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我到達攝政旅館的時候,瑪拉裹了件浴衣等在大堂里。瑪拉給我辦公室打電話,問我下班后能不能撇下健身房和圖書館或是洗衣店或不論什麼我計劃好的行程,去看看她。
瑪拉之所以給我打電話,是因為她恨我。
她一句話都沒提她的膠原質信託基金。
瑪拉說的是,我能不能幫她個忙?瑪拉今天下午就窩在床上。瑪拉依靠送餐服務給她那些已去世的鄰居送的飯食為生;瑪拉把這些送餐接下來,謊稱他們正睡著。長話短說,今天下午瑪拉就窩在床上什麼都不幹,等著送餐服務在中午和下午兩點之間的送餐。瑪拉已經有幾年沒有健康保險了,所以她也就不再留心這方面的事兒,不過今兒早上她留意了一下,發現像是長了個小腫塊兒,而且她胳膊底下腫塊附近的淋巴結摸起來又硬又有些敏感,她不能把這事兒告訴任何她愛的人,因為她不想嚇著他們,而且她又沒錢去看醫生,怕只是場虛驚,可她需要跟某個人說說這事兒,也需要別人幫她看看情況到底怎麼樣。
瑪拉棕眼睛的顏色活像是一隻放在火爐里加熱又突然給扔到冷水裡的動物。他們管這個叫硫化或電鍍或淬火。
瑪拉說如果我肯幫她看看,她就原諒膠原質那檔子事兒。
我們上樓來到她房間,瑪拉跟我絮叨,你在野生環境里是看不到衰老的動物的,因為它們一旦上了年紀就得死。它們一旦病了或是行動遲緩了,比它們強壯的動物就會把它們給殺死。動物根本就不能老。
瑪拉在床上躺下來,解開浴衣的帶子,說我們的文化已經讓死這件事兒變成了一樁錯誤。上了年紀的動物本該是一種反自然的意外才對。
奇談怪論。
瑪拉又是冷又是冒汗,我就告訴她我在大學里長了個贅疣的事兒。長在陰莖上,也就是雞巴上。我就跑到醫學院找人把它給弄了去。後來我把贅疣這事兒跟我父親講了。這是好多年以後了,我爸哈哈大笑,跟我說我真是個獃子,因為這樣的疣子就是所謂天然的雞巴激突。女人愛死這個了,這可是上帝的恩賜呢。
我挨著瑪拉的床跪下,因為剛從外頭進來手還是涼的,我就用我的涼手摸著瑪拉冰涼的皮膚,每次摸一小塊,每一小塊都用手指揉捏一下,瑪拉就說,正是這些上帝恩賜的激突贅疣使女人患上了宮頸癌。
於是我就在醫學院一間檢測室里坐在一條紙帶子上,一位醫科學生往我雞巴上抹一小瓶液態氮,還有八位醫科學生在旁邊看著。你要是沒有醫療保險就只能忍受這樣的結果。只不過他們不叫它雞巴,叫它陰莖,管它叫什麼呢,抹上液態氮以後痛得就跟鹼燒得一樣,痛得死去活來。
瑪拉咯咯笑著,可看到我手指的動作停了就止了笑。以為我發現了什麼。
瑪拉屏住呼吸,她腹腔簡直變成了一面鼓,心臟就像個拳頭,從裡面砰砰地敲著緊繃的鼓面。沒什麼,我手上停下來是因為我在說話,我停下來是因為有那麼一會兒,我們倆都不在瑪拉的卧室里了。我們回到了多年前的醫學院,坐在那黏糊糊的紙帶上,我的雞巴抹了液態氮以後正火燒火燎。可正在這時,一個醫科學生看到了我的光腳,然後三步並做兩步衝出房間。那個學生回來的時候後面跟著三個真正的醫生,這幾個醫生把手裡拿著液態氮的那個學生推到了一邊。
一個真正的醫生抓住我光著的右腳,把它舉到另兩個真正的醫生面前。這三個醫生轉動著我的右腳,不時戳戳它,還給它拍了張寶麗萊快照,彷彿我這人除了右腳之外的那一半赤裸一半凍僵大部分根本就不存在。只有這隻腳。剩下的那些醫科學生也都擠上來窮看。
一位醫生問,「你腳上出現這種紅斑有多長時間了?」
醫生問的是我的胎記。我右腳上有塊胎記,我父親開玩笑說看起來活像一個深紅色的澳大利亞,旁邊還緊挨著一個小紐西蘭。我就這麼告訴了他們,這一下子大家全泄了氣。我的雞巴正在恢復知覺。除了那個拿著氮瓶的學生,一屋子人全走了個精光,而且我感覺連他也巴不得一走了之呢,他實在失望已極,所以他抓住我的雞巴頭朝他自己拽過去的過程中絕對避免跟我的目光對視。拿小瓶子往原來是贅疣的地方噴出點噴霧。那感覺,你可以閉上眼睛,想象你的雞巴有一百英里長,可是它仍痛得要死。
瑪拉低頭看了看我的手還有泰勒的吻留下來的疤。
我跟那位醫科學生說,你們這兒肯定不常看到胎記吧。
不是這麼回事。那個學生說大家都以為這個胎記是癌。剛發現年輕人會染上一種新型癌症。他們一覺醒來突然發現腳或者腳踝上生出個紅斑。這種紅斑不會消退,它們會逐漸蔓延,直到覆蓋你全身,然後你就歇菜了。
那學生說,那幾個醫生外帶所有人都興奮極了,因為他們以為你得了這種新癌。極少有人得這種癌,不過,它正在蔓延呢。
這是多少年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癌是會像這樣子出現的,我告訴瑪拉。自然也會出錯,不過也許其中的教訓是:就算你身體的一小部分可能出了問題,也不要因此忘了其餘的部分。
瑪拉說,「可能。」
那拿著氮的學生完了以後告訴我贅疣幾天後就會脫落。在緊挨著我光屁股的粘性紙上面就是那張拍我光腳的寶麗萊照片,現在誰都不要了。我就說,我能保留這張照片嗎?
現在這張照片還跟著我,插在我房間一面鏡子鏡框的一角。每天上班前我對著那面鏡子梳頭,一面會想我曾經患過十分鐘的癌,比癌更可怕的癌。
我告訴瑪拉,那次感恩節是我祖父跟我頭一年沒去溜冰,雖說冰層差不多有六英寸厚了。我祖母總是要麼在額頭要麼在胳膊上貼那種小圓繃帶,這要看她帶了一輩子的那些痣哪裡又看著不對了。要麼邊緣有些不規則的外擴,要麼就是由棕色變成了藍色或是黑色。
我祖母上次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我祖父拎著她的手提箱,手提箱實在太重了,他於是抱怨說他覺得身體都不對稱了,直往一邊倒。我那位法裔加拿大的祖母一直以來謹守禮儀,她甚至從不在公開場合穿泳衣,而且她上廁所時總是把水龍頭打開以遮掩她出恭可能弄出來的任何動靜。她在盧爾德婦科醫院做的是乳腺部分切除術,她反問:「你倒覺得身體不對稱了?」
對我祖父而言,這就是整個故事的總結,我祖母,癌,他們的婚姻,你的生活。他每次講過這個故事都會呵呵一笑。
瑪拉沒笑。我想逗她笑,讓她暖和起來。讓她原諒我膠原質那檔子事兒,我想告訴瑪拉在她身上我什麼問題都沒發現。如果說她今天早上發現了什麼,那一定是誤會了。是個胎記。
瑪拉手背上也有泰勒的吻痕留下的疤。
我想逗瑪拉開心,所以沒跟她講我最後一次擁抱克洛伊的感受,克洛伊當時頭髮都掉光了,活像個骷髏外面裹了層黃蠟,她在凸頭上纏了條絲巾。在她永遠消失前我最後擁抱了她一回。我跟她說她活像個海盜,她笑了。我本人,在我去沙灘時,我坐下時總是把右腳壓在身體底下。澳大利亞和紐西蘭。要麼就把它埋在沙子裡頭。我怕的是別人看到我的腳會以為我快死了。我沒得的那種癌如今已經到處都是了。我也沒跟瑪拉說這個。
對於我們愛的人,他們有很多事兒我們都不想知道。
為了讓瑪拉暖和起來,逗她開心,我跟她講了個在「親愛的艾比」專欄讀到的段子。一個女人寫信說她嫁了個英俊而且成功的殯葬從業者,新婚夜,他把她浸在一個盛滿冰水的浴缸里,直到她的皮膚觸手冰冷為止,然後他要她一動不動地在床上躺好,跟她那冰冷僵硬的肉體行房。
滑稽的是這個女人不但新婚之夜是這麼做的,婚後的十年間也一直這麼干,如今她才寫信給「親愛的艾比」,問艾比是不是覺得這有什麼欠妥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