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白宮會談
傑姆斯·豪登站在布萊爾賓館的書房裡,觀賞著賓夕法尼亞大街對面的景色。現在是他到華盛頓后的第二天上午10時。他、美國總統、阿瑟·萊剋星敦以及美國總統的總參謀長4人的會談定於一個小時后開始。
他身旁的窗戶是開著的,清新的微風吹拂著輕柔的窗紗。這時正值華盛頓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陽光溫和明媚,空氣芳香宜人,彷彿春天一樣。在大街的對面,豪登可以看見修剪整齊的草坪,還有遠處那座白色的總統官邸——白宮。
豪登轉向阿瑟·萊剋星敦問道:「到目前為止,你總的感覺如何?」
外交部長此時穿的是一件舒適的哈里斯粗花呢夾克,西服還要等一會再穿。他一直俯在牆角擺弄那台彩色電視機。他直起身來,關了電視,想了一下。
「直接了當地說,」萊剋星敦道,「我們現在是處在賣方市場上。我們要做的讓步美國不僅需要,而且是極為迫切地需要。更有甚者,他們自己也十分明確這一點。」
他們兩人沒有共進早餐。豪登是在自己的套房裡與瑪格麗特一塊吃的早餐,而阿瑟·萊剋星敦是和代表團的其他成員在樓下吃的。他們這些加拿大人現在是這所美國總統專用賓館里的唯一一行客人,他們是昨晚參加完白宮的盛大宴會後回到這裡的。
豪登慢慢地點著頭。「我的印象也是這樣。」
總理打量著這間寬敞的書房。屋裡的沙發和椅子都裝填得厚厚的,加上那張切賓代爾式桌子和排列在牆邊擺得滿滿的書架,使書房顯得清靜恬適,儼然是一處幽靜的死水潭。他想,就是在這間書房裡,林肯總統曾經休息和攀談;後來,杜魯門夫婦在白宮改建時曾在這裡度過閑暇時間;就在這間書房裡,沙烏地阿拉伯的國王曾由他那些手持偃月刀的士兵守衛著下榻;法國總統戴高樂將軍曾在這裡準備發怒;西德總統阿登納準備取悅;赫魯曉夫則準備咆哮……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將進入這一行列而被後人所記得。如果他能夠被人們記住的話,對他的定論又是什麼呢?
「一件件小事加起來就說明了問題,」萊剋星敦沉思著說。「就拿你昨天受到的接待來說吧。我從來沒聽說過美國總統到機場迎接加拿大人的事。迎接我們的通常都是些無名小吏,彷彿我們是從農村來的遠親。有時連我們的總理也受到這種冷遇。有一次,約翰·迪芬貝克應邀參加白宮的宴會,結果被安排到和一夥基督教長老會的牧師們坐在一起。」
豪登不禁笑了起來。「我記得這事。他當時氣壞了,這也難怪。你記得嗎,艾森豪威爾總統那時在一次演說中幾次提到什麼加拿大『共和國』」。
萊剋星敦笑著點了點頭。
豪登坐在了一張帶套墊的高背椅子上。「實際上他們昨天是把我們騙了,」他說。「你以為他們真的在發生轉變,變得對我們禮貌、周到?他們後面的行動會更微妙的。」
阿瑟·萊剋星敦紅潤的圓臉上綻開了笑容。他的脖子上永遠系著蝴蝶結領帶。豪登有時想,這位外交部長象一個和善的老校長,善於堅決地,但卻耐心地與那些桀驁不馴的男孩子們打交道。也許正是由於這一原因,他看上去總是很年輕,雖然歲月是同樣地進攻著大家。
「微妙和美國國務院無緣,」萊剋星敦說道。「我總覺得,美國的外交總是在走極端——或者是想強姦別人,或者準備被人強姦。很少有什麼中庸之道。」
總理大笑起來。「這次怎麼樣?」他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十分愉快。他們早就是親密無間的朋友了,兩人都十分堅定地相信對方。其原因之一可能是,在他們兩人間不存在競爭。豪登心裡清楚,內閣中的其他成員公開地或暗暗地覬覦著總理的寶座,只有阿瑟·萊剋星敦沒有這種野心。
菜剋星敦本來很可能至今仍就任加拿大駐某國的大使,把餘暇時間消磨在集郵和鳥禽學上。是豪登在若干年前勸他退出駐外使團,參加了黨,後來又進入內閣。此後,萊剋星敦靠著忠誠感和責任感一直留在內閣中,但他從不隱瞞對將來棄政后盡享天倫之樂的快樂日子的嚮往。
萊剋星敦在石榴紅色的長地毯上踱著步子。然後他站住了,回答道:「和你一樣,我不願意受人欺侮。」
「可是將有很多人說我們已被人欺侮了。」
「不管我們採取什麼政策,總是要有人說這話的,而且說話的人僅僅是些煽動者,還包括一些誠實的人。」
「對,我也這麼想,」豪登說道,「恐怕聯合憲章會使我們黨失去一些人。但我仍然相信,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外交部長坐到了對面的一張椅子里。他拉過一張小凳,把兩隻腳都架了上去,伸直了腿休息著。
「但願我和你一樣自信。」他看見豪登的眼睛銳利地盯視著他,便搖搖頭接著說道。「啊,別誤解我;我永遠和你站在一起。但使我不安的是事情進展的速度。問題在於,我們生活在一個壓縮了的歷史空間中,過去要花50年才能實現的變化,現在只需5年,甚至更短。而我們對此又毫無辦法,因為這是現代電子通訊手段造成的。可惜很少有人能意識到這一點。我唯一希望的是,我們能繼續保持一種民族團結感,不過這將很難。」
「這一點從來都很難,」豪登說道。他看了看錶。30分鐘之後,他們就要離開希萊爾賓館,以便在會談開始前有時間與駐白宮的記者見面。但他覺得還來得及與萊剋星敦討論一件事,這事他已考慮很久了。現在看來正是談一談的時候。
「談到民族個性問題,」他沉思地開始說道,「我想起女王陛下不久以前和我提起的一件事——那是我上次去倫敦的時候。」
「怎麼?」
「她建議我們,實際上可以說她是在敦促我們,重新恢復爵位制。我覺得她講得很有道理。」
豪登微微閉起眼睛,回憶著4個半月前的一幕:倫敦,9月的一個陽光和煦的下午;他正對白金漢宮進行一次禮節性的拜訪。他受到了恰當的迎接,並被立即帶去見女王陛下……
「請你一定喝點茶。」女王說道。他把那精巧的金邊茶杯和茶碟遞了過去,同時心中雖然知道自己一時天真,但仍不禁想到,大不列顛的女王正在她的王位上為來自梅迪辛哈特的一個孤兒倒茶,真不可思議。
「還有麵包和奶油,請用,總理先生!」他拿起了幾片。麵包片有巧克力色的和乳白色的切得象紙一樣薄。在一隻金制的小盤中放著三樣果醬,但他謝絕了用果醬。要想在英國茶點中舉止恰到好處簡直需要有魔術師般的技巧。
當時,在女王居室客廳里只有他們兩人。這是一間寬敞的,空氣流通的房間,窗下便是王宮的花園。屋裡到處都是鍍金或水晶裝飾物,按美國的欣賞標準,這一切顯得過於呆板了,但比起王室的其他房間,這屋子還算是較令人輕鬆的。女王身著一件簡潔的矢車菊色衣裙,腳穿一雙顏色十分協調的淺口無帶小山羊皮皮鞋,兩腳自然地交叉著。豪登欽佩地想道,英國上層社會貴婦人刻意追求的儀態是無人能比的。
女王在她的那塊麵包上厚厚地塗了一層草莓醬,然後用她那精確的細高嗓音說道:「我丈夫和我常常想,加拿大應當有更多的東西使自己與眾不同。」
傑姆斯·豪登想說,與現在英國的成就相比,加拿大已經夠出色的了,但他又覺得一定是誤解了她的意思。果然如此。
女王又加了一句:「使加拿大不同,就是說,使它區別於美國。」
「夫人,問題在於,」豪登小心地回答著,「當兩個國家離得這樣近,生活方式又是這樣的類似時,很難在外表上保持不同。我們經常強調自己的獨立性,不過效果並不大。
「我們的蘇格蘭就很成功地保持了自己民族的個性,」女王說道。女王攪動著茶,表情坦率地說:「也許你可以從他們那裡學點經驗。」
「這個……」豪登笑了。他想,這話倒有幾分道理。蘇格蘭雖然在250多年前就喪失了民族獨立,但它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都比加拿大具有更多的民族個性和特徵。
女王繼續沉思地說道:「也許其中的一個原因是,蘇格蘭從未拋棄自己的傳統,而加拿大呢,請你原諒我這麼說,加拿大好象急於把那些東西都拋棄掉。我記得我父親也說過類似的話。」女王笑了,她的笑容和舉止消除了她的話中任何可能的冒犯之意。「你再來點茶好嗎?」
「謝謝你,不了。」一名穿制服的男僕拿著熱水壺悄悄地走了進來,豪登將他的杯盤交給了他。想到他已不出紕漏地平衡了各方面的應酬,他感到一陣欣慰。
「我真心希望你不介意我剛才說的話,總理先生。」女王又給自己斟滿了茶,僕人退了下去。
「我一點也不介意,」豪登答道。這回輪到他笑了。「能聽到我們的不足是件好事,只是我不知道如何改進。」
「也許有一件事可以做得到,」女王不慌不忙地說。「我丈夫和我常常覺得,沒有來自加拿大的授勛名單真是件令人遺憾的事。如果能在加拿大重新建立新年授勛和生日授勛制度,我將感到不勝愉快。」
傑姆斯·豪登噘了一下嘴。「夫人,貴族頭銜在北美可是件微妙的事。」
「恐怕只是北美的一部分吧,而且,我們現在說的不是我們的加拿大自治領嗎?」雖然她的話語很輕,但責備仍是責備,豪登不禁臉紅起來。女王帶著一絲微笑接著說道:「實際上,根據我的印象,美國人倒很歡迎擁有爵位的英國人。」
精闢!豪登想道。說得多麼中肯啊!美國人的確喜歡勛爵。
「我聽說我們授爵位的作法在澳大利亞收效很好,」女王鎮定地繼續說道,「「在英國這裡,我們當然在繼續這樣做。也許在加拿大,它會幫助你們保持獨立與個性,使你們區別於美國。」
傑姆斯·豪登自問道:這種局面如何處理是好?作為英聯邦的一個成員國的總理,他的權力要比女王大幾千倍,然而習慣的力量卻要求他對這位女王表現出一種人為的尊敬。當然,在當代,「爵位」、「爵士」、「勛爵」、以及「夫人」一類尊稱都毫無意義。自30年代以來加拿大就廢除了這些東西。現在加拿大人在提起老年人中剩下的幾個貴族時,都露出謹慎的微笑。
豪登略有不滿地想,英國的君主應當滿足於它現在起的裝飾門面的作用,象人們所期待的那樣去做,而不要企圖繼續羅織王室的網路。他懷疑女王剛才的建議是出於害怕加拿大象一些其他英聯邦成員國一樣脫離英聯邦。她之所以那樣說是想儘力延遲這一脫離,即使是一根絲線也要試試看能不能拴住加拿大。
「我將把您的想法轉告內閣,夫人,」傑姆斯·豪登說道。這是一個客氣的謊話;他根本不打算這樣做。「你看著辦吧,」女王優雅地傾了一下頭,然後加了一句,「另有一件有關的事情是,我們授勛中的一個榮幸的特權就是,在各國總理退休時授予他伯爵爵位。我們很願意將這一慣例擴大到加拿大。」她那坦白的目光直盯盯地望著豪登的眼睛。
伯爵!儘管豪登有自己的信念,但他的想象力還是活躍起來。它幾乎是英國貴族頭銜中的最高級別了;只有侯爵和公爵高於伯爵。當然,他決不會接受的,但如果他要接受的話,他將如何稱呼呢?叫梅迪辛哈特伯爵嗎?不,那樣聽起來太古怪了;人們會笑話他的。叫渥太華伯爵?對了!就這樣叫!這樣聽起來響亮,而且含義深刻。
女王拿起一塊亞麻餐巾,輕輕地擦去指尖上沾的一點點果醬,然後直起身來,傑姆斯·豪登也跟著站了起來。親密的茶點會晤結束了,女王象她往常在非正式場合下那樣,十分周到地陪著他散步。
當他們剛走到房屋中間時,女王的丈夫輕快地走了進來。親王是從一扇由鑲金邊的鏡子偽裝起來的窄便門進來的。「還有剩茶嗎?」他快活地問道。這時他注意到了豪登,「怎麼?現在就要離開我們?」
「下午好,尊敬的殿下,」豪登鞠了一躬。他知道不能響應親王隨便的語言。雖然親王有效地清除了王室內的沉悶氣氛,但他仍要求人們尊敬他。如果他發現有誰對他不恭敬,他便會瞪起眼來,話語也會變得冷如冰霜一般。
「如果你執意要走,讓我送送你,」親王說道。豪登俯身吻了一下女王伸過來的手,然後合乎禮儀地朝後退著走出屋子。「小心些,」親王警告道。「船尾左舷有椅子!」他也作了個要倒退出屋的樣子。
當他們倆走出屋時,女王的臉綳得如同石頭一樣。豪登猜測她一定是覺得她丈夫隨便得過分了。
在外面的前室中,兩人握了握手。一個較為活躍點的男僕等在那裡,準備送豪登上車。「那麼再見了,」親王滿不在乎地說道。「回加拿大前爭取再來坐坐。」
傑姆斯·豪登的車離開了白金漢宮,10分鐘后,汽車開上了聖詹姆斯公園的林蔭路,朝加拿大賓館駛去。回憶起剛才的一幕,豪登笑了。他十分欽佩親王決心不拘禮節的態度,不過當一個人作為女王的文夫,有了終身的爵號時,他自然可以任意使自己的舉止鄭重其事或隨便一些。對一個人來說,終身的東西是十分重要的,它使一個人的內心和外表都發生改變。豪登知道,政治家總忘不了有一天他們的地位會結束。當然,在英國,大多數內閣部長在退休時都會被授予爵號,作為他們為國服務的紀念。不過現在,這種制度已經過時了,彷彿是一場荒誕的啞劇。如果他當了什麼渥太華伯爵,那在加拿大就更滑稽了。他的同事們將會感到多麼好笑啊!
然而他想,公平地說,他應該先認真研究一下女王的建議,然後才能決定是否應對它置之不理。女王說的關於加拿大應有別於美國的話,很有道理。也許他的確應象他許諾的那樣,看看內閣的意見。如果是為了國家的利益……
渥太華伯爵……
但他一直沒有向內閣提起過這件事,也沒有向任何人提到過這事,直到此時在華盛頓,豪登才以幽默的口吻向萊剋星敦提起了它。他講到了他與女王的談話,但略去了女王關於他的那些話。
最後,他看了看錶,站了起來。再有15分鐘就要到賓夕法尼亞大街對面的白宮去了。他再次走到書房的窗前。他側過頭去問道:「喂,你看怎麼樣?」
外交部長把腿從小凳子上放到地下,站了起來,伸展著身體。他的臉上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它的確會使我們區別於美國,但我不敢肯定它的方向對不對。」
「我也是這麼想,」豪登說,「但我得說,與女王陛下談過後,我覺得她關於民族個性的觀點可以加以認真貫徹。你知道,在將來,任何能使加拿大個性突出的東西都將是重要的。」他感到萊剋星敦正在好奇地看著他,便又說道:「如果你堅決反對,我們就乾脆不考慮它了,不過既然是女王提出的,我想我們都應該討論一下。」
「討論一下倒不會有什麼壞處,」萊剋星敦讓步了。他又開始在地毯上踱起步來。
「問題在於,」豪登說,「我在想是不是可以由你在內閣會議上提出這個問題。我相信,由你來提出更好一些,這樣,我可以把發言權保留到其他意見都發表了之後。」
阿瑟·萊剋星敦含糊地說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考慮考慮,總理。」
「當然了,阿瑟,由你決定。」豪登想,顯然,既然要處理這事,就需要非常小心。
萊剋星敦在一張鋥亮的小桌子上的電話機前站住了。他微笑著問道:「在我們與命運約會之前,要不要叫人送點咖啡來?」
在白宮外面的草坪上站著一群攝影記者,他們正擁擠著,對著焦距,抓拍著照片。美國總統用他那洪亮的聲音愉快地說道。
「你們照的像足夠兩個專版用的了。」然後他又轉向身邊的傑姆斯·豪登總理:「你看怎麼樣,傑姆?我們是不是該進去開始工作啦?」
「真有點可惜啊,總統先生,」豪登說道。經過了渥太華寒冷冬天的他格外喜歡溫暖的陽光。「但我想我們最好還是進去吧。」他向個子稍矮、但肩膀寬寬的總統贊同地點點頭。總統長著一張骨骼突出的臉,下巴很尖,顯得十分果斷堅定。剛才他和豪登與駐白宮的記者們舉行的會見使豪登極為滿意。會見從頭至尾,總統都是禮貌地依從豪登,自己講得很少,把記者們的問題都推給豪登來回答,這樣,在今天和明天的報紙、電視和收音機廣播中,被引用的將是豪登的言論。之後,他們一塊步入白宮南部草坪,以便攝影記者和電視攝製人員拍攝。總統細緻地設法讓豪登站得離鏡頭近些。豪登想,這種周到細緻對一個加拿大人來說可是罕見的經歷啊,這對提高他在國內的聲望非常有幫助。
豪登感到總統那手指粗壯的大手抓著他的胳膊,引著他。於是他們倆一塊朝行政大樓的台階走去。總統那頭濃密的已經灰白的頭髮有些零亂,上面翹著一綹短短的頭髮。他的表情輕鬆而令人愉快。「怎麼樣,傑姆……」總統用他那從容的鼻音很重的美國中西部口音說道。他十分善於在「壁爐前一席談」電視節目中使用自己的這一口音。「我們不用『總統先生』這一套稱呼怎樣?」他大聲笑道,「我想你是知道我的名字的。」
豪登滿意極了,他答道:「我十分榮幸那樣做,泰勒。」他腦子裡忽然想到,如果能把兩人這種親密關係的細節透露給報界就好了。加拿大有些人批評豪登政府在華盛頓缺乏影響,這一事實將是對這些人的有力回擊。當然他知道,他昨天和今天受到禮遇,是由於加拿大方面現在處於強有力的討價還價地位。他決心充分利用這一地位。但即使有這一原因,他仍然感到十分滿意。任何積累政治資本的機會都是不應放過的。
他們在草地上走著,覺得腳下十分鬆軟。豪登說:「我以前一直沒有機會當面向你祝賀再次當選的勝利。」
「噢,謝謝你,傑姆!」他又伸出了那獸爪一樣的大手,但這一次是拍到了豪登的肩上。「的確,這次選舉很漂亮。我可以自豪地說,我這次得到的選票比歷屆美國總統都多。而且你知道,我在國會中也取得了巨大勝利。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任何其他美國總統都不曾象我現在這樣,在眾議院和參議院同時得到如此強有力的支持。我可以有把握地說,我所需要的任何法案都能夠在國會通過。當然,我不時做一些讓步做做樣子,但那都無關宏旨。總之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形勢。」
「也許對你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吧,」豪登說。他覺得不時善意地戲弄一下對方並無壞處。「可對我們那種議會制度來說,執政黨總是可以隨心所欲地通過自己想要通過的立法。」
「不錯,不錯!別以為我和我的一些前任沒有羨慕過你們。知道嗎,我們這種制度竟仍能運轉,這對我們的憲法來說簡直是奇迹。」總統仍饒有興緻地說著。「問題是,當時,締造我國的那些先驅們恨不得把一切帶英國色彩的東西全部拋棄,結果把那些正確的東西和壞的東西一塊扔掉了。不過人總是能夠巧妙地利用自己現有的東西,不管在政治上,還是在個人生活中都是如此。」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了白宮南門門廊的台階前。台階的兩旁裝有欄杆,門廊內一根根圓柱令人覺得格外熟悉。總統在前面一步兩級台階地向上跑去,傑姆斯·豪登不甘心落後,也照樣跨起台階來。
但到了門廳前,豪登總理便氣喘吁吁,頭上汗津津的了,他停了下來。他身上那件深藍色精紡毛織西服在涅太華穿起來十分合適,但在溫暖而陽光燦爛的華盛頓便顯得十分不舒適和沉重。他真後悔沒有帶來一件輕便一些的衣服。在啟程之前,他看了看他那些薄一些的西服,但覺得沒有一件適合這次重大訪問的。據說美國總統對衣著十分講究,有時一天之內竟換幾次衣服。不過,美國的總統可不象加拿大總理這樣還要為金錢上的事操心。
這件事又使他想起,他還沒有把家裡財政問題的嚴重性告訴瑪格麗特。蒙特利爾託管基金會的那個人對他講得很清楚:除非他們停止動用他們剩下的那幾千元錢,否則退休后養老金將只相當於一個普通的手藝人。當然,事情絕不會真的走到這一步:他可以向洛克菲勒基金會或其他基金會申請贈款。上屆總理麥坎齊·金在他宣布退休當天就得到了洛克菲勒基金會的10萬美元的贈款。然而不管對方的幫助多麼慷慨,但主動去爭求美國人施捨的想法使他感到恥辱。
總統在前面幾步遠處停住了。他後悔地說道:「請務必寬恕我。我總是到了這裡便忘了客人。」
「我也本應該事先知道,」傑姆斯·豪登的心在狂跳,急促的喘息使他說話斷斷續續。「我想這證明了你剛才關於個人生活說的話。」象其他許多人一樣,豪登知道美國的這位總統一生都酷愛健身,並且也喜歡他周圍的健康人。他每天都要打一陣手球、網球或羽毛球,使許多白宮的助手,包括一些將軍都累得筋疲力盡,垂頭喪氣。總統經常抱怨說:「這一代人的肚子象如來佛,肩膀象狗耳朵。」這位總統還恢復了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的遠足習慣,即在鄉村順著一條直線走,超過一道道障礙,無論是大樹,是穀倉,是草垛,都決不繞過去。據說他甚至在華盛頓市內試過這樣走。想到這,豪登問道:「你對本地的征伐進行得怎麼樣啦?就是你那AB兩點走直線的主意?」
總統大笑起來。兩人從容地步上台階。「我最終放棄了那個想法;因為遇到了幾個問題。在這城市裡我們沒法從大樓上面爬過去,只有一些小建築物除外,於是我們開始設法穿過那些直線經過的樓。結果常遇到一些奇怪的地方,包括穿過五角大樓的廁所,從門進去,從窗戶出來。」他笑著回憶道。「但是有一天,我和我弟弟進到了斯達特勒飯店的廚房。我們是從冷藏室進去的,結果發現除了排風孔外再沒有別的出路了。」
豪登笑了。「也許我們也應該在渥太華試試。我倒真希望看到有些反對黨人能走直線,並且能始終如一。」
「我們的反對派專門是來找我們麻煩的,傑姆。」
「我想是這麼回事,」豪登說道。「只不過不同的人找的麻煩大小不同罷了。對了,我給你帶來一些新的岩石標本供你收藏。我的礦業資源部的人說這些岩石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啊,那太謝謝你了,」總統說道。「我非常感謝。另外請代我向你的人也表示感謝。」
他們穿過了南門廳,進入了涼爽的白宮樓內,穿過走廊朝樓的東南角的總統辦公室走去。總統打開那單扇的油漆成白色的門,把豪登讓了進去。
和前幾次他到這裡訪問時一樣,豪登再次感到這間辦公室的簡樸。它是橢圓形的,四周是齊腰高的護牆板,腳下是樸素的灰色地毯,房間里的主要傢具便是屋子中間的那張寬寬的平桌面寫字檯。寫字檯後面是一把厚厚的轉椅,椅子後面豎著一對鑲著金邊的旌旗,一面是星條國旗,一面是總統旗。一扇從地板到天花板的豎式鉸鏈窗,另一扇法國式門通向外面的陽台。門的對面、寫字檯右側的牆邊基本上被一張錦緞面沙發佔據,沙發上正坐著阿瑟·萊剋星敦和美方的列文·拉波波爾特海軍上將,後者是個矮小而骨瘦如柴的人,身著一套整潔的棕色西服。他長著一張鷹臉和不般配的碩大頭顱,彷彿使他的身體顯得更小了。當總統和總理走進來時,他們兩人同時站了起來。
「早上好,阿瑟,」總統熱情地伸出手去向萊剋星敦問候道。「傑姆,你一定認識列文了?」
「是的,」豪登說道,「我們見過面。你好吧,上將先生?」
「早上好。」拉波波爾特上將簡潔而冷靜地點點頭。他從來如此。他對社交儀式和寒暄的不耐煩是人人皆知的。他是總統的特別助理,人們注意到他沒有參加昨天晚上的宴會。
4人剛剛坐下,一個菲律賓男僕迅速地端著一盤飲料。阿瑟·萊剋星敦拿了一杯加水的蘇格蘭威士忌,總統選了一杯純雪利酒,拉波波爾特搖了搖頭,而在傑姆斯·豪登面前,那男僕笑容可掬地擺了一杯加冰塊的葡萄汁。
在男僕遞飲料的時候,豪登在一旁偷偷地觀察那位海軍上將,心裡想著他聽到的關於這個人的事情。想起有人說過,這個人現在幾乎和總統本人的權力一樣大。
4年前,列文·拉波波爾特還是個美國海軍的上校。儘管他由於首創水下洲際導彈發射而聞名遐邇,前程似錦,但他仍然面臨著強制退休,因為他在兩次晉級中都被上司略過去了。他的問題在於,幾乎沒有一個人喜歡他這個人,卻有多得令人驚奇的大權在握的上司對他懷有仇恨。這種仇恨的來源是,在每一個涉及海軍防衛的重大問題上,拉波波爾特總是一開始就絕對正確,並且在事後每一次都忘不了說一句:「我早就告訴過你。」並且一一點出那些當初不同意他意見的人的名字。
更為嚴重的還有他那高傲自大(雖然他完全有理由這樣自傲,但這仍然令人不快)、粗魯無禮、對「渠道」和官僚程序的不耐煩,以及對智力上低於他本人的任何人的公開蔑視,可惜大多數人的確在潛力上敵不過他。
然而,海軍中的那些高級將領們萬萬沒有料到,他們讓這個有爭議的天才退休的決定招來了國會和公眾的強烈抗議,他們認為,如果拉波波爾特的頭腦不再為國防思慮,那將是國家的巨大損失。一個議員這樣簡潔地說道:「真見鬼,我們竟不得不需要那個雜種。」
在參議院和白宮的強烈督促下,海軍終於屈服了,立即把拉波波爾特晉陞為少將,使他免於被迫退休。兩年之中他又連升兩級,並且進一步顯示了他的才華。隨後,他(此時他已是海軍上將,更加鋒芒畢露)被總統從海軍提拔為總統的總參謀長。在任職幾周之後,憑著熱情、效率和真實的才幹,他所行使的實際權力已經超過了象哈里·霍普金斯、謝爾曼·亞當姆斯、和特德·索倫森等任何前任。
從那以來,拉波波爾特導演的一系列成就令人咋舌,這些成就有的盡人皆知,有的則無人知曉。例如,他實行了一項海外自救援助項目,雖然這種做法早就應當推行,但畢竟還是為美國贏得了尊敬,而不是敵視;在美國國內,拉波波爾特制定了一項農業政策。農場主們激烈反對,攻擊它決不會成功,但(正象拉波波爾特一開始就預言的那樣)它還是成功了;他實施了一項緊急研究項目,並且長期地把科學教育和基礎研究結合起來;在法律方面,他一方面對工業上的欺詐活動進行了嚴厲鎮壓,另一方面又改革了工會,那個曾經是工會太上皇的惡棍魯夫托被清洗了出去,投了監獄。
傑姆斯·豪登記起,有人曾在私下密談中問總統:「既然列文·拉波波爾特這麼能幹,為什麼不讓他來做總統?」
據說總統溫和地笑了笑說:「很簡單,因為我能當選。列文即使是競選打狗人也得不夠6票。」
在這段時期中,總統被人們譽為慧眼識人才,而拉波波爾特則繼續以以前相同的比例引人嫉恨。
傑姆斯·豪登在心中自問,這個嚴厲而敏銳的人會對加拿大的命運發生什麼影響呢?
「在我們開始之前,我想問你一句,」總統說,「你們在布萊爾賓館感到一切都還方便嗎?」
萊剋星敦笑著回答道:「你們的好意簡直把我們寵壞了。」
「好啊,那我就高興了。」總統舒適地坐在寫字檯後面他自己的那把椅子上。「有附候路那邊會出點麻煩,例如上回阿拉伯人在那裡燒香,結果把賓館的一部分也一塊燒掉了。不過我猜你們不會象俄國人來訪時那樣,偷偷檢查護牆板後面,看看有沒有藏著竊聽器。」
「如果你能告訴我們竊聽器在什麼地方,我就保證不檢查。」
總統放開喉嚨哈哈大笑起來。「要問那個,你最好打電報給克里姆林宮。總之,即使他們在牆裡邊檢查時,偷偷放進去了自己的竊聽器,我也不會感到意外的。」
「那樣反倒好,」豪登不緊不慢地說道。「那樣至少還能讓他們了解我們。其他的辦法在這方面看來都不太有效。」
「不錯,」總統平靜地說道,「恐怕我們的確不善溝通。」
房間里突然靜了下來。從一扇半開的窗戶里微微傳來外面B大街上的車輛聲,還有白宮草坪上孩子的哭鬧聲。透過牆壁,他們似乎可以感到而不是聽到打字機鍵發出的嗒嗒聲。豪登發現,房間里的氣氛已經被微妙地改變了,隨意的打趣變成了嚴肅的話題。他便開口問道:「為了記錄在案,泰勒,請你告訴我,你現在仍然認為在較短的時間內,一場公開的大規模衝突將是不可避免的嗎?」
總統回答道:「我真誠地希望我能說不是,但我只能說是的。」
「然而我們還沒有準備好,是不是?」阿瑟·萊剋星敦接上道,他那胖胖的臉上籠罩著沉思的表情。
總統的身體朝前探著。在他身後微風輕輕拂動窗帘和那一對旗幟。「是的,先生們,」他輕聲說道。「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而且永遠也不能準備好,除非以自由的名義和為了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理想,美國和加拿大共同來保衛我們共同的國界和堡壘。」
豪登想,這麼說我們已經迅速進入正題了。此時大家的眼睛都在看他了。他平靜地說:「我對你關於聯合憲章的建議進行了認真的思考,泰勒。」
總統的臉上似乎有一絲微笑。「不錯,傑姆,我想你會的。」
「我們那裡有許多反對意見,」豪登說。
「當涉及這樣重大的事情時,沒有異議反倒令人奇怪了。」總統鎮定的聲音從寫字檯的另一端傳過來。
「不錯,」豪登說道,「我和我的高級同僚認為,你們的建議具有很多優點,只是我們有些考慮需要照顧,並需要有某種保證。」
「談到考慮和保證,」拉波波爾特上將第一次開口說話了。他的頭向前伸著,聲音冷峻清晰。「毫無疑問,你和你所說的同事一定考慮過這一點,即不管什麼保證,誰來做出這種保證,如果沒有生存,任何保證都將毫無意義。」
「是的,我們考慮到了這一點。」阿瑟·萊剋星敦說道。
總統急忙插了進來。「有一點我希望我們大家都記住,傑姆——還有你,阿瑟——這就是,時間不等人。正因為此我才希望我們迅速行動。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必須直言不諱,哪怕有些會激憤某人。」
豪登有力地笑了笑。「不會激怒誰的,除非是你。首先,你有什麼建議?」
「我想先說明一下情況,傑姆,這就是我的意見。先把上星期在電話上說的重新過一遍,確保雙方沒有誤解對方。然後我們再看看怎麼往下談。」
豪登總理看了看萊剋星敦,萊剋星敦稍稍地點了點頭。「很好,我同意。」豪登對總統說道。「你先開始好嗎?」
「好的。」總統把他那寬肩闊背的身體靠在椅子背上,半對著眾人,半對著外面的陽光。然後他轉了過來,眼睛盯著豪登的眼睛。
「我剛才說到了時間,」總統慢慢地開口說道。「就是我們用來準備防禦那場我們知道必然會發生的進攻。」
萊剋星敦在一旁沉靜地問道:「你認為我們有多少時間?」
「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總統回答道。「無論從邏輯上、理智上、還是從計算上來看,我們的時間已經用完了。而且,假如我們真的還有一點點時間,那僅僅是因為上帝的慈悲。」他輕聲說道,「你相信上帝會發慈悲嗎,阿瑟?」
「嗯,這是一個很難說清的問題。」萊剋星敦笑了。
「可它的確存在,請你相信我的話。」他抬起了他那獸掌般的手,手指張開著,象是在教堂里為人祝福。「它曾在英國孤立無援時挽救了英國,現在它可能又要挽救我們。我在為此而祈禱,祈禱上蒼賜給我們1年的時間。不可能有更多的時間了。」
豪登插了一句:「我的希望是300天。」
總統點了點頭。「如果我們能得到這麼長時間,那將是上帝的賜予。而且不管我們做什麼,過1天就少1天,過1小時就少1小時。」他帶有中西部口音的聲音快了起來。「所以讓我們來仔細研究一下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形勢吧。」
於是,他憑著藝術大師對條理和要點的直覺,一個論點一個論點地敘述著,彷彿是在一筆一筆地作畫。他先講到了曾在他的防務委員會上描述過的因素:首先是保護美國的產糧區——這是受到核打擊后維持生存的關鍵;建立在美加邊境上的導彈基地;在加拿大領土上空攔截敵方導彈的不可避免;加拿大必然成為核戰場,沒有防衛,核爆炸和放射性塵埃將毀滅整個國家,產糧區將被污染……
另一種選擇便是:將美國的導彈基地北移至加拿大北方、使美國擁有更大的打擊力量,並能實行早期攔截,減少放射性塵埃對兩國的污染,避免使加拿大成為核戰場,從而保證生存的機會。但要這樣做,速度是生死攸關的,並且美國需要足夠的權威,以便行動迅捷……聯合憲章的建議;美國完全負責加拿大的防務,實行共同的外交政策;解散加拿大的全部軍隊,並且在宣誓忠於聯合憲章后立即被重新招募入美軍;廢除邊境管制;組成聯合海關;聯合期限為25年;在沒有提及的所有其他問題上尊重加拿大的主權……
總統最後扼要地說道:「我們所面對的共同威脅是不分國界、不講主權,為此我們帶著友誼、尊敬和榮幸的感情,向你們提出聯合憲章的建議。」
一陣靜默。坐在寫字檯後面的這個有著粗壯身材的人那疑問的目光掃視著其他3個人。他抬起一隻手,向後攏了攏那綹人們所熟知的灰白頭髮。豪登想,他灰發下的那雙眼睛可算是精明、敏銳,可是在這雙眼睛後面卻有著明顯的憂鬱,也許是平生的夢想實現甚少的那種憂慮吧。
阿瑟·萊剋星敦從容不迫地說道:「不管是出於什麼動機,總統先生,要我們一夜之間放棄民族獨立,改變歷史的進程,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然而歷史的進程終將改變,不管我們引導不引導它,」總統侃侃而談。「邊境不是不可改變的,阿瑟;人類歷史上從沒有過不變的邊境。我們現在知道的所有邊境最終都要變化或消失,我們和加拿大之間的邊界也是如此,不管我們是否人為地去加速它。一個國家可能持續100年或200年,但到最後,將沒有國家之分。」
「我同意你的這個觀點,」萊剋星敦淡淡地笑了笑。他放下了手中一直拿著的杯子。「但所有的人都會同意嗎?」
「不,並非人人都能同意。」總統搖搖頭。「那些愛國主義者仍目光短淺,尤其是那些狂熱的愛國主義者。但是其他人,如果把情況向他們講明白,到了別無他途的時候,他們會面對事實的。」
「也許他們最終會的,」豪登說。「但正如你指出的那樣,泰勒,而且我也同意。那就是,時間是我們最缺少的因素。」
「那麼,傑姆,我倒想聽聽你的建議。」
時機到了,豪登想,是進行坦率而強硬的交易的時候了。如果說加拿大還有未來的話,現在就是決定這個未來的時刻了。當然,即使雙方現在就能達成一項初步的協議,以後仍要進行大量的談判,大量的具體細節將由雙方的專家們來敲定。但那都是以後的事。那些重大問題和關鍵讓步,即使能夠得到的話,也必須由他和總統在此時此地決定。
橢圓形的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外面已聽不見汽車和孩子聲了——也許風向變了;打字機的聲音也停了下來。阿瑟·萊剋星敦在沙發上變換了一下姿勢;他身旁的拉波波爾特上將紋絲不動。從會談開始他一直一動不動,彷彿被綁在了那裡。吱吜一聲,總統把轉椅稍稍轉動了一下,他那不安而探尋的目光越過寫字檯,盯著豪登總理那思慮重重的鷹臉。我們只有4個人,豪登想,4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死亡,被人遺忘……然而我們今天決定的事情將在未來幾百年中影響整個世界。
在這沉默的時刻,傑姆斯·豪登猶豫不決,思緒紛紛。此時此刻,現實世界擺到了面前,然而疑慮又象以前那樣攫住了他。歷史感在和對事實的清醒估計相衝突。他來到華盛頓這一行動本身會不會真是一種出賣祖國的行為?尊重客觀實際的精神使他來到華盛頓,難道這是一種恥辱而不是美德嗎?他早已驅走了這些幽靈和恐懼,然而此刻,它們似乎又重新向他襲來。
但象以前那樣,他再次想道,人類歷史的進程已一再證明,那種死板的民族自尊心是人類最兇惡的敵人,最終總是以普通百姓的受苦受難為代價的,很多國家曾因自負和虛榮而滅亡,而本來如果它們態度緩和一些,是可以生存和沿襲下來的。他決心,絕不能讓加拿大滅亡。
「如果要這樣做,」傑姆斯·豪登說,「我將需要我國選民的信任授權。就是說,我必須競選連任——並且獲勝。」
「我想到過這一點,」總統說道。「還有多久大選?」
「我想在6月進行。」
對方點點頭。「我看你這樣已經是最快速度了。」
「這將是一場短期的競選,」豪登接著說道。「而且我們將遇到強勁的反對派勢力。因此我必須向選民提出具體的許諾。」
阿瑟·菜剋星敦插進來說:「總統先生,我相信你作為一個非常實際的政治家,是能夠意識到這一點是多麼必要。」
總統咧開大嘴笑了。「我幾乎都不敢說同意了,怕你們兩人抓住我作人質,要贖金。所以我這樣說吧:是的,我相信反對黨會發瘋地和你們拼的,但這對在座的各位來說畢竟是件新鮮事。我相信你會贏的,傑姆。不過,至於你提到的另一點,——一是的,我完全同意。」
「有好幾個問題,」豪登說。
總統把身子靠在轉椅背上。「請講!」
「在實施聯合憲章之後,必須保護加拿大工業和就業。」豪登的聲音清晰,語氣加強。他並不是在懇求什麼,他特意使聲音清楚,但仍是用一種討論的語氣。「美國在加拿大的投資必須保持和擴大。我們不希望通用汽車公司看到有了統一海關而撤出加拿大,回去加強底特律;也不希望福特公司或戴爾邦公司撤走。對那些小企業也是同樣。」
「我同意,」總統說道。他在桌子上玩弄著一支鋼筆。「產業衰弱會成為一個整體上的弊病。這方面可以制定出一些措施,而且我可以告訴你,你們得到的產業將會增加,而不是減少。」
「可以做出具體的保證嗎?」
總統點點頭。「可以。我們的商務部和你們貿易與財政部的人一起,制定出一項激勵性的稅收政策。」拉波波爾特上將和萊剋星敦都在身邊的拍紙簿上做著記錄。
豪登從總統對面的椅子上站起身來,向遠處邁了一步,然後又轉過身來。「還有原料,」他說道。「加拿大將控制外運許可證的發放,而且我們要求你們保證不搞掠奪性開採。美國人再不能在加拿大發大財了,再不能把一切原料都運到別的國家去進行加工。」
拉波波爾特上將尖銳地說道:「可過去只要你們看到價格合適,總是非常樂意出售原料的。」
「那是過去的事了,」豪登厲聲說道。「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將來。」他開始明白為什麼那麼多的人討厭眼前的這位總統助理。
「別擔心,」總統接過話頭。「應該多搞一些當地再加工,這對我們兩國都有好處,下一個問題。」
「在軍火合同和外援採購方面,」豪登說道,「加拿大要發展一些重要的加工業,如飛機和導彈製造業,而不僅僅是螺絲母。」
總統嘆了口氣。「我們這邊的院外集團方面將有不少麻煩啊,不過我們將儘力照辦。」又是一陣記錄聲。
「我將派一名內閣部長到白宮來,」豪登繼續說道。他此時已經再次坐了下來。「這個人要能夠經常與你見面,解釋我們雙方的看法。」
「我本來也想提提類似的事情,」總統說道。「還有別的嗎?」
「還有小麥!」豪登總理宣佈道。「你們的出口和援助搶走了我們原有的海外市場。而且,加拿大根本無法與你們這樣大規模補貼的農業生產進行競爭。」
總統看了拉波波爾特一下,然後說道:「我想在加拿大的出口方面,我們可以作出不干涉你們市場的保證,並且確保加拿大方面的剩餘小麥優先出售——以去年的數字為準。」
「怎麼樣?」總統揚起眉毛,詢問似的看著豪登。
總理考慮了一下,然後謹慎地說道:「我願意接受這前半部分的條件,後半部分留作進一步商討。如果說你們的生產要發展,我們也同樣。承諾應當適應這一發展。」
總統用帶著一絲冷笑的語調問道:「你這是不是有點逼得緊了些,傑姆?」
「我想不是。」豪登直接迎著對方的眼睛。他根本不打算讓步。而且他最高的要求還沒提出來呢。
沉默了一陣,總統點了點頭。「好吧,——進一步商討。」
他們繼續談著——關於貿易、工業、就業、外交關係、領事活動、外匯、國內經濟、加拿大民事法庭對美軍的裁決權……豪登總理所要求對方的每一讓步都得到了滿足,有的經過了小小的修正,有的是經過討論得到的。顯然,他提出的大多數要求對方已經事先有所預料,而且總統開始談判時就準備著迅速地解決問題。
豪登想,如果現在是平常時期,如同歷史中的其他時期一樣,那麼他現在得到的對方讓步已經是加拿大幾代人經過努力而未能獲得的了。這些讓步將為加拿大今後的發展掃清障礙。但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現在是非常時期,未來還是個未知數。
午飯時間到了。他們在總統的辦公室里用的是涼的燉牛肉、沙拉和咖啡。但他們的心思仍沉浸在會議中。
在用飯後甜食時,豪登總理嚼著一塊巧克力。這是他從布萊爾賓館到白宮前揣在兜里的,是加拿大駐美使館前一天送來的,因為豪登愛吃甜食的習慣在密友中是出了名的。
午飯過後,傑姆斯·豪登等待的時機終於到了。
他事先要了一張北美大地圖,在午飯時掛在總統桌子對面的牆上。這是張大比例的行政區地圖,在這張圖上加拿大領土是用粉紅色標出的,美國領土是用深棕色標出的,墨西哥領土是用綠色標出的。美國和加拿大的邊境是一條黑線,橫貫地圖中間。在地圖旁邊的牆邊上立著一根指示桿。
此刻,傑姆斯·豪登徑直對總統說道:「正如你一兩個小時前所指出的那樣,泰勒,邊境並不是不可改變的。如果聯合憲章成了我們兩國的共同憲法,我們加拿大是願意接受國境改變這一生活事實的。問題在於,你們也同樣嗎?」
總統的身體俯向寫字檯,皺起了眉毛。「我恐怕沒明白你的意思,傑姆。」
拉波波爾特上將的臉上毫無表情。
「當核武器開始發射時,」豪登總理斟酌地說道,「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我們可能贏得某種勝利;也可能被擊敗,被侵佔,而如果是這樣的話,現在談的任何計劃都將成為一紙空文。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交戰的雙方可能陷入相持階段,敵我雙方都極大地被削弱和變得空虛。」
總統嘆了口氣說:「我們所有的專家都告訴我們說,在核戰爭中,雙方可以在幾天之內互相毀滅。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們說的有多少是真實的,但我們不得不制定某種計劃。」
豪登想起了一個主意,便笑了笑。「我知道你說的專家是什麼意思。我的理髮師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論,他認為在一場核戰爭后,地球將從中間裂開成許多塊。有時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讓他到國防部去。」
「真正使我們不能這樣做的原因是,他是個絕頂高明的理髮師。」阿瑟·萊剋星敦加了一句。
總理笑了起來。拉波波爾特的臉上似乎出現了一絲想微笑的皺紋。
豪登又變得嚴肅起來,繼續說道:「為了現在的討論,我相信我們應當假定在核戰爭中我們不會被打敗,以此為基礎來考慮戰後形勢。」
總統點點頭。「我同意。」
「在那種情況下,我認為將會出現兩種可能的情形,」豪登說道。「第一種可能性是,我們兩國的政府都完全癱瘓,任何法律和程序都不復存在。到那時,無論我們現在說什麼或做什麼都毫無意義了。而且我想,無論如何,這個屋子裡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活到那時當目睹者了。」
我們現在談這種事是多麼漫不經心啊,豪登想:活著或死亡、生存或滅絕;燃燒的蠟燭,和被掐滅的蠟燭。然而在我們內心深處,我們從來沒有真正接受這一真理。我們總是假定,某種東西會以某種方式阻止最終末日的到來。
總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默默地從寫字檯後站了起來。他背對著大家,拉開窗帘,朝白宮的草坪上望去。豪登注意到,太陽已經隱去,灰色的雲層正在布滿天空。總統沒有轉身,說道:「你說有兩種可能性,傑姆。」
「是的,」豪登說道。「我認為第二種可能性發生的機會大得多。」總統離開了窗前,回到了椅子上。豪登覺得他的臉色比先前顯得更為疲倦了。
拉波波爾特上將問道:「你的第二種可能是什麼?」他的語調彷彿是在說:說下去。
「這種可能就是,」豪登四平八穩地說道,「我們兩國政有都在某種程度上生存下來,但由於我們加拿大靠近敵人,我們受的損失更為嚴重。」
總統輕輕地說道:「傑姆,我面對上帝向你起誓,我們將盡我們所能……無論是在核戰之前還是之後。」
「我知道,」豪登說,「而我們考慮的正是,之後,的事情。如果說加拿大還有未來的話,你必須給我們通向未來的鑰匙。」
「鑰匙?」
「就是阿拉斯加,」豪登平靜地說。「阿拉斯加就是那把鑰匙。」
此時,他能感到自己呼吸的節奏,聽見外面遠處突然傳來低低的汽車喇叭聲,彷彿是兩國合併的小步舞曲:響起了雨點聲;鳥在唧唧叫著。他不合邏輯地想道,阿瑟·萊剋星敦一定知道這是一種什麼鳥……阿瑟·萊剋星敦,他是位鳥類學家……阿瑟·愛德華·萊剋星敦閣下是樞密院官員、文學碩士、法學博士、外交國務大巨,每一本加拿大護照上都有他的命令:「以女王陛下的名義……允許本護照持有者自由通過,不受妨礙與阻攔……並提供幫助與保護。」阿瑟·萊剋星敦……此時臉上毫無表情,與他傑姆斯·豪登一道,向美國的統一和實力發起挑戰。
你必須給我們阿拉斯加,他在心裡重複了一句。阿拉斯加就是那把鑰匙。
沉默。靜止。
長沙發上,坐在萊剋星敦一旁的拉波波爾特上將一動不動。他那羊皮紙般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熱情,沒有反應。他那過大的腦袋紋絲不動,只有一雙鐵灰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快說……說出來……別浪費我的時間……你好大的膽子……
他好大膽子……竟敢這樣面對寫字檯後面有一對旗幟的、世界上權力最大的領袖……而他自己只是一個較小較弱國家的領袖。他外表鎮定,內心緊張,他那荒謬離奇的要求總算拋出去了。
他想起了11天前他與萊剋星敦的談話,那是在內閣會議前一天。當時萊剋星敦說:「美國人決不會同意,決不會。」他回答說:「如果他們足夠迫切,我想也許他們會的。」
阿拉斯加啊,阿拉斯加就是那把鑰匙。
總統的目光彷彿凝固了。那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
仍然是沉默。
幾乎是過了一段無盡的靜默后,總統在椅子上轉了一下。他平靜地說:「除非我是誤解你了,否則我無法相信你的話是認真的。」
「在我整個的政治生涯中,我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認真過。」傑姆斯·豪登說道。
他站了起來,用有力而清晰的聲音說道:「泰勒,你今天還說過我們『共同的堡壘』;是你說的,我們的政策應當是關於『如何』而不是『假如』的政策;是你強調了問題的緊迫性,說我們沒有時間了。好吧,我現在代表加拿大政府告訴你,我們同意你剛才所說的一切。但我還得告訴你,為了我們自己的生存,阿拉斯加必須變成加拿大領土。如果你真想要實現聯合憲章的話,你們就一定要首先保證這一點。」
總統真誠地懇求道:「傑姆,這根本沒法辦到,請相信我的話吧。」
「你是瘋了!」是拉波波爾特上將說話了,他的臉都漲紅了。
「這事能辦到!」豪登的話在房間里迴響著。「我也不是瘋了,而是很理智。我的理智要求我為自己祖國的生存而奮爭,為此而戰鬥,決不遲疑!」
「但不是以這種方式……!」
「請聽我說!」豪登快步走到地圖前,果斷地拿起了指示桿。他揮動著指示桿,用桿尖在地圖上從東到西,沿著北緯49°劃了個弧。「在這和這裡之間」——他又在北緯60°上劃了一下——「據你們的專家和我們的專家說,在這兩條線中間的地帶將發生大規模的毀滅和放射性塵埃。如果我們幸運的話,破壞也許會發生在大塊大塊面積上;如果我們不走運的話,這裡的一切將不復存在。因此,我們在戰後進行重建、鞏固和發展,那時加拿大所剩下的一點點人力物力的唯一希望,就是建立一個新的中樞,在受摧毀的地區以外重建一個新的全國中心,直到有一天我們能夠組織起來重返故鄉。」
豪登總理停頓了一下,面色嚴峻地審視著其他幾個人。總統的眼睛正緊緊盯著地圖。拉波波爾特上將張開嘴,似乎想再次插話,但隨後又閉上了嘴。阿瑟·萊剋星敦正在一旁偷偷地觀察著上將的側臉。
「那個用以重建加拿大的地區,必須能滿足3個基本條件,」豪登繼續說道。「首先,它必須處在綠色樹木線和亞北極地帶以南,否則,無論通訊還是維持生活都無法實現;第二,它必須處在我們共同的導彈防線以西;第三,它必須是不受放射性塵埃污染或受污染的可能性很小的地區。在北緯49°線以北,只有一個地方能合乎上述標準,那就是阿拉斯加。」
總統輕聲問道:「你怎麼能斷定那裡肯定不受放射性塵埃污染?」
豪登把指示桿立回到了牆邊。「結果現在要我在北半球找一個在核戰爭中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阿拉斯加。它有抵禦侵略的天然屏障。蘇聯的海參崴是我們離它最近的一個主要攻擊目標,但仍有3000英里之遙。無論是來自蘇聯的核進攻,還是來自我們自己的核武器的放射性塵埃,落到這裡的可能性都很小。因此,無論如何阿拉斯加都能從核戰爭中保存下來。」
「是的,」總統說道,「我想我同意你的看法,至少在這一點是同意你的。」他嘆了一口氣。「但是至於其他的……你那主意真是個天才的主意,我得老實承認,你的想法絕大部分是有道理的。但你肯定明白,無論是我還是國會,都不能出賣我們合眾國的一個州。」
「如果那樣的話,」傑姆斯·豪登冷冷地回敬了一句,「就更沒有理由要我們政府出賣整個國家。」
拉波波爾特上將氣哼哼地說道:「聯合憲章根本不要你們出賣什麼。」
「恐怕不是那麼回事吧,」阿瑟·萊剋星敦有力地插進一句。「加拿大要付的代價太大了。」
「不!」上將聲音顯得很刺耳。「對你們這樣一個貪婪的、動搖不定的國家來說,這個憲章不但沒要你們付什麼代價,反而對你們出奇地慷慨。你們一貫以怯懦、騎牆觀望和虛偽為樂事,現在又談什麼核戰後重建加拿大,何必呢?美國曾經替你們建設一次;也許我們還可以為你們再做一次。」
傑姆斯·豪登剛才已經坐回了椅子上,此時他滿臉怒容,一躍而起。他冷冰冰地說道:「我想我用不著在這裡聽這一套,泰勒。」
「你說得對,傑姆,」總統不動聲色地說道,「你不必聽他的。不過我們開始就同意直言不諱,而且有時候有些事情最好還是說出來,並且是當面說。」
豪登簡直怒不可遏。「我是否可以認為,你也同意這番惡意誹謗?」
「噢,傑姆,我向你保證,他剛才的那些話本可以說得更圓滑些,不過那可不是列文的方式。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為他的用詞不當向你道歉。」他從容不迫地對仍然站在那裡的總理說道。「然而我還要說,他關於加拿大總是企望過高的說法是有道理的。即使現在,當我們在聯合憲章中向你們做出了那麼多的讓步后,你還在要求更多的東西。」
阿瑟·萊剋星敦是和豪登一起站起來的。此時,他朝窗戶走去,然後轉過身來,眼睛盯著拉波波爾特上將說道:「也許,這是因為我們有權利得到更多的東西。」
「不!」上將彷彿象被針扎了一樣,激烈地反駁道。「我說你們國家貪婪就是貪婪。」他的尖嗓子提高了聲音。「30年前,你們說你們要和美國一樣的生活水平,但你要一夜之間實現。你們忘了,美國的生活水平是花了100多年的汗水和勒緊褲帶換來的。於是你們大量出賣本應很好利用的原料。你們讓美國人移入,為開發你們自己的財富繼承權,替你們冒險、奔忙。你們就是這樣買來了自己的生活水平,可隨後你們又開始對我們兩國的相同之處嗤之以鼻。」
「列文……」總統責備說。
「虛偽,這是我說的!」上將彷彿沒見一樣,繼續咆哮著。「你們賣掉了自己祖傳遺產,隨後又開始尋根,大談什麼獨特的加拿大主義。哼,以前倒是有加拿大主義的,但你們太無能了,把它丟掉了,不管你們現在有多少英王訓令也找不回來了。」
傑姆斯·豪登的聲音中充滿著對這個大腦袋的矮人的仇恨,他高聲斥道:「並非都是無能的歷史。兩次世界大戰中的這些地方你大概聽說過了吧:聖艾洛伊戰役、維米之戰、迪厄普登陸戰役、西西里登陸、奧托納戰役、諾曼底登陸戰役、卡昂戰役、法萊瑟戰役……」
「總是有例外的!」上將厲聲回擊道。「我記得,當美國海軍在珊瑚海域浴血奮戰時,加拿大國會卻在辯論徵兵問題,但你們到底還是沒徵兵。」
豪登憤怒地說道:「當時有其它因素,如魁北克問題需要妥協……」
「妥協、觀望、騎牆、懦弱……當一個國家以此為樂時,那還有他媽的什麼區別?等到美國用核武器來保衛加拿大那天,你們可能還在觀望。你們高興有核武器,卻又偽善到不願意親手使用核武器的程度。」
上將早已站了起來,正面對著豪登。豪登總理真想掄起拳頭,雨點般地朝他面前這個人的臉狠狠打擊。是總統打破敵視中的沉默。「我告訴你們怎麼辦吧,」他建議道。「明天早晨天亮時,你們兩人到波托馬克河邊去決鬥吧。阿瑟和我當你們的助手,我們讓史密斯武器店借給我們一些手槍和劍。」
萊剋星敦乾巴巴地問道:「你看用哪種武器呢?」
「噢,如果我是傑姆,我就選手槍,」總統說道。「列文只指揮過一艘艦,結果射擊時一發也沒擊中目標。」
「我們的彈藥太差,」上將說道。他那老羊皮似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一絲笑紋。「你當時不是海軍部長嗎?」
「我擔任過的職務太多了,記不清了,」總統說。
緊張的氣氛鬆弛了下來,但憤怒的火焰仍然在灼著豪登的心。他要回擊,要用同樣強硬的語言回擊對方的挑釁,要攻擊對方的弱點:一個在堆積的財富中養肥的國家竟然指責別人貪婪……一直自私地奉行獨立主義,直到被人家用槍口逼住才被迫放棄這一政策的美國,怎能指控別人怯懦……就算加拿大搖擺不定,也要比美國迷信美元能解決一切問題的魯莽,天真而又無能的外交政策強……美國那令人難以忍受的自我標榜一貫正確;拒絕承認其他思想和制度有時也有其優越性;頑固地支持外國的受人唾棄的傀儡政權……在國內,同一張嘴一面油滑流利地大談自由,一面惡毒地污衊持不同政見者……還有……許多許多……。
他要說……無情地、猛烈地回擊……但他剋制住了自己。
豪登想,有的時候,沉默當中更顯出政治家的風度。任何錯誤都不可能是單方面的,而且令人不舒服的是,拉波波爾特上將說的大多數都是事實。
不管拉波波爾特上將有什麼毛病,他絕不是傻瓜。他的直覺敏銳地告訴他,對方剛才是巧妙地演了一場戲,而他本人也成了一名演員。難道上將是故意讓他被憤怒沖昏頭腦?也許是,也許不是。但爭吵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他決心不讓對方叉到一邊,忘記剛才提出的問題。
他不理會其他人,直接面對著總統。「我必須把話講得清清楚楚,泰勒,」他平靜地說道。「如果你們在阿拉斯加問題上不讓步,我們兩國政府之間別想達成任何協議!」
「傑姆,你必須看到,那種情形整個是無法接受的。」總統看上去鎮定而有節制,不可動搖。但豪登注意到,他右手指的手正在桌子上不停地敲打著。總統繼續說道:「我們回過頭來談談好不好?談談其他條件。說不定我們可以談出更多的東西,制定出對加拿大更有利的東西。」
「不。」豪登堅決地搖了搖頭。「第一,我不認為這事無法接受;第二,我們或者談阿拉斯加,或者什麼也不談。」他現在確信,對方剛才確實企圖使他失去控制。當然,即使對方的計謀成功了,他們也不會佔到什麼便宜。不過他這一方面也可能把握不好自己,在受到壓力時對應該妥協多少掌握不準。總統是個老練而狡猾的談判老手,如果他發現了這種跡象,那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總理輕輕地摩著他的長鼻子尖。「我想告訴你我們想好的條件。首先要在阿拉斯加舉行一次公民投票,由我們雙方聯合監督,只准投『贊成』或『反對』票。」
總統說:「你們絕不會獲勝。」但他那渾厚的聲音已不象先前那樣固執了。豪登感到,這場談判的主動權已經微妙地,不可思議地轉到了他的手裡。他想起了阿瑟·萊剋星敦今天早上說的話:「直截了當地一說,我們現在是處在賣方市場上。我們要做的讓步美國不僅需要,而且是極為迫切地需要。」
「坦率地說,我認為我們會獲勝,」豪登說,「而且我們要以必勝的姿態投入競選。在阿拉斯加一直存在加拿大感情,最近又有所加強。而且,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那裡的情況似乎不象是一個州。你沒有象他們希望的那樣對他們進行幫助,而且他們在那裡十分孤立。如果由我們接管,我們會在那裡建立另一個政治中心。我們會把朱諾港或安科雷季市變成加拿大的第二個首都。我們將優先於其他省發展阿拉斯加。我們將使阿拉斯加人感到,他們不再被人置於一旁了。」
「很遺憾,」總統斷然說道,「這一切我無法承認。」
豪登知道現在是他打出王牌的時候了。他平靜地說道:「如果我告訴你,關於這件事的最初行動不是出自加拿大,而是出自阿拉斯加本身的話,你就會更相信我了。」
總統站了起來,眼睛死死盯住豪登,聲色俱厲地說道:「請你解釋一下。」
總理說道:「兩個月前,一批阿拉斯加的著名人士的一個發言人秘密地前來見我。我剛才向你提的建議正是當時他向我提出的。」
總統從桌子後面走出來,把臉貼近豪登。「他們是誰,」他問道,他的聲音表明他簡直無法相信。「我必須知道他們的名字。」
阿瑟·萊剋星敦拿出了一張紙,豪登接了過來,把它遞給了總統。「這就是他們的名字。」
總統讀著,臉上布滿陰雲。最後,他把名單遞給了拉波波爾特上將。
「我並不想……」他的聲音第一次躊躇起來。「我並不想向你隱瞞,這個名單和這件事本身真令我震驚。」
豪登沒有吱聲,他在等待。
「假設,」總統又慢悠悠地開口道,「僅僅是假設我們舉行一次公民投票,而結果你們失敗了。」
「我剛才說過,我們不打算失敗。我們將把具體條件制定得十分誘人,正如你們把聯合憲章制定得十分誘人那樣。而且你本人還將依據北美團結和防衛的理由鼓勵人們投『贊成』票。」
「我嗎?」總統的眉毛挑了起來。
「是的,泰勒,」豪登堅定地說道。「這一點也應是我們協議內容的一部分。」
「但即使那樣,你們仍然可能失敗,」總統堅持說。「投票的結果仍可能是『反對』。」
「當然,如果發生那種情況,我們將承認其結果。加拿大人也信仰人民自決。」
「在那種情況下,聯合憲章怎麼辦呢?」
「聯合憲章將不受影響,」傑姆斯·豪登說。「有你們關於阿拉斯加的保證,或至少有公民投票,我就能贏得加拿大的大選,得到實施聯合憲章的授權。阿拉斯加的公民投票可以在以後進行,而且不管其結果如何,到那時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了。」
「那麼……」總統看了看拉波波爾特上將,上將的臉色高深莫測,總統接著彷彿是一邊思索一邊說道:「那就意味著阿拉斯加州要修改憲法……我想如果我這樣對國會說,這些條件是可以考慮的……」
豪登平靜地說:「我可以提醒你一下,你記得開始時說的關於國會支持你的話嗎?我想你的原話是:『我所需要的任何法案都能夠在國會通過。』」
總統用拳擊了一下手掌。「嘿,真見鬼,傑姆!你真善於以其人之言還治其人之身啊。」
「我應該提醒你,總統先生,」阿瑟·萊剋星敦不緊不慢地說,「那位先生對口語有錄音機一般的記憶力。有的時候真叫我們覺得為難。」
「我的上帝,確實不假!傑姆,讓我問你一個問題。」
「請吧。」
「你為什麼相信你能堅持住自己的要求?你們需要聯合憲章,而你也知道這一點。」
「是的,」傑姆斯·豪登說道,「我想我們的確需要它,而且正如你所說,時間是關鍵。」
小小的房間又陷入了沉靜。美國總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拉波波爾特上將聳聳肩,扭過頭去。
「假如,僅僅是假如,我同意了你們的條件,」總統輕輕地說道。「當然這還需要國會批准。那麼你準備怎樣宣布這件事?」
「11天後向眾議院宣布。」
又是一陣沉默。
「你知道……我只是假定……」他的話很費斟酌,很不情願。「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將不得不向兩院聯席會議發表一個同樣的聲明。你想到了嗎,我們兩人的聲明要定在同一時刻發表,分秒不差。」
「是的,」豪登說。
他知道,他成功了。他的嘴裡彷彿嘗到了勝利的滋味。
在「前衛」號專機的私人客艙里,穿著時髦的瑪格麗特·豪登把她的手袋打開,把裡面的東西全都倒在她座位前面的那張小閱覽桌上。她今天穿著一件漂亮的藍灰色西裝,她那楚楚動人的灰頭髮上利落地扣著一頂天鵝絨帽子。她一邊挑著這堆東西裡面的美元和加拿大元鈔票,——大多數是零錢——一邊瞟了一眼她的丈夫。他正在讀昨天的《多倫多每日星報》的社論版。15分鐘前,在美國海軍儀仗隊的陪送下,在美國副總統為他舉行了歡送儀式之後,他們的專機飛離了華盛頓機場。此時,在上午的陽光下,在一塊塊雲層之上,他們正平穩地向北飛去,飛向渥太華,飛向自己的家。
「你知道嗎?」豪登一邊翻報紙,一邊說道,「我常常弄不明白,為什麼不讓那些社論作者們來接手管理這個國家呢。他們對任何問題都有辦法。不過當然了,」他又思忖道,「那樣一來又有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誰來寫社論呢?」
「為什麼你不能寫呢?」瑪格麗特說道。她把一疊鈔票放在一小堆已經數過的硬幣旁。「也許那樣一來,我們能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我再也用不著在出訪時用逛商店來消磨時間了。啊,我的天——我恐怕花的錢太多了。」
豪登不禁笑了。他放下報紙問道:「花了多少?」
瑪格麗特對照著一張鉛筆寫的、後面附有收據的單子,重新點了點錢。她憂慮地說:「幾乎花掉320美元。」
他差一點想溫和地指責一下,但馬上想起,自己還沒有告訴瑪格麗特關於他們最近的財務問題。咳,錢已經花了,現在著急又有什麼用?而且每次討論他們的財務問題總要引起瑪格麗特焦慮不安,使他自己花去很大精力,而他此刻一點也不想花費這點精力。於是他說道:「我這次還不能享受免稅,但你可以。所以你可以免稅帶100美元的東西入境,但要登記其餘的物品,那些東西是要上點稅。」
「我不!」瑪格麗特尖聲說道。「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荒謬的事情。你最清楚,要不是你自己要求的話,海關人員決不會到我們跟前來的。你有權享受特權,為什麼不用?」她彷彿是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剩下的一小堆美元。
「親愛的,」他耐心地說道。他們以前也為這件事爭吵過。「你知道我對這種事怎麼看。我恰好認為,我應當象法律要求每一位普通公民的那樣去做。」
瑪格麗特的臉頰上泛出了一片紅暈,她說道:「我唯一能說的是,你簡直太天真了。」
「也許是的,」他溫和地堅持道。「不過,我還是願意這樣做。」
他再次感到自己不想做更多的解釋。在細小事情上煞費苦心地誠實在政治上是明智的。大多數加拿大人在返回國境時,都喜歡不時搞點小小的走私活動,但他不能這樣做。同時,他從來都清醒地知道,對於象他這樣生活在公眾眼皮下的人物,極易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有時是無傷大雅的違紀活動而跌跤。總有些小人在時刻窺探著,特別是在反對黨中,哪怕是極小的不慎也會被他們抓住,事後送給那些大喜過望的報社記者。豪登曾眼見一些政治家,因為一些小小的過失被逐出政界,身敗名裂,而在政界以外的其他圈子裡,那些小過失最多不過招來幾句溫和的責備。還有的人,在多年的從政中用國家的錢中飽私囊,而無人知曉,最後卻由於疏忽大意,在某一小事上露出了馬腳。
他折起報紙放在桌上。
「別為這一次付稅而難過了,親愛的。用不了多久就什麼關稅都沒有了,海關也沒有了。」昨天晚上,他已經告訴了瑪格麗特關於聯合憲章的大意。
「好吧,」他的妻子說道,「對那事我可不難過。我從來就認為,在兩個各方面那麼相近的國家之間,搞那一套形式毫無意義——開包、申報等等。」
豪登笑了,但他決定不向瑪格麗特講解加拿大關稅的歷史,正是這種歷史才使他們在聯合憲章中得到如此優惠的條件。他靠在舒適的座位上想道,憲章的條件的確夠優惠的了。他再次回想起這次華盛頓會談的無可爭議的成功來。在過去的24小時中,他已經這樣回想了許多次了。
當然,直到會談結束時,總統也沒有肯定地答覆他對阿拉斯加的要求。但他確實答應舉行阿拉斯加公民投票,這一點,豪登是確信的。毫無疑問,理解和接受這個建議是需要時間的。當豪登一開始想到這個主意時,連自己也覺得華盛頓決不能接受這個蠻橫無理的要求。但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這是對聯合憲章的理智而合乎邏輯的延伸,而加拿大在聯合憲章中畢竟出讓了許多許多。
至於將在阿拉斯加舉行的公民投票,他已有了美國總統許諾的支持。加拿大方面將提出優惠條件,把投「贊成」票的前景描繪得十分誘人。而且,他將事先宣布,對那些不打算在阿拉斯加新政府管轄之下生活的居民提供慷慨補償,不過他希望大多數人能繼續生活在那裡。不管怎麼說,等開始實施聯合憲章時,阿拉斯加、加拿大和美國其他部分間的國界只不過是一種想象罷了。對阿拉斯加來說,與以前不同的只是換上了加拿大民法,由新的政權執政而已。
還有一個主要的因素他沒有與美國總統討論,那就是,在一場核戰爭之後,加拿大儘管將受到巨大摧殘,卻可能成為一個強國,比它在聯合憲章中的夥伴美國更強大。然而這一點,還有它的實際效果,只有時間才能最後證明。
飛機的發動機在嗡嗡響著,「前衛」號正在向北飛去。他從窗口向下望去,看見下面仍有綠色的田野。
「我們到哪裡了,傑米?」瑪格麗特問道。
他看了看錶。「我們應該已經過了馬里蘭州了,現在大概是在賓夕法尼亞州的上空。然後就是紐約州,再過幾分鐘就到家了。」
「但願渥太華別在下雪,」瑪格麗特一邊說一邊把收據和錢放了起來。「我希望慢慢地回到寒冷的氣候中。」
他自嘲地想道:有些事情我也想慢慢地來做。按理想的情況,應當慢慢地、細心地擴大人們對聯合憲章的支持。但和平常一樣,時間總是不夠,他不得不冒著風險,迅速行動。
幸運的是,他現在可以向人民作出許多許諾。關於阿拉斯加的安排,還有美國的許多重大讓步,這些對議會和投票的公民來說都很有分量。再加上時間的緊迫,這一點已不必再強調,他相信他可以贏得大選,從而得到推行聯合憲章的授權。
即使不談面臨的世界危機,時機也已成熟。10年前,甚至5年前,尋求所謂的加拿大特點的運動,還有伴隨而來的沙文主義熱潮正值高峰,任何聯合憲章之類的東西都會被一口拒絕。但自從那時以來,民族情緒已經改變了。
當然,以博納·戴茨為首的反對黨人將會使用一切能找得到的武器,與他爭辯。但他相信,他能打敗他們。在當代,極端民族主義已被人們所看穿,正因為這種思潮,加拿大在一個充滿敵對的世界上曾經疏遠了一個強大的朋友。現在,文化淵源、理想主義、夥伴情感,有時甚至是愛情,使兩國人民之間的交往越來越直率和頻繁。這並不是說加拿大人民不再對美國抱有批評態度了。相反,美國總是經常使朋友和追隨者一樣失望。然而至少在更深的層次中,除去人所難免的缺點錯誤,兩國畢竟還有共同的基本美德。這與世界上某些國家的腐化和罪惡醜行形成鮮明的對照。
瑪格麗特拿起報紙翻了起來。
「噢,這裡有星占專欄,傑米。你看了你的星象了嗎?」
豪登轉過頭去,不耐煩地答道,「沒有,我希望你不要總提它了。」他懷疑瑪格麗特是不是在引誘他上鉤,為他們早先的爭論報復他。最近,他們之間的關係顯得有些緊張。他想,也許是因為他們近來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他們最後的一次交談是什麼時候?……噢,是總督官邸事件那天晚上。他想他應當多多為瑪格麗特著想,可問題是,一天中只有這麼幾個小時,而重要的事情,需要他親自處理的事情又那麼多。也許,當他現在面臨的一些準備工作過去后,他會有更多的時間的……
「簡直是一派胡言!」瑪格麗特生氣地抖抖報紙。「真是!《多倫多每日星報》總是自吹自擂說它揭露這個、揭露那個,可他們卻天天登載這種騙人的東西。」
「也許他們也感到不好意思,」她丈夫說道。「但那對銷售報紙有好處。於是他們就把這一欄放在最後一頁,希望除了讀那一欄的人以外別人誰也注意不到。」
「你聽,這是對你今天的預測,傑米——人馬星座。」瑪格麗特把報紙湊到閱讀燈前,仔細地讀著。「『有來自金星維納斯的重要有利震動。不必擔心你的努力,你做得很好,並且將進一步顯出成效。繼續努力,不要失去對自己的信心。但要注意那些正變得越來越厚的烏雲。』」她放下報紙。「胡言亂語,真是一派胡言亂語。」
「說得對,」傑姆斯·豪登說道,「你說得完全正確。」但他心中卻想,真奇怪,再次提到了烏雲。上次是怎麼說的來著,就是一個半星期以前那一天的星占:注意那塊不足手掌大的烏雲。這句話出自《聖經》舊約全書,不是嗎?聖經的故事中說,救世主的先驅、先知以利亞看見從海上升起一小塊雲……後來天使來找他,他為皇帝舉行塗油儀式,再後來,他分開了約旦河,又在烽火戰車中升入天堂。對以利亞來說,那片雲是力量的象徵。對他豪登也是同樣嗎?還是一種對凶兆的警告?到底是哪一個?突然,齊德老太太的話又在他的耳畔響起……那是她在梅迪辛哈特法庭上說的……「我是在人馬星座下出生的,孩子,你等著瞧吧!」
「傑米!」瑪格麗特尖聲叫道。「什麼事?」他馬上把思緒收了回來。
「你在想什麼?」
「我什麼也沒想,」他撒了個謊。「我讓大腦休息了一會兒。」
幾分鐘后,瑪格麗特說道:「加爾布雷斯中校請我到駕駛艙里去看看。我想我最好去一下。」
她丈夫點點頭。「去吧,為我這次旅行向他道歉。」他朝牆上的掛鐘看了一眼。「趁你不在時,我想見見年輕的布勞瑟。這兩天他那裡積攢起了一大堆事情。」
雖然他這次出訪有隨行人員——有現在坐在前艙里的3名內閣部長、他自己的高級職員,但在華盛頓時,除了阿瑟·萊剋星敦以外,他幾乎沒和別人在一起談過話。
「好吧,」瑪格麗特說道。「我叫他來。」
瑪格麗特出去了一會後,艾略特·布勞瑟走了進來。他是豪登總理兩名行政助理之一。他年輕、有運動員般健美的體魄、經濟上自足富有、並且是麥克吉爾大學的榮譽畢業生。他現在正在政界實習,目前這在那些有志攀登高級政治職位的年輕人中十分常見。幾年之後,他就會辭去現在的工作,競選眾議員。與此同時,黨可以利用他的智慧和學識,他可以深入了解政府行政工作運轉的內情,這對他將來競選內閣是條捷徑。
傑姆斯·豪登一直拿不太准他到底喜歡不喜歡布勞瑟。這個年輕人有時認真得叫人不舒服。然而此時,華盛頓會談的成功使他變得十分大度。他朝對面的一把椅子揮了揮手,問道:「好吧,艾略特,我想你心中有什麼事吧?」
「是的,先生,」布勞瑟小心地坐下,一表情象往常一樣嚴肅。「如果您記得的話,我昨天就要告訴您……」
「我記得,」豪登說,「我很抱歉當時打斷了你。但當時有些非常特殊的問題,其中有些你是知道的。我沒法抽出時間來。」
他覺得年輕人的臉上有一絲不耐煩的表情。咳,這是在政界中必須學會的東西,善於言談,其中許多話本來並不必要,但卻是幹這一行通用的。
「理查森先生和弗里德曼小姐都和我聯繫過,」艾略特·布勞瑟說道。「是關於溫哥華的那件移民案。」。
「看在上帝的份上,不會吧!」傑姆斯·豪登咆哮了起來。「我聽到的關於它的事已經夠受用一輩子的了。」
「看樣子他們在渥太華聽到的比您要多得多。」布勞瑟看了看他帶的文件夾中的一頁材料。
豪登怒不可遏地說道:「難道人們沒有別的事情來填他們那愚蠢的腦袋嗎?難道他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的、更重要的事情嗎?」他想到,聯合憲章的宣布將把有關移民問題的一切消息都擠出新聞媒介;當聯合憲章的消息傳開時,報紙上將沒有篇幅來登任何別的東西。不過現在還太早……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先生。」布勞瑟總是從字面上來解釋任何問題,不管它是自問還是反問。「但我這裡有迄今為止收到的關於這個問題的電報,以及信件的統計數字。」
「說給我聽聽,」豪登哼了一聲。
「自從你離開渥太華到今天早上,共收到電報240封,信件332封,都是直接給你本人的。除了兩封電報和18封信以外,其餘都是支持船上的那個人,批評政府態度的。」
「好哇,至少還有20個人有點理智,」豪登憤憤不平地說道。
「還有一些新的進展,」艾略特·布勞瑟看了看記錄接著說。「顯然,船上的那個人有了一名律師。這位律師在前天申請到了一份『如無反對,即行生效』的人身保護令。申請舉行的聽證會今天下午在溫哥華舉行。」
「法院肯定駁回,」豪登不耐煩地說道,「這是律師界的老花招了,我自己就曾經用過。」
「是的,先生;據我所知渥太華那邊也這樣認為。但理查森先生對報界的大肆宣揚非常擔心。看起來報道非常多。他讓我向你報告說,報道的篇幅在增加,而且大多數登在頭版上。東部地區的一些日報已經派自己的記者在溫哥華採訪這一案件。在你離開渥太華時發表的講話后,共發表了11篇批評性社論。博納·戴茨先生已在利用一切機會發表攻擊政府的言論。用理查森先生的話說,『反對黨正在趁熱打鐵』。」
「要不然你以為他們會幹什麼?」總理憤怒地說道,「來為我們喝彩?」
「我的確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認為的。」
豪登狠狠地叫道:「真見鬼,你為什麼要回答我的每一個問題?」
「我總以為您希望得到回答。」布勞瑟說道。
年輕人的聲音中禮貌地流露出驚訝。豪登壓住自己的憤怒,做出一個笑容。「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是……」他的思緒轉到了哈維·沃倫德身上。
「還有一件事,」艾略特·布勞瑟又開口說話了。「理查森先生讓我轉告您,等飛機在機場降落時會有更多的記者提問。他說他看不出來您怎樣才能夠迴避得了。」
「我並不想迴避,」豪登陰沉地說道。他徑直盯著他的行政助理。「據說你是個聰明的小子,你看有什麼好辦法嗎?」
「這個……」布勞瑟猶豫了。
「說吧。」
「如果要我說的話,先生,我覺得當您發脾氣的時候反而非常有效果。」
豪登又笑了,然後搖了搖頭。「讓我來警告你:千萬千萬別對報界發脾氣。」
可他後來卻忘了自己對別人的勸告,真的發起脾氣來。
那是他們在渥太華機場降落之後。「前衛」號飛機降落後便象專機往常那樣滑向公用停機坪一側,而不是滑向「前衛」號起飛時用的皇家空軍的停機坪一側。在飛機上的私人艙房裡,布勞瑟已經走了,豪登剛才的憤怒也暫時忘卻了,他正滿意地沉浸在凱旋而歸的心情中,即使他在華盛頓的勝利暫時只能為少數知己們所知也無所謂。
瑪格麗特向窗外望去,她說道:「在觀光台上好象有大群大群的人。你認為他們是在等我們嗎?」
他鬆開自己的安全帶,從瑪格麗特身前探過身子。不錯,他一眼就看見了。有幾百人,為抵禦寒冷,他們大多數都穿著厚厚的大衣,系著圍巾。人群緊緊地擠在欄杆上,就在豪登朝外觀望的時候,還有人在不斷趕來,使人群不斷擴大。
「很有可能,」他寬宏地說道。「加拿大的總理畢竟還是有地位的,知道嗎?」
瑪格麗特的表情不置可否。「但願我們能快點擠出去,我有點累了。」
「嗯,不會花太長時間的,但我想我總得說點什麼。」他在心裡推敲著詞句:……進行了一次極為成功的會談(他現在完全可以這樣說)……會談的實際成果將在未來幾星期內發表……發展了兩國之間的緊密友好(最好不用親密這個詞)關係……我很高興有這次機會加強了我與總統本人的長期友誼……
他想,這方面的講話是很合時宜的。
飛機的發動機聲停止了,機艙的門打開了,一輛階梯車靠了上來。飛機上的其他人都禮貌地等著豪登夫婦先走出機艙。
道道陽光斜射下來,刺骨的北風刮過機場。
他們在機艙口處梯子上方平台上停了一下,稍微避了一下風。豪登忽然意識到,還不到100碼遠的人群顯得出奇地肅靜。
斯圖爾特·考斯頓走上了梯子來迎接他們,他的雙臂大伸著。「歡迎!歡迎!」他笑容滿面地說道:「我代表大家歡迎你們歸來。」
「我的天啊!」瑪格麗特叫道,「我們才走了3天啊!」
「只是看起來有點長,」考斯頓說。「我們都想你們了。」
當「微笑斯圖」握著豪登的手時,他小聲說道:「會談的結果太妙了,太妙了。這是你為國家做出的了不起的貢獻。」
瑪格麗特在前,他們3人走下了階梯。豪登邊走邊問:「你已經和盧西恩·珀勞爾特談過了嗎?」
財政部長點點頭。「按你在電話上說的,我告訴了珀勞爾特,別人我誰也沒告訴。」
「好!」豪登滿意地點點頭。他們開始向機場大樓走去。「我們明天就開一個內閣全體會議,而今天晚上,我要和你、珀勞爾特還有另外一兩個人談談。最好在我辦公室里。」
瑪格麗特抗議道:「必須在今天晚上談嗎,傑米?我們倆都累了,而且我很想過個安靜的夜晚。」
「還有其他的安靜夜晚。」她丈夫有點不耐煩地說道。
「也許你可以到我們家來坐坐,瑪格麗特,」考斯頓建議道。「我相信戴西會非常高興見到你的。」
「謝謝你,斯圖,」瑪格麗特搖搖頭。「我想今晚就不去了。」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離候機大樓一半距離的地方了。在他們身後,其他人正陸續走下飛機。
豪登再次意識到在那裡觀看的肅靜的人群。他好奇地問道:「他們靜得異乎尋常,不是嗎?」
考斯頓皺了一下眉頭。「有人告訴我,國人不太友好。」他又加了一句:「看起來是有組織的示威。他們是分乘許多輛客車趕來的。」
這時,彷彿他的話是信號似的,風暴驟起。先是一陣噓聲、呸聲,聲音之大,好象憋足了的勁突然被放開似的。接著傳來喊叫聲,裡面還夾雜著「吝嗇鬼!」「獨裁者!」「殘忍的雜種!」「我們要把你趕下去!」「你的總理當不長了!」「等到下次大選見!」
與此同時,標語牌幾乎是齊刷刷地亮了出來。在此之前,這些標語牌都是隱藏著的。現在,豪登能看清牌子上的字了:
移民部是加拿大的蓋世太保!
讓杜瓦爾進來,他應獲得新生!
改革殘忍的移民法!
耶穌·基督也要在這被拒之門外!
加拿大需要杜瓦爾,不要豪登!
殘酷的現政府必須下台!
豪登緊繃著臉,問考斯頓:「你事先知道這事嗎?」
「布賴恩·理查森事先提醒過我,」財政部長悶悶不樂地說道。「據他說,這些人是由反對黨花錢收買和雇傭的。不過說實話,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糟糕。」
總理看見電視攝象機的鏡頭急速朝標語牌和喊叫的人群搖去。這一鏡頭今晚便會傳遍全國。
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硬著頭皮,頂著越來越刺耳的喊叫聲繼續朝候機大樓的大門口走去。傑姆斯·豪登拉著瑪格麗特的胳膊,強裝笑容囑咐道:「就象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而且別快走。」
「我正試著這麼做的,」瑪格麗特說道,「不過不太容易。」
他們進入候機大樓后,喊叫聲聽得不那麼清楚了。一群記者正等在那裡,布賴恩·理查森正在記者們後面來回走動著。有更多的電視攝像機把鏡頭對準了豪登夫婦。
當豪登夫婦止步時,一個年輕的記者問道:「總理先生,關於杜瓦爾事件,你是否已經改變觀點了呢?」
經過了華盛頓……高級會談、總統的尊敬、他自己的成功之後……遇到的第一個問題竟是這個,他實在無法按捺自己的憤怒。往日的經驗、智慧和謹慎都不翼而飛了。總理憤怒地大聲答道:「不,我沒有改變,而且看來也不會改變。剛才發生的事,也許你們還不知道,那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政治示威,是那些不負責任分子一手導演的。」記者們的鉛筆在飛快地移動著,豪登繼續說道:「這些人的名字我用不著說了,他們是想把公眾的注意力從政府在更為重要的領域裡的真正成就上轉移到這件小事上來。而且我要告訴你,在這嚴峻而重大的抉擇就要降臨在我們國家面前的時刻,新聞界如果繼續渲染這件區區小事,那就上了人家的當了,或者是不負責任,甚至是二者兼而有之。」
他看見布賴恩·理查森在人群後面急急地搖頭。,豪登心中暗想,哼,新聞界一向自以為是,現在進攻也許是最好的防禦,但他的火氣已經消了一些,他稍微溫和地繼續說道:「各位先生們應該記得,關於這個問題,我在3天前,耐心地、長時間地回答了你們的問題。但是如果你們忘了,我可以再強調一遍,本政府將按照移民法辦事。」
有人平靜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要讓杜瓦爾爛在船上?」
總理厲聲道:「那不關我的事。」
他的用辭太不幸了;他的本意是想說那件事不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但他的固執使他不願改正自己說出的話。
到晚上時,他的話已經傳遍了東西海岸。廣播和電視都重複了他的話,編輯第二天晨報的編輯們稍加改動,加進了這樣的報道:總理說:杜瓦爾「不關我事」
新聞界和公眾「不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