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好了,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赫爾曼自言自語。「真的發生了。」
他沿著第十四街向前走去,喃喃自語。他在塔瑪拉的叔叔家告別了塔瑪拉,正往瑪莎那兒去,他已經在東百老匯的一家自助餐廳給她掛過電話,告訴她他的一個齊甫凱夫的遠房親戚來了。好笑的是,他還給這位親戚起了個名字——費維爾。萊姆伯格;還把他說成是一位研究《猶太教法典》的學者,已經六十齣頭。「你能保證他不是你原來那位三十來歲的女朋友埃娃。克拉佐韋爾嗎?」瑪莎問。
「如果你願意,我把你介紹給他,」赫爾曼回答。
這會兒赫爾曼在一家雜貨鋪前停住腳,給雅德維珈掛電話。所有的電話間里都有人,他只得等著。使他感到十分困惑不解的倒不是這件事本身,而是在他所有的想象和猜測中,他沒有想到塔瑪拉還可能活著。也許他的孩子們也會起死回生?生活的畫卷會卷回去,過去存在的一切都會再次出現。只要是天使們在耍弄他,他們肯定還有別的事情呢。他們不是創造了一個希特勒嗎?你可以相信他們的創造力。
十分鐘過去了,五個電話間部還沒有空。第一個男人邊講邊做著手勢,好像跟他通電話的對方能看見他似的。第二個在發表長篇獨白,滔滔不絕。第三個邊說邊抽煙,同時把延長通話時間所需要的零錢排列起來。一個姑娘一邊哈哈大笑,一邊不斷地看她左手的紅指甲,好像她跟對方的通話與指甲——它們的形狀和顏色——有關似的。每個打電話的人顯然都陷於一種需要解釋、辯解和找借口的境遇之中。他們的臉上流露出欺騙、好奇、擔憂的神色。
終於,有一個電話間空了,赫爾曼走進去,呼吸著另一位男人留下的熱氣和味道。他撥完號,雅德維珈立即接電話,好像她是一直守在電話旁等著似的。
「雅齊亞,親愛的,是我啊。」
「啊,是你!」
「你怎麼樣?」
「你在哪兒打的電話?」
「巴爾的摩。」
雅德維珈停了一秒鐘。「它在哪兒?嗯,反正聽起來都一樣。」
「離紐約幾百英里。你聽得清楚嗎?」
「聽得清,很好。」
「我在努力賣書。」
「有人買嗎?」
「這工作可不好做,不過他們還是買的。他們是給我們付房租的人。你過得怎麼樣?」
「啊,我在洗東西——在這兒,一切東西都變得這麼臟,」雅德維珈說,沒有意識到她總是說些同樣的事兒。「在這兒衣服都洗成了碎布條。」
「鸚鵡怎麼樣?」
「它們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整天在一起互相接吻。」
「幸運的東西。今天我在巴爾的摩這兒過夜,明天我要到更遠的華盛頓去,不過我會給你打電話的。電話不在乎距離的遠近。十八萬英裡外的聲音電一秒鐘就送到了,」赫爾曼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把這點知識告訴她。也許他是想讓她有一個印象:他是在多麼遙遠的地方啊,這樣她就不會指望他很快回家了。他能聽見鳥兒在啼鳴。「有人來看過你嗎?我的意思是說有鄰居來過嗎?」他問。
「沒有。不過門鈴響過。我打開鐵鏈鎖著的門,見一個男人拿著一架吸塵機站在門外。他想讓我瞧瞧機器是怎麼樣吸灰塵的,但是我說,你不在家,任何人我都不讓進。」
「你做得對。他可能是真空吸塵機推銷員,但是他也可能是賊或是殺人兇手。」
「我沒讓他進屋。」
「你今晚幹什麼?」
「啊,我得洗盤子。另外你的襯衫需要燙一燙了。」
「這些衣服不燙也行。」
「你什麼時候再來電話?」
「明天。」
「你去哪兒吃晚飯?」
一費城,我的意思是說巴爾的摩的飯館多著呢。「
「別吃肉。你要把胃吃壞的。」
「不管怎麼,一切都壞掉了。」
「你要早點睡覺。」
「知道了。我愛你。」
「你什麼時候回家?」
「最早也得後天。」
「早點回來,沒有你我真寂寞。」
「我也惦記你。我會給你帶件禮物來的。」
說完,赫爾曼掛斷了電話。
「一個善良的靈魂啊,」赫爾曼對自己說。「這樣的好人怎麼能在這個腐敗的世界上生存下去?這真是一個謎——除非人相信靈魂的輪迴。」赫爾曼想起瑪莎曾經暗示過他,雅德維珈也可能有個情夫。「這是不可能的,」他想著,生起氣來。「她是忠實的。」不過,他讓自己想象,就在她和赫爾曼通話的當兒,一個波蘭人緊挨著雅德維珈站著,那個波蘭人也玩弄著同樣的、赫爾曼非常熟悉的花招。「嗯,一個人只有一件事是拿得準的——死亡。」
赫爾曼想起蘭珀特拉比。如果他這天交不出答應完成的那章稿子,拉比可能幹脆叫他滾蛋。布朗克斯和布魯克林又都要付房租了。「我要逃走了!我可受不了了。這會要了我的命。」
他來到一個車站,走下台階到達地下鐵道。這麼炎熱,這麼潮濕!年輕的黑人飛快地跑著,嘴裡大聲叫喊,非洲聲調跟紐約聲調一樣多。婦女們身上的衣服胳肢窩下面全濕透了,她們拿著包裹和手提包,互相擠著,眼睛里冒著怒火。赫爾曼把手伸進褲袋,想掏手絹,可是手絹是濕的。站台上,一大群人互相推操著正在等車。嗚!火車一聲尖鳴進站了,好像它要飛快地駛過站台似的。車廂里已經擠滿了乘客。不等車廂里的人下車,站台上的人群就朝開著的車門涌過去。一股抵擋不了的力量把赫爾曼推進了車廂。別人的臀部、胸部、胳膊肘擠著他。這兒,至少對自由願望的幻想已經消失。人在這兒就像是一塊石頭或是宇宙空間中的一顆流星,被扔來扔去。
赫爾曼站在擁擠不堪的車廂內,動彈不得;他羨慕那些高個兒——那些六英尺高的人,他們可以呼吸到從通風裝置里透進來的涼爽的空氣。甚至呆在草料棚里的那年夏天,天也沒有這麼熱。猶太人一定是像這樣被裝進貨車運往毒氣室的。
赫爾曼閉上雙眼,眼下他該怎麼辦呢?他應該從哪兒開始呢?幾乎可以肯定,塔瑪拉來到紐約是身無分文的。如果她隱瞞她有丈夫這個事實,她可以從猶太同鄉會的分配委員會得到一些補助。但是她已經說過,她不想欺騙美國的慈善家們。他又犯了重婚罪,而且還有個情婦。如果被人發現,他可能會被逮捕,並被遣送回波蘭。
「我得找個律師。我得馬上去找個律師!」可是他怎麼解釋這種情況呢?美國律師對任何問題都有簡單的解決辦法:「你愛哪一個?和另一個離婚。事情不就完了。去找個工作。請精神分析家看看病。」赫爾曼想象法官在對他宣判,用食指指著他說:「你辜負了美國對你的款待。」
「三個我都想要,這是可恥的事實,」他自己承認。塔瑪拉變得更漂亮,更文靜,更有趣了。她比瑪莎吃的苦更多。跟她離婚這就意味著把她趕到別的男人那兒去。至於愛情嘛,專家們運用這個詞兒,好像它有明確的定義似的,可是,還沒有人發現它的真正含義哪。
2
赫爾曼到瑪莎家的時候,她正在家裡。她顯然心情愉快。她把香煙從嘴唇間挪開,和他親了親嘴。從廚房裡傳來燒菜的喊喊呼呼聲。他聞到了炸肉、大蒜、紅菜湯和新土豆的香味。他聽到希弗拉。普厄的聲音。
來到這兒他總是食慾大振。母女倆正在沒完沒了地用燒鍋和平底鍋燒啊、烤啊,又做泡菜,又補麵條。這使他想起了齊甫凱夫的父母家。在安息日,希弗拉。普厄和瑪莎準備了烤肉菜和酥油布了。也許是因為他和一個異教徒在一起生活,瑪莎一定要點上安息日蠟燭,擦亮滌罪酒杯,把桌於按規定和習俗擺好。希弗拉。普厄總是向赫爾曼請教有關飲食規定的問題:她不小心把一個奶匙和一個肉叉放在一起洗了;蠟燭油掉在盤子里了;小雞沒有膽。末了一個問題赫爾曼記得是這麼回答的:「嘗嘗肝,看看苦不苦。」
「是啊,苦的。」
「如果是苦的,那按猶太教規定是可以吃的。」
赫爾曼正吃著土豆和薄餅,瑪莎問起了他去看過的那個親戚。他正在吃的那一大口東西,差點兒把他噎住。他想不起他在電話里告訴過她的名字了。不過他已經習慣於這種即興式的發言了,他說:「是啊,我都不知道我這位親戚還活著。」
「是個男人還是女人?」
「我跟你說過,是個男人。」
「你說過許多事情。他是誰?從哪兒來?」
他想起了他給編造的那個名字——費維爾。萊姆伯格。
「他跟你是什麼親戚關係?」
「我母親那頭的親戚。」
「什麼親?」
「我舅舅的兒子。」
「你母親娘家姓萊姆伯格?我記得你好像跟我提起過,不是這個姓。」
「你記錯了。」
「你在電話里說,他是個六十齣頭的男人。你怎麼會有年紀這麼大的表兄?」
「我媽最小,我舅舅比她大二十歲。」
「你舅舅叫什麼?」
「圖弗埃。」
「圖弗埃?你母親去世時年齡多大?」
「五十一歲。」
「這事兒聽來叫人難以相信。這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她實在太惦記你了,所以在報紙上登了張通知。你幹嗎把通知撕下來?你是怕我看見名字和電話號碼。嗯,我另外買了一份報紙。我現在就去打電話,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回你可是自作自受了,」瑪莎說。滿臉流露出又憤恨又得意的神色。
赫爾曼推開了他的盤子。
「你幹嗎不馬上去打電話?也好結束這種可笑的盤問!」他說。「去啊,你去撥號啊!我討厭你這麼惡聲惡氣地數落我!」
瑪莎臉上的表情變了。「我高興什麼時候打就什麼時候打。別讓土豆涼了。」
「如果你根本不信任我,那咱們的關係還有什麼意思?」
「確實沒什麼意思。不管怎麼樣,吃土豆吧。如果他是你媽的侄子,你幹嗎說他是遠親?」
「對我來說,所有的親戚都是遠親。」
「你有你的非猶太姑娘,還有我,但是從歐洲來了一個騷貨,你就撤下我去會她。像那樣的一個婊子可能有梅毒呢。」
希弗拉。普厄走到桌子旁。「你幹嗎不讓他吃?」
「媽,你別來攪!」瑪莎嚇唬她說。
「我不是來攪。難道我的話對你毫無用處?一個人在吃飯的當兒,別拿抱怨去打擾他。我聽說過一件事,在什麼地方有一個人,願上帝保佑我們,吃得噎死了……」
「你反正任何事情都有故事好講!他說謊,他是個騙子。他太蠢了,連怎麼扯謊才能不被人察覺都不會。」瑪莎半對她母親、半對赫爾曼說。
赫爾曼用匙舀起一隻小土豆;這是只新土豆,圓圓的,油滋滋的,上面有一些歐芹。他剛要把它放進嘴,又停住了。他找到了他的妻子,可是失去了他的情婦。這就是命運早就準備跟他開的玩笑嗎?
儘管他已經仔細考慮好他要告訴瑪莎的關於他親戚的細節,可是他的記憶在跟他作對。他用匙子的邊把那根軟的小土豆一切兩半。「我是不是該對她說實話?」他問自己。可是沒有回答。奇怪的是,他儘管很苦惱,卻很鎮靜。這是一個當場被捉住的罪犯接受不可避免的懲罰才抱的聽天由命的態度。
「你幹嗎不打電話?」他說。
「吃吧。我去拿布了。」
他吃著土豆,每吃一口都使他增添力量。他沒有吃午飯,白天的這些事弄得他筋疲力盡。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處死前吃最後一頓飯的囚犯。瑪莎不久就會知道真相。蘭拍特拉比肯定會叫他滾蛋。他兜里只有兩元錢。他不能向政府申請救濟——他的雙重生活可能被揭出來。他能找個什麼工作呢?就是洗碗這樣的活兒,他也不可能找到。
瑪莎給他一個布了和一份兌茶的糖汁蘋果。赫爾曼原來打算晚飯後寫拉比的稿子,可是他覺得胃大脹了。他感謝母女倆為他準備的飯菜,希弗拉。普厄說:「幹嗎要謝我們?感謝在天的上帝吧。」她給赫爾曼拿來一罐洗手指的水和一頂無檐便帽,這樣他可以念祝福詞。赫爾曼含糊不清地念了祝福詞的第一節,然後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瑪莎在水槽里放滿水,開始洗盤子。這時外面天還沒黑,赫爾曼聽見鳥兒在後院的樹上啼鳴,但他覺得這似乎不是通常在樹枝間嗽嗽的麻雀叫聲。赫爾曼開玩笑地想著,它們都是另一個時代的鳥的精靈——哥倫布以前的時代的、甚至史前紀元的鳥的精靈,它們在臨近黃昏的時候蘇醒、唯鳴。在他的房間里,他經常在晚上發現一些甲蟲,非常大而且奇形怪狀,他簡直不相信它們是這個天氣或是這個時代的產物。
赫爾曼覺得這一天白天似乎比他記憶中的任何一年夏天的白天都要長。他記得大衛。休漠的話:沒有什麼合乎邏輯性的論證可以證明太陽第二天清晨會升起。既然是那樣,那麼,也沒有什麼能擔保今天的太陽會落下去。
天氣真熱。他經常感到納悶,溫度這麼高,這間房間怎麼沒有著火。在特別悶熱的晚上,他想象火焰突然從天花板、四壁、被褥、書和稿子各處冒出來。他攤手攤腳地躺在床上,時而打吨,時而沉思。塔瑪拉向他要過地址和電話號碼,他沒有給她,答應在第二天晚上給她去電話。她們都想幹嗎呢?都想暫時忘記她們的孤獨和必然的死亡。儘管他這樣窮困和無用,還有幾個人依靠他。不過是瑪莎使生活變得富有意義。如果她離開他,那塔瑪拉和雅德維珈就會變成包袱。
他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可以聽見瑪莎在另一間屋子裡打電話。她是在跟裡布。亞伯拉罕。尼森說話嗎?還是在跟塔瑪拉呢?他緊張地傾聽。不是,她是在和自助餐廳的另一個出納講話。幾分鐘以後,她來到他的房間。在半暗不明中,瑪莎說道:「你睡著了嗎?」
「我剛醒。」
「你一躺下就睡著,這說明你一定心裡沒鬼。」
「我沒有殺過人。」
「一個人可以不用刀子殺人。」接著,瑪莎改變聲調說:「赫爾曼,我現在可以休假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們可以在星期日早晨走。」
赫爾曼沉默了一會兒。「我現在只有兩元錢,還有幾分零錢。」
「你不是可以從拉比那兒弄到一張支票嗎?」
「我現在沒多大把握。」
「你想跟你的鄉下人——或是別的什麼人呆在一起吧。這一年你一直答應帶我去郊外,但是事到臨頭,你卻改變主意了。我本不該說這話,不過跟你相比,里昂。托特希納是個誠實的人。他也扯謊,不過他是沒有惡意地吹大氣,想出各種愚蠢的幻想。報上那個通知是你自己登的嗎?我不會感到奇怪的。我需要做的只是撥電話號碼。我馬上就會知道你要的花招。」
「去打吧,去了解情況吧。只要花幾分錢,你就可以了解真相了。」
「你今天去看誰的?」
「我死去的妻子塔瑪拉,她死而復生了。她塗了指甲油來到紐約。」
「是啊,當然暉。你和拉比間發生了什麼事?」
「我沒按時交稿。」
「你這是故意這麼乾的,這樣你就可以不和我一起出門了。我不需要你。星期天早晨我自己理一箱衣服,眼睛看到哪裡,腳就走到那裡。如果我不離開這個城市幾天,我要瘋了。我從來沒這麼疲勞過,就是在集中營也沒有。」
「你幹嗎不躺下呢?」
「謝謝你的建議;這沒有用。我一躺下,所有的暴行、所有的恥辱就浮現在腦海里。如果我睡著了,就立即回到過去,和他們在一起。他們拽我、揍我、追趕我。他們從四面八方跑過來,就像是一群獵狗在追一隻免於。有沒有人做惡夢做死的?等一下,我得去抽支煙。」
瑪莎離開房間。赫爾曼起床,眺望窗外。天空灰暗陰沉。下面的那棵樹一動不動地站著。空氣中散發著沼澤和熱帶的氣息。從遠古時代起,地球始終由西向東轉動。太陽牽引著它的行星一起飛速離開某地。銀河圍繞著自己的軸心旋轉。在這些宇宙的運動中間,赫爾曼站著,有他的小小的現實情況、有他的可笑的小小的煩惱。只要有一段繩子或一滴毒藥,那些麻煩就會同他一起消滅。「她幹嗎不打電話?她在等什麼?」赫爾曼問他自己。「也許她怕知道真相。」
瑪莎嘴裡叼著一支煙捲回來了。「如果你想和我一起去,我來為你出錢。」
「你有錢嗎?」
「我去向工會借。」
「你知道我是不值得讓你這麼乾的。」
「不,如果一個人需要一個小偷,他會從絞刑架下把小偷救下來。」
3
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日,赫爾曼打算在布魯克林和雅德維珈一起過。星期一他準備和瑪莎去郊外度假。
他已完成那章稿子,並把它交給了拉比,同時鄭重其事地答應今後保證不再耽誤工作。幸運的是,蘭珀特拉比總是那麼忙碌,因此他根本沒有時間實行他自己的威脅。拉比拿到稿子,立即將稿酬付給他。拉比辦公桌上的兩架電話總是響個不停。這天他要飛往底特律去作演講。赫爾曼向他告別的時候,拉比搖了搖頭。他似乎在說:「別以為你騙得了我,嫩患兒。我比你以為的知道得多。」他沒有讓赫爾曼握他整隻手而只伸出兩個指頭。
赫爾曼走到門口時,秘書里加爾太太叫住他,「關於你電話的事兒怎麼樣了?」
「我把地址留給拉比了。」說完他隨手把門關上了。
對赫爾曼來說,每一次從蘭來特拉比那兒拿到一張支票都是一個奇迹。他儘可能迅速地在一家認識拉比的銀行里把它兌換成現錢。他本人沒有收支票的往來戶名。儘管他擔心遭人搶劫,他還是把現金放在褲子後面的兜里。這天是星期五,根據銀行牆上的掛鐘,這時已是十一點一刻。拉比在西第五十七街上有一間辦公室,銀行也坐落在那兒。
赫爾曼朝百老匯方向走去。他要不要給塔瑪拉掛個電話?從瑪莎在自助餐廳里跟他談話的情況判斷,她肯定早就給裡布。亞伯拉罕。尼森通過電話了。現在她一定知道塔瑪拉確實還活著。「這回我可要落得粉身碎骨了。」赫爾曼明白他這是在重複他父親常說的那句話。
赫爾曼走進一家店鋪去打電話,他撥了裡布。亞伯拉罕。尼森家的電話號碼。過了幾秒鐘,他聽到謝娃。哈黛絲的聲音。
「喂,誰啊?」
「是我,赫爾曼。布羅德,塔瑪拉的丈夫。」他吞吞吐吐地說著。
「我去叫她。」
他說不上等了有多長時間,是一分鐘、二分鐘還是五分鐘。塔瑪拉沒有立即來接電話,這隻能說明瑪莎已經去過電話了。終於他聽到了塔瑪拉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跟昨天不一樣。她說得很響:「赫爾曼,是你嗎?」
「是的,是我。我仍然不相信發生的事是真的。」
「嗯,是真的。我正望著窗外,看到紐約的一條街,街上全是猶太人,願上帝保佑他們。我甚至還聽見剁魚的聲音。」。
「你住的地方是一個猶太人居住區。」
「在斯德哥爾摩也有猶太人,好猶太人,不過這兒有點像納倫采夫。」
「是的,仍然保留了它的痕迹。有沒有人給你打過電話?」
塔瑪拉沒有立即回答,後來她說:「誰會來電話?我在紐約誰也不認識。這兒有—一他們叫什麼來著?——一同鄉會會員。我叔叔從前照看過他們中的一些人,但是……」
「關於租房子的事,你還沒問過,是嗎?」
「我去問誰?星期一我要到同鄉會去。也許他們會給我出出主意。你答應昨天晚上打電話來的。」
「我的允諾一錢不值。」
「事情也真奇怪。我在俄國那會兒,情況糟透了,可是大家至少是在一起;不管我們是在勞動營里還是在森林裡,我們都是一組犯人。在斯德哥爾摩我們也在一起。到了這兒,我第一次孤零零一人。我看著窗外,可是我覺得自己並不屬於這兒。你能到這兒來嗎?我叔叔不在家,嬸嬸也要出去買東西。我們可以談談。」
「好吧,我就來。」
「來吧。畢竟我們過去有過關係。」塔瑪拉說完,掛斷了電話。
赫爾曼剛跨出店門,一輛出租汽車正好駛來。他掙的錢不多,勉強剛夠糊口,但是現在他一定得趕時間,免得在這一整天中沒有時間跟雅德維珈呆在一起。他坐在出租汽車裡,內心的混亂使他爆發出一陣大笑。是的,塔瑪拉在這兒,這不是幻覺。
出租汽車停下,赫爾曼付過車費,又給了司機一些小費。他批批門鈴,塔瑪拉打開門。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塔瑪拉已經擦去塗在指甲上的紅指甲油。她穿了一件跟上回不一樣的黑衣服,頭髮略微有點兒蓬亂。他還注意到她已有幾縷白髮。她已經感覺到他不滿意她的美國式打扮,又重新恢復了她在故鄉時的穿著。現在她看起來老了一些,他注意到她的眼角那兒已有皺紋。
「我嬸嬸剛出去,」她說。
第一次見面時,赫爾曼沒有吻她。這時,他做了個準備吻她的姿勢,但是她避開了。
「我去弄點兒茶。」
「茶?我剛吃了午飯。」
「我想我還是有權邀請你跟我一起喝杯茶的,」她用納倫采夫人那種賣弄風情的談吐方式說。
他跟在她後面走進了起居室。廚房裡水壺發出噬噬噬的響聲,塔瑪拉走過去燒茶。過了片刻,她端著一隻放有茶和檸檬的托盤和一盤小甜餅進來了,這些小甜餅肯定是謝娃。哈黛絲烤制的。它們形狀不一,而是歪歪扭扭,像在齊甫凱夫家裡烤制出的餅一樣。它們聞著有一股桂皮和杏仁的香味。赫爾曼嚼著一塊小甜餅。他杯子里的茶倒得滿滿的,很燙手,杯子里放了一隻顏色變暗的銀匙。說也奇怪,波蘭猶太人過去那些世俗的特點,直到最小的細節,都移植到了這兒。
塔瑪拉坐在桌邊,離赫爾曼既不太近,也不太遠,而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已不是她丈夫、但還是親戚的男人坐在一起適當的距離。「我一直看著你,我真不相信是你,」她說。「我不能讓自己相信任何事情。我到這兒以後,樣樣事情都看不清楚了。」
「在哪些方面?」
「我幾乎已經忘記過去的生活是怎麼樣的了。你可能不相信我,赫爾曼,但是我躺著整宵睡不著,記不起我們是怎麼開始認識的,後來又是怎麼慢慢接近的。我知道我們經常吵架,可是我不知道為了什麼。我的生活就像洋蔥皮一樣被剝去了。在俄國,甚至比較近的在瑞典那幾年發生的事我都要忘記了。我們不斷地從一個地方轉到另一個地方,上帝知道為什麼。他們給我們填表,然後拿走。別問我在最後幾個星期中籤了多少回名字!他們幹嗎要這麼多的簽名?每張紙上我簽的都是結婚後的姓——布羅德。對那些官員來說,我仍然是你的妻子,塔瑪拉。布羅德。」
「我們永遠不會是陌生人。」
「你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你不過是說說罷了。你那麼快地拿你母親的女傭來安慰你自己。但是我的孩子們——你的孩子們———仍然到我這兒來。咱們別談這些了!還是說說你是怎麼過的。她起碼是個好妻子,對嗎?你從前對我可是怨氣十足著哪。」
「我能指望她做什麼呢?她現在乾的跟在我們家做用人時乾的是一樣的活。」
「赫爾曼,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訴我。首先,咱們曾經一起生活過。其次,正像我以前告訴過你的,我認為自己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了。也許我還能幫你的忙呢。」
「怎麼幫忙?一個人躲在一間草料棚里多年,他就不是社會的一分子了。事實是,在這兒美國我仍然躲在一個閣樓里。你那天也這麼說過。」
「嗯,兩個死人當然不必互相隱瞞什麼了。只要你還在做著你一直在做的那些事情,你幹嗎不去找個像樣的職業呢?不能一輩子為拉比寫寫文章。」
「我還能幹別的什麼呢?為了要熨燙襯褲,你得身體結實,還得屬於某個工會。這兒管工人的組織叫工會,要參加進去可不容易,除非……」
「你的孩子都死了。你幹嗎不讓她生個孩子?」
「也許你還能生孩子。」
「幹嗎要生?為了讓那些異教徒焚燒嗎?不過,這兒實在太寂寞了。我碰到過一個在集中營里呆過的女人。她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但是現在她又嫁了一個丈夫,又有了一群孩子。許多人又重新開始了生活。我叔叔跟我矚叨到深夜,逼我跟你談一次話,談出個決定來。他倆是好人,就是有點過於直爽。他說你一定得和她離婚;要不,你得跟我離婚。他甚至還暗示他想留些遺產給我。他們對一切事情只有一個回答:這是上帝的意志。就因為他們相信這點,他們才能渡過一切難關,健康而安然地生活到現在。」
「我不能和雅德維珈按猶太教規定離婚,因為我們不是按猶太教規定結的婚,」赫爾曼說。
「你起碼是對她忠誠的吧,還是另外還有其他女人?」塔瑪拉問。
赫爾曼停頓了一下。「你要我把一切都坦白出來嗎?」
「我還是了解真實情況的好。」
「真實情況是,我有一個情婦。」
塔瑪拉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我就料到是這樣。你能跟雅德維珈談什麼?她只會把有腳的鞋穿到左腳上去。你那個情婦是誰?」
「從那邊集中營來的。」
「你幹嗎不跟她、反而跟雅德維珈結婚呢?」
「她有丈夫。他們不住在一起,可他又不跟她離婚。」
「我明白了,你一點也沒變。不管怎麼樣,你還是說了真話。你別還隱瞞著什麼事吧?」
「我什麼都說了。」
「對我來說,不管你是有一個情婦,還是兩個,或是一打,反正是一回事。如果在我年輕漂亮的時候,至少是不難看吧,你對我都不忠誠,那你幹嗎要對一個缺乏吸引力的鄉下人忠誠呢?嗯,那個——你的情婦,她同意你這麼做?」
「她沒有別的選擇。她丈夫不同意和她離婚。她愛我。」
一你也愛她嗎?「
「沒有她我無法生活。」
「得了,得了,從你嘴裡居然聽到這種話!她很漂亮?聰明?還是很迷人?」
「她既漂亮,又聰明,而且迷人。」
「你是怎麼安排的?。在她們兩人中間趕來趕去?」
「我盡最大的努力。」
「你一件事也不了解。確切地說,什麼也不了解。如果我沒有親眼目睹他們對我們的孩子們的所作所為,我可能仍然是原來的我。人人都試圖安慰我,對我說時間會治癒我的創傷。事實恰恰相反:時間愈長,創傷愈深。我一定得在什麼地方租間房間,赫爾曼。我不能再和別人住在一起。和那些關在一起的人作伴倒容易些。如果我不想聽他們說話,我只要對他們說,走開,跟別人去煩就行了。但是我不能跟我叔叔這麼說話。他像父親一樣待我。我不需要離婚;我永遠不會再和別人生活在一起。當然,除非你想要離婚,那麼……」
「不,塔瑪拉,我不想離婚。我對你的感情是哪一個都無法奪走的。」
「什麼感情?你欺騙了其他的人,嗯,你是不可能改變的,不過你也是在欺騙你自己。我不想對你說教,但是你不會從這種烏七八糟的境況中得到好處的。我看著你就想到:一隻被獵人包圍而無法脫逃的野獸,看起來就像你這樣。你那個情婦是怎麼樣的人?」
「有點兒狂熱,可實在逗趣兒。」
「她沒有孩子?」
「沒有」
「她是否挺年輕的,還能生孩子?」
「是的,但是她也下想要孩子。」
「你在說謊,赫爾曼。如果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她希望給他生孩子。她也希望做他的妻子,不讓他跑到另一個女人那兒去。她為什麼和丈夫處不好?」
「啊,他是個騙子,寄生蟲,無賴。他自稱有博士的頭銜,從老娘們那兒弄錢。」
「對不起,那麼她調換了一個后得到的是什麼呢?一個有兩個妻子、替一個騙人的拉比寫佈道稿的男人。你把我的情況跟你情婦說過嗎?」
「還沒有。不過她看到了報上的通知,起了疑心。她可能隨時會給這兒來電話。要不,她已經打來過了?」
「沒人來過電話。如果她真的打電話來,我說什麼呢?說我是你妹妹?撒拉在對亞比米勒說到亞伯拉罕時就是這麼說的。」
「我對她說我的表兄來了,叫費維爾。萊姆伯格。」
「那我對她說我是費維爾。萊姆伯格?」塔瑪拉突然大笑起來。她整個面容全變了。她的眼睛閃爍著一種赫爾曼以前從未見過的,或是也許已經忘記的快樂的光芒。她左臉頰上浮現出一個酒窩。有那麼一會兒看起來像個調皮的姑娘。他站起身,她也站了起來。
「你這麼快就要走?」
「塔瑪拉,世界已經土崩瓦解,這不是我們的過錯。」
「我還指望什麼?在你的破車上做第三隻輪子?我們不要去損壞過去的歲月。我們在一起生活過多年。儘管你吵吵鬧鬧,那幾年仍然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他們站在靠近門口的走廊上繼續交談。塔瑪拉已經聽說,老齊科夫那個拉比老婆的兒媳還活著,而且就要評結婚了。但是,作為一個虔誠的猶太人,她必須解除同她丈夫的弟弟結婚的約束。她丈夫在美國有個兄弟,是個自由思想家。「至少我有權利了解這些聖人,」塔瑪拉說。「也許,在我不幸的經歷中,這是上帝的意旨。」突然,她走近赫爾曼,在他嘴上吻了一下。事情發生得如此迅速,所以赫爾曼來不及回吻她一下。他想擁抱她,但她一邊很快地避開,一邊表示她希望他走。
4
在布魯克林過星期五跟在齊甫凱本不同。儘管雅德維珈還沒有皈依猶太教,但是她盡量遵守傳統的猶太教規定。打她在赫爾曼父母家幹活那會兒起,她就記住了猶太教的儀式。她買了一個白麵包,還特別烘烤了安息日小甜餅。在這兒美國,她沒有合適的爐灶做安息日烤肉菜,不過有一位鄰居教她在煤氣灶上放一塊石棉墊,這祥,烤的菜就不會焦,而且星期六一大菜都是熱的。
雅德維珈去美人魚大道買了葡萄酒和祈禱蠟燭。她不知在哪裡弄到兩個黃銅燭台,儘管她不知怎麼念祈禱詞,她點起安息日蠟燭后,會用手指把雙眼捂住一會兒,嘴裡咕濃幾句,就像她看到赫爾曼的母親做的那樣。
然而赫爾曼這個猶太人反倒不理安息日那一套。他打開電燈,關電燈,儘管這樣做是被禁止的。吃完了魚、米飯、小豌豆和胡蘿蔔燉雞這頓安息日餐后,他坐下來寫東西,儘管這也是不允許的。雅德維珈問他為什麼要打破上帝的戒律,他說:「上帝是沒有的,你聽見嗎?即使是有的,我也不理他。」
這個星期五,雖然赫爾曼已拿到了稿酬,可他似乎比往常更加心煩意亂。他問了雅德維珈好幾次,是否有人來過電話。在魚和湯兩道菜中間,他從胸兜里拿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鋼筆,草草地寫了些什麼。在有的星期五晚上,碰到他興緻高的時候,他會唱他父親在吃飯時唱的讚美詩,如《肖洛姆。阿萊哈姆》k一個可尊敬的女人》等,他把歌詞譯成波蘭語唱給雅德維珈聽。前面那首是向在安息日護送猶太人從會堂回家的天使們致敬。後面那首是讚揚一位貞節的妻子比珍珠還要難得。有一次,他給她翻譯了一首關於一個蘋果園、一個可愛的新郎和一個帶著珠寶的新娘的讚美詩。詩里描述了擁抱,根據雅德維珈的看法,一首神聖的讚美詩里這是不應該有的。赫爾曼解釋說,這首詩是一位以「聖獅『聞名的希伯來神秘主義哲學家寫的,他是一個奇迹創造者,先知以利亞在他面前顯過靈。歌中的婚禮是在天堂里進行的。
在他唱這些聖歌時,雅德維珈的臉上升起一片紅暈,一雙眼睛會變得愈加明亮,充滿了安息日的快樂。但是今天晚上他問聲不響,煩躁不安。雅德維珈懷疑,他在外地有時候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他畢竟有時可能需要一個能識得那些細小的字母的女人。一個男人真的能懂得什麼才是對他最好嗎?男人們是多麼容易被一個詞兒、一絲微笑和一個手勢欺騙啊。
整整一星期中,一到黃昏雅德維珈就把長尾鸚鵡的鳥籠蓋起來。但是在安息日前夕,她讓它們晚些睡覺。那隻雄鸚鵡沃伊圖斯會跟赫爾曼一起唱歌。這隻鳥會陷入一種神志恍館的狀態,嘰喳亂叫、陪鳴、飛來飛去。今晚赫爾曼沒有唱歌,沃伊圖斯停在鳥籠頂上,用嘴整理自己的羽毛。
「出什麼事了嗎?」雅德維珈問。
「沒有,沒有,」赫爾曼答道。
雅德維珈離開房間去鋪床。赫爾曼望著窗外。瑪莎通常在星期五晚上給他來電話。在安息日這天,她從來不使家裡的電話,以免惹惱她母親。她總是出去買香煙,從附近的一家店鋪里給他掛電話。但是今晚電話鈴還沒響過。
瑪莎已經看到報紙上的通知,因此他隨時等待著這件不體面的事情敗露。他編造的謊話實在大明顯了。瑪莎肯定很快就會發現他並沒有在開玩笑,塔瑪拉是回來了。昨天,瑪莎有好幾次嘲弄地眨巴著眼睛,用嫉妒的、得意揚揚的口吻重複著他那假表哥費維爾。萊姆伯格的名字。顯然她是在推遲這次打擊,免得破壞他們從星期一開始的、那一星期休假。
正像赫爾曼對雅德維珈完全感到放心一樣,他對瑪莎感到毫無把握。她根本不接受他和其他女人一起生活這個事實。她用話刺激他,說她要回到里昂。托特希納那兒去。赫爾曼知道男人們在追求她。他經常看到他們在自助餐廳里想方設法和她搭訕,問她住在哪兒,電話號碼多少,還留下了他們自己的名片。餐廳里的工作人員,從老闆到洗盤子的波多黎各人都眼饞地看覷著她。就是女人們也羨慕她那優美的體形、長長的脖子、纖細的腰肢、苗條的大腿和白皙的皮膚。他有什麼力量把她給吸引住了呢?這到底能維持多久呢?他已經無數次地做好準備,瑪莎總有一天會跟他鬧翻。
現在,他站在那兒望著窗外:街道燈光昏暗,樹上的葉子紋絲不動,科尼島的燈光映襯著天空。上了年紀的男女把椅子放在門口附近,正在聊天,這是那些沒有什麼可以希望的人的漫長的閑聊。
雅德維珈把手放在他肩上。「床已經鋪好了。被褥都是剛換上的。」
赫爾曼關掉了起居室的電燈,留下蠟燭閃著暗淡的搖曳不定的亮光。雅德維珈走進卧室。從農村帶來的女人的習慣她從不忘記。她在睡覺前漱口、洗臉、梳頭。就是在利普斯克,她也一直梳妝得乾乾淨淨。在這兒,她收聽波蘭廣播電台播送的各種衛生指導節目。天黑了,沃伊圖斯發出最後一聲抗議,飛進籠內和瑪里安娜呆在一起。它挨著瑪里安娜穩穩噹噹地停在棲木上,它倆就一動不動地棲息到黎明降臨,也許嘗到了隨死亡而來的大休息的滋味。這對人和動物是一種拯救。
赫爾曼慢慢地脫衣服。他想象塔瑪拉躺在她叔叔家中的沙發上,還沒有睡著,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瞪著。瑪莎可能正站在克羅頓公園附近或是特賴蒙特大道上,抽著煙。路過的男孩子們朝她吹口哨。說不定有一輛汽車停下,有人正想把她帶走。也可能她正和什麼人一起坐在汽車裡。
電話鈴響了,赫爾曼趕忙去聽。一支安息日蠟燭已經熄滅,但是另一支仍然發出嘩嘩剝剝的聲響。他拿起聽筒,悄沒聲兒地說:「瑪莎!」
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瑪莎說:「你是不是正和那個鄉下人一起躺在床上?」
「沒有,我沒和她一起躺在床上。」
「那你在哪兒?在床底下?」
「你在哪兒?」赫爾曼問。
「對你來說,我在哪兒不都一樣?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可是你卻和一個利普斯克笨蛋一起過夜。而且你還有別的人。你那表哥費維爾。萊姆伯格是個胖妓女,你喜歡這種人。你是否也跟她睡過覺?」
「還沒有。」
「她是誰?你還是給我說實話的好。」
「我告訴過你了:塔瑪拉還活著,她到這兒來了。」
「塔瑪拉已經死了,正在地里腐爛呢。費維爾是你的一個情婦。」
「我以父母的骨頭起誓,不是情婦!」
電話線那頭一陣緊張的沉默。
「告訴我她是誰?」瑪莎堅持著問。
「我一個親戚。一個失去自己的孩子,身心受到損傷的女人,同鄉會把她帶到了美國。」
「那你為什麼說是費維爾。萊姆伯格?」瑪莎問。
「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多疑的人。如果你聽見我提到一個女人,你馬上就會認為……」
「她多大年紀?」
「比我大,身體全垮了。難道你真的相信裡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會為了我的情婦在報上登通知?他們是虔誠的人。我告訴過你給他們去電話,你自己去了解真相。」
「嗯,也許這回你是無罪的。你永遠不會知道這幾天我是怎麼過的。」
「小傻瓜,我愛你!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哪兒?在特賴蒙特大道的一家糖果店裡。我剛才一面抽煙,一面沿大道走著,每過幾分鐘就有一輛小汽車停下,有個流里流氣的人想帶我走。那些男孩子沖我吹口哨,好像我是個十八歲的姑娘似的。他們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們星期一到哪兒去?」
「我們會找個好去處的。」
「留下母親一人在家,我有些擔心。她要是發起病來怎麼辦?哪怕她死了,也不會被人發現。」
「請一位鄰居照看她一下。」
「我跟鄰居們沒來往。我不能突然去找他們,要求他們幫忙。再說我媽怕見別人。如果有人敲門,她就以為是納粹。以色列的敵人應該像我享受這次旅行的前景似的享受生活。」
「如果是這樣,那就呆在城裡吧。」
「我懷念青草,清新的微風。就是在集中營里,空氣也不像這兒那麼污濁。我要帶媽一塊兒去,但是在她眼裡,我是個妓女。上帝使她遭受各種不幸,她害怕得發抖,只怕她為上帝做得不夠。事實是,希特勒做了上帝想做的事。」
「那你於嗎還要點安息日蠟燭?你幹嗎還要在贖罪日齋戒?」
「那不是為上帝。真的上帝憎恨我們。但是,我們幻想出一個愛我們的偶像,使我們成為他的選民。你自己說過:『異教徒把石頭當成神,而我們把理論當成神。』你星期日什麼時候到我這兒來?」
「四占」,你也既是個神,又是個兇手。好,祝你安息日愉快。「
5
赫爾曼和瑪莎坐公共汽車去阿第倫達克山。經過六小時的旅程,他們在喬治湖下了車。他們花七元錢租了一間房間,決定在那兒過夜。他倆出發的時候心中毫無計劃。赫爾曼在公園長凳上發現一張紐約州的地圖,這就成了他的導遊。從他們住的房間的窗戶望下去,可以看到一個湖和起伏的小山。微風徐徐吹拂,帶來陣陣松樹的清香。遠處傳來音樂聲。瑪莎隨身帶了一籃吃的,都是她和母親準備的,有薄煎餅、布了、糖水蘋果、乾梅子、葡萄於和一塊自製蛋糕。
瑪莎站在窗前,一面眺望湖面上的划艇和摩托艇,她一面抽煙,一面開玩笑地說:「納粹在哪兒?沒有納粹,這是個怎麼樣的世界啊?一個落後的國家,這個美國。」
臨來前,瑪莎用度假用的錢買了一瓶科涅克白蘭地。她在俄國時就學會了喝酒。赫爾曼只從紙杯中呷了一口,瑪莎卻一次次地倒滿自己的杯子,變得越來越興奮,又是唱歌又是吹口哨。
剛進入童年,瑪莎在華沙學過舞蹈。她的小腿跟舞蹈家的小腿那麼結實。這會兒她舉起雙臂跳起舞來。她穿著套裙和尼龍長統襪,嘴唇間叼著一支煙捲,頭髮蓬鬆,這使赫爾曼想起經常去齊甫凱夫演出的馬戲團里的演員。她用意第緒語、希伯來語、俄語和波蘭語唱歌。她要赫爾曼跟她一起跳舞,用醉醒醒的口吻催促他:「來啊,猶太法典學院的學生娃,讓我瞧瞧你會點兒什麼。」
他們睡得挺早,不過晚上他們卻有不知多少事情。瑪莎睡了一個小時就醒了。她想同時干許多事情:做愛、抽煙、喝酒、說話。月兒低懸在湖水上空。魚兒撲騰撲騰歡跳。星星像小燈籠似的晃動著。瑪莎給赫爾曼講故事,這些故事使他又生氣又嫉妒。
第二天早晨,他們收拾起東西又乘上公共汽車。這天晚上,他們在斯克龍湖邊的一間平房裡過夜。屋裡太冷,為了免得著涼,他們只得把衣服壓在毯子上。第二天吃過早飯,他倆租了一條小船。赫爾曼划槳,瑪莎張開四肢躺在陽光下取暖。赫爾曼想象他能從瑪莎額頭的皮膚和閉著的眼瞼中看到她的思想。
他沉思著,生活在美國,在一個自由國家裡,不用害怕納粹、邊境哨兵和告密者,是多麼古怪啊。他連要求入美國籍的初步申請書都沒有帶。在美國沒有人會問你要證明。不過,他沒法完全忘掉在美人魚大道和海神大道之間的一條馬路上,雅德維珈在等他。在東百老匯裡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的家中,塔瑪拉——她已經回來了——正等著他可能給予的任何微小的施捨。他永遠不可能完全擺脫這些女人對他的各種要求。哪怕蘭珀特拉比也有權抱怨他。赫爾曼拒絕了拉比想要強加給他的友誼。
然而,在淡藍的天空下,周圍是黃綠色的湖水,他內疚的心情還是有所減輕。鳥兒宣布新的一天來臨,好像這天是開天闢地后的第一個早晨似的。暖風帶來樹木的味兒和旅店裡正在做菜的香味。赫爾曼想象他聽到了一隻雞或是一隻鴨的尖叫聲。在這可愛的夏天早晨,家禽正在被宰殺,處處都是特雷布林卡。
瑪莎帶來的食物已經吃完,可是她不願去餐廳吃飯。她去市場買麵包、西紅柿、乳酪和蘋果。她買回來一大堆東西,足夠一大家子人吃的。她雖然調皮輕桃,但也具有做母親的本能。她不像放蕩的婦女那麼亂花錢。瑪莎在平房裡發現一隻石油爐,她在爐子上燒咖啡。石油味兒和煙使赫爾曼想起了自己在華沙的學生時代。
蒼蠅、蜜蜂和蝴蝶從敞開的窗戶外飛進屋。蒼蠅和蜜蜂叮在一些撒出來的糖上。一隻蝴蝶在一片麵包上空盤旋。它並不吃,好像只是在欣賞麵包的香味兒。赫爾曼覺得不該把這些寄生蟲趕走;他從每一種生物的身上,看到了生存、體驗和了解這個永恆的意志的種種表現。那隻蒼蠅的觸鬚朝食物探出去的時候,它的後腳並在一起搓著。那隻蝴蝶的翅膀使赫爾曼想起了祈禱巾。蜜蜂嗡嗡嗡嘻嘻嘻地飛來飛去,最後又飛了出去。一隻小螞蟻在近處爬著。經過寒冷的夜晚,它活了下來,現在正在爬過桌子——可是到哪兒去呢?它在一顆麵包屑前停了一下,然後繼續前進,按著鋸齒形前後爬著。它離開了蟻穴,只好獨立生活了。
從斯克龍湖出發,赫爾曼和瑪莎來到普萊西德湖。他倆在山上一幢房子里要了間房間。房間里一切都很陳舊,但一塵不染;客廳、樓梯、掛在牆上的畫和各種裝飾品、綉著紋章圖案的毛巾,毛巾是從德國進口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剩下來的。寬大的床上放著厚厚的枕頭,像歐洲的小旅店似的。從屋裡窗口望出去是群山。太陽已經落山,在牆壁上投下了一方塊一方塊綠紫色的影子。
過了一會兒,赫爾曼下樓去打電話。他已經教會雅德維珈怎麼接收費電話。雅德維珈問他在哪兒,他說了他第一個想到的地名。平常雅德維珈並不埋怨他,可是這回她激動地說:她害怕黑夜,鄰居們笑話她,對著她指指戳戳。赫爾曼為什麼需要那麼多錢?她非常願意去幹活,幫助他,這樣也好使他像其他男人那樣呆在家裡。赫爾曼使她平靜下來,向她表示歉意,而且答應不在外面呆得太久。她在電話里給了他一個響吻,他也回吻了她。
他到樓上的時候,瑪莎不願和他說話。她說:「現在我可知道真相了。」
「什麼真相?」
「我聽見了。你惦記她,你簡直等不到回去跟她在一起了。」
「她很孤獨,又無依無靠。」
「那我呢?」
他們默默地吃晚飯。瑪莎沒有開燈。她遞給他一個煮雞蛋,他突然想起了聖殿節前夕、齋戒前的最後一頓飯,吃著微有灰燼的煮雞蛋,這是一種哀悼的表示,象徵著一個人的命運會像雞蛋那樣滾來滾去,會變壞。瑪莎交替著抽煙和咀嚼。他想跟她說話,可是她不願回答。吃完飯不久,她就和衣躺在床上,諸曲著身子,很難弄清她到底是睡著了還是在發脾氣。
赫爾曼來到外面,沿著一條不知名的街道走著,在一家賣紀念品的商店櫥窗前,他停住了腳步望進去,印度洋娃娃、木底金邊涼鞋、瑞用念珠、中國耳環、墨西哥手錫。他來到一個湖邊,湖水映出了紅棕色的天空。從德國來的難民們——寬肩膀的男人和肥胖的女人在湖邊散步。他們正在談著房子啊、商店啊、證券交易所啊。「他們在哪些方面像是我的兄弟姐妹們呢?」赫爾曼問自己。「他們的猶太人的特點是什麼?我的猶太人的特點是什麼呢?」他們都有同樣的願望,儘快地同化,消除原來的口音。赫爾曼既不屬於他們也不屬於美國、波蘭或俄國的猶太人。像早晨桌子上的那隻螞蟻一樣,他離開了他的居住區。
赫爾曼繞著湖泊散步,他走過一小片一小片的樹林,走過一所蓋得像瑞士農舍小屋的旅店。螢火蟲一閃一閃,蟋蟀咽喀叫,一隻沒有睡覺的小鳥在樹梢間尖鳴。月亮升起來了,像一個骷髏頭。天上有什麼?什麼是月亮?是誰創造了月亮?為什麼要創造它?也許答案就像萬有引力那麼簡單,就等著某個人去發現,據說牛頓是在看到蘋果從樹上掉下的那一刻發現萬有引力的。也許包羅萬象的真理可以歸納在一句話中。要不,可以用來給它下定義的辭彙還有待創造吧?
他回到旅館的房間時已經很晚了。他走了好幾英里。屋子裡漆黑一團。瑪莎躺在床上的姿勢跟他離開房間時的一模一樣。他走近她,摸了摸她的臉,好像要確定她還活著似的。她給嚇了一跳,說:「你想幹嗎?」
他脫下衣服,挨著她躺下。他躺著睡著了。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月光明亮,瑪莎站在房間中央,嘴就著酒瓶喝科涅克白蘭地。
「瑪莎,這可不對頭!」
「怎樣才對頭呢?」
她脫去睡衣,走向他。他們默默地接吻、做愛。事後,她坐起來,點了一支煙。她突然說:「五年前的這時候我在哪兒?」她使勁想了很長時間。然後她說:「還在死人中間。」
6
赫爾曼和瑪莎繼續旅行,他們在離加拿大邊境不遠的一家旅館里住下來。他們只剩下幾天假期了,旅館的費用倒不貴。
旅館的一排平房面臨湖水。穿著游泳衣的男男女女在門外打牌。在一個網球場上,一位拉比戴著一頂室內便帽,穿著短褲跟他妻子在打網球,他妻子戴著正統猶太女人戴的假髮。在兩棵松樹間的一張吊床上躺著一個男孩和一位姑娘,兩人不停地格格笑著。男孩額頭很高,頭髮亂蓬蓬,狹窄的胸脯上長滿了汗毛。女孩子穿著一件緊身游泳衣,脖子上戴著一顆大衛王之星。
旅館的老闆娘告訴赫爾曼,這兒的飯菜是「嚴格按照猶太教規定」做的,旅客們都是「幸福的一家人」。她把赫爾曼和瑪莎帶到一間平房裡,房間的四壁沒有上過漆,露出橫樑的天花板。旅客們一起在餐廳一張長桌子上用餐。吃飯的時候,那些衣服穿得很少的母親把飯菜塞進她們孩子的嘴裡,她們決心讓孩子長成高大的美國人,六英尺高。孩子們哇哇亂哭,飯菜硬住了,結果硬塞進嘴裡的菜又吐了出來。赫爾曼認為孩子們發怒的眼神似乎在說話:「為了滿足你們的虛榮心而受苦,我們可不幹。」打網球的拉比滔滔不絕地在說笑話。侍者——大學或是猶太法典學院的學生和年紀比較大的女人們開玩笑,和姑娘們調情。他們立即開始問瑪莎,她從哪兒來的,還不斷含蓄地奉承她。赫爾曼的喉嚨繃緊了。不管是洋蔥、碎牛肝、丸子、肥牛肉片還是香腸,他都咽不下去。桌子旁邊的那個女人發愁地說:「他是怎麼樣的人啊?他不吃東西。」
赫爾曼在雅德維珈的草料棚里和在德國難民營里呆過,後來在美國又艱苦地生活了多年,和這種現代猶太人已經失去接觸。可是他們出現在這兒。一個圓臉、望發的意第緒語詩人正在和拉比進行討論。詩人自稱是無神論者,談論著世俗的人情、文化、比拉比贊的猶太人領域和反猶太主義。當詩人繼續滔滔不絕地談論時,拉比舉行了飯後洗手儀式,嘴裡咕映著祝福詞。有時拉比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獃滯的神色,還出聲吟誦幾個詞兒。一個胖女人爭論說,意第緒語是一種土語,是一種沒有語法的大雜燴。一個蓄著鬍鬚、戴金絲邊眼鏡和絲絨便帽的猶太人站起身,發表了一通關於新建的以色列國的演說,並且徵募捐款。
瑪莎已經和別的女人交談開了。她們叫她布羅德太太,想知道她和赫爾曼什麼時候結婚的,有幾個孩子,赫爾曼幹什麼工作。赫爾曼低垂著腦袋。和別人的每一種接觸都使他心裡感到恐懼。有人會認識他和雅德維珈是住在布魯克林的,這種可能性總是存在的。
一個加里西亞老人抓住布羅德這個姓開始仔細詢問赫爾曼,他的老家是在倫貝格、塔爾努夫、布羅迪還是在德羅戈貝奇。老人有個親戚也姓布羅德,是他父親或是祖父的表親的後代,這個表親是個拉比,後來成了一名律師,現下是特拉維夫以色列正教黨的一個重要人物。赫爾曼回答得越多,那個老人越是要刨根問底。他似乎下定決心要證明他和赫爾曼是親戚。
坐在桌子邊的女人們眾口一詞誇瑪莎長得漂亮,身材苗條,穿著美觀。她們了解到瑪莎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時候,就想知道瑪莎是否願意接活。她們都有各式各樣的衣服需要放大、改小、放長或是改短。
赫爾曼吃得很少,但是他從桌邊站起來的時候,覺得胃很沉。他和瑪莎出去散步。他沒有意識到,經過這些年的孤獨生活,他已變得多麼不耐煩,同一切人事糾纏多麼疏遠。他只有一個願望:儘快離開這裡。他走得很快,瑪莎給拉在後面。
「你幹嗎奔跑?沒有人在連你。」
他們朝山上走去。赫爾曼不時朝後看。在這兒人能不能躲開納粹?會有人把他和瑪莎藏在草料棚里嗎?他剛吃完午飯,就已經在擔心晚飯時分怎麼去應付那些人。他沒法坐在他們中間,看著別人硬塞東西給孩子們吃,把食物弄得一團糟。他沒法聽那些空話。在城裡時,赫爾曼一直渴望大自然、渴望野外,但實際上他並不適應這種寧靜。瑪莎怕狗。每次她聽到狗叫,總是抓住赫爾曼的胳膊。她很快就說她穿著高跟鞋走不動了。他們從一些農民身旁經過,他們都帶著厭惡的神情打量著正在散步的這一對男女。
他們回到旅館,赫爾曼突然決定去租一條供旅客用的划艇。瑪莎勸他別這麼於。「你會把咱倆淹死的,」她說。但是她最後還是坐在小艇上,點起了一支煙。赫爾曼知道怎麼划船,不過他和瑪莎都不會游泳。淡藍的天空萬里無雲,微風吹拂著。波浪起伏,拍打著划艇的兩側,划艇像搖籃似地搖晃著。赫爾曼不時地聽到濺水聲,好像某個怪物正潛在水中,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面游著,準備隨時掀翻小艇。瑪莎帶著擔憂的神色注視他,指揮他,批評他。對他在運動方面的能力,瑪莎沒什麼信心。要不,也許她不信任的是她自己的命運。
「看那隻蝴蝶!」
瑪莎用手指著。它到底怎麼能在世界上飛得離岸這麼遠?它還能飛回去嗎?蝴蝶在半空中飛翔。它彎彎曲曲地飛著,沒有一定的方向,突然它不見了。波浪呈現出金黃色和陰影交織成的圖案,把湖水變成一個巨大而流動的棋盤。
「小心!那兒有一塊礁石!」
瑪莎墓地坐直身子,小艇左右搖晃不停。赫爾曼馬上朝後划槳。一塊礁石突出在水面上,尖尖的,表面凸凹不平,還長滿了青苔,它是冰河時代和在地球上衝出這個盆地的那條冰河的遺留物。它經受了陣雨、大雪、嚴寒和酷暑的侵襲。它什麼都不怕。它不需要拯救,它早已得到了拯救。
赫爾曼把小船划到岸邊,他和瑪莎上了岸。他們回到那間平房,躺在床上,蓋上羊毛毯。瑪莎緊閉的雙眼似乎在眼瞼下微笑。然後她努動著嘴唇。赫爾曼注視著她。他認識她嗎?連她的面貌他都似乎感到陌生。他從來沒有好好考慮過她的鼻子、下巴和前額的形狀。她心裡在想些什麼?:瑪莎渾身發抖,坐起身來。「我剛才見到了我的父親。」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問:「今天是幾號?」
赫爾曼講了日期。
「我的朋友來過已有七個星期了,」瑪莎說。
赫爾曼開始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跟她一起生活的幾個女人都給月經另起名字,叫成什麼聖日啦,朋友啦,月刊啦。他警惕起來,計算著和她呆在一起的日子。
「是啊,晚了。」
「我每次都不晚。別的事情我可能不正常,這個我可百分之百正常。」
「找醫生給看看。」
「還太早,他們看不出什麼。我再等上一個星期。在美國,人工流產要花五百美元。」瑪莎改變了說話的腔調。「而且也很危險。原來在自助餐廳里工作的一個女人去做人工流產。結果她得了血中毒,死了。死得多麼可怕啊!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我媽怎麼辦呢?我敢肯定你會讓她挨餓的。」
「別說得那麼嚇人。你還沒死呢。」
「生死相隔有多遠?我看到過人們死去,我可知道。」
7
那位拉比顯然準備好一些新的笑話在吃晚飯時講;他肚子里的軼事似乎是講不完的。婦女們格格發笑。實習侍者乒乒乓乓端上飯菜。孩子們昏昏欲睡,不想吃什麼,他們的媽媽拍打他們的手。一位新近來到美國的婦女把飯菜退了回去,侍者問道;「在希特勒統治下你吃得更好嗎?」
飯後,他們都集中在一間由倉庫改建成的娛樂場內。那位意第緒語詩人發表了一通歌頌斯大林的演說,還背誦無產階級詩歌。一名女演員表演模仿知名人士。她哭啊、笑啊、尖叫啊、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一個曾在紐約意第緒語雜耍場演過的男演員講各種黃色的故事:有一個丈夫受了矇騙,他的妻子把一個哥薩克藏在她床底下;有一個拉比去給一個放蕩的女人講道,離開她家時衣服上的鈕扣這布都敞開著。女人和姑娘們笑得彎下身去。「為什麼對我來說一切都那麼痛苦?」赫爾曼問自己。這間娛樂場里粗俗的氣氛否定了創造的意義。它使大屠殺的極大痛苦蒙受恥辱。有幾個旅客是從納粹恐怖中逃出來的難民。屋裡燈火通明,引得那些飛蛾從敞開著的門外飛進來,它們被虛假的白天所欺騙。它們飛來飛去,不大一會兒工夫,不是撞死在牆上,就是在燈泡上燒死。
赫爾曼向四周掃了一眼,看到瑪莎正和一個大個子男人在跳舞,那位男子身穿一件方格子襯衫和一條綠短褲,露在外面的大腿上全是汗毛。他摟著瑪莎的腰,她的手勉強搭到他的肩上。一個服務員吹小號,另一個敲著鼓。第三個吹奏一個自己做的樂器,那個樂器看上去像一把有許多窟窿的壺。
赫爾曼和瑪莎一起離開紐約以來,他幾乎沒有單獨活動的機會。他猶豫再三之後,走出娛樂場,沒有讓瑪莎看到他離開。這天晚上沒有月亮,天氣冷颶颶的。赫爾曼走過一個飼養場。一頭小牛站在牛欄里。它帶著不會說話的動物那種困惑不解的神情凝視著黑夜。它的大眼睛似乎在問:我是誰?我在這兒幹嗎?冷風一陣陣從山裡吹來。流星從空中劃過。遠處的娛樂場越來越小,坐落在下面像一隻螢火蟲。瑪莎雖然對一切採取反抗態度,她仍然保持著她正當的天性。她希望有丈夫、孩子,有一個家。她喜歡音樂,戲劇,愛嘲弄演員的笑柄。但是,赫爾曼的內心有一種無法消除的悲傷。他不是希特勒的受難者。在希特勒統治之前很久,他就一直是受難者。
他走到一間燒得只剩框架的房子前停住了腳。一股刺鼻的焦味、一個個空洞——原先是窗戶、燒得漆黑的門洞和黑黑的煙囪,這一切吸引著他,他走了進去。如果確實有鬼,它們會住在這種被燒毀的房子里。既然他受不了人,也許鬼是他的天然夥伴。他能留在這堆瓦礫里度過餘生嗎?他站在燒焦的四壁中間,聞著早就熄滅了的火燒味兒。赫爾曼能聽到黑夜的呼吸聲。他甚至想象它在睡夢中打鼾。寂靜在他耳朵中響著。他在木炭和灰燼上走著。不,他不能呆在那些表演啦、笑啦、唱歌啦、跳舞啦中間。從一個空洞——原來是窗戶——里,他看到了黑沉沉的天空、一張寫滿了象形文字的草紙。赫爾曼的眼光停在三顆星星上,它們的排列像希伯來文的母音賽格爾。他注視著三顆恆星,興許每一顆星都有它自己的行星、香星。真奇怪,一個腦殼加上一點肌肉,就能看到這麼遠的東西!真奇特,滿滿的一腦殼腦漿老是猶豫不定,無法得出任何結論!上帝啊、星星啊、死人啊,都是默不作聲的。說話的人呢,什麼也沒吐露……
他轉身朝已經漆黑一片的娛樂場走去。那幢房子,剛才還熱鬧非凡,轉眼已寂靜無聲、空無一人,陷入在一切無生命的物體那種自我專註中。赫爾曼開始尋找他住的那間平房,不過他知道找到它是困難的。無論到哪兒——城市、鄉村、船上或旅館里,他總是會迷失。旅館辦公室那所房子的門口亮著一盞燈,可是屋裡沒人。
赫爾曼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也許瑪莎已經和那個穿綠短褲的舞伴睡覺去了。這不大可能,但是在失去了一切信仰的現代人中,什麼都可能發生的。如果不是兇殺和私通,文明還包含什麼?瑪莎一定是聽出了他的腳步聲。有一扇門打開了,他聽到了瑪莎的聲音。
8
瑪莎服了一片安眠藥,睡著了,可赫爾曼還醒著。開始,他和納粹進行照例的戰爭,向他們扔原子彈,用神秘的導彈轟炸他們的軍隊,把他們的艦隊拎出海洋,放到希特勒在貝希特斯加登的別墅附近的地面上。他儘力想睡,可他無法停止胡思亂想。他的腦袋像一部失去了控制的機器那麼運轉著。他又在喝那劑能使他探究時間、空間和「事物本身」的藥水。他的沉思默想總是使他得出同樣的結論:上帝(或者不管他是什麼)肯定是聰明的,但沒有跡象表明他是仁慈的。如果在天上等級森嚴的統治集團里確實有一位仁慈的上帝,那他也不過是個孤立無援的小神,是一種處於天上的納粹之中的天上的猶太人。只要你沒有勇氣離開這個世界,你就只能求助於酒精、鴉片、利普斯克的草料棚或希弗拉。普厄家的一間屋子,躲藏起來或是想法混下去。
他睡著了,夢見日食和送葬的隊伍。他們一個接一個跟在長長的馬拉的樞車後面,坐在馬背上的都是巨人。他們既是死者又是送葬者。「這怎麼可能呢?」他在睡夢中間自己。「一夥已經被定了罪的人能帶著他們自己到墓地去嗎?」他們手持火把,悲哀地唱著輓歌。他們的長袍拖到地上,頭盔上的尖頂伸到雲層里。
赫爾曼嚇了一跳,床的生鏽的彈簧發出刺耳的嘎嘎聲。他嚇醒了,渾身汗津津的。他的胃很脹,小便憋得慌。他頭下面的枕頭又濕又皺,像是洗好后絞過似的。他睡了多長時間?一個小時?六個小時?平房內漆黑一團,像冬天那麼寒冷。瑪莎坐在床上,她那蒼白的臉在黑暗中像一點亮光。「赫爾曼,我害怕動手術!」她聲音沙啞地喊叫起來,這聲音和希弗拉。普厄的一模一樣。過了片刻,赫爾曼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
「嗯,好吧。」
「也許里昂會跟我離婚。我要明白地告訴他。如果他不同意離婚,孩子就姓他的姓。」
「我不能和雅德維珈離婚。」
瑪莎一下就火冒三丈。「你不能!」她吼叫著。「英國國王要和他相愛的女人結婚,放棄了王位,而你連一個愚蠢的鄉下女人都丟不開!沒有什麼法律可以強迫你和她一起生活。大不了你得付給她生活費。我來付這筆贍養費。我可以加班,我來付!」
「你要知道,離婚就會要了雅德維珈的命。」
「我不懂這種事。告訴我,你和那騷貨的婚禮有拉比主持嗎?」
「拉比?沒有。」
「那你們怎麼結的婚?」
「世俗結婚。」
「根據猶太教法律,那種結婚根本不算數。跟我按猶太教儀式結婚吧。我才不要他們異教的證書呢。」
「沒有結婚證書,拉比是不肯主持婚禮的。這兒是美國,不是波蘭。」
「我去找一位願意的拉比。」
「那仍然是重婚——更糟是一夫多妻。」
「沒有人會知道。只有我母親和我知道。我們可以搬家,你愛用什麼名字就用什麼名字。如果你那個鄉下人可愛得你沒有她就無法生活,那你一星期就去跟她過一天。我同意你那麼做,我不會吵的。」
「那我早晚會被捕,並被驅逐出境。」
「只要沒有結婚證書,沒人能證明我們是夫妻。你可以在婚後把婚約燒掉。」
「孩子出生你得去登記啊。」
「我們要想出一個辦法來。我準備和你一起容忍這樣一個白痴,這就足夠了。讓我說完。」瑪莎改變語調。「我坐在這兒已經想了整整一個小時了。如果你不同意,你可以馬上離開這兒,別再回來了。我去找個會動手術的醫生,不過,你別再見我了。我給你一分鐘時間回答。如果你不同意,穿上衣服,出去。一秒鐘我都不要你在這兒呆著。」
「你這是在要我違法。我會害怕街上的每一個警察。」
「不管怎麼你都害怕。回答我!」
「好吧。」
瑪莎沉默了好長時間。
「你光是說說的吧?」她最後說。「要不,我明天得再從頭來一遍吧?」
「不,講定了。」
「要你對什麼事情作出決定,需要下最後通碟。明天早晨,第一件事情我就要給里昂打電話,告訴他他一定得跟我離婚。假如他不同意,我就毀了他。」
「你要幹什麼?開槍打死他?」
「這我也辦得到,不過我有別的辦法整治他。從法律上講,他就像是豬肉,完全不合乎猶太教的教規。如果我要去報告,他明天就能被驅逐出去。」
「根據猶太教法律,不管怎麼,我們的孩子是個私生子。這是在你離婚前懷的孕啊。」
「猶太教法律和其他所有的法律對我來說,不過是去年的冰霜。我只是為了我母親才這麼乾的,只是為了她。」
瑪莎下了床,在黑暗中走來走去。一隻雄雞啼了,其他的雄雞也跟著啼起來。一片泛藍的亮光從窗外透射進屋。夏夜已經過去。鳥兒同時都吱吱喳喳地啼鳴惆嗽。赫爾曼不能再躺在床上了。他起身穿好褲子和皮鞋,打開房門。
戶外一片清晨景象。冉冉升起的太陽在夜空中留下了一幅稚氣的作品——一點點、一片片、一團團的各種色彩。草上沾滿了露水,湖上籠罩著一層乳白色的薄霧。三隻幼鳥棲息在那間平房附近的一棵樹的枝條上,它們張大著柔軟的小嘴,它們的媽媽從自己嘴裡吐出一小口一小口蟲子和花莖喂它們。它像那些明白自己責任的人,一心一意、勤勤懇懇地飛來飛去。太陽從湖後面升起來。火焰似的陽光把湖水染得通紅。為了使地球上有更多的果子,一顆松果從松樹上落下,準備在泥土中生長成一棵新的松樹。
瑪莎穿著長睡衣、光腳走到外面,嘴裡叼著一支香煙。
「自我們見面那一天起成就一直想給你生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