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埃莉卡·特倫頓同皮埃爾·弗洛登海爾的私情,早在六月初就開始了。
事情發生前不久,在希金斯湖的周末別墅聚會以後,年輕賽車手陪同亞當·特倫頓到了他家裡,才跟埃莉卡初次見面。
過了那個星期日晚上,沒三兩天,皮埃爾就打電話給埃莉卡,請她吃午飯。她答允了。第二天,他們在斯特林高地,一家偏僻的飯店裡碰了頭。
一星期後,他們又相會了。這一次,他們吃好午飯,驅車到了一家汽車旅館。皮埃爾早已定了房間。他們不多費什麼事,就上了床。皮埃爾倒是配合得令人稱心如意。就這樣,近黃昏時,埃莉卡一路回家,幾個月來還沒有過這樣身心愉快呢。
從六月里一直到七月中,他們一有機會就見面,有時在白天,有時在晚上,每逢亞當事先告訴埃莉卡要很晚下班,他們的相會就在晚上。
對埃莉卡來說,在這樣的時刻,久久解不了的饑渴就可以解得人飄飄欲仙。她還貪戀皮埃爾的血氣活力,他的恣意取樂,也同時叫她歡喜無比。
他們的幽會,跟幾個月前她和推銷員奧利僅有的一次約會截然不同。埃莉卡雖不願意想到那次經歷,但一想到了,她就怨恨自己竟然甘心做出了這等事,儘管她當時打飢荒已經打得都發了急。
現在可一點也不急了。埃莉卡並不知道她同皮埃爾這段私情會維持多久,不過她知道,雙方都認為這無非是段露水姻緣,有朝一日總免不了要了結。可是在眼前,她還是盡情追歡取樂,看來皮埃爾也是如此。
歡樂使得兩人膽壯,膽壯又使他們在大庭廣眾雙雙出現,也滿不在乎了。
他們晚上幽會,喜愛的一個去處是迪爾博恩旅店。那裡環境優美,還保持著殖民地時代的風光,招待也殷勤周到。園裡有好幾座別墅。迪爾博恩旅店的另一個誘人妙處,就是其中一座別墅,是照當年埃德加·愛侖坡①的住宅建成,仿造得一模一樣。這座愛侖坡別墅,樓下有兩個舒適的房間和一個廚房;樓上,頂樓,是一間小卧室。樓上樓下都各自獨立,分別租給旅店客人。
①十九世紀美國詩人和小說家。
有兩次,亞當離開了底特律,皮埃爾·弗洛登海爾就借住了愛侖坡別墅的底層,埃莉卡定了樓上的房間。外面的大門一上了鎖,那麼,裡邊的樓梯有誰上上下下,隨便什麼人也管不著了。
這座具有歷史性的小別墅,陳設古色古香,埃莉卡喜得什麼似的,有一次她往床上仰天一躺,喊起來:「這簡直是天造地設的談情勝地!除了談情,不興干別的。」
「嗯,哼,」皮埃爾的回答就是這麼兩聲,這正道出他談風不健,事實上,除了車賽的事或者聲色犬馬的一類事,他對其他事情一概不感興趣。一談到車賽,皮埃爾倒能夠談得眉飛色舞,口若懸河,事實也確是這樣。可是,換做別的題目,他卻不勝厭煩。一聽到時事、政治、藝術——埃莉卡有時候也想談談的——他不是打呵欠,就是坐立不安,活象個不安分的孩子連幾秒鐘也坐不住。有時候,儘管解了饑渴,埃莉卡還是希望他們的關係能更加完美一些。
這個願望起來越強烈,她禁不住對皮埃爾有點火了,不料,大約就在這時,《底特律新聞報》上卻登出了一條消息,把他們兩人的名字連在了一起。
這篇文章登在社交新聞編輯伊莉諾·布賴特邁耶的每日專欄里。不少人認為這個編輯是北美報界最好的社交新聞作家。汽車城裡的上流社會人物發生的事情,幾乎沒有一件逃得過布賴特邁耶小姐的耳目。她的評論寫道:風流瀟洒的賽車手皮埃爾·弗洛登海爾和年輕美貌的埃莉卡·特倫頓——汽車產品計劃人員亞當的夫人,一直同進同出,形影不離。上星期五,兩人在舵輪飯店雙雙進餐,仍是一副旁若無人之態。
白紙上印著黑字,對於埃莉卡猶如當頭一棒。她乍一看到這些詞句,慌張得頓時想到,大底特律的成千上萬人,包括她和亞當的一些朋友在內,不消到明天,也都會看到這篇專欄文章,會紛紛議論起來。驀然間,埃莉卡恨不得跑到廁所里去躲起來。她理會到,以前她和皮埃爾實在太隨便了,好象但求拋頭露面一般,但是現在既已如此,她只能深悔不該當初。
《底特律新聞報》登出這項消息,是在七月下旬——就在特倫頓夫婦同漢克·克賴澤爾一起吃飯,一起到他的大角住宅作客之前一個星期左右。
在消息發表的那個晚上,亞當跟往常一樣,把《底特律新聞報》帶到了家裡,在飯前,他們兩人一邊喝著馬提尼雞尾酒,一邊分看報紙各版消息。
埃莉卡讀著社交新聞所在的婦女版時,亞當正在翻閱頭版新聞。不過亞當總是把整份報從頭到尾看一遍的,所以埃莉卡只怕他的注意力轉到她手裡的這一版來。
她左思右想,終於認為把任何一版報紙拿出起居室,都會犯錯誤,因為不管她裝得怎樣漫不經心,亞當說不定還是會注意到的。
於是埃莉卡乾脆就到廚房裡去,馬上開飯,也不管蔬菜是否燒熟了。蔬菜還沒有燒熟,但是,亞當過來吃飯時,倒還沒有把後面幾版報紙打開來看過。
晚飯後,亞當回到起居室,照例打開公事包,動手工作了。埃莉卡把餐室收拾好,就走進起居室,收掉亞當的咖啡杯,把雜誌理了一理,拿起幾張報紙,疊在一起,準備帶走。
亞當早抬起頭了。「把報留下。我還沒看完呢。」
一晚上埃莉卡始終提心弔膽。她裝作看書,偷眼望著亞當的一舉一動。
亞當終於把公事包卡嗒一聲關上,她頓時緊張得不得了,可是,埃莉卡簡直不敢相信,亞當竟上樓去睡了,看樣子已經把報紙完全給忘了,她這才鬆了口氣,於是藏起報紙,第二天把報燒了。
但是她知道,燒掉了一份報紙,也擋不住人家不把這條消息拿給亞當看,不在談話中提到,所以事情到頭來還是一樣。看來亞當的許多手下,還有同事朋友,分明已經看到或者聽到了這條茶餘酒後的妙聞趣事,因此,在以後的幾天里,埃莉卡一直心神不寧,生怕亞當回家來提起這件事。
有一點她是有把握的:如果亞當聽說了《底特律新聞報》上的那條消息,那她是會知道的。亞當從來不迴避問題,這個做丈夫的,在提出意見前,也不會不給妻子申訴的機會。但是他卻一句話也沒有,一個星期過去了,埃莉卡心上的石頭開始放下了。後來,她想,那恐怕是大家都以為亞當已經知道,為了顧全面子,或者覺得有點尷尬,所以避而不談。不管人家出於什麼原因,她總是感激不盡。
還有一點使她感激的是,她總算有了個機會,可以把她同亞當和皮埃爾兩人的關係估量一下。結果是,除了在男女關係上和兩人一起相處的那短短一段時間之外,亞當在其他一切方面都遙遙領先。對埃莉卡來說,不幸的是,或者應該說幸運的是,男女關係還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正由於這個原因,隔不了幾天,她又答允同皮埃爾相會了,這一次倒謹慎小心,特地過河到加拿大的溫澤相會。但是,在他們的歷次幽會中,這最近的一次偏偏是最不圓滿的一次。
事情明擺著:亞當有的那種頭腦正是埃莉卡不勝欽佩的。皮埃爾卻沒有頭腦。儘管亞當工作起來總象著了魔一樣,但不是只鑽在象牙塔里,從不接觸周圍的世事;他總是堅持己見,不過也講公德。埃莉卡愛聽亞當談論——談論汽車工業以外的一些問題。相反,有一次埃莉卡向皮埃爾提到了底特律市內房屋問題的論戰,問他有什麼看法,其實這場論戰幾星期來一直是報上的頭條新聞,誰知皮埃爾竟連聽也沒聽說過。「想來那號事跟我不相干,」
他的回答反正總是這麼一句。他也從不參加投票。「不知道怎麼個搞法,我也沒多大興趣。」
埃莉卡逐漸懂得:私情嘛,要圓滿,要稱心,就不單單是性行為,還少不得其他東西呢。
她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她最願意同她認識的哪一個男人發生私情?她想到的回答竟是意想不到的——亞當。
只要亞當盡到一個真正丈夫的職責就好了。
但是他難得如此。
在以後的幾天里,她總是一轉念就想到了亞當,一直到他們同漢克·克賴澤爾一起在大角的那天晚上,還是這樣。不知怎麼,在埃莉卡看來,那個當過海軍陸戰隊戰士的零件製造商,似乎把亞當身上的一切優點統統發掘出來了,所以她始終著迷地聽著他們談漢克·克賴澤爾的脫粒機,也傾聽亞當那極其有力的提問。後來,回家的時候,她想起了她一度擁有的那另外的一個亞當——那個對她百般愛憐,刻意溫存,而如今看來已經成為過去的亞當,這時失望和憤怒才壓上了她的心頭。
在當天深夜,她提出要和亞當離婚,她說的確是真心話。看來已經沒有希望再繼續下去了。在第二天以及其後的幾天里,埃莉卡的決心仍然一點沒有動搖。
固然她沒有採取什麼具體行動去開動離婚機器,也沒有從誇頓湖的家裡搬出去,不過她還是繼續睡在客房裡。埃莉卡只是覺得她要閉門獨處,趁機適應一下。
亞當不反對——一點也不反對。顯然他相信時間能夠彌合兩人的裂痕,不過埃莉卡並不相信。眼前,她還是繼續料理家務,也答允同皮埃爾相見。
皮埃爾打電話來說,在他出外巡迴賽車期間,要到底特律來小住幾天。
「你有點不對頭啊,」埃莉卡說。「我看出來了,你為什麼還瞞著我呢?」
皮埃爾顯得又猶豫又尷尬。他不僅孩子氣,心裡也藏不住東西,一看他的舉止態度就可以知道他的心境。
在床上,他挨在她身旁說:「想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埃莉卡臂肘一撐,支起了身子。汽車旅館的房間里黑魆魆的,因為他們一進來,就把窗帷拉上了。即使如此,透進來的光線還是能使她看清房間里的布置。這裡的布置同他們住過的其他汽車旅館都差不多——沒有特色,都是些大批生產的傢具和廉價的五金器皿。她看看錶。時間是下午兩點;他們是在伯明翰的郊外,因為皮埃爾說他沒時間過河到加拿大去。外面,天色陰沉沉的,中午的天氣預報說要下雨。
她回過頭來把皮埃爾端詳了一下,他的臉倒也看得清楚。皮埃爾對她一笑,不過埃莉卡覺得,微笑中似乎帶有一點戒心。她看到他那一頭金髮亂蓬蓬的,不用說,那是剛才親熱時她用手捋亂的。
她已經打心底里喜歡皮埃爾了。皮埃爾儘管思想淺薄,但是討人喜歡,在那方面十足是個男子漢,埃莉卡追求的畢竟就是那個。哪怕是偶爾流露的傲慢神態——埃莉卡在初次見面時就已經注意到他有這種明星派頭——看來也和男子漢氣概十分調和。
「別蘑菇了,」埃莉卡催逼著說。「告訴我,你究竟有什麼心事呀?」
皮埃爾轉過身,伸手去拿了放在床旁的褲子,在褲袋裡找紙煙。「這個嘛,」他說,眼睛並沒有直對著她看,「想來是我們的事吧。」
「我們怎麼啦?」
他點了支紙煙,向天花板噴了口煙。「從今以後,我要多到跑道上去了。不會常來底特律了。我想應當告訴你一聲。」
兩人都默默無言,埃莉卡只覺得身子冷了半截,但是竭力裝得若無其事。
最後她說了:「就是這個嗎,還是你另有話想要告訴我?」
皮埃爾看來局促不安了。「什麼樣的事?」
「我想你應當知道。」
「只不過是……說起來,我們已經見過不少次面了。時間也不短了。」
「的確不短了。」埃莉卡竭力保持語氣輕快,她心裡明白,對他不客氣,免不了犯錯。「整整有兩個半月了。」
「天!才兩個半月?」他那分驚奇看來是真的。
「明擺著,在你看來就長得多啦。」
皮埃爾勉強笑了笑。「那也不見得。」
「那麼究竟怎麼回事啊?」
「媽的,埃莉卡,是這麼回事——我們要暫時分開一段時間了。」
「多久?一個月?六個月?還是要一年?」
他含含糊糊回答:「恐怕要看情況了。」
「什麼情況?」
皮埃爾聳了聳肩。
「這以後呢,」埃莉卡追著問,「過了這段不定期的時間后,你來找我呢還是我去找你?」她知道她逼得太緊了,可是對他那種不痛不快的態度已經忍不住了。見他不吭一聲,她又補上一句說:「是不是樂隊已經奏起了《該告別了,別了,別了》?是不是要溜之大吉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何不就講明了,大家散夥呢?」
很清楚,皮埃爾決心抓住這個送上門來的機會。「是啊,」他說,「想來也可以說就是這麼回事。」
埃莉卡倒抽了口冷氣。「謝謝你終於老老實實回答了我。現在我總算知道我的處境了。」
她心想她簡直不能怨天尤人。不是她自己一定要知道嗎,現在話不都告訴她了嗎,其實,剛才談話一開始,埃莉卡就已經明白皮埃爾心裡的打算了。
此刻她真是百感交集。首先,是傷了自尊心,因為她本來認為,他們的這段私情,如果要結束的話,那是只能由她提出的。但是,她還不準備收場呢。
除了自尊心受了傷害以外,她還覺得茫然若失,悲哀凄涼,而且也預感到了來日的寂寞。她是講現實的,知道懇求也好,爭論也好,都無濟於事。有件事埃莉卡早就打聽到了:凡是皮埃爾需要的女人,想望的女人,個個都讓他搞上了手;她也知道,在她之前遭到皮埃爾厭棄的女人也有的是。一想到自己又成了這樣的一個,剎時間真想痛哭一場,但是她忍著不哭出來。要是給他知道她實在死不了這條心,他就會越發趾高氣揚了——這種蠢事她可死也不幹。
埃莉卡冷冷地說:「既然是這樣,看來留在這兒就沒多大意思了。」
「嗨!」皮埃爾說。「別發火。」他在被子下面伸手去拉她,但是她躲開了,溜下床,拿了衣服,到浴室里去穿起來。要是發生在他們相好的初期,皮埃爾準會搶上去,拉住她,嘻皮笑臉地逼著她回到床上,以前有一次吵架時,就是這樣的。這回他卻不是這樣了,雖說她的心裡還在隱隱盼望他這樣做呢。
可是,等到埃莉卡從浴室里出來時,皮埃爾竟連衣服也穿好了,幾分鐘后,兩人簡直是敷衍了事地吻了一下,就分了手。埃莉卡覺得,皮埃爾的樣子象是心裡落下了一塊石頭:他們的分手總算沒有費多大的周折。
皮埃爾開了汽車走了,車子一離開汽車旅館的停車場,就開足了馬力,輪胎吱吱直響。埃莉卡駕著活頂跑車,速度比較慢些,也跟著走了。看到他的最後一眼,是他在揚手微笑。
但等她開到第一個十字路口,皮埃爾的汽車早已影蹤全無了。
她又開過一條半馬路,才想到自己心裡一點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時間已近午後三點,眼下正凄凄涼涼地下著雨,天氣預報倒一點不錯。到哪兒去呢?去幹什麼好呢?……怎麼過完這一天呢?怎麼過完這一輩子呢?驀然間,好象攔住的洪水衝決而出,苦悶、失望、傷心,在汽車旅館里硬憋住的這一切,現在統統襲上了心頭。她感到被遺棄了,絕望了,她的眼裡噙著淚,聽任淚水順著腮幫往下淌。她只管無意識地開著車,繼續在伯明翰兜來兜去,開到哪裡算哪裡。
有一個地方是她不樂意去的,那就是回到誇頓湖的家裡。那裡有太多的回憶,一大堆未了的事情,眼下沒法對付的種種問題。她又開過了幾條馬路,拐了幾個彎,才發覺已經到了特羅伊的薩默塞特廊,不到一年前,她就在這個百貨商場拿走了一瓶香水——這是她第一次在商店裡偷竊。就在那一次,她懂得了,只要機智、敏捷和沉著,總是無往而不利的。她停好車,淋著雨,朝廊里走去。
到了廊里,她往臉上一抹,把雨水、淚水都一齊抹去了。
百貨商場里的鋪子大都相當忙。埃莉卡晃進了幾家鋪子,看看巴利公司皮鞋、弗·奧·奧·施瓦茨公司玩具展覽、一家時裝店裡五顏六色的各式服裝。但她只是象機器一樣挪動著身子,她看到的東西什麼也不想要,她越來越沒精打采,越來越抑鬱了。到了一家皮箱店裡,她瀏覽了一下,正要走,忽然一隻公事包引起了她注意。這隻公事包是英國牛皮做的,棕色的皮革閃閃發亮,放在鋪子後部一隻玻璃面的櫃檯上。埃莉卡的眼光繼續向前移去,可是不知什麼道理又退了回來。她想:她完全沒理由要有一隻公事包呀;過去不需要,今後也不見得需要。再說,公事包就象徵著她痛恨的一切——把工作帶回家來的虐政,亞當跟他打開的公事包一起度過的許多夜晚,他沒有和埃莉卡相處的無數時光。不過,剛剛看見的那隻公事包,她就是要嘛,莫名其妙的,此時此地就要嘛。她就是想要弄到手嘛。
埃莉卡想,她或許可以把這個公事包送給亞當,作為絕妙諷刺的臨別禮物。
但是一定要出錢買嗎?當然,錢她是出得起的,不過,把自己想要的東西拿了就走,就象前幾次巧妙地干過的那樣,不更顯得有挑戰的味道嗎?這樣一來,當天生活不就橫添了幾分妙趣嗎?以前那可是太少了呀。
埃莉卡一面裝著看別的東西,一面打量著這個鋪子。正象前幾次在商店裡偷竊一樣,她感到有一種一陣勝似一陣的興奮心情,有一種既怕又不怕的飄飄然心情。
她看到,有三個售貨員在那裡,一個女的,兩個男的,一個男的年紀大些,想來是掌柜吧。三個人都忙著招呼顧客。鋪子里還有兩三個人,象埃莉卡一樣,在東張西望。有一個是老鼠樣的老奶奶式女人,在仔細看卡片上的皮件價目。
埃莉卡順著一條環行走道走去,中途停了下來,蹓噠到放著公事包的那隻櫃檯邊。裝著象初次注意到一樣,她把公事包拿起來,翻過來檢看。一面檢著,一面飛快地瞟了一眼,看準三個店員還在忙碌。
她一邊繼續檢看,一邊把公事包打開一條縫,用胳臂把外面兩條標籤捅到裡面,叫人看不見。她還是裝著隨隨便便的樣子,把包放下去,象是要放回原處,但是她並沒有鬆開手,而是把包一下放到櫃檯檯面下。她大著膽子,朝鋪子四下一看。剛才兜來兜去的兩個人已經走了;一個店員已經在招呼另一個顧客了;此外一切都是老樣子。
埃莉卡晃啊晃的拎著包,不慌不忙向鋪子門口踱去。門外,是重重疊疊的走廊,通到別的鋪子,顧客來來去去可以吹不到風,淋不到雨。她看得見有一個噴泉在噴水,還聽得到嘩嘩的水聲。她看到在噴泉的那面有個穿制服的警衛,但背對著皮箱店,正在跟一個小孩閑聊。即使這個警衛看到了埃莉卡,只要她一出鋪子,也就沒有什麼可引起他疑心的了。她走到門口了。沒有人攔住她,甚至都沒有人開口。真是!——太容易了。
「等一等!」
這斬釘截鐵的一聲尖喊,就在她背後傳來。埃莉卡吃了一驚,轉過身來。
原來就是剛才好象專心在看皮件價目的那個老鼠樣的老奶奶式女人。可是,現在,她既不象老鼠了,也不象老奶奶了,只見她眼睛露出凶光,薄薄的嘴唇閉成了一條線。她一陣風似地向埃莉卡趕來,一邊喊那店掌柜:「揚西先生!快來!」埃莉卡頓時感到一隻手腕已被牢牢抓住,她想要掙脫,可是抓得更緊了,象夾著鐵鉗一樣。
埃莉卡亂作一團。她慌慌張張提出抗議:「放我走!」
「不許鬧!」那個女人喝道。她四十多歲——遠不如打扮得那麼老。「我是偵探,你偷東西給逮住啦。」掌柜匆匆趕了過來,女偵探告訴他說:「這女人手裡的包是偷的。她正想溜走,給我攔住了。」
「好吧,」掌柜說,「我們到後面去。」他的神氣跟女偵探一樣冷漠,好似心裡有譜,準備來了結一件不愉快的公案。他對埃莉卡幾乎連一眼也不看,這就已經使埃莉卡覺得丟盡了面子,活象個犯人了。
「你聽到啦,」女偵探說。她拉著埃莉卡的手腕,打算向鋪子後部走去,辦公室大概就設在那兒一個看不見的地方。
「不!不!」埃莉卡硬是賴在那兒不動。「你們搞錯了。」「搞錯的是你們這號人,妹子,」女偵探說。她挖苦地問店掌柜說:「你碰到的有哪一個不是這樣說來的?」
掌柜看來不大自在了。埃莉卡扯高了嗓門說話,早已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鋪子里有幾個人還在一旁看著。掌柜顯然不願意讓人家看到這場亂子,趕緊對女偵探擺了擺頭。
就在這個時候,埃莉卡卻鑄成了大錯。要是她照著辦,同他們一起走了,那麼接下來的事幾乎可以肯定是老一套。首先,她會受到審問,說不定要受到女偵探嚴厲的審問,經過審問,埃莉卡十之八九挺不住,就會承認犯了罪,請求寬大處理。在審問中,她少不了透露她的丈夫是汽車界大經理。
一認了罪,人家就會要她寫份坦白書,簽上名。不管她心裡怎麼不願意,這份坦白書還是要她親筆寫出來。
辦完以後,她就可以回家了,對埃莉卡來說,事情就到此結束了。
埃莉卡的坦白書,會由店掌柜送到零售商公會的調查局去。如果舊罪記錄在案,可能考慮起訴。如果是初犯——從法律上來講,埃莉卡還是初犯——就不會提出訴訟。
底特律郊區的商店,特別是靠近伯明翰和布盧姆菲爾德山這一類富裕人家居住地區的商店,對於不是因為需要而在商店偷竊的女人,早已司空見慣,無可奈何了。商店老闆倒用不著又做零售商人又做心理學家;可話又說回來,他們多半人也知道,這種偷竊行為究其根源,原因在於婚姻不美滿,寂寞無聊,要出風頭——這些情況,對汽車界經理的妻子來說,特別容易發生。此外,店方也知道,一旦提起訴訟,讓汽車工業里的一位聞人出庭,鬧得滿城風雨,那麼給他們的買賣帶來的好處少,招來的害處就要多得多了。汽車界人士是結成幫的,哪家鋪子對其中一個成員有什麼過不去,管保會遭到全體成員的抵制。
因此,零售鋪子就用另一套辦法。如果有人偷了東西被發覺、被揪住了,就把她偷的一切開上一張帳單給她,這樣的帳單通常都是照付不誤的。有時候,弄清楚了是誰偷的,也照樣開張帳單隨後送去。此外,有的還害怕遭到拘留,再加上其勢洶洶的審問,往往也就一生再不敢到商店裡去偷竊了。但是,不論使用哪種辦法,總的說來,底特律一些鋪子始終是以避免張揚、謹慎從事為宗旨的。
埃莉卡,驚慌失措,走投無路,把私下了結的道道都堵死了。但是,她猛地掙脫了女偵探的手,轉身就跑,手裡還抓著那偷來的公事包不放。
她從皮箱店裡跑到廊上,朝著剛才進來的外面大門一頭奔去。女偵探和掌柜沒料到有這一著,怔了一兩秒鐘。女偵探首先清醒過來。她趕緊飛步追去,一面喊著:「攔住她!攔住那個女人!她是賊!」
站在廊上跟小孩閑聊的那個穿制服的警衛,聽到喊聲,一下轉過身來。
女偵探看到了他,就命令他說:「抓住那個女人!在跑的那個!逮住她!她手裡的包是偷的。」
警衛撒腿就跑,向埃莉卡追去,廊上的顧客都張大了嘴,伸長了脖子等著看好戲。有的聽到喊聲,就從鋪子里急匆匆跑出來。但是誰也沒有打算攔住埃莉卡,埃莉卡還是一個勁跑,鞋後跟在磨石子地上敲得啪達啪達直響。
她只管朝著外面的大門跑去,警衛還是蹬蹬蹬地在後面趕來。
在埃莉卡看來,那可怕的喊聲,那瞪眼看著的兩旁人群,那越來越近的追兵腳步聲,那一切都是一場惡夢。這是真的嗎?決不可能!她的夢管保就要醒了。但是,夢沒有醒,她卻跑到了那扇沉重的大門前。雖然她下死勁推門,門還是開得那樣慢,真急死人。她終於到了外面,淋在雨里,她那輛停在停車場上的汽車只離她幾碼路遠了。
她的心在怦怦跳,由於使勁奔跑,心驚膽戰,她連氣都透不過來了。她記得車門幸好沒有鎖上。埃莉卡把偷來的公事包往胳肢窩裡一夾,手忙腳亂地打開了手提包,在包里翻找汽車鑰匙。一連串東西從手提包里掉了出來,她也不管,只想把鑰匙找出來。她到了汽車跟前了,開點火鍵的鑰匙也拿在手裡了,可是,她也看見那個年紀輕輕、身體結實的警衛離她只有幾碼路遠了。女偵探也跟在後面,不過警衛離她最近。埃莉卡這才明白過來——來不及了!等不到走進車裡,等不到開動發動機,等不到把車開走,警衛就要趕到了。她明白現在後果更嚴重了,嚇得魂不附體,完全死了心。
就在這當兒,警衛在雨水淋濕的停車場上一下子滑倒了。他直挺挺倒在地下,跌得金星亂迸,還受了傷,在地上躺了一會,才爬起來。
警衛不幸摔交,埃莉卡才有了必不可少的時間。她急忙溜進車,開動發動機,發動機頓時發火,車就開走了。但是,就在她離開顧客停車場那會兒,她又添了件心事:追趕她的人有沒有看到汽車牌照號碼?
他們看到了。還看清了汽車的樣子——一輛新式活頂跑車,嬌滴滴的蘋果紅顏色,象寒冬臘月的一朵鮮花那樣顯眼。
好象還嫌不夠似的,從埃莉卡手提包里散下來的東西里,還有一隻皮夾子,裡面放著記帳卡和其他證件。女偵探把丟下的東西一件件撿起來;制服弄得又濕又臟、還扭傷了腳脖子的警衛,忍著痛,一瘸一拐地去打電話,通知當地警察局。
事情真是容易得出奇,因此,兩個警察把埃莉卡從她車上押到他們的車上時,都咧嘴笑了。幾分鐘前,警察巡邏車趕上了活頂跑車,沒有費什麼手腳,既沒用閃光燈也沒使警報器,一個警察揮揮手叫她停下,她就馬上停了車,因為她知道不這樣做,等於發神經病,正如當初打算逃跑就是蠢得象發瘋一樣。
兩個警察都很年輕,雖然態度強硬,但也不失溫文有禮,因此埃莉卡不象見了皮箱店那個凶相畢露的女偵探那樣害怕了。不管怎麼樣,現在無論有什麼事臨頭,她都已經完全聽之任之。她知道她已經自取其禍,以後還有什麼災禍的話,反正也在所難逃,因為現在不管她怎麼說,怎麼做,絲毫也挽回不了這個局面了。
「我們奉命把你押起來,太太,」一個警察說。「我的夥伴開你的車。」
埃莉卡氣喘咻咻說:「好吧。」她走到巡邏車的車后,一個警察已經替她打開了門,讓她進去,可是她縮了回來,她發現車內裝著柵門,知道自己要被關在裡面,就象坐牢一樣了。
那個警察看出她遲疑不決。「規章如此,」他解釋說。「我辦得到的話,我就會讓你坐到前面去,但是我這樣做了,他們就可能把我送進後邊去啦。」
埃莉卡勉強笑了笑。顯然,這兩個警察已經認準她不是個重罪犯了。
還是那個警察問道:「以前被捕過嗎?」
她搖搖頭。
「我看你也不象是。經過幾次就無所謂了。這可指的是不搗蛋的人。」
她上了巡邏車,門砰的一聲,就把她給關在車裡了。
在郊區警察局裡,她的印象中只有上光的木器,還有花磚地,除此以外,周圍的事物在她眼裡都是模模糊糊的。警察局裡先對她警告一番,然後再訊問她在皮箱店裡的犯案經過。埃莉卡都如實回答了,她知道躲躲閃閃的時刻早已過去啦。女偵探和警衛都到場了,他們說的,埃莉卡都一一承認了,可是兩人的態度還是惡狠狠的。埃莉卡指出了她偷的公事包,不過她心裡也禁不住納悶,不知道自己要這包幹什麼。過後,她就在供述上籤了字,警察局裡接著問她要不要打個電話。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律師?給她丈夫?她都說不要。
之後,她被帶到警察局後面一個裝著鐵窗的小房間里,撇下她一個人關在裡面了。
郊區警察隊長威爾伯·阿倫森並不是個無事忙的人。在一生中,阿倫森隊長曾經多次發覺,辦事能慢則慢,這對以後大有好處,因此,現在他慢吞吞看著幾份報告。報告上談到當天下午兩三點鐘發生了一宗所謂商店偷竊案件,作案后,有個嫌疑犯企圖逃跑,警察當局發出無線電通知,後來就將嫌疑犯攔截拘留。被拘留的嫌疑犯,名叫埃莉卡·瑪格麗特·特倫頓,年齡二十五,已婚,家住誇頓湖,態度較好,已在供狀上簽字認罪。
要是按正常的做法,這個案件就要照例行手續辦下去,對嫌疑犯提出控訴,隨後開庭審理,十之八九是判決定罪。不過,在底特律郊區警察局裡,並不是事事都照常規辦理的。
雖說按常規辦理,隊長用不著審閱輕罪案件的案情,不過,在他部下的斟酌決定下,某些案件也會送到他的辦公桌上。
特倫頓。這個名字勾起了他的回憶。他說不上以前在什麼場合下,在什麼時候聽到過這個姓名,但是他知道他要不急著去想的話,他這顆腦袋想啊想的,遲早會把答案想出來。此刻,他就繼續看報告。
另外還有一件不按常規辦理的事,就是那個摸熟上司脾氣和愛好的警察局錄事,到目前還沒有把那個嫌疑犯的案例登記入冊。因此,摘錄罪犯姓名和犯罪案由、備採訪記者查看的逮捕人犯記錄簿上,還沒有登上這件案子。
這件案子有幾件事引起了隊長的興趣。首先,犯罪的動機顯然不是為了要錢用。嫌疑犯企圖逃跑時,在百貨商場停車場上失落了皮夾子,裡面有一百多元現款,還有美國快車俱樂部和進餐者俱樂部①的會員證,外加當地商店的記帳卡。嫌疑犯手提包里的一本支票簿,也表明帳下還有一筆為數可觀的存款。
①兩個美國「高級」俱樂部,需有一定的財產、地位及其他條件方得加入成為會員。
阿倫森隊長非常了解那種境況寬裕的商店女竊和所謂偷竊的道理,因此,有那麼一筆錢,並沒有出乎他意外。耐人尋味的倒是,那個嫌疑犯竟不願意透露她丈夫的身份;讓她打電話給丈夫,她也不要。
可不是說這有什麼關係。審訊案子的警官,已經按常規查明她駕駛的這輛汽車車主是誰。原來這輛汽車登記在三大汽車公司之一的名下。再向那家公司的保安處一調查,才知道是公司的一輛公家汽車,是分派給亞當·特倫頓先生的兩輛汽車之一。
有兩輛汽車這個情況,本來並沒有問到,是公司保安人員順口說出來的,打電話詢問的警官,在報告里也照錄不誤。現在,這位年近六十、身材結實、有點禿頂的阿倫森隊長,正坐在辦公桌旁,考慮著保安人員這一說明。
隊長完全了解,汽車界經理使用公司汽車的為數不少。但只有大經理才有兩輛汽車——一輛自己用,一輛給妻子用。
因此,用不著多大的推斷能力,就可以得出結論:那個嫌疑犯埃莉卡·瑪格麗特·特倫頓,就是現在關在小小的審訊室里而沒有關進牢里的(這是錄事的另一個直覺行動),她的丈夫是個相當重要的人物。
隊長需要知道的是:到底有多重要?特倫頓太太的丈夫有多大的勢力?
隊長居然還要花些時間來考慮這樣一些問題,這一點正說明為什麼底特律各郊區一定要有地方警察隊。時常有人提議,說是應當把大底特律的二十來個獨立警察隊並成一個全市警察大隊。這樣一併,據說可以消除機構重複,保證更有效地維持治安,而且,還可以節省開支。提倡全市警察大隊制度的人,還指出這種制度在其他地方都行之有效。
但是,伯明翰、布盧姆菲爾德山、特羅伊、迪爾博恩、大角等等郊區,卻總是堅決反對。由於這個原因,再加上那些地區的居民在重要的機構里都有勢力,所以這個建議總是通不過。
儘管現行的獨立小警察隊制度未必能使個個人都得到公平對待,但是,對當地有名望的公民說來,如果他們和他們的親友犯了法,這個制度給他們的方便倒是確實不小。
說時遲那時快!——隊長記起了他過去是在哪兒聽到特倫頓這個名字的。六七個月前,阿倫森隊長在汽車經銷商斯莫蓋·斯蒂芬森那裡替妻子買過一輛汽車。隊長到經銷商的樣子間去的那天——他還記得那天是星期六——斯莫蓋把他介紹給一個名叫亞當·特倫頓的人,那人是在汽車公司的總辦事處工作的。後來,在斯莫蓋和隊長談汽車交易那時,私下裡,斯莫蓋又一次提起特倫頓,預言他要在公司里步步高升,總有一天會當上公司的總經理。
想到了這件事,又想到了這件事在此刻的含意,阿倫森隊長暗暗慶幸剛才總算沒有鹵莽從事。現在,他不但明白了這個被拘留的女人是個頭面人物,而且還知道可以從哪兒去多弄到一點對案子可能有幫助的情報。
隊長用辦公桌上的外線,給斯莫蓋·斯蒂芬森打了一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