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讀得實在太多了。涅莉嬸子有次給我寄來一部厚本詩選,而昂熱莉克非讓把這本書讀完不可。枯燥得要命。那裡有德萊登的,海默司夫人的作品,有《處女湖》,還有《失樂園》……」
「不該這樣,羅瑪什卡,」哥哥插了進來說,「既然這是你的專業,就應該說得確切些。那篇是《復樂園》。」
「這無關緊要,我看過《失樂園》的譯本,和這本毫無區別。」
「那莎士比亞的作品呢?」
「還沒有讀過!我讀的都是伏爾泰對他的評論,這些對我就足夠用了。是啊,我們現在還沒有讀完卡爾德隆,讓英國詩歌靠邊等一等吧,我最好先讀讀洛克的作品和平民思想論。」
正象侯爵從前曾經感受到的一樣,不久,范里斯就發現教瑪格麗特課等於接受不斷的審問,因為她求知的渴望是無止境的。
一天晚上,列尼回家時正趕上他們還在學習,他對列尼說:「我得增加自己的學識本領了,瑪格麗特小姐方才用令人難堪的不禮貌方式揭了我的短:她引了一段亞里斯多德的話問我,而我卻說不出這段話的出處了,使我非常尷尬。」
「我早就提醒過您,她會到處設陷阱的,」列尼俯下身子親了親妹妹,「要知道,他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你的個性太乖僻,對吧,我的妹妹?」
她把雙手放在哥哥的肩上,看著他的臉。
「就算是這樣,那也不該使你這樣精神不振、疲憊不堪啊!到底出了什麼事?」
「沒有發生什麼事,」列尼坐下來,用手攏了攏頭髮,「我方才見到列魯啦,」他沖著范里斯補充一句,「他在街上攔住了我,問您回來沒有。」
「我八月里和他見過一面。」
「是啊,他告訴我啦。」
「那他對您說什麼啦……」
「這是很意外的。他估計您既然在我們這裡作客,我是應該知道的。因此,他什麼細節都沒有對我講。」
瑪格麗特的目光從一個人身上轉到另一個人身上。「那麼說,一定出了什麼事。這是秘密?」
「根本不是秘密,」范里斯愉快地回答,「只是沒有必要用這類東西使您煩惱。您的心慈面軟的哥哥一聽說我身體狀況壞到只剩下良好的願望,就有點……心慌意亂。這都是我自己的過錯——是我在阿平寧山區把身體搞垮了。」
「還是那個老病嗎?」列尼沉默一陣之後問。
「是的,還是那個老病。我們在江濱大街上碰到的那天早晨,我剛剛從列魯那裡出來。我不願意使您感到痛苦。」
「難道沒有任何希望了嗎?」
「他們說,已經絕望了。但我還不打算死去,在發作的間隙,我還有許多時間。幸好只發作了一次。這完全可以忍受。您瞧,瑪格麗特小姐不是有足夠的時間來揭露我的各種各樣的錯誤嗎……甚至連西班牙語語法上的錯誤。」
講最後幾句話時,他看了列尼一眼,但列尼並沒有察覺。
「那麼,我該去更衣、吃飯了,」列尼悶悶不樂地說了一句,就走出了房間。
瑪格麗特看了看范里斯。她目光中充滿著痛苦。
「您也……」
聽到她那中斷了的低語聲,他向她轉過身去,露出一絲欣然的微笑。
「啊,小姐,這世界該多麼民主啊,就連死囚房也要與人平分了。」
她猛然抓住范里斯的手,他用手指溫情脈脈地撫摸著她的頭髮。
「可憐的姑娘,」他說,「多麼可憐的小姑娘啊!」
第九章
新年,列尼和瑪格麗特在家裡舉行了一次午宴。宴會上唯一的女人就是躺在沙發床里接待客人的女主人。瑪格麗特的兩眼閃閃發光,頭上戴著一頂翠綠色的花環,身上穿著一件乳白色的連衣裙。這件衣服,料子是范里斯給挑選的,樣式是列尼給設計的,是專為這次宴會定做的。
「我不希望在我家裡再出現女人!」瑪格麗特對最先來到這裡作客的麥爾尚說,「我討厭女人,因為我知道沒有一個女人不心胸狹隘、不斤斤計較瑣事的。」
「可您才認識幾個女人?!」醫生深深凹陷的黑眼珠含著笑意問道。
「確實不多,這倒是實話,但我認識的男人不也很少嗎?可不管怎樣,在他們中間卻能找到幾個不善於……不善於象最可愛的女人那樣計較小事的人。算了吧,醫生,您就承認我正確吧。您搖頭,只說明您固執。我很少見到象您這樣好抬扛的人。」
瑪格麗特和麥爾尚由於面紅耳赤的爭論而結下了友誼。因為這種爭論使他們都感到最大的滿足。任何一個話題,除對列尼的品德之外,無不引起他們熱烈的爭論。
「我很羨慕您,」麥爾尚說,「我,當然也認識不少人,其中有男有女。這些人若不受外界的特別的引誘,他們是不會去干殺人或盜竊勾當的。有這一條就足夠了。對一個人不該苟求。假如您過分地計較小事,那我們就只好去上吊了。」
「要知道小事也是重要的!我可以原諒那些由於貧窮,甚至只是由於酗酒而走上殺人和盜竊道路上的人,但對那些好撥弄是非或……」
「哎呀,小姐,您就寬恕了吧!」在她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別剝奪我僅有的自尊心吧。我就是一個地道的好撥弄是非的人,但一般還沒有發展到殺人的程度。難道只有象麥爾尚不疼不癢地說的『引誘』,達到強烈的程度,才構成理由嗎?」
范里斯悄悄地、無聲地輕步來到他們跟前,他們誰也沒有察覺到。瑪格麗特笑著向他伸過手去。
「凡是偷聽別人講話的人,是聽不到關於自己好話的。」
范里斯吻了吻瑪格麗特的手,向她恭賀新年,並說了些寒喧的話。當他離開滿臉生輝的女主人時,麥爾尚的臉色已經恢復了常態。
「又是禮物!」姑娘拿起范里斯放在她身邊的一包東西,提高嗓門說,「您不是保證今後不再送禮物嗎?」
「新年可以打破一切常規!」他無所顧忌地回答,一面卻陰鬱地看她解包。
誰能設想她是如此冷酷無情呢?給老人,給自己的客人當頭一棒,揭他那痛苦而見不得人的傷疤呢?是列尼?是誰給了他的瑪格麗特揭露麥爾尚的權利呢?
他的臉色一下子又開朗起來。自己腦子裡怎會有這樣荒謬的想法呢?對她,當然誰也不會講什麼。她的話也證明了這一點。若是瑪格麗特真知道的話,那她也一定不會來談這個話題。她是在完全不了解的情況下觸動了麥爾尚的痛處。他怎麼能想是列尼多嘴呢。列尼是可以信任的。
瑪格麗特興奮的喊聲打斷了范里斯的思路。
「多美呀!您怎麼能想到挑選這種芳香的馬約蘭呢?大概是列尼告訴您說我最喜歡這種花吧!醫生,您快來瞧瞧。」
一條潔白而柔軟的披巾,綉著馬約蘭花的花邊。當瑪格麗特打開這漂亮的禮物時,從裡邊滑落出一張卡片。她拾起卡片,瀏覽那上面寫的四行詩。接著又看了一遍,納悶地皺起眉頭。
「這是英國詩吧?這些句子寫得多麼蹩腳啊。可能這是一首古詩。不,讓我自己再好好看看吧。」
范里斯俯身在瑪格麗特的床邊,給她解釋那些不懂的詞句。他為剛才那種無端的猜疑感到疚愧。
馬約蘭花呀,
是品德高尚的花——
它把你那少女的容貌
裝點得更加艷麗。
姑娘抬起眼睛,雙腮泛起一片紅暈。
「太美了。您從哪裡抄來的?」
「這不過就是您所討厭的那些英國詩人的詩。您可以在被您丟掉的那些書中找到。」
瑪格麗特向上舉起雙手。
「我投降了!我象卡萊市民一樣被征服了。從明天起,我馬上就啃大厚本書。您這樣同情地望著我,醫生,您是完全正確的。您瞧那本書該多厚啊!」
「第一次聽說,麥爾尚能拿同情的目光來看人。」同貝蒂容一道走進來的列尼說,「馬約蘭!是范里斯帶來的嗎?您不是說披巾上要綉雛菊嗎?」
「我改變主意了。」范里斯回答,「我不喜歡雛菊了。」
「您不喜歡雛菊了?那為什麼呢?」哥哥和妹妹異口同聲地驚問。
范里斯笑了。
「難道這也是罪過嗎?不,我是喜歡這種花的,但這種花常常使我感到痛苦。這些花彷彿睜著兩隻潔白得令人吃驚的眼睛,我一想到它們將識破多少秘密的時候,就感到恐懼……」
「是啊,可這兩隻眼睛也會保持沉默的。」麥爾尚插了一句。
第二天,列尼看到瑪格麗特在試著閱讀喬叟的作品。
「他的語言太陳腐了。」他說,「讓我們讀讀莎士比亞好嗎?可以選一個劇本,按劇中的角色分別來朗讀。」
「可他口吃啊。」
「他讀起來從不口吃。我在沒聽到他朗讀之前,從未想到英國詩會這樣有味道!」
范里斯來后,瑪格麗特建議朗讀莎士比亞的作品。
「既然我命中注定要學英國詩,那我就想聽聽您的意見,從中該學些什麼東西。列尼認為您連最差的詩也能朗讀得很出色,這是實話。記得在默瑙斯的時候,您曾用密爾頓的作品折磨過列尼,他並不愛讀他的作品。我是一個順從的小女學生,但我先講明——我不想讀密爾頓的作品。這就是我最後的決定。」
「那次當列尼發瘧疾的時候,我曾用《力士參孫》來為他解悶。我想他是喜歡這個作品的,但不管怎樣,這些詩我是感到十分可貴的,不值得在一個沒有鑒賞詩歌能力的輕率少女身上浪費時間。應該給您一部《亨利六世》,共有三卷,這是對您不尊重密爾頓的懲罰。」
「您饒恕她吧!」列尼反駁說,「這太殘酷了。讓我們讀讀《理查三世》吧,讀這本書,起三不會打瞌睡。」
「不,我不能讓我的女學生學那種下流的語言!」
「您叫她學密爾頓的作品,就不擔心她會用那些下流話嗎?」
「是的,譬如,『鼓肚子的蜘蛛』能算下流話嗎?當然,我敢斷言,一……一隻眼睛的討厭的癩蛤蟆也可能是最多情的。不,我們提到的《亨利五世》作英語課本,只此而已。您,小姐,可以扮演凱瑟琳公主,她也不大喜歡英語。而列尼則扮演弗魯愛林。」
列尼看了看范里斯不禁笑了起來。
「『茲請諸君多多海涵』,恐怕連您都無法海涵了。羅瑪什卡,你別著急,《亨利五世》這劇本是完全可以讀下去的。」
「我有點不大相信。」瑪格麗特嘟噥著回答。
她和范里斯的內心都充滿著一種瘋狂的喜悅。吃晚飯的時候,他們倆都搶著模仿對方的言談笑貌。收拾完餐桌后,他們立刻打開書,簡直無法平靜下來。在朗讀序言和兩個紅衣主教的對話時,他們的表情活象兩個調皮的孩子,相互挑逗著,提出各種愚蠢可笑的問題。瑪格麗特第一次使范里斯感到她能有聲有色地扮演各種角色。她扮演了道貌岸然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在刻劃約瑟夫神父的形象時是那樣富有諷刺味道。台詞說:
願上帝和天使
守護著皇上的聖位……
聽到這裡,列尼哈哈大笑起來。當讀到「舍拉繼承法」那段議論時,她使用了莊嚴的腔調,有意提高了嗓門。
瑪格麗特雖然有時並未擺脫法語的制約,但她的英語發音也很漂亮,那輕微的法國腔調只是使她在紅衣主教的結束語中增加了誇張的氣氛。
讚美您,
君主,大不列顛的勇士們!……
這行詩還沒讀完,瑪格麗特就放下了書本。
「這難不住我,還不是:
他的幼獅
在法蘭西貴族的血泊里
橫衝直撞。
對此,我們早已習以為常了。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老令人感到枯燥。莎士比亞的作品都是這樣嗎?」
「不完全是,讓我們再翻兩三頁看看。」
瑪格麗特喜歡畢斯托爾和尼姆這兩個人物。後來又出現了國王。她便顯出一副憂傷的面孔。
「我的上帝呀,又是長篇大論!」
過了一會兒,她再顧不上逗趣了。范里斯朗讀了國王對洛爾德•斯科魯普•麥謝姆的一段台詞:
啊!叫我對你說什麼好呢,斯科魯普勛爵!
范里斯讀這幾句話的聲音是那樣深沉,使瑪格麗特不禁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我的一切決策全掌握在你手裡,
我的靈魂都讓你一直看到了底,
「莫非他想起了某個女人?」瑪格麗特看了看哥哥。列尼在屏氣靜聽著,一動不動。他被那優美的詩句和變幻莫測的動聽的音調吸引住了。他沒有注意到范里斯的眼神。
你用懷疑的毒藥
危害了「信任」這世上最美好的情操,
假如說有人沒有被出賣的話,
那這個人就是你,
你學識淵博,機敏過人;
誰生來就如此光明正大?
當然還是你,虔誠而溫順。
她邊聽著,邊嚇得渾身發冷。不,這不是一個女人。在他的心靈上隱藏著一個難以癒合的創傷。但這個創傷並不是一個女人給他造成的。她深信這一點。
你就象是
這樣十全十美的人;
而你的變節
聽所有才德兼備的君子
蒙上了嫌疑的污點。
「懷疑……懷疑……」瑪格麗特顫抖著自言自語地復誦,好象一個幻影走進了房間。
「羅瑪什卡!」列尼朝她大喊一聲:「你忘了,該你接了。你不是愛克塞特公爵嗎。」
瑪格麗特急忙讀起來:
我以嚴重的叛國罪狀逮捕你……
當念到快嘴桂嫂一段台詞的時候,范里斯又產生了玩世不恭的情緒。但瑪格麗特這天晚上一直是很憂傷的,透過低垂的眼睫心神不定地看著范里斯。
「她的情緒怎麼變得這樣快呀。」他想到,「好在列尼還是那麼沉著。」
瑪格麗特很快就讓英國詩歌迷住了。范里斯每周到她這裡來兩個晚上,而大部分時間都是放聲朗讀。假如列尼在家,他們三個人就分別讀劇本台詞。列尼若不在家,范里斯和瑪格麗特就學抒情詩。她很快就熟悉了英國詩歌的優秀代表作——從伊麗莎白時代的敘事詩和劇本,直到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的代表作。范里斯雖然無法用自己對密爾頓作品的熱情來感染她,但雪萊的作品一下就使她神魂顛倒。
有一天,當他們倆單獨在一起時,瑪格麗特說:
「我希望您把這首詩讀給我聽聽。這些詩我不知讀了多少遍,恐怕都可以背下來。這些詩句一直在我心中縈繞,但我弄不懂詩里的意境。」
她選出一首:《祝你幸福……》
「對這類東西我不感興趣。」他直率地回答,「讓我們學點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