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老朋友們
他們來到了樓上的書房。奧馬爾彷彿在尋找四年前遺忘在那裡的一件東西,他仔細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雷菲克問:「你覺得這裡的一切怎麼樣?」
奧馬爾說:「我去你辦公室的時候沒有看見你的父親,他老了很多!」
「是的,最近幾年他老得很快!」
奧馬爾說:「四年前他還很有活力,很健康的!」他把身體往前一彎做了個駝背的動作說:「現在他變成這樣了。然後講話也很慢。」
「他的情況不好,不好!」
奧馬爾說:「是的,我很傷心!」然後他走到書櫃前,嘟囔道:「書,書……」他開始低頭看那些書名。他問:「這些書你都在看嗎?」
雷菲克笑著回答道:「我買書,但不看書!我總想著要看書,但就是一直沒看成……你要抽煙嗎?」
奧馬爾說:「因為你結婚了。」
雷菲克想換個話題,他說:「如果你想把書櫃打開,就推另外一邊!」他走到朋友身邊,推開了書柜上的玻璃門。
奧馬爾從書櫃里拿起一本書,坐到了書桌旁。他說:「穆希廷應該在看書!他的詩歌寫得怎麼樣了?」
「一會兒他就過來!待會兒你留下來吃晚飯,是嗎?」
「不!我要去找阿亞茲帕夏。我答應了一個親戚。可能你也認識……馬尼薩議員穆赫塔爾·拉沁!」
「你們是什麼親戚關係?」
「很亂。我母親是他過世的夫人的后妹,還是他夫人和我母親是別的什麼親戚關係,我也想不起來了。」
雷菲克說:「你把所有的事都忘了!」他說這話時像是有點生氣和傷心。
「沒有,親愛的!我只是忘了這個,其他的什麼也沒忘。」
「那麼,你覺得這裡的一切怎麼樣?……」
奧馬爾環顧了一下四周說:「比如說這間屋子,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沒變!沒有太多的變化,所有的東西還是老樣子!你們家在過節的時候總是很熱鬧。」他笑了笑,然後又加上一句:「現在更熱鬧了,你們家裡的人更多了!」
雷菲克像是想起了什麼事,他笑了笑,然後紅著臉說:「是的,我結婚了!」
「你做得對。」
雷菲克沒有介意奧馬爾的話,他像是在抱怨地說:「我結了婚,你也看見了,我的妻子很漂亮,我們彼此很相愛。我去辦公室上班,我沒有做工程師,在我父親身邊做生意。我買了書但沒時間看。我成家了,四年來我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這個!但是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奧馬爾說:「你為什麼要抱怨?」他用餘光看了看眼前的書,然後起身把書放回了書櫃。他說:「我現在也沒有時間看書,以前我還可以看一些書。我要去經歷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很多的事情。」他在房間里來回走著。
「你下決心了嗎?你要在鐵路上幹嗎?」
「是的,或者是……剛才我在樓下是那麼說的,是嗎?我還沒有決定。但是我要作的決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那越來越強烈的想做很多事情的慾望……你明白嗎?我想做很多事情。我想得到一切……給我一根煙……我說明白了嗎?」
雷菲克也跟著奧馬爾激動起來,他說:「我非常理解你!」
奧馬爾站在窗前說:「你看這花園,沒有任何變化。那些栗子樹、椴樹四年前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而我則希望所有的東西都能發生一些大的變化。不,我希望的也不全是這些。我希望的是這些東西都是我的。我要給它們留下我的印記……」他又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走動。
雷菲克一邊興奮地聽他講,一邊不時地附和著說:「是的,是的!」
突然門被推開了。艾米乃女士拿著放著茶杯的托盤走了進來。她說:「小夥子們,我給你們送茶來了。奧馬爾先生,我一看到您就認出來了。您一點也沒變。我往您的茶里加檸檬了。您看我的記性挺好的吧!」
「太謝謝了!」
女傭說:「看,您又在對著我笑了。您一點也沒變!我們也還是老樣子。」拿著空盤子準備出門時,她看了一眼雷菲克說:「就是我們的小主人成家了……我給你們拿點小餡餅來嗎?」
雷菲克說:「不要!」然後他害羞地看了一眼奧馬爾。等門關上后,他說:「關於這個婚姻我要對你說的是,我很喜歡……很喜歡裴麗漢。本來我也要叫你結婚的,可現在放棄了。現在我既不跟你說結婚,也不跟你說不結婚!」
「為什麼?」
雷菲克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害怕自己看上去像個訴苦的人,他說:「反正我跟你說了,但是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應該是什麼樣的?是的……這些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但是今天不行,是吧?在這樣嘈雜的一個環境里是沒法好好說話的……過節就是這樣!如果你留下來吃晚飯,我們可以在夜裡聊。我知道,你不會留下來的!」他煩躁地把手指關節弄得咔咔作響。
奧馬爾笑著說:「我理解你!你也理解我嗎?」
「當然,當然……我們以後再說這些。像以前那樣,我們在樓下弄個俄式茶壺,讓穆希廷也過來,我們可以一直聊到天亮!」
「是呀,他怎麼還沒來?」
門突然被推開了。奧斯曼笑著走了進來。他說:「你們好,年輕人,你們好!」儘管他只比他們大幾歲,但是他喜歡擺出一副長輩般可親的樣子。「你們又躲到這裡來了。紙牌有嗎,紙牌?」他做了一個發牌的動作。
雷菲克對哥哥說:「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奧斯曼像是聽到一個很可笑的笑話那樣哈哈大笑起來。他說:「為什麼四年前可以玩,現在就不可以了呢?」
奧馬爾說:「是啊,為什麼不!可能我們還會繼續玩!」為了讓大家想起以前的一個笑話,他說:「四年前我們在這裡玩紙牌,你們的母親坐在樓下。我們變成了工程師,她什麼也不是!」
奧斯曼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尼甘女士的一個總在被重複的老笑話,但奧斯曼像是第一次聽到一樣,他仍然哈哈地笑了。然後奧斯曼在奧馬爾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儘管這個動作不是意料之中的,但也算是一個有分寸的動作。
「是的,玩了四年的紙牌。你們把二到七的牌拿出來,然後三個人玩!哈,第三個人在哪裡?」
奧馬爾說:「穆希廷說他要來的!我也才只見到過他一次!」
奧斯曼說:「你當然是要留下來吃晚飯的。」當他知道奧斯曼馬上要走時,他說:「什麼?但是怎麼可以?行,行,那你再說說,你在倫敦做了些什麼?他們是不是比我們先進很多?」
「先進很多!」
「是的,但是我們這裡也在進步。你覺得這裡的一切如何?你覺得有進步嗎?」
門開了。穆希廷還是像往常那樣用生硬、急躁的動作走了進來。他瞄了奧斯曼一眼,像是不認識他。
奧斯曼說:「第三個人也來了!我們正在說你呢。」
因為和奧斯曼沒有那麼親近,所以穆希廷對他的這種興高采烈的樣子很是吃驚,他用一種嘲諷的語氣問:「你們在說什麼?」
雷菲克說:「我們正在談論你,在說以前我們是怎麼玩紙牌的。」
穆希廷和奧斯曼握了握手。然後他看著雷菲克和奧馬爾說:「你們怎麼樣?」他坐到角落裡的一個沙發上,隨手拿起上面放著的一份報紙翻看起來。
奧斯曼說:「我還是讓你們年輕人自己待著吧。」他剛要出門又停下了腳步,他問穆希廷:「你的詩集怎麼樣了?」
穆希廷嘟囔道:「很好,很好!」
「是的,還是讓年輕人自己待著吧。他們成了工程師,而我母親什麼也不是?」他又哈哈地大笑了幾聲,然後輕輕地關上了門。
奧馬爾問穆希廷:「怎麼了,你的臉色不好看。」
穆希廷用頭指了指門說:「你知道我不喜歡他!難道你忘了嗎?」然後他對雷菲克說:「我不喜歡你哥哥,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的。」
「剛才你們在談論我什麼?」
奧馬爾說:「什麼也沒說,都是些老笑話。」
一陣沉默。他們聽見樓下傳來的噪音和門前大擺鐘的滴答聲。
穆希廷說:「你們家的歡樂也……」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摘下眼鏡,開始用手帕擦起鏡片來。
奧馬爾:「你不喜歡嗎?」
「不好說。我不知道應該是喜歡,還是討厭……」
奧馬爾微笑著走到穆希廷身邊,他說:「我理解你!」他把手放在了穆希廷的肩膀上。因為他的個子比穆希廷高很多,所以他看上去像個關心弟弟的大哥哥。
雷菲克說:「奧馬爾跟我說了說他自己。」
穆希廷重新坐回沙發,他戴上眼鏡后問:「你說什麼了!?」
奧馬爾說:「我們以後再談這些。」
「好,反正我也不會待很長時間。我要去趟貝伊奧魯……我答應了,所以過來看一眼。」
奧馬爾說:「哈,你還在去貝伊奧魯?」
穆希廷既沒有像他們期望的那樣笑一笑,也沒露出害臊或是風流的樣子。他只是皺了皺眉頭。
門又突然被推開了,是艾米乃女士。她的手上還是端著放著茶杯的托盤,托盤上有三個茶杯。她看著穆希廷,用一種責怪的口吻說:「我看見你了!你直接跑樓上來了!」看到穆希廷板著臉,她不再說什麼,收拾了空茶杯就出去了。
穆希廷像是道歉地說:「我是直接上來的,我看見樓下有客人。」
奧馬爾說:「待會兒出去的時候再打招呼吧。」
又是一陣沉默。他們聽了聽樓下傳來的嘈雜聲。
穆希廷問:「那麼,你們剛才在談論什麼?」
「親愛的,我說了一下我的一些打算和想法,他跟我說了說他的婚姻。或是……」
雷菲克說:「是的,是的,我們就談了這些!」但是,這次當他想到婚姻這個詞時,他輕鬆地笑了一下。
穆希廷指著雷菲克,對奧馬爾說:「婚姻讓他變得很乖巧。」
奧馬爾說:「他一直就很乖巧!」他開始笑起來。
穆希廷說:「是的,是的,他過分乖巧!」他也哈哈大笑了幾聲。
雷菲克也跟著笑了起來,但他發現自己感到了一種似有似無的愧疚。然後,穆希廷說起路上碰到的一個同學。當他們重提在工程師學校的那些記憶時,他們變得更加興高采烈了。
奧馬爾翻開剛才穆希廷翻過的報紙說:「看這!律師傑納普·索拉爾的汽車昨天在塔克西姆廣場和一輛有軌電車發生了碰撞。損害不大,人員傷亡也沒有!」他抬起頭說:「這就是土耳其!英國的一份報紙像這樣的一條新聞……」
突然,穆希廷說:「難道你也變成了一個把土耳其看成是農村的人了嗎?那個消息是因為最近幾天總是發生有軌電車事故才放上去的。」
雷菲克說:「在他的眼裡,土耳其不是農村,而是一片未曾被開發過的處女地!」
奧馬爾嘟囔道:「哪裡!你們在說什麼呀!快點,我們走吧。你不是也要走嗎?」
下樓時他們碰到了裴麗漢。雷菲克看見裴麗漢的臉紅了,他的朋友們好像也很害羞。
弗阿特先生一家已經走了。傑夫代特先生坐在他一直坐的那隻沙發上,當他看見年輕人時變得很興奮。穆希廷親他手的時候他很高興。在他的一再堅持下,他們又重新坐了下來。
傑夫代特先生問:「你們現在要去哪裡?去玩嗎?」
雷菲克說:「他們去玩,我在家裡待著。」
「當然你要在家裡待著,你已經結婚了。你們要去哪裡?有去貝伊奧魯的嗎?」
穆希廷說:「我有時會去。」
「哈,你這個調皮的孩子……但是不要過分……我年輕的時候從來沒有去玩過。現在我在想,要是能多玩玩就好了。但是家庭、事業更重要,不是嗎?你在哪裡工作?」
「一家建築公司。」
「好,很好!」他又轉向奧馬爾說:「你也不要晃得太久,趕快找份工作。這裡可不像歐洲。這裡是不一樣的。」
奧馬爾說:「我知道,先生!」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手伸向了傑夫代特先生的手。
傑夫代特先生伸手讓他親吻時說:「看這些年輕人,馬上就想逃走。你們可以從我這裡學到很多東西的,很多!」
尼甘女士嘆了一口氣說:「他們都很英俊!」也許她想改正這句對穆希廷來說一點也不合適的話,於是,她接著說:「都那麼年輕!哪天有空我等你們來吃飯。答應我,好嗎?」
奧斯曼仍然想起了那個笑話,他在一旁偷偷地笑著。
在他們走出起居室時,傑夫代特先生的一個孫子跑到奧馬爾身邊說:「一會兒在這裡,一會兒在門后,那個東西是什麼?」
奧馬爾笑著說:「是檸檬嗎?還是腌鹹菜的桶?」
在他們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雷菲克看見了從樓上下來的裴麗漢。裴麗漢把身子側到牆邊,他明白她是不願意再過來和他的朋友們打招呼了。他想:「為什麼我這樣做了?」他和兩個朋友一起走到了花園門前。他讓他們答應自己找個晚上再過來一起坐坐、聊聊天。他看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尼相塔什廣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嘟囔道:「我的青春年華,我讀大學的那幾年是和他們一起度過的!」他轉身朝大門走去。兩天前下的那場雪還沒有完全化掉,花園的一些角落裡、樹枝上還留著積雪。一陣刺骨的寒風吹來,樹枝上的積雪被紛紛吹落。雷菲克快步走進了溫暖的樓里。他走到暖爐前,加入了家人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