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如果說你們犯罪是由於我的過錯,那我應該怎麼補償呢?

到那個偏僻小鎮的第一天,我就想回東京,原以為那裡只是生活上稍有不便,實際上完全超乎想象。物質上的不便固然令人討厭,更討厭的是住在那個封閉小鎮上的居民,因為在這裡我簡直被當成了外國人。

就連買個東西都不例外。走在外面,那些人會將我從頭到腳審視個夠,還會滿臉鄙夷地悄悄議論:「今天又穿得這麼排場,是不是去參加婚禮?」在超市,當我問:「沒有XX嗎?」對方會不耐煩地說:「這種東西大城市才有。」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也就是牛腱子肉、卡門培爾乾酪、高級沙司、鮮奶油……僅僅如此,我就被看成自命不凡的有錢太太。

儘管如此,我還是盡量貼近那裡的居民,這是為了丈夫。如果不是考慮到他,我不會那麼努力地去和當地人處好關係。因為丈夫是新工廠的負責人,一切另當別論。為了足立製造廠早日被鎮上的人接受,我必須付出努力。

全鎮的集體大掃除,我只參加過一次。公告欄上寫的是自主參加,但我們還是應該積极參加鎮上的活動。我召集了很多住在公司宿舍的家眷一起去。沒想到我們到了公民館(集公民學習班、圖書館、博物館、公眾集會廳、產業指導所等功能於一身的文化教育機構,遍布日本市鎮鄉村。)前的集合處,鎮上的人卻表現出一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城裡來的夫人們不參加也好……穿得那麼漂亮,準備來幹什麼?」

竟然遭如此冷遇。我原本都做好了思想準備,準備掃污水溝也無所謂,再臟也沒關係,而且還專門為此換上襯衫和牛仔褲。鎮上的人並非穿著戰爭年代的大裙褲,多數人穿著運動服,好幾個年輕人也和我一樣打扮,估計即使我穿著運動服去也會聽到同樣的說法。最後,他們說:「那麼白嫩的手弄髒了可不好。」於是安排我們去擦公民館的窗戶,而鎮上的人都去路邊和河邊割雜草。

對鎮上人的態度感到不滿的不僅僅是我一個,公司宿舍的家眷經常互相發牢騷,後來她們越來越親密,即使在原先的工廠關係很淡漠的人,也開始定期聚在一起喝茶,以加深感情。

可是,我幾乎沒有被邀請去參加過那樣的茶會。每次我喜歡的糕點屋推出新產品,媽媽都會給我寄過來一些,我有時也會邀請這些夫人來品嘗,但我們總是話不投機,而且她們也沒有回請。我非常生氣。我也想和她們一起聊聊對這個鎮子的不滿,也想和她們談談孩子的補習班和學習。後來仔細想想,覺得這也難怪,因為這人在一起的時候也想說說公司的壞話。

隨處都能聽到她們的抱怨,諸如為什麼在這種地方建工廠,家裡剛蓋了新房子,好不容易才托別人給孩子介紹了一個好一點的補習班之類。

可以說,在封閉的小鎮里又形成一個封閉的世界,我不被任何一方接納。

在東京的時候完全不是這樣,我被一幫老朋友包圍,聊得投機時甚至會忘記時間。話題一般都是經常光顧的時裝店、餐廳、戲劇表演、音樂會,絕對不會有哪裡的雞蛋便宜之類的話題。我的朋友中沒有家庭主婦,都是一心關注穿著打扮……那些包圍著我、令我陶醉其中的朋友和我一起走過了人生最輝煌的時代。

惠美理遇害過後,你們的境遇我通過各種途徑有所耳聞,雖然很同情,卻無法認同你們任何一個人的行動,甚至無法想象。

為什麼這些孩子不打扮呢?為什麼不和朋友玩?為什麼不好好享受人生?如果我有和你們一樣的遭遇,會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

我也有青梅竹馬之交。或許是上私立學校的緣故,記憶中放學或休息日的時候,沒有在小學的校園裡玩,但在家附近的公園裡玩過。如果此時走過來一個男人,帶走其中的一個夥伴並把她殺害,我會不會事後多年仍然對還沒有伏法的罪犯感到畏懼呢?會不會因為受到被殺害夥伴的母親的責罵而一直耿耿於懷呢?

我想我一定不會像你們陷得這樣深。

我也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離開了人世。我也曾經強烈地自責,然而,一直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並不是辦法,還不如鼓起勇氣追求幸福。於是我下定決心好好活下去。當時我二十二歲,比現在的你們稍微年輕一點。

和秋惠成為朋友是升入大學二年級的春天。在被稱為「公主學校」的女子大學英文系,有半數學生是從小學直升進來的,我也是其中之一,而秋惠屬於考進來的。只聽她說過一次自己的家鄉,那是一個無名小鎮,既沒有風景宜人的觀光勝地,也沒有著名的產業。

我每天只知道玩,學校的課只是隨便應付應付,考試前才去上課。而她是那種從不缺課、坐在第一排認真記筆記的好學生。和她套近乎是因為考試前要借她的筆記。她對我幾乎沒有印象,但還是很痛快地借給了我。

筆記內容竟然那麼充實,甚至讓人不禁想,下一年可以放棄厚而無用的教科書,直接用它就可以了。剛開始想請她在校內的自助咖啡館吃甜點,後來覺得這樣有些過意不去,正好當時手裡有兩張音樂會的票,就給了她一張。

票是一個男性朋友給我的,反正沒有和他約好一起去,便順手給了秋惠。

她外表給人的印象很古板,不知道會不會對傑尼斯(指傑尼斯事務所,成立於1975年,日本著名藝人經紀公司,以發展男藝人及男性偶像團體為主)感興趣,沒想到她竟然是個粉絲。「簡直不敢相信,我太喜歡了。這票我真的可以收下嗎?實在不好意思,我僅僅是借給你筆記而已。」她很興奮,反而請我喝了茶。

她看起來是第一次在自助咖啡館吃甜點,表現得很激動。她說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甜點。

我開始對她感興趣。

音樂會當天,她打扮得比平日時髦了一些,只是包和鞋都是舊的。我對偶像不感興趣,比起在台上又跳又唱的偶像組合,我更關注身邊拚命喝彩鼓掌的她。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腳上,不理解為什麼她穿這麼破的鞋也能滿不在乎,換成我的話,如果家裡只有這雙鞋,就絕對不出門。她這身衣服配什麼鞋好呢?上次看到的一雙綠色短靴說不定很配。

對了,邀她一起去購物也不錯。平時和她在一起的凈是些小地方來的孩子,一定連時尚商店在哪裡都不知道。隨便帶她去一個我喜歡的商店,她一定都會高興。

我約了她,她高興地去了。「這雙鞋怎麼樣?」我指著一雙鞋問她。

她忽閃著眼睛說:「相當不錯。」後來她說:「妹妹生日的時候想送給她漂亮的文具。」於是我帶她去了雜貨店,她拜託我:「麻子,你眼光好,你幫我選吧。」最後,我倆又去吃美味的甜點,她激動地說:「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高興過。」

我還給她介紹了我的玩伴,都是那幫男孩子。大家一起去兜風、喝酒,秋惠不擅長喝酒,剛開始還有些膽怯,後來因為大家都是帥小伙,又很會說話,她漸漸就放開了。她說:「麻子的朋友凈是些出類拔萃的人。」聽到我說「你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員」,她高興地笑了。

我也非常高興。

迄今為止,我認為別人替自己做事順理成章,從未想過取悅別人。每次收到男孩們的禮物,我都會想,明明不會得到回報,他們為什麼依然樂意這麼做呢?後來才明白,那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享受。

當秋惠很高興地對我說上一句謝謝,我就會很滿足。可能比起讓別人替我做事,我更喜歡替別人做點什麼。我就是這種人。

如果和二十五歲的你們以另外的方式相識,比如惠美理還活著,把你們當做朋友介紹給我,也許我會給你們每個人提些建議,或者送給你們禮物。

紗英膚色白凈,眉清目秀,頭髮剪短一些的話,可能就不會顯得那麼怯生生的。把耳朵露出來,帶上大一點的耳環會更好看,或者我會對她說前段時間正好看中一副,忍不住買了下來,送給她做禮物,下次有約會的時候帶上如何?

真紀個子高,反而不能穿跟太低的鞋。還有,不能因為是老師,穿著就過於樸素。對了,帶條圍巾不錯,她脖子修長,一定很適合。

晶子應該走出去。你喜歡可愛的東西,對吧?有太多的商店想帶你去,都不知道先去哪家了。一天能逛完嗎?哦,對了,我的一個朋友開了插花培訓班,一起去看看吧。

由佳的手非常漂亮,不修飾真是可惜了。去過美甲沙龍嗎?實際上我很想送給你戒指,但收到我送的戒指,你也不會高興,對吧?

我說這些,惠美理一定會在旁邊說:「媽媽,你打住吧,朋友一來你總是這樣,真是多管閑事。茶、點心都不需要,你快點出去吧。」

就這樣,我被她從房間趕出來。

你們在事發之前,還來過一次我家。雖然只有一次,我卻記得非常清楚,你們吃點心時不會用叉子,顯得很笨拙,當時我很擔心,這樣的孩子做惠美理的朋友沒關係嗎?結果當天晚上就接到真紀媽媽的感謝電話,她說:「今天承蒙您的招待,謝謝。孩子回來很高興,說是吃了美味的點心。」其她三人的媽媽在超市碰到后也會對我表示感謝,說:「那天孩子回家后很高興。」沒想到還很有教養,這使我改變了以往對她們的偏見。

但是,實際上你們一點都不愉快,對吧?秋惠也一樣。

如果我約她,她會和我去任何地方,打扮也逐漸時尚起來,只不過腳上仍舊是那雙破破爛爛的鞋子。我問她:「我給你推薦的那雙鞋,你不買嗎?」

她說:「非常漂亮,就是太貴了,等拿到打工的酬勞,準備買一雙和它相似的。」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在餐館打工。

「鄉下的父母替我負擔昂貴的學費,零花錢我得自己賺。」

當時她是這麼說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沒有考慮過學費的問題,說實在的,我連學費是多少都不知道。以前的好朋友都和我一樣,沒有誰去打工,認為那是貧窮可憐的孩子才幹的事。

我覺得秋惠很可憐,便給她買了那雙鞋子。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聖誕節,但我認為所謂朋友就不應該管是不是節日,只是單純地想讓對方高興。我給鞋子繫上絲帶,附上一張寫有「友誼之見證」的卡片,然後寄到她的公寓。

我盼望著再次去學校,想知道她是不是穿上了,搭配了什麼衣服,她會對我說什麼。可是,她沒有穿。是不是還沒有寄到呢?是不是她把鞋子收起來等出遠門的時候才穿呢?沒想到,她把裝在盒子里的鞋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我。她說並不為什麼,只是不能接受這麼貴的禮物。我難以置信,告訴她不用客氣,她說自己並不是客氣。

就在這一推一讓的過程中,我漸漸開始生氣,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說:「只是不接受鞋子,太奇怪了。我請你吃飯,還給你介紹了朋友,你不接受鞋子的話,改天你要請我吃飯,給我介紹你的朋友,必須請我吃美味的飯菜,介紹的朋友也必須是男人。我給你介紹了五個人,你也要給我介紹五個。」

並不是真的要她請我吃飯,也不是真的要她給我介紹朋友。我只是說一些秋惠辦不到的事,讓她為難,那樣她就會接受鞋子。

沒想到第二周她真的請我吃飯。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酒屋,有五個男人坐在靠里的桌子邊,其中就有他。

他在秋惠打工的飯店廚房做幫工,比我高兩屆,其他四個人和他同年級,都是教育系的。

「聽秋惠說要和美女一起吃飯,就叫了幾個混小子過來。」

雖然是一副調侃的語氣,總覺得這些人有些刻板嚴肅。店面不起眼,飯菜倒是挺可口,剛開始大家還問我出生於何處之類,不到半小時我就覺得很無聊,因為我難以融入他們的談話中。

讀教育系的他們很熱烈地討論起日本的教育。當時那個時代,還無法想象素質教育這個概念,而他們就已經提出必須給中途退學的孩子創造一個重新面對社會的環境,並且舉出身邊的例子,比如有的孩子因考試失敗而精神衰弱,試圖自殺。

秋惠自己倒是不發表什麼意見,聽得卻很入迷。只有我感到很無聊,因為在我身邊沒有為升學拚命讀書的人。我只在升小學時接受了形式上的筆試和面試,此後一直到大學都是自動升學,不用參加任何考試。我身邊沒有特別優秀的孩子,也沒有特別差的孩子。

隨著他們的談論越來越熱烈,我開始有些生氣,我身邊的男孩向來只說有趣的話題來取悅我,這些人真是太沒眼色了。他們都說自己是鄉下來的,是不是鄉下人對時髦話題不感興趣呢?

就在這時,他跟我搭話了。

「我們只知道鄉下公立學校的事,私立女校都安排些什麼課程?有沒有另類一些的課?有沒有上課風趣幽默的老師?」

問題很簡單,連我也能夠回答。我給他講中學自然課的老師非常喜歡散步,天氣好的時候總是在戶外給大家上課。他教我們四季的花草、昆蟲的名字,葉子為什麼會紅,什麼時候可以看見彩虹,校園的牆看似白色,其實不是白色——令我吃驚的是,不僅僅是他,大家都聽得很入迷。

對鄉下人來說,有關大自然的話題應該不稀奇,他們為什麼那麼感興趣呢?這反倒讓我很驚訝。不出所料,他們也開始熱火朝天地說起小時候的事情,比如捉迷藏,在田裡抓蝲蛄,在空地上建秘密基地……

對我來說這一切都那麼陌生,惠美理也和你們玩過這些遊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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