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我剛醒來時,把夢全忘掉了,後來我才想起來。我大約睡了近一個小時,在音樂和吵鬧聲中,在酒館的餐桌上睡覺,這種事我一直以為是不可能的。那可愛的姑娘站在我前面,一隻手放在我肩上。

「給我兩三個馬克,」她說,「我在那邊吃了點東西。」

我把我的錢包遞給她,她拿著錢包走了,很快又回來了。

一好了,現在我還能跟你一起坐一會兒,然後我就得走,我還有約會。」

我吃了一驚。「跟誰約會?」我急切地問。

「跟一位先生,小哈里。他邀請我到奧德昂酒吧去。」

「噢,我原以為你不會把我一個人扔下的。」

「加你就該請我。別人已捷足先登了。你這就省了錢呀。你去過奧德昂嗎?過了十二點只有香檳酒。有軟椅,有黑人樂隊,挺好的一個酒吧。」

這些我都沒有考慮過。

「啊!」我懇求地說,「讓我來請你吧!俄本以為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我們不是成了朋友了嗎。讓我請你吧,你想卜哪裡,我就請你上哪裡,我請求你答允。」

「你這樣做當然很好。不過你看,說話要算數,我已經接受了人家的邀請,我這就要走了。你別贊助了!來,再喝一口,酒瓶里還有酒。你把這杯酒喝完,回家好好睡一覺。答應我。」

「不,你要知道,我可不能回家。」

『嗨,你呀,還是那些事!你跟歌德還沒有完哪?(此刻我又回憶起夢見歌德的夢。)你真不能回家的話,那就留在這裡吧,這裡有客房。要不要我給你要一間?」

對此我表示滿意,我問她在哪兒能再見到她,問她住在哪裡。她沒有告訴我。她說,我只要稍許找一找,就能找到她。

「我能不能做東請你?」

「在哪兒?」

「時間地點都由你定。」

「好吧。星期二在弗朗茨斯卡納老酒家吃晚飯。在二樓。再見!」

她遞過手來跟我握手,我這才注意到,這隻手跟她的聲音很相配,加么美麗豐滿,靈巧熱情。我吻了她的手,她嘲諷似地笑了。

她轉身走的時候又一次回過頭來對我說:因為歌德的事,我還要跟你說幾句。你看,歌德的畫像使你受不了,你跟他鬧了一場,有時我對聖人也這樣。」

「聖人?你是這樣的虔誠?」

「不,可惜我並不虔誠,但是我以前曾一度虔誠過,以後還想再虔誠起來。現在我可沒有時間虔誠。」

「沒有時間?難道虔誠還要時間?」

「噢,是的。虔誠需要時間,甚至需要更多的東西:不受時間的約束,你既要真的虔誠,同時又在現實中生活,而且認真地對待現實:時間、金錢、奧德昂酒吧以及一切的一切。這是不可能的。」

「我懂了。可是聖人是怎麼回事?」

「你聽著,是這樣的。有幾個聖人我特別喜歡,如斯蒂芬,聖弗朗茲,還有其他幾個。有時,我看見他們的畫像,還有救世主的像,都是一些騙人的、歪曲的、愚蠢的面。路歌德像使你受不了一樣,這些聖人的畫像也使我受不了。當我看見這樣一個又漂亮又傻氣的耶穌基督或聖弗朗茲,看見別人認為這些畫既美麗又能給人以教益啟示時,我就感到。真正的耶穌基督受了侮辱。我想,啊,如果他這樣俗氣的畫像就使人們滿足的話,他當時的生活,他當時受盡苦難還有什麼意思呢?然而知道,我心目中的耶穌基督像和聖弗朗茲像也只不過是一幅人像,離他們真正的形象還相差甚遠,在耶穌基督看來,我心目中的耶穌像也顯得很蠢,有很多不足,就像我對那些討厭庸俗的複製品的感覺一樣。我跟你說這個、並不是說你對歌德像生氣發火就是對的,不。你那樣並不對。我說這些,只是想表明,我能理解你。你們這些學者、藝術家頭腦里總裝著各種各樣不尋常的事情,但是你們也跟別人一樣是人,我們其他人的頭腦里也有夢想和戲謔。我已經發現,學識淵博的先生,你給我講你的那一段歌德故事時,有些尷尬,你動了很多腦筋,想辦法讓一個普通姑娘聽懂你理想中的東西。可是,我現在要讓你明白,你其實不必那樣費腦筋。我能聽懂。好,到此為止!你該上床睡覺了!」

她走了,一位年邁的僕役領我走上三樓,然後才問我有沒有行李,他聽說我沒有行李,就叫我預付他稱為「睡覺錢」的房租。接著,他帶我走過一間又舊又陪的樓梯間,進了一間小房子,他留下我就走了。房間里有一張單薄的木板床,又短又硬,牆上掛著一把劍,一幅加里波的彩色肖像,還有一個協會慶祝節日用的已經枯黃的花圈。如果只給一件睡衣,我付的錢就太多了、不過,房間里至少還有水,有一塊毛巾。我洗了臉,就和衣躺到床上,讓燈亮著,我這才有時間思考了。現在歌德的事兒已經了結。我在夢中見到他,太好了!還有這個奇妙的姑娘啊,要是知道她的名字該多好!她是突然闖進我的生活的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打碎了將我與世隔絕的沉濁的玻璃罩,向我伸過一隻手,一隻善良的、俊美的、溫暖的手突然又有了一些跟我有關的事情,我愉快地、憂慮地或緊張地回想起這些事情。突然,一扇門敞開了,生活邁過門檻向我走來。興許我又能生活下去了,又能成為一個人了。我的靈魂本已凍僵麻木,現在又開始呼吸了,鼓起了那無力微小的翅膀。歌德曾到我這裡來過。一位姑娘曾叫我吃飯、喝酒、睡覺,她對我十分友好親切,嘲笑了我,管我叫促孩子。她——奇妙的女友——對我講了聖人的事,她向我表明,我即使那樣古怪乖僻,也並不孤獨,並不是病態的異乎尋常的人,並不是沒有人理解,我還有知音,有人理解我。我還能見到她嗎?是的,肯定能見到她,她很可信。「說話算數。」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睡了四五個小時。十點多,我醒了,衣服睡得皺巴巴的,疲憊不堪,頭腦里還想著昨天一些醜惡的東西,可另一方面又覺得很清醒,充滿了希望,有很多美好的想法。確回到家裡時,一點沒有懼怕的感覺,和昨天完全不同。

在樓梯上,在南洋杉上面,我碰見了「姑母」,我的房東,我很少見到她,不過她待人和藹可親,我很喜歡她。遇見她,我有點難為情;因為裁衣冠不整,睡眼惺松,頭髮蓬亂,鬍子拉碴。我向她打了個招呼就想走過去。以往,我思想孤單安靜,不要別人管我,她始終很尊重我的這種要求,而今天擋在我和周圍人之間的一層幕布似乎撕碎了,攔在我們之間的柵欄似乎倒塌了。她笑起來,站住不走了。

「您逛了一個晚上,哈勒爾先生,昨天晚上您根本沒上床。您一定累極了。」

「是的,」我回答說,我也不得不笑起來。「昨天晚上看了些

鬧,我不想擾亂府上的生活方式,就在旅館里住了一夜。我非常尊重府上的安靜和尊嚴,有時我在府上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您別取笑,哈勒爾先生!」

「噢,我嘲笑的只是我自己。」

「正是這一點您不該做。在我家裡,您不應感到格格不入。您該生活得隨隨便便,舒舒服服。我這裡住過一些很值得尊敬的房客,都是些出類拔萃的使者,可是您比他們誰都安靜,很少打攪妨礙我們。現在……您要不要喝杯茶?」

我沒有反對。我跟她進了客廳,客廳里掛著漂亮的先祖畫像,擺著祖輩留下的傢具。房東給我斟上茶,我們隨便聊了一會兒,和藹的夫人並沒有盤問我,我給她講了一些我的經歷、我的思想,她既注意又不完全認真地聽我講述,聰明的夫人聽男人們的希奇古怪的故事時就露出這樣一種混合的表情。我們也談起她的外甥,她帶我走進旁邊一間房子,讓我看她外甥最近業餘做的產品——一架無線電收音機。勤勞的年輕人晚上就坐在這裡,擺弄安裝這樣一個機器,他完全沉浸在「無線」這種思想中,虔誠地拜倒在技術之神的面前,技術之神終於在幾千年後發現並非常支離破碎地描述了每個思想家早就知道、並十分巧妙地利用過的東西。我們談起這些,是因為姑母略微有些虔誠,談論宗教她並不討厭。我對她說,力量與行動無所不在無所不能這一思想,古印度人肯定知道,技術只是通過下述途徑把這一事實的一小部分帶進公眾的意識:技術為聲波設計了暫時還極不完善的接收器和發射合。那個古老學問的精髓即時間的非現實性,迄至今日並沒有被技術所注意,但是,最終它也自然會被「發現」,被心靈手巧的工程師們所掌握。也許人們會很快發現,不僅現在的、目前發生的事件和圖像經常在我們身邊流過,就像人們在法蘭克福或蘇黎世能聽見巴黎和柏林演奏的音樂一樣,而且,所有早已發生過的事情都同樣被記錄下來,完好地保存著,也許有一天,不管有無導線,有無雜音,我們會聽見所羅門國王和瓦爾特·封·德爾·福格威德①說話的聲音。人們會發現,這一切正像今天剛剛發展起的無線電一樣,只能使人逃離自己和自己的目的,使人被消遣和陪費勁兒的忙碌所織成的越來越密的網所包圍。但是,我在講這些我非常熟悉的事情時,沒有用通常那種憤慨譏嘲的語氣,針對時代和技術,而是用開玩笑似的、遊戲似的口吻談論這些事情,「姑母」笑眯眯地聽著,我們就這樣大約坐了一個小時,喝茶聊天。感到十分滿意。

我邀請了黑老鷹酒館那位美麗而奇特的姑娘在星期二晚上吃飯,我好不容易挨過了這段時間。星期二終於來臨了,這時我才意識到,跟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的關係對我來說已經重要到何等可怕的地步。我一心想著她一個人,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即使我對她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戀,我也願意為她赴湯蹈火,跪倒在她的腳下。我只要設想,她會失約或者忘記我的邀請,那麼我就清楚地看到,我又會陷於什麼狀況;那時世界又變得空無所有,日子又變得那樣灰暗,毫無價值,籠罩在我周圍的將是可怖的寧靜,死一樣的沉寂,而逃離這無聲的地獄的出路也只有一條:刮臉刀。對我來說,在這幾天,刮臉刀並沒有變得可愛一點,它一點也沒有失去使人害怕的威力。這正是醜惡的東西:我萬分害怕在我脖子*開一刀,我害怕死亡,我用狂暴的、堅韌不拔的力量反抗死亡,似乎我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我生活在天堂里。我非常清楚地認識到我的狀況,我也認識到,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兩者之間的無法忍受的矛盾使我覺得那位素不相識的女人,那位黑老鷹酒館嬌小而漂亮的舞女如此重要。她是我黑暗的「恐懼」這個洞穴的小窗戶,一個小小的亮孔。她是拯救者,是通向自由的路。她肯定會教我生活或者教我死亡,她肯定會用她結實而美麗的手輕輕地觸動我僵化的心,使它在生命的觸摸下開放出鮮花,或者分崩離析,成為一片灰燼。她從哪裡獲得這種力量,她為什麼有這種魔力,她出於什麼神秘的原因對我具有這樣深刻的意義,對此我無法想象,而且我也覺得無所謂;我無需知道這些。現在我一點不想知道,一點不想了解,我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我這樣痛苦,對我來說,最難忍最刺人的痛苦和羞辱就在這裡,就因為我如此清晰地看到我自己的處境,如此清楚地意識到我的處境。我看見這個傢伙,看見荒原狼這個畜生像一隻陷在蛛網裡的蒼蠅,看見它怎樣走向命運的決戰,怎樣被纏得緊緊地掛在蛛網裡而無力反抗,蜘蛛怎樣虎視眈眈準備撲過去一口咬住它,又一隻手怎樣在近處出現來搭救它。關於我的痛苦、我的心病、我的著魔、我的神經官能症的內在聯繫和原因,我自然可以說那是因為我不夠聰明不夠理智,這一切的相互作用是一目了然的。但是,我需要的;我絕望地渴求得到的並不是知識和理解,而是經歷、決定、衝擊和飛躍。

在那些等待約會的日子裡,我從未懷疑過我的女朋友會失信,但是到最後一天,我還是非常激動,忐忑不安;在我一生中,我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急不可耐地期待夜幕的降臨。一方面,這種緊張和煩躁幾乎使我忍受不了,但另一方面又給人一種非常奇妙的舒服感覺:整整一天在充滿不安、擔心和熱烈的期待中來回奔走,設想晚上怎樣相遇,怎樣談話,發生什麼事情,為這次約會刮鬍子,穿衣服(非常精心,穿上新襯衣,戴上新領帶,繫上新鞋帶),這對我這樣一個如夢初醒的人,對我這樣一個長期以來心灰意冷、麻木不仁的人說來,真是想象不出的美妙利新鮮。不管這位聰明而神秘的小姑娘是誰,不管她以何種方式跟我發生這種關係,我都以為無足輕重;要緊的是她來了,奇迹發生了,我居然再次找到了一個同伴,對生活重又萌發了新的興趣!重要的是情況繼續這樣發展下去,我任憑這股引力把我吸過去,跟著這顆星星走。

我又見到她了,這真是難忘的一刻!當時,我坐在那家古老而舒適的飯館的一張小桌旁,事先我打電話預訂了桌子,其實這並沒有必要;我把給我的女友買的兩支蘭花插在水杯里,仔細看了看菜單。我等了她好一會兒,但我感到她一定會來,我不再激動了。她終於來了,在存衣處前站住,她那淺灰色的眼睛向我沒來專註的、略帶審視的一瞥,跟我打招呼。我不信任地觀察堂館會怎樣對待她。感謝上帝,他彬彬有禮,既不過分親近,又不過於疏遠。他們可早已相識,她叫他愛彌爾。

我給她蘭花,她很高興,笑了。「你太好了,哈里。你想送我一件禮物,是吧,而你又不知道該送什麼,你不完全清楚;你可以向我饋贈多麼貴重的禮物,我是否會感到受辱,於是你就買了蘭花,這只是些花罷了,可是很貴。謝謝你。不過我要馬上告訴你,我不願接受你的饋贈。我靠男人生活,可我不想靠你生活。噢,你完全變樣了,都認不出你了!前不久你那樣難看,好像剛把你從上吊繩上解下來似的,現在你又像個人了。對了,你是否執行了我的命令?」

「什麼命令?」

「這麼健忘?我指的是,你現在會跳弧步舞了嗎?你對我說過,你最大的願望莫過於得到我的命令,你最喜歡的是聽我的話。你記起來了嗎?」

「噢。是的,而且以後還是這樣!我這是真話!」

「然而你還是沒有學跳舞?」

一這能學得那麼快嗎?只用幾天時間就行嗎?」

「當然。弧步舞你用一小時就能學會,波士頓華爾茲舞兩天。探戈舞當然要長一點,不過你用不著學探戈舞。」

「可現在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

她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

「你也許能猜出來。你要能猜出來,我太高興了。你注意,好好看看我!難道你沒有注意到,有時我的臉像男孩?比如現在?」

不錯,我現在仔細觀看她的臉,她的話沒有錯,這是一張男孩臉。我觀看了一分鐘,這張臉開始對我說起話來,使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我當時的朋友,他名叫赫爾曼。有一會兒,她似乎完全變成了赫爾曼。

「如果你是個男孩,」我驚訝地說道,「那你肯定叫赫爾曼。」

「誰知道,也許我就是赫爾曼,我只是男扮女裝罷了。」她開玩笑似地說。

「你叫赫爾米娜?」

我猜中了,她滿面春風地點點頭,非常高興。上了湯,我們喝起湯來,她變得像孩子那樣快活。她身上使我喜歡、使我著迷的東西中最美妙最奇特的是,她一會兒非常嚴肅,一會兒又能一下子變得非常高興快活,使人覺得好玩;或者本來興高采烈,一下了又能嚴肅起來,而她自己卻一點沒有變形走樣,舉止像一個有才華的孩子。現在她快樂了一會兒,用狐步舞跟我打趣逗樂,甚至用腳碰我,對飯菜大加讚賞。她注意到我在穿戴上花了很多功夫,但對我的外表仍然連連加以指責。

我問她:「你是怎麼搞的,剛才突然變得像個男孩子,使我能猜出你的名字?」

「噢,這裡的秘訣就是你自己。學識淵博的先生,你怎麼不理解?我讓你喜歡,使你覺得我重要,這是因為我對你來說好比一面鏡子,我身上有點什麼東西能給你回答,能夠理解你。本來,所有的人都應該互相成為一面鏡子,能互相回答對方的問題,互相適應。可是,像你這樣的怪人太怪了,很容易著魔,以致在別人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東西,看不見有什麼事與他們有關。這樣一個怪人突然發現一張勝,這張臉確確實實在看著他,他在這張臉上又感覺到某種回答和相類似的東西,這時他當然非常高興!」

「赫爾米娜,你什麼部知道,」我驚奇地喊道。「情況正像你說的那樣。可是你和我又完全不同!你正同我相反;我身上缺的你都有。」

「這是你的感覺,」她簡短地說,「這很好。」

現在,在她臉上——實際上,我覺得這張臉是一面魔鏡——突然掠過一屋嚴肅的烏雲,滿臉露出嚴肅悲凄的神情,像假面具上那雙無珠的空眼睛深不可測。她很不情願地、一字一頓地慢慢說道:

「你別忘記跟我說過的話!你曾經說過,我應該命令你,對你來說服從我的一切命令是一種快樂。別忘了這一點!你要知道,小哈里,你對我的感覺和我對你的感覺一樣,你覺得我的臉在向你回答,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在迎合你的心思,讓你信任。我對你的感覺也是這樣。上次我在黑老鷹酒館看見你進來時是那樣疲憊不堪,心不在焉。幾乎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似的——我馬上就感覺到,這個人會聽我的話。他渴望我的命令!這也正是我要做的,於是我跟你搭上了話,於是我們成了朋友。」

她說得那樣嚴肅,承受著那樣巨大的壓力,以致我無法完全跟上她的思路,我想法安慰她,引開話題。她卻只是眉毛一揚,止住我的話,咄咄逼人地看著我,用冷冷的語調繼續說道:「你必須言而有信,孩子,我說你必須說話算數,否則你會後悔的。你會從我這裡得到許多命令,服從這些命令,滿懷好意的命令,令人愉快的命令,你會覺得服從這些命令是一種樂趣。而且最後你還要執行我最後的命令,哈里。」

「我會的,」我有點兒沒有生意地說,「你給我的最後一個命令是什麼廣其實我已經預感到最後是什麼命令,天曉得為什麼。

她好像受到一陣霜凍的襲擊似的渾身顫抖著。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從沉思中蘇醒過來。她的眼睛盯著我。她的臉色突然變得更陰沉了。

「我要是明智的話,最好不告訴你這個。可是我這次不想明智了,哈里。這一次,我想做點完全不明智的事。你注意聽好!這件事你會聽了又忘,你會為它發笑,會因它而哭泣。注意,小東西。我要和你以生死作押來賭博,小兄弟,而且還沒有開始玩,就在你面前公開亮出我的牌。」

她說這些話時,她的臉多麼漂亮,多麼與眾不同啊!她的眼睛冷靜而又明亮,眼神里浮動著一種先知先覺的悲哀,這眼睛似乎已經忍受過一切想象得到的苦難,並對此表示過贊同。那嘴巴說話很困難,像有什麼殘疾,好像一個人被嚴寒凍僵了險時說話那樣;可是在兩片嘴唇之間,在兩個嘴角,在很少露出的舌尖的靈活運動中,卻流出甜蜜的誘人的性感,對尋歡作樂的熱切要求。在那恬靜光滑的前額上被下一結短短的黑髮,從那裡,從披著頭髮的額角上,隨著生命的呼吸,那男孩似的瓷發像波浪似的不時地朝下翻滾,併流露出一種陰陽人似的勉力。我聽著她講話,心裡很害怕,同時又像被麻醉了似地,恍恍惚惚,如醉如痴。

「你喜歡我,」她接著說,「你喜歡我的原因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衝破了你的孤獨,正好在你要跨進地獄之門時攔住你,使你清醒。可是我對你的要求不止於此,我要從你那裡得到的要多得多。我要讓你愛我。不,別打岔,讓我說下去!你很喜歡我,這我感到了,你感謝我,可是你並不愛我。我要使你愛我,這是我的職業;我能讓男人愛我,我就是以此為生的。不過請你注意,我這樣做並不是因為我覺得你是那麼迷人可愛。我並不愛你,哈里,正像你不愛我一樣。可是我需要你,正像你需要我一樣。你現在需要我,此刻需要我,因為你絕望了,需要猛擊一掌,把你推下水去,讓你又活過來。你需要我,好去學會跳舞,學會大笑,學會生活。我需要你,並不是為了今天,而是為了以後,也是為了重要美好的目的。當你愛上我時,我就會給你下我最後的命令,你會聽從的,這對你我都好。」

她把水杯里一枝葉脈呈綠色的紫褐色的蘭花稍許提了提,低下頭湊近蘭花凝視了一會兒。

「你執行這個命令不會那麼容易,但是你會做的。你會完成我最後的命令,你會殺死我。事情就是這樣。你不要再問我了。」

她打住了話頭,眼光仍盯著蘭花,臉上痛苦和緊張的神色消失了,肌肉也鬆弛下來,像綻開的花蕾,漸漸舒展。突然,她的嘴唇露出迷人的微笑,眼睛卻仍在痴獃呆地發愣。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長著男孩似的頭髮的腦袋,喝了一口水,這才發現,我們是坐在飯桌邊,於是很高興地大吃大喝起來。

她這篇令人可怕的演說,我一字一句地聽得清清楚楚,甚至她還沒有說出她的最後命令,我就已經猜到了,所以我聽到「你會殺死我」時,並沒有感到害怕。她說的一切,我聽起來覺得很有說服力,都是命該如此,我接受了,沒有反抗;但另一方面,儘管她說這些話時非常嚴肅,我還是覺得她說的一切並不完全能實現,並不百分之百的認真,我的靈魂中有一部分吸收了她的話,相信了這些話;我的靈魂的另一部分得到安慰似地點點頭,並獲悉,這個如此聰明、健康和穩重的赫爾米娜也有她的幻想和腰肌狀態。她最後一句話還沒有出口,這整整一幕就已經蒙上一層不會實現和毫無效力的薄紗。

無論如何,我不像赫爾米娜能像走鋼絲的雜技演員那樣毫不費力地就跳回到可能的和現實的世界中來。

「你說我會殺死你介我問,似乎還在做夢,而她卻笑了起來,很有興味地切地的鴨肉。

「當然,」她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夠了,不談這個了,現在是吃飯時間。哈里,請再給我要一點綠生菜!你吃不下飯?我想,所有別人天生就會的事情你都得好好學一學。連吃飯的樂趣也得學。你瞧,孩子,這是鴨腿,把這亮晶晶的漂亮腿肉從骨頭上剔下來,這簡直是一件樂不可支的事,一個人這樣做的時候,就會饞涎欲滴,會打心眼兒里感到既緊張又快樂,就像一個情人第一次幫助他的姑娘脫衣服時一樣。你聽懂了嗎?不懂?你真笨。注意,我給你一塊鴨腿油,你會看到的。就這樣,張開嘴!——哎,你真是個怪物!天燒得,現在他斜眼偷看別人,看他們是不是看見他怎樣從我的叉子上吃一口肉!別擔心,你這很好,我不會讓你蒙受恥辱的。如果你需要得到別人的允許才能快樂享受,那你真是個可憐蟲。」

剛才那一幕變得越來越使人迷惑,越來越不可信了,這雙眼睛幾分鐘前還那樣莊重、那樣可怕地盯著你。噢,正是在這一點上,赫爾米娜就像生活本身:始終是瞬息即變,始終無法預測。現在她吃著飯,很認真地對待鴨腿和色拉,蛋糕和利口酒,這些食物成了歡樂和評判的對象,成了談話和幻想的題材。吃完一盤,又開始新的一章。這個女人完全看透了我,看來她對生活的了解勝過所有的智者,現在卻做出是個孩子的樣子,熟練地逢場作戲,這種們熟的技巧使我五體投地。不管這是高度的智慧還是最簡單的天真幼稚,誰能盡情享受瞬間的快樂,准總是生活在現在,不瞻前顧後,誰懂得這樣親切謹慎地評價路邊的每一朵小花,評價每個小小的、傅戲的瞬間價值,那麼生活就不能損害他一絲一毫。這樣一個快活的孩子,食慾那麼好,那麼津津有味地品嘗著各種食物,難道又會是一個盼望死神降臨的夢想者或歇斯底里症患者,或者是清醒的有算計的人,有意識的冷靜地要讓我愛戀她,變成她的奴隸?這不可能。不,她只是完全沉浸於此時此刻。所以她既能盡情歡笑,又能從心底感到陰沉沮喪,並且從不控制自己的感情,任其發展罷了。

今天我才第二次看見赫爾米娜,她知道我的一切,我覺得在她面前隱瞞什麼秘密是不可能的。也許她可能不完全理解我的精神生活,可能不理解跟音樂、跟歌德、跟諾瓦利斯或波德萊爾的關係——不過這一點也是很可疑的,也許她不用費什麼氣力就能理解這些。即使她不理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的「精神生活」還留下什麼呢?這一切不是都已打得粉碎,失去意義了嗎?可是,我其他那些完全是我個人特有的問題和願望,她都會理解,這一點我絲毫不懷疑。過一會兒我就要和她談我的一切,談荒原狼,談那篇論文。以前,這一切都只是我一個人的事兒,我從未向別人說過一個字。有一股什麼力量驅使我馬上開始講述。

「赫爾米娜,」我說,「新近我遇到了一些奇特的事。一位素不相識的人給了我一本小書,像集市上某種小冊子一類的印刷品,裡面寫的是我的全部故事,跟我有關的事情寫的一點不差。你說這怪不怪?」

「這小冊子叫什麼名字?」她順口問道。

「書名叫《論荒原狼》。」

「噢,荒原狼太好了!荒原狼就是你?你難道就是荒原狼?」

「是的,我是荒原狼。我就是這樣一隻荒原狼,一半是人,一半是狼,也許這只是我的幻想。」

她沒有回答。地探尋似地注視著我的眼睛,盯著我的手。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睛里和臉上又露出先前那種深切嚴肅的神情和陰鬱的熱情。我相信我已猜出了她此時的思想:我是否具有足夠的狼性去執行她「最後的命令」?

「這當然只是你的幻想,」她說,又開始變得爽朗起來。「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說是詩意。不過這話也有些道理。今天你不是浪,可是那天,你走進飯店時。好像從月亮上掉下來似的,你身上還真有點獸性,我喜歡你的正是這點獸性。」

她突然想起什麼,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又吃驚地說:「這話真難聽,什麼『野獸』、『猛獸』的!不應該這樣談論動物。動物常常很可怕,可是它們比人還真誠。」

「真誠是什麼意思?你指的是什麼?」

「你倒仔細看看動物,一隻狼,一隻狗,一隻鳥都行,或者動物園裡哪個龐然大物,如美洲獅或長頸鹿!你一定會看到,它們一個個都那樣自然,沒有一個動物發窘,它們都不會手足無措。它們不想奉承你,吸引你。它們不做戲。它們顯露的是本來面貌,就像草木山石,日月星辰。你懂嗎?」

我懂。

「動物大多數是悲傷的,」她繼續說。「當一個人並不是由於牙病或丟了錢,而是因為他忽然在某個小時里感到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整個人生是怎麼回事而悲傷財,那麼他是真正的悲傷,這時他與動物就有些相似之處——那樣子悲傷,卻比以往更真誠、更美。事情就是這樣,我初次見到你時,荒原狼,你就是這個樣子。」

那麼,赫爾米娜,你對描寫我的那本書怎麼想?」

「啊,你知道,我不喜歡老是思考。我們下一次再談它。你可以把書給我看看。不,等一等,我什麼時候又有興趣讀點什麼時,你再給我一本你自己寫的書。」

她請我給她叫咖啡,一會兒顯出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的樣子,一會兒又忽地神采煥發起來,似乎在苦苦思索,得到了些什麼結果。

「哈,」她高興地喊道,「我現在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了?」

「狐步舞的事,這些時間我都在想這件事。好了,告訴我,你有沒有一間我們間或可以跳一小時舞的房間?房間小沒有關係,只要樓下沒住人就行,否則我們在上面既得地板嘎吱嘎吱響,他就會上來吵架。那很好,很好!這樣你可以在家裡學跳舞。」

「是的,」我怯生生地說,「在家裡學更好。不過我想,還得要有音樂。」

「當然需要音樂。你聽著,音樂你可以搞些,花的錢頂多不過請教員教你跳舞的學費。學費你省下了,我自己當教員。這樣,我們什麼時候跳都有音樂,留聲機留在我們這裡。」

「留聲機。」

「是呀。你買這樣一個小機器,再買幾張舞曲唱片……」

「太好了,」我喊道,「你真的教會我跳舞,我送你留聲機作酬勞。同意嗎?」

這話我說得很爽快,但並不是心裡話。我很難想象,在我那堆滿書籍的工作室里怎麼能放上這樣一個我一點不喜歡的機器,對跳舞我也有很多不同看法。我曾想過,我偶爾也可以試著跳一跳,雖然我堅信,我已經太老了,骨頭也硬了,學不會了。而現在,一步接一步,事情來得太快太猛烈了,我是個年老、愛挑剔的音樂行家,我不喜歡留聲機、爵士樂,不喜歡現代舞曲,我感到我身上的這一切在反抗。現在,要在我的房間里,在諾瓦利斯和讓·保羅旁邊,在我的思想斗室和避風港里響起美國流行舞曲,要我隨著樂曲跳舞,這可是太過分了,人們不能這樣要求我。可是,要求我這樣做的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而是赫爾米娜,她有權命令我。我服從她。我當然服從。

第二天下午,我們在一家咖啡館會面。我去的時候,赫爾米娜已經坐在那裡喝著茶,微笑著讓我看一張報紙,她在那張報上發現了我的名字。那是我家鄉出的一張反動的煽動性報紙,經常發表誹謗性文章攻擊我。在戰爭期間,我是反戰的,戰後我曾著文,提醒人們要冷靜,忍耐,要有人性,要進行自我批評,我反對日益猖獗起來的國家主義的煽動。現在,有人又在報上攻擊我了,文章寫得很蹩腳,一半是編輯自己寫的,一半是從接近他的觀點的報章雜誌上的許多類似文章中抄襲拼湊來的。眾所周知,沒有人比這些陳舊思想的衛道士寫的更壞了,沒有人會寫得這樣卑鄙齷齪,會這樣粗製濫造。赫爾米娜讀了文章,從中得知,哈里·哈勒爾是害人蟲,是個不愛祖國的傢伙,只經這種人和這種思想被容忍,青年人被教育成具有傷感的人道主義思想,而不想向不共戴天的死敵報仇作戰,那麼,這對祖國當然只是十分糟糕的事情。

「這是你吧?」赫爾米娜指著報紙上我的名字問我。「你樹敵還不少呢,哈里。你惱火嗎?」

我把這篇文章看了幾行,全是些老花招。這些謾罵的話沒有一句不是陳詞濫調,這些年裡聽得我耳朵部長了老繭。

「不,」我說,「我不惱火,我早就習慣了。我幾次表示過我的看法。我認為,每個國家,甚至每個人,在政治『責任問題』上都不應該渾渾噩噩地沉醉在編造的謊言中,他們都必須在自己身上檢查一下,他們犯了什麼錯誤、延誤了什麼時機、保留著哪些陳規陋習,從而也對戰爭的爆發和世界上的其他不幸事件負有一定責任。這也許是能避免下一次戰爭的唯一道路。正是這一點,他們不能寬恕我,因為他們自己一皇帝、將軍、大企業家、政治家、報紙——當然是完全無辜的,他們對自己毫無可以指責之處,他們誰也沒有一絲一是責任!人們可以說,除了一千多萬被打死的人躺在地下以外,世界上不是一切鄰很好嗎。赫爾米娜,你看,這種誹謗文章雖說不會讓我生氣惱火,有時卻也使我傷心。我的同胞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閱讀這類報紙,每天早晨和每天晚上聽到的都是這種調子,他們每天被灌輸,被提醒,被煽動,被攪得不滿和發火,這一切的目的和結局就是爆發另一場戰爭,而下一場戰爭也許比上一次戰爭更可怕。這一切非常清楚簡單,任何人都能理解,只要思考一個小時就能得到同樣的結論。可是,誰也不願這樣做,誰也不想避免下一次戰爭,誰也不想為自己和子女、後代避免一場死人的大廝殺。思考一個小時,檢查一下自己,捫心自問,自己在多大程度上參與了世界上的壞事,承擔多少責任,你看,這就沒有人願意做!於是一切都按老皇曆進行,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非常熱心地準備著下一次戰爭。我明白了這一點以後,我的身心就麻痹了,絕望了。對我來說,已經沒有祖國,沒有理想了,這一切都只是那些準備下一場屠殺的先生的裝飾品。按照人道主義原則去思考,把它說出來,寫出來,這已經沒有用了,頭腦中想出一些好的想法已經無濟幹事——這樣做的只有兩三個人,而每天都有成千家報紙、雜誌,成千次講演,公開或秘密的會議在宣揚完全相反的東西,並且達到了目的。」

赫爾米娜很關切地聽了我的議論。

「是啊,」她開口說道,「你說得不錯。自然還會有戰爭,這一點用不著讀報就知道。人們當然可以為此感到傷心,可傷心也沒有用。這就像一個人無論怎樣反對,怎樣努力都不免一死一樣。跟死亡作鬥爭,親愛的哈里,始終是一件美好的、崇高的、奇妙的、可尊敬的事情,反對戰爭的鬥爭也是這樣。但是,這種鬥爭向來都只不過是毫無希望的堂吉柯德式的滑稽劇罷了。」

「這也許是真的,」我激烈地大聲喊道,『它是,反正我們很快就要死,所以一切都無所謂了,這一類所謂真理只能使整個生活平庸愚蠢。難道我們就該把一切都扔掉,放棄一切精神、一切追求、一切人道的東西,讓虛榮心和金錢繼續發號施令,喝著啤酒,坐等下一次總動員?」

這時,赫爾米娜奇特地看著我,這目光一方面充滿快樂、譏諷、戲德、諒解和友誼,另一方面又非常莊重、深邃、嚴肅,並充滿智慧。

「你不用這樣,」她非常慈愛地說。「即使你知道,你的鬥爭不會成功,那你的生活並不會因此就變得平庸和愚蠢。反過來,哈里,如果你在為某種美好的事物和某種理想鬥爭,而認為你一定要達到目的,這樣倒是要平庸得多。難道理想都能達到嗎?難道我們人活著就是為了消除死亡?不,我們活著,正是為了懼怕死亡,然後又重新愛它,正是由於它的緣故,有時這一點點生活在某一小時會顯得如此美妙。你是個孩子,哈里。現在聽我話,跟我來,今天我們有許多事要做。今天我不想再談戰爭和報紙的事了。你呢?」

噢,不,我也準備好了。

我們一起走進一家樂器店,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城裡一起走路。我們挑選各種留聲機,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試聽唱片。當我們選到一架價廉物美的留聲機時,我想馬上把它買下,赫爾米娜卻不願意急於求成、她把我攔住了,我只好跟她一起到第二家樂器店去。在那裡我們也試了各種系列、各種大小、各種價格的留聲機,這時她才同意回到第一家店,買我選中的那一架。

「你看,」我說,「這件事我們本來可以做得更簡單些的。」

「你這樣看?真是那樣的話,明大我們也許會看到一架同樣的留聲機擺在身一個櫥窗里,卻便宜了二十瑞士法郎。況且,買東西也有樂趣,而使人快樂的事就該好好品味。你還得學很多東西。」

我們讓一位夥計把留聲機送到我的住宅。

赫爾米娜仔細觀看我的房間,很讚許屋裡的火爐和沙發床,試了試椅子,拿起一本書,在我情人的照片前站了許久。我們把留聲機放在五斗柜上的書籍中間,然後開始上課。她打開留聲機,放一首狐步舞曲,給我示範做了幾個動作,拉起我的手,開始帶我跳舞。我順從地跳起來,卻撞到了椅子上;我聽著她的命令,卻聽不懂地的意思,一腳踩到她的腳上。我跳得既笨拙又熱心。跳完第二個舞,她一下子躺倒在沙發上,像孩子似地笑起來。

「我的上帝,你簡直跟木頭一樣僵硬!你只需像散步那樣,很自然地往前走就行!根本不必緊張!我想,你一定跳得很熱了吧?來,我們休息五分鐘!你看,會跳舞的人,跳舞就像思想一樣簡單,學起來要容易得多。你現在看到下而這一點就不會那樣不耐煩了:人們不願養成思考的習慣,情願把哈里·哈勒爾稱為祖國的叛徒,平心靜氣地讓下一次戰爭來臨。」

一個小時后她走了。臨走時她說,下一次肯定要好一些。我想的卻跟她不同,自己那麼笨,那麼不靈活,真是大失所望。我覺得,這一個小時我什麼也沒有學到,我不相信下次會好一些。不,跳舞需要的能力正是我完全缺乏的:快樂、熱情、、輕率而無邪。好了,這一點我早就想到了。

可是你瞧,下一次真的好了一些,而且,始給我帶來某種樂趣。上課結束時,赫爾米娜說,我現在已學會狐步舞了。但當她因而得出結論,說明天我得跟他到飯店跳舞時,我大吃一驚,拚命反對。她冷冷地提醒我,我曾發誓服從她,明天一起到巴朗斯旅館喝茶。

當天晚上我坐在家裡,我想讀書卻讀不進去。一想到明天我就害怕;我這樣一個上了年紀、膽小敏感的怪人,要去光顧一家無聊的、摩登的、奏爵士樂的舞廳,而且什麼舞也不會就要在陌生人的眾目股膝下跳舞出醜,這個想法太可怕了。當我獨自一人在安靜的房間里打開留聲機,只穿著襪子在複習我的狐步舞時,我暗自承認,覺得自己好笑,並為自己感到羞愧。

第二天,在巴朗斯旅館里,一個小樂隊在演奏音樂,茶和威士忌應有盡有。我企圖賄賂赫爾米娜,給她糕點,想各種辦法請她喝一瓶好酒,但她卻依然鐵面無私。

「你今天到這裡不是來玩兒的。今天是上舞蹈課。」

我只好跟她跳舞,跳了兩三次,其間她介紹我認識了薩克斯管演奏師,這是一位西班牙或南美洲血統的年輕人,黑黑的,長得蠻漂亮。據她說,他會演奏所有樂器,會講世界〔所有的語言)這位先生似乎跟赫爾米娜很熟,很友好,他面前放著兩根大小不同的薩克斯管,換著吹,他那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快活地逐個兒打量著跳舞的人。我自己也感到很驚奇,不知為什麼,我對這位無辜的、漂亮的音樂家產生了一種嫉妒之心,這倒不是吃醋,因為我和赫爾米娜之間談不上愛情,而是精神上對友誼的嫉妒,因為在我看來,他不配赫爾米娜對他表現出來的興趣和引人注意的神色所嘉許。我奇怪地想:今天我要結交這樣的朋友,真可笑。

接著,有人請赫爾米娜跳舞,我一個人坐在桌旁喝茶,聽著音樂,以前這類音樂我是聽不進去的。天哪,我想,這個地方戲覺得那樣陌生,那樣討厭,迄今為止,我竭力避免到這裡來,我非常蔑視這個遊子好閑的人的世界,這是個擺著大理石桌子、奏著爵士音樂的平庸呆板的世界,是妓女的世界,旅行客商的世界!現在,她卻要把我引進這種世界,要我在這裡生根落腳,熟悉它!我憂鬱地喝著茶,凝視著穿戴並不大雅緻的舞者。兩個漂亮的姑娘吸引了我的目光,她們倆舞都跳得很好,我懷著讚賞和羨慕的心情看著她們跳舞,她們跳得多麼靈巧自如、多麼優美快樂!

這時,赫爾米娜又回來了,對我很不滿。她責備我,說我到這裡來就不該板著臉,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子旁喝茶,我應該拿出勇氣去跳舞。怎麼,我一個人不認識?這完全不必要。難道這裡就沒有我喜歡的姑娘?

我指給她看兩個姑娘中最漂亮的那一位,她正好就站在我們附近。她穿著天鵝絨短裙,棕色的頭髮剪得短短的,胳膊細皮嫩肉的很豐滿,瞧她多麼迷人可愛。赫爾米娜一定要我馬上走過去請她跳舞。我拚命反對。

「這我可不能!」我很沮喪地說。「如果我是個英俊的年輕小夥子,那倒還行!我這樣一個笨拙的老東西,連舞也不會跳,那不讓她笑掉大牙。」

赫爾米娜很瞧不起地看著我。

「我是否會取笑你,你當然是無所謂步!你真是個膽小鬼!誰去接近姑娘,都要冒被取笑的危險,這就是冒險的賭注。我說哈里,去冒冒這個風險,最壞也不過就是讓她取笑取笑——否則我就不相信你是聽話的。」

她一點不通融。樂隊又奏起音樂,我忐忑不安地站起來,向那位漂亮的姑娘走過去。

她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好奇地看著我,見我過去便說道:「我本來已有舞伴。不過,看來他還要在那邊的酒吧里呆一會兒。好,來吧」

我伸出手摟住她的腰,跳了頭幾步。我很驚訝,她並沒有把我打發走;不過,她很快注意到,我不怎麼會跳,於是她帶我跳。她跳得好極了,連我也被感染了。這期間,我忘了我是遵命跳舞的,也忘記了跳舞的種種規則;我只是那樣輕飄飄地跟著跳,我摟著舞伴那纖細的腰肢,接觸到她那快速旋轉的、靈活自如的腿,看著她那年輕的、容光煥發的臉,我向她承認,今天是我生平第一次跳舞。她嫣然一笑,沒有說什麼話,然而她用輕柔優美的動作使我們的身體靠得越來越近,以此鼓勵我,回答我那興奮的目光和恭維她的話語。我用右手緊緊摟住她的腰,歡愉而熱切地隨著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肩膀的動作跳著,我很驚訝,我一次也沒有踩到她的腳。音樂結束了,我們兩人停在舞場上使勁鼓掌,樂聲再起,我又一次熱心地、愛戀地、全神貫注地參加那儀式。

想不到舞曲很快就結束了,穿天鵝絨衣服的美麗女郎走了。突然。赫爾米娜站到了我的旁邊,她剛才看我們跳舞來著。

「你看見了吧?」她讚許地笑道。「你發現了吧,女人的腿並不是桌子腿。嗨,好極了狐步舞你現在會了,謝天謝地,明天我們就可以學波士頓華爾茲舞了,再過三個星期就可以到格羅布斯大廳參加化裝舞會了。」

舞會休息時我們在桌旁落了座,那位薩克斯管演奏師,又英俊又年輕的帕勃羅先生也過來了,他向我們點點頭,在赫爾米娜身旁坐下。看來,他是她的好朋友。可是我——我承認——初次認識他時一點不喜歡他。他長得很漂亮,體型和外相都很美,這一點無可否認,可是在他身上我沒有發現別的優點。至於他會多種語言這一點,他也沒有為難自己,他根本不說什麼話,要說也是「請,謝謝,是,當然,哈羅」以及諸如此類的幾個字,這幾個字他當然可以用好幾種語言表達。不,這位帕勃羅先生不說話,而且.他似乎也想得不多,這位漂亮的先生。他的營生就是在爵士樂隊里吹奏薩克斯管,看來,他全身心都撲在這個職業上,簡直是入了迷。有時,在演奏時他會突然鼓起掌來,他也採取別的方式抒發他的熱情,有時會從他的嘴裡突然爆出唱歌似的幾個字來,如「噢噢噢噢,哈哈,哈羅!」除此以外,很明顯,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他一概不會,他只是長得漂亮,讓女人喜歡,他穿領子最時髦的衣服,結個時髦的領結,手指上戴滿戒指。他此時的休息娛樂不過是:跟我們坐在一起,對我們微笑,看著手錶,卷捲紙煙,捲紙煙他倒是非常靈巧。他那一雙移民後裔的黑眼睛很好看,他的頭髮黑黑的,但這一切都掩蓋不住他的浪漫氣質、他的問題和想法。從近處看,這位漂亮非凡的人是個快樂的、有些嬌慣的青年,舉止端莊,很有禮貌,如此而已。我跟他談論他的樂器,談論爵士音樂,他看到,他現在是跟一位音樂的老愛好者、老行家談話。可是他卻不予理睬,我出了對他的禮貌,或者其實是對赫爾米娜的禮貌,講了一通話,從音樂理論上為爵士音樂辯護,他卻無可無不可他笑笑,根本不接我的話茬,也許他根本不知道,除了爵士樂還有過其他音樂。他人很好,很規矩,聽話,他那雙大眼睛笑得很甜;可是。他與我之間似乎沒有共同的語言——重要和神聖的東西,對我則不然,我們來自地球上兩個完全相反的大陸。我們的語勢沒有一個字是共同的人可是後來赫爾米娜跟我講了一些奇特的故事。她說,那次談話后,他曾對她說,她應該關心我這個人,我是那樣的不幸。當她問他,他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他說:可憐的人,真可憐。看他那雙眼睛!他不會笑。」

黑眼睛的帕勃羅告辭走了,音樂重又響起,赫爾米娜站起身。「現在你又可以和我跳了,哈里。你不想跳了?」

現在,我跟她跳得更輕鬆、更自由、更快樂了,雖說沒有跟那一位跳時那樣的自在、忘我。赫爾米娜讓我帶她,她如同一葉花瓣似的輕柔地隨我旋轉,在她身上我也發現並感覺到那些忽而迎面飄來、忽而又飛去的美,在她身上還有一股女性和愛情所特有的芳香,她的舞也彷彿在溫柔而真摯地唱著可愛誘人的異性之歌——一然而,對這一切我都不能完全自由、完全明朗地給予口答,我不能完全忘掉自己,完全獻身給她。赫爾米娜跟我太親近了,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的同類,她像我本人,像我年輕時的朋友赫爾曼——幻想者、詩人、我的思維練習和越軌行為的熱情奔放的同志。

後來,當我對她談到這一點時,她說道:「這我知道,我很清楚。雖然我會讓你愛我,但不著急。我們暫時還是朋友,我們是希望互相成為朋友的兩個人,因為我們互相認出了對方。現在我們兩人要互相學習,一起玩兒。我給你看我的小小技藝,教你跳舞,讓你快活一點,愚蠢一點;你給我講你的思想,講一點你的知識。」

「啊,赫爾米娜,我沒有什麼好講的,你知道的比我多。你這個人多麼奇特啊,你這個姑娘。你對我什麼都理解,總是走在我前頭。對你說來我算什麼?你不覺得我很無聊嗎?」

她目光陰鬱地看著地板。

』『我不喜歡聽你這樣說話。你想想那個晚上,你當時要擺脫你的痛苦和孤獨,精疲力竭地、絕望地攔住我,成了我的朋友!你想,我為什麼當時認出了你,而且能理解你?」

為什麼,赫爾米娜?請告訴我。」

『因為我跟你一樣。因為我也和你一樣孤獨,和你一樣不能愛生活,不能愛人,不能愛我自己,我不能嚴肅認真地對待生活,對待別人和自己。世上總有幾個這樣的人,他們對生活要求很高,對自己的愚蠢和粗野又不甘心。」

「你啊,你啊」我深為詫異地喊道。『我理解你。朋友,沒有人比我更理解你。然而你對我又是個謎!你對待生活玩世不恭,你對種種細小的事情和享受都十分崇敬。你就是生活中的這樣一個藝術家。你怎麼還能受生活之苦呢?你怎麼會絕望?」

「我不絕望,哈里。可是受生活之苦,噢,我可是太有切身體驗了。你覺得很驚奇,我會跳舞,在生活的表層如此熟悉一切、精通一切,卻不感到幸福。而我呢,朋友,也感到驚奇,你對生活如此失望,而在最美好、最深刻的事情——精神、藝術、思想——卻如此精通熟悉。正因為如此,我們互相吸引,我們是兄弟姐妹。我會教你跳舞、遊玩、微笑,但我不會教你滿意。我要向你學習,對你要作思考和了解,然而也不會學會滿意。你知道嗎,我們兩個人都是魔鬼的孩子?」

「是的,我們是魔鬼的孩子。魔鬼就是精神,它的不幸的孩子就是我們。我們已經脫離了自然的軌道,遊離在虛空中。不過,現在我想起了一點事:我給你講過《論荒原狼》,裡面談到,如果哈里以為他只有一個或兩個靈魂,他是由一個或兩個人構成的,那麼這只是他的幻想。每個人都是由十個、百個、千個靈魂構成的。」

「這話太中我的意了赫爾米娜喊道:「比如在你身上,精神的東西很發達,訓練有素,而在所有小的、次要的生活技能方面卻相當不行。思想家哈里一百歲了,而舞蹈家哈里出生還不到半天。現在我們要扶植舞蹈家哈里,讓他成長,扶植所有跟他一樣小、一樣笨、一樣未成年的小兄弟。」

她抿嘴一笑,看著我,改用另一種語調輕輕地問我:

「你覺得馬麗亞怎樣?」

「瑪麗亞?她是誰?」

「就是跟你跳過舞的那位。一位很漂亮的姑娘,真是很漂亮。據我的觀察,你有點兒愛上了她。」

「你認識她?」

「噢,是的,我們很熟。她讓你有點兒牽腸掛肚了吧。」

「我喜歡她,我很高興,我跳得不好,她卻對我那樣寬容。」

「難道就這些?你應該對她殷勤一點,哈里。她模樣那麼俊俏,舞又跳得好,況且你已經有點兒愛上了她。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啊,我可沒有這個奢望。」

「現在你有一點不說真話了。我知道,在哪個角落你有一位情人,你每半年和她見一次面,見了面就爭吵一通。你忠於這位奇特的女友。當然這樣做很好。不過恕我直言,我並不把這件事看得那麼認真。而民,我懷疑你對愛情就那麼認真。你盡可以那樣做,盡可以以你理想的方式去愛;這是你的事,我無須探這個心。我要操心的是,你要稍稍學會一點生活中小的、簡單的技藝和遊戲,而在這方面我是你的老師,比你理想的情人更好的老師,你要相信這一點!你非常需要再次跟一位漂亮的姑娘睡覺,荒原狼。」

「赫爾米娜,」我痛苦地喊道,「你倒看看我,我是個老人了!」

「你是個小男孩。你懶得花力氣學跳舞,現在學似乎有點晚了;同樣,你也懶得下功夫去談情說愛,說那種理想式的、悲劇式的愛,噢,朋友,這一點你能做得很出色,對此我毫不懷疑,而已非常欽佩。你現在得學習稍許像常人那樣地愛人。你已經有了個很好的開端,很快就可以讓你去參加舞會了。至於波士頓華爾茲舞嘛,你還得好好學習,我們明天開始。我三點鐘到你那裡來。話說回來,你覺得這裡的音樂怎樣?」

「太好了。」

「你看,這也是一個進步,你又學到了一點東西。在這以前,你一向不喜歡這類舞曲,不喜歡爵士音樂,你覺得這種音樂太不嚴肅,沒有深度,現在你可看見了,根本不必那麼認真地去看待這種音樂,然而它能招人喜愛迷戀。另外,要是沒有帕勃羅,整個樂隊就算完了。他在指揮它,給它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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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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