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1

重新同瑪格達單獨待在大車裡,雅夏感到心情平靜。眼下正是盛夏天氣。田野里一片金黃;果園裡果子成熟了。泥土的醉人的芳香叫人懶洋洋的,感到一種遠離塵世的寧靜。「啊,萬能的上帝,你才是魔術師,我可不是!」雅夏低聲說,「使植物、鮮花和顏色從一片黑色的泥土中長出來!」

不過,這一切是怎麼產生的呢?棵麥的莖怎麼知道抽穗呢?小麥又怎麼知道繁殖呢?不——它們不知道。它們這樣做是出於本能。不過總有哪一個一定知道。雅夏同瑪格達一起坐在趕車人的座位上,放鬆了韁繩,讓兩匹馬自由自在地跑。它們現在已經認識路了。各種各樣生物在小路上穿過:一隻田鼠啦、一隻松鼠啦,甚至一隻烏龜啦。看不見的鳥兒在歌唱。在樹林里一片平地上,雅夏發現一群灰鳥。它們集合在一起,好像馬上要開會似的。

瑪格達緊貼在他身旁,默不作聲。看來她那雙庄稼人的眼睛看到了城市居民看不到的東西。雅夏也看得出神了。暮色漸濃,太陽已經落下去,大車沿著樹林里的一條路隆隆地前進,他清楚地看見了埃米莉亞的臉。像掛在樹梢上空的月亮一樣,它向後退著。黑眼睛流露出微笑,嘴唇不停地在動。他伸出胳膊去摟住瑪格達;她的頭靠在他肩膀上;但是他沒有同她在一起。他在同一個時間裡既像睡著了,又像醒著。他想要下個決心,但是下不成。他的幻想力非常豐富;他夢想著他坐的不是一輛大車,而是一列到義大利去的火車;他、埃米莉亞和海莉娜都在車上。他幾乎能聽到火車頭拉汽笛的聲音。車窗外,掠過柏樹、棕櫚樹、山峰、城堡、葡萄園、橘子園、橄欖園。什麼都不一樣:庄稼人、他們的妻子、乾草堆。我在哪兒看到過這些東西呢?雅夏拿不準。在畫上嗎?在歌劇院里?好像我在早先的生活里已經遇到過這一切了。

他通常一路上打兩次尖,但是他眼下打定主意一直向前,在大清早趕到華沙。也許有攔路搶劫的強盜埋伏在路旁,但是雅夏的口袋裡藏著一把手槍。他一邊趕車,一邊想象自己在歐洲的劇場里演出。包廂里的貴婦人用長柄望遠鏡瞄準著他。大使、貴族、將軍,都到後台來向他致意。只見他裝著一對人工的翅膀在世界各國的首都上空飛翔。成千上萬的人擁到街上來,指著他嚷叫;他一邊飛,一邊收到信鴿帶來的信息——一元首、親王和紅衣主教們發出的邀請。在義大利南部他的莊園里,埃米莉亞和海莉娜在等他。他,雅夏,不再是個魔術師,而是一個活神仙似的催眠大師,能夠控制軍隊,醫療病人,教化犯人,找到寶藏,從海底深處撈起沉船。他,雅夏,已經變成統治全世界的皇帝。他感到自己的這些幻想可笑,但是又攆不走它們。它們像蝗蟲似的停在他的身上:妻妾啦,奴隸啦,不可思議的把戲啦,揭露一切秘密、具有無限妙用的靈丹妙藥啦,咒語啦,符咒啦,這一連串的白日夢。在他的幻想中,他甚至領導猶太人擺脫背井離鄉的生活,回到以色列的土地上,重建耶路撒冷的聖殿。他突然甩起響鞭,好像要攆走侵入他思想的惡魔似的。他現在比任何時候更需要清醒的頭腦。他已經練了一套危險的新節目準備演出,其中有一個節目是在繩索上翻一個斤斗,這樣驚人的表演以前還沒有人嘗試過。重要的是,關於埃米莉亞的事情要下個決心才好。他真的已經準備拋棄埃絲特,同埃米莉亞一起到義大利去嗎?埃絲特這許多年來一直對他忠心耿耿,始終如一,他能這麼狠心對待她嗎?再說,他,雅夏,甘心改變宗教信仰,做個基督徒嗎?他已對埃米莉亞莊嚴地許過願,發過誓——不過他準備守信用嗎?還有一件事情哩:沒有一大筆錢,至少得有一萬五千盧布,他沒法同埃米莉亞實行他的計劃。幾個月以來,他一直不太認真地想到去偷,但是他真的會落到做小偷的地步嗎?不久以前,他還跟查姆一萊勃說過,對他來說,第八誠是神聖的。他,雅夏,一直為他自己的誠實感到驕傲。再說,要是埃米莉亞知道了他的打算,她會有什麼反應呢?埃絲特會怎麼說呢?是啊,他的媽媽和爸爸在另一個世界里會怎麼說呢?說到頭來,他相信靈魂不滅。一會兒以前,他媽媽救過他的性命。他聽到她提醒他:「往後退,孩子啊,往後退!」幾分鐘以後,一個沉重的枝形燭台倒在他剛才站過的地方。如果他不聽他去世了的媽媽的警告,他準是給砸爛啦。

他直到現在還沒有下決斷。但是他拖不下去了。埃米莉亞在等他打定主意、他還不得不決定怎麼應付沃爾斯基,代他簽訂一切合同的經理人。就是這個沃爾斯基把他,雅夏,從貧困中拉起來,幫助他在事業上蒸蒸日上。他,雅夏,可不能恩將仇報啊。既然雅夏強烈地愛著埃米莉亞,那麼這種愛情就充滿了誘惑力。

這一天夜晚,他不得不下決斷了,在他的宗教和天主教中間,在埃絲特和埃米莉亞中間,在誠實和犯罪中間(他只干一回,上帝保佑,他將來會歸還的)作出選擇。但是他的腦子什麼也決定不了。他不能解決主要問題,而是離開正題去胡思亂想,變得糊塗起來了。按他的年紀說,他的孩子都可能已經成年了,要是他有孩子的話,但是他仍然是當年那個玩他爸爸的鑰匙和鎖、在盧布林的大街小巷上跟在魔術師後面的小學生。他甚至說不准他對埃米莉亞到底愛到什麼程度,也拿不穩他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就是所謂愛情。他到底能不能始終對她不變心?魔鬼已經引誘他對海莉娜產生各種各樣的念頭了;她會長大成人,她會傾心於他,她會變成她媽媽的情敵。

說真的,我墮落了,他想。我爸爸當初叫我什麼來著?惡棍。近來,他父親天天夜晚在他夢裡出現。雅夏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他的父親。那個上了年紀的人會給他講道德,提醒他,勸告他。

「你在想什麼?」瑪格達問。

「啊,沒什麼。」

「小偷澤弗特爾真的要到華沙來嗎?」

雅夏愣了一下。「誰說的?」

「博萊克。」

「你幹嗎過去一聲不吭,直到現在才提這件事呢?」

「我肚子里藏著的事情可多哪。」

「她是要來,不過這跟我有什麼相干呢?她的男人撇下了她,她在挨餓。她去找個女用人的活兒,或是當個後娘。」

「你跟她睡覺。」

「沒那回事。」

「你在華沙也有個女人嘛。」

「你在胡扯。」

『「一個叫埃米莉亞的寡婦。你這麼急急忙忙地趕,就是為了要去看她。」

雅更驚奇得目瞪口呆。她怎麼可能知道埃米莉亞的事情呢?他透露過嗎?可不是,他透露過。他老是愛吹,這是他的天性。他甚至對澤弗特爾也坦白過。

他躊躇了一會兒,說:「你用不著擔心,瑪格達。我對你的愛情不會變。」

「她要跟你一起到義大利去。」

「別管她要什麼。我再怎麼也不會忘掉你,就像不會忘掉我的媽。」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瑪格達默不作聲。她又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2

半夜裡,天氣突然變得暖和起來,好像黑夜裡有個太陽似的。月亮看不見了。天空里烏雲滾滾。一眨眼,傳來了霹靂和閃電。在閃電的照耀下,田野一下子明亮起來,直到地平線。小麥稈全彎下去;雨像洪水似的倒下來。雅夏還來不及集中思想,一陣陣大雨像冰雹似的抽打起大車來。釘在車架上的油布被扯開了。猴子嚇得連一聲尖叫也哽在喉嚨里。不到一分鐘,公路變成泥潭。瑪格達像一個傻瓜,緊緊抱住雅夏不放。雅夏甩起鞭子來趕馬。馬科夫村就在附近。他可以在那裡找到避雨的所在。

真是個奇迹,車輪居然沒有離開大路。兩匹馬在幾乎淹沒它們屁股的深水裡趟著。費了好大的勁兒,大車才好歹駛進了馬科夫,但是他不知道小鎮上哪裡有客店或者酒館。雅夏把大車趕到一所會堂的院子里。雨停了;天空開始晴起來。一團團的雲飛也似的向西駛去,雲的邊緣被正在升起的太陽照耀得發出紅光,像燃燒過的灰燼似的。陽溝和泥潭裡的水嘩嘩地淌著,紅得像鮮血。雅夏把兩匹馬和大車留在院子里;他和瑪格達走進會堂去弄乾他們身上的衣服。他不應該把一個異教徒帶進禮拜的場所,但是眼下是生死關頭。她已經在開始咳嗽和打噴嚏了。

外面,天在亮了,但是祈禱室里仍然是黑夜。聖壇前的七枝燭台上有一支紀念蠟燭發出閃閃爍爍的亮光。一個老人坐在讀經架前,面對一部厚厚的祈禱書在朗誦。雅夏看到老人的頭上撒著灰。「他在幹什麼?」雅夏想不出,「難道我已經把這麼許多傳統的儀式都忘得乾乾淨淨了嗎?」雅夏向那老人點點頭;他也點點頭,算是回禮,接著他舉起一個手指頭放在嘴唇上,表示他這當兒不應該說話。瑪格達在爐子附近的一張板凳上坐下來;雅夏向她轉過身子去。他們沒有什麼可以用來擦一擦身子的東西,只得等一切東西自動乾燥。這裡倒暖和。瑪格達在朦朧的黑暗中容光煥然,像一個蒼白的斑點。她身子底下已經積了一個小水潭。雅夏偷偷地吻她的額頭。他望著有四根桌柱的讀經桌、約櫃、領唱人的讀經架和一架架經書。站在這裡,渾身濕淋淋,汗珠和水在一起淌下來,他憑著那支紀念蠟燭的亮光,向那個由鍍金的獅子支撐著的約櫃看,試圖認出刻在櫃檐木板上的字句來:「我是耶和華,你的上帝……你不可有別的神……當孝敬父母……不可姦淫……不可殺人……不可偷盜……不可貪戀……」祈禱室里原來一片黑暗,突然充滿著紫色的光芒,好像從一盞神燈放射出來似的。雅夏忽然想起那老人在於什麼:他在不斷地朗誦午夜的祈禱詞。哀悼聖殿的毀滅!

不久,別的猶太人開始來了,多數是上了年紀的人,彎著身於,留著灰白的鬍子,勉強能夠挪動兩條腿。上帝保佑,他,雅夏,已經有多久沒有進聖殿啦?他樣樣都感到新鮮:猶太人怎麼朗誦祈禱引言啦、他們怎麼披祈禱巾啦,怎麼吻有穩子的衣服啦,怎麼戴上祈禱盒啦,怎麼解開皮帶啦。他對這一切都感到陌生,然而親切。瑪格達已經回到大車上去了,好像害怕這一切強烈的猶太風光似的。他,雅夏,願意再待一會兒。他是猶太人的一分子。他同他們屬於一個來源。他的肉體上打著同他們一樣的烙印。他懂得祈禱。一個老人說:「上帝,我的靈魂。」另一個慢騰騰地講著上帝試驗亞伯拉罕的故事,命令他獻出他的兒於以撒為播祭。第三個拉長了聲音朗誦:「我們是什麼?我們的生命是什麼?我們的虔誠是什麼?在你面前,一切強大的人都微不足道;在你面前,一切顯赫的人雖有若無,因為在你的面前他們的作為大抵煙消雲散,他們的生命是一片空虛。」他用悲哀的調子唱著,一邊唱,一邊望著他,雅夏,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麼心思似的。雅夏深深地呼吸著。他聞著牛油、蠟和其他東西的氣味,一種腐敗物和氨的混合氣味,就同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贖罪節聞到的那種氣味一模一樣。一個留著紅鬍子的矮個子走到雅夏跟前。

「你要祈禱嗎?」他問,「我給你去拿祈禱盒和祈禱巾。」

「謝謝你,不過我的大車在等我。」

「大車跑不了。」

雅夏給了那個人一個戈比。他出來的時候吻了吻門柱聖卷。在前廳里,他看到一個桶,桶里盛滿著從聖書上扯下來的書頁。他在桶里仔細找了一下,找到一部扯破了的聖書。破破爛爛的書頁散發出濃郁的氣味,好像這些躺在桶里的書頁一直在被它們自己閱讀似的。

過了一會兒,雅夏找到一個客店。他和瑪格達得去換上乾衣服;他得去修理大車,給車軸塗油,讓兩匹馬和其他動物休息。他們得吃早飯,還得睡上幾個鐘頭。既然雅更是同一個異教徒一起跑碼頭,他就對客店掌柜說波蘭話,冒充自己是個波蘭人。他和瑪格達在一張沒鋪桌布的長桌旁坐下來。一個尖下巴上長著毛、披著頭巾的紅眼睛猶太女人,給他們端來了黑麵包、鄉下乳酪和兌菊粉的咖啡。她看到雅夏塞在口袋裡的那本書,說:「這本書你是從哪兒弄來的,先生?」

雅夏愣了一下。「啊,我在你們會堂附近揀來的。那是什麼?一本聖書嗎?」

「給我吧,先生。你反正看不懂,對我們來說,它是神聖的。」

「我要看一遍。」

「你怎麼看得懂呢?這是用希伯來文寫的。」

「我有一個朋友,一個教士。他懂得希伯來文。」

「這書扯爛了。把它給我——先生!」

「少說了——,」她丈夫隔得老遠用意第緒語嚷叫。

「我不願意讓他帶著一本猶太人的書到處轉悠,」她氣勢洶洶地回答。

「這上面寫的是什麼呀?」雅夏問,「怎麼詐騙基督徒嗎外」我們什麼人也不詐騙,先生,不管是猶太人,還是基督徒。我們正正派派地做買賣。「

一扇邊門打開了,走進來一個孩子,戴著一頂絨便帽,穿著一件鈕扣沒扣上的晨衣,晨衣底下露出有穗子的衣服。他長著一張窄臉,兩片鬢腳闊得像兩束亞麻。他顯然剛起床,睡意還沒有消除,眼皮還沉重得抬不起呢。

「奶奶,給我牛奶和水,『他說。

「你行過洗手儀式嗎?」

「行過了,我行過了。」

「你做過『感謝上帝』的祈禱了嗎?」

「做過了,我做過了。」

接著,他用袖子擦擦鼻子。

雅夏一邊繼續吃,一邊望著那個孩子。「我可能拋棄這一切嗎?」他問他自己,「說到頭來,這是我的,我的……我從前活像這個孩子。」他突然產生一個奇怪的願望,巴不得馬上念一念那本扯爛了的聖書上的文句,他對這個做祖母的湧起了一陣親切的愛慕,她同太陽一起起來,煮啦,烤啦,拾攝屋子啦,招待客人啦。門柱上掛著一個施捨盒。她把她能攢下來的那幾個少得可憐的銅幣藏在那裡,用來幫助那些希望趕到聖地去死的猶太人。這屋子裡的氣氛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安息日、節日、對彌賽亞和未來世界的期望那個老婦人儘管忙個不停,她的泛白的嘴唇一直嘟嘟噥噥,她的腦袋也一直點著,好像她懂得只有不受塵世虛榮欺騙的人才懂得的真理似的。

3

來到華沙,對雅夏來說,始終是件大事情。他在這裡掙錢。他的經理人梅切斯拉夫。沃爾斯基住在這裡。海報已經在牆上貼出來了,寫著:「茲定於七月一日,著名雜技家和催眠家雅夏。梅休爾於阿爾罕伯拉夏季劇場登台演出,全部節目將使尊敬的觀眾驚心動魄。」雅夏在這裡的德盧加大街口,弗雷塔街上有一套公寓。連那兩匹馬卡拉和歇伐——灰塵和灰燼——來到華沙也精神抖擻起來。再也用不著拿鞭子趕它們。大車一穿過普拉加橋,就迷失在密密麻麻的房屋、府邸、公共馬車、敞篷四輪馬車、店鋪、咖啡館等等這一切中間。空氣里有剛出爐的麵包味、咖啡味、馬糞味、火車和工廠的煤煙味。俄國總督府門前有一班軍樂隊在演奏。一定是個什麼節日,因為家家陽台上都飄揚著俄國旗。女人已經戴起裝飾著人造水果和鮮花的闊邊草帽。無憂無慮的年輕人戴著草帽,穿著淺色衣服,揮著手杖,到處閑逛。在一片嘈雜聲中,火車頭拉響汽笛,發出呼呼的聲音;道岔扳來扳去。列車從這裡出發,開往彼得堡、莫斯科、維也納、柏林、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八六三年起義以後,波蘭經歷了一段安靜時期,終於進入了工業革新的時代。羅茲②以美國的速度擴建著。在華沙,木板人行道拆掉了;室內裝起了自來水管;馬車軌道鋪起來了;建起了一幢幢高樓大廈;還有整個郊區和市場。劇院里掀起一個新的旺季:在上演戲劇、喜劇、歌劇、音樂會。優秀的男女演員從巴黎、彼得堡、羅馬,甚至遙遠的美國趕來。書店裡拿剛出版的長篇小說、神學著作、百科全書、詞典和字典來吸引顧客。雅夏深深地呼吸著。他雖然旅途勞頓,一看到這座城市就興高采烈起來。如果這裡已經叫人精神振奮,那麼國外一定更要精彩多少倍呢,他沉思著。他巴不得馬上趕去看埃米莉亞,但是勉強克制住自己。他瞌睡蒙隴,臉也沒有刮過,衣服皺得一團糟,這樣跑去不成個體統。何況他先得去看梅切斯拉夫。沃爾斯基。雅夏還在盧布林的時候,給他發了個電報。

雅夏前一陣不在華沙。他在各省跑碼頭。在路上他老擔心。生伯他的公寓里被小偷闖進去。他在那裡收藏著圖書、古玩、一大疊張貼的廣告、剪報和評論。但是。讚美上帝,門上仍然鎖著兩把沉甸甸的大鎖;室內樣樣東西都在老地方。處處都積著厚厚的灰塵,空氣里有一股霉味。瑪格達馬上動手拾掇屋子。沃爾斯基坐著敞篷四輪馬車趕來了—一他是個異教徒,卻長著一副猶太人的相貌,黑眼睛、鷹鉤鼻、高額頭。他那條藝術家風度的闊領帶歪斜地掛在他的襯衫上面。沃爾斯基提到俄國和波蘭的許多城市邀請雅夏去演出。他一邊捻著小鬍子,一邊說,流露出依靠別人的聲譽生活的那種人的熱情。他甚至已經安排了一個演出計劃;雅夏在阿爾罕伯拉的夏季演出結束以後,可以按計劃進行。但是雅夏看出沃爾斯基是在無中生有地吹噓。只有波蘭各省需要他。莫斯科、基輔、彼得堡並沒有發來邀請。在省里演出,收入卻少得可憐。哪怕在華沙,什麼也沒有改變。阿爾罕伯拉劇場的老闆始終不肯給雅夏增加工資c他們儘管對他讚不絕口,但是國外來的小丑掙得更多。這真有點叫人莫名其妙—一劇場的老闆都這麼固執。沃爾斯基跟他們討價還價,爭多嫌少,全是白費口舌。雅夏總是屬於那一批拿錢拿得最少的。埃米莉亞說得對。只要他一直待在波蘭,他們就拿他當第三流的雜耍演員看待。

沃爾斯基離開以後,雅夏在卧房裡躺下來。管門人會照料那兩匹馬。瑪格達會給其他的動物飲水喂料。三隻動物,鸚鵡、烏鴉和猴子待在一間屋子裡。別看瑪格達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她馬上動手擦地板。她繼承了世世代代的庄稼人的吃苦耐勞、百依百順的習慣。雅夏打了個盹兒,醒過來,又瞌睡著了。這是一所老房子。下面沒有鋪磚的院子里,鵝在嘎嘎地叫,鴨在叫,雞在叫,好像是在鄉村裡。從維斯杜拉河和普拉河畔的樹林里吹過來的微風,從開著的窗子外,吹進來。樓下,一個要飯的一邊用簧風琴勉強奏出曲調,一邊在唱一支古老的華沙歌曲。要不是雅夏覺得手腳懶得動彈,他會扔給那個要飯的一個硬幣。他同時在做夢和沉思。又拖著沉重的身子在穿過一個個潮濕的窮鄉僻壤嗎?又在消防站演出了嗎?不,他已經受夠了這種罪!他的思想回到簧風琴的節奏卜。他一定要離開,離開,拋棄一切。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一定要離開這個泥沼。如果不這樣做,他,雅夏,有一天也會帶著簧風琴到處流浪的。

剛才還是清晨,現在已經黃昏了。瑪格達給他端來一盆酸牛奶、歐芹煮新土豆。他靠在床上吃罷,又把頭放到枕頭上去了。等到他再睜開眼來,已經是夜晚了。卧房裡黑乎乎,但是不可能太晚,因為他仍然能夠聽到一個皮匠在給皮靴打釘的聲音。附近一帶還沒有哪一家裝煤氣燈。在煤油燈光下,主婦們修修補補,洗盆子,織補,打補釘。一個醉漢同他的妻子在爭吵,他的狗對著他汪汪地叫。

雅夏叫瑪格達,但是看來她出去了。只有那隻烏鴉———一雅夏一直教它說話——回答他。每一次雅夏回到華沙,他總是巴望聽到好消息,但是命運女神儘管對各種票友和逢場作戲的愛好者往往很慷慨,對他,雅夏,卻苛刻得很。她們從不讓他在任何交易中得到最大的好處。恰恰相反,人人都占他便宜。雅夏知道,這全是因為他的態度。他感到自卑;別人覺察到這一點,就剝削他。他周圍儘是一些低三下四的人,老闆們也就把他當作同他們一樣身份的人付錢。在他這一輩子里,只有埃米莉亞是個奇迹,是他唯一的希望——把他從他為自己挖掘的泥坑裡救出來。

他們的相識一直被神秘的氣氛包圍著。他起初連她的名字也沒有聽清楚。他開始想念她,怎麼也忘不了她。他的思潮翻騰,不由他作主。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她也非常想念他,就像他想念她一樣,感到她對他也念念不忘,傾心思慕。他像一個夢遊病人那樣走遍華沙的大街小巷,在馬車的車窗後面,在店鋪里,在咖啡館里,在劇院的門廳里找她。他在馬歇爾科夫斯卡大街上,在新世界大道上,在薩克松尼公園裡的小徑上找她。他站在劇院廣場上的一根柱子旁等她。有一天黃昏,他走出門去,深信會找到她。他在馬歇爾科夫斯卡大街上從頭走到底。當他走近一家店鋪的櫥窗的時候,她在那裡等著,好像他們事前安排了一次約會似的——她圍著一個皮圍脖,拿著皮手筒,黑眼睛直勾勾地對他望著。他走近一些;她會心地、神秘地微笑起來。他向她鞠了一個躬;他伸出手來。這當兒,她突然說:「多奇怪的巧合!」

但是後來她承認,她確實在那裡等他。她有一個預兆,他聽到了她在召喚他。

4

有錢的人家已經裝了電話,但是埃米莉亞哪兒有錢花在這種奢侈品上。埃米莉亞和她的女兒海莉娜靠一筆數目有限的撫恤金過日子。教授生前的排場只剩下一套公寓和一個老女僕雅德微加,她已經有幾年沒有拿到工資了。

雅夏一大清早就醒了。他刮臉。這套公寓里有個木澡盆;瑪格達提來一壺壺的水,把澡盆倒滿。她給雅夏塗上香肥皂,給他按摩。她一邊幫他洗澡,一邊俏皮地說:「誰去拜訪一個貴婦人,身上一定要香噴噴。」

「我不是去拜訪什麼貴婦人,瑪格達。」

「啊,錯不了,錯不了,你的瑪格達是一個傻瓜,不過二加二她是懂的。」

吃早飯的時候,雅夏的心緒突然好起來。他儘是談一些證實他的飛行理論的方法,並且說試驗動手得越早越好。他也要為她,瑪格達,裝一對翅膀。他們會像一對大鵝似的雙雙飛翔,贏得世界聲譽,像一百年前的蒙哥菲。他擁抱瑪格達,親她,勸她放心,不管發生什麼事,他決不會拋棄她。「我要出國去,也許你得獨自個兒待一些日子,不過別擔心,我會派人來叫你的。我只要求一件事情——信任我。」他一邊說,一邊盯著她的眼睛看。他撫摸她的頭髮,摩擦她的太陽穴。他有控制她的本領,使她在一分鐘里睡著。在炎夏的熱浪中,他可以對她說,她感到寒冷;她馬上會顫抖。在結冰的日子,他可以叫她相信,她太熱了;她的身子會熱得通紅,冒出汗來。他能夠用一根針刺她,一滴血也沒有。他在她身上進行了數不清的實驗。不過他已經在她醒著的時候也使用一系列的心靈感應術了。他告訴她一件事情,這件事就會牢牢記在她腦子裡。他會在幾個禮拜和幾月以前吩咐她辦一件事,到時候她會不顧死活地去照辦。他已經開始讓她有個思想準備,有一天他會同埃米莉亞一起出走。瑪格達聽出了話里的意思,帶著庄稼人的調皮神情沉默地微笑。她完全知道他那一套花招,但是默默地依順,不可能也不想反對。有時候,她的舉止和臉上古怪的神情叫他想起鸚鵡、猴子和烏鴉。

吃罷早飯,他穿上一套淡顏色的衣服、小牛皮靴、戴著一頂硬胎禮帽,襯衫領子上系一條黑綢領帶。吻了一下瑪格達,他一句話也不說,走了。他招招手,叫了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埃米莉亞住在薩克松尼公園對面的克羅萊夫斯卡街上。一路上,他吩咐趕車的在花鋪門前停一下,他在那裡買了一束玫瑰花。在另一家店鋪里他買了一瓶酒、一磅魚、一罐沙丁魚。埃米莉亞經常開玩笑地說,他像聖誕節前夜的聖誕老人那樣背著一大堆禮物來,不過這已經成為他的慣例了。他知道,這母女兩人實際上只能勉強糊口。何況海莉娜的肺又不好。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做媽媽的才要到義大利南方去。海莉娜不得不在寄宿學校里停學,因為繳不起學費。埃米莉亞呢,只得自己縫衣服,把舊衣服翻新,她哪兒有錢付給裁縫哪。雅夏坐在敞篷四輪馬車裡,一邊牢牢地捧著那些大包小包,免得它們滑下去,一邊向車窗外望著那座既陌生又親切的城市。當初,華沙看上去好像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那時候他最希望的事情是,看到他的名字印在華沙的報紙上或者印在一家劇場的海報上。但是現在他已經在設法離開這座城市。它雖然具有國際性城市的外貌,卻仍然保持著地方色彩。只是眼下它在開始擴建。敞篷四輪馬車在一堆堆磚頭、黃沙和石灰中間滾滾前進。在這六月的日於里,空氣里洋溢著紫丁香、油漆、生土和陽溝里髒水的氣息。一幫幫工人把街道底下的東西拆掉,挖到地基下面去。

在克羅萊夫斯卡街上,空氣比較清新。薩克松尼公園裡的樹上長滿了最近才開的鮮花。透過籬笆,人可以看到花壇、長滿異國植物的暖房,還有一個咖啡館,一對對年輕的男女在室外吃第二頓早餐。這也是買賣彩票的季節,為了種種慈善事業抽彩義賣。保姆和女管家推著躺在兒童車裡的娃娃散步。穿著海軍服的男孩子們用小棍在滾鐵環。打扮得像時髦的貴婦人那樣的小女孩子們拿著彩色鏟子在沙堆上挖洞,在卵石中間挖掘。別的孩子圍成一個個圓圈在跳舞。公園裡也有一個夏季劇場,但是雅夏從來沒有在那裡演出過。他是一個猶太人,那裡他進不去。只因為他是個猶太人。他比那些留著長鬍子和長鬢腳的虔誠的猶太人遭受的損失更大。在歐洲其他地方,這些限制不再有人理睬了,埃米莉亞告訴他。在那裡,只憑才能來衡量一個表演藝術家。

「哦,咱們會弄清楚的,咱們會弄清楚的,」他嘟嘟噥噥地對他自己說,「要是命運是這麼註定的,事情就會變成這樣。」

不管雅夏在劇場里表現走繩索或者心靈感應術的時候是多麼大膽,他只要一到埃米莉亞家裡來,就失去自信心。他對自己的儀錶毫無把握,他的舉止是不是夠得上一位世界聞名的表演家的氣派,他的語法或者禮節是不是有錯誤。也許他來得太早了吧?如果他發現埃米莉亞不在家,他怎麼辦呢?他要留下鮮花和禮物嗎,還是只留下鮮花?別這麼心慌,雅夏爾,他勸他自己。說到頭來,沒人會吃掉你……她愛你愛得要發瘋啦,那個年輕的小娘兒們。火焰似的情慾折磨著她。她簡直等不及你了。他扭起嘴唇,吹起口哨來。如果他要在皇宮府邸里演出,他就不該被一個缺吃少穿的寡婦嚇得手足無措。誰說得上呢?也許連伯爵夫人和公爵夫人也會想方設法博得他的殷勤呢?女人就是女人,不管她是在皮阿斯克,還是在巴黎。……。

他把車錢付給趕車的,穿過大門,走上大理石樓梯,拉響門鈴。雅德微加馬上來開門——她是個頭髮灰白、身材瘦小的婦人,圍著白圍裙,戴著一頂白帽子,臉皺得像個無花果。他要見克拉博茲基太太。她在家嗎?雅德微加肯定地點點頭,會心地微笑起來,接過鮮花啦、大包小包啦、他的手杖和禮帽啦。她打開客廳的門。他上次到這裡來,正遇到寒潮。埃米莉亞在害病,脖子上裹著圍巾。眼下客廳里是一片夏天的景象。一道道陽光透過窗帘照進來,照亮了地毯和鑲木地板,在花瓶、畫框和鋼琴鍵上閃爍跳躍。盆里的橡皮樹已經長出嫩葉。長沙發上擺著一塊料子,顯然這是埃米莉亞正在繡的,一根針扎在料子上。雅夏開始踱來踱去。這裡跟萊布希。萊凱奇的澤弗特爾的距離是多麼遙遠—一不過,說真的,這完全是一模一樣的。

門開了,埃米莉亞走進來。雅夏睜大了眼睛,差一點兒吹起口哨來。直到現在,他只看到她穿黑色的喪服。她悼念已故的斯蒂芬。克拉博茲基教授,同時也悼念流產了的一八六三年起義和那些在西伯利亞受盡折磨、喪失生命的烈士。埃米莉亞讀叔本華的著作,熱愛拜倫、斯洛瓦斯基和利奧伯迪的詩篇,崇拜波蘭神秘主義者諾威德和托威恩斯基。她甚至告訴雅夏,她母親姓沃洛夫斯基,她是大名鼎鼎的弗蘭基斯特。埃立歇。舒爾的外曾孫女。可不是,猶太民族的鮮血在她的血管里流動著,就像在大多數波蘭貴族的血管里流動著那樣。只見她穿著一件淡牛奶咖啡色連衣裙。她看上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美麗:亭亭玉立,體態苗條,是一位波蘭美人,高顴骨、斯拉夫型的鼻子,但是有一雙充滿智慧和熱情的猶太人的黑眼睛。她的頭髮向後梳成一條辮子,像一個花環似的盤在後腦上。她儘管已經三十五六歲,腰身纖細、胸脯豐滿,看上去好像比實際年紀足足小十歲。連她上嘴唇上的汗毛也使她討人歡喜,給她添上一種女性的男孩子氣。她的微笑是靦腆的,然而放蕩。他們過去已經像情人似的接吻和擁抱過。她時常承認,她需要用最大的意志力剋制自己,才沒有委身於他。但是這無非是因為她希望在教堂里結婚,在純潔的基礎上開始夫婦生活。為了討她歡心,他已經答應改信天主教。

「謝謝您送來的花,」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手長得不小,但是白哲、柔嫩。他把她的手舉到嘴唇邊,吻了一吻,又用自己的手把它握了一會兒。紫丁香和暮春的芳香圍繞著他們。

「您什麼時候來的?」她問,「我昨天就盼您來啦。」

「我太累了。」

「海莉娜一直不斷地問起您。昨天的《華沙信使報》上有關於您的文章。」

「是的,沃爾斯基給我看過了。」

「在繩索上翻一個斤斗?」

「是的。」

「上帝保佑,人有什麼事不願意嘗試啊,」她帶著驚奇和惋惜的神情嚷叫起來,「哦,這才是真本領,我想。您氣色很好啊!」她改變聲調說:「盧布林看來好像對您很適宜啊。」

「我在那兒休息。」

「跟所有的女人在一起?」

他沒有回答。她說:「您連吻都還沒有吻過我哪。」說著,她向他伸出胳膊去。

5

他們摟在一起接吻,好像在比賽看誰先透氣似的。她突然從他懷裡抽出身子來。她總是不得不要求他答應控制自己。她已經有四年不同男人一起生活了,但是活受罪總比人盡可夫好。她一直說,上帝洞察一切。死人的靈魂永遠在場,觀察親人的所作所為。埃米莉亞有她自己的宗教信仰。天主教的教義對她只是一套清規戒律罷了。她看過斯范登堡和雅各布。伯梅的神秘主義著作。她經常同雅夏討論天眼通啦、預兆啦、心靈感應術啦,還有同死人的靈魂交往啦。斯蒂芬。克拉博茲基去世以後,她有一個時期找人到客廳里來降靈;通過桌子的傾斜,她算是同克拉博茲基在互相問候。後來,她發現那個降靈的女人是一個騙子。在埃米莉亞心底里,神秘主義同懷疑主義和隱藏的幽默感以某種古怪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她嘲笑雅德微加和這個女用人藏在枕頭底下的埃及詳夢書—一然而,她,埃米莉亞,自己也相信夢。克拉博茲基去世以後,他的幾個同事向她求婚,但是她已故的丈夫在夢中出現在她面前,千叮萬囑要她拒絕他們。有一回,她在朦朧的暮色中上樓,他甚至在她面前顯靈。她向雅夏透露,她愛他是因為他的性格同克拉博茲基非常相像,而且她感到有跡象表明,克拉博茲基贊成他們兩人結合。她現在握著雅夏的兩個手腕,把他領到一張椅子跟前,按他坐下去,好像對付一個淘氣的孩子似的。

「坐著。等吧,」她說。

「我還得等多久呢?」

「這全由您決定了。」

她坐在一張躺椅上,面對著他。從他的懷裡抽出身來,在她來說是費了好大的勁兒的。她坐著,有一會兒臉漲得通紅,好像對自己的情慾感到驚奇似的。

他們開始用斷斷續續的話交談起來;親密的朋友別後重逢,試圖接上斷了的線索,就談這些話。兩個禮拜前海莉娜病倒了。她,埃米莉亞,自己也害了一場流行性感冒。「我寫信告訴過您,對不?哦,我忘啦……可不是,現在什麼都好了……海莉娜嗎?到公園裡去看書了。現在非常愛看書——不過儘是些不堪入目的糟粕!上帝啊,文學已經變得這麼糟糕啦!庸俗,淺薄……這個五月里,天氣不是很冷嗎?還下雪呢……上劇院去過嗎?沒有,我們哪兒都不去。撇開票價太貴不談,戲的質量也太差勁……什麼都是從法國翻譯過來的,而且譯得一團糟。永遠是三角戀愛……不過還是您談談自己吧,好不?這些個禮拜,您上哪兒去轉悠了?你一走,樣樣都顯得空虛。對我來說,這簡直像是一場夢。可是您的信一來,這個世界又一切正常了。晤,冷不防海莉娜興奮地跑進來——一《信使報》上有篇談到您的文章……什麼?反正是捧場文章唄。海莉娜完全相信,凡是報紙上提到名字的人,哪伯是因為被公共馬車撞倒才提到名字的,都是受人崇拜的人物……您好嗎?您的氣色很好。您看來不怎麼惦記我們。關於您的事情,我真的知道什麼呢?您過去是,現在仍然是一個謎。您談自己談得越多,我越是弄不清您是個怎麼樣的人。您在波蘭全國各地都有女人。您像個吉普賽人那樣趕著一輛大車,到處飄蕩。這真有趣。您有一身本領,可是還沒有出人頭地。我時常想,您的所作所為對您自己和全世界都是開玩笑。……這是怎麼一回事?咱倆的事我確實沒什麼可以告訴您。咱們的計劃都是空中樓閣。我怕樣樣都會拖下去,直到咱們兩個變成滿頭白髮的老人。……」

「我現在已經來到你的跟前,咱們再也不會分離啦!」他說,對他自己的話感到驚奇,因為直到這會兒他還沒有打定主意哩。

「您說什麼來著?——哦,我一直在盼這句話。這就是我想要聽的話。」

她的眼睛潮濕起來。她轉過臉去;他看到她的側面。接著她站起來,去吩咐雅德微加煮咖啡。那個女用人沒等她吩咐,已經把咖啡煮好了。她是按照古老的波蘭傳統在一個咖啡研缽里把咖啡磨碎的。客廳里芳香撲鼻。只剩雅夏一個人待著。唉,什麼都是命里註定的,他對他自己咕噥。他激動得顫抖起來。他向埃米莉亞說的這句話,就決定他的命運。現在埃絲特會落得一個什麼結果呢?還有瑪格達呢?他上哪兒去弄那筆他需要的錢呢?他真的能改變自己的宗教信仰嗎?沒有她,我沒法活下去!他回答他自己。他突然變得像一個等待釋放的囚犯似的非常不耐煩起來。每個鐘頭都像是沒完沒了似的。他站起來。儘管他心情沉重。他的兩隻腳卻感到非常輕鬆。眼下,我能夠在繩索上不是翻一個斤斗,而是翻三個斤斗!我怎麼能把這件事耽擱這麼久呢?雅夏悄悄地走到窗口,拉開窗帘,盯著看薩克松尼公園裡綠葉成蔭的栗子樹,看所有的小學生、年輕的花花公子、女管家,還有在小路上散步的雙雙情侶。不妨找一對瞧一瞧,且看那個淡黃頭髮的小夥子和戴著草帽的姑娘,草帽邊上還裝飾著櫻桃呢。他們像兩隻鳥似的搖搖擺擺走著,站停了,又走起來,走來走去總是在那地方,互相望望,互相聞聞,玩著只有情人們懂的遊戲。他們看上去好像扭打起來了,又好像在跳一種雙人舞。但是他在她心裡看到什麼呢?今天,天空是多麼藍啊!淡藍色的,好像是在敬畏的日子裡掛在會堂里的帳幕。

雅夏對這個比喻感到一陣懷疑的痛苦。唉,上帝就是上帝,不管你是在會堂里,還是在教堂里向他祈禱。埃米莉亞回到客廳里來了c他向她走去。

「她煮咖啡的時候,弄得整所房子里都是咖啡味。她燒菜的時候也是一個樣。」

「怎麼安排她呢?」他說,「咱們把她帶到義大利去嗎?」

埃米莉亞想了一下。

「咱們已經到了談這種事的地步嗎?」

「我已經打定了主意。」

「哦,咱們倒是要一個用人。可是這全是空談。」

「不,埃米莉亞,你已經好像是我的妻子了。」

6

門鈴響起來了。埃米莉亞說了一聲「失陪」,又撇下雅夏一個人。他一動也不動,好像是他躲藏著,生怕被哪一個來找他的人當場發現似的。他已經給埃米莉亞招來流言蜚語,但是她還瞞著,沒有把他告訴她的親戚。他好像變成一個他看得見別人、別人看不見他的人。他坐在那裡,盯著看傢具、地毯。落地大鐘的鐘擺緩慢地擺動著。星星點點的陽光閃爍在校形燭台的稜柱和紅絲絨封面的大冊子上。從鄰居的一所房子里,飄來了鋼琴的和弦聲。他一直羨慕這幢公寓於凈,顯出有錢人家的整潔的氣派。樣樣都擺在恰當的地方。處處沒有一點灰塵。住在這裡的人看來好像從來沒有垃圾或者多餘的東西、沒有難聞的氣味、沒有混亂的思想。

雅夏熱切地留神聽著。埃米莉亞有幾個遠房親戚住在這座城市裡。即使沒有受到邀請,他們也時常闖進來。雅夏有時候不得不從廚房門溜走。他一邊聽,一邊估計他自己的處境。實現他的計劃,他需要錢,至少一萬五千盧布。要弄這麼許多錢,他只有一個辦法。不過,話得說回來,他準備走這一步嗎?他一直同許多女人明來暗往,已經變成一個只圖眼前、憑衝動和靈感辦事的人。他安排了計劃,但是仍然什麼都靠不住。他談到愛情,但是他對自己也說不清楚,他說的愛情是什麼意思,也說不清楚,埃米莉亞理解的愛情是什麼。在他干那些放蕩的勾當的時候,他總是感到造物主的旨意。總是有神秘的力量推動他,哪怕是在演出的時候。但是難道他能指望上帝引導他去偷竊和叛教不成?他留神聽著鋼琴的曲調,同時聽著自己的思想。他每一次採取行動以前,心裡經常聽到有一個聲音在清楚地說話,堅決地發號施令,詳細地說明細節。但是這一次,他有一種預感。準會發生別的事情,事情免不了會有變化。在他的筆記本上,他記著一連串銀行和把錢放在金屬保險箱里的有錢人的地址,但是他還沒有利用這種可能性。他已經在設法為他打算做的事情辯護,因為他發誓說,只要他有一天獲得世界聲譽,他保證一切加利奉還,但是他仍然不能使自己的良心平靜。他仍然感到恐懼、厭惡和瞧不起自己。他是正派人家的子孫。他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有名的老實人。他的曾祖父有一次去追一個買賣人。一直追到蘭茲諾,為了把他忘了的十個子兒還給他。

門打開了,海莉娜在門口出現:相貌漂亮,在十四歲上個子突然長高了,金頭髮梳成小辮子,淡藍的眼睛,端正的鼻子,豐滿的嘴唇,皮膚白得透明,這是貧血和肺不好的特徵。在他離開華沙的那段短短的時期里,她已經長大了,她看上去好像對自己的長大感到害臊。她望著難夏,又高興又心慌。海莉娜像她的父親—一她有科學家的頭腦。她巴不得理解一切:他,雅夏,玩的每一套戲法啦,她,海莉娜,在場聽到的他同她媽說的每一句話啦。她看起書來廢寢忘食,收集昆蟲,會下棋,寫詩。她已經在學義大利語啦……她看上去好像躊躇了一下。隨後,她孩子氣地跳過來,撲到雅夏身上,倒在他的懷裡。

「雅夏伯伯!」

她吻他,還讓他回吻她。

她馬上向他提出一大堆問題,使他來不及回答。他什麼時候來的?這一回,他也是坐大車來的嗎?他在樹林里看見什麼野獸嗎?他遇到攔路搶劫的強盜嗎?猴子怎麼樣啦?烏鴉呢?鸚鵡呢?他在盧布林的院子里的孔雀怎麼樣啦?還有蛇呢?團魚呢?他真的像在報上說的那樣將要在繩索上翻一個斤斗嗎?這有可能嗎?他惦記她們嗎——她和媽媽。她看上去好像完全變成了一個大人,然而還像一個孩子那樣說個不停。但是她叫人感到她的孩子氣有點兒做作。

「你像一棵樹似的長高啦!」

「人人都提到我的身高!」她撅起了嘴,用孩子氣的口氣責備,「好像那是我的錯似的。我躺在床上也感到自己在長高。一個精靈在拉我的腿。我壓根兒不想長高。我喜歡一直做個孩子。我該怎麼辦呢,雅夏伯伯?有沒有叫人不長高的體育運動?告訴我,雅夏伯伯!」接著她吻吻他的額頭。

真可愛!真可愛!雅夏沉思著。他出聲說:「對,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我們把你擺在落地時鐘里,把鍾櫃門鎖起來,你就不會比那個鐘櫃長得高了。」

海莉娜頓時活潑起來。

「他樣樣都有解決的辦法!他的腦筋動得多快啊!他想也不用想!你的腦子是怎麼發揮作用的,雅夏伯伯?」

「你幹嗎不揭開蓋子往裡看看呢?它就像時鐘的結構。」

「又談時鐘啦!你今天腦子裡只有——時鐘。你在動腦筋用時鐘編一套戲法嗎?你看過《信使報》嗎?你出名啦!整個華沙都在羨慕你。你幹嗎離開這麼久,雅夏伯伯?我生了一場病,一刻不停地吵著要你來。我還夢見過你哪。媽數落我,因為我談你談得太多了。她忌妒得要命!」海莉娜一說出口,頓時為自己的話羞得滿臉通紅。就在這當兒,埃米莉亞走進來了。

「瞧,你的雅夏伯伯又在這兒了。我簡直沒法告訴您,她不知念叨您多少回啦。」

「別告訴他,媽,別告訴他。他會給寵壞的。他會認為,因為他是個偉大的表演藝術家,而咱們呢,是他能隨意擺布的、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上帝比你強,雅夏伯伯。他能夠表演比你更高明的戲法。」

埃米莉亞頓時沉下臉來。「別平白無故地提到上帝。這可不是一個貧嘴薄舌地開玩笑的話題。」

「我不是在開玩笑,媽。」

「這是最近流行的風氣:在哪一場無聊的閑談中都要提到上帝。」

有一會兒,海莉娜看上去好像想得出了神。

「媽,我肚子餓了。」

「$?」

「可不是,我要是在十分鐘里不吃點兒東西,就會活活地餓死。」

「唉,你怎麼這樣不懂事。好像還是個六歲的小孩子。去告訴雅德微加給你弄點吃的東西。」

「你呢,媽,你不餓嗎?」

「不餓,我吃一餐以後,好歹能挨到吃第二餐。」

「可是你簡直不吃,媽。一杯可可你就當一餐早飯。你覺得怎麼樣,雅夏伯伯?」

「我能吃一隻象。」

「那麼,來吧。咱們一起來吃象。」

7

雅夏同母女兩人坐在一起;他們全吃著第二頓早飯,吃的是雅夏帶來的精美的食品:魚啦、沙丁魚啦、瑞士乳酪啦。雅德微加端來奶油咖啡。海莉娜興緻勃勃地吃著,每吃一口,都讚不絕口,感到津津有味。「這多香啊!真是一到嘴裡就融化了!」剛出爐的圓麵包的表皮在她的牙齒縫裡發出嘎嘎的碎裂聲。埃米莉亞帶著貴婦人的氣派慢騰騰地咀嚼。雅夏自己呢,也在愉快地享用。他就指望同埃米莉亞和海莉娜這樣隨意小吃。跟埃絲特在一起,他沒有什麼可說的。除了瑣碎的家務和裁縫的買賣以外,她什麼也不懂。在這裡,他們談得輕鬆自在。話題轉到了催眠術上。埃米莉亞時常提醒雅夏不要在海莉娜面前談這個題目,但是他不可能完全避免,報紙上捧他為催眠術家。海莉娜呢,又聰明又好奇,你沒法用一句話阻止她追問。再說,她看成年人看的書。克拉博茲基留下大量的藏書。他大學里的同事和以前的學生,給埃米莉亞寄來教科書和科學雜誌上撕下來的論文。海莉娜樣樣都仔細研究。她熟悉梅斯梅爾、他的理論和實驗;她讀過關於夏爾科和雅內的著作。波蘭報紙上紛紛刊登介紹催眠術家費德爾曼的文章,他在波蘭各界人士的客廳里引起了轟動。他甚至被允許在醫院和私人診所里施展催眠術。海莉娜總是向雅夏提出同一個問題,提了怕有一百萬次了:一個人怎麼把意志力引到另一個人身上?一個人向另一個人望著,怎麼就可能使他睡著呢?在大熱天,或者在一個熱得要命的房間里,怎麼能使一個人冷得索索發抖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雅夏說,「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不過這是你親手乾的事啊。」

「蜘蛛知道它自己怎麼織網嗎?」

「哦——現在他把自己比作蜘蛛啦!我討厭蜘蛛,我討厭它們!你,雅夏伯伯,我可喜歡著呢。」

「你說得太多了,海莉娜,」埃米莉亞插嘴說。

「我要知道事實真相。」

「真是她爸爸的孩子。她只要知道事實真相。」

「咱們活著不就是為了這個理由嗎,媽?幹嗎要寫那些書呢?這全是為了事實真相。媽,我求求你給我做件好事,答應我一件事情。」

「你不說,我也早就知道了——回答是不成!」

「媽,我跪下來拜拜你,求求你!可憐可憐吧。」

「不可憐。不成!」

海莉娜求她母親答應的是讓雅夏在這當兒當場表演催眠術。海莉娜巴不得讓她自己被催眠。但是埃米莉亞再三拒絕她女兒的要求。人不能拿這樣的事情當兒戲。埃米莉亞在什麼書上看到一個催眠術家沒法喚醒他的被催眠者。那個倒霉的傢伙昏迷了幾天。

「到劇場里來吧,海莉娜,那麼你就會看到怎麼催眠的啦,」雅夏說。

「說老實話,帶她去,我還在猶豫呢——到那兒去的全是下三濫。」

「我該做什麼呢,媽?坐在廚房裡拔雞毛嗎?」

「你還是個孩子。」

「那麼讓他催眠你。」

「我可不要在我的房子里搞什麼降靈會!」埃米莉亞嚴厲地說。

雅夏默不作聲。她們反正都是被催眠的,他想。愛情完全是建立在催眠術的基礎上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對她行使了催眠術。這樣,她那天夜晚才會在馬歇爾科夫斯卡大街上等我。她們全是被催眠的:埃絲特啦、瑪格達啦、澤弗特爾啦。我掌握一種力量,一種巨大的力量。不過,那到底是什麼呢?它能夠延伸到什麼地步呢?我能夠對一個銀行經理行使催眠術,讓他為我打開保管庫嗎?

他,雅夏,只是在幾年以前才聽到催眠術這個詞兒。他進行試驗,頓時成功了。他吩咐他那個被催眠的男人睡著;那個人睡得像一個死人。他吩咐一個女人脫光衣服,她就動手脫起衣服來。他預先告訴一個姑娘,她不會感到痛;儘管他用針刺她的胳膊,她果然沒有喊叫,針刺進去的地方也沒有出血。以後,雅夏親眼看到別的催眠術家的許多表演,有幾次確實是大名鼎鼎的費德爾曼親自演出。但是,這到底是什麼力量,或者說,這力量到底是怎麼起作用的,雅夏弄不明白。有時候,照他看來,催眠術家和被催眠的人都在肆無忌憚地鬧著玩;但是,話得說回來,這決不是騙局。冬天不可能流汗。針刺到肌肉里去也免不了要流血。也許這就是它一度被稱為妖術的原因吧。

「唉,媽媽,你真固執!」海莉娜一邊說,一邊吃著小圓麵包上的沙丁魚,「告訴我這是一種什麼力量,雅夏伯伯,要不然,我的好奇心簡直要把我折磨死啦。」

「這是一種力。你說,什麼是電呢?」

「是啊,什麼是電呢?」

「沒人知道。他們在這兒華沙發出信號,電在一秒鐘里把信號傳遞到彼得堡或者莫斯科。就在這一秒鐘里,信號越過了田野、樹林,一下子就是幾百英里。眼下又有一種玩意兒叫電話!人能夠通過電線聽到別人的聲音。總有一天,你在華沙能夠跟巴黎的人談話,就像現在我跟你在這兒談話一樣。」

「不過它怎麼會起這種作用呢?啊,媽,要學的東西可真多啊!有些人真聰明!他們怎麼會變得這麼聰明?不過全是男人。女人幹嗎不讓自己受教育呢?」

「英國有一位女醫生,」雅夏說。

「真的嗎?這真滑稽。我忍不住要笑起來啦!」

「有什麼可笑的呢?」埃米莉亞問,「女人也是人嘛。」

「那當然啦。不過是位女大夫!她穿的是什麼衣服?像喬治。桑嗎?」

「你怎麼知道喬治。桑?我要把藏書室鎖起來,不讓你再進去。」

「別鎖,媽媽。我愛你,我頂頂愛你,你呢,對我這麼嚴。除了書,我還有什麼呢?我認識的那些姑娘全叫人膩煩。雅夏伯伯又難得來看咱們。他在跟咱們捉迷藏。我可以陶醉在書里。你們兩個幹嗎不結婚呢?」海莉娜突然脫口說出這句話來,自己也感到驚奇。她臉色煞白。埃米莉亞羞得滿臉通紅,一直紅到頭髮根。

「你瘋了嗎,還是怎麼啦?」

「她說得對。我們不久就要結婚了,」雅夏插嘴說,「樣樣都已經決定了。咱們三個人要到義大利去。」

海莉娜羞答答地搭拉著腦袋。她開始玩起辮梢兒來,好像是在數頭髮似的。埃米莉亞垂著眼皮。她一聽到雅夏這些話,坐在那兒,動也不會動了,又害臊又高興。這姑娘講個不停,但是這一次她那套孩子氣的傻話倒幫了忙。他已經當場挑明了。埃米莉亞抬起眼睛。

「海莉娜,回到你自己的房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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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布林的魔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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