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理
夜晚的渥太華天寒地凍,夜空中烏雲密布,看來拂曉前免不了會有一場暴風雪。加拿大的首都——至少專家們認為它是加拿大的首都——看來將要過一個白色的聖誕節了。
在黑色的奧茲牌總理座車後座上,加拿大總理的夫人瑪洛麗特·豪登碰了碰她丈夫的手說:「傑米,你象是累了。」
在溫暖的轎車裡瞌目養神的傑姆斯·麥卡勒姆·豪登總理睜開了眼睛說道:「不太累。」他不僅是總理,還是參議員、法學士、王室法律顧問以及下院議員。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感到疲勞。「只是想放鬆一下。在過去的48小時中……。」他瞟了一眼司機寬闊的後背,打住了話頭。他們與司機之間的玻璃隔板已經搖了上去,但即使這樣也應謹慎行事。
車窗外射進來的亮光照在玻璃隔板上,使他能夠看到自己映在玻璃隔板上的影子:憂鬱的鷹形臉;鷹鉤鼻子和突出的下巴。
坐在身旁的妻子打趣地說道:「別照了,不然的話你就要患……那種精神病,叫什麼名字來著?」
「自我陶醉。」丈夫眨了眨眼瞼重垂的眼睛,然後笑著說,「但我患這種病已有好多年了。這是政治舞台上的常見職業病。」
沉默了片刻,他們又嚴肅了起來。
「出什麼事了,是吧?」瑪格麗特溫柔地問道。「什麼重大事情?」她轉向她的丈夫。雖然她的臉色與他一樣的憂鬱,一樣的心事重重,但他仍能從她的臉上看出那掩飾不住的古典美。瑪格麗特仍然很漂亮,他這樣想到。每當他們一起出現在任何場合時,人們都會回首矚目。
「是的,」他承認道。一時間他幾乎忍不住要向瑪格麗特和盤托出,向她傾吐所發生的一切,首先是兩天前從國境那邊白宮打來的秘密電話;今天下午又打來了一次。可他一轉念,覺得此時不便這樣做。
坐在他身邊的瑪格麗特說道:「最近你的事情太多了,我們幾乎沒有時間單獨在一起?」
「我知道,」他握住了瑪格麗特的手。
好象是他的這一舉動釋放出了她已咽回去的話:「這一切都值得嗎?難道你做的事情還少嗎?」瑪格麗特·豪登急切地說道。她清楚地知道從他們的公寓驅車到英國駐加拿大總督官邸只需幾分鐘,她意識到這種溫馨和纏綿只能持續一兩分鐘。「我們結婚42年了,傑米,在這漫長歲月中的絕大部分時間裡,你僅僅是部分地屬於我。但生活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這些年來你也很不容易,是不是?」他溫存而真誠地說道。瑪格麗特的一席話打動了他。
「是的,但並不總是這樣。」她的話有些不太肯定。這是一個很難說清的題目,也是他們很少提起的話題。
「會有時間的,我向你保證。只要別的事情……」他停頓了下來,他想起了兩天來發生的事情給今後的前途帶來的未知數。
「什麼別的事情?」
「還有一項工作。也許是我碰到過的最重大的一項工作。」
她抽回了手。「這項工作為什麼一定要落到你頭上?」
這一問題無法回答。即使是對瑪格麗特他也永遠不會說出他靈魂深處的這一信念:因為沒有其他的人能幹得了;沒有其他人有我這樣的才幹和遠見,別人做不出我即將要公布的那個偉大決策。
「為什麼呢?」瑪格麗特又追問了一句。
他們已經駛入了總督官邸的庭院。橡膠輪胎吱吱地碾過礫石道。黑暗中,寬闊的草坪和稀疏的樹木在車的兩側閃過。
他忽然對他與瑪格麗特的關係感到一種強烈的犯罪感。儘管她從沒有象他那樣熱衷於政治,但她一直是誠實地看待政治生活的。然而,他早就覺察到,她一直希望有一天他會放棄政治,使他們能重溫早年的甜蜜生活。不過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他也一直是個好丈夫。在他的一生中沒有過其他女人……除了幾年前偶然的那麼一段經歷:那段風流韻事幾乎持續了一年的時間,但最後他還是毅然了結了它,沒有釀成他們婚姻的危機。但這仍然常常引發他的負疚感……和緊張不安,他害怕總有一天瑪格麗特會了解真象。
「我們今晚回家后再談,」他撫慰地說道。
車停了下來,左側車門被打開了,他偕同夫人從車裡走了出來。一名身著紅色制服的加拿大皇家騎警瀟洒地向他們行了一個軍禮。傑姆斯·豪登微笑著與這位騎警握了握手以示答謝,並把夫人瑪格麗特介紹給他。在這些小節方面,豪登總是應酬得十分得體,毫無勉強屈就的做作之感。同時他也很清楚,這位騎警以後會向別人談起這一小小插曲,它的流傳範圍之廣會達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當他們步入總督官邸時,一位隨從武官——一位很年輕的加拿大皇家海軍的上尉——步履矯健地迎上前來。這位武官的那身金絲線裝飾的制服緊緊繃在身上,給人一種不舒適的感覺;豪登思忖著,也許這是由於他在渥太華坐辦公室的時間太多,而在海上生活的時間太少的緣故。由於海軍在現代幾乎成了一種象徵性的軍事力量,使得軍官們不得不輪流出海執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簡直是在開玩笑,不過對於普通的納稅公民來說,這種玩笑的代價可實在是過於高昂了。
他們被引進有著高大圓柱的大廳,走上鋪著豪華的紅色地毯的大理石樓梯,穿過寬敞的鋪著花地毯的走廊,步入了長形客廳。這裡通常用來舉行象今晚這樣的小型宴會。這間客廳又大又長,呈鞋盒子狀,高高的天棚上交錯著石膏雕飾的橫樑,使客廳很象賓館里的休息廳,但比那兒要舒適得多。那些鋪著柔和的青綠色和淡黃色坐墊的椅子和長條沙發十分誘人地分成了組,但到此為止還無人落座。60多位客人都自發地三五成群站在一邊攀談著。在他們的上方是英國女王的全身畫像,她那傲慢的目光穿過大廳凝視著已拉上了華麗的金絲錦緞窗帷。在客廳的另一邊,一棵聖誕樹上的彩燈忽明忽暗地閃爍著。當總理偕夫人步入客廳時,嘁嘁喳喳的談話聲明顯地減弱了。瑪格麗特·豪登穿著一件淡紫紅色帶著圖案的精細網織布舞會長裙,長裙的上面裸露著肩膀。
那位海軍上尉仍走在前面,把他們徑直領到熊熊燃燒的壁爐旁。總督一直在接見來賓。隨從武官大聲宣佈道:「總理先生和豪登夫人到。」
英國女王駐加拿大自治領總督、維多利亞十字勳章和優異飛行十字勳章榮膺者、加拿大皇家空軍中將(已退休)謝爾登·格里菲思伸出了手。「晚上好,總理先生。」然後,他又很禮貌地點了點頭說:「瑪格麗特夫人。」
瑪格麗特·豪登很熟練地行了一個屈膝禮,向他和他身旁的納塔莉·格里菲思夫人微笑著。
「晚上好,閣下,」傑姆斯·豪登說道。「你今晚精神好極了。」
總督銀絲滿頭,紅光滿面,儘管年事已高,但仍保持著軍人的風度。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晚禮服,上面佩戴著一排使人過目難忘的勳章和獎章。他朝前欠了欠身體,故作秘密地說道:「我感到我那該死的飛機尾巴象是燒著了一樣。」他用手指了指壁爐說道。「既然你來了,我們還是離開這個地獄吧。」
總督以一個周到、友好的主人身份,領著他們一行4人蹓達著穿過客廳。
「我看過了卡什為你新畫的那幅畫像了,」他對衛生福利部部長博登·泰恩先生的那位安詳、莊重的夫人梅利莎·泰恩說道。「真漂亮,還算是公正地反映了您的面貌。」她的丈夫在一旁洋洋得意。
站在他們旁邊的是身材短胖,無憂無慮,面目慈祥的戴西·考斯頓,她嘟嘟囔囔地說道:「尊敬的閣下,我一直在努力說服我的丈夫也讓卡什為他畫一張像,至少趁他現在頭上還有點頭髮。」在她身旁,被對手和朋友們稱作「微笑斯圖」的財政部長斯圖爾特·考斯頓溫和地笑了笑。
總督正色審視了一下考斯頓那毛髮迅速脫退的頭說:「還是尊重夫人的建議吧,老朋友。聽我說,時間不多了。」他的語調毫無冒犯之意,引起人們的哄堂大笑,財政部長本人也笑了。總督領著這一行人繼續走著,傑姆斯·豪登落在了後面。他看到了與他隔著好幾伙人的外交部長阿瑟·菜剋星敦和他夫人蘇珊,便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萊剋星敦隨便地向周圍的人道了歉,然後離開他們慢慢地走了過來。他有五十七八歲的樣子,胖得有幾分可愛,五短身材,他那四平八穩而隨和的長者風度,掩藏著他在國際政治事務方面超群的敏銳頭腦。
「晚上好,總理,」阿瑟·萊剋星敦問候道。然後他保持表情不變,但壓低了嗓音說道,「一切就緒。」
「你與『憤怒的人』談過了?」豪登爽快地問道。這個被稱為「憤怒的人」的是美國駐加拿大的大使菲利普·安格羅夫。他的朋友這樣稱呼他是因為在英語里安格羅夫很象憤怒一詞的發音。
萊剋星敦點了點頭,輕聲說道:「你與美國總統的會晤定在1月2日,地點當然還是在華盛頓。這樣我們還有10天的時間。」
「我們很需要這麼長時間。」
「我知道。」
「會談的日程已經討論了嗎?」
「初步討論了一下。第一天要為你舉行歡迎國宴——全是些繁瑣禮節——然後就是第二天的私人會晤,只有我們4人參加——我認為在那時我們將談點實質的了。」「發個新聞公報怎樣?」萊剋星敦頷首向他示意,總理立即住了嘴,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名男僕端著一托盤飲料走了過來。這些飲料中僅有一杯是葡萄汁,據說那是傑姆斯·豪登這個絕對戒酒主義者十分喜歡的飲料。他態度含糊地接受了這杯飲料。
男僕走了,萊剋星敦剛呷了一口裸麥威士忌酒和礦泉水,內閣中唯一的一名猶太議員、郵政總局局長艾倫·艾爾德便來到了他們中間。「我的腳都快痛死了,」他大聲說道。「你就不能跟總督閣下說一聲,我的總理先生——請他看在上帝的分上坐下,也好讓我們大家放下身上的重量。」
「我從來不知道你還這麼急著想放倒你這一百來斤,艾倫,」阿瑟·萊剋星敦咧嘴笑著打趣道。「總之光憑你的講演可完全看不出來。」
站在一旁的斯圖爾特·考斯頓偶爾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他大聲說道:「艾倫,為什麼腳疼呀?是投遞聖誕郵件累的吧?」
「我現在需要的是溫柔和關懷,」郵政總局局長陰鬱地說道,「可我遇到的卻儘是些幽默大師。」
「據我的了解,你已經得到溫柔的關懷了」,豪登也打趣地說道。這是白痴們在配戲,他想道,就是《麥克佩斯》(莎士比亞悲劇劇名)劇中側台上的喜劇對白。不過也許這是必要的。眼下赫然橫在面前的政治抉擇足以關係到加拿大的生死存亡,已足夠棘手的了。這個大廳里除了萊剋星敦和他本人外,還有誰人知道……這時其他的人走開了。
阿瑟·萊剋星敦小聲說道:「我與『憤怒的人』談過有關發布會晤公告的問題,他隨後又與美國國務院通了電話。那邊說總統已經吩咐暫時不發布會議公告。他們可能認為蘇聯的照會剛剛過去,這樣快就與加拿大首腦會晤,會使人看出其中有牽連。」
「我看不出早點發布有什麼壞處,」豪登說道,他那鷹形臉有些憂鬱。「反正用不了多久將不得不發布,但如果他希望這樣……」
他們周圍的嘈雜的交盞聲和人聲交織在一起。「……我好容易減掉了14英磅的體重,後來發現了這個妙不可言的麵包店,結果一切努力都白費了……。」「……解釋說我並沒有看見紅燈,因為我急著去接我那當內閣議員的丈夫……」「……對《時代》周刊我得說句公道話;即使這種歪曲也很有趣……」「……真的,多倫多人現在簡直令人不可容忍;他們患了文化消化不良症……」「……因為我告訴他,即使我們需要那愚蠢的飲酒法令,那也是我們的事情;無論怎樣,你還是試一下倫敦的電話吧……」「……我覺得西藏人很聰明;有著原始人的特徵……」「……你注意到了嗎?百貨商場現在寄賬單催款越來越快了。以前你可以指望他們給兩個星期時間」「……我們本應該把希特勒攔在萊茵河,把赫魯曉夫攔在布達佩斯……」「……的確,如果男人不得不懷孕的話,人口就會少多了——謝謝,來杯杜松子酒冷飲。」
「當我們發布公告時,」萊剋星敦仍壓低嗓音說道,「我們就說這是一次貿易性會談。」
「好的,」豪登贊同道,「我覺得這樣說最好了。」
「你什麼時候通知內閣?」
「這我還沒決定呢。我想最好先通知一下國防委員會。我想先看看反應。」豪登淡淡地笑了笑。「並不是人人都象你對國際事務那麼了解,阿瑟。」
「噢,我想這是因為我所處的條件比較方便罷了。」萊剋星敦停頓了一下,他那親切的面龐流露出沉思的神情,目光似乎在詢問。「即使是這樣,你的那個想法也將要花費很大努力才能使人們理解。」
「是的,」傑姆斯·豪登說道,「我想是這樣。」
他們兩人分手了,總理又重新回到了總督的那伙人中。總督向上周喪父的一位內閣成員表達了親切的弔慰,接著又走到另一位女兒剛剛獲得學位證書的閣員跟前表示祝賀。這個老頭子應酬這種事情是無懈可擊的,豪登暗想——既和藹可親又不失尊嚴;兩者兼顧,恰到好處。
傑姆斯·豪登不禁納悶:對於皇帝、皇后以及皇室代表的崇拜在加拿大還要持續多久。當然,加拿大最終得擺脫英國君主制度,就象幾年前它擺脫了英國議會的控制一樣。皇室的那套排場——離奇古怪的禮儀、鍍金的馬車、宮廷男僕,以及金制的餐具——與時代的節拍是那樣的不和諧,特別是在北美,與皇室有關的大量禮儀已經變得那樣的滑稽可笑,就象是在耐著性子玩著冗長的啞謎。
總有一天,當人們開始公開嘲笑它時,衰落就開始了。或許在這之前,在加拿大和英國會出現一些骯髒的皇室醜聞,於是這一制度就會迅速土崩瓦解。
想到王權又使他聯想起另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今天晚上必須提出來。這一小伙兒隨行的人停了下來。豪登把總督悄悄引到一邊問道:「閣下,我想你是定在下個月前往英國吧?」豪登稱呼他「閣下」是為了表示強調而鄭重說出來的。在私下裡他們兩人多年來都是直接以名字相稱。
「8號,」總督說道。「納塔莉非得要我從紐約出發走海路。簡直是要我這個前空軍總參謀長的好看,是不是?」
「你在倫敦肯定會見到女王陛下的,」總理說道,「你見到她時,不知道你是否會提到我們邀請她3月份到這裡進行國事訪問的事。我想如果你說幾句話,會有助於她作出對我們有利的決定。」
早在幾個星期前,加拿大政府就已經通過派駐倫敦的高級專員(英聯邦成員國與英國之間互派的專員——譯者)提出了對英國女王的邀請。這種安排是經過精心計算的——至少傑姆斯·豪登和他的高級黨僚們是這樣計算的——是晚春或初夏大選前的一個策略,因為皇室的來訪無疑會給執政黨帶來大量選票。現在由於有了過去這幾天里的事態發展和馬上就要通報的重大決策,這一邀請就顯得更為至關重要。
「是的,我聽說已經發出邀請了,」總督的語調中似乎有所保留。「要我說,這事有點太急了。白金漢宮一般總喜歡提前一年接到邀請。」
「這我知道,」格里菲思竟在他們極為熟悉的問題上進行說教,使豪登一時感到十分惱火。「但有時這類事情還是可以安排的。我覺得這對國家有利,閣下。」
儘管他又說了一遍「閣下」,但傑姆斯·豪登通過語調的微妙變化,明白無誤地表明了他是在發布命令。同時,他還想到,當倫敦方面收到這份邀請時,也會感到是收到了一道命令。對於加拿大作為搖搖欲墜的英聯邦中最闊綽並最有影響的成員國的地位,英國皇室是完全清楚的,如果其它事務能夠安排的話,女王和她的丈夫一定會前來赴邀。實際上,豪登懷疑女王此時在接受這一邀請上的拖延也許完全是為了做樣子;但即便如此,他也要使用所擁有的一切壓力,以確保事情萬無一失。
「我將轉達您的意見,總理。」
「謝謝,」豪登又想起他必須著手考慮謝爾頓·格里菲思的接班人問題。謝爾頓·格里菲思連任兩屆的總督明年就期滿了。
在長方形會議室里排起了一列長長的隊伍。隊伍穿過了大廳,一直延伸到餐廳里的餐桌前。這並不足為奇:總督官邸的廚師長阿方斯·古鮑克斯高超的烹飪技術早已聞名遐邇了。曾經有一段時間盛傳美國總統夫人想把古鮑克斯廚師從渥太華拉到華盛頓,弄得滿城風雨,大有釀成一場國際事件的氣勢,直到最後才被辟了謠。
豪登察覺到瑪格麗特碰了碰他的胳膊,於是他們隨著其他的人繼續走著。「納塔莉誇耀龍蝦肉凍;她宣稱只有親口嘗一嘗才會相信它的美味。」
「當我嚼到它時請告訴我一聲,親愛的,」他笑容可掬地說道。這是他們之間常開的玩笑。傑姆斯·豪登不太講究膳食,除非有人提醒,否則他常常忘了吃飯。有時他在進餐時心不在焉。有時瑪格麗特特意為他準備了一些豐盛的飯菜,而他卻常常直到把這些飯菜全部消滅后,還全然不知自己吃了些什麼。在他們剛剛結婚時,瑪格麗特曾因他對烹飪不感興趣而氣惱過,甚至還流過淚,然而她現在早已洒脫地順其自然了。
豪登瞟了一眼擺得滿滿的餐桌,注意到了那裡有一位侍者很有禮貌地托著兩隻準備好的盤子。「看起來很饞人。這都是些什麼?」
侍者對有幸能為總理大人服務感到很自豪,他急促地報出每一道菜的名稱:白鯨魚子醬,牡蠣餡餅,龍蝦肉凍,溫尼伯熏紅眼淡水鯡魚,肥鵝肝泥木樨,涼烤上等排骨,凍閹雞卷,山核桃熏火雞,還有弗吉尼亞火腿。
「謝謝,」豪登說道,「我只要一點過火候的牛肉,再來一些色拉。」
侍者的臉色暗淡了下來,瑪格麗特小聲地叫道:「傑米!」總理急忙補充道:「再要一些我妻子推薦的其它食物。」
當他們離開桌子時,海軍隨從武官再次走了進來。「請原諒,先生。總督閣下向您問候,另外弗里德曼小姐來電話找您。」
豪登放下一動未動的盤子,說了聲:「好吧。」
「你現在就要走,傑米?瑪格麗特的聲音中帶著不滿。
他點了點頭。「沒有急事米莉是不會來電話的。」
「電話已經接到書房了,先生。」隨從武官朝瑪格麗特鞠了個躬后在豪登前面走了。
「米莉,」幾分鐘后他對著電話聽筒說道,「我向夫人保證說你一定有急事。」
他的私人秘書用柔和的女低音答道;「我想是的。」
他喜歡與米莉談話,有時僅僅是為了聽她那動人的嗓音。他問道:「你在哪裡打電話?」
「在辦公室,我回來了。布賴恩正在我這裡,所以我才給你打電話。」
想到米莉·弗里德曼單獨和別人在一起,他感到一種無名的妒忌湧上心頭……好幾年前米莉曾和他有一段舊情,今夜他卻對他們那段私通感到一絲內疚。那時他們的風流韻事隨慾火蔓延,幾乎不可收拾,但後來還是一切都結束了,正如他一開始就預料的那樣。他們兩人又都各自重新開始了自己的生活,就象是關閉並鎖上了兩個房間之間的門,但兩個房間仍然挨著一樣。從此他們倆都從未提起過這段不尋常的經歷。但偶爾,就象此刻一樣,米莉的音容笑貌仍能引起他的慾望,好象他又回到了青春煥發,激情鼎盛的時代,彷彿歲月的痕迹突然從他的身上消失了。
然而每當這時他都會感到一陣緊張,因為象他這樣的人在社會活動中的任何行為失檢,都會授人以柄,使自己的防護盔甲被人穿透。
「好,米莉,」總理指示道,「讓我來與布賴恩談。」
對方沒有說話,聽筒里傳來了電話換手的聲音。接著響起了一個男子乾脆的聲音:「頭兒,華盛頓的新聞界泄露了消息。那裡的一名加拿大記者了解到了你將到華盛頓去會見大人物的事。我們這方面需要立即發表聲明,不然的話,如果這一消息先從華盛頓透露出來,就會使你看起來象是被人家召喚去似的。」
精力充沛的布賴恩·理查森是黨務活動指導,併兼任黨的全國組織的協調人,40歲。他從來不說廢話,無論是口頭交際,還是書面交流,他都保持著他過去寫商業廣告時的那種清晰簡練的風格。他過去曾是個熟練的廣告撰稿員,後來成了一名優秀的總經理。不過現在他已把自己的廣告生意委託給了別人了,他現在擔任了傑姆斯·麥卡勒姆·豪登在維護政府威信方面的顧問。
豪登急切地問道:「會談將要涉及的內容沒有泄露吧?」
「沒有,」理查森說道。「這方面的口子都封嚴了。他們知道的只是會談這件事本身。」
布賴恩·理查森是在豪登就任黨的領袖后不久被委任這一職務的,在這之前他就已成功地策劃和導演了兩次競選活動,還有在此之間的一些其它活動。他精明機智,學識淵博,組織才能超群。整個加拿大僅有三、四個人無論何時都能與總理本人直接通話,不受任何阻攔,他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同時也是最有影響的人物之一,政府的任何一次重大決策都要徵詢他的意見,或向他通報。豪登的其他部長對即將在華盛頓舉行會談一事以及會談的意義都一無所知,但對理查森,豪登早已和盤托出了。
然而在有限的圈子外,布賴恩·理查森的名字幾乎是無人知曉,即使在極偶然的場合下,他的照片在報刊上出現,安排也是極為謹慎的——常常位於政界人士的第二或第三排。
「我們和白宮的安排是,暫時不公布即將舉行會晤的事,」豪登說道,「以後將發表一項掩飾性的聲明,就說這次會晤是討論有關貿易和財政政策方面的問題。」
「真見鬼,總理,這方面你可以儘管按計劃行事,」理查森說道。「但是聲明要早些發表,最好在明天早晨發表。」
「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
「再一個辦法就是鬧得滿城風雨,謠言四起,連我們想要避免公開提及的那些題目也難免被人胡亂猜測。一個人今天能打聽到的事,明天別人也能打聽到。」黨務指導繼續乾脆地說道。「目前只有一名記者知道你計劃出訪——他是《多倫多快報》的牛頓,一個精明強幹的人。他先把此事告訴了他的出版商,而他的出版商卻立即打電話通知了我。」
傑姆斯·豪登點了點頭。《多倫多快報》是政府強有力的支持者,有時幾乎起到了黨的喉舌的作用。過去雙方之間曾有過互相照應的事。
「這一消息我可以繼續保密12小時,或許還能延長14小時。」理查森繼續說道。「再久就要擔風險了。到那時外交部能不能設法和美國聯繫好發個聲明?」
總理用那隻空閑的手搓著他那長長的鷹鉤鼻子。停了片刻他果斷地說:「我將告訴他們發表。」這意味著阿瑟·萊剋星敦和他的高級助手們又要渡過一個繁忙的夜晚,他們將不得不努力說服美國大使館和華盛頓政府,但是只要白宮得知新聞界已探得了風聲,他們就會立即行動起來;因為他們時時都在防備這種事情。除此之外,發表一項花言巧語的掩飾性聲明對於美國總統來說實質上和對他自己一樣重要。10天後的會談將要涉及的內容太微妙了,根本不允許在現在讓公眾玩味。
理查森說道:「順便問一下,有關女王來訪一事有什麼新的進展嗎?」
「沒有,但我幾分鐘前與謝爾頓·格里菲思談過,他說他將看看在倫敦能否幫我們點忙。」
「我希望能有點成效。」黨務指導的語氣中帶著疑問。「那個老傢伙總是那麼正確。你告沒告訴他給那位夫人來點硬的?」
「我沒有象你說的那麼直截了當,」豪登笑了笑。「但我實際上就是這個意思。」
電話里傳來了哈哈大笑的聲音。「無論怎樣只要她肯來就行。這將對我們明年的事大有幫助。」
豪登剛要掛斷電話,忽然又產生了一個想法。「布賴恩。」
「噯,我在這兒。」
「過節時抽空來我這坐坐。」
「謝謝,一定去。」
「你的妻子怎樣?」
理查森很爽快地答道:「我猜想你將不得不單獨請我了。」
「我只是隨便問問,」傑姆斯·豪登猶豫地說道。他意識到米莉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談話。「情況沒有改善?」
「埃洛易絲和我現在處於武裝中立狀態,」理查森平淡地答道。「但這也有好處。」
豪登能夠猜到理查森所說的這種好處是指什麼,想到這位黨務指導和米莉單獨在一起,他再次產生了一種不理智的嫉妒。但他說道:「對不起。」
「真令人驚奇,一個人竟能對這種狀況也慢慢地適應了過來,」理查森說道。「至少埃洛易絲和我知道我們處於什麼局面,當然是分居了。還有什麼事情嗎,頭兒?」
「沒了,」豪登說道,「沒事了。我現在要去找阿瑟談談。」
他從書房裡走出來又重回到了長形客廳,迎面而來的是嗡嗡的談話聲。現在這裡氣氛比剛才輕鬆多了;快要結束了的敬酒和晚餐增加了輕鬆的氣氛。當他微笑著從幾伙人身邊走過時,人們期待地抬起了頭,但他極力迴避著他們的目光,徑直向前走去。
一群人喜笑顏開地圍觀財政部長斯圖爾特·考斯頓變小魔術,阿瑟·萊剋星敦正站在他們的外圍。考斯頓偶爾利用內閣會議的休會時間為大家表演這類消遣性小魔術,以調劑一下這些冗長乏味的會議的沉悶氣氛。「請看這是1美元,」考斯頓說道,「我現在要把它變沒了。」
「見鬼!」有人說道。「這算什麼魔術;你總是玩這種小把戲。」站在這一小伙人中間的總督也與大家一起鬨堂大笑了起來。
總理碰了碰外交部長萊剋星敦的手臂,再次把他叫到一邊。他轉達了黨務指導來電話的大意,說了在第二天下午發布新聞公報的必要性。萊剋星敦照例連一個多餘的問題都沒提。他點頭表示同意。「我將給大使館去電話,與『憤怒的人』談談,」他說,「然後叫我的人開始著手這件事。」他接著笑道:「安排別人開夜車總能給我一種優越感。」
「喂,你們倆!今晚不準談國事。」來人是總督夫人納塔莉·格里菲思。她輕輕地拍了拍他們的肩膀。
阿瑟·萊剋星敦轉過身來,微笑地問道:「即使是一個小小的世界性危機也不準?」
「那也不準,何況我的廚房裡也出現了危機呢。這個更重要。」總督夫人朝她的丈夫走去。她用憂慮的語氣小聲說著,為的是不讓別人聽到,但還是被旁邊的人清楚地聽見了。「謝爾登,我們的法國白蘭地竟然告罄了。」
「這不可能!
「噓!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確實沒有了。」
「我們只好緊急補充了。」
「查理斯已經給空軍食堂去電話了。他們馬上就能送一些來。」
「上帝!」總督閣下用哀怨的聲音說道。「難道我們就永遠也不能順順噹噹地招待一次客人嗎?」
阿瑟·萊剋星敦喃喃地說道:「看來我得喝我的純咖啡了。」他瞟了一眼幾分鐘前端給傑姆斯·豪登的那杯鮮葡萄汁。「而你就不必擔心了。這種飲料他們大概有幾十加侖。」
總督還在那裡忿忿地說著:「這事是誰幹的,我非找他算賬不可。」
「喂,謝爾登,」——女主人不理會忍俊不禁的觀眾,仍然低壓嗓音說道,「這隻不過是一件區區小事,你是知道的,那些幫忙的人多叫人操心!」
「該死的,真是越幫越忙!」
納塔莉·格里菲思寬容地說道:「我只是告訴你一聲,親愛的。讓我處理這件事情吧。」
「噢,很好,」總督笑了笑——這笑容中既含有無可奈何,也含有鍾愛的感情——接著他們又一起返回到火爐邊。
「真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啦。曾經指揮了上千架飛機的聲音現在卻無法指責那個幫廚的女僕。」一個人大著嗓門用尖刻而陰鬱的聲音文縐縐地說道。總理皺了皺眉。
說話的人是公民與移民部部長哈維·沃倫德,此時他正站在他們身旁。他身材高大魁梧,但頭髮稀疏,有著渾厚的男低音嗓音。他總擺出一副習慣性的說教姿態——也許這是由於他在從政之前當過多年的大學教授而形成的職業習慣。
「注意,哈維,」阿瑟·萊剋星敦說道。「你冒犯的可是皇室。」
沃倫德放低了點嗓音回答道:「有時我真恨那些標誌著高級將領永遠倖存下去的事物。」
一陣令人難以忍受下去的沉默。這句話的內涵是人所共知的。沃倫德的獨生子,一位年輕的空軍軍官,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英勇犧牲了。從那以後,他一直處於為兒子而驕傲和悲痛的感情中。
對他關於高級將領的那番議論,人們可以很容易地做出回答。總督閣下曾在兩次世界大戰中英勇戰鬥過,而維多利亞十字勳章並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獲得的……,再說戰爭中的死亡與犧牲並不受地位和年齡的限制……
不過看來最好還是什麼也不說。
「好吧,繼續扮演你的丑角吧,」阿瑟·萊剋星敦歡快地說道。「請原諒,總理,哈維。」他朝他們點了點頭,然後穿過大廳,重新回到他妻子身邊。
「這是為什麼?」沃倫德問道,「為什麼在一些人的眼裡,某些問題是那樣令人為難?難道記憶應當有中止的日期嗎?」
「我認為這主要是時間和地點問題。」傑姆斯·豪登不想繼續討論這個問題。有時他真想免去哈維·沃倫德內閣成員的職務,但由於一些不得已的原因,他不能這樣做。
為了換個題目,總理說道:「哈維,我一直想與你談談你們部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利用社交場合來處理這麼多公務實在不太合適。但最近以來一些本來需要在辦公桌上解決的問題不得不讓位給更為緊迫的事務。移民問題就是其中的一項。
「你是想嘉獎我呢,還是要找我的差錯?」哈維·沃倫德的問話充滿火藥味,顯然他手中端的那杯酒已不是他的第一杯了。
豪登想起了幾天前他和黨務指導的一次談話。他們討論了當前的政治問題。布賴恩·理查森說道:「移民部使我們屢遭報界的批評,而遺憾的是移民問題是公眾能夠理解的幾個問題之一。你能隨心所欲地在關稅和銀行匯率方面愚弄別人,這些方面對選票的影響是微不足道的。但試試讓報界刊登一幅母子被驅逐的照片——象上個月發生的那件事——那才是真正讓黨擔憂的事!」
瞬息間,豪登為自己不得不在區區瑣事上耗費腦筋而感到憤怒——特別是在此刻——在他不得不思考極其重大的問題的時候。但他又想到把家常瑣事和國家大事攪在一起,這從來就是政治家的命運。永遠不忽略大事中的小事,這常常是力量所在——而移民問題一直是困擾他們的問題之一,這一問題涉及方方面面,其間充滿了政治上的機會,也布滿了政治陷阱。難辦的是如何搞清楚哪一個是哪一個。
對於很多人來說,加拿大是希望之鄉,並且將繼續作為希望之鄉存在下去。因此,任何政府都必須小心地控制它的人口流入閥門。如果從某一個地區來的移民引進過多,而從另一個地區引進的移民過少,那麼在一代人中就足以改變國內權力的平衡。總理想,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也有自己的種族隔離政策,只不過幸運的是種族和膚色歧視的政策是謹慎地制定的,並且是遠在國境之外的,在加拿大駐外國大使館和領事館里實施的。儘管這些政策是明擺著的,但我們在國內儘可能裝作不知道。
他清楚國內有些人希望允許流入更多的移民,但另一些人卻希望少一些。希望「多」的那伙人包括想大敞國門,來者不拒的理想主義者,還有那些希望擁有更廣大的勞動大軍的僱主們。反對移民的努力主要是來自工會,每當移民問題被提出時,他們總要喊「失業問題」。他們沒有看到失業現象,至少在某種程度上說是經濟生活中的必要事實。持這種觀點約人還包括盎格魯撒克遜人和一部分新教徒——人數多得驚人——他們反對「過多的外國人」,特別是碰巧當這些移民是天主教徒時。為了避免與任何一方發生矛盾,政府常常不得不象走鋼絲一樣進行平衡。
他認為此時是直言不諱的時刻了。「你們部一直在遭受報界的批評,哈維,我認為這主要是你的錯。我希望你能夠緊緊地控制住局面,別讓你的部下們自行其是。必要的話可以撤換幾個,即使是對高級官員也不要手軟。我們無法解僱公務員,但我們有大量的虛職可以把他們掛起來。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讓這些容易引起爭論的移民問題見諸報端!例如,上個月發生的那件事——關於那名婦女和兒童的事!」
「那名婦女一直在香港開妓院,」哈維·沃倫德說道。「而且她還患有性病。」
「或許這個例子不太恰當,但這類例子比比皆是,當這類敏感的問題被提出來時,你使政府看起來象個沒心肝的吃人魔王,而這對我們大為不利。」
總理語氣平靜但態度嚴肅地說著,他那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對方。
沃倫德說道:「很顯然我的問題得到了回答。今天不會有表揚了。」
傑姆斯·豪登嚴厲地說道:「這不是表揚和批評的問題。這是一個是否有良好的政治判斷力的問題。」
「而你的政治判斷總比我的高明,傑米,我說得不錯吧?」沃倫德的眼睛眯斜著朝上看著。「不然的話,黨的領袖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豪登沒吱聲,顯然酒在對方身上產生了效力。這時沃倫德說道:「我的部下乾的事情是在執行法律。我倒認為他們幹得很不錯。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們為什麼不能一起修正《移民法令》呢?」
總理意識到自己在選擇時機和地點上犯了錯誤。為了結束這場不愉快的談話,他說道:「我們不能這麼辦。我們在立法程度上還有許多其它麻煩。」
「胡說!」
他的這句話就象是一聲響鞭在大廳里炸響。大廳頓時靜了下來,大家都一齊扭過頭來。豪登看到總督朝這個方向瞟了一眼。接著嘈雜的談話聲又響了起來,但是豪登能感到其他的人正注意地傾聽著他們的談話。
「你害怕移民問題,」沃倫德說道,「我們都一樣——每一屆政府都一樣。因此我們就不能老老實實地承認事實,即使在我們自己內部仍不敢正視現實。」
斯圖爾特·考斯頓剛剛結束了他的小魔術,他裝作漠不經心的樣子來到了他們中間。「哈維,」這位財政部長樂呵呵地說道,「你盡出洋相。」
「斯圖,關照他點,」總理說道。他能夠感到自己憤怒正在膨脹,如果他繼續親自處理這件事,他就有發脾氣的危險。他的脾氣總是這樣變化無常,而那將會導致局面的惡化。他離開了他們,來到了瑪格麗特一伙人中。
但他仍能聽到沃倫德此時對考斯頓的說話。
「我實話告訴你,每當涉及到移民問題時,我們加拿大人就成了一群偽君子。我們的移民政策——就是我負責執行的那個政策,朋友——總是不得不說一套做一套。」
「以後再對我說吧,」斯圖爾特·考斯頓說道。他仍在強裝笑容,但覺得很難做到。
「我現在就對你說!」哈維·沃倫德緊緊地拽住財政部長的胳膊。「如果加拿大想要繼續發展壯大,它需要兩大支柱。一個是要有一支可觀的失業大軍以供養產業界,另一個是要使盎格魯撒克遜人繼續保持多數。但我們公開承認過這一點嗎?沒有!」
這位移民部部長停頓了片刻,向周圍打量了一下,然後繼續大聲說道:「這兩件事都要求對移民的構成仔細加以平衡。我們不得不允許移民進入,因為當工業擴大時,人力資源就應該準備好,並在那裡等著——不是下星期,下個月,或明年,而是應該在工廠需要這一資源的同一時刻。但把移民的大門開得太大或者太頻繁了,或兩者兼有之將會發生什麼樣的結局呢?將會引起人口失衡。這種錯誤不用過幾代就會導致用義大利語在下議院辯論,由中國人管理政府的局面。」
聽到沃倫德用越來越大的嗓門說話,其他幾個客人發出了不贊同的議論。總督很清楚地聽到沃倫德最後那句話,隨後豪登看見他打了個手勢,喚過一名隨從。面色蒼白,身體虛弱的哈維·沃倫德夫人蹣跚地走到她丈夫的面前,挽住了他的手臂。但他並沒有理睬她。
比他們高出一大截子的衛生福利部部長博登·泰恩在大學時曾是拳擊冠軍。他用有意讓別人聽見的耳語說道:「看在基督的分上,住嘴吧!」他站到了沃倫德旁邊的考斯頓一邊。
「把他攆出去!」一個人咕噥地催促道。
另一個答道:「他不能走。總督不走誰也不能離開。」
哈維·沃倫德仍泰然自若地繼續說著。
「當談論移民問題時,」他高聲說道,「我告訴你們,民眾要的是感情,而不是事實。事實往往令人不舒服。人們願意讓自己的國家對那些貧窮和受苦的人敞開大門。這樣能使他們感到自己崇高。唯一的問題是,一旦那些窮人和受苦的人來到這裡后,他們卻希望這些人離他們遠遠的,不要把虱子帶到他們的郊外別墅區,也別到他們講究的新教堂去擾亂秩序。不,先生們,加拿大的民眾並不歡迎大量移民。更妙的是,公眾知道政府永遠也不會允許移民大量湧入,因此民眾盡可以抱怨政府的移民政策,同時又不冒什麼風險。因此,大家都可以既表現出公正,又不危及自己的安全。」
總理從心靈深處承認,哈維所說的一切都是很有道理的,但在政治上卻是說不通的。
「這到底是怎麼引起來的?」一位婦女問道。
哈維·沃倫德聽到了這句話便說道:「是由於有人要求我改變我管理我們移民部的方法但我要提醒你,我正在執行移民法——它是法律。」他看著周圍的那些男人們。「而且我還將繼續執行這一法律,直到你們這些雜種同意修改它為止。」
有人說道:「也許明天你那個部就不屬你管了,朋友。」
一位隨從——這次是空軍上尉——出現在總理的身邊。他小聲地說道:「先生,閣下叫我告訴您,他要退席了。」
傑姆斯·豪登朝外門廊望去,見總督正微笑著與幾名賓客握手道別。總理在瑪格麗特的陪伴下穿過大廳,其他的人為他們讓開了路。
「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們早早告辭,」總督說,「我和納塔莉都有點累了。」
「我深表歉意。」豪登開口說道。
「不必客氣,老朋友。我最好是什麼也沒看見。」總督親切地微笑著。「祝總理聖誕快樂。也祝你,親愛的瑪格麗特夫人。」
在女賓們此起彼伏的屈膝禮和她們丈夫的頻頻鞠躬中,閣下夫婦帶著平靜而堅定的尊嚴,在一名隨從參謀的引導下,走出了大廳。
在從總督官邸返回的座車裡,瑪格麗特問道:「發生了今晚的事情后,哈維·沃倫德會不會被迫辭職呢?」
「我不知道,親愛的,」傑姆斯·豪登沉思地答道,「他可能不會辭職。」
「你不能強迫他嗎?」
他不知道如果他把真情告訴了她,她會說些什麼:是的,我不能強迫哈維·沃倫德辭職。因為,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或許是在某個保險柜里——有著一張寫著字的紙片——上面是我自己的筆跡。如果這張紙片被拿出來公之於眾,它就可能宣告我的政治死刑。它是我傑姆斯·麥卡勒姆·豪登政治自殺前的遺書。
然而他卻答道:「你是知道的,哈維在黨內擁有一大群追隨者。」
「但實際上這群追隨者是不會原諒今晚發生的事情的。」
他沒有回答。
他從未對瑪格麗特提起過9年前的那次黨的大會,也沒提起過他與哈維就黨的領導權進行的那筆交易。那是一場十分緊迫而又倉促的交易,是他們兩人在多倫多一家劇場的化妝室里單獨進行的。當時,外面會場里他們各自的派別群情激昂地歡呼著,等待著不知何故一再推遲的選舉——當然,不知何故的人是指幕後的兩位領導人以外的所有其他人。
9年了,傑姆斯·豪登的思緒又飛到了那時……
……在即將到來的選舉中,他們將肯定獲勝。黨內所有的人都清楚這一點。全黨上下到處洋溢著一股熱烈的情緒,勝利的氣氛和期待。黨舉行代表大會決定黨的領袖。毫無疑問,無論誰當選黨的領袖都將在一年內當選總理。這是豪登從政以來一直在夢寐以求的榮譽和機會。
新領袖的人選要從他和哈維·沃倫德兩人中產生。沃倫德在知識分子中有著巨大的威望;豪登則在普通黨員中有著眾多的支持者,是個穩健派。他們的力量幾乎均等。
外面會議大廳里的嘈雜聲和歡呼聲此起彼伏。
「我願意退出競選,」哈維說道。「但有條件。」
「什麼條件?」傑姆斯·豪登說道。
「第一條——只要我們執政,我在內閣中的職務要由我自己選擇。」
「除了外交部和衛生部之外,其它的職務你隨意挑選。」
豪登不想讓他對自己產生威脅。外交事務能夠使其部長經常地出現在新聞報紙的頭版頭條的顯赫位置上。衛生部為平民發放補助款,其部部長神氣十足,很討公眾的歡迎。
「我接受了,」哈維·沃倫德說道,「但你還要同意我的第二個條件。」
在外面的代表們變得焦慮不安起來。通過緊閉的門,他們能夠聽到跺腳和不耐煩的喊叫聲。
「說說你的第二個條件,」豪登說道。
「在我們執政期間,」哈維緩緩地說道,「科學技術會有很多發展變化。例如電視網。國家正在增建電視台。我們已經說過,我們將重新組建廣播事業管理署。我們可以把我們自己的人安插進去,同時還可以將幾個願意與我們合作的外人也安插進去。」他打住了話頭。
「繼續說下去,」豪登說道。
「我想把——」他點了一個城市——這個城市是加拿大最繁榮昌盛的工業中心。「把這個城市的電視特權給我的侄子。
傑姆斯·豪登輕輕地噓了一聲。那可是一項慷慨的惠贈。電視特權是肥缺中的肥缺。已經有許多尋求恩惠者在你爭我奪了——其中涉及到大筆的金錢利益。
「這個肥缺值200萬美元,」豪登說道。
「我知道,」哈維·沃倫德看上去有點臉紅。「但我考慮到我已經這把年紀了,大學教授的收入可遠不是一筆可觀的財產,而且我從政以來一直沒有什麼積蓄。」
「如果這事被人發現的話……」
「這事不會被人發現的,哈維說道,「我敢保證。我的名字將不在任何地方出現。他們可以隨意猜疑,但這事絕不會被發現。」
豪登懷疑地搖了搖頭。外面又響起了一陣嘈雜聲——此時是表示不贊成的噓聲和諷刺挖苦的嗡嗡聲。
「我向你起誓,傑米,」哈維·沃倫德說道,「如果我下台了——不管是由於這事或其它別的什麼事情——我將引咎自負,決不把你牽連進去。但如果你把我解職了,或在某個公正的問題上不支持我,我也不會放過你。」
「你怎麼證明……」
「我們立據為憑,」哈維說。他用手指了指大廳。「在我們從這裡走出去之前就寫。不然的話,我們就選舉中見。」
那將是一場票數極為相近的競選。他們倆都很清整這一點。傑姆斯·豪登彷彿看見他覬覦已久的優勝杯正在從手中溜掉。
「我寫,」他說道,「給我一張能寫字的東西。」
哈維遞給了他一份會議程序表。他在背面用潦草的筆跡寫下了保證——這份東西今後一旦被使用,他就會立時身敗名裂。
「請放心,」哈維說著把這份程序表裝進了口袋。「我會很好地保管它的。當我們倆都棄政為民時,我會把它交還給你的。」
然後他們走了出去——哈維·沃倫德作了放棄競選的演講——那是他政治生涯中最精彩的一次演講——傑姆斯·豪登當選了,他被歡呼著用椅子抬出了會議大廳。
事情已經過去多年了,傑姆斯·豪登的聲譽不斷提高,而哈維·沃倫德的聲譽則日益下跌。然而他們雙方都忠實地履行著他們的君子協定。如今,人們很難記起沃倫德曾經還是黨的領導權的重要競爭者;當然,現在在接班人的隊伍中也沒有他的位置了。但這種事情在政界中是時常發生的;如果一個人在權力的競爭中失勢了,他的形象似乎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日益坍塌下去。
他們的座車拐出了總督官邸的大院,朝南駛向撒塞克斯大道24號,他的總理官邸。
「有時我想」,瑪格麗特有些自言自語地說道,「哈維·沃倫德是不是有點瘋了。」
麻煩就在這,豪登想道;哈維的確有點瘋了,就因為這個他一直擔心,有一天哈維會把9年前他匆匆草就的那份協議公之於眾。毫不顧忌他那樣做將把自己毀掉。
豪登真想知道事隔多年之後哈維本人對當初那筆交易的感受如何?就他所知,在那之前哈維·沃倫德在政界里倒一直是誠實的。但從那以後,哈維的侄子擁有了他的電視特權,據傳聞他發了大財。可以想象哈維一定也發了大財;現在他的生活水準遠遠超過了閣員的水準。不過幸運的是他一直很謹慎,沒讓人們看出他突然暴富。
在電視特權被授予他侄子的當時,曾引起大量的批評和猜疑。但是什麼問題也沒查出來,而且又由於新選出來的豪登政府在眾議院佔有絕大多數席位,它對批評實行了高壓手段。終於,象他一開始就想到將要發生的那樣,人們對於這個問題逐漸感到厭倦,以後也就沒有人再去理會它了。
但哈維是否還記得這件事情呢?是否有一種不安的良知在煩擾著他呢?或許他在用某種不正常的偏激方法來改過自新?
最近哈維有些反常——對於「正義的」事幾乎到了著迷的程度,而且很遵紀守法,即使在一些微不足道的方面也是這樣。最近在內閣會議上多次出現爭端——總是哈維跳出來反對一些帶政治權術意味的行動設想;哈維爭辯說,每項法律中的每項限定性附屬條款都要一絲不苟地遵守。每當這種爭吵發生的時候,傑姆斯·豪登總是認為是他偶然的脾氣古怪而不去細細思索。但現在,想起了哈維今晚飲酒過度,然後又堅決要求將移民法逐字逐句付諸實施,豪登開始真的感到疑惑了。
「傑米,親愛的,」瑪格麗特說道,「哈維·沃倫德攥著你的什麼把柄吧。」
「沒有!」他懷疑自己的表情是否太憂鬱了,便又說道,「只是我不願意被別人催促著草率地作出結論。我們將看看明天會有什麼反應。畢竟,在場的都是我們自己圈子裡的人。」
他感到瑪格麗特的目光注視著他。他有些心虛地感到是否她知道他是在說謊。
他們穿過帶有遮篷的主前門走進了用石頭建造的大樓,這是他這屆總理的官邸。樓內管家亞羅走上前來,接過了他們的外衣,然後說道:「先生,美國大使一直在設法與你取得聯繫。大使館來過兩次電話,說有重要事情。」
傑姆斯·豪登點了點頭。或許華盛頓也得知了報界透露出來的消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將使阿瑟·萊剋星敦的解釋容易得多了。他指示道:「5分鐘后,你通知交換台說我回來了。」
「亞羅先生,我們要到客廳里喝點咖啡,」瑪格麗特說道,「請為豪登先生再來點三明治,他還沒吃完晚餐。」她在主廳的化妝室里停下來梳理著頭髮。
傑姆斯·豪登已經走到了前面。他穿過幾條門廳來到了第三廳。這個廳有一扇巨大的法式落地窗,能夠俯瞰下邊那條河和對面的加提諾山脈。這一景色總是使他喜形於色,即使在夜晚也不例外。他望著遠處微小的點點燈光,彷彿看到了寬闊的,波光粼粼的渥太華河;三個半世紀前,探險家埃廷尼·布魯爾航行的就是這條河。在此之後是錢普萊恩;再後來是傳教士和商人,他們順著一條傳奇般的路線朝西走向五大湖區和盛產皮毛的地方。河下游便是魁北克省的海岸線,那裡流傳著無數動人的故事,有許多歷史遺迹。它們曾經並將繼續記錄和目睹許許多多的變遷。
傑姆斯·豪登總是這樣想,置身於渥太華的人很難沒有歷史感。特別是現在,這個一度是美麗的,後來受到了商業性破壞的城市正迅速地重新披上綠裝:多虧了國家首都委員會,平坦的林蔭大道現在四處可見。應該承認,政府的大廈基本上都是這些無特色的建築,一位批評家稱之為「官僚主義藝術的平庸手筆。」但即使這樣,這些建築還是具有一種自然粗獷的美。隨著時間的推移,自然美的恢復,渥太華作為一國之都可能會有一天趕上華盛頓,甚至可能超過它。
在他的身後,在寬敞彎曲的樓梯下,一張亞當式(亞當是指18世紀英國的一對建築師兄弟——譯者)側桌上,兩盤鍍金電話中的一盤和諧悅耳地響了兩次。是美國大使館打來的。
「喂,『憤怒的人』,」傑姆斯·豪登說道,「我聽說是你的人把秘密泄露出去了。」
電話中傳來了菲利普·安格羅夫那波士頓人特有的慢吞吞的說話聲。「我知道了,總理,我深表歉意。幸運的是我們只把貓的頭放了出去,它的整個身體還牢牢地控制在我們的手中。」
「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豪登說道。「你知道,我們必須有一份聯合聲明。阿瑟正在途中……」
「他現在就在我身邊。」安格羅夫大使回答道。「待我們搞出個初稿后就立即進行溝通。你要親自批准這個聲明嗎?」
「不,」豪登說。「由你和阿瑟定吧。」
他們又談了幾分鐘,而後總理放下了鍍金電話聽筒。
瑪格麗特已經先他之前走進寬敞舒適的起居室。房間里配著罩有絲光印花布的沙發,法國19世紀頭30年款式的扶手椅和柔和的灰白色窗帷。屋內炭火燒得正旺。她已經打開了科斯特蘭聶茲樂隊演奏的輕柔的柴柯夫斯基的樂曲錄音。這是豪登最喜歡的曲子;那類嚴肅的古典樂曲很少吸引他們。幾分鐘后,女僕端著咖啡和一大盤三明治走了進來。瑪格麗特做了個手勢,女僕把三明治送到豪登的面前,他心不在焉地拿起了一塊。
女僕走後,他解下他那條白色領帶,鬆了松硬挺的領口,然後朝坐在火爐邊的瑪格麗特走去。他愜意地跌坐在鬆軟的椅子上,從旁邊拖過一張腳凳,抬起雙腳放在了上面。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這才是生活。只有你和我……沒有其他任何人……」他垂下下巴,習慣地用手撫摸著鼻子尖。
瑪格麗特微微地笑了笑。「我們應該經常這樣,傑米。」
「應該;太應該了,」他渴望地說道。隨後他的口氣變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我們不久將去華盛頓一趟。我想你會願意聽到這個消息的。」
正端著設菲爾德咖啡罐倒咖啡的瑪格麗特抬起頭來說道:「這有點太突然了吧?」
「是的,」他答道。「但是發生了一些極為重要的事情。我必須與美國總統談談。」
「好吧,」瑪格麗特說道,「幸運的是我還有套新服裝,」她沉吟了片刻。「我還必須買幾雙鞋子,還要一隻相稱的手提包;還有手套。」她的臉上閃現了一絲憂慮的神色。「有時間準備嗎,啊?」
「剛剛夠吧,」他說道。然後笑了起來。
瑪格麗特果斷地說道:「我星期一就到蒙特利爾去,用一天時間把需要的東西買齊。那裡的東西比渥太華齊全。隨便問一下,我們錢的情況怎麼樣?」
他蹙了蹙眉頭說:「不太好;我們在銀行透支了,我想我們還得再兌一些債券。」
「再兌一些嗎?」瑪格麗特看上去有些擔憂。「我們剩下的不多了。」
「是的。但你去買吧。」他充滿深情地望著妻子。「買一次東西沒什麼關係。」
「是這樣,如果你有把握的話……」
「我有把握。」
但豪登想到,他唯一真正有把握的事就是任何人都不會因總理拖延付款而起訴的。他們的私人用錢不夠,一直是令他擔憂的事情。豪登夫婦除了有限的銀行存款外,沒有私人收入,那筆存款還是他早年從事律師工作時的一些積蓄。這是加拿大的一個特點。這一民族的小氣表現在許多地方,其中之一就是加拿大對自己國家領導人的報酬很吝嗇。
豪登經常想,作為一個主宰加拿大命運的總理,他的薪水和津貼還不如一個美國國會議員,這是一種辛辣的諷刺。他沒有專用的座車,他是動用了自己本來就很少的津貼才買了一輛。甚至連免費住房的規定也是新近作出的。1950年時的總理路易斯·聖勞倫特被迫住進一所只有兩個房間的公寓,住房十分擁擠,使聖勞倫特夫人只好把家裡的水果罐頭和果醬等物貯存在她的床下。此外,在國會服務了一生之後,一個退休總理每年最多只能靠捐助退休金制度得到3000美元的退休金。對於國家來說,過去這樣做的結果是使總理們在年事已高時,仍不願退出公職。一旦退休后他們則過著清貧的生活,或靠朋友的施捨。內閣大臣和下院議員們的待遇就更低了。即使這樣,我們當中絕大多數人仍能保持清白廉潔。豪登覺得這的確夠得上奇迹了。他不禁隱隱約約地對哈維·沃倫德的所作所為產生了一絲同情。
「你當初嫁給商人就好了,」他對瑪格麗特說道。「即使是第二副總經理的現錢也比我多得多。」
「我想我們還是有其它補償的。」瑪格麗特笑了笑。
他想,謝天謝地,我們的婚姻還算很美滿,政治生涯能給你權力,卻又同時從你身上榨去許多東西——感情、幻想,甚至還包括誠實。而如果一個人失去了在他身邊的女人的溫情,那麼他將成為一個空空的軀殼。他極力想把米莉從腦子裡驅趕出去,只是仍擺脫不了剛才的那種不安的感覺。
「我正在回憶你父親發現我們相愛那天的情景。你還記得那天嗎?」
「當然記得了。女人對那種事情的記憶力是驚人的。我倒覺得會忘記的應該是你。」
那是42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他們住在一個名叫麥迪森哈特的西部山城裡,那年他22歲,畢業於孤兒學校,是個既沒有委託人,也不可能在近期內找到委託人的初出茅廬的律師。瑪格麗特那時已經18歲了。她們姐妹7人,她是長女。她的父親是一個牲畜拍賣商,工作之餘,他是個鬱鬱寡歡,不善交際的人。按照當時的生活水平,與畢業后貧困的傑姆斯·豪登相比,她家還是很富裕的。
在星期天晚上做禮拜之前,他們倆也不知怎麼獨自佔有了客廳。隨著他們的情慾上升,他們越來越熱烈地擁抱著。當瑪格麗特的父親進來找他那本祈禱書時,她已經有些衣著不整了。當時他咕嚕了一句:「請原諒,」再什麼也沒說。但到了晚上,當全家人圍坐在桌前吃晚飯的時候,他坐在首席上,板著面孔掃視了一下桌子,然後對傑姆斯·豪登說道:「年輕人,」他開口說道。他那健壯而安詳的妻子和另外幾名女兒在一旁饒有興緻地看著。「在我這行工作中,當一個男人伸出手去撫摸一頭母牛的乳房時,他不僅僅是想隨便看看。」
「先生,我願意與您的女兒結婚,」傑姆斯·豪登沉著自信地說道。在後來的生涯中他的這種自信給他帶來了巨大益處。
這個拍賣商用手猛擊一下擺得滿滿的晚飯桌。「拍板成交!」然後,他一反往日的寡言,掃了一眼桌子說道,「走了一個,謝天謝地!還剩6個啦。」
幾個星期後他們結婚了。後來,是這位早已謝世的拍賣商幫助他的女婿先是建立了一個律師事務所,後來又躋身於政界。
他們有了孩子,不過現在他和瑪格麗特很少去看望他們。他們的兩個出嫁的女兒住在美國,他們最小的兒子小傑姆斯·麥卡勒姆·豪登在遠東當石油鑽井隊長,但哺育孩子的經歷似乎仍在他們身上延續,而這是很重要的。
壁爐中的火著得不太旺了,他又扔進了一塊白樺木。樹皮遇火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隨即一團火焰升騰而起。他坐在瑪格麗特的身旁,觀望著火焰吞沒了那塊樺木塊。
瑪格麗特輕聲問道:「你將與美國總統談些什麼呢?」
「明晨將發布公告。公告上說是有關貿易以及財政政策的會談。」
「真是這方面的會談嗎?」
「不,」他說道,「不是。」
「那麼是有關什麼的呢?」
有關國務方面的情況以前他對瑪格麗特一直是不保密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得有個可信任的人。
「主要是關於防務問題。一場新的世界性危機即將到來。在這場危機爆發之前,美國可能要接管很多事情,包括許多到現在為止一直是我們自己辦的事。」
「是軍事方面的事情嗎?」
豪登點了點頭默認了。
瑪格麗特慢慢地說道:「這就是說他們將控制我們的軍隊……以及其餘的一切,是嗎?」
「是的,親愛的,」他說道。「看來他們可能會這樣做的。」
他妻子的額頭上關注地皺起了皺紋。「如果出現這種局面的話,加拿大就不再有自己的外交政策了,是不是?」
「我想不會那麼嚴重,」他嘆息道。「很長時間以來,我們一直在朝這個方向努力。」
沉吟了片刻,瑪格麗特問道:「這不是意味著我們的末日嗎,傑米?意味著一個獨立國家的末日到了嗎?」
「只要我當總理就不會,」他堅定地答道。「總之只要能按計劃去辦就不會。」在一種堅定信念的驅使下,他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如果我們和華盛頓的談判進展順利的話;如果為明、後年制定的決策正確的話;如果我們自己很強盛,並很實際的話;如果雙方都有預見並很誠實的話;如果一切都成為現實的話,那麼這將是一個新的開端。最終我們將變得更加強壯,而不是更加軟弱。我們在世界上的地位將是上升,而不是下降。」他拿過瑪格麗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臂上,笑了起來。「對不起,我象是在作講演吧?」
「看樣子你就要開始了。再吃一塊三明治吧,傑米,再來點咖啡?」他點了點頭。
瑪格麗特邊斟咖啡邊悄聲問道:「你真認為將要爆發戰爭嗎?」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伸展了一下他那高大的身軀,雙腳交叉放在腳凳上,使自己在椅子上坐得更加舒服一些,「是的,」他同樣悄聲地說道,「我相信會爆發戰爭的。但我覺得很有可能使這一戰爭推遲一段時間——比如一年,二年,甚至可能三年。」
「為什麼非要那樣?為什麼?」妻子的話語中第一次出現了激動的感情。「特別是現在,人人都知道這種戰爭意味著全球性的毀滅。」
「不,」傑姆斯·豪登慢悠悠地說道,「這並非一定意味著全球性毀滅。那是一種流行的謬論。」
他們的談話出現了沉默,接著他措辭嚴謹地說道:「你知道,親愛的,在這間房間之外,如果有人向我提出你剛才的那個問題的話,我的回答就只能是不。我不得不說這場戰爭並不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你每重複一次說戰爭是無法避免的,就等於在已經張開機頭的扳機上又壓一下。」
瑪格麗特把咖啡杯子放在了他的面前,開口說道:「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承認主義,即使對自己也不承認。一直生活在幻想中不是很好嗎?」
「如果我僅僅是一個普通公民的話,」她的丈夫答道,「我也那樣自欺欺人。那樣做並不太難,不需對事物本質與發展有什麼了解。但作為政府的首腦是玩不起這種奢侈的欺騙遊戲的;更何況他還要為一直信任他的人民服務。這是他的職責。」
他攪了攪杯中的咖啡,連嘗也不嘗就呷了一口,然後放下了杯子。
「戰爭遲早是要發生的,」傑姆斯·豪登慢條斯理地說道,「因為戰爭從來就是無法避免的。只要人類具有爭吵和發揮的能力,無論是由於什麼事引起的,都將導致戰爭的爆發。你知道,任何戰爭都是放大了一百萬倍的一個小小的爭吵,要想消滅戰爭,你就必須除去人類的虛榮、妒忌和不友好等最後餘孽。而這一點是辦不到的。」
「照你這麼說,」瑪格麗特反駁道,「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了,一切的一切。」
她的丈夫搖了搖頭。「不是的,生存是有意義的,因為生存就意味著活著,而活著就是冒險。」他轉過頭,目光在妻子的臉上搜索著。「我們也一直在冒險。你不打算改變它,是吧?」
「是的,」瑪格麗特·豪登說道,「我覺得我不打算改變它。」
此時他的語氣變得強有力起來。「噢,我得知關於核戰爭有這樣一種說法,有人說核戰爭將會毀滅一切,滅絕一切生命。可是想一想吧,過去每當有一種新式武器問世,總有人預言說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來了。從後膛裝填的榴彈炮到飛機炸彈等武器的發明均是如此。你知道嗎,當機關槍剛被發明出來時,有人計算出200架機關槍射擊1000天會把全世界的人統統消滅。」
瑪格麗特搖了搖頭。豪登沒有停止繼續說著。
「人類已經經歷了許多浩劫,從邏輯上來說有許多次是不應該發生的:例如冰河時代和基督教《聖經》中所說的大洪水時代,這是我們已知的兩大例子。核戰爭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因此,只要我能夠,我會以我的生命為代價阻止這一戰爭的。但什麼樣的戰爭都是不堪設想的,儘管我們當中任何人只能死一次,但或許死比先人們的死法要容易得多,如箭從眼中射過,或被釘在十字架上。」
「不過戰爭將使人類文明倒退。沒有人能否認這一點。也許戰爭會使我們重新回到中世紀。我們還將失去許多關於生存的技術,包括怎樣放下原子彈的技術,不過這在一段時間裡並不是件壞事。」
「但人類滅絕,不可能!我絕不相信這一點,總會有些東西倖存下來,從中爬出來,再生存下去。最糟糕也不過如此,瑪格麗特,我堅信我們是能夠把這件事情處理得更好一些的。但這要求我們現在要做正確的事情,並且充分利用我們擁有的時間。」
說這最後幾句話時,傑姆斯·豪登站起身來,在量里來回踱著步子。
瑪格麗特在一旁望著他並輕聲說道:「你將充分利用時間,我們剩餘的時間,是嗎?」
「是的,」他承認道,「我將這樣做。」他的表情溫和下來。「可能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些。這使你很不安嗎?」
「我感到很傷心。世界,人類,或者你稱它為什麼別的名稱,總之我們擁有許多,但我們將把這一切都揮霍掉。」她停頓了一下,接著又溫柔地說道:「你只是想和別人談談,是嗎?」
他頷首默認了。「我能與之坦率交談的人不多。」
「那麼我很高興你能夠把它告訴我。」出於習慣,瑪格麗特把喝咖啡用的餐具都歸攏在一起。「很晚了。你是否覺得我們該上樓了。」
他搖了搖頭。「不急。但你先上去吧,我待會就上去。」
瑪格麗特朝客廳外走去,中途她停了下來。在一張謝拉頓遊藝桌上放著一摞報紙和剪報,這些東西是今天上午從豪登的議會辦公室里送來的。她拿起了一份薄薄的小冊子翻看著。
「你真不該看這類東西,傑米,是不是?」
封面上題著書名《占星人》,在標題的周圍是占星術的黃道十二宮。
「天啊,不!」她丈夫的臉色微微發紅了。「但偶爾我也翻一翻——僅僅為了消遣。」
「可過去常常寄這種東西給你的那個老太太已經死了,是不是?」
「我想是有人繼續寄這些東西給我。」豪登的聲音中有一絲惱怒。「一旦你上了郵單就很難被抹掉。」
「但這份是預訂的,」瑪格麗特不讓步地說道。「你看——這是續訂的;從標籤上的日期可以看出來。」
「是的,瑪格麗特,但你又怎能知道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以什麼方式訂的呢?你知道一天之內有多少指名道姓地寄給我的郵件嗎?我根本不查點,甚至都不過目。或許這是辦公室里的哪個人沒和我打招呼就辦了。如果這事引起你煩惱的話,那我明天就讓他們再別送這類東西來了。」
瑪格麗特平心靜氣地說道:「沒有必要這麼大動肝火,而且這並沒有引起我的什麼煩惱。我只是有點好奇,既然你確確實實看這類東西,為什麼還要這麼大驚小怪的呢?也許這種書能教你怎樣對付哈維·沃倫德。」她放下書。「你現在真的不想去睡覺嗎?」
「是的。我還有許多計劃要制訂,而且時間也不多了。」
還是老樣子。「晚安,親愛的,」她說道。
瑪格麗特登上了那寬敞彎曲的樓梯。在瑪格麗特婚後,她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是這樣在寂寞中渡過的;是這樣上床睡覺的。或許她從未計算過。特別是在最近幾年,對於傑姆斯·豪登來說熬夜已成為一種習慣。他通宵達旦地靜思著政治和國家大事,以至於常常是當他就寢的時候瑪格麗特已經酣睡了,很少醒來。她用女性的坦率對自己說,她所渴望的並不是床笫上的兩性親昵行為;總之,那些事早在多年前他們就已經學會適當排遣了。但伴侶間的朝夕相伴是一種深為女人們珍惜的溫暖。我們的婚姻還是有許多美滿可言的,瑪格麗特想到,但也一直伴隨著孤獨。
關於戰爭的談話在她身上留下了一種反常的憂慮感。她想,對於不可避免的戰爭男人是能接受的,但女人卻永遠也不會接受。是男人製造了戰爭,而不是女人,只有極少的例外。這是為什麼呢?難道是因為女人生來就要忍受痛苦和磨難,而男人卻必須自己來創造痛苦和磨難嗎?她突然產生了一種渴望見到她的孩子們的想法;並不是想去安慰他們,而是想讓他們安撫自己。她的眼裡噙滿了淚水,一種想重返樓下的慾望強烈地攫住了她;去要求豪登只陪她一晚上,因為在這睡覺的時候,她不應該這樣忍受孤獨的煎熬。
一轉念她又暗想道:我這不是在犯傻嗎,傑米可能會順從的,但他永遠也不會理解。
妻子剛離去,傑姆斯·豪登仍坐在火爐前,任憑著自己的思緒馳騁,壁爐里的火焰減退了,剩下的只是紅紅的炭火——瑪格麗特說的話是對的,談話是一種寬慰,何況今晚談的事情有些是第一次說出來的。但此時他必須制定具體的計劃。不僅是為了在華盛頓的會談,而且也為了國家近期內要面臨的問題。
當然了,最主要的是鞏固自己的權力;就好象是命運在召喚他。但是否別人也這樣看待這一問題呢?他希望他們與他的看法相同,但他需要弄清楚,這就是為什麼即使在這個時候,他還必須為國內政治制訂出一條謹慎而且有備無患的方針路線。為了國家的利益,幾個月後他自己的黨在選舉中獲勝是生死攸關的。
彷彿是為了使自己的思緒進入一些小事一樣,他的思想又回到了今晚與哈維·沃倫德的爭吵。他必須對哈維攤牌,他認為最好是明天。有一件事他是決定了的,那就是政府再也不能因移民局的無能而屢陷窘境了。
音樂聲停了下來,他走到了那台高保真音響設備前,換上了另一張唱片。他選的是曼托瓦尼樂隊演奏的「永久的寶貝」。往回走的時候他拾起了那本被瑪格麗特評頭論足的雜誌。
他告訴瑪格麗特的話一點不假。每天都有大量的郵件寄到他的辦公室。但那都是些無聊的短簡殘篇。當然了,許多剪報和雜誌永遠也到不了他的手裡,除了那些對他來說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的報刊、雜誌或像片。但近幾年來米莉·弗里德曼把這本特殊的雜誌列入經過篩選所剩無幾的郵件中。他從不記得他曾讓她這樣做過,但對此他也從未反對過。他還想到,每當這一雜誌到期的時候,一定是米莉主動地重新辦理了續訂。
實際上,這類東西都是不切實際的。什麼占星術,它的秘術,以及和它有聯繫的咒語和手法都是一樣。但是看到別人是怎樣輕信而上當受騙是很有趣的。這就是他對占星術感興趣的唯一原因,不過這很難向瑪格麗特解釋清楚。
豪登對占星術的興趣要追溯到多年前他在麥迪森哈特時。當時他在律師界的地位已經確立,並正開始他的政治生涯。一次他接受了一條免費的義務律師服務性案子,這是那時他辦的眾多的案子中的一例。被告是一位白髮蒼蒼,慈母般的老太太,她被指控為冒充顧客在商店裡行竊。她顯然是有罪的,並且擁有類似罪行的長期記錄,因此看來沒什麼辦法可想,只有承認犯罪事實,以此求得從寬處理。但這位名叫艾達·齊德的老太太卻極力爭辯,她主要關心的是法庭的聽證會能否拖延一個星期開。他問過她為什麼。
她告訴了他。「因為到那時法官就不會宣判我有罪了,傻瓜。」在豪登的再三追問下,她解釋道:「親愛的,我是人馬座的信徒。下星期是所有人馬座信徒的吉日。你等著瞧吧。
為了滿足那個老太太的要求,他把這宗案子拖了下來,然後又提出了無罪上訴。使他驚嘆不已的是,在傾聽了最站不住腳的辯護后,那位通常很難纏的法官否決了原告的指控。
自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到這位老太太,但是她多年來一直定期給他來信,對他的生涯提出忠告,直到她去世為止。她之所以這樣做是由於她發現豪登本人也是在人馬座出生的。雖然她的來信他封封都看,但他對此並不上心,只是為了消遣。不過有那麼一兩次老太太的預言成了現實,使他感到十分震驚。後來還是這位老太太用他的名字為他訂購了一本占星術雜誌。當後來她不再來信時,雜誌仍不斷送來。
他漫不經心地把雜誌翻到標題為「你的天宮圖——12月15日到30日」。對這兩周中每一天,文章都有一段忠告供對出生日較關注的人參考。他翻到明天的天宮圖,第24頁,讀道:
今天是做決策的重要一天,同時還是將事情轉變得對你有利的好機會。你規勸別人的能力將充分地顯示出來,因此現在能夠完成的偉績不應再后拖了。是開會的時機了。但是要擔心那小塊還沒有人的手掌大的烏雲。
他心中暗想,這真是荒唐的巧合。而且只要稍微明智地考慮一下就可以看出這些話是含糊的,並且能適用於一切情況。但他的確要做決策,而且他的確一直在考慮明天召開內閣防務委員會會議,同時他的確需要規勸別人。他思索著那不足人的手掌大的那小塊烏雲意味著什麼。
或許是什麼與哈維·沃倫德有關的事情。他立刻中止了這一想法。這太荒唐可笑了。他放下手中的書,不去考慮它了。
不過這使他想起了一件事:防務委員會。大概這個會議真的應該明天開,即使明天是聖誕除夕也不管它。關於華盛頓會晤的公告將要公布出去了,因此他一定要說服內閣成員同意他的觀點,在內閣中獲得支持。他開始計劃著在會議上該講些什麼。他的思緒繼續賓士著。
兩個小時后他才就寢。瑪格麗特已經睡著了,他沒有叫醒她,自己脫了衣服,並把一隻小床頭鬧鐘撥到早晨6點。
一開始他睡得很酣,但臨近黎明時分,他的安睡就被一種離奇古怪的反覆浮現所擾亂——一團團的烏雲,徐徐從小小手掌上升騰而起,變成了昏暗的,暴風雨般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