煉獄里的靈魂

煉獄里的靈魂

西塞羅①在什麼地方說過,我相信是在他的論文《論天神的性質》里說過:有好幾個朱必特②;一個在克里特島,另一個在奧林匹亞,還有一個在別的地方;弄到後來在希臘的每一個有點名氣的城市裡,都有它自己的朱必特。人家把所有這些朱必特匯合成為一個,把他的各個化身的經歷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這就能夠解釋,為什麼這位天神有那麼多的好運氣。

這種混亂情況在唐璜身上也存在,唐璜這位人物幾乎同朱必特同樣出名。僅僅在塞維利亞③就有好幾個唐璜;其它許多城市也都各有它們自己的唐璜。每一個在開始時都有自己的傳說,隨著時日流逝,所有這些傳說逐步融合成為一個。

可是,只要仔細加以研究,就很容易把各人的傳說區別開來,至少可以把其中的兩個分清楚,這兩個就是:特諾里奧的唐璜④和馬拉尼亞的唐璜⑤;前者的結局盡人皆知,是被石像帶走,後者的結局卻完全不同。

①西塞羅(紀元前106—43年),古羅馬政治家與演說家。

②朱必特,羅馬神話中的主神,主宰天上和大地。

③塞維利亞,西班牙城市。

④據西班牙傳說,唐璜是14世紀時塞維利亞貴族的兒子,誘姦了一個女子而殺死她的父親,還嘲弄地邀請她父親的石像赴宴;石像顯靈把唐璜帶到地獄里去。這個唐璜的領地是特諾里奧,稱為唐璜·特諾里奧。

⑤這個唐璜就是本篇所敘述的領地是馬拉尼亞的唐璜。

在傳說中他們兩人的一生完全相同,只有結局可以把他們區分開來。有各種不同的結局來適應各人的口味,如同迪西斯①的劇本,可以按照讀者的感覺,來決定結局是好是壞。

至於這個故事或者這兩個故事的真實性,那是無可懷疑的;如果我們認為這兩個惡棍並非實有其人,這就是使人對塞維利亞最高貴的家族的世系產生懷疑,那麼我們就會大大地損傷塞維利亞人熱愛鄉土的心。他們可以指給外地人看唐璜·特諾里奧住過的房子;而一切愛好藝術的人,都不能經過塞維利亞而不去訪問一下仁愛教堂。他們在教堂里可以見到唐璜·馬拉尼亞紳士的墳墓,墓上有唐璜自己出自謙遜,或者可以說是由於驕傲而口授的銘文:「這裡長眠著曾在世上活過的最壞的人」②。經過這樣一來,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懷疑呢?當然,帶你看過這兩處古迹以後,你的嚮導還會告訴你,唐璜(沒有說明是哪一個)怎樣向希拉爾達提出一些古怪的建議,希拉爾達全都接受了,而希拉爾達是大教堂摩爾式塔樓上面的銅像;——又告訴你唐璜怎樣喝酒喝得渾身發熱,沿著瓜達爾基維爾河左岸散步,向右岸一個抽雪茄的人借火(這個人就是魔鬼的化身),這個人把身體越拉越長,一直越過了河流把雪茄遞給唐璜,唐璜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拿起了魔鬼的雪茄來點燃自己的雪茄,由於他是個硬漢子,他絲毫沒有理睬魔鬼的警告……

①迪西斯(1733—1816),法國悲劇詩人。

②這句話的原文是拉丁文。

這兩個唐璜都有一些共同的惡作劇行為和罪惡,我已經設法把應該由誰負責的就歸給誰。由於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我特別注意把不屬於唐璜·特諾里奧的事件,才歸到我這篇小說的主角唐璜·馬拉尼亞的身上;通過莫里哀和莫扎特的傑作①,我們已經熟知唐璜·特諾里奧的故事,有許多事件由於歲月的流逝,已經證明不能歸到唐璜·特諾里奧身上。

唐卡洛斯·德·馬拉尼亞伯爵是塞維利亞最富有和最受人敬重的貴族之一。他出身於很有名望的家旅,在鎮壓摩爾人起義的戰爭中,他顯示出他並不缺乏祖先遺傳下來的勇敢。阿爾普哈拉斯山谷②攻下以後,他帶著額角上的傷疤回到塞維利亞,還帶來一大群從異教徒那裡搶來的孩子;他花了心血給孩子們洗禮,還把他們賣給基督徒家庭,自己賺了一大筆錢。他的傷疤並沒有醜化他的相貌,也沒有妨礙他獲得一位好家庭出身的小姐的青睞,這位小姐在一大群求婚者中選中了他。他們婚後生下了好幾個姑娘,有些後來結了婚,有些當了修女。唐卡洛斯·德·馬拉尼亞對於自己沒有男性繼承人正在感到失望的時候,一個男孩子誕生了,這使他充滿了快樂,也充滿了希望:他的貴族世襲財產③不致於落到旁系親屬的頭上了。

①莫里哀於1665年寫過五幕喜劇《唐璜》:莫扎特於1787年為兩幕歌劇《唐璜》作曲,歌詞是洛倫索·達·龐特撰寫。喜劇和歌劇《唐璜》都是傑作。

②阿爾普哈拉斯山谷是1568—1571年摩爾人起義失敗后最後隱藏的處所。

③貴族世襲財產指貴族的頭銜及其領土、房屋等,應由長子繼承。

這個渴望已久的兒子就是唐璜,我們的真實故事的主角,他受父母寵愛,正如所有富有的大貴族家庭的獨子都受父母寵愛一樣。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就差不多是自己行動的絕對主人,在他父親的宮殿里,沒有人膽敢違抗他。只不過他的母親希望他跟她一樣虔誠,他的父親希望他跟他一樣勇敢。母親用愛撫和糖果強迫孩子學會了各種禱文,玫瑰經,以及所有必要和非必要的經文。她哄他睡覺時就給他念聖人的傳記。另一方面,父親卻教給兒子那些歌頌熙德①和貝爾納多·德爾·卡爾皮奧②的八音節格律詩,對他講述摩爾人起義的故事,鼓勵他整天練習擲投槍,放弩箭,甚至開火槍,向著一個穿著摩爾人服裝的假人攻擊,這個假人是他叫人製造,放在花園的角落裡的。

在德·馬拉尼亞伯爵夫人的小聖堂里有一幅圖畫,風格完全像莫拉萊斯③那種生硬而乾癟的畫,畫的是煉獄里的酷刑。畫家所想得出的各種刑罰,都十分準確地畫在上面,使得宗教裁判所里的行刑人也找不出什麼破綻來。煉獄的靈魂是在一個很大的洞穴里。洞穴頂上有一個氣窗,一個天使在氣窗旁邊伸手把一個靈魂拉出這痛苦的地方,天使旁邊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合著掌拿著一串念珠,彷彿在熱誠地祈禱。這個人就是圖畫的施主,叫人繪製這幅圖畫來送給韋斯卡④的一所教堂。摩爾人起義的時候,放火燒了那座城,教堂被毀於火;可是像奇迹一般,那幅圖畫卻保存了下來。德·馬拉尼亞伯爵把這幅畫帶回來,用來裝飾他妻子的小聖堂。平時小唐璜每次進去看他的母親,總要動也不動地站在圖畫面前默想好半天;這幅圖畫既使他害怕,又吸引著他。他尤其不能把視線從一個男人的身上挪開,這個男人的五臟彷彿被一條蛇咬嚙著,肋骨被鐵鉤吊住,掛在半空中,下面被炙熱的炭火烘烤著。這個男人惶恐不安地向氣窗那邊凝視,似乎在要求那位施主為他祈禱,使他早日脫離這許多痛苦。伯爵夫人從來不錯過機會解釋給兒子聽:這個可憐的人受這些苦刑是因為他沒有學好天主教教理,是因為他嘲笑過教士,或者他在教堂里不專心。那個能夠飛向天堂的靈魂,是德·馬拉尼亞家一個親戚的靈魂,這個親戚當然有些小罪,可是德·馬拉尼亞伯爵為他祈禱,為他布施了許多金錢給教士,把他從火和痛苦中贖了出來,現在能夠滿意地把這位親戚的靈魂送上天堂,不讓他長期留在煉獄里受苦了。伯爵夫人最後還加上一段話:「璜兒,也許我有一天也要這樣受苦,如果你想不到獻幾台彌撒把我從那裡救出來,那我就要留在煉獄里萬萬年!讓養育你的母親留在煉獄里受苦,那是太不應該了!」於是孩子哭了,如果他的口袋裡有幾個雷亞爾⑤,他就趕快施捨給他遇見的第一個拿著錢箱為煉獄的靈魂募捐的人。

①熙德(1040—1099),西班牙騎士,以攻打摩爾人出名。

②貝爾納多·德爾·卡爾皮奧,傳說中的西班牙英雄,據說曾殺死羅蘭。

③莫拉萊斯(1509—1586),西班牙畫家,專畫宗教畫。

④韋斯卡,西班牙西北部城市。

⑤雷亞爾是從前西班牙的小銀幣。

要是他走進他父親的辦公室,他就會看見被火槍子彈打歪了的胸甲,德·馬拉尼亞伯爵攻打阿爾梅里亞①時所戴的頭盔,上面還有回教徒斧子的刀痕;從異教徒那裡搶來的矛槍,摩爾式軍刀和旗幟,裝飾著這所房間。

伯爵對兒子說:「這把彎刀,我是從貝哈爾②一個回教法官手裡搶到的,他用刀砍了我3次我才結果了他的性命。——這面軍旗是埃爾維爾山③的叛徒們拿著的旗子。他們剛搶劫了一個基督教村子,我同20個騎兵飛馳過去援救。

①阿爾梅里亞是西班牙的港口,在安達盧西亞,1492年以前為阿拉伯人佔領。

②貝哈爾是西班牙安達盧西亞地區加的斯省的一個城市,1492年以前由阿拉伯人佔領。

③埃爾維爾山在西班牙格拉納達城附近,格拉納達城在安達盧西亞,是阿拉伯人在西班牙的最後據點;1492年城陷以後,阿拉伯人全部被逐出西班牙。

我4次想衝進他們的隊伍奪下這面軍旗,可是4次都被打退了。第五次我劃了一個十字,嘴裡喊:『聖雅克①!』我就衝破了那些異教徒的隊伍了。——你看見我繪在家徽上面的這個金聖餐杯嗎?那是一個摩爾人的阿訇②從一個教堂里偷來的,他在教堂里做盡了壞事。他的馬匹在聖壇上吃大麥,他的兵士把聖人們的骸骨到處亂扔。這個阿訇用這個聖餐杯來喝冰鎮果子汁。他正在把這神聖的杯子放到嘴唇上的時候,我闖進了他的營盤。他還來不及叫一聲:『真主!』喝下去的東西還在他的喉嚨里,我就用這把寶刀砍進這條狗的剃掉了頭髮的腦袋,刀鋒一直砍到他的牙齒。為了紀念這個神聖的報復,國王准許我在我的紋章里加上一個金聖餐杯。我告訴你這一切,璜兒,為的是讓你告訴你的子孫們,使他們知道為什麼你的紋章同你祖父唐迭戈的有點不同,你祖父的紋章你可以看見繪在他的畫像下面。」

①聖雅克又名大雅克,耶穌十二門徒之一,據說他曾經在西班牙佈道傳教,使西班牙改信天主教;他的骨灰收藏在西班牙,成為天主教徒朝聖的目標之一。

②原文是西班牙文,阿訇同時兼任軍事長官。

孩子在尚武精神和宗教信仰的雙重教育下,整天將時間花在用狹長的木板製造十字架,或者拿著一柄木刀,在菜園裡練習攻打羅塔產的南瓜,因為他認為這些南瓜形狀很像包著頭巾的摩爾人的腦袋。

唐璜到了18歲,拉丁文還識得不多,可是充當彌撒的輔祭卻十分稱職,能用雙手舞長劍或短刀。比熙德舞得更好。他的父親認為德·馬拉尼亞家族的一個貴族應該學會別的才能,決定把他送到薩拉曼卡①去。旅行的準備工作不久就做好了。母親給了他許多念珠、祝福過的肩帶和聖像牌。她還教給他好幾種祈禱文,這些祈禱文在人生的各種境遇中都能得到神佑。唐卡洛斯給了他一柄劍,劍柄鑲銀,飾有他家的紋章。他對兒子說:「到目前為止,你只跟孩子們生活在一起,現在開始你要同成人在一起生活了。你要記住:一個貴族最寶貴的財產就是他的榮譽;而你的榮譽就是馬拉尼亞家族的榮譽。寧願作為我們家族的最後一個後裔死去,也不要玷污這個家族的榮譽!拿了這柄劍,如果有人攻擊你,這柄劍就可以幫你防身。永遠不要第一個拔劍;但是要記住:你的祖先沒有戰勝或者報復以前,是永遠不會把劍重新插入劍鞘中的。」

①薩拉曼卡,西班牙城市,有著名大學及大教堂。

馬拉尼亞家族的後代具備了精神上和物質上的武器以後,就騎上馬,離開了他的祖屋。

薩拉曼卡大學當時正處在最興旺發達時期。學生從來沒有這麼多,教授從來沒有那麼博學,可是市民也從來沒有吃過這些學生這麼多的苦頭;這些青年飛揚跋扈,傲慢無禮。他們充斥全城,或者可以說是統治全城。他們唱夜曲,奏鬧樂,在夜間大肆喧嘩,這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為了打破這種單調的生活,他們還不時搶走婦女或者姑娘,或者偷東西,或者打人。唐璜到達薩拉曼卡以後,花了幾天功夫把介紹信遞交給他父親的朋友們,拜訪老師,遊覽各個教堂,參觀教堂所收藏的聖人遺物。按照他父親的意願,他把一筆數目相當巨大的款項交給一個老師,請他發給貧窮的學生。這筆贈與非常成功,馬上使他獲得了許多朋友。

唐璜有極強烈的學習慾望。他很想用心聽老師的話,把一切出自老師之口的話都當作是福音書上的語言;為了不漏掉任何一句說話,他想盡量坐到離講壇最近的地方。他走進上課的教室,看見有一個位子空著,這個位子是他希望能得到的離老師最近的位子。他就坐了下來。旁邊有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學生——大學里這種學生多的是,那學生挪開盯著書本的眼睛,帶著愚笨的驚愕神氣望著唐璜,然後用幾乎戰戰兢兢的聲調對他說:「您難道不知道這是唐加西亞·納瓦羅經常坐的座位嗎?」

唐璜回答說他只知道是誰先來誰就得座,他看見這個位子空著,認為可以坐下來,尤其是唐加西亞先生又沒有叮囑他的鄰座為他保留位子。

那個學生說:「我看出來了,您是新來的,到這兒的時間還不長,因為您不認識唐加西亞。要知道這是一個最……」

說到這裡學生壓低了聲音,彷彿害怕被別的學生聽見。

「唐加西亞是一個可怕的人。誰得罪他誰就要倒霉!他沒有持久的耐心卻有很長的劍。可以肯定的是,有誰如果坐在一個唐加西亞坐過兩次的位子上,就完全可以引起一場爭吵,因為他很容易生氣而且非常敏感。他吵起架來就要動手,一動手就要殺人。我向您提出警告,您認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唐璜覺得非常奇怪,這個唐加西亞給自己保留了最好的位子,卻又不準時出席。同時他看見有好幾個學生的眼睛都盯著自己,如果他坐了這個位子又走開,這將大大有損於他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他毫不在乎剛到這裡就同人吵架,尤其是同一個像唐加西亞那樣似乎非常可怕的人吵架。他正在猶猶豫豫,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而人則始終機械地坐在他原來位子上的時候,一個學生走了進來,一直朝他走去。

「唐加西亞來了,」他的鄰座對他說。

這個加西亞是個寬肩膀的青年,體格健美,面色被太陽晒黑,眼睛十分傲慢,嘴巴充滿輕蔑。他穿一件完全磨光了的短褂,原來的顏色可能是黑色,外面罩一件有破洞的斗篷;在這些衣服上面,掛著長長的一條金鏈。我們知道,在任何時代,薩拉曼卡大學和西班牙別的大學的學生,都以穿得破破爛爛為光榮,大概他們想以此表示一個人的真正價值並不需要財產來裝飾。

唐加西亞走到唐璜還坐著的那張凳子上,十分客氣地向唐璜行了一個禮,對他說:

「閣下,您在我們中間是新來的,可是我已經熟知您的名字。我們的父親是好朋友,如果您不嫌棄,他們的兒子也不會不是好朋友。」

他邊說邊把手伸給唐璜,態度非常友善。料想不到會受到這樣接待的唐璜,也連忙還禮,回答他說,能夠同他這樣一位紳士做朋友,他感到非常光榮。

唐加西亞接著說:「您還不熟悉薩拉曼卡,如果您願意接受我做您的嚮導,我很高興帶您去參觀一切,把這個您要居住的地方,從最大的東西一直到最小的東西,都帶您去看。」然後他向坐在唐璜身邊的那個學生說:「喂,佩里科,你以為像你這樣一個笨蛋也配坐在唐璜·德·馬拉尼亞閣下身邊嗎?」

一邊說,他一邊粗暴地推開他,佔據了他的位子,學生趕緊讓開。

上完課以後,唐加西亞給他的新朋友留下地址,要他答應一定去看他。然後很有風度和親熱地把手一揮,拿他的滿是破洞的斗篷優雅地往身上一裹,走了出去。

唐璜胳膊里夾著書,在學校的迴廊里停下來,仔細觀看那些布滿牆上的舊銘文,這時候他看見剛才同他談過話的學生也走過來,似乎也要觀看同樣的東西。唐璜向他點了點頭,表示認識他,然後準備走出去,學生一把拉住他的斗篷,對他說:

「唐璜閣下,如果您沒事兒,您能俯允同我談一會兒話嗎?」

「好的,」唐璜回答,他把身體靠在一根柱子上,「您說吧。」

佩里科不安地向四周張望,彷彿他害怕被人看見,然後走到唐璜身邊湊到他的耳邊說話;這樣小心實在沒有必要,因為在他們所在的寬闊的哥德式迴廊里,除了他們就沒有別人。沉默了一會兒以後,那個學生用很低而且幾乎發抖的聲音問:

「唐璜閣下,您能不能告訴我,令尊是否真的認識唐加西亞·納瓦羅的父親?」

唐璜作了一個表示驚異的動作。

「您剛才不是聽見唐加西亞自己說了嗎?」

「是的,」學生回答,把聲音壓得更低一點。「可是您有沒有聽見令尊說過他認識納瓦羅閣下呢?」

「當然,聽說過,他同他一起跟摩爾人打過仗。」

「很好;可是您聽說過這位貴族有……一個兒子嗎?」

「說真的,我從來沒有十分注意我父親是怎樣說起他的……不過這些問題有什麼用?難道唐加西亞不是納瓦羅閣下的兒子?……他是私生子嗎?」

「天老爺在上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驚駭萬狀的學生嚷起來,望了望唐璜倚著的柱子背後有沒有人,「我只是想問問您,您是否知道人家傳說的關於唐加西亞的一件怪事?」

「我一點也不知道。」

「人家說……請注意我只不過重複我聽見別人說過的話……人家說,唐迭戈·納瓦羅有一個兒子,在六七歲的時候,患了重病,這病十分古怪,醫生不知道給他服什麼葯才好。父親只有他一個兒子,就給好幾個聖堂獻了無數貢品,又叫病孩去摸聖人的遺物,所有這一切都沒有用。他絕望了,有一天,據人家告訴我……有一天,他望著聖米歇爾①的聖像說:『既然你不能夠救我的兒子,我倒想看看在你腳下的那一位有沒有更大的魔力。』」

①聖米歇爾是天使長,通常他的畫像總是畫著他腳下踏著魔鬼。

「這是最可恥的瀆神的話!」唐璜嚷起來,氣憤到了極點。

「不久以後孩子就病好了……這個孩子……就是唐加西亞!」

「因此從那時起唐加西亞就有魔鬼附身了,」唐加西亞哈哈大笑地說,他從旁邊的一根柱子後面走出來,看樣子他在柱子後面偷聽這場談話已有多時了,「說真的,佩里科,」他用冷酷而鄙夷的口氣對那個驚呆了的學生說,「如果你不是一個懦夫,我非得叫你後悔這麼大膽地在背後談論我。——唐璜閣下,」他轉過來對馬拉尼亞說,「等到我們更熟悉一點以後,您就不會浪費時間去聽這種閑話了。好吧,為了給您證明我不是一個惡魔,請費神馬上陪我到聖彼埃爾教堂;等到我們敬神完畢以後,我請求您准許我邀請您同幾個同學吃一頓便飯。」

他一邊說,一邊挽起唐璜的胳膊,唐璜在聽佩里科講述這事時被人發覺,未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就連忙接受了新朋友的建議,以表示他對剛才聽到的中傷的話並不十分重視。

走進聖彼埃爾教堂以後,唐璜和唐加西亞跪在一個祭壇前面,祭壇周圍跪著一大群信徒。唐璜低聲念經;他這樣虔誠地低著頭過了相當時間以後,抬起頭來,發覺他的同學還處在敬神到入迷的狀態,嘴唇輕輕地動著,可以說他的默禱還沒到一半時間。唐璜對自己這麼快就結束默禱感到有點害羞,就開始低聲念他想得起來的禱文。念完以後,唐加西亞還是動也沒有動。唐璜於是心不在焉地又念了一些較短的祈禱文;發覺他的同學始終保持不動,他認為他可以向周圍張望一下,以消磨時間,同時等待他的同學無休止的祈禱結束。一開頭,有3個跪在土耳其地毯上的婦女吸引了他的注意。其中一個從她的年齡,從她帶的眼鏡和她頭上的帽子寬闊得叫人肅然起敬上看來,只能夠是一個保姆。另外兩個又年輕又漂亮,眼睛雖然低垂望著念珠,可是還沒有低到使人看不見它們長得又大,又亮,形狀又美。唐璜很喜歡盯著其中一個,喜歡的程度簡直使他忘記了他是在一個神聖的地方。他也忘記了他的同學正在祈禱,他拉了拉他的袖子,問他那個拿黃琥珀念珠的姑娘是誰。

唐加西亞對他這樣中途打擾並沒有表示氣憤,他回答說:她是唐娜特雷莎·德·奧赫達,旁邊一個是唐娜福絲塔,她的姐姐,她們倆都是卡斯蒂利亞政務委員會參事官的女兒。我愛上了姐姐,您去愛妹妹吧。您瞧,」他又補充一句,「她們站起來了,要走出教堂了;我們快點趕出去看她們上馬車;也許風掀起她們的裙子,我們還可以看見她們美麗的大腿呢。」

唐璜對唐娜特雷莎的美貌震驚到了這種程度,連這樣一些非常不敬的話他都沒有注意到。他站起來跟著唐加西亞走到教堂門口,眼看著兩位貴族小姐上了馬車,車子駛離教堂廣場,轉入一條極繁榮的街道。她們走了以後,唐加西亞把帽子深深地橫戴在頭上,快活地叫喊:

「多可愛的姑娘!在一星期內我如果不能把姐姐弄到手,我寧願讓魔鬼把我帶走!您呢,您向妹妹進攻已經有了進展嗎?」

「怎麼!已經有了進展?」唐璜天真地回答,「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呢!」

「這算什麼理由!」唐加西亞嚷起來,「您以為我認識福絲塔已經很久了嗎?可是今天我遞給她一封情書,她心甘情願地接受了。」

「一封情書?可是我沒有看見您寫呀!」

「我身上經常帶著寫好的情書,只要上面不寫名字,就可以送給任何人。只不過要注意不要在眼睛或者頭髮的顏色上用錯了形容詞。至於什麼嘆氣呀,眼淚呀,憂慮聽,無論褐色頭髮或者金黃頭髮的女子,姑娘或者婦人,都會善意地加以解釋的。」

這樣談著談著,唐加西亞和唐璜走到要在那裡吃飯的房子門口。他們吃的是學生的菜飯,數量豐富,質量不夠上等,品種也不多。大量的辣味炒菜,鹹肉,所有的食物都刺激喉嚨使人想喝酒。而且也有大量的芒什和安達盧西亞出產的名酒。有幾個學生在等候著他們,這些學生都是唐加西亞的朋友。大家馬上入席,在好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別的聲音,只有嘴巴嚼食的聲音和酒杯碰酒瓶的聲音。不到一會兒,美酒就使在座的人心情愉快,談話開始變得熱鬧起來。談的無非是決鬥、調情和學生的惡作劇。一個說他怎樣欺騙他的女房東,在租金到期的前一天搬了家。另一個說他向一個酒商以一位最嚴肅的神學教授的名義定購了幾壇著名的葡萄酒,他巧妙地把酒收下,讓那教授去付款——如果教授願意付的話。這一個說他打了夜間巡邏隊員;另一個說他用一條繩梯,不顧一個嫉妒的丈夫所作的種種防範,爬進他的情婦家裡。唐璜起初驚異地聽著他們談論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慢慢地,他喝下去的酒和同席人的快活情緒解除了他的拘謹。他們敘述的事情使他哈哈大笑,他甚至於有點妒忌那些同學由於騙人的手法巧妙而獲得的名聲。他開始忘記他帶到大學里來的那些金科玉律,採取了學生的行為準則;這些準則非常簡單而且容易遵守,用來對付壞蛋①一切行為都可以,所謂壞蛋就是沒有在大學的註冊簿上登記的那一部分人類。大學生在壞蛋中間就像是身處敵國,他們有權用一切行動對付壞蛋,就像希伯來人對付迦南人②一樣,可惜市長先生對大學的神聖法律不甚尊敬,總是尋找機會來損害這些神聖法律的信徒,因此他們必須像兄弟般團結,互相幫助,尤其要互相保守神聖的秘密。

①原文是西班牙文。

②希伯來人是猶太人,迦南人是巴勒斯坦的非猶太族居民。

這場富有啟發性的談話一直延長到每瓶酒都喝光為止。等到酒都喝光以後,所有的判斷力也都古怪地變得糊塗了,每個人只是拚命想睡。太陽還在猛烈地照射,大家就散夥了,各人自去睡午覺;唐璜同意在唐加西亞家裡睡覺。他剛在一張皮褥上躺下,疲勞和酒意就使他熟睡了。他做了很長時間的夢,這些夢又古怪又迷糊,使得他只是模糊地感覺不適,而不能明確地知道造成不適的原因是哪一種形象或者觀念。慢慢地,如果我們可以這樣說的話,他開始在夢境里看得比較清楚了,他的思想也有了連貫性。他覺得自己是在一條大河上的一葉孤舟里,這條河比他在冬天見過的瓜達爾基維爾河寬,河水浪濤起伏。孤舟上既沒有帆,又沒有槳,也沒有舵,河岸上闃無一人。河水把小船搖晃得那麼厲害,使他覺得有點不適;他覺得他好像在瓜達爾基維爾河的入口,正處在塞維利亞的那些閒遊者到加的斯去開始感覺暈船的時候。過了一會兒,他到了河岸比較狹窄的地方,兩邊的距離那麼近,使他可以看見兩岸,並且使兩岸聽見他的聲音。這時候,兩岸同時出現了兩個發亮的人像,各自向他靠近,彷彿要來救他似的。他先把頭轉向右邊,看見一個面孔嚴肅而莊重的老頭兒,赤著腳,全身只穿一件滿是荊棘的短褂。他彷彿把手伸向唐璜。唐璜再把頭轉向左邊,看見一個女人,身材高大,面孔十分高貴和迷人,手上拿著一個花冠,她把花冠獻給他。同時他發覺他的小船可以不需要槳,能夠隨他的意志要駛向哪裡就駛向哪裡。他正要向女人那邊靠岸,右岸忽然發出一聲喊聲,使他回過頭來,靠近右邊。老頭兒的神氣變得比剛才更嚴峻。只見他渾身上下布滿傷痕,皮膚蒼白,到處都有血痕。他一隻手拿著一隻荊棘冠,另一隻手拿著一條嵌著鐵釘的鞭子。看見這個景象,唐璜害怕極了,他趕快回到左岸來。剛才使他十分著迷的女人還在那裡,她的頭髮迎風飄拂,眼睛里閃耀著異常的火光,她手裡拿著的不再是花冠,而是一柄劍。唐璜在上岸以前停留了一會兒,這時候他仔細觀看,發現劍鋒上染滿鮮紅的血,那個美女的手上也染紅了血。他驚駭萬分,嚇了一跳,醒了。張開眼睛,他看見離床兩步遠的地方有一柄閃閃亮的出了鞘的劍,禁不住大喊一聲。可是拿著劍的並不是一個美女。唐加西亞正要去叫醒他的朋友,看見床邊有一柄劍,鑲工很特別,他就帶著行家的神氣加以仔細觀察。在劍鋒上有這樣的銘記:「保持忠誠」。劍柄我們已經說過,刻有馬拉尼亞的家徽、姓名和銘記。

「您有一柄好寶劍,我的同學,」唐加西亞說,「現在您休息好了吧。——夜晚到了,我們去散會步吧;等到這座城的老實人都回了家,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就去給我們的女神唱夜曲。」

唐璜和唐加西亞沿著托爾姆斯河岸溜達了相當時候,瞧著來往的婦女,她們有些來乘風涼,有些來偷看情人。慢慢地散步的人越來越少;後來一個也不見了。

「現在是時候了,」唐加西亞說,「現在全城變成學生的世界了。壞蛋們不敢打擾我們的天真的娛樂。至於夜巡隊,如果我們不幸同他們發生糾紛,用不著我說您也知道他們是一群混蛋,不能放過他們。要是這群混蛋人數過多,我們不能不拔腳逃走的話,請您放心,我熟悉所有轉彎抹角的路,您只要跟著我走就行了,您可以相信一切都會順利的。」

一邊說,他一邊把他的斗篷往左肩上一披,遮住了他大半個臉,只留下右臂自由自在。唐璜也照著這樣做,他們倆一起向唐娜福絲塔和她妹妹住的街道走去。經過一座教堂的拱門時,唐加西亞吹了一下口哨,他的侍童立刻拿了一隻吉他走了出來。唐加西亞接過吉他,把侍童打發走了。

「我看出來了,」唐璜走進伐拉多里街時說,「我看出您想叫我保衛您歌唱夜曲;請相信我一定做到不辜負您的期望。如果我不能夠守住一條街,對抗那些來找麻煩的人,我就不是塞維利亞故鄉的人了!」

「我並不想把您當作哨兵似的安插在這裡,」唐加西亞回答,「我在這兒有我的愛情,您在這兒也有您的。各人有各人的目標。噓!就是這所房子。您守住這扇百葉窗,我守住那一扇,注意!」

唐加西亞調準了吉他的音調,開始用相當動聽的歌喉來唱一首情歌,這首情歌跟通常的情歌一樣,有眼淚呀,嘆息呀,等等。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寫的。

唱到第三或者第四首圓舞曲的時候,兩個窗戶的百葉窗都稍為往上抬了一下,還發出了一兩聲輕微的咳嗽。這就是說有人在傾聽。據說,音樂家除非受人敦請或者有人傾聽,是不會演奏的。唐加西亞把吉他放在一塊界石上,開始低聲同傾聽歌聲的一個女子談起話來。

唐璜抬起眼睛,看見他頭上的窗口有一個女子好像在仔細打量他。他毫不懷疑她就是唐娜福絲塔的妹妹,是合他口味,也是他朋友代他挑選的,他理想中的姑娘。可是他還很害羞,又沒有經驗,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下手才好。突然一條手帕從窗口上掉下來,一個溫柔的聲音小聲地喊:

「啊!天哪!我的手帕掉下去了!」

唐璜馬上把手帕撿起來,把它放在劍尖上,一直遞到窗口上頭。這是開始攀談的一種方法。女子的聲音開始向他表示感謝,然後問這位彬彬有禮的紳士閣下是否今天早上在聖彼埃爾教堂的那位。唐璜回答說他去過教堂,回來以後心神不定。

——「怎麼會的?」——「因為看見了您。」

開始解凍了。唐璜是塞維利亞人,對所有摩爾人的故事了如指掌,而在這些故事裡愛情的詞句是十分豐富的。因此他難免要滔滔不絕一番。談話繼續了大約一個鐘頭。最後特雷莎喊起來說,她聽見父親來了,要走了。兩個情人一直等到他們看見兩隻白皙的小手伸出百葉窗,每人扔給他們一枝茉莉花,才離開那條街道。唐璜回去睡覺,腦子裡充滿甜蜜的形象。至於唐加西亞,他走進了一家酒館,在那裡消磨了大半夜。

第二天,嘆氣和夜曲又開始了。以後幾晚也是這樣。經過適當的抗拒以後,兩位小姐同意和他們交換頭髮環,做法是用一根線把她們的發環吊下來,然後將他們的交換證物拉上去。唐加西亞不滿足於這個微小的成就,他提到要利用繩梯或者仿造鑰匙;她們認為他過於大膽,他的建議即使沒有被拒絕,至少也是被無限期地延遲執行了。

唐璜和唐加西亞在他們的情人的窗下唧唧咕咕大約有一個月了,可是收效甚微。有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們又站在通常的位子上,談話繼續了相當時候,交談的各方都感到滿意,這時街角上突然出現了七八個穿斗篷的人,一半人手裡都拿著樂器。

「天呀!」特雷莎嚷起來,「唐克里斯托瓦來給我們唱夜曲了。為了天主的愛,你們快走吧,否則就有不幸發生了。」

「這麼好的位子我們是不會讓給任何人的,」唐加西亞嚷道,同時提高了嗓子,「紳士,」他對頭一個前來的人說,「這地方已有人佔了,這兩位小姐並不在乎你們的音樂;因此,請吧,請到別的地方去碰運氣吧。」

「這是一個下賤的學生想阻止我們通過!」唐克里斯托瓦喊道,「我要教訓他一頓,讓他知道同我愛上的人說話要付出什麼代價!」他一邊說,一邊拔劍在手,同時,他的兩個夥伴的劍也亮閃閃地出了鞘。唐加西亞用令人驚佩的速度,把他的斗篷裹在胳膊上,拔劍在手,嘴裡嚷著:

「學生們,來幫我!」可是周圍沒有一個學生。那些音樂家們大概是害怕樂器會在打架中損壞,都逃走了,嘴裡呼喊著司法人員,而在窗口的兩個女人則向天國所有的聖人祈禱求救。

唐璜所在的窗口離唐克里斯托瓦最近,因此一開始就要同他交鋒。對手非常靈活,而且他的左手拿著一隻鐵盾,可以用來防禦,而唐璜則只有他的劍和她的斗篷。他被唐克里斯托瓦逼得很緊,恰好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他的劍術教師烏貝蒂教他的一下猝然攻擊。他垂下左手,右手則把劍從唐克里斯托瓦的盾下飛滑過去,一直插進他的肋骨間,用力之猛,插進一羅馬古尺①劍就斷了。唐克里斯托瓦喊叫一聲,倒在血泊中。眼前這一切發生之快,超過口述,同時,唐加西亞也非常成功地抵擋住他的兩個敵手,這兩個人一看見他們的領袖倒在石板地上,就飛快地逃走了。

①羅馬古尺,分大尺與小尺兩種:大尺等於0.225公尺,小尺等於0.029公尺。

「現在我們逃走吧,」唐加西亞說,「已經不是玩樂的時候了。再見吧,我的美人們!」

他拉著唐璜就走,唐璜對於自己的成就非常驚愕。走到離開房子20步遠,唐加西亞停下來問他的同伴那柄劍怎樣了。

「我的劍?」唐璜說,這時他才發覺自己手裡已經沒有拿著劍,「我不知道……我大概脫手了。」

「見鬼!」唐加西亞叫喊,「您的姓名還刻在劍柄上!」

這時候已經有人拿著火把從鄰近的房屋裡走出來,圍著死者觀看。街的另一端,一群拿著武器的人很快地走過來。這很明顯,是一隊夜巡隊被音樂家們的喊聲和格鬥的聲音招引過來了。

唐加西亞把帽子拉下蓋到眼睛,用斗篷遮蓋住臉的下部,以防別人把他認出,然後冒著危險,沖向人群,想找到那柄顯然能使人認出犯罪人的劍。唐璜看見他左攻右打,弄滅火把,推倒一切擋住他去路的人。過了一會兒,他重新出現,兩手各執一柄劍,拼著命奔跑過來,所有夜巡隊都在後面追趕他。

「啊!唐加西亞,」唐璜接過唐加西亞遞給他的劍,嘴裡嚷道,「我多麼感謝您啊!」

「逃吧!逃吧!」加西亞叫喊,「跟我來,如果這些混蛋中有人遇得您太緊,您就用劍戳他,就像您剛才對付那個人一樣。」

於是兩個人使出他們的全部天然氣力飛奔,再加上他們害怕市長先生而產生的氣力;在學生們眼中,這位官員比強盜更可怕。

唐加西亞熟悉薩拉曼卡如同他熟悉祈禱經文上的第一句話一樣①,他非常靈巧地在街角上七彎八轉,竄進狹小的衚衕。他的同伴是個新手,費了很大的勁才跟得上他。他們開始累得喘起氣來,這時候在一個街角上他們遇見了一群學生,這班學生奏著吉他在街上一邊閒蕩一邊唱歌。他們一看見有兩個同學被追趕,馬上找了石塊、木棍和各種可能找到的武器。氣喘吁吁的巡警們認為在這裡遇見了埋伏,打起來不合適,就謹慎地退了回去,於是兩個罪犯走到鄰近一個教堂里躲避和休息。

①祈禱經文上的第一句話是拉丁文deusdet,意思是「願天主賜我們平安」,是飯後謝主恩的祈禱詞。這典故出自拉伯雷著《巨人傳》:「因為巴汝奇到巴黎不過兩天,便把全城的大街小巷,弄口岔道,知道得一清二楚,比早晚背熟的祈禱文還要熟悉。」

在大門口,唐璜想把劍插入劍鞘,他認為手裡拿著武器進入上帝的殿堂不太合適,也不是一個基督徒所應做的。可是劍鞘拒絕接納那柄劍,花了很大氣力才把劍尖放進去;總之,他認出了他手裡拿著的劍不是他自己的;唐加西亞在匆忙中抓了地上的第一柄劍就走,其實這是死者或者死者一個手下人的劍。這件事很嚴重;唐璜告訴他的朋友,他已經學會了把他的朋友看作是能出好主意的人。

唐加西亞皺起眉頭,咬緊嘴唇,絞扭著帽子邊沿,在那裡來回踱步,而唐璜正為著自己惱人的發現而茫然若失,心裡既不安又悔恨。唐加西亞思索了一刻鐘,在這段時間裡,他很知趣,沒有說過一次:「為什麼您要扔下您的劍呢?」他抓住唐璜的胳膊對他說:

「您跟我來,您的事情我有辦法了。」

這時候一個教士從教堂的聖器安置室走出來,正要走到街上去;唐加西亞把他攔住了。

「閣下莫非就是很有學問的戈麥斯學士?」他深深地鞠躬對他說。

「我還不是學士,」教士回答,顯然由於被稱為學士而感到高興,「我的名字是曼努埃爾·托多亞,願為閣下效勞。」

「神父,」唐加西亞說,「您剛好是我要找的人,我要跟您談話,是關於宗教上的一個疑難問題要解決;如果從傳聞中我沒有弄錯的話,您就是那本著名的《良心疑難問題》的作者,是嗎?這本書在馬德里轟動一時呢。」

教士心甘情願地犯了虛榮罪,支支吾吾地回答說他不是本書的作者(老實說,這本書從來沒有存在過),不過他向來是經管這類事情的。唐加西亞有他的理由不顧神父怎麼說,他繼續說下去:

「神父,我用簡單幾句話把我要徵求您意見的事情告訴您。我的一個朋友,就在今天,不到一小時以前,在馬路上見到一個人向他走過來,對他說:『紳士,我在離開這兒兩步遠的地方決鬥,我的對手有一柄劍比我的劍長,請您把您的劍借給我,使得雙方的武器相等。』於是我的朋友同他交換了劍。我的朋友呆在街角里等待決鬥結束。等到他再也聽不見擊劍的鏗錚聲以後,他走過去;他看見什麼?看見一個死人在地上,身上插著他借出去的劍。從這時候起他就感到絕望,埋怨自己不該那麼好說話,他害怕犯了大罪。我倒是安慰他,我認為是小罪,因為他如果不把劍借出去,他就要造成兩個人用不相等的武器決鬥。您的意見怎樣,神父?您不同意我的意見嗎?」

這個神父是一個剛開始學習決疑神學①的教士,他很注意地傾聽了這個故事以後,用手在額頭上搓來搓去,彷彿一個人正在搜索枯腸找出一句語錄來一樣。唐璜不知道唐加西亞要達到什麼目的,只好在旁一聲不響,害怕自己多嘴反而會弄壞了事。

①決疑神學是專門引用基督教義或者理智來替人解決宗教上或道德上的疑難問題的神學。

「神父,」加西亞繼續說,「這個問題一定是很棘手的,就連像您這樣有學問的人也猶豫不決。如果您願意,我們明天再來聽您的迴音。現在,我求您,請您自己主持或叫人主持幾台彌撒去超度死者的靈魂。」

他一邊說,一邊放了兩三個金幣在教士的手上,這就使得教士對這兩個年輕人非常有好感,這兩個年輕人又虔誠,良心又好,尤其還十分慷慨。他向他們保證,第二天在同一地點,他要給他們一個書面答覆。唐加西亞謝了又謝;然後他用無所謂的口氣加上一句,彷彿他說的是一句無足輕重的話:「只要司法當局不認為我們要對那個人的死亡負責就好了!我們希望依靠您來使天主寬恕我們。」

「至於司法當局,」教士說,「你們用不著害怕。您的朋友只不過把劍借給他,在法律上不負同犯的責任。」

「對的,神父,可是殺人犯已經逃走。人家檢查傷口,也許會發現染滿了鮮血的劍……我怎能猜得到呢?據人家說,司法界的人是非常可怕的。」

「可是,」教士說,「您不是親眼看見那柄劍是借出去的嗎?」

「當然啦,」唐加西亞說,「我可以在所有王家法庭上肯定這一點。何況,」他用最富有暗示性的口吻繼續說,「您,我的神父,您也可以出庭證明事實真相。我們在事情沒有發覺之前很久就來找您,請您給我們一些宗教上的忠告。您甚至可以證明交換過劍……這兒就是證明。」於是他拿起了唐璜的劍。

「請您看看這柄劍,」他說,「它同劍鞘多麼不配!」

教士點了點頭,像一個人完全確信人家給他講的故事是真實的。他默默無言地掂了掂手裡金幣的份量,發覺這些金幣永遠是有利於兩個青年人的無可反駁的理由。

「還有一點,神父,」唐加西亞用十分虔誠的口吻說,「司法對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主要的是要求上天寬恕我們。」

「明兒見,孩子們,」教士一邊說一邊走開。

「明兒見,」唐加西亞回答,「我們吻您的手,我們完全信賴您了。」

教士走了以後,唐加西亞快活得跳起來。

「聖物沽賣①萬歲!」他叫起來,「這麼一來,我們的處境可以略為改善。如果司法當局來找您麻煩,這位善良的神父,為了他到手的金幣和他希望從我們這裡再取得的金幣,已經準備證明我們同那位您剛送上西天的紳士之死絲毫沒有關係,我們清白得像初生的嬰孩一樣。現在您回家去吧,不過隨時要警惕著,不確實知道是誰不要打開大門。至於我,我到城裡到處溜達,打聽打聽消息。」

①聖物沽賣指宗教上的聖事如恕罪,逐出教門等可以用世俗的價錢收買得來。

唐璜回到自己的屋裡,和衣倒在床上。他一夜沒有合眼,一心想著他犯下的殺人罪,尤其想著可能帶來的後果。每次他聽見街上有男人的腳步聲,他總以為是司法當局來逮捕他。可是,由於他很疲倦,參加了一頓學生聚餐使他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等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就睡著了。

他休息了好幾個鐘頭,他的僕人走來叫醒他,對他說有一個蒙了面紗的女子想同他說話。話音未落一個女子已經走進了房間。她從頭到腳裹著一件黑斗篷,只露出一隻眼睛。她把這隻眼睛先轉向僕人,然後轉向唐璜,彷彿要跟唐璜單獨談話。僕人馬上走了出去。女子坐下來,用那隻眼睛凝視著唐璜。沉默了一陣以後,她開口說出了下面的一番話:

「紳士閣下,我到您這兒來可能使您驚訝,您一定對我有不好的看法;可是如果您知道了我到這兒來的動機,您就不會責備我了,您昨天同本城的一位紳士決鬥……」

「我?女士!」唐璜臉色發白,嚷起來,「我沒有離開過這間房間……」

「同我裝假沒有什麼用,我應該給您作出一個坦率的榜樣。」

這樣說著的時候,她揭開斗篷,唐璜認出她就是唐娜特雷莎。

「唐璜閣下,」她紅著臉繼續說,「我應該向您承認您的勇敢使我對您關心到了極點。儘管我心情煩惱,我看見了您的劍折斷,您把它扔在我家門口附近。等到大家圍著傷者的時候,我走下樓去撿起了那把劍柄。仔細觀察。我看見了您的名字,我立刻明白如果劍柄落到您的仇人手裡,您就會有危險。我把它拿到這兒來,很高興能夠把它還給您。」

唐璜理所當然地跪了下來,對她說她救了他的性命,可是她白白把劍柄送回來了,因為她仍然要使他死於愛情。唐娜特雷莎很忙,她想馬上就走,然而她很喜歡聽唐璜說話,使她下不了回家的決心。這樣大約過了一個鐘頭,其間充滿了山盟海誓,親吻手指,一方是不斷懇求,另一方是半推半就。突然間唐加西亞走了進來,打斷了這場密談。唐加西亞並不是一個容易大驚小怪的人。他第一件想到的是安慰特雷莎。他高度讚揚她的勇氣,她的冷靜沉著,最後他請求她在她姐姐面前多說幾句好話,使他能夠受到更熱情的接待。唐娜特雷莎對他的要求一一答應了,然後嚴嚴密密地裹住斗篷,答應當天傍晚同她姐姐到她指定的散步場所后就走了。

「我們的事看來很幸運,」兩個年輕人在一起的時候唐加西亞馬上說,「沒有人懷疑您。市長最恨我,我很榮幸,他一開始就想到了我。他說,他確信是我殺死了唐克里斯托瓦。您知道什麼又使他改變了看法嗎?這是因為有人對他說,我整個晚上都同您在一起;而您,我的親愛的,您享有偉大聖人的名聲,可以讓別人沾您的光。不管怎樣,人家沒有想到是我們。這個勇敢的小特雷莎所玩弄的把戲保證了我們將來的安全;因此我們不要再想這件事了。只管想著去玩吧。」

「啊!加西亞,」唐璜懊喪地嘆息說,「殺了一個同類總是一件令人十分不快的事啊!」

「還有更令人不快的事呢,」唐加西亞回答,「那就是我們被我們的一個同類殺死;而超過這兩件不愉快的事還有第三件事,那就是過了一整天還沒有吃晚飯。因此我今天請您同幾個快活的小夥子一起吃晚飯,他們一定很高興看見您。」說完這些話,他就走了出去。

愛情早已給了我們主角的悔恨心情以很大的安慰,虛榮心更進一步把悔恨心情完全消滅了。在加西亞家裡同桌吃飯的大學生們都從加西亞嘴裡知道真正殺害唐克里斯托瓦的是誰,這個克里斯托瓦是一個以勇敢和敏捷而著名的騎士,大學生們都怕他;因此他的死只能激起他們的快活情緒,他的敵手得到了無數讚美之詞。照他們說,他是大學的光榮,大學的花朵,大學的臂膀。大家熱情地為他的健康乾杯,一個從穆爾西亞①來的學生即席賦了一首十四行詩來歌頌他,在詩中把他比作熙德和貝爾納多·德爾·卡爾皮奧。吃完飯以後,唐璜心裡還覺得有點沉重;可是如果他有能力使唐克里斯托瓦復活的話,他會不會使用這種能力還值得懷疑,因為他怕這個復活會使他在薩拉曼卡大學所獲得的尊敬和名聲都喪失殆盡。

①穆爾西亞是西班牙南部的一個城市。

黃昏到了,男女雙方都準時到達約會地點,就在托爾姆斯河畔。唐娜特雷莎握住唐璜的手(那時候還不時行用胳膊挽著婦女),唐娜福絲塔握住唐加西亞的手。散步了幾圈以後,兩對情人十分滿意地分手,互相約定以後決不錯過任何再見的機會。

離開兩姊妹以後,他們遇見了幾個波希米亞婦女正拿著小手鼓在一群學生中間跳舞。他們也參加進去。唐加西亞看中了幾個舞女,決定帶她們去吃宵夜。這個建議提出來后馬上被接受了。唐璜以忠實的阿卡特身份①也同他們一起去。一個波希米亞女子說他像一個新修行的僧人,他認為受到侮辱,就裝出無所不幹的樣子,以便證明這個綽號對他不合適:他罵娘,跳舞,賭錢,一個人喝了兩個二年級學生所能喝的酒。

①見前注①。

午夜過後,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送回家,他不僅酒醉過度,而且像發了瘋似的,想放火燒毀薩拉曼卡,又要喝乾托爾姆斯河的水,以阻止人們救火。

就這樣唐璜逐漸把天生的和後天教育所取得的好品質一件一件地喪失掉。受唐加西亞的指導在薩拉曼卡住了3個月以後,他已完全把可憐的特雷莎勾引到手;他的同學比他早8到10天也得到了姐姐。起初唐璜很愛他的情婦,他像一個在他年齡的孩子初次得到情婦那樣愛她,可是唐加西亞毫不費力地向他證明守貞不變只是一種空想的道德;而且,在大學的放蕩生活,如果他的行為同別的同學不一樣,他就會損害特雷莎的名譽。因為,他說,只有那些懷有非常強烈的愛情並且感到滿意的人才能滿足於只佔有一個女人。何況同唐璜來往的都是壞人,他們不讓唐璜有一分鐘的休息。他很少在教室里出現,偶然出現,也由於隔夜不眠和生活放蕩使他無法支持,即使是最有名望的教授講授的最精彩的課,他也昏昏欲睡。相反,在散步時他總是頭一個到,最後一個走,他經常把特雷莎不能同他在一起的夜晚,在酒館里或者更糟的地方度過。

一天早上他收到這個女子給他的一張便條,告訴他晚上不能到約定的地點來。因為一位年老的女眷剛到達薩拉曼卡,家裡人把特雷莎的房間讓給她住,叫特雷莎住到她母親的房間里去。這件不愉快的事對唐璜影響不大,因為他有辦法消磨他的夜晚。等到他擬好計劃,走到街上去的時候,一個蒙著面紗的女人交給他一張便條,那是唐娜特雷莎寫來的。她找到方法另外弄了一間房間,同她的姐姐安排好了約會地點。

唐璜把信交給唐加西亞看。

他們猶豫了半晌,然後,不自覺地,彷彿由於習慣,他們爬上了他們情婦的陽台。

唐娜特雷莎在胸部有一顆相當明顯的黑痣。她第一次讓唐璜瞧這顆黑痣的時候,對唐璜來說這是極大的恩典。在相當長時期內唐璜一直把這顆黑痣視為世界上最可愛的東西。有時他把它比做一朵紫羅蘭,有時比作一朵秋牡丹,有時比作紫苜蓿花。實際上這是一顆很好看的痣;可是過了不久,由於看得多了,他就覺得那顆痣並不好看了。他嘆著氣對自己說:「這不過是一個大黑點,不是別的什麼。它長在那裡真討厭。說真的,這真像一塊血痂。讓黑痣見鬼去吧!」有一天,他甚至問特雷莎有沒有問過醫生用什麼方法可以除掉這顆痣。可憐的姑娘臉紅一直紅到眼白,回答說,除了他以外,沒有別的男子看見過這顆痣;而且她的保姆常常告訴她說這種痣會帶來幸福。

我說的那天晚上,唐璜到達約會地點時心情很不好,他又看見了那顆痣,他覺得那顆痣比平時更大。——「真像一隻大老鼠的表現,」他一邊看著那顆痣一邊心想,「實際上這是一個怪東西!就像該隱①身上受了刑罰的標誌一樣。我有這樣一個女人做情婦真是見鬼。」——他感覺不愉快到了極點。他無緣無故地同可憐的特雷莎吵嘴,把她弄哭了,快到天亮時分沒有抱吻就離開了她。唐加西亞同他一起走出來,他們默默無言地走了相當時候,然後突然停了下來。

①根據《聖經》,該隱是亞當和夏娃的長子,因妒忌殺害了他的弟弟亞伯,被上帝在額頭上刻下了譴責的記號。

唐加西亞對他說:「唐璜,您得承認我們今晚無聊得要死。尤其是我,更覺得膩味,我真想一勞永逸地同這位公主分手拉倒!」

「您錯了,」唐璜說,「福絲塔是一個可愛的姑娘,白皙得像只天鵝,而且她總是脾氣很好。何況她又非常愛您!說真的,您非常幸福。」

「白皙是個優點;我承認她很白皙。可是她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在她妹妹旁邊,她像是貓頭鷹在鴿子旁邊一樣。您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不錯,」唐璜回答,「那個小姑娘相當可愛,可是她是一個孩子。和她根本不能好好地談話。她滿腦子都是些騎士小說,她對愛情有些最荒誕的想法。您簡直想象不出她所提出的要求。」

「這是因為您太年輕了,唐璜,您不知道怎樣訓練您的情婦。您瞧,一個女人就跟一匹馬一樣,如果您讓她染上了壞習慣,如果您不能說服她您絕不寬恕任何任性行為,您就永遠不能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唐加西亞,告訴我,您是不是對您的情婦就跟對待馬兒一樣?您常常用鞭子叫她們放棄她們的任性行為嗎?」

「很少;我太善良了。聽我說,唐璜,您願意把您的特雷莎轉讓給我嗎?我答應您只要過半個月,保險她跟手套一樣柔軟。作為交換,我把福絲塔送給您。您還要報酬嗎?」

「這筆交易很合我的口味,」唐璜微笑著說,「只要這兩位小姐答應就行。可是唐娜福絲塔永遠也不肯把您讓出來。這樣交換她太吃虧了。」

「您太謙虛了;可是請您放心。昨天我把她激怒到這樣程度,使得任何一個人同我比較都像一個光明的天使在一個罪人旁邊一樣。唐璜,」唐加西亞繼續說,「您知道我是在說正經話嗎?」唐璜看見他朋友一臉嚴肅的樣子,說出這些想入非非的話來,不禁笑不可抑。

這場有啟發性的談話被幾個學生的到來打斷了,他們把兩位朋友的思想引到別的方面。可是黃昏來臨以後,兩個朋友坐在一瓶蒙蒂利亞酒前面,旁邊還放著一籃子巴倫西亞的橡實,唐加西亞又開始抱怨他的情婦。他剛收到福絲塔的一封信,信里寫滿了柔情蜜意的說話和溫和婉轉的指責,通過這些說話可以看出她的樂觀天性和她習慣於只注意任何事情的滑稽可笑的一面。

「瞧,」唐加西亞把信交給唐璜,他十分厭倦地打著呵欠,「念念這封美麗的信。今晚又是一個約會!我寧願下地獄也不願去!」

唐璜念了信,覺得這封信寫得非常討人喜歡。

「說真的,」他說,「如果我有一個像這樣的情婦,我就要專心研究怎樣使她幸福。」

「您就要了她吧,親愛的,」唐加西亞嚷起來,「您就要了她吧,滿足您的夢想吧。我把我的權利都給您。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周到一點,」他站起來又補充一句,彷彿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我們來賭我們的情婦吧。這兒是紙牌。賭一場西班牙紙牌吧。唐娜福絲塔是我的賭注;您,您就把唐娜特雷莎放到賭桌上。」

唐璜對他同學的瘋狂建議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拿起紙牌就洗起來。雖然他幾乎是心不在焉地玩牌,他還是贏了。唐加西亞對他賭輸了絲毫不感到痛心,只向賭據應如何寫法;他寫了一張類似本票的東西,付款人是唐娜福絲塔,他請她任由持票人加以處置,完全像是他寫一張便條給他的管家,叫他把100個金幣給他的一個債權人一樣。

唐璜始終笑著,建議給他一個翻本的機會。唐加西亞拒絕了。他說:「如果您有一點勇氣,您就穿上我的斗篷,到那扇您熟悉的小門裡去。您只找到福絲塔,因為特雷莎不在等您。您一句話也不要說,跟著她走;到了她的房間里,很可能她開始覺得很驚異,甚至會流下一兩滴眼淚,可是這一切都阻擋不了您。您可以肯定她不敢叫喊。那時候您再把我的便條給她看;對她說我是一個十惡不郝的罪人,是個禽獸,隨您愛說我是什麼就是什麼;並對她說她可以很容易、很快地進行報復,而這個報復,她一定會覺得是很甜蜜的。」

加西亞每說一句話,魔鬼就深入唐璜心中一步,並且對他說,到目前為止,他認為是毫無目的的開玩笑,可能對他有十分愉快的結局。他不笑了,快活的紅暈開始升上他的額頭。

他說:「我要是有把握叫福絲塔答應這個交換的話……」

「她肯定答應!」那個浪子叫喊,「您真是初出茅廬的新手,我的同學,您居然相信一個女人會在一個6個月的情郎和一個一天的情郎之間猶豫嗎?去吧,明天你們倆都會向我道謝的,這一點我毫不懷疑,我要求您的唯一報酬,就是准許我追求特雷莎,以補償我的損失。」

然後,看見唐璜已經快被說服,他又對他說:「您下決心吧,因為我今天晚上不想見福絲塔;如果您不願意,我就把便條交給胖子法德里克,那他就交了好運。」

「真的,管他發生什麼!」唐璜喊道,一手抓過那張便條;

為了增加勇氣,他一口氣喝乾了一大杯蒙蒂利亞酒。

時間快到了。唐璜還有一點良心上的不安,他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以麻醉自己。最後鐘響了。唐加西亞把自己的斗篷扔到唐璜肩上,一直帶他走到他的情婦的門口;然後,他發出約定的信號,向唐璜說了聲晚安,就走開了,對於他剛才做過的壞事絲毫不感到後悔。

門馬上就打開了。唐娜福絲塔已經等了相當時候。

「是您嗎,唐加西亞?」她輕聲問。

「是我,」唐璜用更加輕的聲音回答,寬大的斗篷的皺褶遮住他的臉。他走了進去,門重新關上,唐璜開始同他的領路人登上一條黑暗的樓梯。

「拉著我的頭巾,」她說,「盡量輕地跟著我走。」

不到幾分鐘他就走進了福絲塔的房間。只有一盞燈在那裡發出亮光。起初唐璜不敢脫下斗篷和帽子,站在那裡,背靠著門,不敢露出真面目。唐娜福絲塔默默無言地端詳了他半晌,然後突然向他伸出臂膀朝他走去,唐璜這時卸下斗篷,模仿著她的動作。

「怎麼!是您,唐璜閣下?」她喊起來,「難道唐加西亞病了嗎?」

「病了?沒有,」唐璜說,「……不過他不能來。他派我到您身邊來。」

「啊!我真生氣!可是,告訴我,不是因為有另外一個女人不讓他來吧?」

「您知道他生活很放蕩嗎?……」

「我的妹妹一定很高興看見您!可憐的孩子!她以為您不來了……讓我過去,我去通知她。」

「用不著了。」

「您的神氣很古怪,唐璜……您大概要告訴我一個壞消息吧……說吧,唐加西亞遭到不幸了嗎?」

為了免得作一個尷尬的回答,唐璜把唐加西亞的那張可恥的便條遞給可憐的姑娘。她急急忙忙地念了一遍。起初她沒有看懂;她再念一遍,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唐璜聚精會神地觀察她,看見她時而揩試額角,時而搓擦眼睛;她的雙唇哆嗦著,臉上像死人一般蒼白,她不得不用兩隻手拿著那張便條,以免它掉落地下。最後,經過絕望的掙扎,她站了起來,大聲說:

「這一切都是假的!這是可惡的偽造品!唐加西亞從來沒有寫過這便條!」

唐璜回答:

「您認識他的筆跡,他不知道他擁有的寶貝有多大的價值,……至於我,我接受了,因為我愛您。」

她向他投去一道極度鄙夷的眼光,又開始念那封信,她集中注意力,像個律師懷疑一件偽造文書一樣。她的眼睛無限睜大,緊緊盯在那張便條上。不時有一大滴淚珠奪眶而出,她眨也沒有眨眼皮,眼淚就沿著兩頰直流。猛然間她像個瘋子般地笑起來,叫嚷著:

「這是開玩笑,對嗎?這是開玩笑?唐加西亞在這裡,他要來了!……」

「這不是開玩笑,唐娜福絲塔。我對您的愛情再真也沒有了。如果您不相信我,對我就是極大的不幸。」

「卑鄙!」唐娜福絲塔大聲說,「如果你說的是真話,你就是比唐加西亞更壞的壞蛋。」

「愛情可以原諒一切,美麗的福絲塔。唐加西亞放棄了您,您接受我來安慰您吧。我看見這個鏡框里畫著巴克科斯和阿里阿德涅①,就讓我做您的巴克科斯吧。」

①根據希臘神話,阿里阿德涅愛上了提修斯,在迷宮中用繩子把提修斯引出迷宮。但是後來提修斯變心,將阿里阿德涅遺棄在一個小島中,一說阿里阿德涅從岩石上投海而死,另一說她接受了巴克科斯的安慰。

她一句話也不說,抓起桌子上的一把刀子,高高舉在頭上,向唐璜走過來。唐璜見了她這般舉動,便抓住她的胳膊,毫不費勁就解除了她的武裝;他認為他有權利懲罰一下她的初步敵對行為,就吻了她三四次,而且想把她拖到一張小長躺椅那裡去。唐娜福絲塔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可是憤怒給了她力量,她儘力抵抗唐璜,有時攀著傢具,有時用手、腳和牙齒來抵抗。起初唐璜被打了幾下還是笑眯眯的,可是不久他心裡的憤怒就跟愛情一樣強烈。他猛力捏緊福絲塔,再也不怕弄傷她那細嫩的皮膚。他已經變成一個激怒的鬥士,無論花任何代價都要戰勝他的對手,如果必要,他準備把她掐死來使她屈服。這時候福絲塔只能夠求助於她所剩下的最後一著了。到目前為止,女子害羞的心理阻止她呼喊求救,可是,眼看著要被戰勝,她就把她求救的喊聲響徹了整幢屋子。

唐璜感覺到現在問題已經不是他能不能佔有他的犧牲者,而是他首先要想到他自己的安全。他想推開福絲塔奪門而出,可是她緊緊抓住他的衣服,他沒法子擺脫她,同時已經聽見打開房門的令人驚慌的聲音,腳步聲和人聲也越來越近,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了。他拚命想把唐娜福絲塔遠遠地摔開;可是她用那麼大的氣力抓住他的短褂,使得他同她就地轉了一個身,除了同她換了一個位置以外,絲毫沒有效果。福絲塔那時靠近門,門是向里開的。她繼續狂喊。這時候門打開了,一個男人手裡拿著火槍在門口出現。他不由得驚叫一聲,馬上槍響。燈熄滅掉,唐璜覺得唐娜福絲塔的手鬆開了,又覺得有一種又熱又會流動的東西流到他的手上。她跌倒或者不如說她滑倒在地板上,子彈打穿了她的背脊骨;她的父親沒有打死她的誘拐者,卻打死了她。唐璜覺得自己自由了,便在火槍的硝煙中沖向樓梯。起初他被父親的槍柄打了一下,又被追趕他的侍從刺了一劍。可是這兩者給他的傷害都不嚴重。他手裡握著劍,設法打開一條通路,而且要把侍從手中的火把弄滅。侍從看見他的神氣這麼堅決,害怕得向後退縮。可是唐阿隆索·德·奧赫達是一個狂暴而無畏的人,他毫不猶豫地向唐璜衝過去;唐璜避開了幾次進攻,顯然他開始時只想自衛;可是擊劍的習慣使得受到一次攻擊之後來了一個還擊,這隻不過是機械似的一個動作,甚至是不自覺的動作。一分鐘以後,唐娜福絲塔的父親大聲地呻吟了一下,他負了致命的傷,跌倒在地。唐璜發覺道路打通了,像支箭似的沖向樓梯,由樓梯又沖向大門,轉瞬之間便到了街上,僕役們都圍著快要斷氣的主人,沒有追趕他。唐娜特雷莎聽見槍聲飛奔過來,看見了這可怕的一幕,立刻昏倒在她父親旁邊。她對她的不幸,還只知道一半。

唐加西亞喝光了最後一瓶蒙蒂利亞酒的時候,唐璜臉色蒼白,渾身是血,眼神迷亂,短褂撕得粉碎,胸飾脫出了十六七公分,一陣風似地走進他的房間,氣喘吁吁地倒在一張安樂椅上,連話也說不出來。唐加西亞馬上就明白一定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件。他讓唐璜很艱難地呼吸了兩三次以後,然後問他詳細情況;他聽了頭幾句話就明白了一切。唐加西亞是不輕易喪失他常有的冷靜的,他眉頭也不皺一下地聽他朋友上氣不接不氣的敘述。然後,他斟滿了一杯酒給他的朋友:「喝吧,」他說,「您需要酒。這件事很糟糕,」他自己也喝了一杯酒以後接著說,「殺死父親是很嚴重的……不過也有先例,從熙德開始就是這樣①。最糟的是,您沒有500個穿白衣服的從兄弟②來幫助您抵抗薩拉曼卡的巡警和死者的親屬……讓我們先來考慮最緊迫的事情吧……」

他在房間里兜了兩三個圈子,彷彿集中了一下思想。

「經過這樣轟動的事件以後,再留在薩拉曼卡,」他接著說,「那就是發瘋了。唐阿隆索·德·奧赫達並不是一個土老頭,何況僕人們一定認出了您。就算您沒有被人認出,現在您在大學里已經有了不太好的名聲,凡是有不知道什麼人乾的壞事,人家少不了要算到您的帳上。聽我說,請相信我,現在要離開這兒,越早越好。您在這兒所得到的學識,三倍於一個世家子弟所應有的學識。現在應該放下密涅瓦③嘗試一下瑪爾斯④了;這樣您更有成功的把握,因為您在這方面有天才。佛蘭德⑤正在打仗。讓我們去殺異教徒吧;要補贖我們在這世界上的小罪,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了。阿門!我像傳道那樣結束了。」

①根據高乃依的悲劇《熙德》,熙德為父親報仇,殺死了未婚妻的父親。

②在《熙德》的傳說中,熙德有500個白衣白甲的幫手。

③密涅瓦是思想、藝術、科學和工業的女神。

④瑪爾斯是戰神。意思是:放棄學業,去參軍。

⑤佛蘭德在今比利時,在1659年以前曾一度隸屬西班牙。

佛蘭德的名字像法寶一樣在唐璜身上發生了作用。離開西班牙,他認為就等於離開了自己。在戰爭的疲勞和危險中,他沒有功夫想到後悔!

「到佛蘭德去!到佛蘭德去!」他嚷著說,「到佛蘭德去戰死吧!」

「從薩拉曼卡到布魯塞爾的路程很遠,」唐加西亞很嚴肅地繼續說,「在您的處境您不能夠動身得太早。試想一下如果市長先生抓住了您,您除了到國王陛下的苦工船上以外,就很難到別的地方打仗了。」

唐璜同他的朋友商量好行動計劃以後,很快地脫下了學生服,穿上一件軍人們常穿的刻花皮短衣,戴上一頂帽邊下垂的大帽子,沒有忘記在腰帶上帶著唐加西亞所能夠塞進去的許多金幣。所有這些準備工作幾分鐘就做好了。他開始步行,出了城,沒有被人認出,一直步行了一整夜和第二天整個上午,直到太陽的熱力迫使他不得不停下來為止。在他到達的第一座城裡,他買了一匹馬,參加了一支旅行商隊,毫無困難地到達了薩拉戈薩。在那裡他改名為唐璜·卡拉斯科住了幾天。唐加西亞在他動身的第二天離開薩拉曼卡,沿著另一條路也到了薩拉戈薩。他們在那並沒有久住,匆匆忙忙地向柱子聖母①行了跪拜禮,也免不了偷看一下阿拉貢的美女②,然後每人雇了一個僕人,動身到巴塞羅那去;從那裡他們乘船去契維塔韋基亞③。疲倦,暈船,新的景物以及唐璜天性輕浮,這一切集中起來使他很快就忘記了他留在身後的可怕景象。在幾個月中間,兩個朋友在義大利尋歡作樂,竟然忘卻了他們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可是,他們手頭漸漸拮据起來了,於是就夥同一群同國人,動身到德國去,這些同國人跟他們一樣;勇敢有餘,金錢不足。

①薩拉戈薩的大教堂名為柱子聖母大教堂,相傳聖母在一根柱子上顯聖給聖雅克使徒看。

②薩拉戈薩原來是阿拉貢王國的首都。

③契維塔韋基亞是義大利沿地中海城市。梅里美想起這個城市,大概是因為斯當達爾在那裡當過領事。

到達布魯塞爾以後,各人挑選自己喜歡的隊長,參加連隊。兩個朋友想在唐曼努埃爾·戈瑪爾隊長的連隊里一試身手,首先因為這個隊長是安達盧西亞人;其次因為據說他只要求他的兵士們勇敢。以及把武器擦得亮亮的,保存得好好的,至於紀律,他卻很隨便。

隊長見他們臉色很好,非常高興,於是待他們很好,而且根據他們的愛好款待他們,換句話說,就是凡是有冒險的場合,都支使他們前去。命運對他們微笑,凡是同伴們遭到死亡的地方,他們去了,只受到一點傷,而且吸引了將軍們的注意。在同一天,他們都升為下級軍官——旗手。從這時起,他們有把握得到他們上級的敬重和友情,他們就說出真實姓名,同時恢復了他們慣常的生活,換句話說,白天賭博和喝酒,晚上去找漂亮女人唱情歌,因為冬天他們總駐紮在城裡。他們得到了他們父母的寬恕,這一點只不過使他們稍微感動了一下,他們拿來派了大用處的倒是他們收到父母通過安特衛普①銀行家們給他們的匯票。他們又年輕,又有錢,又勇敢,又潑辣,很快就獲得了許多女人的歡心。我不把這一切一一敘述了,讀者只要知道,他們每見到一個漂亮的女子,只要能把她搞到手,任何方法都行。許諾、誓言,對這些無恥的浪子來說,只不過是兒戲;如果兄弟們或丈夫們對他們的行為有所指責的話,他們就用漂亮的劍術和冷酷無情的心來回答他們。

①安特衛普,比利時城市。

春天到來的時候戰爭又開始了。

西班牙人遭到一次不幸的埋伏,戈瑪爾隊長受了致命傷。唐璜看見他倒了下來,奔過去扶住他,並且叫喚幾個兵士過來抬他;可是那個忠厚的隊長,集中他渾身所剩下的氣力,對他說:

「讓我死在這裡吧,我覺得我的末日到了。死在這裡比死在更遠一點的地方好。別離開您的兵士,他們馬上就夠忙的了,因為我看見荷蘭人向我們進攻了。——孩子們,」他又向聚攏來的兵士們說,「團聚在你們的旗手周圍,不要管我。」

這時候唐加西亞來了,他問隊長有沒有什麼遺願要在他的死後執行。

「在這種時刻,真見鬼,您要我想些什麼呢?……」

他彷彿考慮了幾分鐘。

「我很少想到死,」他繼續說,「我以為死不會來得那麼快……如果有個神父在我身邊我也不會生氣……可是所有的教士都走了……沒有懺悔就死掉實在是痛苦的!」

「這就是我的祈禱書,」唐加西亞拿著一瓶酒給他看,「您勇敢點吧。」

老軍人的眼睛越來越模糊了。他沒有注意到唐加西亞的開玩笑,可是旁邊圍著的老兵都十分氣憤。

「唐璜,」瀕死的人說,「您過來,我的孩子。您來吧,我認您做我的繼承人。拿著這個錢袋,我所有的一切財產都在裡面;我寧願把它給您,也不願留給那些被逐出教門的人。我只有一件事求您,就是請您為我的靈魂的安息,獻幾台彌撒。」

唐璜緊握著他的手答應了他,而唐加西亞卻低聲對他說,一個弱者臨死時所表達的意見,同他坐在一張堆滿酒瓶的桌子旁邊所發表的意見,有多麼巨大的差別。幾顆子彈在他們耳邊的呼嘯聲,告訴他們荷蘭人已經逼近了。兵士們重新排成隊伍。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地同戈瑪爾隊長告別,他們關心的只是如何有秩序地撤退。敵人人數眾多,道路又被雨水衝垮,兵士們經過長途行軍么后都感覺疲勞,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有秩序地撤退是相當困難的。可是荷蘭人沒能突破他們的陣線,黑夜來臨以後就不再追趕,既沒有奪得他們的一面軍旗,除了傷兵,也沒有抓到一個俘虜。

晚上,兩個朋友同幾個軍官坐在帳篷里,談論著他們剛才的遭遇。他們埋怨當天的指揮官部署不當,還在事後發現應該怎樣做法才對。然後大家又談到死者和受傷的人。

唐璜說:「對於戈瑪爾隊長,我會很久都懷念他。他是一個忠厚的軍官,好同伴,對兵士來說是個真正的父親。」

「是的,」唐加西亞說,「可是我得承認,我看見他為身邊沒有一個黑袍子①而苦惱,我覺得非常驚異。這隻證明一件事:嘴巴上說說勇敢是容易的,行動上就難了。一個人能夠嘲笑離得很遠的危險,等到危險臨近時他就臉色發青了。順便問一句,唐璜,既然您是他的繼承人,告訴我們他留給您的錢袋裡面有什麼東西?」唐璜第一次打開錢袋,看見裡面大約有60個金幣。

①黑袍子指教士。

「既然我們手裡有錢,」唐加西亞說,他已經習慣於把朋友的錢袋視為是自己的,「我們為什麼不賭一場紙牌,反而為思念我們死去的朋友而哭泣呢?」

大家都很贊成這個建議;他們去拿了幾面鼓來,上面鋪上一件斗篷,這樣就構成了一張賭桌。唐璜先賭,唐加西亞在旁邊當參謀;可是在下賭注以前唐璜從錢袋裡取出10個金幣,用手帕包著,放在口袋裡。

「見鬼!您把這些錢藏起來幹什麼?」唐加西亞嚷起來,「一個軍人竟攢起錢來!而且是在戰鬥的前夕!」

「您知道,唐加西亞,這筆錢本來不是我的,是唐曼努埃爾遺贈給我的。這個遺贈,就像我們在薩拉曼卡所說的,是有條件的①遺贈。」

①這幾個字的原文是拉丁文。

「該死的傻瓜!」唐加西亞喊道,「真見鬼!我想他是想把這10個金幣交給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教士吧。」

「為什麼不這樣做?我答應過。」

「閉嘴,看在穆罕默德的鬍子上!您真讓我為您害羞,我竟認不得您了。」

賭博開始了;起初賭運很平均;不久唐璜的賭運肯定壞透了。唐加西亞想把賭運扳過來,親自拿起紙牌,可是沒有用,一個鐘頭以後,他們所有的錢,連同戈瑪爾隊長的那50個金幣,全都到了莊家手裡。唐璜想去睡覺了,可是唐加西亞頭腦發熱,他揚言說他能翻本,把輸掉的都贏回來。

「算了吧,『謹慎』先生,」他說,「把您收藏得那麼好的最後幾個金幣拿出來吧。我可以肯定這些金幣一定會給我們帶來好運。」

「您想一想,唐加西亞,我答應過了!……」

「來吧,來吧,您真是個孩子!現在還談什麼彌撒!隊長如果活著,他寧願去搶劫一座教堂,也不願意賭紙牌不下注。」

「給您5個金幣,」唐璜說,「不要一下子全押上去。」

「不要手軟!」唐加西亞說。他把5個金幣全押在「老k」上面。他贏了,就把賭金連本帶利全部押上,第二輪他輸了。

「把最後5個金幣拿來!」他叫嚷著,氣得臉都發青。唐璜提出反對意見,可是輕易地就被說服了;他讓了步拿出4個金幣來,這4個金幣馬上又同頭幾個的命運一樣。唐加西亞把紙牌扔到莊家的鼻子底下,憤怒地站了起來。他對唐璜說,「您總是運氣好,您,我聽說最後一個金幣有很大的魔力會招來好運,您來吧。」

唐璜起碼也跟他同樣氣憤。他再也想不到什麼彌撒,什麼自己的誓言。他把最後一個金幣押在「愛司」上,立刻就輸掉了。

「戈瑪爾隊長的靈魂見鬼去吧!」他喊起來,「我相信他的錢是使過魔術的!……」

莊家問他們還賭不賭;他們口袋裡已經沒有錢,別人又不肯借錢給天天冒著腦袋開花危險的人,他們不得不離開賭桌,到飲酒客那裡去尋找安慰。可憐的隊長的靈魂已經被他們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幾天以後,西班牙人得到了援軍,重新發起進攻,又向前進發。他們越過他們以前打過仗的地方,死人還沒有埋葬掉。唐加西亞和唐璜快馬加鞭想避開那些死屍,因為死屍發出臭味和使人觸目驚心。這時候一個走在他們前面的兵士看見壕溝里一具死屍就大喊了一聲。他們走近來,認出那是戈瑪爾隊長。他的容貌已經差不多完全變了樣。可怕的痙攣使他的口鼻歪曲和僵化了,證明他在臨終時曾經受過劇烈的痛苦。唐璜雖然對這些景象已經習以為常,這時看見這具死屍雙眼暗淡無光、充滿血跡,似乎帶著威脅的神氣凝視著他,也禁不住哆嗦起來。他想起了可憐的隊長的最後囑咐,也想起了自己怎樣忽略執行遺囑。可是,他內心已充滿了由習慣養成的冷酷無情,因此他不久就不再後悔,他很快叫人挖了一個坑來埋葬隊長。恰巧當時有一個聖芳濟會神父在那裡,神父匆匆忙忙地念了一些經。死屍被灑了聖水,用石塊和泥土埋了;兵士們繼續趕路,比平時更加沉默寡言。唐璜注意到有一個年老的火槍手,在口袋裡摸索了好久以後,最後摸出了一個金幣,他把金幣給了神父,對神父說:

「拿著這點錢給戈瑪爾隊長獻幾台彌撒吧。」

那一天,唐璜顯得異乎尋常地勇敢,他毫無顧慮地暴露在敵人的炮火前面,人們見了還以為他是存心想戰死。

「一個人口袋裡沒有一個錢就勇敢了,」他的同伴們說。

戈瑪爾隊長死後不久,一個年輕的兵士作為新兵參加了唐璜和唐加西亞所在的連隊;他的樣子又果斷,又無畏,可是性格陰鬱而神秘。從來沒有人看見他同夥伴們喝酒或者賭博;他一連好幾小時坐在連隊駐所的板凳上,在那裡觀看蒼蠅飛舞,或者玩弄他的火槍的扳機。兵士們都嘲笑他的老成持重,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謙遜人①在連隊里他就是以這個名字出名,他的長官們甚至不用別的名字叫他。

這場戰役以貝爾根——奧普——祖姆②之圍而告結束。這次圍城,人所共知,是這場戰爭中死傷人數最多的,因為被圍的人出盡全力防守。有一天晚上,兩個朋友都在戰壕里值班,戰壕離城牆很近,在這裡值班非常危險。被圍的人經常出擊,他們的火力很猛而且瞄得很准。

①原文是西班牙文。

②貝爾根——奧普——祖姆,荷蘭城市。

上半夜在繼續不斷的警報聲中過去了;然後被圍的人和圍城的人都感到疲倦。雙方都停止了射擊,整個平原上籠罩著深沉的寂靜,偶爾還有一兩聲稀落的槍聲打破了寂靜,無非是用來證明雖然不再進行戰鬥,但雙方還是保持警惕。那時已到了清晨4點鐘,這種時候守夜的人感到難以忍受的寒冷,還加上意氣沮喪,這是由肉體疲勞和渴望睡眠而引起的。沒有一個誠實的軍人不承認身心處在這樣的狀態,會使人做出懦弱的舉動,等到太陽升起以後,他就會對這種舉動感到羞恥而臉紅。

「他媽的!」唐加西亞一邊罵一邊頓足取暖,把斗篷緊緊裹住身體,「我覺得我骨頭裡的骨髓都冰凍了;我相信一個荷蘭小孩拿一個啤酒瓶作為武器就能夠打倒我。說真的,我連自己都不認識了。這一陣槍聲竟然使我哆嗦起來。我!如果我是一個信徒,我又願意的話,我就會把我所處的奇怪狀態當作天主給我的一個警告。」

所有在場的人,尤其是唐璜,聽見他談到天主都感到非常驚異,因為他從來不理會天主,如果他偶爾談起,也只是為了加以嘲笑。他看見有幾個人聽見他說這些話時都微笑起來,一種虛榮心使他重新興奮,他喊道:

「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人膽敢以為我害怕荷蘭人,害怕天主或者魔鬼,因為等到我值勤的時候,我同他們都有些帳要清算!」

「您不害怕荷蘭人倒也罷了,可是對天主和另外一個①害怕他們倒是可以的,」一個有灰白小鬍子的老隊長說,他的劍旁邊掛著一串念珠。

①指魔鬼、為著忌諱不明說。

「他們怎麼能夠害我?」唐加西亞問,「打雷不會比新教徒的火槍打得更准。」

「您不管您的靈魂了嗎?」老隊長聽見他這句可怕的瀆神的話,一邊划十字一邊說。

「啊!我的靈魂……首先,我得肯定我有一個。是誰告訴了我,說我有一個靈魂的呢?是那些教士們。靈魂的發明給他們帶來了多麼優厚的進益,使得人們毫不懷疑靈魂是他們製造出來的,就跟糕餅店老闆製做果醬餅來出售一樣。」

「唐加西亞,您沒有好下場,」老隊長說,「這些話可不應該在戰壕里說。」

「不管在戰壕里還是在別的地方,我怎樣想就怎麼說。可是我不說了,因為我的朋友唐璜頭髮直豎,已經快把他的帽子頂下來了。他不僅相信靈魂,並且還相信煉獄里的靈魂。」

「我不是一個思想超凡脫俗的人,」唐璜笑著說,「我有時真羨慕您對死後的事情毫不在乎;因為,即使您嘲笑我,我也不得不向您承認,有些時候人家告訴我關於陰司受罪的事,總使我產生一些可怕的幻想。」

「魔鬼能力有限的最好證明,就是您今天還能夠站在戰壕里。先生們,請相信我,」唐加西亞拍著唐璜的肩膀繼續說,「如果真有魔鬼的話,他早已把這個孩子帶走了。他雖然很年輕,我可以告訴你們他是一個真正的應該被逐出教門的人。他害過的女人和送進棺材的男人,比兩個聖芳濟會的修士和兩個巴倫西亞的勇士所能做到的更多。」

他還在說著話的時候,一下槍聲從連接西班牙軍營的戰壕里發出,唐加西亞立刻把手掩住胸部,嘴裡喊道:

「我受傷了!」

他晃了一下,幾乎同時就跌倒在地。這時大家都看見有一個人逃走,可是天太黑,追趕他的人不久就不見了他的蹤跡。

唐加西亞受到的似乎是致命傷。槍是從很近的距離放的,裡面裝著好幾顆子彈。可是這個頑固的浪子十分堅強,沒有一分鐘動搖。凡是叫他懺悔的人都被他趕走。他對唐璜說:「我死後只有一件事使我不快,這就是神父們會叫您相信我的死是天主的裁判。您一定要同意我的意見:一下槍擊打死了一個兵士,這一定是個妒忌的傢伙懷恨在心叫人暗殺了我。如果您抓到他,一定要把他吊得高高地絞死。聽我說,唐璜,我在安特衛普有兩個情婦,在布魯塞爾有3個,還有些在別的地方,我已記不清了……我的記憶力模糊了……我把她們遺贈給您……因為我實在沒有更好的東西……把我的劍也拿去吧……最重要的不要忘記我教給您的一下出其不意的攻擊……永別了……我不要幾台彌撒,我只要我的同伴們在埋葬我以後,聚起來大吃大喝一頓。」

這些話大體上就是他的遺言。關於天主,關於來世,他沒有提及一個字,正如他在充滿生命和活力的時候一樣。他的嘴角帶著微笑而死,虛榮心給了他足夠的力量,使他能夠把他扮演了許多的可憎角色一直扮演到底。「謙遜人」不見了。整個部隊都確信他就是殺害唐加西亞的兇手,可是大家都猜不出他謀殺的動機何在。

唐璜惋惜唐加西亞之死,更甚於惋惜喪失了一個兄弟。他稱自己是個大傻瓜!他認為他的一切都虧了加西亞。是加西亞初步教會他生活的秘密,是加西亞把蓋在他眼睛上的厚厚的鱗甲揭開了。「我認識他以前,我是個什麼東西?」他自己問自己;他的自尊心對他說,他已經成為超過別人的人。總之,他認識這個無神論者以後事實上所養成的種種惡行,他都把它們看成善行,為此他,對加西亞非常感激,正如一個弟子感激他的師長一樣。

這個突然的死亡在他心中相當長時期地留下了悲傷的印象,使他在好幾個月里改變了生活。可是慢慢地他又恢復了他的舊習慣,現在這些生活習慣在他身上已經根深蒂固,一件意外事件很難將它們改變。他又開始賭博、喝酒、追求女人、同丈夫們打架。每一天都有新的冒險。今天登上牆壁的缺口,明天爬上陽台;早上同丈夫斗劍,晚上和妓女共飲。

在這樣的放蕩生活中,他得知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他的母親只比他的父親多活幾天,以致他同時收到兩個死亡的消息。管帳的人迎合他的意願,勸他回到西班牙來認領長子世襲財產和他剛承受下來的巨大遺產。至於唐娜福絲塔的父親唐阿索·德·奧赫之死,他早已得到了赦免,他把這件事視為已經完全結束。何況,他也想在更加廣闊的天地活動。他想起了塞維利亞的種種歡樂,也想起了一定有無數美人只等他回來就一擁而至,任他挑選。因些他脫下了戰袍,動身回到西班牙。他在馬德里住了一些日子,以他衣服的華麗和刺槍技巧的高明在鬥牛場上大出風頭;他在馬德里也搞到了一些女人,可是並沒有在那裡逗留多久。到達塞維利亞以後,他的豪華富貴使無論大小人物都為之目瞪口呆。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一個新節日,他宴請安達盧西亞的最美的婦女。每一天在他的華麗的宮殿里都有新的歡樂,新的飲宴。他成了一群浪子的國王,這些浪子對所有的人都橫行霸道,不講紀律,惟獨對他則非常服從,這種盲目順從在壞人的組織里太常見了。總之,沒有一件放蕩行為他不參加,而且一個不道德的有錢人不僅對他自己十分危險,他的榜樣還能夠帶壞安達盧西亞的青年;這些青年把他捧到天上,拿他作為模仿的對象。毫無疑問,如果上天繼續容許他這樣胡鬧下去,那就需要一場天火才能懲處塞維利亞的罪惡和放蕩。唐璜生了一場病,卧床好幾天,但是這幾天並沒有能夠使他反省一下過去的胡作非為;恰恰相反,他只求醫生快點給他恢復健康,以便他從事新的放蕩生活。

在康復期間,他開玩笑地列了一張表,把他誘惑過的女子和欺騙過的丈夫的名字都寫了上去。這張表整齊地劃分為兩行。一行記載婦女的名字和她們的主要特徵;另一行記載她們的丈夫姓名和職業。他費了好大的精神回想所有這些可憐的婦女的名字,應該相信這張名單很不齊全。有一天,他把名單拿給來訪問他的一個朋友看;由於在義大利,他受過一個女子的寵愛,這個女子有膽量自誇曾經當過教皇的情婦,因此他的名單上就把她列為第一名,教皇的名字則記載在丈夫欄中。接下去是一位當今的王上,然後是些公爵,侯爵,直到最後是些手工藝人。

「親愛的,請看,」他對朋友說,「請看吧,誰也不能逃過我的掌心,從教皇直到鞋匠,沒有一個階級不向我獻出他們應承擔的一份。」

這個朋友的名字叫唐托里比奧,他仔細研究了那張名單,然後把名單交還給他,帶著勝利的口吻對他說:

「這名單不完全!」

「怎麼!不完全?丈夫的名字欄里漏了誰了?」

「漏了天主,」唐托里比奧回答。

「天主?這倒是真的,還少一個修道女。他媽的!我感謝你告訴我。好吧!我用貴族的名譽向你保證,在一個月以內天主的名字就要出現在我的表上,在教皇閣下的名字前面,而且我要請你在這裡同一位修女一起吃夜宵。塞維利亞的哪一所修道院里有漂亮的修女?」

幾天以後,唐璜發動了進攻。他開始到女修道院的教堂里走動,跪在貼近格子欄乾的地方,這格子欄干就是把天主的妻子們同其餘的信徒隔開的。他在那裡大膽地張望那些羞怯的處女,彷彿一頭狼走進了羊欄,正在那裡挑選最肥的母羊來首先吞食一樣。不久他就在玫瑰聖母教堂看中了一位年輕的修女,這位修女艷麗動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流露在她容貌上的一種哀傷的神氣。她從來不把眼睛抬起,也不左顧右盼;她彷彿全部被面前所舉行的神秘儀式吸引了。她的嘴唇輕輕地嚅動著,很明顯她比她的女伴們更熱心、更虔誠地在祈禱。她的模樣兒勾起了唐璜對過去的回憶。他彷彿在別的地方看見過這個女人,可是他記不起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點。有多少人像或多或少地留在他的記憶里,以致他不可能不把它們混淆起來。他一連兩天回到這所教堂,總是跪在格子欄杆附近,但是沒法子使阿加塔嬤嬤抬起眼睛。他打聽出了她的名字就叫做阿加塔嬤嬤。

她的處境和她的羞恥心把她保衛得嚴嚴密密,要把她弄到手有很大的困難,這更加刺激了唐璜的慾望。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最困難的一點,就是使她注意他。他的虛榮心使他確信,只要他能夠吸引阿加塔嬤嬤的注意,他就是贏得了一大半勝利。他大膽採用了下述的方法來迫使這個美麗的姑娘抬起眼睛:他盡量跪在她附近,趁著神父高舉聖體人人都匐伏下來的機會,他把手從欄杆的格子里伸過去,把帶來的一瓶香水灑在阿加塔嬤嬤的面前。突然散發出來的刺鼻香味迫使年輕的修女抬起頭來;由於唐璜正好跪在她的對面,她不可能看不見他。起初她臉上顯出無限驚異,接著她臉色蒼白得像死人一樣;她低聲地叫喊了一聲,就昏倒在石板上。她的女伴趕忙圍過來,把她扶回她的單人房間。唐璜滿心高興地走出教堂,心裡想:這個修女真可愛;可是我越看她,越覺得她大概早已列在我的名單上面!

第二天,他準時在彌撒時間到達格子欄杆旁邊;可是阿加塔嬤嬤不在她通常的第一排修女的位子上;相反,她差不多躲到她女伴們的後面。可是唐璜注意她經常在偷看他。他由此得出結論說這對他的愛情是個好兆頭。「這小東西害怕我,」他想,「……她過了不久就會馴服下來的。」彌撒完畢以後,他注意到她要去懺悔室;可是她必須經過欄杆才能到達懺悔室,她走過時彷彿出於大意,把念珠掉了下來。唐璜太富有經驗,他不相信這是大意的結果。起初他想,他把這串念珠拿到手對他很重要;可是他在欄杆的另一邊,要撿起這串念珠必須等所有的人都走出教堂以後才行。為著等待這時刻的到來,他背靠著一根柱子,裝出默想的姿態,一隻手遮住眼睛,手指微微張開,使他能夠把阿加塔嬤嬤的一舉一動看得完完全全,清清楚楚。誰看見他這樣子都會以為他是一個好基督徒,專心致志地沉浸在虔誠的默想中。

修女走出懺悔室,走了幾步,準備走進修道院;可是她不久就發現——或者不如說她假裝著發現——她的念珠丟了。她向四周張望,發覺念珠在欄杆附近。她走回來撿念珠。在這一剎那間,唐璜發現有一樣白色的東西在欄杆下面塞過來,那是一張折成4頁的小紙片。修女馬上就走出去了。

這個浪子想不到那麼快就得到成功,不禁大為驚訝,同時也很惋惜沒有遇到更多的困難。這種心情就如同一個獵人追趕一隻鹿,以為要經過長途而艱難的奔逐才能到手,突然間那隻鹿還沒有真正奔出去就倒下來了,使獵人失去了追逐的樂趣和功勞,不免大為惋惜。不過他還是很快地撿起那張紙片,走出教堂以便無拘無束地閱讀它。下面就是紙片的內容:

是您嗎,唐璜?您真的沒有忘記我嗎?我太不幸了,不過我已經開始適應我的命運。可是現在我卻要變成百倍的不幸。我應該恨您……您使我的父親流了血……可是我既不能恨您,也不能忘記您。可憐我吧。再也不要到這所教堂里來了;您使我太痛苦了。永別了,永別了,我在塵世上已經是死了的人。

特雷莎

「啊!原來是特雷西塔①!」唐璜心裡想,「我早知道我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接著他把紙片再念一遍,「『我應該恨您……』這就是說:我愛你。『您使我的父親流了血!……』奇梅娜對羅德里格②說過同樣的話……『再也不要到這所教堂里來了』,這就是說:明天我在這兒等你。非常好!她是我的人了。」

他要為這件事而設晚宴。

①特雷西塔是特雷莎的愛稱。

②奇梅娜和羅德里格是高乃依的悲劇《熙德》中的男女主角:羅德里格殺死了奇梅娜的父親,奇梅娜仍然愛羅德里格。

第二天,他準時來到教堂,口袋裡放著一封寫好的信;可是他十分驚異地發現阿加塔嬤嬤始終沒有來。他覺得那天的彌撒比過去任何一次彌撒都長。他憤怒萬分,對特雷莎的小心謹慎咒罵了100次以後,便走到瓜達爾基維爾河邊散步,想找出一個方法,以下就是他想到的方法。

玫瑰聖母修道院在塞維利亞的修道院中,以該院嬤嬤製造的蜜餞味道鮮美出名。他走到接待室,向守門的修女說要買蜜餞,叫她把修道院出售的所有蜜餞的貨單給他看。

「你們沒有馬拉尼亞式檸檬嗎?」他用非常自然的神氣問。

「馬拉尼亞式檸檬嗎,閣下?這是頭一次我聽到這種蜜餞。」

「這種蜜餞最時行也沒有了,我奇怪像你們這樣的修道院為什麼不大量製造。」

「馬拉尼亞式檸檬嗎?」

「不錯,是馬拉尼亞式,」唐璜重複說了一句,逐個字都說清楚,「你們的修女當中不可能沒有人懂得這種蜜餞的製法。我請您查問一下這些嬤嬤,看看有誰知道這種蜜餞。明天我再來。」

幾分鐘以後整個修道院里都談論著馬拉尼亞式檸檬。製造蜜餞的能手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蜜餞。只有阿加塔嬤嬤知道配方。要在普通檸檬里加上稀釋的玫瑰露,紫羅蘭,等等,然後……阿加塔嬤嬤把全部製造過程都承擔下來。唐璜第二天再來的時候,他發現了一罐馬拉尼亞式檸檬;實際上這只是一種非常難吃的混合物;可是在罐頭的蓋子下面,卻有一封特雷莎親筆寫的簡訊。在信里她又重新懇求他放棄她,忘記她。可憐的姑娘在自己欺騙自己。宗教信仰,孝道和愛情,在這個不幸的女子心中鬥爭,可是不難看出,愛情成了戰勝者。第二天,唐璜派了他的一個侍童到修道院里來,捧著一箱子檸檬拿來制蜜錢,尤其叮囑要製造昨天被買走那些蜜餞的那位嬤嬤親手製造。在箱底,巧妙地藏著一封回答特雷莎的信。他給她寫道:「我十分不幸。這是命運在指揮我的手臂動作。自從經過那不吉利的一夜以後,我一直在想念你。我不敢盼望你不恨我。最後我終於找到了你。請你不要對我提起你當修女時發過的誓言。你在把你獻給祭壇以前,原來是屬於我的。你沒有權利處分你已經屬於我的那顆心……我來要求你還給我比我的生命更寶貴的寶貝。我得不到你我就死。明天我到接待室要求見你。我在未通知以前不敢前來。我怕你的驚駭不安會把我們暴露。用勇氣把你自己武裝起來吧。告訴我守門的修女能不能收買。」

兩滴水巧妙地滴在信紙上,就算是寫的時候流在紙上的眼淚。

幾個鐘頭以後,修道院的園丁帶來了迴音,並且說願意做他們的中間人。看門的修女是不可能收買的;阿加塔嬤嬤同意下樓到接待室來見他,可是會見的目的只是互相道個永別。

可憐的特雷莎半死不活的在接待室里出現。她不得不兩隻手扶著欄杆以防跌倒。唐璜不動聲色,十分平靜,很有興味地欣賞著他給她造成的不安。起初,為了欺騙守門的修女,他用輕鬆愉快的口氣跟特雷莎談起她的在薩拉曼卡的朋友,這些朋友托他向她致意。然後,利用看門的修女走開的一剎那間,他很快地輕聲對特雷莎說:

「我已經決定要想盡一切辦法把你從這裡救出來。即使要放火燒修道院,我也在所不惜,我什麼也不願聽。你是屬於我的。在幾天之內你就要成為我的人,辦不到我寧願死;可是有許多人要陪我一起死。」

看門的修女走過來了。唐娜特雷莎覺得喉嚨哽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唐璜卻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談到蜜餞,談起修女們的針線活,而且答應守門的修女給她送來羅馬祝福過的念珠,還答應送一件織錦的袍子給玫瑰聖母,使這位本修道院的主保聖人可以在她的節日那天穿上。經過半小時這樣的談話以後,他帶著尊敬而嚴肅的神情向特雷莎行禮,離開了她,讓她處在難以形容的激動和絕望狀態中。她奔回自己的單人房間,關上房門,她的手比她的舌頭更聽話,她用手寫了一封長信。信里又是責備,又是懇求,又是痛恨。可是她不能不承認她心裡還愛著他。她原諒自己的這個錯誤,因為她想她只要不答應她情夫的請求,就是抵償了這個罪過。園丁負責傳遞這些罪惡的信件,過了不久就帶回來複信。唐璜始終威脅著要採取暴力手段。他手下有100個勇士為他服務。瀆聖罪嚇不倒他。只要他能夠再一次把他的情婦摟在懷裡,即使去死他也樂意。這個習慣於向她所愛的人讓步的軟弱的女孩還能做什麼呢?她整夜整夜哭泣,白天她也不能祈禱,唐璜的形象到處追隨著她;甚至,她跟著女伴們去敬神的時候,她的身體機械地做著祈禱的姿勢,可是她的心卻完全想著她那不祥的愛情。

過了幾天,她再也沒有能力抵抗了。她告訴唐璜她準備接受一切。她覺得自己反正是完了,她心想,既然總是一死,寧願在死前有一段幸福的時間。唐璜快活到了頂點,準備好一切把她拐走。他選擇了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園丁將帶給特雷莎一張絲綢的梯繩,使她可以越過修道院的圍牆。一個裝著市民服裝的包袱必須藏在花園的約定地點,因為不可能穿著修女服裝在街上走。唐璜在牆腳下等她。在距離不遠的地方,放著一輛用幾匹精壯的騾子拉著的轎車,這輛車子很快就可以把她帶到一間鄉下別墅。她在那裡可以不受任何追捕,安逸而幸福地同她的情人一起生活。這就是唐璜親自擬好的計劃。他定做了適當的服裝,試過那條繩梯,還附加一張怎樣結紮繩梯的說明;總之,凡是可以保證他事情成功的一切,他都沒有忽視。園丁很可靠,他保持忠誠可以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所以對他可以放心。此外,唐璜還採取了措施,要在拐走特雷莎的第二天晚上就把園丁殺掉。看來這件陰謀組織得如此巧妙,似乎沒有什麼可以使它失敗。

為著避免嫌疑,唐璜在確定誘拐日子的前兩天就到馬拉尼亞古堡去了。他在這古堡中度過了他童年時期的大部分光陰,可是自從他回到塞維利亞以後,他還沒有進去過。黃昏時分他到了那裡。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一頓好夜宵,接著他讓人替他脫了衣服,上了床。他在卧房裡點燃了兩盞大燭燈,桌子上放著一本黃色小說書。他看了幾頁以後,覺得將要入睡,就合上書,熄滅了其中一盞燭燈。在熄滅第二盞燭燈之前,他無意之中在卧房裡到處張望,突然間他在卧床的壁凹處看見了那幅畫著煉獄的痛苦的圖畫,這幅圖畫是他在孩提時代經常凝視的。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個被一條蛇咬嚙著五髒的人身上,雖然這景象現在使他比過去更害怕,可是他的視線仍然無法挪開。同時他想起了戈瑪爾隊長的容貌,想起了死亡在他的臉上留下可怕的歪嘴扭鼻的樣子。這個回憶使他不寒而慄,毛髮直豎。可是他鼓足勇氣,熄滅了最後一根蠟燭,希望黑暗可以解除這些醜惡的圖象所給他的煩擾。誰知黑暗反而增加了他的恐慎。他的眼睛始終望著他所看不見的圖畫;他對圖畫太熟悉了,那幅畫就像大白天一樣清清楚楚地刻在他的印象里。有時他甚至覺得畫里的人像發出亮光,明亮起來,彷彿畫家所畫的煉獄里的火是真正的火焰似的。最後,他激動得不得不大聲叫喊家人來搬掉那幅使他這樣害怕的圖畫。家人們走進他的卧室以後,他對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恥。他認為如果家人們知道他害怕一幅圖畫,就會恥笑他。因此他只能用最自然的聲調對他們說:把蠟燭點起來,然後讓他單獨一個人留在房間里。接著他開始看書;可是只有他的眼睛在看,他的心思卻在那幅圖畫上。他處在難以形容的不安寧狀態,整夜沒有合眼。

天一亮,他就趕緊起來出外打獵。體育鍛煉和早晨的新鮮空氣使他逐漸安靜下來,他回到古堡的時候,那幅畫所引起的印象已經消失。他坐下來吃飯,喝了很多酒。他上床睡覺的時候神志已經有點不清。他下令在另一間房裡準備了一張床,當然他不會把那幅畫也叫搬過去;可是那幅畫在他的腦子裡的印象深刻有力,使他在那天夜裡又失眠了一段時間。

不過這些恐怖並沒有使他對過去的生活感到後悔。他仍然想著他計劃中的誘拐;他對家人們作好各種必要的囑咐后,自己單獨一個人回到塞維利亞。他趁白天大熱的時候走,以便於晚間到達。實際上他到達德爾·略羅塔樓附近的時候天已黑了,他的一個家人在那裡等他。他把馬交給家人,問清楚轎車和騾子是否都準備好了。按照他的命令車子和騾子應該在一條街里等待,這條街既要靠近修道院,使他和特雷莎能夠步行到達那裡;又要離修道院不太近,以免遇到夜巡隊時引起懷疑。一切都準備就緒,他的命令一字一句都執行無誤。他發覺他還要等待一小時才能向特雷莎發出約定的信號。他的家人把一件褐色的大斗篷披在他的肩上,他就單獨一人從特里亞納門走進塞維利亞,把斗篷遮著臉面,以免被人認出。炎熱的天氣和疲勞迫使他坐在一條荒無人跡的街道的一張凳子上。他在那裡想起什麼歌兒就吹起口哨或者哼著什麼歌兒。他不時看看錶,難熬地發覺時針並不隨他的焦急心情而走得快點……突然間一陣莊嚴的哀樂叩擊他的耳膜。他起先只聽出是教堂舉行喪禮時的歌聲。過了一會兒一隊宗教隊伍從街角上轉彎,一直朝他走過來。長長的兩排悔罪人拿著點燃著的蠟燭前導,後面跟著一個蓋上了黑絲絨的棺材,由幾個身穿古式服裝的人抬著,這些人都有白鬍子,身邊都佩著劍。最後又是兩行穿著孝服的悔罪人手裡拿蠟燭,像開頭的那兩排人一樣。整個隊伍緩慢地、莊嚴地前進。聽不見石板地上有腳步聲,簡直可以說隊伍中的每個人都在飄蕩著前進,而不是在行走。他們的袍子和斗篷上面又長又僵硬的褶縫,就像大理石像的衣服那樣僵直不動。

看見這個景象,唐璜首先的反應是厭惡,就像一個專門講究享樂的人聽見死字就產生厭惡一樣。他站起身,想遠遠走開,可是悔罪人數目眾多,整個隊伍又十分華麗,使他覺得驚訝而且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隊伍向著鄰近的一個教堂走去,教堂的門正在嘩啦嘩啦地打開。唐璜拉了拉一個拿蠟燭的人的衣袖,很有禮貌地問他,他們埋葬的是什麼人。悔罪人抬起頭,他的臉色蒼白,骨瘦如柴,就像一個剛得過一場又長又重的病的人一樣。他用一種陰慘慘的聲音回答:

「他是唐璜·德·馬拉尼亞伯爵。」

這個奇怪的回答使唐璜的毛髮直豎;可是片刻之後他就恢復了冷靜,開始微笑。

他想:「我聽錯了,或者這老頭子弄錯了。」

他與隊伍同時走進教堂。喪歌又唱起來了,還有嘹亮的大風琴伴奏;穿著喪袍的教士們唱起深淵的呼喚①。儘管他努力保持鎮靜,唐璜還是覺得渾身的血液在凝固。他走到另一個悔罪人面前,問他:

「你們埋葬的是誰?」

「唐璜·德·馬拉尼亞伯爵,」那個悔罪人用空洞而可怕的聲音回答。唐璜馬上靠在一根柱子上以免跌倒。他覺得他渾身癱軟,已經失去了勇氣。可是儀式仍然繼續進行,教堂的圓頂更把大風琴的聲響和可怕的《憤怒的日子》②的歌聲擴大。唐璜彷彿聽見了最後審判日天使們合唱的歌聲。最後,他振作精神抓住從他身邊經過的一個教士的手。這手冰冷得像大理石一樣。

①這是天主教為死人舉行儀式時,拉丁祈禱文的開頭一句:直譯是:「我從地底向你呼喚。」

②《憤怒的日子》即最後審判日,天主教的讚美詩。

「看在天主份上,神父!」他喊道,「你們在這兒為誰祈禱,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為唐璜·德·馬拉尼亞伯爵祈禱,」教士回答,同時帶著痛苦的表情凝視著他,「我們為他的靈魂祈禱,他的靈魂犯了大罪,我們原來是煉獄里的靈魂,被他的母親用彌撒和祈禱從煉獄的火焰中救了出來。我們把欠母親的債還給兒子;可是這次彌撒是最後一次准許我們為唐璜·德·馬拉尼亞伯爵奉獻的彌撒了。」

這時候教堂的鐘敲了一下;這是約定誘拐特雷莎的時刻。

「時間到了!」一個聲音從教堂的一個陰暗角落裡嚷起來,「時間到了!他落到我們手裡了嗎?」

唐璜回過頭來,看見一幕可怕的幽靈出現景象。唐加西亞,臉色蒼白,血跡斑斑,同戈瑪爾隊長一齊走過來,隊長的眼耳鼻嘴仍然可怕地歪扭著。他們一起向棺材走去,唐加西亞猛力把棺材蓋掀翻在地,嘴裡繼續說著:

「他落到我們手裡了嗎?」這時一條巨大的蟒蛇在他後面站起來,比他高出一公尺多,彷彿馬上就要撲向棺材……唐璜叫了一聲:「耶穌!」就昏倒在石階上。

夜已經很深,夜巡隊經過,發現一個男子動也不動地躺在一座教堂的門口。警官們走過來,以為這是一個被暗殺的人的屍首。他們馬上認出那是德·馬拉尼亞伯爵,他們把涼水倒在他的臉上想把他弄醒;可是,發現他沒有恢復知覺,就把他抬回他的家裡。有些人說他喝醉了,別的人說他被一個妒忌的丈夫揍了一頓。在塞利維亞沒有人——起碼沒有一個正派的人——歡喜他,各人都有各人的說法。一個人祝福那根把他打昏的棍子,另一個人問要喝多少瓶酒才能使他動也不動地躺倒。唐璜的家人從警官手裡接過他們的主人,趕快奔去找外科醫生。醫生給他放了很多血,沒有多久他便恢復了知覺。起初他說一些毫不連貫的話,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喊聲,夾雜著嗚咽和呻吟。慢慢地他彷彿專心一意在端詳著周圍的事物。然後他問他在哪兒;戈瑪爾隊長、唐加西亞和那隊隊伍怎樣了。他的家人以為他瘋了。可是在喝了一點活血葯以後,他叫人拿來一個十字架,在上面吻了相當時間,並且淚流如注。接著他命人請一位懺悔神父來。

人人都感到驚訝,因為他的不肯敬神是眾所周知的。他的家人叫了好幾個教士,他們都拒絕到他這兒來,以為他要跟他們開惡毒的玩笑。最後,一個多米尼克教派①的神父答應見他。大家讓唐璜和神父單獨在一起,唐璜撲倒在神父腳下,把他看見的幻象告訴神父;然後他開始懺悔。每講述他的一件罪惡,他就停下來問一聲:一個像他這樣的罪孽深重的人,是否可能得到上天的寬恕。神父回答說天主的仁慈是無限的。在勸告他繼續堅持悔過,並且給了他宗教從不拒絕給重罪人的那種安慰以後,神父告辭走了,答應晚上再來。唐璜整個白天都在祈禱。等到那個多米尼克會的神父再來的時候,唐璜向他宣布;他決定離開他做過不知多少壞事的塵世,到修道院去補贖他所犯過的大罪。教士受了他眼淚的感動,盡量鼓勵他,同時為了考驗他的勇氣是否能跟他的決心一致,他把修道院的嚴峻生活描繪得非常可怕。可是他每描述一件苦行,唐璜就叫喊說這不算什麼,他應該得到更苦一點的待遇。

①多米尼克教派是由西班牙聖人多米尼克·德·古斯曼(1170—1220)於1206年創立的教派。

第二天,他把一半財產送給他的窮親戚;另外用一部分來創辦一所醫院,建造一所教堂;他把大筆金錢送給窮人,為煉獄里的靈魂奉獻了無數台彌撒,尤其是奉獻給戈瑪爾隊長和那些在決鬥中死在他手下的可憐人。最後他召集他所有的朋友,當著他們的面譴責自己在這麼長的時間內給他們作出多次壞榜樣;極其沉痛地向他們述說他過去的行為使他產生的後悔,以及他對將來膽敢懷抱的希望。這些浪子中有幾個受到了感動,改過了;另外幾個堅決不改的,帶著冷嘲離開了他。

在進入他選定做隱遁所的修道院以前,唐璜寫了封信給唐娜特雷莎。他向她供認他的可恥的計劃,把自己的一生和他的轉變告訴她,請求她寬恕他,要她把他作為前車之鑒,儘力設法在悔過中使靈魂得救。他把這封信的內容給多米尼克會教士看過以後,就把信交給他。

可憐的特雷莎在修道院的花園裡等待相約的暗號等了好久;經過幾小時難以形容的焦躁不安以後,看見天已快亮,她只好回到她的單人房間,心裡感到無限痛苦。她把唐璜的不來歸結為千種理由,可是全都不是事實。幾天就這樣過去了,她一點得不到他的消息,他也沒有託人帶來片言隻語來減輕她的失望。最後,那個神父同修道院的女院長商談以後,獲准同她見面,他把已經悔過的誘拐者的信轉交給她。她讀著信的時候,只見她額頭上布滿大滴的汗珠,臉色一會兒像火那樣紅,一會兒又像死人那麼蒼白。可是她仍然有勇氣把信念完。於是多米尼克神父儘力對她描繪唐璜的懺悔,祝賀她逃脫了可怕的危險,如果不是上天進行明顯的干預,這個危險正在等待著他們兩個呢。可是,不論神父怎麼勸說,唐娜特雷莎只是叫喊:「他從來沒有愛過我!」可憐的姑娘發起高燒,醫術和宗教對她都無濟於事。她拒絕前者,對後者絲毫聽不進去。幾天以後她死了,臨死時一再重複說:「他從來沒有愛過我!」

唐璜穿起了見習修士的制服,表明他的轉變是誠心誠意的。他對任何苦行,任何悔罪的處罰,都認為太輕;修道院的院長經常不得不命令他減輕對肉體的折磨。他告訴他無限制地折磨肉體要縮短他的生命,而事實上長期忍受輕度的苦行,比消滅生命一次結束全部悔罪的處罰,需要有更大的勇氣。見習修士的期限屆滿以後,唐璜發了終身修行的誓言,取名為安布羅西奧修士,繼續用他嚴峻的生活習慣和強烈的信心來感化整個修道院。他穿一件褐色粗呢袍子,底下貼身穿一件馬鬃毛制的苦行服;一個狹窄的箱子,比他的身體還短一點,就是他的床。他吃的全部食物,就是在水裡煮熟的蔬菜,只有在節日,由修道院院長特別下命令,他才同意吃麵包,他夜裡大多數時間醒著不眠,或者用來祈禱,兩臂伸直成十字形;總之,他現在成為這個虔誠的集體的樣板,就像在過去他是他同年齡的浪子們的典型一樣。塞維利亞發生了傳染病,這給他提供了一個機會,使他能夠把他的轉變給他帶來的新道德付諸實踐。病人被收容在他創辦的醫院裡;他照顧窮人,整天在他們的床邊,勸告、鼓勵、安慰他們。傳染病十分危險,連死人都沒有人願意去埋葬,即使花錢僱人也雇不著。唐璜自告奮勇擔任這項工作;他走進被人家拋棄的住宅,埋葬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首,這些屍首往往放在那裡已經好幾天。到處人們都祝福他;由於在這場可怕的流行病中,他從來不生病,有些輕信的人就說,天主又為他創造了一個新的奇迹。

唐璜,或者安布羅西奧修士,就這樣在修道院里住了幾年,他的生活只是一連串從不間斷的敬神和苦行。過去的生活經常存在於他的記憶中,可是他的悔恨已經由於他的轉變使良心得到安定而有所減輕。

有一天,中午過後,正是炎熱炙人的時候,修道院的所有修士都遵照習慣在午睡休息,只有安布羅西奧修士一個人在花園裡勞動;他光著腦袋,頂著太陽,這是他給自己制定的悔罪處罰之一。他彎著腰,拿著鋤頭,突然看見一個人的影子停在他的身邊。他以為是一個修士下樓來到花園,就一面繼續勞動一面念了一段《聖母經》來向他致敬。可是那人並沒有回答。他對這個動也不動的人影覺得驚奇,就抬起眼睛,看見他面前站著一個高大的年輕人,披著一件拖地的斗篷,半邊臉被一頂帽子遮住,帽子上飾著一根半黑半白的羽毛。這個漢子默默無言地注視著他,臉上的表情混合著惡意的快活和極端的輕蔑。他們兩人互相凝視了幾分鐘。最後,那個陌生人走上前一步,抬起帽子露出臉來,對唐璜說:

「您認得我嗎?」

唐璜更加仔細地打量他,可是不認識他。

「您還記得貝爾根——奧普——祖姆之圍嗎?」陌生人問,「您忘記了一個綽號『謙遜人』的兵士嗎?……」

唐璜打了一個寒噤。陌生人冷酷地繼續說:

「一個綽號『謙遜人』的兵士、他一槍打死了您的可敬的朋友唐加西亞,而其實槍口是瞄準您的,您忘記了嗎?……『謙遜人』就是我!我還有一個名字,唐璜,我叫做唐佩德羅·德·奧赫達;我是唐阿隆索·德·奧赫達的兒子,他被您殺死了;——我是唐娜福絲塔·德·奧赫達的兄弟,她也被您殺死了;——我是唐娜特雷莎·德·奧赫達的兄弟,她也被您殺死了。」

「大哥,」唐璜跪在他的面前說,「我是一個滿身罪孽的下賤人。為了贖我的罪我才穿上了這套制服,拋絕塵世,如果有什麼法子使我獲得您的寬恕,請您告訴我吧。只要您不詛咒我,任何殘酷的處罰都不能使我害怕。」

唐佩德羅苦笑起來。

「丟下您的虛偽吧,德·馬拉尼亞老爺;我絕不饒恕。至於我的詛咒,那是您自己招來的。可是我沒有耐心等待這些詛咒產生效果。我帶來了一些比詛咒更容易見效的東西。」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他扔掉斗篷,露出他拿著兩柄決鬥用的長劍。他從劍鞘里拔出兩柄劍身,插到地上。

「挑選吧,唐璜,」他說,「人家說您是一個偉大的劍客,我也自命擊劍的本領高強。看看您有多大本事吧。」

唐璜劃了一個十字,說:

「大哥,您忘記我發過的誓言了。我再也不是您認識的唐璜了,我是安布羅西奧修士。」

「好吧!安布羅西奧修士,您是我的仇人,不管您叫什麼名字,我總恨您,我要在您身上報仇。」

唐璜又在他面前跪下來。

「如果您要的是我的生命,大哥,您就拿去吧。您愛怎樣懲罰我就怎樣懲罰我吧。」

「虛偽的懦夫!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嗎?如果我想把你當作一條瘋狗那樣殺死,我還費心把這些武器帶來幹什麼?快點,選擇你要哪一柄,保衛你自己的性命吧。」

「我跟您再說一遍,大哥,我不能夠決鬥,可是我可以死。」「卑鄙!」唐佩德羅憤怒地叫喊,「人家告訴我你很有勇氣。

我看你只是一個下賤的膽小鬼!」

「勇氣?大哥!我請求天主給我勇氣使我不致陷於絕望,如果沒有天主的幫助,只要想起我的罪惡,就足夠使我陷入絕望中了。再見吧,大哥;我走了,因為我看得很清楚我在這裡惹您生氣。只希望總有一天您會認為我的懺悔是真誠的,如同事實上它是真誠的一樣!」

他走了幾步準備離開花園,這時候佩德羅抓住他的衣袖叫他停下。

「不是您就是我,」他嚷道,」不能活著走出這座花園。在這兩柄劍中您拿一柄,因為我寧願下地獄也不相信您那些無病呻吟的話中的任何一句!」

唐璜向他投以一個懇求的眼光,又邁步想走;可是唐佩德羅使勁抓著他,他揪住他的領口:

「無恥的殺人犯,你以為你逃脫得了我的掌心嗎?不!我要撕破你的虛偽的袍子,這袍子下面隱藏著魔鬼的有偶蹄的腳①,那時候,你也許有足夠的勇氣來同我決鬥了。」

①據傳說,魔鬼的腳同某些反芻動物的腳一樣,是偶蹄。

這樣說著的時候,他粗暴地把唐璜推到牆上。

「佩德羅·德·奧赫達閣下,」唐璜喊道:「如果您願意您可以殺死我,我不會同您決鬥!」說完他抱著胳膊凝視著唐佩德羅,神情平靜,雖然有點自負。

「是的,我要殺死你,卑鄙的傢伙!可是你既然是懦夫,首先我得按照懦夫那樣對待你。」他給了他一下耳光,這是唐璜頭一次受到的耳光。唐璜的臉馬上變成緋紅色。年青時代的傲慢和氣憤重新進入了他的靈魂。他二話不說,搶過去抓住了其中一柄劍,唐佩德羅抓住了另外一柄,立刻作出防守姿勢。兩個人激烈地互相攻擊,也以同樣的激烈程度各自防守。唐佩德羅的劍插進唐璜的粗呢袍子,朝身體旁邊滑過去,沒有傷著他,而唐璜的劍卻一直刺進對方的胸膛,深入到劍柄。唐佩德羅馬上就斷了氣。唐璜看見敵手倒在他的腳下,立刻停下來帶著痴獃的神氣動也不動地瞧了他一會兒。慢慢地,他神志清醒過來,意識到他的新罪孽的嚴重性。他趕忙撲向死屍,用盡方法想使死屍復活。可是他見過太多的傷口,一瞥就肯定這是個致命傷。染滿鮮血的劍就在他的腳下,似乎在呼喚他用來懲罰自己;可是,他很快就排斥了魔鬼的這個新的誘惑①向著院長奔去,慌慌張張地衝進了院長的房間。他跪倒在院長腳下,一邊痛哭一邊把這可怕的一幕告訴院長。起初院長不相信他的話;院長的第一個想法以為這是安布羅西奧修士強加給自己過於嚴重的苦行使他喪失了理智。可是唐璜的袍子和雙手都沾滿了鮮血,使他再也不能長時間懷疑這個可怕的現實。院長是一個富有機智的人。他馬上明白這件醜事一旦在公眾間傳播,一定會反過來影響修道院。沒有人親眼目睹這場決鬥,他設法全部隱瞞,甚至對修道院的人們也隱瞞。他命令唐璜跟著他,兩個人一起把死屍抬到一間地下室,上了鎖,拿掉了鑰匙。然後他把唐璜關在房間里,自己出去通知市長。

①按照天主教教規,自殺是一個嚴重的罪行,死後靈魂直接落入地獄。

人們也許覺得奇怪,唐佩德羅已經試過暗中殺害唐璜而沒有成功,他竟然不想進行第二次暗殺,反而想用相同的武器進行決鬥來除掉他的敵手,這是為什麼?原來這是他的一個陰險的復仇計劃。他聽說唐璜的嚴峻的苦行,唐璜的聖潔名聲傳播得那麼廣泛,唐佩德羅深信如果他暗殺了唐璜,他會直接把他送到天堂。他希望能刺激唐璜,逼使唐璜決鬥,把他在重大罪孽中殺死,使他同時失掉肉體和靈魂。我們已經看到這個惡毒的計劃反而害了它的製造者。

把事情平息下去並不困難。市長同修道院院長彼此商妥轉移嫌疑。別的修道士以為死者同一個不知名的紳士決鬥受傷,被抬到修道院里來,不久就在修道院里斷了氣。至於唐璜,我不必多費筆墨去描繪他的良心責備和他的後悔。他十分快活地完成院長給他的處罰。在他今後的整整一生中,他保存著他刺殺唐佩德羅的那柄劍,把它掛在床腳,每逢他見到這柄劍總要為唐佩德羅的靈魂,以及他的家裡人的靈魂祈禱。為了抑制一下唐璜心內還殘留著的那一點世俗的傲氣,院長命令他每天早上去見修道院的廚師,讓廚師打他一下耳光。被打之後,安布羅西奧修士從來不忘記還遞上另一面臉頰,並且還向廚師道謝他這樣侮辱他。他在修道院又生活了10年,他的悔罪苦行從來沒有為青年時期的愛好有所反覆而中斷過。他死的時候被崇敬為聖人,連那些知道他早期荒唐生活的人也是這樣崇敬他。臨死時他要求給他一個恩典,就是把他埋葬在教堂的門檻下面,可以讓每個人進來的時候把他踩在腳下。他還要求在他的墳上刻上這樣的銘文:「這裡長眠著曾在世上活過的最壞的人。」可是人們認為把他由於過分謙遜而口授的遺命全部執行,是不適當的。於是人們把他埋葬在他所建造的聖堂裡面的主祭壇附近。不過人們也確實在他的遺體上面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他口授的銘文;可是人們加上一段,敘述他的轉變,並且加以讚美。他創立的醫院,尤其是埋葬他的聖堂,每天都有路經塞維利亞的旅客去訪問。穆里略①把他的好幾幅傑作拿來裝飾這個聖堂。現在我們在蘇爾特元帥②的畫廊里欣賞到的名畫:《浪子回家》和《傑里科③的聖水盤》,過去是裝飾著唐璜創辦的仁愛醫院的牆壁的。

①穆里略(1617—1682):西班牙畫家,生於塞維利亞,作品有宗教畫和描繪現實生活的繪畫。

②蘇爾特(1769—1851),法國元帥,拿破崙的將軍,曾征服西班牙,所以西班牙的名畫有的在他的酒廊里。

③傑里科是巴勒斯坦的城市,離耶路撒冷23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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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美短篇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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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里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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