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伊琳返家
索米斯丟下詹姆士和老喬里恩在醫院太平間里,漫無目的地匆匆沿著街道走去。
波辛尼死亡的悲劇把一切的面目都改變了。他現在已經不再感覺到浪費一分鐘就會弄得不可收拾;在驗屍手續完畢之前,他也不敢再把自己妻子逃走的事告訴任何人。
那天早上他起得很早,在郵差送信之前就起來,他親手從信箱里把第一批信件取出來。雖則裡面沒有伊琳的來信,他卻借這個機會告訴貝兒生,說主婦上海邊去了;而且說他自己大約也要下去從星期六住到星期一。這就給了他喘息的時間,在這個時間裡,他總來得及到處把她找遍。
可是現在波辛尼的死亡事件——真是一件稀奇的死亡事件,一想到這個就象把一塊烙鐵放在心口一樣,就象從心上把一塊重鐵拿走一樣——使他暫時沒法採取任何步驟,他覺得這一天沒有辦法混過;所以他在街上東逛西逛,看看迎面來的每一張為千百種焦慮蠶食著的臉。
當他遊盪時,他想起那個已經結束了自己的遊盪和窺伺的人;他再不會騷擾他的家庭了。
時間已是下午,他看見報紙的海報上宣布死者姓名已經發現,就買下那些報紙看看報上怎樣說的。如果能夠的話,他真想把他們的嘴堵起來。他上商業區和布爾德商量了好久。
回家的途中,大約在四點半鐘時經過喬布生行門口的階台時,他碰見了喬治-福爾賽。喬治遞了一份晚報給索米斯,說:
「你看!你看見那個倒霉的『海盜』的消息嗎?」
索米斯冷酷地回答:「看到。」
喬治盯了他一眼。他從來就不喜歡索米斯;現在認為波辛尼之死應當由他負責。是他把波辛尼逼死的——是他那一次行使對自己妻子的權力,逼得「海盜」在那天不幸的下午象沒頭蒼蠅亂撞的。
「那個倒霉鬼,」他在想;「心裡對索米斯又是妒忌,又是恨,以至於在那個可恨的大霧裡一點聽不見後面公共馬車衝過來。」
索米斯逼死了他!喬治的眼睛下了判決。
「報上說是自殺,」他終於說出來。「這話站不住。」
索米斯搖搖頭。「車禍。」他說。
喬治的拳頭緊勒著報紙,把來塞在口袋裡。臨走之前,他忍不住再搗他一下。
「哼!家裡都過得好嗎?小索米斯有了沒有?」
索米斯的臉色變得和喬布生行階台一樣白,嘴嘟得就象要咬人似的,匆匆掠過喬治走了。
索米斯到了家,用鑰匙開了大門走進那個光線黯淡的穿堂,一眼就看見自己妻子的鑲金陽傘放在地毯柜上。他扔下皮大衣,趕快走進客廳。
天晚了,窗帘已經拉上,爐架上一堆杉柴燒得很旺,他靠著火光看見伊琳坐在她平日坐的長沙發角上。他輕輕關上門,向她走去。她動也不動,而且好象沒有看見他似的。
「你回來了?」他說。「為什麼黑地里這樣坐著?」
接著他看見她的臉,臉上是那樣蒼白,那樣毫無表情,彷彿是血液已經停止流動似的;眼睛睜得多大,就象貓頭鷹受了驚嚇時一雙又大又圓的黃眼睛。
她裹著灰皮大衣靠著長沙發的軟墊,非常象一隻被捕獲的貓頭鷹,裹緊自己柔軟的羽毛抵著籠子的銅絲;原來剛健婀娜的身條已經看不見了,就象經過殘酷的勞動之後人垮了似的;就象自己再不需要美麗,再不需要剛健婀娜了。
「你回來了?」他又說了一句。
她永遠不抬起頭來,永遠不開口,火光弄著她木然不動的身影。忽然她打算站起來,可是被他攔著;這時候他才明白過來。
她就象一頭受了重傷的野獸一樣,不知道上哪兒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做著什麼,這樣才回來的。只要看見她的外表,蜷縮在皮大衣里,就夠了。
他這時才真正明白波辛尼是她的情人;明白她是看到他喪命的新聞——也許就象他自己一樣,在一個風緊的街角上買了一份報紙看了才知道的。
所以她是自動回來的,自動回到她一直要擺脫的籠子里來——他把這件事的重大涵意盤算過之後,真想叫出來:「把你可恨的身體——我愛的身體——帶出我的屋子!把你的可憐的蒼白的臉龐,那樣殘忍又那樣溫柔的臉龐帶走——不要等我把它打爛。滾開去,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這些話他雖則沒有說出來,可是好象看見她起身走了,就象一個做著噩夢的女子似的,竭力掙扎著想清醒過來——起身走到外面的寒冷黑暗中去,一點不想到他,連他的存在都一點不覺得。
接著他叫出來,和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恰巧是抵觸的:「不要動,坐在那裡!」他轉過身去,在火爐另一頭自己常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來。兩個人不作聲坐著。
索米斯心裡想:「這一切算什麼來呢?為什麼我要這樣痛苦呢?我犯了什麼罪呢?這不是我的過失啊!」
他又看看她,象中了槍的奄奄一息的鳥兒一樣蜷縮著;你望著它可憐的胸口喘息著,只見出氣不見入氣;它的可憐的眼睛也看著你這擊中她的人,神情緩滯、溫和,就象沒有瞧見你似的,同時向一切美好的東西——太陽、空氣和它的伴侶告別。
兩個人就這樣靠著火坐著,一聲不響,各自坐在火爐的兩頭。
燃燒著的杉柴冒出煙氣,他本來很喜歡這香味,現在好象扼著他的喉嚨,使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走到穿堂里,把大門打開,盡量呼吸門外透進來的冷空氣,然後帽子不戴,大衣也不穿,就跑到方場上去。一隻半餓著肚子的野貓沿著花園欄杆向他挨過來,索米斯心裡想:
「痛苦啊!我這痛苦幾時才能停止呢?」
在對面街上一家門口,一個他熟識的名叫路德的人正在擦著皮靴,那神氣儼然說:「我是這兒的主人,」索米斯向前走去。
遠遠從澄澈的空氣里傳來他和伊琳結婚的那個教堂的鐘聲,為了迎接基督的降生操練著,那片聲音把車輪的聲音全淹沒了。他覺得自己急需要喝一杯烈酒,或者使自己平息下去,什麼事都無動於衷,或者把自己激怒起來。只要他能夠掙脫自己——從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纏繞著他的愁緒中掙脫出來。只要他能夠接受這種想法:「跟她離婚——趕她出去!她已經忘記你了。忘掉她吧!」
只要他能夠接受這種思想:「放她走吧——她也痛苦得夠了!」
只要他能接受這樣的慾望:「使她做你的奴隸——她是聽你擺布的!」
甚至於只要他能接受這種突如其來的覺悟:「這一切算得了什麼呢?」只要他能有這麼一分鐘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行動有什麼關係,忘掉不管他怎樣做他都得有所犧牲。
只要他能憑著自己的衝動去做就好了!
可是他什麼都忘記不了;什麼思想、覺悟或者慾望他都不能接受;這事情太嚴重了;和他太密切了,就象一個沖不破的藩籠。
遠在方場的那一邊,賣報的童子正在叫賣著晚報,那聲音和教堂的鐘聲合成一片,然而又是那麼刺耳,聽得人毛髮悚然。
索米斯掩起耳朵;腦子裡忽然掠過一種念頭,覺得如果不是老天有眼,說不定現在壓死的不是波辛尼,而是他自己,而她,不但不會倦縮在那裡眼神獃滯象只中槍的鳥兒——
—個什麼軟綿綿的東西觸到他的腿,原來是那隻貓拿身子挨他。索米斯從胸臆間迸出一聲嗚咽,使他的人從頭抖到腳。接著黑暗中一切又變得沉寂,那些房子好象在凝視著他,每一所房子里有它的主人和它的女主人,和它快樂的或者辛酸的秘密。
突然,他望見自己的大門開著,穿堂里的火光映出一個男子的黑暗身形,背立著。他心中一驚,躡著腳走了過去。
他能望見自己的皮大衣扔在雕花的橡木椅上;望見掛在牆上的波斯地毯、銀碗和一排排瓷盆,還有那個站在門口的生人。
他厲聲問:「你有什麼事,先生?」
那人轉過身來。原來是小喬里恩。
「大門本來開著,」他說。「我能不能見你太太談一分鐘話,有個信要帶給她?」
索米斯帶著陌生的眼光斜看他一眼。
「我妻子什麼人都不見,」他執拗地說。
小喬里恩溫和地回答:「我不會耽擱她兩分鐘的。」
索米斯搶過他,攔著門。
「她什麼人都不能見,」他又說。
小喬里恩的眼睛向他身後的穿堂里望去,索米斯轉過身來。伊琳就站在客廳的門口,眼睛睜得很大,焦切的神情,嘴唇張開,兩隻手伸了出來。看見是這兩個人時,她臉上的光采消失了;手垂到腰間;站在那裡就象石頭一樣。
索米斯掉轉身子,恰巧和客人的眼光碰上;他看見客人眼睛里的那種神情,不由而然發出一聲咆哮。嘴唇合攏時,隱隱帶著微笑。
「這是我的房子,」他說;「我的事情不要別人管。我告訴過你——現在再告訴你;我們不見客。」
他迎著小喬里恩的臉砰的一聲把大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