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回家以後所感受的正是海因利希?莫特所預言的那樣:成就給我帶來了許多不愉快、甚至是有些可笑的後果。我把歌劇事務委託給一個經紀人後,自己便輕鬆了些。但是仍然有無數人來訪問,有記者、出版商,還有許多討厭的信件,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習慣於這種迅速成名后的小小負擔,而且逐漸從最初的失望中恢復過來。人們當然有權利以任何形式吹捧一個業已成名的人物,至於他是不是神童、作曲家、詩人,抑或是殺人搶劫犯,那是無關緊要的。有人要他的照片,另一個人要他的手跡,第三個人卻向他要錢,每個年輕的同行都給他寄去自己的作品,向他獻媚,要求他進行評價,倘若不理會或者乾脆說出了自己的看法,那麼這個崇拜者便會突然變得刻薄、粗暴,並且會尋求報復。各種雜誌都想刊載成名者的照片,報紙上競相介紹他的生活、出身以及外表。老同學們都紛紛撰寫回憶,而那些遠房親戚都宣稱自己早就預言他們的這位表親總有一天會成名的。
所有這類信件總是使我受窘,帶給我煩惱,其中就有施尼佩爾小姐的一封信,簡直讓我們發笑。還有一個我早已忘記的人給我來了信,那就是美麗的麗蒂,信里沒有提到我們那次滑雪,完全是以一個忠實的老朋友的口吻寫的。她已同她家鄉的一個音樂教師結了婚,還把她家的住址給了我,我當即將我所有的樂曲題上美麗的詩句寄給了她。她回寄我一張照片,可是她那眾所周知的外貌顯然變老變粗了,我儘可能友好地給她回了信。
這些小事情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我的一切美好和豐碩的勝利成果,連同我和那些不僅嘴裡而且心裡也有音樂的高貴文雅人士的結識,都不屬於我真正的生活,我的生活仍象從前一樣保持著寧靜,從那以後也沒有什麼變化。另外值得提一下的,只是有關我那些最親近的親友的命運的變化。
老依姆多先生看來不再象蓋特露德在時舉辦那麼多社交晚會了。但是在他那掛著許多畫像的住宅里每三星期總要舉行一次精選的音樂晚會,我是每次必到的常客。有時候我也帶台塞爾一起去參加。不過依姆多也樂意我在其他時間去看他。因而我往往在黃昏時就早早地去了,那是他最喜歡的時間,我們坐在他的簡樸的書房裡,那兒的牆上掛著蓋特露德的畫像。我和老先生之間漸漸地建立了一種表面上冷淡、但實際上卻是相互諒解和心心相印的關係,我們常常談論我們心裡一直思念的事。我也常常要談到慕尼黑方面的事,對莫特夫婦間關係的印象我是不能緘默的。對此他也點頭贊同我的看法。
「但願一切總能變好,」他嘆著氣說,「可是我們完全無能為力。我喜歡夏天來臨,我女兒可以到我身邊來住兩個月。我很少到慕尼黑去看他們,我不高興去,她表現得很勇敢,我不願意打擾她,使她軟弱下來。」
蓋特露德的來信沒有什麼新鮮內容。復活節期間她來看望老父親,也到我們家來了,她看上去面容消瘦,神色緊張。她對我們大家十分和藹有禮,試圖掩飾自己,我們卻常常從她那變得嚴肅的眼神中看到一種從前沒有過的絕望神色。我演奏自己的新作給她聽,可是當我邀請她唱歌時,她卻搖搖頭,用拒絕的目光望著我。
「下一次再唱咆,」她含含糊糊地說。
我們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她的情況不好,她的父親後來向我承認,他曾建議她乾脆回家來住,但是她沒有接受。
「她愛他,」我說。
他聳聳肩膀,憂心忡忡地看著我說:「曖,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在這種痛苦的景況中誰還能認識自己呢!不過,她對我說過,她是為了他的緣故才留在他身邊的,他如此摧殘她,使她不幸,又如此需要她,遠遠超過他自己所能知道的。他沒有對她說什麼,但是一切都明明白白寫在他的臉上。」
老人壓低聲音,羞愧地細聲說:「她說他酗酒。」
「他一向是喝一點酒的,」我安慰地說,「可是我從未見他喝醉過。他很能自持。他是一個有神經質的人,不注意小節,但是他的行為往往損害自己較之損害他人更甚。」
這一對漂亮人物如何痛昔地忍受著他們的緘默生活,我們大家都是不知情的。我不相信他們什麼時候會停止互相熱愛。可是他們的性格完全不一樣,因而他們只能在感情興奮以及在藝術靈感衝動的時刻才互相融洽。莫特永遠不會懂得如何接受嚴肅而開朗的生活,永遠不會知道讓自己在潔凈的生活中寧靜地呼吸,而對於他的狂暴粗野,他的沉淪和再度發奮以及他那始終追求自我陶醉的願望,蓋特露德總是容忍和同情的,對他也永遠不會變心,可也不會同化的。這一對情人就這樣相互愛著,卻又從不曾完全一致,每當他的希望落空時,便從蓋特露德那裡得到平靜和舒適,她看到他的失望,心裡感到痛苦,然而她的願望和她的犧牲全都是枉費心機,以至於她既不能安慰他,也不能拯救自己。這一對情人秘密的夢想和渴求的希望都破碎了,他們完全依靠犧牲和仁慈才共同生活在一起,而這是需要他們拿出勇敢精神的。
我直到夏天才又見到海因利希?莫特,他陪伴蓋特露德到她父親家來。他待她待我又細心又體貼,都是我過去從未見過的,我也確切地覺察到他生怕失去她,我也感覺到,如果那是真的話,他將不能忍受這種損失。而她卻十分疲倦,只求清清靜靜過些日子以便重新找到自我、恢復體力、獲得生活的平衡,此外便別無所求。大家在我家花園裡度過了一個想靜的夜晚,蓋特露德坐在我母親和布里琪苔之間,還緊緊握著布琪苔的手,海因利希在玫瑰花叢間悄悄地走來走去,我和台塞爾在陽台上演奏一首小提琴奏鳴曲。蓋特露德如何靜靜地休息著,享受著安寧的時刻,布里琪苔如何尊敬地偎依在這位美麗而又懷有痛苦的太太身邊,莫特又如何在陰影里輕輕地走動和悉心傾聽,這一切都象一幅永不磨滅的畫像銘刻在我的腦海里。後來海因利希對我輕聲地開玩笑,不過他的目光里卻含著悲哀神色,他說道:「瞧這三個坐在一起的女人!她們三人中只有你母親看上去確實很幸福。我願意我們也象她一樣享有高齡。」
這次相聚后,我們便分散了。莫特一個人去了拜羅伊特,蓋特露德和她的父親到了山區,台塞爾兄妹去了施蒂利亞,而我和母親又來到了北海。我常常去海邊傾聽大海的濤聲,腦子裡只想著許多年前青春時代做的事,懷著驚訝和恐懼想到悲哀、愚蠢而又紛亂的生活,愛情總是徒然無益,而那些自以為相處得很好的人,卻讓自己的命運附屬於另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不可理解的命運,而他心甘情願地用自己的這種命運去幫助別人,想要彼此接近,卻又象在毫無意義的恐怖的噩夢裡一樣不可能接近。我現在也常常想到莫特關於青年和老年的言論,心裡感到疑惑,不知自己的生活是否也終會變得簡樸和單純。我一談到這個話題,我母親就笑,她看上去是真正心滿意足的。她提醒我要想想我的朋友台塞爾,要我因此而感到羞愧:台塞爾還不老,然而生活閱歷卻十分豐富,他從孩提時代至今,嘴上總是輕快地吟唱著莫扎特的旋律。我看得很清楚,問題不在於年齡大小,也許我們的痛苦和無知僅僅是一種病態,也就是我的老師洛埃先生曾經講過的那種病。可能連這位聖賢也和台塞爾一樣是一個孩子。
不管情況怎樣,我的思想和想法沒有絲毫改變。當音樂震動我的靈魂時,我不需要任何話語使理解了一切,感覺到在全部生活的深處是純粹的和諧,並且深信在一切現象後面都隱藏著某種意義和美好的法則。儘管這是一種幻覺,然而我卻是生活於其中,並且從中獲得了樂趣。
一也許蓋特露德在這個夏天不離開自己的丈夫,情況會好些。起初她確實好好休息了一陣,當她秋天旅行回來時,我見她真的比較健康、比較結實了。但是我們把希望寄托在這種體力恢復上完全是幻想。
蓋特露德這幾個月和父親過得很好,她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盡情休息,她每日聽任自己處於寧靜的環境中不再緊張地奮鬥。就象一個勞累過度的人盡情睡覺,人們允許他睡多久,他就睡多久。但是事實上她已經徹底耗盡了她自己的體力,這遠遠要超過我們所認識到的,也勝過她自己所了解的。干是待到莫特不久來接她回家時,她卻恐懼了,喪失了勇氣,她失眠,還懇求父親讓她在家裡再住一個時期。
老依姆多有些吃驚,因為他原來還以為,蓋特露德會高高興興地帶著新的力量和新的願望回到莫特身邊去的;然而他並沒有加以反對,反而小心翼翼地提醒她,讓她考慮考慮,一種暫時的、比較長期地分居往往是日後夫婦離異的前導。而她卻極為激動地反對這一看法。
「我是愛他的!」她激烈地喊道,「我永遠不會對他不忠實。只是和他一起生活實在太艱難了!我只想稍稍休息休息,也許是休息幾個月,直到我又重新有了足夠的勇氣。」
老依姆多儘力安慰她,當然他絕不反對自己的孩子在身邊再住一段時期。他寫了一封信給莫特,說蓋特露德身體欠佳,希望在家裡再休息一段時間。可是莫特不肯接受這個建議。他在這段夫妻分居的期間里,非常思念自己的妻子,他急切地盼望見到她,他業已下定決心要重新全部得到她,把她據為己有。
如今依姆多先生的信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失望。他即刻回了一封措辭激烈的信,對於岳父充滿了懷疑。他肯定老人做了反對他的事,因為老人希望他們夫婦離異,他要求立即見到蓋特露德,希望切實地重新獲得她。老先生帶著這封信來找我,我們考慮再三,想找出一個穩妥的解決辦法。我們兩人一致認為,讓這對夫婦避免在目前這一段時間裡立即見面是正確的,因為蓋特露德現在的狀況顯然不能承受任何風暴。依姆多優心忡忡,請求我親自到莫特處去走一趟,說服他讓蓋特露德再靜心休想一段時間。我現在覺得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當時我卻顧慮重重,害怕我的朋友知道我是他岳父的心腹,了解他私生活中的種種情況,這是他自己絕不願意透露給我的。因而我就拒絕了依姆多先生,而他只能再寫一封信,這當然是無濟於事的。
不久莫特沒有事先通知就趕來了,他那種對愛情毫無約束的熱情以及他的猜疑之心把我們大家都嚇壞了。蓋特露德對莫特和父親之間的兩封通信全不知道,因而莫特這次沒有料到的來訪以及莫特的幾乎近似憤怒的激動簡直使她驚訝至極。我還沒有料想到這就是一種痛苦的開端。我只知道莫特在威脅蓋特露德,要她隨他回到慕尼黑去。她表示打算跟他回家,倘若沒有其他辦法,只是求他允許她還在父親身邊逗留一段時期,她疲倦了,需要安靜休息。於是莫特責備她受到父親的挑唆想要離開他,看到自己溫和的勸告未能奏效,便極其愚蠢地大發其火,命令她立刻隨他回家。這便觸犯了她的自尊心,她保持著平靜,卻拒絕了他的要求,不再繼續聽從他,同時宣稱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這場吵架到第二天早晨才得到和解,莫特又羞愧又懊惱地宣布一切都順從她的意願。接著他便離開了,也沒有到我家裡來說一聲。
當我聽說這件事後,十分驚嚇,知道我從一開始就害怕的災難已經降臨了。我心裡思忖,醜惡而又愚蠢的爭吵肯定會持續很長時間,直至她重又獲得愉快和勇氣再度回到他的身邊。而他在這段時間內將會處於精神危機之中,會變得很粗野,而且儘管非常想念她,卻會和她更為疏遠。他一個人待在家裡,短時間內會過得很好,可是不可能維持長久,他會失望,會酗酒,也許甚至會同別的女人相好,反正到處都有女人追逐他。
而他卻靜靜地待了一段時間。他寫信給蓋特露德,再一次請她寬恕自己,她寫了回信,十分親切同情地勸告他暫且忍耐。這段時間中我很少看見她。我偶爾去拜訪她,要求她唱歌,她卻總是搖搖頭。然而我好幾次碰見她坐在鋼琴邊。
最為令我奇怪和不安的是,這位漂亮、驕傲、過去一貫充滿活力、性格開朗而且內心平靜的女子,如今卻變得如此畏怯,顯然。她的感情深處正受到巨大震撼。她有時候來看我的母親,客她詢問我們的起居情況,她坐在靠近我母親身邊的一張灰色沙發上,略事休憩,她圖和我們閑聊,我痛心地看到,她要費很大勁才能勉強展露笑容。這種現象一直存在著,不論是我還是任何別的人都不了解她的痛苦,或者只是把它看成是一種神經衰弱和表面的虛弱。因而我幾乎沒有能從她的眼中看到那種折磨著她的不和諧的痛苦,它如此明顯地表現在她的臉上,我仍然一無所知。我們在一起談天、生活和相互往來,好似一切都和從前一樣,而且我們彼此還覺得羞愧,還總是互相迴避!就在這種悲哀的混亂感覺中,突然有一個想法攫住了我,使我熱血沸騰,我想到她的心已經不再屬於她的丈夫,已經獲得自由,因而現在將傾向於我,不會再度拒絕我,而是要獲得我,而且面對一切風暴和痛苦要在我的心上獲得庇護。於是我決心重新演奏我歌劇中熱烈追求愛情的音樂,這是我忽然間又重新熱愛並有了新的理解的音樂,我懷著渴求和期望度過了一個個熾熱的夜晚。同時再一次燃起了青春年代的一切可笑的、業已克服的痛苦,還有那些沒有滿足的慾望,其程度絕不亞於當年,當初就是她點燃起我內心的火焰,而我又給了她唯一的難以忘懷的親吻。如今它又在我唇上燃燒,在這片刻間,多年來的寧靜化成了灰燼,捨棄了的念頭又死灰復燃。
這種火焰只是目睹蓋特露德的現狀時才逐漸熄滅。我只有極其厚顏無恥並毫不顧及她的丈夫、我的朋友,才能追隨自己的願望,追逐她的心靈,我在這位待人熱情、感情細膩、性格執拗。內心受著痛苦折磨的女人的目光下,不禁感到羞愧起來,我只能。以同情和關心愛護的態度去對待她。而她呢,越是痛苦、甚至喪失了希望,卻越發變得傲慢和不可接近。她以過去從未有過的嚴峻而高貴的態度挺直她那高高的身材,昂起她那美麗的烏金色的腦袋,不允許我們任何人向她表示最細微的同情以便接近她、幫助她。
這一連串冗長沉默的日子也許是我一生中心情最沉重的時刻。蓋特露德在這裡和我近在颶尺,但卻無法接近,因為她願意獨自靜處。而那邊的布里淇苦呢,我明白她對我的愛,在一段較長時間的避兔相見后,又心情緊張地有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交往二生活在我們中間的我那年邁的母親看到了我們的痛苦,料想到了整個情況,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因為我自己如此固執地保持沉。默,對於自己的狀況連一個字也不願意吐露。最糟糕的情況是必須親眼目睹那些確鑿的無可挽救的事實,眼看我那些最親近的朋友自趨滅亡,儘管我並沒有嚴密觀察,我心裡是清清楚楚的。
蓋特露德的父親所忍受的痛苦看來最為嚴重、幾年前我認識他時,他還是一個聰明、健壯、既平和又開朗的老先生,現在顯然變老了,瘦多了,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輕,越來越不平靜,他不再開玩笑,整日愁容滿面,十分悲戚。十一月里的一天我去看他,一方面想聽聽有沒有什麼新情況,另一方面自以為會對他有所安慰了使他振作起來。
他在書房裡接待我,遞給我一支他最珍愛的雪茄煙,用一種彬彬有禮的語氣開始輕聲同我談天,這種語調使他吃力,很快便中斷了。他帶著憂鬱的微笑望著我說:「您是想問問情況吧?很糟糕,親愛的先生,糟糕極了。這孩子的精神負擔肯定比我們所了解的還要嚴重,否則她的情況會好轉的。我早就決定讓她離婚,可是她連聽也不願意聽。她愛他,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說的,可是她又怕他!這就糟了。她在患病,這可憐的孩子,她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看,還說什麼,目前的情況已經好轉了,於是大家只好等著,讓她靜靜地待著。這當然是一種精神上的毛病,但是看來她病得很厲害。請您想一想,她說自己倘若再回到丈夫身邊,伯他要虐待她!然而她又說自己愛他。」
他似乎不能理解她,因而面對現實無計可施。我很理解她的痛苦,懂得她內心正進行著一場愛情和自尊的鬥爭。她並不怕他揍她,卻怕自己不能再尊重他,她希望通過自己滿懷恐懼的等待會重新獲得力量。她曾經制服過他,把他約束在軌道內,但也因此而使自己精疲力竭,她已不再相信自己還有力量這麼繼續做下去,這就是病根所在。現在她渴望回到他身邊去,卻害怕這次共同生活的新嘗試萬一失敗,便會完全失去他。我現在看得清清楚楚,我那勇敢的愛情幻想何等盲目和無望,蓋特露德愛自已的丈夫,她決不會投向其他任何男人的。
老依姆多總是避免談到莫特,他也知道我是莫特的老朋友。但是他恨他,不明白他是怎麼蠱惑住蓋特露德的,但一想到他便好似想到了一個邪惡的魔術師,這個魔術師捕捉住一個無辜的人後便永遠也不肯放手。如今,熱情已成為一個謎,它永遠都無法解釋,而最令人遺憾的現實是:生活最不憐惜它最美麗的孩子們,往往讓這些最最體面的人物陷於使他們滅亡的愛情之中。
就在這個陰鬱的時刻里,我收到了莫特的一封簡訊,這使我如釋重負。他寫道:「親愛的柯恩,你的歌劇現在各處都在上演,也許比這裡演得更好。儘管如此,下一周你若能再度光臨此地,仍然是極美妙的事,我將再度演出你歌劇中的男高音。你知道我太太病了,我現在是一個人獨居,你可以毫無拘束地和我住在一起。千萬不要帶別的人一起來!衷心愛你的莫特。」
他這人難得寫信,除非萬不得已,因此我決定立即動身。他一定很需要我。有一瞬間我想到要去通知蓋特露德一聲。也許這是彌合裂痕的最好機會,也許她會托我捎一封信或者帶上一句問好的話,也許會邀他來此,或者甚至和我一起前去。但是這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我並沒有去做,只是在啟程前去看望了她的父親。
我抵達慕尼黑時,氣候非常惡劣,正是潮濕和風暴頻繁的深秋季節。有時候,人們可以從慕尼黑眺望到附近被初雪覆蓋著的山巒。整座城市黯淡無光,陰雨連綿,死氣沉沉。我驅車直奔莫特家。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樣,還是原來的僕人、原來的房間,傢具也都放在老地方,可是看去卻顯得空蕩蕩無人居住的樣於,那些以往蓋特露德所珍愛的鮮花也不見了。莫特不在家,僕人帶我走進為我準備的卧室里,幫我打開行李;我換了衣服便走進音樂室。主人還沒有回家,我站在雙層玻璃窗后一邊傾聽樹木在風呷嘯,一邊回憶過去的事情。我又一會兒觀賞牆上的畫像,一會兒隨意翻閱各種書籍,我覺得,越是坐得久,我的心也就越悲哀彷彿這幢房子也無可挽救了。我滿心不高興地坐到大鋼琴旁,為了讓自己擺脫那種種無益的思想,我奏起了我的婚禮序曲,好似這樣一來便能重新挽回過去年代的好東西似的。
終於傳來了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海因利希?莫特進來了。他和我握手,神情疲倦地望著我。
「真對不起,」他說:「我在劇院里有點事。你知道我今晚要.演出。我們現在吃飯去,行不行?」
他走在我前面,我發現他變了,變得心不在焉和漫不經心』他只談論戲劇,似乎不願意談任何其他內容。直到午飯之後,當我們默默無言地、幾乎有些尷尬地對坐在黃色的藤靠椅上時,他才冷不防地對我說:「你真好,來這裡看我!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地招待你。」
「謝謝,」我說,「你今天氣色不好。」
「是么?嗯,我們別談這些。我現在是個獨身者,你知道吧!」
「是的。」他眼睛望著旁邊。
「你沒有關於蓋特露德的任何消?」
「沒有什麼特別情況。她還總有點兒神經衰弱,晚上睡不好——」
「噢,這沒關係!她在你們身邊會安然無恙的。」
他站起身,在房間里走著。他好似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審視地凝視著我,但當他走到我面前時,又露出懷疑的神色。
接著他笑了笑,卻沒有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綠蒂又來過這裡了,」他重新拾起話頭說道。
「綠蒂?」
「是的,就是當年去過你家、控訴過我的綠蒂。她在這裡,已經結婚了,看來她對我還有興趣。她到過這裡,是一次正式訪問。」
他又狡猾地凝視我,然後笑了,因為他看見我被嚇住了。
「你接待她了?」我猶豫地問。
「噢,這是你對我的估計!但是,沒有,我讓她走了。啊,請你原諒,我講了這些蠢事。我累得要死,可是今晚又要演出。如
果你不介意,我就到那邊去睡一個小時。」
「好的,海因利希,你去休息、吧,我想到城裡去轉一轉。你能代我雇一輛車來嗎?」
我不想繼續待在屋裡當啞巴,獃獃地聽著樹林里的風聲。我來到城裡,毫無目的地漫步在慕尼黑的古代繪畫陳列館。我在灰黯的光線下欣賞著那些古老的繪畫,才看了半小時,陳列館就關門了,我別無他法,只好到一家咖啡館去看報紙,坐在那裡透過大玻璃窗凝望雨中的街道。我下定決心要不惜一切代價打破這種冷淡,我要真誠坦率地和海因利希徹底談一談。
但是當我回家時卻見他笑嘻嘻的,情緒非常好。
「我只是睡眠不足,」他愉快地說。「現在我又神清氣爽了。你必須給我演奏些作品,行不行?倘若你願意的話,就演奏那首婚禮序曲。」
他的情緒改變得如此迅速,使我又驚又喜,我按他的意思做了,演奏完音樂之後,他又同從前一樣以幽默諷刺的語氣講了許多趣聞,他口才橫溢,又重新完全贏得了我的心。我不禁想起我們初交時的光景。晚上我們又一起出門時,我不由自主地問道。「你現在不養狗了?」
「不養了。——蓋特露德不喜歡養狗。」
我們沉默無語地來到劇院。我向樂隊指揮問了好,他讓我在一個指定的座位上坐下。我又聽見了那非常熟悉的音樂,但是一切都和上次完全不同。我一個人坐在包廂里,蓋特露德不在了,在台上表演和歌唱的也就好象換了一個人。他唱得感情奔放.很有力量,觀眾似乎很喜歡他演這個角色,一開始場上的氣氛就很活躍。我卻覺得他熱情得過火,聲音也太高,簡直過於粗野。第一次幕間休息時我下去找他。他又坐在他那間小屋裡喝香檳酒,我們交談了幾句話,我見他的眼神象一個喝醉酒的人似的恍惚不定。後來當莫特換衣服時,我便去看樂隊指揮。
「請您告訴我,莫特是否病了?」我請求他說:「我覺得他全靠香檳酒在支撐自己。您知道么,我是他的朋友。」
那個人懷疑地注視著我。
「他是否生病,這我不知道。不過他是在自己糟蹋自己,這一點我是很清楚的。他經常幾乎喝醉了才登台,倘若他有一回不喝酒,他就演得很糟,唱得就更不行了。過去他常常在上場前喝一杯,而現在非喝整整一瓶不可。如果你能勸勸他一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效果。這個莫特硬是要自己糟蹋自己。」
莫特把我帶到附近一家飯館去進晚餐。他又象中午時那樣無精打采、難以親近了,他毫無節制地大喝紅葡萄酒,否則他就不能睡覺。看來他願意為自己的疲勞和瞌睡付出一切代價,好似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了。
馬車駛到中途時他清醒了片刻,笑著朝我嚷道:「啊:年輕人,若不是我在這裡,你的歌劇就要擱淺羅,這個角色除我之外沒有別的人能夠唱好。」
第二天上午他起得很晚,起床后仍然很疲乏,神志委靡,眼睛模糊,臉色灰白。早餐后我便開始規勸他。
「你是在作踐自己,」我既難過又氣憤地說。「你用香按酒振作自己,將來必然會自食惡果。我能理解你為什麼這樣。要是你沒有太太,我也就不來向你嚕囌這些。你有責任讓自己的身心都保持純潔和勇敢。」
「是嗎?」他微微一笑,似乎我的激動使他感到有趣。「那麼她對我有什麼責任呢?她的行為是勇敢的嗎?她去和父親住在一起而讓我孤苦伶什。為什麼我要振作精神,而她就可以不這麼做呢?大家都已經知道,我和她之間已經什麼都不存在了,這一點你也知道。再說,我還要唱歌,給人們充當五角,這卻不是從空虛和厭惡中產生的,這是我從一切美好的東西、大部分是從藝術中得來的。」
「儘管如此,你必須再重新開始,莫特!倘若你還想得到幸福的話!當然你這樣做會很艱苦的。要是你覺得演唱太多了,那麼就去休假吧,越早去越好;你並不缺錢用,完全不必為了賺錢而演出。到山上去,或者到海濱去,到哪兒去都行,你會恢復健康的!別再愚蠢地酗酒啦!這不僅是愚蠢,而且還是怯懦,這一點你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
他只是淡然一笑。「好吧!」他冷淡地說。「那麼你也可以去試一試,你去跳一次華爾茲舞吧!請你相信。會對你有好處的!不要老是只想到你那倒霉的腿,這隻不過是想象罷了!」
「住口!」我氣得叫嚷道。「你完全懂得這是兩碼事。只要我辦得到,我極願意跳舞,可是我辦不到。而你只要振作精神使能做到一切,你會變得很明智的。無論如何你首先得把酒戒掉。」
「無論如何!親愛的柯恩,你簡直使我發笑。我不可能改變,要我戒酒比要你跳舞更難。喝酒才讓我多少還保留了一點生活情趣,你懂不懂?一個酗酒的人只有當他進了救世軍或者在別的什麼地方找到了更能改善自己生活和更為長久地滿足自己需要的東西,才會放棄飲酒。而對我來說,只有女人才能做到這點。自從我有了自己的太太——可她又離開了我——我從沒有接受任何別的女人,於是我……」
「她並沒有離開你啊!她會回來的。她只是生了病需要休養而已。」
「我懂,你說的也正是她自己想說的。可是她並沒有回來。倘若一艘船隻即將沉沒,老鼠總是首先逃離的。它們當然並未知道船隻即將破裂。它們只是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於是就跑開了,當然想得倒還挺美的,覺得自己很快就會回來。」
「好了,快別這麼說!你過去往往對生活持懷疑態度,這不是早就過去了嗎?」
「是的。是早就過去了,因為我找到了一種安慰或者說是一種令我麻醉的東西。一度是女人,一度是朋友——是的,你也曾為我效勞!還有一度是音樂或者是劇場中的鼓掌聲。現在呢,所有這一切東西都已不再能令我快樂,於是我就喝上了酒。目前我不先喝幾杯就不能演唱。不先喝幾杯也就不能夠思想,不能說話和生活,簡直是不能夠忍受。我乾脆告訴你一你千萬別對我說教,這才是最好的做法。十二年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也有一個人不放鬆我,為了一個姑娘的事不斷教訓我。他出於偶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後來呢?」
「後來他迫使我不得不扔開他,於是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朋友,直到你出現為止。」
「我明白了。」
「行了?」他溫和地說。「現在你面臨選擇。我可得告訴你,倘若你現在也離我而去,那就太不夠朋友了。我很喜歡你,而你呢,我考慮到你也很需要有快樂的。」
「果真如此的話,又怎麼樣呢?」
「你瞧,你很喜歡我的太太——或者至少過去曾經喜歡過,我也很喜歡她,甚至喜歡極了。今天晚上讓我們——只有你和我——為她的榮譽慶祝一番吧。另外,這裡還有一個來由。我曾讓人為她畫像,今年春天她經常去那畫家的家裡,我也常常陪她一起去。這幅畫快要完工時,她正好出門旅行。那個畫家希望她再去坐一回,可是我卻等得不耐煩了,就要求把畫像照目前的樣子定稿。這已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如今畫像已經配好鏡框,從昨天起就放在房間里了。我本來馬上就可以帶你去看的,不過我想還是先慶祝一下更好。當然不來一點香棋酒是不行的,我怎能得到滿足呢!你覺得合適嗎?」
我覺得在他的玩笑話後面掩藏著一種感觸,甚而是眼淚,因而儘管心裡並不願意,卻同意了他的建議。我們準備好了為他太太舉行的慶祝晚會,他看來已完全失去她,就象我過去失去她一樣。
「你還記得她的花嗎?」他問我。「我不懂花,不知道它們都叫什麼名字。她一直很喜歡那種白花和黃花,也喜歡紅色的。你一點兒也不知道?」
「嗯,我知道一點的。幹什麼呢?」
「你得去買花。你去叫一輛車來,我也得進城去一次。我們要做得好象她就在這裡一樣。」
後來他又想起了一些事情,使我感到他何等深刻而又持續地思念著蓋特露德。這種跡象令我又悲又喜。為了她,他不再養狗,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著,而過去他絕不會長時間的沒有婦女。他定製了她的畫像,他讓我為她採購鮮花!於是我似乎看到他揭下了假面具,看見在他那自私冷酷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張兒童的臉容。
「不過,」我表示了不同意見,「我們還是現在去看畫像好,或者中午去看也行。畫像在自天光線下看效果較好。」
「什麼話,就是明天也有充分時間讓你細看的。希望這是一幅好畫,不過歸根結底對我們來說,無論畫像好壞全都一樣,我們想看的僅只是她本人。」
飯後我們坐車進城去採購,首先是買花,買了一大把菊花,一籃玫瑰花和幾枝白色的丁香花。買花的時候他又忽然想到要給R城的蓋特露德寄一大盒花去。
「這可得挑特別漂亮的花,」他沉思著說。「我知道蓋特露德愛花。我也喜歡花,只是不會細心侍候它們。倘若太太不在,我身邊總是雜亂無章,叫人感到不舒服。」
晚上我看見新畫像蒙著一塊綢子陳列在音樂室里。我們為了慶祝而暢飲一通,莫特首先急於要聽我那首婚禮序曲。我演奏完畢后,他揭開畫上的罩於,我們默默無言地在畫像前佇立了片刻。這是一幀全身像。畫像上的蓋特露德穿著一身白色的夏裝,她一雙清澈的眼睛信任地望著我們,過了相當一段時間后,我們兩人才互相注視著向對方伸出手來。莫特斟滿了兩杯紅葡萄酒,向畫像點頭致意,我們就一起為她乾杯,兩個人心裡都想到了她。然後他小心翼翼把畫像夾在胳膊底下,走出了音樂室。
我請他隨便唱一支歌,他卻不願意。
他微笑著對我說:「你還記得當年在我結婚前我們三人坐在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的情景么?現在我又成了單身漢,讓我們再一起來痛飲一杯,再高興高興吧。你的台塞爾也應該在座的,他比你我更懂得享受快樂。你回家后請好好替我向他間好。他不可能了解我的痛苦,但是儘管如此——」
他象往常一樣珍惜自己的美好時刻,又開始以有節制的謹慎態度愉快地談起話來,提醒我回憶往事,我很驚訝,因為所有的事,連那些極細微、極偶然、我認為他早已忘得乾乾淨淨的事,卻仍然牢固地盤踞在他的記憶里。就連那個最初相聚的夜晚,我和他,瑪麗昂,克朗采,還有其他一些人共度的晚會,甚至連我們當時的爭吵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就是不談蓋特露德;他始終沒有提及自從蓋特露德進入我們之間后的那個時期,我很喜歡他這樣。
我為這個沒有預料到的美好時刻感到高興,聽任他放懷暢飲,不加勸阻。我明白,這種心情在他是何等罕有,何等寶貴,難得有這種心情,美酒當然不可少。我也明白他這種心情不可能維持長久,到明天他又會變得厭煩、變得不可親近;此刻我傾聽著他那些聰明的、深思熟慮的言論,即或是矛盾百出,但仍然在我心裡引起了一種溫暖的、近似快活的心情。他一邊說著,一邊向我投來他只是在這種時刻才有的可愛的目光,好似一個剛從甜夢中覺醒的人的目光。
當他一度沉默下來,思慮著什麼的時候,我便開始向他敘述我那位通神論者關於孤獨者的病態的言論。
「是么?」他愉快地問,「你真的相信么?你大概也有點兒想成為通神論者吧。」
「為什麼不行呢?其實裡面很有點道理的。」
「當然。聰明的賢哲們總是隨時隨刻在求證,證實世間萬物只是幻想而已。你知道嗎,我過去常常讀這類書籍的,我可以告訴你,其中一無所有,絕對的一無所有。這類哲學家所寫的一切只是一種遊戲而已,也許他們自己以此來獲取安慰。有一個人發明了個人主義,因為他不願自己的同時代人受苦,而另一個人發明了社會主義,因為他單獨一個人不能忍受。人們可以說,孤獨感是一種病態,此外便別無可說的了。夢遊也是一種疾病,有一個小夥子夢遊時真的站到了屋頂的檐溝里,有人朝他喊叫,他便摔下去折斷了頭頸。」
「嗯,情況還是不一樣的。」
「悉聽尊便,我不想爭辯。我只是想,智慧對人們並無用處。世上只存在兩種智慧,而在這兩種智慧之間的東西全都是空談。」
「你說的這兩種智慧是什麼呢?」
「嗯,正如佛教徒和基督教徒所說的,這個世界既醜惡又貧瘠。因此人們必須在肉體上清苦修行,放棄一切享受,我相信人們由此便能獲得完全的滿足。禁欲主義者並不象人們設想的那樣,過著極艱苦的生活。也許,這個世界和人們的生活本來是又美好又合理的,因而人們只要參與生活,然後再靜靜地死去就行,因為他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你自己又相信什麼呢?」
「不必要問這個問題。大多數人是兩者都相信,就象相信天氣一樣,他們是健康的,不管他們口袋裡有錢還是沒有錢。而他們真正相信的是生活不過爾爾。這一點我也有同感、我真正相信的是佛,而生活是毫無價值的。但是我仍然生活著,還要使我的感官舒適,好象這是重要任務似的。而這僅僅是讓人愉快而已!」
我們談完話后,時間還不晚。我們穿過亮著一盞孤零零電燈的鄰室時,莫特拉住我的胳膊要我停一下,他開亮了所有的電燈,揭下靠在牆邊的蓋特露德畫像上的綢罩子。我們又朝這張可愛的臉孔注視了片刻,然後他蒙上罩子,熄了電燈。他陪我到了卧室,將幾本雜誌放在我桌上,供我隨意翻閱。然後向我伸出手來握別,輕聲道:「晚安,親愛的!」
我上了床,半小時里一直沒有睡著,腦子裡只是想著他。他如此真切地記得我們友誼中的一切細微的情節,使我又感動又慚愧。他對自己所愛朋友的感情之深摯遠遠超過我所想象的,然而要他表達友誼卻是很困難的事。
後來我睡著了,睡夢中一忽兒夢見莫特,一忽兒夢見上演我的歌劇,一忽兒又夢見洛埃先生。我醒來時,天還沒有亮。我是在我那一無所獲的夢中被嚇醒的,看見窗子四周迷迷濛蒙泛著白色,感到有一種痛苦壓迫著心頭,我從床上坐直身子,想讓自己的頭腦完全清醒過來。
這時有人在急促而猛力地敲我的房門,我猛然跳起打開房門,外面很冷,我也沒來得及點燈。門外站著那個僕人,只穿著內衣,驚慌地獃獃瞪視著我,眼睛里充滿了恐懼的神色。
「請您來一下!」他急促地喘息著說。「請您來一下!發生了不幸的事。」
我只來得及穿上掛在一邊的睡袍,就匆忙跟著那個年輕人跑下了樓梯。他打開房門,退後幾步讓我進去。房間里一張小小的藤桌上有一盞燈,點著三支粗蠟燭,照亮了旁邊一張凌亂的床鋪,我的朋友莫特臉朝下趴在床上。
「我們得把他翻過來,」我輕聲說。
那個僕人猶猶豫豫的不敢走近。
「醫生馬上就來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但是我逼著他和我一起把躺著的人翻了過來,我看看我那朋友的臉已經灰白而變了形,襯衫胸前全是鮮血,當我們讓他平躺下去重新蓋上被於時,他的嘴唇極輕微地動了一下,雙目已經黯然無光了。
僕人開始急促地講述什麼,但是我什麼也不想知道。醫生到達時,莫特已經死了。清晨我給依姆多先生髮了電報,又立即回到這座寂靜的房子里,坐在死人的床邊,傾聽窗外從樹林間刮過的風聲,直到這時我才確切地知道自己曾何等喜愛這個可憐的人。我不能為他惋惜,因為他的死比他活著更為輕鬆。
黃昏時我站在車站月台上,看見依姆多先生走下火車,身後跟著一位身著黑色喪服的高個兒婦女,我把他們帶到死者旁邊,莫特已穿戴整齊入殮了,安眠在他昨天買回的鮮花中間,這時,蓋特露德彎下身於吻他那蒼白的嘴唇。
當我們站在墓穴邊時,我看見一個滿面淚痕的高大美麗的女人,手裡捧著玫瑰花孤零零站在一邊,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原來是綠蒂。她向我點點頭,我報以一笑。蓋特露德卻沒有哭泣,她的臉消瘦蒼白,眼睛機靈地注視著周圍,神情嚴肅地迎著在風中飄灑的濛濛細雨,恰象是一棵深深地植根於泥土中的挺直的小樹。但是這一切僅只是自衛而已,兩天後,當她回到家裡,打開恰巧在這期間寄到的莫特給她的花金時,她支持不住了,倒下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大家都沒有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