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喬里恩逛動物園

第六章 老喬里恩逛動物園

老喬里恩草草把第二個董事會——普通的例會——對付掉。他簡直不容別人分說,所以在他走後,其餘的董事都竊竊私議,認為老福爾賽愈來愈專橫了;決計不能再容忍下去,他們說。

老喬里恩坐地道車到寶蘭路車站,出站就雇了一部馬車上動物園去。

他在動物園裡有個約會;近來他這種約會愈來愈多了;瓊的事情愈來愈使他焦心,照他的說法,瓊「完全變了」,因此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她老是躲著不見人,而且一天天瘦起來。跟她說話她也不回答,不然就被她搶白一頓,再不然就是一副哭都哭得出來的神氣。她變得簡直完全不是她的為人,都是這個波辛尼引起的。至於她自己的事情,她是一個字也不肯告訴你!

他時常坐著發獃,發上大半天,手裡的報紙也不看,嘴裡銜的雪茄熄掉。她從三歲孩子起就跟他形影不離!他是多麼疼愛她呀!

一種不顧家族、階級、傳統的力量正在衝破他的防禦;他感到來日大難,但是無能為力;這種感覺就象是一層陰影罩在他頭上。他一向是隨心所欲慣了的,現在弄成這樣,使他很氣惱,然而沒處發作。

他正在抱怨馬車走得太慢,車子已經到了動物園門口;他天生是個樂觀性格,專會及時尋樂,所以當他向約會地點走去時,方才的怨氣已經忘記了。

他的兒子和兩個孫男孫女本來站在熊池上面的石台上,這時望見老喬里恩走來,趕快跑下來引著他一同向獅欄走去。喬兒和好兒一邊一個攙著他,每人攙著一隻手;喬兒就跟他父親小時候一樣會搗亂,把祖父的陽傘倒拿著,想要用傘柄鉤人家的腿。

小喬里恩跟在後面。

看他父親跟兩個孩子在一起就彷彿在看一齣戲,可是這齣戲雖則逗人笑樂,裡面卻夾有辛酸。你在白天里隨便哪個時候都會看到一個老人帶兩個小孩一起走;可是看著老喬里恩帶著喬兒和好兒在小喬里恩就象看一種特製的畫片鏡箱,使人窺見了我們內心深處的那些事情。那個腰桿筆直的老頭兒完全聽從他兩邊的兩個小東西使喚,一種慈愛的派頭簡直叫人看了心痛;小喬里恩碰見任何事情都有一種機械反應,暗地裡直叫天哪!天哪!福爾賽家人都是喜怒不形於色,而這幕戲卻深深地感動了他,使他非常之不自在。

祖孫四人就這樣到了獅欄。

今天早上植物園本來有個遊園會,其中有一大堆福爾賽——就是一班衣冠楚楚、備有私人馬車的人——事後又涌到動物園來,這樣,他們花的錢,在回到羅特蘭門或者白里昂斯登方場之前,就可以多撈回一點。「我們上動物園去,」他們裡面說;「一定很好玩!」這一天的門票是一先令;所以不會碰到那些討厭的下等人。

那些人在一大串籠子面前一排排站著,留意看鐵欄後面那些黃褐色的猛獸等待它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唯一的享受。那些畜生越餓,大家看了越有趣。可是究竟由於羨慕這些畜生的胃口好,還是更合乎人道一點,由於看見它們很快就吃到嘴,小喬里恩也弄不清楚。他耳朵里不絕地聽到:「這個傢伙多難看相,這隻老虎!」「呀,多美啊!你看他那張小嘴!」「是啊,這個還不壞!不要靠得太近,媽。」

在那些人裡面,時常有一兩個在自己褲子後面口袋上拍這麼兩下,四下望望,就好象指望小喬里恩或者什麼神色自如的人把口袋裡的東西替他們取出來似的。

一個吃得很胖的穿白背心的人緩緩咕嚕著:「全都貪嘴;它們不會餓的。怎麼,它們又沒有運動。」正說時,一隻老虎搶了一塊血淋淋的牛肝去吃,胖子哈哈大笑。他的老婆穿了一件巴黎式樣的長衣,戴一副金絲夾鼻眼鏡,罵他道:「你怎麼笑得了呢,哈雷?太難看了!」

小喬里恩眉頭皺起來。

他的一生遭遇,雖則現在想起來時已經能夠無動於衷,使他對某些事情不時生出鄙視;尤其是他自己所屬的階級,馬車階級,常使他啼笑皆非。

把一隻獅子或者老虎關在籠子里肯定是可怕的野蠻行為。可是沒有一個有教養的人會承認這一點的。

比如說,他的父親罷,他腦子裡大概決計不會想到把野獸關起來是野蠻的事情;他是屬於老派的人,認為把狒狒或者豹子關起來是既富有教育意義,又是人道的行為;這些東西雖則眼前悲哀,而且困頓於鐵欄之下,日子久了毫無疑問就會習慣下去,而不至於那麼不講道理就死掉,給社會增加一筆補充的費用!他的看法跟所有福爾賽之流的看法一樣,這些被上蒼隨便放任其自由走動的美麗動物,把它們關起來固然使它們不便,但是和看見它們囚禁起來的快樂一比,那就差得太遠了!把這些動物一下從露天和自由行動的無數危險中移走,使它們在有保障的幽禁中行使機能,對於它們只有好處!老實說,天生野獸就是為了給人關在籠子里的啊!

可是由於小喬里恩的秉性有種不偏不倚的地方,所以他認為這樣把缺乏想象力污衊為野蠻一定是不對的;由於那些抱有這種見解的人誰也沒有親身經歷過那些被囚禁的動物的處境,因此就不能指望他們了解這些動物的心情!

一直到他們離開動物園——喬兒和好兒快活得忘其所以的時候,老喬里恩才找到機會跟兒子談自己的貼心話。「我簡直弄不懂,」他說;「她如果照現在這樣下去,往後真要不堪設想。我要她去看醫生,可是她不肯。她跟我一點兒不象。完全象你的母親。一個牛性子!她不肯做就不肯做,沒有第二句話說!」

小喬里恩笑了;眼睛把他父親的下巴望望。「你們兩個是一對,」他心裡想,可是沒有說什麼。

「還有,」老喬里恩又說,「這個波辛尼。我真想捶這個傢伙的腦袋,可是我做不到,不過,我覺得——你未始不可以,」他沒有把握地加上一句。

「他犯了什麼錯呢?如果他們兩個合不來,這樣完結頂好!」

老喬里恩把兒子看看。現在認真談到兩性關係的問題上來,他對兒子覺得不放心了。小喬的看法多少總是不嚴格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樣看法,」他說;「敢說你反會同情他——這也不足為奇;可是我認為他的行為十分下流,哪一天跟他頂了面,我一定這樣罵他。」他把話頭撇開了。

跟他的兒子真沒法子談波辛尼的真正毛病和這些毛病的涵義。他的兒子在十五年前不是犯過同樣的毛病(只有更糟)?好象這種愚蠢行為的後果永遠沒有完似的!

小喬里恩也沒有開口;他很快就看出他父親腦子裡想些什麼;照他原來的地位,他對事物的看法應當很膚淺、單純,可是自從他從原來的高地位上跌下來之後,他的看法就變得又通達又細緻了。

可是十五年前他對兩性關係所採取的看法跟他父親的看法就大不相同。這條鴻溝是沒法貫通的。

他淡淡地說:「我想他是愛上別的女人了,是不是?」

老喬里恩疑惑地望他一眼:「我也不知道,」他說;「他們這樣說!」

「那麼,大概是真的了,」小喬里恩出其不意地說;「而且我想他們已經告訴你是哪個女人了吧?」

「對的,」老喬里恩說——「是索米斯的老婆!」

小喬里恩聽到並不驚訝。他自己一生的遭遇使他對這種事情無法表示驚訝,可是他看看自己的父親,臉上浮現著微笑。

老喬里恩是否看見不得而知,總之他裝做沒有看見。

「她跟瓊是頂頂要好的!」他說。

「可憐的小瓊!」小喬里恩低低地說。他把自己的女兒還當作三歲的孩子呢。

老喬里恩忽然站住。

「我半個字也不相信,」他說,「完全是無稽之談。小喬,給我叫部馬車,我累死了!」

他們站在街角上看有什麼馬車趕過來,就在同一時候,一部接一部的私人馬車從動物園裡載著形形色色的福爾賽之流掠過他們駛去。轡具、號衣和馬衣上的金字在五月的陽光中照耀著,閃爍著;這裡有活頂車,敞篷對座車,半活頂車,輕便的兩人車和單馬轎車,每一部車子的車輪好象驕傲地唱了出來:

我和我的馬和我的傭人,你知道,

整個的排場真的花了不少。

可是每一個辨士都花的值得。

窮鬼們,現在來看看你老爺和太太

多怡然自得!哈,這才叫時髦!

這種歌,人人都知道,正是一個出巡的福爾賽最適合的伴奏啊!在這些馬車當中,有一部由兩匹鮮明棗騮馬拖著的對座敞篷車比別的馬車馳得特別快。車身在裝得高高的彈簧上搖擺著,把擠在車子裡面的四個人晃得象在搖籃里。

這部車子引起了小喬里恩的注意;忽然間,他認出那個坐在對座上的是他二叔詹姆士,雖則鬍子白了許多,但是決沒有錯;在他對面坐著萊西爾-福爾賽和她已婚的姊姊維妮佛梨德-達爾第,用小陽傘遮著后影;兩個人都打扮得無懈可擊,傲然昂著頭,彷彿就是他們適才在動物園裡看見的兩隻鳥兒;和詹姆士並排斜靠著達爾第,穿了一件簇新的大禮服,緊扣在身上,十分挺刮,每隻袖口都露出一大截閃光綢的襯衣。

這部車子的特點是——因為額外又加上一道最上等油漆的緣故——色采特別光澤,雖則並不觸眼。就象一張圖畫多潤色上幾筆,就成為一幅名作,和普通的圖畫迥然有別似的,這部車子看上去也和別的馬車有所不同,它是作為一部典型的馬車,是福爾賽王國的寶座。

老喬里恩並沒有看見他們過去;好兒累了,他正在逗她玩,可是馬車裡的人卻注意到祖孫四個;兩個女子的頭突然偏了過來,兩把小陽傘迅速地一遮一掩;詹姆士的臉天真地伸了出來,就象一隻長頸鳥的頭一樣,嘴慢慢張開。那兩把小陽傘盾牌似的動作愈來愈小,終於望不見了。

小喬里恩看見已經有人認出是他,連維妮佛梨德也認出是他;當年他放棄做一個福爾賽家人的資格的時候,她頂多不過十五歲罷了。

這些人並沒有變到哪裡去!他還記得多年前他們全家出來的那種派頭,一點兒沒有變:馬、馬夫、車子——這些現在當然全不同了——可是派頭跟十五年前完全一樣;同樣整齊的排場,同樣恰如其份的氣焰——怡然自得!招搖過市的派頭完全一樣,小陽傘的拿法完全一樣,整個的氣派也完全一樣。

陽光中,由許多象盾牌一樣的小陽傘傲慢地衛護著,一部部馬車飛馳過去。

「詹姆士二叔剛才過去,帶著女眷,」小喬里恩說。

他父親臉上變了色。「你二叔看見我們嗎?看見了?哼!他上這些地方來做什麼?」

這時一部空馬車趕過來,老喬里恩叫住車子。

「過幾天再見,孩子!」他說。「我講的小波辛尼的事你可別擱在心上——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兩個孩子還想拉著他;他吻了兩個孩子,上車走了。

小喬里恩已經把好兒抱在手裡,站在街角上一動不動,望著馬車的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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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產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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