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老周坐下來,自在得跟一個從沒進過城,又不稀罕進城的老農一模一樣。
謝成梁一步跨進來,手裡拿著展布,對老周說;「喲!老沒見了!」
補玉知道丈夫是看見老周進廚房,臨時拿起展布跟進來的。大概補玉跟他說起老周現在如何著名如何家喻戶曉,讓他更覺得有必要幫助老周,別在自己媳婦身上犯錯誤。
周在鵬還象過去一樣,只跟補玉有話講,連敷衍謝成梁的力氣都捨不得花。他跟補玉說起琉璃莊園設計上的種種傻事,「透明金字塔」耗多少電在空調上,耗多少煤氣在取暖上就不去說它了,那麼小個房間還分樓上樓下,樓上只有一張床大,上面的人夜裡沒法撒尿,因為下來的梯子跟地面垂直,燈的開關又在樓下,睡迷糊的人摸黑下那九十度的梯子,一定會摔斷胳膊腿!他哈哈大笑。是替補玉大笑,替她幸災樂禍。
所以老周決定要跟補玉連手打敗琉璃莊園。補玉說打不敗的,現在山居來的客人幾乎都是沒住上琉璃莊園的。聽說琉璃莊園還要擴建,把村裡一片果林地都要平了,蓋更多的透明金字塔。
老周說他已經想好了。下個月他就可以讓投資到位。什麼投資?就是改建補玉山居的投資啊!得多少投資?一百五十萬,足夠了,可以修兩個大院,最經典式樣的四合院!房間都蓋大一些!等一等!……
周在鵬看著讓他「等一等」的謝成梁,又說他自己當然不會投那麼多,他的女兒還要出國留學。他可以投五十萬。
「補玉你聽見沒有?他讓咱投一百萬!麻子跳舞——轉著圈兒的坑人吶?上次馮總才給了咱六十二萬,還了三十多萬的債,還剩不到三十萬。哪兒弄一百萬去?」
「補玉,你一分錢不用出。」老周說。「你的山居就是你的股份。用五十萬現金,再加上你現在的資產——你的客源、名聲,都是你的無形資產啊。用這些,咱們就能去貸款!」
「聽聽,補玉,他的錢咱還沒見一根錢毛兒呢,他就咱們咱們的了!」
「小謝,我就說你這大男人不如你媳婦!看你媳婦,聽到我這話,手上的盤子、碗都不帶多響一下的!那才叫能共大事的人。」周在鵬從凳子上站起來。
「人家能貸給咱嗎?」補玉問。
「我幫你呀!」老周說。
「都說現在貸款難著呢。」
「想辦法唄!」
老周走後,謝成梁警告妻子,絕不貸款,絕不冒風險。補玉也是不願意負債。開店這麼多年,她沒有負擔,多賺多花,少賺少花。就這樣被兩個大度假酒店擠兌,山居掙的錢仍然夠公公、婆婆偶然進高級醫院瞧病,也夠女兒進中學。連她自己學城裡女人那樣往臉蛋上頭髮上花錢,也花得起。貸了款她的日子就不會這麼好過了。
晚上十一點多,補玉想最後巡走一遍山居,看看客人們還需要什麼,然後就回家睡覺。走進大門,她聽見接待室有聲響,燈卻黑著。
她站了一會,確信裡面有人。推推門,門是鎖著的。她掏出鑰匙,插進撞鎖的匙孔,一擰。門打開了,裡面卻一片靜悄悄。
「是我,補玉。」一個女人的聲音就在她右側。
補玉已經聽出,那是季楓的聲音。
「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也不開燈?」補玉摸索著,在牆上摸著了電燈開關。
燈光里,她看見季楓坐在靠牆的沙發上。再看一眼,發現季楓衣服上有血跡。
「他又跟你動手?!」補玉慢慢走到季楓面前,蹲在她對面。
「沒……沒事。」季楓笑笑。
湊這麼近,補玉看出她最多三十歲。她再次笑笑。這個難以捉摸的女人似乎是為你著想才笑的,不然你眼前的臉上什麼也沒有,太空白、沒看頭。
「他打你哪兒了?」補玉手伸上去,要撩季楓的褲腿,因為那上面也有血跡。
但季楓兩手一摟胸部。補玉猜測,傷可能在那裡。傷了那兒可是麻煩。她不知還說什麼才好,只是看著她。
「他對你那樣,你怎麼還跟他?」補玉問道。
「他開始不那樣。」季楓低下頭。燈光里,她耳朵上兩隻耳墜閃閃的,淚珠兒一般。
「那後來是怎麼變的?」
「不是變的……他原先就是那麼個……人。」
補玉聽她在咬「人」字時,遲疑了一下。似乎拿不準把「人」這稱呼給他確切不確切。
「你不是說,他開始不那樣?」
「剛碰到他,他裝成另一個人。後來才發現,什麼都不是真的。」
「他把你騙到手的?」
「嗯。我活該。」
「那時候你多大?」
「十九。」
「那他什麼時候變心的?」
「他沒有變。全怪我。」
「他這麼虐待你,你娘家人知道嗎?」
「我也虐待他。」
補玉糊塗了,不再吱聲。
「補玉,有沒有這樣一句話:不是冤家不聚頭?」
「我就知道,你們是一對歡喜冤家!」補玉笑著用食指點了一下季楓的額頭。
「哪裡有什麼歡喜?只有罪孽。」季楓陰沉地說。
補玉馬上又緊張起來:「別瞎說八道。」
「真的。他這個人不得好死的。拐騙無知小姑娘,再讓她跟他一塊造孽。」
補玉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幾年前老周頭一次看到季楓,就說她吸毒過量。
「別那麼說。你補玉姐我見的人多了。來我這兒住的人,你以為個個守法?也有吸毒的。只要戒了,就沒事了。」
季楓開始還吃驚,慢慢就鬆弛了。
「可是,戒不掉。」
「慢慢戒,人是活的,它是死的,活的還能讓死的給治住了?」補玉用力拉拉她的手。
「有他在,就戒不了。」
「他敢逼你吸毒?!咱告他去!」
季楓看著補玉,欲語又止。
「每次來我這兒,你是不是想戒那玩藝兒?」
「他是我命里一劫。沒有他,我心裡挺清楚的,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都清楚。跟他在一塊,明知罪過,你還是要犯,鬼使神差一樣。」
補玉很意外。倒不是季楓說的話讓她意外,是季楓會有這麼多話跟她說,讓她意外。也許季楓沒什麼親近的人可以說這些話。也許正因為這些話不能跟親近的人說,她才跟補玉這樣反正會匆匆錯過的陌路人訴說。
「他就是個鬼。他能鑽到你肚裡,你想什麼他都知道。我第一次到這裡來,以為他再也找不到我。沒幾天他就找來了。因為有一回我跟他提到這個地方,說風景怎麼怎麼好,還說買了車開車去那裡玩玩,他都記住了,就找到這裡來了。」
季楓的樣子不再好看,眼睛特別呆,上嘴唇往上一掀一掀。都是些她不能作主的奇怪動作。
「我們找政府!政府肯定能幫你!」補玉說。
「太晚了。」
「我陪著你去。」
「政府能怎樣?給他一槍。他挨一千刀都不屈,你信我不信?」
補玉想,明天一早,她就跟鎮派出所打電話。萬一叫季楓的女人真讓那個個魔頭禍害死,就真晚了。
「要是能死我也早死了。我死了我女兒怎麼辦呢?她還那麼小。還有我弟弟,上海上大學呢,我死了誰給他學費?還有我爸我媽。我姐姐病死了,再沒了我,他們還活什麼呢?」
季楓說話時,眼睛一直象盲人那樣,平靜而獃滯。一點光也沒有。
補玉又勸了她幾句,她沒有反應,耳朵也失聰了似的。補玉出門時讓她離開接待室關上燈,撞上門。
回到家,謝成梁已經睡熟。補玉開了小桌上的燈,翻開一個本子,記下明天必須做的事,必須買的東西。第一件事,她寫下:「鎮派出所,老薑,電話,村長有。」但等她把那一頁紙寫得半滿時,她又回到第一條,想了想,把它劃掉了。她覺得季楓把話告訴她,是她看上了山裡人老掉牙的信條,就是不叛賣別人性命悠關的秘密。
謝成梁在妻子夜晚辦公的各種響動中呼呼大睡。包括她接周在鵬的電話。老周問她想好沒有,想好他就開始做企劃書,去遊說信用社、銀行。寫爛電視劇讓他聲名大泛濫,貸款一定有希望。補玉只是簡短地回答了幾句,說還得再跟丈夫好好合計,並讓他別盡熬夜。
辦公辦完,她還是不瞌睡。季楓的話和那副樣子現在在她腦子裡滿處跑。一個十九歲的閨女,被人騙了,她和騙子一待待了十來年。十九歲的閨女,又長得好看,她不被人騙誰被人騙?騙子沒碰上她曾補玉這樣的利害角角,誰要騙了她曾補玉的童貞、青春,誘拐她曾補玉吸毒犯罪,就簡單了,就是一把刀子白的進去紅的出來。
她推了推謝成梁,讓他挪挪地兒。丈夫肩是肩、背是背,肚子緊繃繃的,睡著都那麼有棱有較。她摸了摸他的腮幫,手心象在鋼銼上撫過,這小子又兩三天沒刮臉。客人一多,他對自己更馬虎。補玉山居提供條件,讓一對對男女來這兒盡情地「色」一番,她和自己男人都累得顧不上「色」了。她的手慢慢移動他胸口,他就是不醒。她偏偏想惹惹他。突然他一下撲上來,轉眼間已經把她捺在身下。
「你惹我,看我惹得起惹不起!」他咬牙切齒地親熱。
她在床上往往是讓他當家的。在床上他們還可以很年輕。
等兩人「色」完了,她把季楓說的話告訴了他。他馬上跳下床,邊穿衣服邊往門外走。她也跟著這個前武警「緊急行動」,穿衣蹬鞋,一面問他到底想幹嘛。
「你起來幹嘛?睡你的。我去接待室睡,順便盯著點兒!」他在門口彎腰拔鞋。
「就你?還盯著吶?比豬睡得還死!」她已經穿戴得差不多了,兩腳塞進鞋裡,一手抄起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