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嬸母的故事

窮嬸母的故事

窮嬸母的故事

1

事情發端於七月間一個晴朗的午後,一個委實令人心曠神怡的周日午後。就連草坪上揉成一團扔著的巧克力包裝紙,在這七月王國里都如湖底的水晶一般自命不凡地閃爍其輝。溫情脈脈的不透明的光之花粉以靦腆的情態緩緩飄向地面。

散步回來的路上,我坐在繪畫館前面的廣場上,和女友一起呆愣愣地抬頭看著獨角獸銅像。梅雨初霽,涼爽的風搖顫著綠葉,在淺水池上划起細小的波紋。澄澈的水底沉有幾個生鏽的可樂罐,令人想起在遙遠的往昔被棄置的城鎮廢墟。身穿統一球服的幾伙業餘棒球隊員、狗、自行車以及身穿休閑短褲的外國小夥子從坐在池邊的我們面前穿過。從不知是誰放在草坪上的收音機里低聲傳出音樂,彷彿砂糖放多了的甜膩膩的流行歌曲隨風而來,唱的是已然失去的愛和可能失去的愛。太陽光被我的雙臂靜靜地吮吸進去。

就在這樣的午後,窮嬸母俘獲了我的心。原因我不曉得。周圍連窮嬸母的身影都沒有,然而她還是出現在我的心中——在僅僅幾百分之一秒里——把她涼瓦瓦的不可思議的肌膚感觸永遠留了下來。

窮嬸母?

我再次環顧四周,仰望夏日天空。話語如風、如透明的彈道一般被吸入周日午後的天光中。起始每每如此,此一瞬間無所不有,下一瞬間無所不失。

「想就窮嬸母寫點什麼。」我試著對女友說了一句。

「窮嬸母?」她顯得有點吃驚。她把「窮嬸母」三個字放在小手心裡轉動幾下,費解似的聳聳肩,「怎麼提起窮嬸母來了?」

怎麼也好什麼也好,我都不知道。有什麼東西猶如小小的雲影倏忽掠過我的心間,如此而已。

「一下子想起罷了,不知不覺地。」

為了搜尋詞句,我們沉默了良久。惟獨地球自轉的聲音接通著我和她的心。

「你要寫窮嬸母的故事?」

「嗯,我要寫窮嬸母的故事。」

「那樣的故事,恐怕誰都不想讀。」

「或許。」我說。

「那也要寫?」

「沒辦法的。」我辯解道,「解釋倒是解釋不好……也許的確是我拉開了錯誤的抽屜。但歸根結蒂,拉開抽屜的是我。就是這麼回事。」

她默然微笑。我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香煙點燃。

「那麼,」她說,「你親戚中有窮嬸母?」

「沒有。」

「我親戚里倒有一個窮嬸母,真真正正的窮嬸母,還一起生活過幾年。」

「唔。」

「可我不想就她寫什麼,寫什麼寫!」

收音機開始播放另一支歌,唱的大約是世上充滿必然失去的愛和可能失去的愛。

「你又壓根兒沒有什麼窮嬸母,」她繼續道,「卻想就窮嬸母寫什麼。不覺得是在突發奇想?」

我點點頭。「為什麼會這樣呢?」

她約略偏了偏頭,沒有回答。她依然臉朝後面,纖細的指尖在水中久久地划來划去,就好像我的詢問順著她的指尖被吸入水底的廢墟中一樣。我詢問的印痕肯定如打磨光滑的金屬片一樣閃閃地沉入池底,並向周圍的可樂罐繼續發出同樣的詢問。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許久,她才孤零零地冒出這麼一句。

我手托下巴,叼著煙,再次仰望獨角獸。兩頭獨角獸面對被冷落的時間河流,急不可耐似的揚起四隻前蹄。

「我所知道的,只是人不可能頭頂瓷盆仰面看天。」她說,「我是說你。」

「不能再說具體點?」

她把浸在水中的手指在襯衫底襟上擦了幾下,轉向我說:「我覺得你現在對什麼都無可奈何,無論什麼。」

我嘆了口氣。

「抱歉。」

「哪裡,沒什麼的。」我說,「的確,現在的我連便宜的枕頭都奈何不得。」

她再次微微一笑:「何況你連個窮嬸母也沒有。」

是那樣的,我連個一窮嬸母也沒有……

簡直成了歌詞。

2

或許你的親戚中也沒有窮嬸母。果真那樣,我和你便擁有了「沒有窮嬸母」這個同類項。不可思議的同類項,宛如清晨水窪一般的同類項。

不過想必你也在某某人的婚禮上見過窮嬸母的形象。就像任何書架上都有一本久未讀完的書,任何立櫃里都有一件幾乎沒有沾身的襯衫一般,任何婚禮上都有一個窮嬸母。

她幾乎不被介紹給誰,幾乎沒人向她搭話,也沒人請她致辭,只是如同舊奶瓶一般端坐在餐桌前。她小聲細氣地喝著清嫩雞湯,用魚叉吃著色拉,扁豆差點兒沒有舀起,吃最後一道冰淇淋時彷彿意猶未盡。至於她贈送的禮品,運氣好應該被塞進壁櫥深處,運氣不好則很可能在搬家時連同沾滿灰塵的保齡球獎盃一起被一扔了之。

偶爾掏出的婚禮相冊上也有她出現在上面,但其形象總有點令人不安,猶如還算完好的溺死者屍體。

這兒的女人是誰?喏,第二排戴眼鏡的……

啊,沒什麼的,年輕丈夫答道,一個窮嬸母。

她沒有姓名,只是窮嬸母。如此而已。

當然,你也可以說姓名那玩藝兒反正總要消失的。

消失的形式林林總總。第一種形式是與死一同消失。這很簡單,「河水枯而魚死絕」,或「林火焚而鳥燒盡」……我們哀悼它們的死。第二種形式是某一日倏然消失,如一台舊電視機,死後仍有白光在熒屏上戀戀不捨。這也不壞,有點類似迷失方向的印度大象的腳印,但壞確乎不壞。最後一種形式——人沒死名字便已消失,即窮嬸母們。

但我偶爾也會陷入這種窮嬸母式的失名狀態中。在傍晚擁擠不堪的中心車站,自己的目的地、姓名、住所突然從頭腦中消失一盡。當然時間極短,五秒或十秒。

也有以下情況:

「你的姓名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一個人說。

「沒關係的,別介意,又不是多麼了不得的名字。」

他指了好幾次自己的喉結:「哎呀,都已經到這裡了。」

這種時候,感覺上自己就像被埋在土裡面,只有左腳尖探出地面。偶爾有人被絆了一下,隨即道歉:哎呀對不起都已經到這裡了……

那麼,失掉的名字到底去哪裡呢?在這迷宮一般的城市裡,它們繼續生存的概率想必是微乎其微的。它們之中,有的在路上被卡車碾成肉餅,有的僅僅因為沒有零錢乘電車而魂斷街頭,有的連同滿口袋的自尊沉入深水河中。

儘管如此,它們之中的幾個也還是有可能碰巧活下來而趕到已失名字之城,在那裡創辦一個與世無爭的共同體。的確是小小的、很小很小的小城。入口處想必立有一塊這樣的牌子:

閑人免進

進入的閑人,自然要受到相應的輕微處罰。

也許那是為我準備的輕微處罰——我的脊背有小小的窮嬸母貼了上來。

最初覺察到她的存在是在八月中旬。並非因為什麼才覺察到的,只是忽有所感,感到背上有窮嬸母。

那決非不快之感。既不太重,耳後又沒有呼出的臭氣。她只是如漂白過的影子緊貼在我的後背。若非相當注意,別人連她貼著我都看不出。和我住在一起的貓們在開頭兩三天固然以狐疑的眼神看她,但在明白對方無意擾亂自己的疆域之後,便很快適應了她的存在。

幾個朋友好像沉不住氣了,因為在我和朋友對坐喝酒當中,她不時從我身後一閃探出臉來。

「叫人心裡不安啊!」

「不要介意,」我說,「又沒什麼害處。」

「那是那是。可有點心慌意亂。」

「噢。」

「到底從哪裡背來的,那玩藝兒?」

「哪裡也不哪裡。」我說,「只是,我一直考慮很多事情,顧不上別的。」

朋友點點頭,嘆息一聲。「知道的。以前你就這性格。」

「呃。」

我們很不來勁地繼續喝了一個小時威士忌。

「我說,」我問,「到底什麼地方讓你那麼心慌意亂?」

「就是說,總好像給老娘盯著似的。」

「為什麼呢?」

「為什麼……」他顯得大為不解,「因為你背上貼著的是我母親嘛!」

綜合幾個人的這類印象(我本身看不見她什麼樣),我背上貼的並非某個特定形象的窮嬸母,而是能夠隨所看之人心中圖像不斷變換的類似乙醚的東西。

對一個朋友來說,乃是去年秋天死於食道癌的秋田狗。

「十五歲了,老得一塌糊塗。可幹嘛偏偏得什麼食道癌呢?可憐!」

「食道癌?」

「是的,食道里的癌,夠受的!這玩藝兒可千萬別沾我。成天唏唏噓噓地哭,甚至聲音都發不全。」

「唔。」

「真想給它來個安樂死,但母親反對。」

「那又何苦?」

「天曉得!肯定是不想玷污自己的手吧。」他興味索然地說,「靠打點滴活了兩個月,在貯藏室的地板上。地獄啊!」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倒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狗。膽小,見人就叫,百無一用,光是討人嫌。皮膚病都得了。」

我點點頭。

「倒不如不是狗,托生為蟬什麼的說不定對它更幸福——怎麼叫也不讓人討厭,又不至於得皮膚病。」

然而它依然是狗,口裡插著一根塑料管貼在我背上。

對於一個不動產商來說,則是很早以前的小學女老師。

「昭和二十五年(註:一九五○年。),記得是朝鮮戰爭開始那年,」他邊說邊用厚毛巾揩臉上的汗,「她帶我們班,帶了兩年。令人懷念啊!懷念歸懷念,實際上差不多忘光了。」

看樣子他把我當成了那位女老師的親戚或別的什麼人,勸我喝冷麥茶。

「想來人也夠可憐的。結婚那年丈夫就給抓去當兵,坐運輸船途中『嘣』一聲完了。那是昭和十八年。她一直在小學教書,第二年空襲當中身上著了火,從左臉頰燒到左臂。」他用指尖從左臉頰往左臂劃一條長線,一口喝乾自己的麥茶,再次拿手巾揩汗。「人像是蠻漂亮,可憐啊……性格都好像變了。若是活著,也怕快六十了。是的,是昭和二十五年……」

這麼著,如同繪製街區地圖或安排婚禮座席,窮嬸母的範圍以我的背部為中心一圈圈擴展開去。

但與此同時,一個人又一個人如梳齒脫落一樣從我身邊離去。

「那傢伙本人倒不壞。」他們說,「問題是每次見面都不得不看老娘(或死於食道癌的老狗或留下火燒傷痕的女老師)那張讓人心慌的臉,實在吃不消。」

我覺得自己彷彿成了牙醫的椅子。誰都不責怪我,也不怨恨我,卻又全部躲避我,偶爾見面也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趕緊逃之夭夭。跟你在一起覺得挺彆扭的——一個女孩老實說道。

不是我的責任。

知道。說著,她難為情似的笑笑。若是你背著立傘架什麼的,我想倒還可以忍受……

立傘架。

也罷,我想,本來我就不善於交往,較之背什麼立傘架活著,眼下這樣豈不好得多!

另一方面,我陷入了不得不應付幾家雜誌採訪的困境。他們每隔一天來給我和嬸母拍照。一旦她的相照不好,對方便氣急敗壞,提一大堆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我本身當然不會翻看刊登這類報道的雜誌,如果翻看的話,肯定把繩子套到脖頸上去。

一次還上過電視的晨間節目。早上六點就被拖下床,用車拉去演播室,喝了杯不知什麼味道的咖啡。主持人是個彷彿能從身體此側看到彼側的中年播音員,每天篤定刷六次牙。

「好了,這位是今天早晨的嘉賓……先生。」

鼓掌。

「早上好!」

「早上好!」

「呃——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得……先生背上了窮嬸母。請您談一下事情的經過和個中辛苦……」

「其實也談不上有多麼辛苦。」我說,「既不重,又不至於把我敲骨吸髓。」

「那麼肩酸背痛什麼的……」

「沒那回事。」

「從什麼時候開始賴在那裡不動的呢?」

我簡單介紹了獨角獸銅像廣場上的事,但主持人似乎沒能吃透我的意思。

「也就是說,」他清清嗓子,「您坐在池邊,而池中潛伏著窮嬸母,窮嬸母附到您背上去了——是這樣的吧?」

我搖搖頭。說到底,人們所需求的不過是笑話或蹩腳的鬼怪故事罷了。

「窮嬸母不是幽靈。既不會潛伏在什麼地方,又不至於附到誰身上。不妨說,那僅僅是詞語。」我很無奈地予以解釋,「只是詞語。」

誰也不置一詞。

「也就是說,詞語這東西類似連接意識的電極。只要通過電極持續給予同一刺激,那裡必然發生某種反應。反應的類型當然因人而異,就我而言,則類似獨立的存在感,恰如舌頭在口中急劇膨脹的感覺。而附在我背上的,歸根結蒂乃是窮嬸母這一詞語,既沒有含義又無所謂形式。說得誇張些,好比概念性符號。」

主持人一副不無困惑的神色。「您說既沒有含義又無所謂形式,然而我們可以在你背部清楚地看見某種形跡,我們心中因之產生各所不一的含義……」

我聳聳肩:「所謂符號便是這麼個東西吧。」

「果真如此,」年輕的女助手打破了僵局,「如果你想消除,就能以自己的意志把那個印象或者存在什麼的隨意消除嘍?」

「那不可能。一度產生的東西,必然脫離我的意志而存在下去。」

年輕的女助手現出費解的神情,繼續發問:「比方說吧,您剛才所說的詞語,莫非我也能將其化為概念性符號不成?」

「能的。」我回答。

「假如我,」主持人此時插嘴進來,「每天無數遍重複概念性這個詞語,那麼我背部就遲早可能出現概念性形跡,是吧?」

「想必。」

「概念性一詞轉化為概念性符號啰?」

「完全如此。」演播室強烈的燈光弄得我頭開始痛了。

「可是,所謂概念性究竟是怎麼一副尊容呢?」

不曉得,我說。這個問題超出我的想象力,光是窮嬸母一個人已經壓得我夠嗆了。

當然世界上滑稽是無所不在的,有誰能從中逃脫呢?從強烈燈光照射下的演播室到深山老林中隱士的草庵,一切皆然。我背負窮嬸母在這樣的世界上踽踽獨行。無須說,即使在如此滑稽的世界上我也是格外滑稽的,畢竟我背著一個窮嬸母。如那個女孩所說,索性背一個立傘架什麼的或許更為合乎情理。那樣一來,人們就有可能把我算作同夥,我勢必每隔一星期改塗一遍立傘架的顏色,出席所有的晚會。

「噢,這星期的立傘架是粉紅色嘛!」一個人說。

「是啊,」我應道,「這星期的心情是粉紅色立傘架式的么!」

招人喜愛的女孩子們沒準也會主動搭話:「噯噯,你的立傘架漂亮得不得了喲。」

同背負粉紅色立傘架的男人同床共衾,對她們來說也無疑是一場美妙的體驗。

然而遺憾的是,我背負的不是立傘架,而是窮嬸母。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我和我背上的窮嬸母的興緻迅速淡化,最終只留下些許惡意而徹底消失。歸根結蒂——如我的女友所說——任何人都不會對什麼窮嬸母懷哪家子興緻。最初的一點點好奇走完其應走的路,剩下來的只有海底般的沉默。那是彷彿我同窮嬸母已經融為一體的沉默。

3

「看到你出場的電視節目了。」我的女友說。

我們坐在上次那個水池邊。有三個月沒見她了,現在已是初秋時節。

「好像有點疲倦。」

「是啊。」

「可不大像你喲!」

我點點頭。

她把長袖運動衫在膝頭疊起好幾次。

「你也終於有了自己的窮嬸母了么,好像。」

「好像。」

「如何,感覺如何?」

「像是掉在井底的西瓜。」

她像撫摸貓似的撫摸膝頭疊得齊整整的柔軟的運動衫,邊摸邊笑。

「對她有所了解了?」

「多多少少。」

「那,可寫了點什麼?」

「沒有。」我稍微搖了下頭,「根本寫不出,怕是永遠寫不出了。」

「怯陣了喲!」

「覺得寫小說好像一點意思都沒有。就如你那次說的,我對什麼都奈何不得。」

她咬著嘴唇沉默了好一陣子。

「噯,問我點什麼。或許能多少幫你點忙。」

「作為窮嬸母的權威?」

「那自然。」

不知從何處問起。半天才想起一個問題。

「我時常心想,當上窮嬸母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我問,「這窮嬸母么,是生下來就是窮嬸母呢,還是窮嬸母式的狀況猶如螞蟻地獄一般,在街頭張開大嘴把過路人一個接一個吞下去變成窮嬸母呢?」

「彼此彼此。」她說。

「一碼事?」

「嗯。就是說,說不定窮嬸母自有窮嬸母式的少女時代、青春時代,也可能沒有,有沒有都無所謂。世上肯定充滿了幾百萬條之多的理由,生有生的幾百萬條理由,死有死的幾百萬條理由。理由那玩藝兒多大一堆都能摘到手,但你追求的不是那玩藝兒,對吧?」

「不錯。」我說。

「她存在,如此而已。」她這樣說道,「往下是你接受不接受的問題。」

我們再不說什麼,就那樣在池邊久坐不動。秋日透明的陽光在她的側臉勾勒出小巧的陰翳。

「不問問我在你背上看見了什麼?」

「在我背上看見了什麼?」

「什麼也沒看見。」她微微笑道,「只看見你。」

「謝謝。」我說。

自不待言,時間將平等地掀翻每一個人,一如御者將老馬打倒在路旁。然而那打法又極端安靜,很少有人意識到自己的被打。

然而我們還是可以通過這個不妨比喻為水族館玻璃窗的窮嬸母,切近地目睹時間的流逝。在逼仄的玻璃箱內,時間像擠橘汁一樣擠著嬸母,擠到再也擠不出一滴為止。

吸引我的,便是她身上的這種完美性。

真的再也擠不出一滴了!

是的,完美性就好像密封在冰河裡的屍體,坐在嬸母這一存在的核心部位。不鏽鋼一般壯美的冰河,恐怕只有一萬年的太陽才能使之融化。但窮嬸母當然不可能活一萬年。她將和其完美性同生,和其完美性同死,和其完美性同葬。

泥土下的完美性和嬸母。

一萬年過後,冰河有可能在黑暗中融化,完美性有可能擠開墓頂露出地表,而地表必定一改舊觀。不過,倘若婚禮這一儀式猶自存在,那麼窮嬸母留下的完美性也許會應邀入席,也許會以無可挑剔的就餐規範吃完全套西餐,也許會起身致以熱情洋溢的祝辭。

不過算了,不說這個了。畢竟那是公元一九八○年的事了。

4

窮嬸母離開我的背是在秋末。

我想起冬季到來之前必須辦妥的事,遂同窮嬸母一起乘上郊線電氣列車。午後的郊線車乘客屈指可數。很久沒往遠處去了,我百看不厭地看著窗外風景。空氣涼浸浸地一片澄明,山綠得近乎不自然,鐵路兩旁的樹木點點處處綴著紅色的果實。

回程列車上,通道另一側的座席上坐著一個三十五六光景的瘦削的母親和兩個孩子。大些的女孩穿一件像是幼兒園制服的藏青色嗶嘰連衣裙,戴一頂帶有紅蝴蝶結的嶄新灰氈帽,窄幅圓帽檐划著柔和的曲線向上翻卷——儼然小動物在她頭頂悄然歇息。母親和小女孩之間夾著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坐得顯然不夠舒服。哪班列車上都可見到的常規性母子鏡頭。既不特別賞心悅目,又不至於大煞風景;既不多麼有錢,又談不上貧窮。我打個哈欠,再次將頭腦排空,臉歪向旁邊,繼續看與車行方向相反的風景。

她們三人之間發生什麼是在大約十分鐘后。母女兩人那屏息斂氣般斷斷續續的說話聲驀然將我拖回現實。已是薄暮時分,車廂古舊的電燈將三人染成黃色,恍若一幅舊相片。

「媽媽,可我的帽子……」

「知道知道了,乖乖的好不好!」

女孩將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一臉不服氣的樣子。中間坐的男孩把剛才姐姐戴的帽子拿在手裡左一下右一下狠狠地拉扯不止。

「給人家搶回來嘛!」

「不跟你說要乖乖的么!」

「可都弄得那麼皺皺巴巴的了……」

母親瞥一眼小男孩,不無厭煩地嘆了口氣。我猜想母親肯定累了。按揭的償還和牙醫的交款通知單以及過快推進的時間想必將暮色中的她徹底壓垮了。

男孩仍在拉扯帽子。像圓規畫出來一般滴溜溜圓的帽檐現已潰掉半邊,一側帶有誇耀色彩的紅蝴蝶結也在男孩手中揉成了一團,而母親的漠不關心顯然助長了他的氣焰。等到他玩膩的時候,我估計帽子的外觀恐已蕩然無存。

女孩苦惱了一陣子,看樣子也得出了和我同樣的結論。她突然伸手推開弟弟的肩,趁對方懈怠之機一把搶過帽子,放在弟弟手夠不到的位置。一切都是瞬間完成的,以致母親和弟弟花了相當於一次深呼吸的工夫才理解其行為的含義。弟弟突然大哭,與此同時母親「啪」一聲一巴掌打在女孩裸露的膝蓋上。

「瞧你媽媽,是他先……」

「在列車上吵吵鬧鬧的可不是我的孩子。」

女孩咬著嘴唇背過臉去,目不轉睛地盯視著座席上的帽子。

「到那邊去!」母親指著我旁邊的空位說。

女孩依然背著臉,試圖不理會母親筆直伸出的手指。但母親的手指彷彿凍僵一般指著我的左邊不動。

「趕快過去!你已經不再是我的孩子。」

女孩很無奈地拿起帽子和背包離開座位,慢慢穿過通道,坐到我旁邊埋下臉去。看來她難以判斷自己是否真的被逐出家門了。她想不開似的一個勁兒扯著兩膝之間的帽檐的褶子。萬一真被趕走,她想,自己往下該去哪裡呢?她抬頭看我的側臉。真正幹壞事的是他嘛!把人家的帽弄得這麼沒形沒樣的……幾行眼淚從她低垂的兩頰淌了下來。

小女孩長相一般。包攏著她的平庸與呆板,已經像煙一樣沁入了她的面龐,蕩漾在胖乎乎的小臉上的這種年齡女孩特有的玲瓏剔透,恐怕也將在思春期來臨時完全消失在不無鈍感的豐腴中。我可以想象她的這種變化,想象她從拉扯帽褶的小女孩往成年人過渡的情景。

我頭靠玻璃窗,閉目合眼,在腦海中推出從前邂逅的幾名女友的面影,推出她們留下的

若斷若續的話語、她們無謂的習慣性動作、她們的眼淚和脖頸形狀。如今她們走的是怎樣的人生道路呢?她們之中的幾個或者不知不覺之間匍匐在暗道上亦未可知,一如在黑暗中跑得暈頭轉向而不斷被吸入夜幕下的森林深處的孩子。這種淡淡的悲哀如飛蛾的銀粉一般在車廂昏黃的燈光中瀰漫開去。我在膝頭攤開兩手,久久地注視著兩個掌心。我的手又黑又臟,簡直像吸足了好幾個人的血。

我很想把手輕輕搭在身旁那個抽抽嗒嗒的小女孩肩頭,但那樣無疑會嚇她一跳。我的手恐怕一個人都救不了,就像她無法使灰色氈帽的圓檐恢復如初一樣。

從車上下來,周圍已颳起了冬天的冷風。毛衣季節已經結束,厚大衣季節已經臨近這座城市。

走下階梯穿過檢票口,我勉強從黃昏郊線列車的束縛中、從車廂黃色光照的詛咒中掙脫出來。不可思議的心情。彷彿體內有什麼陡然脫落……我靠在檢票口的一根柱子上,望了一會兒人群——裹著五顏六色各種各樣外殼的男女河流一般從我面前通過。我忽然心有所覺:原來窮嬸母已不知何時從我背部消失了。

完全和來時一樣,她悄然從我背部離去,不為任何人覺察。我不知她此後去何處合適。我孑然獨立,活像沙漠正中豎立的一根並無意義的標識。我將口袋裡的硬幣一個不剩地投入公用電話,撥動她宿舍的號碼。鈴響八次,第九次她接起。

「睡覺來著。」她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

「傍晚六點就?」

「昨晚工作一直忙得不可開交,好歹處理完都快兩點了。」

「抱歉,吵醒你了。」我說,「其實是想確認你是不是真的活著,可是表達不好。」

她低聲笑了起來:「活著呢。為了活下去而拼死拼活地干,結果困得要死。這樣可以了?」

「不一起吃頓飯?」

「對不起,什麼都懶得吃。現在只想睡覺,只想睡。」

「本來想跟你說說話的。」

電話另一頭的她沉默片刻。或者只是打哈欠也有可能。

「下回吧。」她一字一頓地慢慢說道。

「下回是什麼時候?」

「反正是下回。讓我睡一會兒好了。睡一會兒起來,我想肯定一切順利。明白?」

「明白了。」我說,「晚安。」

「晚安!」

電話隨即掛斷。我定定地看了一會手中的黃色聽筒,輕輕放回。肚子好像餓得癟癟的,想吃東西想得不行。假如他們給我什麼,我說不定會趴在地上連他們的手指都舔於凈。

沒問題,就舔你們好了。舔罷像被雨淋過的枕木一樣大睡特睡。

我靠著候車大廳的窗口,點燃一支煙。

假如,我想,假如一萬年後出現全部由窮嬸母組成的社會,她們肯為我打開城門嗎?城裡有窮嬸母們選舉的窮嬸母們的政府,有窮嬸母們握著方向盤的窮嬸母們乘坐的電車,有出自窮嬸母們之手的小說,應該有。

不不,也許她們覺得無需那些勞什子,政府也罷電車也罷小說也罷……

她們可能製作若干個巨型醋瓶,甘願進入瓶中靜靜地生活。從天上望下去,地表想必排列著幾萬幾十萬隻之多的醋瓶,無邊無際,觸目皆是,景象肯定無比壯觀。

是的,如果世界上還有擠得下一首詩的餘地,我不妨寫詩。窮嬸母們的桂冠詩人。

不壞。

歌頌照在深色醋瓶上的太陽,歌頌腳前鋪展的晨露晶瑩的草海。

然而歸根結蒂,那是公元一九八○年的事。一萬年時間等起來實在過於漫長。那之前我必須度過無數個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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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國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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