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雅夏重新走到屋外的時候,格諾那街上充滿著陽光,充滿著大車啦、馬啦、外地來的買賣人和經紀人啦、男男女女的小販啦,他們險喝著各種貨物。「熏炸魚啊!」他們喊叫,「新鮮麵包!」「熱雞蛋!」「鷹嘴豆跟雲豆!」「土豆餡餅!」一輛輛大車裝滿著木材、麵粉、柳條簍子、木桶,蓋著草荐、帆布和麻布的各種貨物,隆隆地駛過一扇扇大門。一家家經營食油、香醋、綠肥皂和車軸油的店鋪。雅夏站在會堂大門口向前看。就是那些猶太人,一會兒以前還在狂熱地崇拜和唱著:「永遠感謝那個偉大的名字,阿門」,四面八方地散開了,各人回到他自己的店鋪、工廠或者作坊去。有的是老闆,有的是夥計,有的是業主,有的是干零活兒的。照雅夏看來,街道同會堂是互相排斥的。如果這一個是真的,那麼另一個一定是假的。他知道這是邪惡的聲音在說話,但是他剛才披著祈禱巾,戴著祈禱盒站在祈禱室里的時候像烈火似的燃燒著他的那股虔誠勁兒,現在開始冷下來了,化為烏有了。他原來打算齋戒一天,好像今天是贖罪節似的,但是飢餓折磨得他受不了。他的腳在痛。他的太陽穴在悸動。他早先對宗教的那些抨擊又湧上心頭了。幹嗎要這麼興奮呢?他內心裡有個聲音提出質問。憑什麼能證明有一個上帝在聽你祈禱呢?世界上有數不清的宗教,而且是互相矛盾的。不錯,查魯斯基的保險箱你沒有開成,而且還賠上老本,扭傷了一隻腳,但是這能證明什麼呢?只能證明,你心慌意亂,筋疲力盡,頭昏眼花罷了……雅夏還記得他祈禱的時候下的那一切決心,發的那些最嚴重的誓言,但是幾分鐘以後,他站在這裡,把原來的宗旨忘得乾乾淨淨。他真的能像他的父親那樣過日子嗎?他真的能拋棄他的魔術、艷遇、報紙、書本和時髦的服裝嗎?他在教室里發的誓言,現在聽起來,顯得過甚其辭,就像在死去活來的歡樂中同女人的低聲吹語。他抬起眼望著蒼白的天空。如果你要我侍奉你,上帝啊,顯靈吧,顯一個奇迹吧,讓你的聲音被聽到,對我顯示一個跡象,他不出聲地說。就在這個當兒,雅夏看到一個瘸子走近來。他個子矮小,腦袋歪在一邊,好像他要它從脖子上扭下來似的。他那雙骨節腫大的手也是這個樣子——哪怕是在撿扔給他的錢的時候,好像手馬上要從手腕子斷下來似的。他的兩條腿顯然只可能有一個結果:變得越來越彎曲。他的鬍子也長得歪歪扭扭,像是快要從下巴上擰下來似的。每一個手指頭都朝不同的方向彎曲,看上去好像在從一棵看不見的樹上摘看不見的果子。他邁著古怪的、一瘸一拐的步子走著,一隻腳在前面,另一隻拖在後面,擦著地面移動。從他扭歪的嘴裡,扭歪的牙齒縫中間,伸出一條扭歪的舌頭。雅夏掏出一個銀幣,打算放在那個要飯的手裡,但是發覺自己受不了那副古怪的長相。另一個魔術師!他想,接著感到一陣厭惡,巴不得馬上逃走。他希望把錢扔給那個要飯的,越快越好,但是那個瘸子似乎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挨近來,想要碰一碰雅夏,像一個麻風病人決心要把麻風病傳染給別人似的。雅夏的眼前又閃過星星點點的火花,好像它們是始終存在的,一有機會就要出現。他把銀幣扔在那個要飯的腳旁。他打算跑掉,但是他自己的腳卻像在模仿那個要飯的那樣開始索索發抖和扭歪。
他看到一個小館子,走了進去。地板上撒著鋸木屑。儘管時間還早,顧客們已經在吃了:雞湯麵條啦、炸餡餅啦、牛肉香腸啦、甜麵包啦、紅偎胡蘿蔔啦。飯菜的氣味使雅夏感到噁心。一大清早吃這種東西我怎麼受得了,他提醒他自己。他回頭望了望,像是要退出去似的,但是一個結實的女人擋住了他的路。「別走,小夥子,這兒沒有人會咬你;我們這兒的肉都是按照猶太教規矩現宰現賣的。」
上帝同屠宰可能有什麼相干呢?雅夏弄不懂。那個女人隨手拉開一張椅子;他就在一張長桌旁坐下來,那裡已經有別的客人在吃了。
「來一杯伏特加和一個甜餅怎麼樣?」她介紹飯菜,「要不就來一份炸雞肝加白麵包?雞湯養麥片?」
「你愛給我來什麼都成。」
「嗯?你盡可以放心,我不會給你下毒藥的。」
她端來一瓶伏特加、一個酒杯、一籃雞蛋甜餅。雅夏拿起酒瓶,但是他的手直打哆嚷;他潑翻了一點兒伏特加在桌布上。有幾個同桌的顧客叫起來,一半是提醒他,一半是開玩笑。他們是外地來的猶太人,穿著被陽光曬得褪了色的、打補釘的斜紋布上衣和沒有鈕扣的襯衣。有一個留著幾乎長到眼睛上的黑絡腮鬍子。另一個的鬍子是紅的——像雞的垂肉。沿著長桌旁,再向前一點,坐著一個猶太人,穿著一件有穗子的衣服,戴一頂便帽。他使雅夏想起頭一個教他《摩西五書》的老師。也許那個人確實是他吧?雅夏想。不,他眼下肯定不在人間了。也許那是他的兒子吧?剛才他同虔誠的猶太人坐在一起感到快活;現在他坐在他們中間感到不自在了。在喝伏特加以前要念一段祝福詞嗎?他拿不準。他動動嘴皮子。他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小口,酒辣得像刀割似的;他眼前變得一團漆黑。喉嚨里像在火燒。他伸出手去拿雞蛋甜餅,但是一塊都掰不下來。我怎麼啦?我生病了嗎?怎麼鬧的?他憋著一肚子氣,感到害臊。女掌柜給他端來雞肝白麵包的時候,他知道他應該去行洗手儀式,但是這裡哪有洗手的設備呢。他咬了一口麵包;那個穿有穗子的衣服的人問:「去行行洗手儀式怎麼樣?」
「他啊,早已洗過啦,」那個留黑鬍子的傢伙挖苦地回答。
雅夏坐著,默不作聲,感到驚奇;他剛才還對他們懷著親切的感情,怎麼一下子變得惱火,驕傲,一心想要獨自個兒待著。他轉過臉去,不向別人看;那些人隨即談起他們自己的事情。他們馬上海闊天空地議論開了,什麼買賣啦、哈西德教派啦、神聖的奇迹啦——這麼許多奇迹,可還是這麼許多窮困、疾病和瘟疫,雅夏想。他一邊吃雞湯煮麥片,一邊攆蒼蠅。他的腳一直在痛。他感到胃裡吃得太脹了。
我現在該做什麼呢?他問他自己。去看醫生?醫生能幫什麼忙嗎?他們只有一個辦法——上石膏。碘酒嘛,我自己也能抹。但是傷要是不好用那怎麼辦呢?一隻腳受了傷,你哪兒能在繩索上翻斤斗呢。雅夏越想他的處境,越是感到嚴重。他幾乎一個子兒也沒有了——受了傷,他靠什麼過日子哪!他能告訴埃米莉亞什麼呢?昨天他沒有去看她,她一定急瘋了。再說,他回家去,怎麼向瑪格達解釋呢?他該說在哪兒過了一夜呢?如果一個人的一切——連他的愛情,都寄托在一隻腳上,他還有什麼價值呢?現在是自殺的時候了。
他付了帳,走出來。他又看見那個瘸子。那個人仍然在搖晃和扭歪他的腦袋,好像他硬是要把腦袋撞進一堵看不見的牆似的。難道他從來不覺得累嗎?雅夏想。仁慈的上帝怎麼容許一個人受這樣的痛苦?雅夏心裡湧起了想去看埃米莉亞的念頭。他想望著同她在一起,需要同她談談。但是他現在這副模樣,渾身骯髒,鬍子也沒有刮,褲子邊上沾著斑斑點點的糞,卻不能去找她。他叫住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吩咐上弗雷塔街去。他把頭靠在車廂壁上,想打個腦兒。只當自己已經去世,去給自己送葬,他想。透過他合著的眼皮,他能夠看到白天的亮光,這裡是一片粉紅色,那裡是一片清涼的陰影。他留神聽著街上傳來的種種聲音,聞著種種沖鼻的氣味。他不得不用雙手抓住,免得從車上摔下去。不行,我一定要改一改。這怎麼能算是生活!他對他自己說。我的心境再也得不到一時的平靜。我一定要扔掉魔術和女人。跟別人一樣,一個上帝,一個妻子……
他時不時地稍微張開眼睛,看一看他到了哪裡,恰巧經過屹立著那家銀行的廣場;昨天那家銀行顯得這麼寂靜和好像有不祥的預兆,現在擠滿了士兵和平民。一輛裝錢的大車隆隆地駛進去,押送錢的武裝警衛人員坐在外面。當雅夏再從眼縫中張出去的時候,他看到特洛麥卡街的新會堂,那裡是革新的猶太人做禮拜的地方。拉比們都用波蘭語,而不是意第緒語佈道。
他們也信教的,雅夏沉思著,但是他們不讓要飯的進去做禮拜。他再向外張的時候,看到那個古老的軍火庫,俄國人已經把那裡變成一座監獄了。鐵柵欄後面坐著同雅夏一模一樣的人。他在弗雷塔街下車,上樓走進他的住房。現在他頭一次感到腳傷得多麼厲害。他不得不把重量放在那隻沒受傷的腳上,拖著另一隻腳走。他每次抬起那隻腳,腳跟附近就感到痛得要命。他拍拍門,但是瑪格達沒有來開。他敲得響一點。她還在發火嗎?她自殺了嗎?他用拳頭砰砰地捶了幾下,等著。他沒有帶鑰匙,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鸚鵡在尖叫。接著,他記起了那把萬能鑰匙。它仍然在他的口袋裡,但是他對這把叫他丟盡了臉的鑰匙感到厭惡。不過,他還是把它掏出來,開了門。屋子裡沒有人。床鋪好了,但是誰也說不上昨天夜晚床上是不是有人睡過。雅夏走進養動物的那間屋子。他的出現使它們興奮起來。每一隻動物看來好像都想用自己的語言同他談談。每一個籠子里都有食物和水,所以它們既不會口渴,也不會肚子餓。窗開著,好讓空氣和陽光進來。「雅夏!雅夏!雅夏!」那隻鸚鵡尖叫,接著瞎的閉上它的彎嘴,裝出一點埋怨的神情色斜著眼看他。照雅夏看來,那隻鳥好像在說:「你只是傷害了你自己,而不是我。我不管什麼時候都能掙我這幾粒谷於的。」那隻猴子跳上跳下,它那張小臉上長著一個扁平的鼻子和一雙周圍布滿皺紋的棕色眼睛,流露出故事書中那個男人的悲傷和焦急的神情,那個不幸的人在魔術禁制下變得像野獸似的。雅夏感到那隻猴子好像在問:「你還不懂得一切都是空虛的嗎?」那隻烏鴉也想說話,但是喉嚨里只是發出一陣模仿人說話的嘰嘰派派的鳥叫。雅夏猜想那隻鳥在數落,嘲笑和說教。
他想到那兩匹牧馬。它們在院子里的馬廄里。看門人安東尼會照看它們,但是雅夏一心想去看看——卡拉和歇伐——灰塵和灰燼。他待它們也不好。在這樣的日子裡,應該讓它們在綠油油的牧場上吃草,不應該讓它們站在悶熱的馬廄里。
他回進卧房,躺倒在床上,衣服也沒有脫。他打算脫掉皮鞋,用冷水洗一洗那隻受傷的腳,但是他太累了,沒有力氣這樣做。他閉上眼睛躺在那裡,好像昏迷過去了。
2
只有在他醒過來以後,才知道自己睡得多沉。他睜開眼,不知道他是誰,他在哪裡,他干過什麼事。有人在使勁敲前門。儘管雅夏聽到敲門的聲音,他沒有想到去開門。他的腳痛得厲害,但是他記不得腳是怎麼弄痛的。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好像癱瘓了,但是他知道記憶力一會兒就會恢復;他躺在那裡,對自己的執拗感到驚奇。他又聽到敲門的聲音,這一次他知道他不能不去開了。他記起了發生過的事情。是瑪格達嗎?可是她有鑰匙啊!他在那裡躺了一會兒,四肢動彈不了。接著他振作精神撐起來,走去開門。他的左腳幾乎不能動了。那隻腳顯然腫起來了,因為他的皮鞋嫌緊,腳又火熱。他打開門。沃爾斯基站在門口,穿著一套淺色的衣服、白皮鞋,戴著草帽。他臉色蠟黃,臉上儘是皺紋,好像沒有睡過覺似的。那雙閃米特人的黑眼睛盯住了雅夏看,流露出一絲心領神會的嘲笑,好像他知道昨天夜晚雅夏干過什麼事似的。雅夏頓時不耐煩起來。
「怎麼啦?你笑什麼?」
「我沒有笑。我收到埃卡特里諾斯拉夫來的一封電報。」
說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封電報。雅夏注意到沃爾斯基的手指頭被煙葉熏黃了。他接過電報來看。電報邀請他到埃卡特里諾斯拉夫去演出十二場。他們保證工資可觀。經理要求馬上答覆。雅夏和沃爾斯基走進另一個房間。雅夏極力不露出瘸腿的模樣。
「瑪格達在哪兒?」
「出去採辦了。」
「你怎麼穿得整整齊齊。」
「你要我怎麼樣,赤身露體嗎?」
「這麼一大早,你是不穿整套的衣服和結領帶的啊。再說,誰把你的褲子扯破了?」
雅夏看上去好像喪失了說話的能力。「褲子哪兒扯破了?」
「就在這兒。還有,你渾身髒得要命。你跟誰打過架,還是什麼來著?」
雅夏直到現在沒有發覺他的褲子在膝蓋那裡扯破了,而且還沾著石灰。他遲疑了一下。「我受到一夥暴徒襲擊。」
「什麼時候?在哪兒?」
「昨兒晚上,在金夏街。」
「你上金夏街去幹什麼?」
「我去看一個熟人。」
「什麼暴徒?他們怎麼扯你的褲子?」
「他們要搶我的錢。」
「那會兒是幾點。」
「早晨一點。」
「你答應過我早睡。誰知道你整宿不睡,還到街上去胡鬧。請走兩步。」
雅夏惱火了。
「你既不是我爸爸,又不是我的保護人。」
「對。不過你得愛惜你自己的名聲和榮譽。我始終像你爸爸那樣一心照顧你。你開門的那會兒,我就看出你的腿瘸了。請捲起你的褲腿,不,最好乾脆把褲子脫掉。你騙我決不會有好處的。」
「對,我抵抗過。」
「你可能喝醉了。」
「那還用說,我還殺了幾個人。」
「喀,離演出只有一個禮拜了。你總算好歹出了名。要是你在埃卡特里諾斯拉夫一露臉,整個俄羅斯都會來請你。你偏要在半夜裡到處亂逛,天知道逛到哪兒去了。把褲子拉高一點兒。還有你的襯褲。」
雅夏聽話地照辦。在他的左膝蓋下面,有一塊烏青的傷痕,還擦掉了一大塊皮。他的襯褲上血跡斑斑。沃爾斯基默不作聲地用責備的眼光望著他。
「他們怎麼對付你?」
「他們踢我。」
「褲子上有石灰跡子。那下面是什麼?馬糞嗎?」
雅夏默不作聲。
「你於嗎不在傷口上敷些什麼?至少得用冷水洗洗。」
雅夏不回答。
「瑪格達在哪兒?她這個時候從來不出去。」
「沃爾斯基先生,你不是檢察官,我眼下也沒有站在證人席上。別盤問我!」
「對,我既不是你爸爸,也不是檢察官,可是我要對你負責。我不想侮辱你。別人信任的是我,不是你。當初,你到我這兒來的時候,你是一個普通的魔術師,在市場上演出,掙幾個於兒。我把你拉出了貧民區。眼看咱們快要成功了,你跑出去喝得大醉,要不就鬼知道你去幹什麼啦。上個禮拜你就已經該排練了,可是劇場里連你人影兒也不見。整個華沙貼遍了海報,說你比古往今來哪一個魔術師都高明,可是你摔壞了腳連醫生也不請一個。從昨天起,你衣服也沒有脫過。你也許從哪一個窗口裡跳出來,」沃爾斯基改變了聲調說。
雅夏的脊背上打了個冷顫。
「幹嗎要跳窗口呢?」
「準是從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家裡跳出來。她的丈夫可能冷不防一下子出現了。這種事情咱們全知道。我就是幹這一行的老手。脫了衣服,上床去吧。你是在自己騙自己,別人你可一個也騙不了。我去請醫生。所有報紙上都登著你在繩索上翻斤斗的消息哪。這成了城裡的新聞了。誰想到你干出這種事情來。要是你現在演砸了,那一切都玩兒完啦。」
「我演出的時候,傷會好的。」
「可能會好,也可能不好。去脫衣服吧。既然是跳傷,我要讓醫生把整條腿檢查一下。」
「現在是什麼時候。」
「十一點十分。」
雅夏想要說一說別的事情,但是這當兒他聽到鑰匙在房門的鎖里轉動的聲音。那是瑪格達。她走進來;雅夏的眼睛睜得老大。她穿著她的最好的衣服,戴著去年那頂裝飾著花和櫻桃的草帽,蹬著有扣掉的高筒靴。她像一個鄉下女人。只過了一夜,她變得更瘦、更黑、更老了。臉上儘是斑疤。看到沃爾斯基,她嚇了一跳,開始向門口退出去。沃爾斯基脫下禮帽,他頭皮上橫著的頭髮就像是弄皺了的假髮。他點點頭。他帶著父親的關心把那雙盯著看雅夏的黑眼睛飛快地轉過去看瑪格達。他迷惑地張著嘴。
3
「瑪格達小姐,」沃爾斯基停了一下,又接著說下去;他用的是說教的口氣,但是裝出一副他萬不得已才這樣做的樣子,「咱倆早就談妥了的,你來照顧他。他是個孩子。藝術家都像小孩子,有時候比孩子還要糟得多。瞧,他給自己招來了什麼麻煩。」
「我求求你,沃爾斯基先生說啦!」雅夏打斷他的話。
瑪格達不回答,只是默不作聲地望著雅夏的腳和傷痕。
「你這麼一大清早上哪兒去了?」雅夏問。他很快發覺這句話泄露了他沒有在家過夜這個事實,但是來不及收回了。瑪格達嚇了一跳。她那雙綠眼睛射出惡狠狠的光芒,像一隻發火的貓。
「我以後會詳細告訴你的。」
「你們兩人中間有什麼事?」沃爾斯基問,像是一個長輩似的。他不等他們回答,又接著說:「晤,我去請個醫生來。用冷敷法。也許你屋裡有碘酒吧?要是沒有,我從藥房裡帶一點回來。」
「沃爾斯基先生,我不要醫生!」雅夏厲聲說。
「幹嗎不要?再過六天,你就要演出。觀眾已經預先買票。一半的門票已經賣掉了。」
「我會準時演出的。」
「這隻腳不請醫生治療是不會很快就好的。你幹嗎這麼害怕看醫生?」
「我今天得到一個地方去。我以後去看醫生。」
「什麼地方你非去不可?你一隻腳弄得這個樣子,怎麼還能亂跑呢。」
「他非溜到他的婊子那兒去不可!」瑪格達咬牙切齒地說。她的嘴唇顫抖著;眼光望著別處。這是瑪格達,這個沉默、靦腆的女人,頭一次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是當著外人的面。她是用鄉下口音說這句話的,聲音儘管不高,聽起來卻像尖叫一樣刺耳。沃爾斯基扮了一個鬼臉,好像把什麼吞下去似的。
「我不希望攪和在你們的事情里。即使我希望,我也沒有權利。不過,眼下是重要關頭。多少年來,咱們就等這一天。這是你的機會:你會出名。別像俗話說的那樣,眼看勝利在望,偏偏撂掉手中槍。」
「我什麼也不撂掉!」
「我求求你。讓我去找個醫生來。」
「不行。」
「好吧,不行就不行。我當了將近三十年的經理人;我看到過藝術家是怎樣自殺的。多少年來,他們在山上爬,眼看就要到頂了,摔下來,摔個稀巴爛。幹嗎會有這種情形呢,我不知道。也許他們喜歡貧民區吧。我怎麼告訴庫查斯基?他問起過你。劇場里有人在跟你過不去。我怎麼答覆埃卡特里諾斯拉夫的經理?我得回他一個電報。」
「我明天給你回答。」
「明天什麼時候?什麼事情你現在還不知道,非要等到明天不可呢?你們倆到底為了什麼事鬧翻的?你們得在一起干。你們得像往年那樣排練。要是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今年要更賣力。除非你們要讓冤家痛快,看你們垮台。」
「一切都會順利的。」
「好吧,誰也逃不了命運的安排。我什麼時候再來?」
「明天。」
「我明天早晨到這兒來,可是你得治一治你的腳。走一步——讓我瞧瞧。你瘸啦!你瞞不了我。你扭傷了,要不就是骨折什麼的。把腳泡在熱水裡。換了我,我不會等到明天的。醫生可能要給你的腳上石膏。到那時候,你怎麼辦?那幫搗蛋鬼會把劇場鬧得翻個個兒。你知道夏季劇場里的觀眾是什麼人。那兒可不是歌劇院,經理走到幕前,向可敬的觀眾宣布女主角喉嚨痛。在夏季劇場里,他們馬上會扔臭雞蛋和石頭。」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一切都會順利的。」
「好吧,但願這樣。有時候我懊悔幹嗎不去做鮮魚買賣。」
沃爾斯基向雅夏和瑪格達兩人鞠了一個躬。他在過道里哈咬什麼。接著他走出去,關上了門。
一個基督徒,他卻像一個猶太人似的哭喪著臉,雅夏對他自己說。他真想笑,接著他從眼角上瞟了瑪格達一眼。她沒有在家裡過夜,他拿得准。她在外面亂跑。可是她上哪兒去的呢?難道她居然這麼報復嗎?他內心裡交織著忌妒和厭惡。他恨不得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在地板上拖。你上哪兒去的啊?哪兒啊?哪兒啊?哪兒啊?他忍不住想說。但是他剋制住自己。他想象每一秒鐘她臉上的紅疹越來越糟。他鬆開拳頭,搭拉著腦袋,向下盯著看他那條光著的腿。他發火地瞧著瑪格達。
「到抽水站去給我弄一點涼水來。」
「你自己去弄。」
接著她哇的哭出聲來。她從房間里飛似的跑出去,砰的關上門,震得玻璃窗都響了。
我想,我還是再躺上半個鐘頭,雅夏對他自己說。
他回進卧房,躺在床上。他那條腿已經僵硬;他只能夠勉強把它伸直。他躺在那兒,從窗口望出去看著天空。一隻鳥在高空中飛翔。它看上去小得像一顆漿果。這種小動物要是腿或者翅膀受了傷,它會落得個什麼下場?它只有一條出路——死。人也是一樣的。死是掃除一切邪惡、一切瘋狂、一切污穢的掃帚。他合上眼。他的腳在悸動,感到脹痛。他想要脫掉皮鞋,但是鞋帶打著結。腫起來啦!他感到他腳趾頭上的肉變得虛浮,像海綿似的。那隻腳完全可能壞疽,也許不得不截除。不成!倒不如死了的好!晤,我的七年好運交完啦!他們是靠不住的,他嚷叫,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指女人呢,還是異教徒,還是包括這兩種人。毫無疑問,魔鬼也盤踞在埃米莉亞的心裡。他腦子裡空空洞洞;他暖洋洋地躺著,感到渾身疲勞,接著就睡著了。他夢見他在過逾越節,已經吃罷塞德餐,只聽到他爸爸在說:「這不是有點怪嗎?我掉了一個子兒!」「爸爸,你在說什麼呀?今天是逾越節!」「啊,過節的酒喝得太多了,我有點醉啦。」
這個夢只做了幾秒鐘。他一下子驚醒過來。房門開了,瑪格達走進來,端了一盆水,還帶著一塊做冷敷布用的餐巾。她氣沖沖地瞪著他。
「瑪格達,我愛你,」他說。
「下三濫!色鬼!害人精!」她又忍不住淌下眼淚。
4
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的打算簡直是發瘋,但是他不得不去看埃米莉亞。他就像是一個被催眠的人,非按主人的命令辦事不可。埃米莉亞在指望他去,而她的指望卻像磁石那樣吸引他。瑪格達又到哪兒去了。他知道現在正是走的時候。等到第二天,可能就太遲了。他打定主意不去管那隻腳,站起身來。他需要刮一個臉,洗一個澡,換一套衣服。我一定要同她好好商量一下,他對他自己說;我不能把她吊在半空中。他去刮鬍子,發現剃刀不見了。瑪格達有個藏東西的習慣。每一回她拾掇以後,總有東西找不到。她居然能把領帶放在烤箱里,拖鞋放在枕頭底下。始終是個庄稼人!雅夏想。他穿上一件乾淨的襯衫,但是袖子上的一個鏈扣掉了,不見了。它顯然滾到衣櫃底下去了,但是他彎不下去。他另外還有一副鏈扣,可是它給放在哪兒呢?瑪格達連錢也亂塞在想不到的地方,有時候要過幾個月它才被找到。雅夏趴在地板上,用他的手杖在衣櫃底下亂找,但是這樣折騰使他那隻腳痛得像刀扎。接著他的胃也痛起來。那幫魔鬼已經下手啦,他對自己咕峻。如今,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壞運氣。
瑪格達已經回來,換掉了她那身最好的衣服。他發覺她是去買菜的,因為她挎著一隻籃,籃里突出著子雞腿。
「你上哪兒去?我正要燒午飯。」
「燒你自己的吧。」
「又去找那個皮阿斯克婊子嗎?」
「我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
「咱們一刀兩斷。我今天回家。你這個臭猶太人!」
她看上去對自己這句話也感到害怕了;她張開了嘴站著,舉起一隻手,好像在招架什麼打擊似的。雅夏臉色煞白。「嘿,咱們算完啦!」
完啦。你把我心裡的魔鬼引出來了。「
接著,她撂下菜籃,唱起庄稼人的哀歌,好像她遭到了鞭打似的。那隻子雞躺在那兒,血淋淋的脖子高高揚著,周圍儘是洋蔥啦、甜菜啦、土豆啦。瑪格達飛似的跑進廚房,接著雅夏聽到一陣咕喀暖的聲音,好像她在嘔吐,又像她在被絞死。他已經站起身來,仍然緊握著他用來找鏈扣的那根手杖。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他把那隻雞擺擺好,用一片甜菜葉蓋住它的割開的脖子。他繼續找鏈扣。他想要到廚房裡去看瑪格達在幹什麼,但是他剋制住自己。過一會兒,埃米莉亞肯定也會這麼稱呼我的,他想。可不是,樣樣都垮了,就像一所紙牌砌的房子。
他好不容易才穿好衣服。他經過走廊的時候,聽到瑪格達在關著門的廚房裡用管帚在擦鍋。他一瘸一拐地走下樓去,每走一步腳都感到痛。他勉強撐到理髮鋪跟前,但是鋪子里沒有人。他高聲喊叫,使勁跺他那隻沒受傷的腳,用拳頭捶牆,但是沒有人出來。他們撂下了一切,走掉啦!他對他自己叨咕。這就是你的波蘭。可是他們還在埋怨國家弄得四分五裂哪。說不定跑去玩紙牌啦,這幫臭要飯的!唉,我只得不為湖子去看她了。讓她看看我已經落到什麼地步。他站著等一輛敞篷四輪馬車,但是一輛也沒有。這個國家就是這種樣子,他對自己咕餓著;他們所能做的只是每隔幾年造反一次,鐵索銀擋地坐監牢。
他勉強撐到德盧加大街,找到一家理髮鋪,走進門去。那個理髮師正忙著給一個顧客理髮。「桶里已經盛滿了白菜,你再要往裡塞就不行了,」理髮師說,「白菜不像亞麻;它不能緊緊擠在一起。桶里盛滿了,那就是滿了。說到生麵糰,親愛的先生,那就更糟了。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一個女人要烤一個蛋糕去送給她的母親。她和了生麵糰,放了酵母和別的東西。臨了,她決定把那個生麵糰帶到普拉加她媽家裡去烤,因為她的烤爐的煙道堵塞住了,或者是烤爐漏煙吧,反正爐灶有點兒毛病。所以她把生麵糰放在籃里,蓋上一張布,去乘公共馬車。公共馬車裡氣候溫暖,生麵糰高起來了。它偷偷地爬出籃子,好像它是有生命似的。她使勁把它推進去,但是麵糰這東西推是沒有用的。她把它的這一邊壓進去,它就從那一邊冒出來,蓋布頂掉了。籃綳大了,接著啪的一聲!它綳破了。反正我想它綳破了。」
「麵糰這麼厲害嗎?」坐在椅子上的那個人問。
「那還用說。公共馬車裡鬧得翻了天。車上有幾個自以為樣樣知道的人,還有……」
「她一定在麵糰里放了許多酵母。」
「頂重要的倒不是酵母,主要是天氣。這是個大熱天,而且……」
他們幹嗎要這樣盡說廢話?再說,他在扯謊;籃子再怎麼也不會綳破,雅夏想。但是我的皮鞋倒會的!我的腳在腫起來。他怎麼不招呼我呢?也許我看得見別人,別人看不見我啦!
「要等很長時間嗎?」他問。
「要等我給這一位剃完,先生,」理髮師說,殷勤的態度中帶著嘲笑,「我只有一雙手。我沒法用腳剪頭髮嘛;即使我能,我怎麼站呢?也許用腦袋吧?你有什麼想法,米奇斯拉夫先生?」
「你說得一點兒不錯,」他的顧客回答。他是個身材矮、腦袋大的傢伙,後頸筆直,長著又長又直的黃頭髮,叫雅夏想起了豬鬃。那個人轉過頭來,帶著輕蔑的神情望望雅夏。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又小又窪。明擺著理髮師和他的顧客是一鼻孔出氣的。
不過,他仍然等到理髮師給他的顧客剃了頭,颳了臉,鬍子尖上了蠟。那個理髮師一下子改變了態度,同雅夏親熱地閑談起來。
「天氣真好,對不?夏天,真正的夏天!我喜歡夏天。冬天有什麼好?天寒地凍,人都凍得生粘膜炎!有時候夏天裡天氣太熱,人直淌汗,可是這不可能叫人送命唄。昨天我在維斯杜拉河裡游泳,親眼看到一個人淹死。」
「在浴場里?」
「他要露一手,從男子浴場游到女子浴場去。他們再怎麼也不讓他游進去,因為女子是赤身露體洗澡的。瞧,這件事有什麼意義呢?開開玩笑就送掉一條命值得嗎?他們把他從水裡撈出來的時候,他看上去像是睡著了。我沒法相信他已經死了。這樣白白地斷送一條性命有什麼意思呢?只是為了要顯顯本領。」
「可不是,人們都發瘋啦。」
5
今天,我對一切都要作出決斷,雅夏在敞篷四輪馬車裡對他自己說。今天是我的最後審判日。他閉上眼,一心一意地盤算起來。但是他經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一個主意也決定不了。儘管他眼睛不看,他又聽到這個城市的聲音,聞到它的氣味。趕大車的直險喝,鞭子甩得啪啪響,孩子們高興地亂嚷亂叫。從院子里和集市上微風暖洋洋地吹來,帶來了撲鼻的糞便味、炸洋蔥味、污水味和屠宰場的血腥味。工人們在拆木板人行道,把鵝卵石換成方石,裝煤氣街燈,開溝鋪設下水道和電話線。城市的內臟在重新安排。有時候,雅夏睜開眼來,他覺得敞篷四輪馬車快要陷進沙坑了。大地看上去好像快要崩潰了,建築物搖搖欲墜;整個華沙呈現出將要遭受所多瑪和蛾摩拉的同樣命運的面貌。他現在怎麼能決定任何事情呢?敞篷四輪馬車駛過格諾那街上的會堂。我什麼時候上那兒去過?他問他自己,腦子裡一片混亂。是今天嗎?還是昨天呢?兩天並成一天了。他當時披著祈禱巾,戴著祈禱盒在那裡祈禱,心裡充滿著虔誠,現在他感到恍如隔世,像做夢似的。什麼力量附在我的身上。我的精力已經完全垮啦!敞篷四輪馬車駛到埃米莉亞家門口;雅夏遞給趕車的一個盾,不是平時的二十個子兒。趕車的把找頭給他,但是雅夏揮揮手。他是個窮人,雅夏想,讓他多拿十個子兒吧。每一件好事都會提高天上的地位。
他慢騰騰地從樓梯上走上去,現在他的腳稍微好受一點了。他拉響門鈴;雅德微加來開門。她微笑著,親切地說:「太太在盼您,從昨天晚上起就在盼了。」
「這一帶有什麼新鮮事嗎?」
「什麼也沒有。晤,可不是,出了一件事!雅夏先生也許記得我告訴過您老查魯斯基和他那個耳聾的女用人,那是我的朋友。晤,昨天夜晚,他們家有小偷進門。」
雅夏的嘴發於了。「他們偷走了財寶嗎?」
「沒有,那個賊嚇慌了,逃跑了。從陽台上跳下來。守夜的看到他。別提那兒鬧得怎麼樣啦!那個老頭兒大吵大鬧!真可怕!他要辭退我的朋友。警察也來了。我的朋友哭得心都碎了。三十年啦—一三十年在一家人家啊!」
她帶著一種不正常的興高采烈的神情說這些話。雅德微加對她朋友的不幸心裡感到得意。她的眼睛閃爍著雅夏以前沒有看到過的刻毒的光芒。
「可不是華沙小偷真不少啊。」
「唉,金錢引誘他們去冒險。請到客廳里去。我去通知太太您來啦!」
雅夏覺得雅德微加好像變得比較年輕了。她並不是一路走去,而是幾乎跳跳蹦蹦。他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決不能讓她們發覺我的腳不對頭。如果她們發覺了,我就說我摔壞了。要不也許我還是馬上就說比較好。這樣引起的猜疑比較小。雅夏原來以為埃米莉亞馬上就會出來見他,誰知她比平時耽擱得更長久。她在為昨天夜晚的事報復我哪,他想。他總算聽到腳步聲了。埃米莉亞打開門;雅夏看到她又穿起色彩鮮艷的衣服來,一看就知道這一件是新的。他站起身,但是沒有馬上向她走去。
「多漂亮的衣服!」
「您喜歡嗎?」
「大妙啦!轉個身,讓我看看背後!」
埃米莉亞依他的話轉過身去;雅夏利用這個時間一瘸一拐地走近她。
「可不是,妙極啦!」
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我怕您不喜歡它呢。您昨天怎麼啦?我為了您昨天一宿沒睡。」
「要是你睡不著,那你幹什麼呢?」
「這種時候您能夠幹什麼呢?我看書,走來走去。說真的,我為您擔心。我想您已經……」埃米莉亞突然停住。
卧房裡沒有燈光,她怎麼能看書呢?雅夏想。他打算當場點穿她,但是想到這樣一點穿,他也就泄露了自己的行蹤,只得剋制住他自己。她打量著他,臉上流露出好奇、怨恨和熱愛的神情。他憑著微妙的力量(或者說預兆)知道她後悔前天拒絕了他,現在準備彌補過失。她皺起額頭,好像在費盡心機地揣摩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似的。他打量著她,覺得她老了——不是老幾天,而是老幾年,就像有時候一個人生了一場重病,或者遇到了一件極大的不幸。
「昨天遇到了倒媚事。」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什麼事?」
「我在排練的時候摔下來,腳受傷了。」
「我有時候真不明白,您怎麼能活下去,」她數落地說,「您簡直變成一個超人了。哪怕您渾身都是本領,也用不著隨便浪費,尤其是只掙那幾個錢。他們壓根兒不賞識您。」
「對,我的確過分賣力。不過這是我的天性。」
「晤,這是一個優點,也是一個缺點……您看過醫生了嗎?」
「還沒有。」
「您等什麼?再過幾天,您就要登台啦!」
「不錯,我知道。」
「坐下,我知道出事了。您講好要來,結果卻沒有來。我不知道您有什麼原因,可是我睡不著。我一點鐘醒過來,再也沒有合上眼。我莫名其妙地覺得你遭到了危險……」她突然親熱地用「你」稱呼了。「我告訴自己,我的害怕是可笑的。我並不想要迷信,可是我擺脫不了這個念頭。什麼時候出事的?什麼時候你摔下來的?」
「出事的時間是在夜晚。」
「一點鐘嗎?」
「差不多這個時候。」
「我早就知道啦!雖然我想象不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坐在床上,毫無理由地為您祈禱。海莉娜也醒了,走進來。這孩子有一種沒法解釋的感覺。我們娘兒倆有一個奇怪的聯繫。只要我睡不著,她也就睡不著,儘管我非常小心,不弄出一點聲音。怎麼出事的?跳傷的嗎?」
「是的,我跳了一下。」
「您一定要馬上去看醫生;他要是說您不能演出,您一定要聽他的話。這樣的事情您不能大意,尤其是對您來說。」
「劇場會破產哩。」
「由它去。誰也免不了有意外事故。要是咱倆已經待在一起,我會照顧您的。您的氣色很不好。您理過發嗎?」
「沒有。」
「您看上去好像理過發。我知道您會認為我這樣胡思亂想可笑,可是幾天來我一直就有預兆。您用不著擔心,我沒有預見到極大的不幸,但是肯定要出一點什麼事情。我勉強振作起精神。今天早晨我得不到您的消息,簡直要急瘋了。我甚至想上您家去。這種事情怎麼解釋呢?」
「你什麼也沒法解釋。」
「讓我看看您的腳,行不?」
「以後看吧,現在別看啦。」
「好吧,最親愛的,不過我有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跟您談談。」
「什麼事情?告訴我吧。」
「咱們要有一個明確的計劃。也許我說的話有失體統,不過咱們兩人都不再是孩子了。現在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這樣等下去我再也受不了啦,這叫我感到樣樣都像是掛在空中。這種情況叫我膩煩。我生性不是一個不踏實的人。我一定要確切地知道自己所處的地位。海莉娜一定要重新去上學。她不能再耽擱一個學期了。您許了不知多少願,可是樣樣都跟以前一模一樣。
您已經把咱們的打算透露給海莉娜,她就跟我鬧個沒完沒了。她是一個聰明的姑娘,可是孩子畢竟是孩子。我知道我不該在您腳痛的時候跟您談這種話,不過我嘗到的滋味您是再怎麼也沒法完全體會的。除了其他的一切,我還想您想得要命。每一回咱們說再見和我關上門,那會兒我的痛苦就開始了。我感到這種情況完全靠不住,好像我是待在一片浮冰上,隨時冰都可能裂開,我就會掉進水去了。我開始相信自己已經變得粗俗和不知羞恥了。「
埃米莉亞說完了她那一番滔滔不絕的話。她站在那兒,搭拉著腦袋,人索索發抖,眼皮下垂,好像她害臊得沒臉見人似的。
「你是指生理上嗎?」雅夏躊躇了一下,問。
「一切都包括在內。」
「晤,咱們會對一切都作出決斷的。」
6
「您每次都跟我說咱們要作出決斷。難道有那麼許多事情得作出決斷嗎?如果咱們打算出門,我只得放棄這套房間,賣掉傢具。也許還能換幾個錢,儘管傢具如今已經不大值錢了。再說,也許咱們可以把它們捎到義大利去。這些實際問題是咱們必須解決的。光靠嘴上講講是什麼用處也沒有的。咱們還得去申請出國護照,因為俄國人處處刁難人。咱們得決定究竟哪個星期哪一天動身。還有經濟問題。我早先沒有跟您討論這個問題,因為它使我感到非常膩煩。每逢我不得不提起的時候,熱血就會湧上臉來,」(她的臉當真漲紅了)「可是不談這個問題,咱們就什麼事情也於不成。咱們還談起過您的——一是啊,您答應過信天主教——我知道這些事僅僅是例行的儀式,身上灑幾滴水,人不會就獲得信仰。可是不這樣,咱們就不能結婚。我認為您的諾言是真情實意的,所以才跟您說這些話。如果不是這樣,幹嗎還要把這出滑稽戲演下去呢?咱們不是小孩子啦。」
埃米莉亞說到這裡,就停住了。
「你明知道我說過的每句話都是算數的。」
「我什麼都不知道。關於您,我究竟知道些什麼呢?有時候,我覺得我連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每當我聽到這種話,我總是怪那另一個女人。您畢竟是個有妻子的人,儘管天知道您對她不忠實,而您的一切行為,處處顯得是個到處為家的人。我也犯了罪,不過對我的宗教信仰還是虔誠的。從天主教的觀點看,一個人皈依我們的信仰,他就得到重生,所有過去的親屬關係都一筆勾銷。我既不認識您的妻子,也不想認識她。再說,您結了婚,沒有生過孩子。沒有孩子的婚姻只好算是一半的婚姻。我年紀也不好算輕了,不過還能生孩子,而我很想給您生兒育女。您聽了要笑,可是連海莉娜也談起過這個。她有一回說,『等你嫁了雅夏伯伯,我想要個小弟弟。』像您這樣有才能的人,不該不留個後代就死去。梅休爾是個好的波蘭姓。」
雅夏坐在沙發上,埃米莉亞坐在他對面的躺椅上。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他突然發覺,他不能把事情再拖下去了。他早晚得說的話必須在這一刻說出來。但是他還沒有打定主意說些什麼,或者怎麼辦。
「埃米莉亞,有些話我必須跟你說,」他開口了。
「說吧,我聽著。」
「埃米莉亞,我沒有錢。我的全部財產就是盧布林的那所房子,可是我不能把它從她那兒拿走。」
埃米莉亞把這事考慮了一會兒。
「您幹嗎以前一句話也不提?看您的樣子,問題好像不在錢上。」
「我一直以為到最後關頭能弄到錢的。如果這次演出成功,那我就少不了有出國表演的機會。這兒一直有些外國的劇院老闆——」
「對不起,可是咱們原來的打算壓根兒不是這麼一回事。您怎麼拿得穩在義大利一定能找到工作呢?他們也許跟您簽合同上法國或者美國去。如果咱們結了婚,您待在一處地方,而海莉娜跟我卻得在另一處地方,那不是荒唐嗎?她必須在義大利南部待一個時期。譬如說,在英國過一個冬天的話,會斷送她的性命。再說,您原來打算休息一年,學習歐洲國家的語言。如果您不懂這些語言而在歐洲跑碼頭,他們給您的待遇就不會比這兒波蘭強。您把咱們的一切打算都忘得乾乾淨淨。咱們原打算在那不勒斯附近買一所帶花園的房子。這是咱們的打算。我絲毫沒有數落您的意思,不過,您要是想改善自己的境況的話,就必須按照一個精確的計劃辦事。這樣過一天算一天,照你們吃演出飯的人的說法,叫當場發揮,不會給您帶來什麼好處,只會招來麻煩。這您自己也承認過。」
「對,一點不錯,不過我必須弄到一筆錢才行。這一共要花多少錢啊?我是說,最低限度要多少?」
「咱們不是早就把一切都算過了。咱們至少需要一萬五千盧布。再多一點當然好得多。」
「我就是不得不去弄這筆錢。」
「怎樣弄呢?據我知道,華沙城的天空可沒有盧布掉下來啊。我原以為您早就攢下了這筆必要的款子。」
「不成什麼也沒有。」
「唉,事情就是這樣嘛。您別以為我對您的感情就此變了。不過咱們的計劃明擺著不能一成不變了。我已經通知有些親友我就要出國去。海莉娜不能老待在家裡。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孩子必須上學。再說,您跟我在這兒不能待在一起。這樣對咱們兩人都毫無意義。您有個家,誰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女人。為了這件事,我睡不著覺,因為對您的妻子感到同情,但是,如果我離開這個國家,她就會顯得遙遠了。從一個女人手裡偷走她的丈夫,還冒著她可能跑到我面前來哭哭啼啼的風險,這叫人多受不了啊!」
為了強調她的不同意見,她帶著否定的態度搖搖頭。她同時打了個冷顫。
「我會弄到這筆錢的。」
「怎麼弄到呢?您去搶銀行?」
海莉娜走進房來。
「酶,雅夏伯伯!」
埃米莉亞抬起眼睛一望。
「我不知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進屋前先敲敲門。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要是我打斷了你們的談話,我走就是啦。」
「你什麼也沒打斷,」雅夏說。「你這身衣服多漂亮啊!」
「有什麼好啊?人長大了,這衣服就嫌小了。不過它是白的,而我最喜歡白的。我巴不得咱們在義大利的房子也是白的。幹嗎不能連屋頂也是白的呢?啊用B有多妙哪——一座有白屋頂的房子!」
「也許你要那通煙囪的工人也是上下一身白吧?」雅夏開玩笑地說。
「有什麼不好啊?可以使煤灰也變成白色的嘛。我在書上看到過,每次選出一位新的教皇,梵蒂岡的煙囪里會冒白煙,那麼,既然煙是白的,煤灰也能夠是白的啦。」
「對,一切都會為你安排好的,不過現在還是回自己的屋於去。我們的事情正談了一半哪!」埃米莉亞說。
「你們在談什麼?別這麼皺眉頭,媽媽,我馬上就走。我口渴得要命,不過也不要緊。我走了,可是有一件事我想說說——你好像情緒很糟,雅夏伯伯。出了什麼事?」
「我打翻了一船酸牛奶。」
「什麼?這算是什麼笑話啊?」
「這是句意第緒語格言!」
「我真想學意第緒話。我想學會所有的語言:什麼中國話啦、勒勒話啦、土耳其話啦。據說動物也有它們自己的語言。我有一天走過格爾采鮑夫廣場,那些猶太人穿著寬袖長袍,留著黑鬍子,真滑稽死了。猶太人是怎麼樣的人啊?」
「我說過了,你快滾出去!」埃米莉亞提高了嗓門。
海莉娜轉身剛要走,有人敲門了。門檻前站的是雅德微加。
「有個人來了。他想找太太說話。」
「是個男人?是誰呀?他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
「你幹嗎不問他名字?」
「他不肯說。他看樣子像是郵局或者什麼地方來的。」
「嘿,又是個討厭鬼。等一等。我出去看看他吧。」接著埃米莉亞走到過道里去。
「到底是什麼人呀?」海莉娜問。「我從學校圖書館里借了一本書,後來我把它遺失了。實在呢,我根本沒有遺失,它掉在下水道里,我覺得太噁心了,沒有把它揀起來。我不敢把它帶回家來,因為如果媽媽看見我拿著這麼髒的一本書,會把我狠狠地罵一頓。她人是好的,不過也很壞。近來,她的行動古怪。她晚上睡不著,而且她一睡不著,我也睡不著。我跟她一床睡,我們就躺在那兒,像兩個受詛咒的靈魂似的談著。有幾天,她坐在小桌子邊,把雙手按在桌面上,等待桌子向她預示未來。啊,她有時候真古怪,可我還是愛她愛得要命。在半夜裡,她待我真好。有時候,我真巴望一直是半夜裡,而你,雅夏伯伯,跟我們在一起,大家一起過日子。也許你現在想催眠我吧?我真巴不得被人催眠。」
「你為什麼需要催眠呢?」
「嗅,正因為生活太沒有樂趣了。」
7
「你母親不許我這樣做,我不願於她反對的事情。」
「只要在她回來以前,讓我被催眠就行了。」
「催眠作用沒有這麼快,反正你已經被催眠了。」
「你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啊,你已經不得不愛我。你會永遠愛我。你會永遠忘不了我。」
「說得對。永遠忘不了!我喜歡胡說八道。我可以胡說八道嗎?既然媽媽不在屋裡嘛?」
「好,說下去吧。」
「干吧人人都不像你一樣呢,雅夏伯伯?別人都是那麼浮誇,一副自高自大的模樣。我愛媽媽,我愛她愛得要命,可是有些時候我恨她。她情緒不好的當兒,總拿我出氣。『別上這兒來!別站在那兒!』有一天我完全無心地打破了一隻花盆,她就一整天不跟我說話。那天夜裡,我夢見有輛公共馬車——馬兒啦、售票員啦、乘客啦,應有盡有——直駛進我們的房間。我在夢裡被弄糊塗了:為什麼一輛公共馬車要穿過我們的房間呢?這些人全上哪兒去啊?還有,這公共馬車怎樣穿過fi口來著?可是它就這麼乾脆地駛進來,一站站的停靠,我就想:等媽媽回來看見了,準會大吵大鬧!我忍不住笑起來,就笑著醒了過來。想起這個荒唐的夢,我眼下也忍不住要笑。不過這是我的過錯嗎?我也夢見你,雅夏伯伯,可是既然你這麼惡劣,不肯把我催眠,我就不告訴你夢裡的情形。」
「你夢見我什麼?」
「我不告訴你。我做的夢不是滑稽可笑,就是奇怪透頂。你會以為我瘋了。我心裡出現這些念頭,真是要不得。我希望打消這些念頭,可是辦不到。」
「怎麼樣的念頭啊?」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你用不著對我隱瞞任何事情。我愛你哩。」
「唉,你不過說說罷了。其實,你是我的冤家對頭。說不定你甚至是個裝作人樣的魔鬼呢?也許像巴巴。雅加那樣,你也長著角,有條尾巴吧?」
勺I,我真的長著角。「
說著,雅夏伸出兩個手指頭放在頭上。
「別這樣,我害怕。我是個膽小鬼。夜裡,我簡直嚇壞了。我怕鬼、惡魔等這一類東西。我們有個鄰居,有個六歲的女兒,亞寧卡。這孩子真漂亮,金色的累發,藍色的眼睛,像一個小天使。她突然得了猩紅熱,死了。媽媽不肯讓我知道,可是我什麼都知道得清楚。我甚至從窗子里看見他們把她的棺材抬出去———一口小棺材,覆蓋著鮮花。唉,死真可怕啊。我白天不去想它,可是天一黑,就開始想起來了。」
埃米莉亞走進來。她從雅夏望到海莉娜,說,「晤,你們倆真是出色的一對!」
「來的是誰啊?」雅夏問,對他自己這樣放肆感到驚奇。
「我要是告訴您,您會笑的——儘管這不是好笑的事情。我們有個相識就住在附近,一個姓查魯斯基的有錢老頭,是個放高利貸的守財奴。事實上也不好算是我們的相識,不過雅德微加跟他的用人很要好,所以他也跟我打招呼。昨天夜晚,有人闖進他的家去。那個小偷是從陽台上進去的,有個守夜的看見他爬下來。守夜人追他,可是那人逃走了。他沒有能打開保險柜。現在發現他似乎留下了一本筆記本,上面有他打算去偷的別的公寓房間的地址,而我的地址也在那上面。有位偵探剛才來叫我當心。我乾脆跟他說,『他在這裡沒什麼可偷的。』這不是怪事嗎?」
雅夏感到上跨發乾。
「他幹嗎要留下一張地址表呢?」
「顯然是他掉在那兒的。」
「晤,你得小心才是。」
「哪一個能小心呢?華沙變成賊窩啦。海莉娜,回房去!」
海莉娜懶洋洋地站起身來。「好吧,我走。我們剛才談的事應該保守秘密!」她對雅夏說。
「對,永遠保守秘密。」
「好,我要走了。趕我走,叫我有什麼別的辦法呢。你可不是馬上就走吧,雅夏伯伯?」
「對,我還要待一會兒。」
「再會!」
「再見。」
「再見」
「回頭見!」
「快點!」埃米莉亞厲聲說。
「好吧……我走了,」海莉娜說罷就走出去了。
「她跟您有什麼秘密啊?」埃米莉亞半開玩笑地問。
「事關重大的秘密。」
「有些時候,我感到後悔,生了個女兒而不是兒子。男孩子不這樣老待在家裡,也不會參與他母親的私事。我愛她,可是有些時候她叫我煩惱。您一定要記住,她還是個孩子,不是個成年人。」
「我是把她當作孩子跟她說話的啊。」
「關於那個小偷的事情真怪。難道他找不到比我更有錢的人家了嗎?他們從哪兒打聽消息的呢?他們顯然是溜進大門去看人名地址錄的。可是我害怕小偷。一個小偷也挺容易變成一個殺人犯。大0河上有把掛鎖,可是通陽台的門上只有一條鎖鏈。」
「你住在三樓。這對小偷來說太高了。」
「說得對。那您怎麼知道查魯斯基住在二樓呢?」
「因為那個小偷就是我,」雅夏嘶啞地說,說出了這句話,自己也嚇呆了。他喉嚨收縮起來。眼前升起一團黑影,他又看見火星了。好像這是附在他身上的一個惡魔說的。他脊背上感到一陣叫人抽搐的顫慄。他又噁心起來,眼看就要暈過去了。
埃米莉亞停了一會兒。「晤,這倒是個好主意。既然您能從窗子里爬下去,您應該也能從陽台上爬上去。」
「我當然能。」
「您說什麼?我沒聽清您的話。」
「我說,『我當然能。』」
「晤,那您為什麼不開那保險柜呢?您既然動手幹了,就該干到底。」
「有時候你辦不到。」
「您幹嗎講得這麼輕?我聽不清楚您在說什麼。」
「我說,『有時候你辦不到。」』「俗話說得好,『早知做不到,何必白費事。』多怪啊,我剛才還在想小偷可以破門闖進他的屋子呢。人人都知道他把錢就放在那些房間里。這筆錢早晚免不了會被偷掉的。這是所有的守財奴的下場。晤,不過攢錢本身就是一種慾望。」
「好算是一種慾望。」
「有什麼關係呢?話說得絕一點,所有的慾望也許不是徹底的愚蠢,就是絕頂的明智吧。咱們懂得什麼啊?」
「對,咱們什麼都不懂。」
他們兩人都默不作聲。後來她打破了沉默。
「您怎麼啦?我一定要看看您的腳!」
「現在不行,現在不行。」
一幹嗎現在不行?您怎樣摔下來的,告訴我。「
她不相信我的話,她認為我在說笑話,雅夏想。唉,反正什麼都完了。他望著埃米莉亞,但是他好像是透過一層霧在看她似的。屋子裡很暗;窗戶都是朝北的,掛著紫紅的窗帘。他心裡湧起一陣奇異的淡漠,這是一個人將要犯法或者冒生命的危險的時候才有的那種感覺。他明知道自己預備說出口的話會把一切毀個乾淨,但是他顧不得了。
他聽到他自己在說:「我的腳是從查魯斯基家陽台上跳下來的時候弄傷的。」
埃米莉亞揚起眉毛。「說真的,眼下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啊。」
「我講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8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他能聽到窗外傳來的鳥鳴聲。得了,最大的難關過去啦,他對他自己說。他現在明白自己的目標是什麼——把這件事乾脆了結。他肩膀上的擔子太重了。他必須跟一切都一刀兩斷。他朝屋門看了一眼,好像準備不講一句告別的話就逃走似的。他並不垂下眼皮,而是瞪著眼望埃米莉亞,心裡沒有自豪,只有恐懼,這是那種經受不了恐懼的人所感到的恐懼。埃米莉亞回望著他,並沒有發火,而是帶著一種既好奇又輕蔑的心情,這是一個明知道不管怎麼辦都無濟於事的人的心情。她看上去好像在剋制自己,免得笑出來。
「說真的,我可不信……」
「是啊,事實就是這樣。我昨夜到過你的家門前。我甚至還想抬頭叫你呢。」
「可是您結果上哪兒去了?」
「我不願意吵醒海莉娜和雅德微加。」
「我但願您不過是跟我開玩笑。您知道我容易受騙上當。」
「不,我不是在開玩笑。我聽見雅德微加談起過他;我想,這倒是個解決咱們問題的辦法。可是我當場著了慌。我顯然不是幹這種事的料。」
「您是來對我坦白的,對不?」
「是你問我的。」
「我問過什麼?——不過反正都是一樣,都是一樣。如果您不是又在鬧著玩,我只能可憐您。這是說,可憐咱們倆。如果您是在開玩笑,我只能蔑視您。」
「我不是上這兒來鬧著玩的。」
「誰說得准您想幹什麼,不想幹什麼啊?您分明不是個正常的人嘛。」
「對。」
「我最近在報上看到有個女人心甘情願地讓一個瘋子勾搭上了。」
「你就是這個女人。」
埃米莉亞眯起了眼睛。「這是我命里註定的。斯蒂芬,願他安息吧,他也是個精神變態的人。是另一種類型的。很明顯,這種人對我有吸引力。」
「你不該數落自己。你是我認識的最高尚的女人。」
「您認識的是哪些人啊?您是在垃圾堆上長大的,您就是垃圾。原諒我說話尖刻,不過我只是說出了事實。都怪我一個人不是。我一切都知道,您確實什麼也沒隱瞞,不過在希臘戲劇中有一種人的命運——不,不是這個名稱——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明知道會碰到什麼遭遇,還是不得不按照命運的安排去做。他看見了深淵,可是不管怎樣還是陷了進去。」
「你還沒有陷進深淵呢。」
「我在深淵裡已經陷得不可能更深啦。如果您心裡還有一丁點兒男子漢氣概,您原該豁免我遭受這最後一個恥辱。您原可以一走了事,再也不回來。我不會派人來追您的。這樣,我至少能保留一個回憶。」
「我很抱歉。」
「別抱歉。您告訴過我,您是結了婚的。您甚至承認瑪格達是您的情婦。您還告訴我您是個無神論者什麼的,當時您怎麼說來著。既然這一切我都能忍受,我就沒有理由怕一個小偷了。可笑的只是,事實證明您竟是個不合格的小偷。」埃米莉亞發出一聲乾笑。
「我也許還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小偷。」
「多謝您許下這樣的心愿。我就是不知道怎樣去跟海莉娜說。」埃米莉亞換了種聲調。「我希望您明白,您必須走開,再也不要回來。也不能寫信來。對我來說,您算是死了。我呢,也死了。不過死人也有他們的地盤啊。」
「好,我走。放心吧,我再也不會……」說著,雅夏做出要站起身來的樣子。
「等等!我看您連站也站不起來了。您把自己弄得怎麼啦?扭傷了腳踝?弄折了腳骨?」
「我把腳弄傷了。」
「不管是什麼傷,您這一季是演不成啦。可能您已經使您自己這一輩子變成瘤子了。您一定跟上帝締結了什麼盟約,因為他當場就懲罰了您。」
「我不過是個壞事的笨蛋。」
埃米莉亞雙手蒙住了臉。她低下頭去。她像是在沉思什麼問題似的。她甚至用手指尖按摩自己的額頭。等她拿開手,雅夏看見她臉相變了,不禁大吃一驚。短短几秒鐘工夫,埃米莉亞變了樣。眼睛下面出現了眼袋。活像一個從短短的沉睡中剛醒過來的人。連她的頭髮也散亂了。他發現她額頭上有了皺紋,頭上添了白髮。好像這是一個神話故事,她擺脫了一種使她永擦青春的魔法。她的嗓音也變得單調乏味和沒精打采。她暈頭暈腦地望著他。
「您幹嗎留下那張地址表?而且為什麼偏偏有我的住址?難道可以叫人相信……」埃米莉亞不說下去了。
「我沒有丟下地址表。」
「那個偵探不會編造事實吧。」
「我說不上。我對上帝起誓記不得了。」
「別對上帝起誓。您一定寫過一張紙條,從口袋裡掉出來了。您幹得真好,沒把我漏掉。」她疲勞地微笑,這是人們在面臨悲劇的時候往往會流露出來的那種微笑。
「說真的,這是個謎!我對自己的神志開始懷疑了。」
「不錯,您是個有病的人!」
這時候,發生過的事情他全想起來了。他從筆記本上扯下了幾頁,做成一個紙錐,拿來插進鑰匙孔。他顯然把它丟下了,而那上面有著埃米莉亞的住址。誰知道那上面還寫著什麼別人的地址?這一剎那,他才明白把這幾張東西留下等於是自我告發。沃爾斯基的地址完全可能也在上面,還有些劇場經理啦、演員啦、戲院老闆啦,和他購置道具的店鋪的地址。說不定他自己的地址也在上面,因為他有時候喜歡自得其樂地寫自己所在的街道的名字和門牌號碼,而且加上一些花里胡哨的裝飾,像髮絲、尾巴似的彎彎道道。他並不感到恐懼,可內心裡有什麼東西在笑。他生平第一次作案,就把自己給出賣了。他是那種不中用的傢伙,偷倒沒偷到,反而留下了不少線索,讓警察能直接追查到他身上。警察和法院對待這樣的笨蛋可毫不留情哪。他想起埃米莉亞說過有些人看見了深淵,可是不管怎樣還是陷了進去。他對自己的笨拙感到害臊。這就是說,我怕沒法回家了。他們照樣也會發現我在盧布林的地址嘛。不錯,還賠上這隻腳……
「好吧,」他說,「我不再打擾你了。咱們兩人一刀兩斷了。」說罷,他站起身向外走。
埃米莉亞也站起身來。
「您上哪兒去?您又沒殺人!」
「原諒我吧,要是你辦得到的話。」
接著雅夏一瘸一拐地向房門走去。她也移動身子,好像要攔住他的去路似的。
「一定要去看醫生啊。」
「好,謝謝你。」
她看上去好像還想對他再說什麼,但他匆匆忙忙地倒退著走進過道,一把抓起帽子和上衣,開門走了。
埃米莉亞對著他的背影叫喊,但是他砰的把門關上,不顧腳上的傷,什麼都不顧,跑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