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扶桑被拍買的消息在所有報紙上登了好幾天。那是唐人區大亂的第二年。
實際上不是拍賣。大勇決定將扶桑嫁出去。不管是誰,只要扶桑叫得出名字。大勇從唐人區大亂之後變了個人。常呆起一雙眼坐在哪家店鋪的台階上,手裡抓一把修補路面剩的小石子,一會朝馬路上投一顆。偶然打到誰,那人說:又是誰在這裡造孽?
大勇在寬大的黑帽沿下說:還能有誰。
那人見他全身素凈,有時稱得上黯淡,一顆首飾也不見。辮子沒了油水,潦潦草草一根拖在背上。黑布鞋的白底不白了,一圈白漆早綻裂斑駁。很快這一帶傳起來:大勇腦筋有病了。
更說明他有病的是,他把剛買來的十個女仔里年幼的兩個都做了捐贈。兩個四五歲的女孩給擱在熱鬧街口,誰要誰帶走。可誰也不要她們,無論將來拿她倆派什麼用場,此之前餵養她們的飯錢和時間會很可觀。大勇事先有話:各窯子不準伸爪子。
到捐贈的第四天,拯救會跑來兩個人,認真讀了她倆胸口上的木板,上面有中、英文的捐贈意願。然後倆人四處看看,最後決定不管是不是圈套也要拯救他們。在兩個女孩的沙啞哭聲中,他倆扛起她們飛快地跑沒了。
又過一陣,大勇走到扶桑的小樓前。樓前仍有一隊人。守門人見大勇說:來收賬啊?
大勇說:收什麼賬?
守門人不吱聲了。覺得他的確腦筋病得不輕,鐵定每半月一次的收賬他都記不得了。
大勇卻突然對排隊的男人們說:都回家,別排了。扶桑從明天起就是你們的了。
所有人都嚇壞了。
大勇接著說:明天來的時候,好好洗個澡,把頭上虱子篦乾淨。扶桑叫出你們誰的名字,我就把她嫁給誰。大家仍是一副嚇壞了的樣子,散去。
大勇叫兩個守門的早早上門,自己和扶桑將是一番生離死別,這一晚難免長些。
兩個看門的越討論越火:他們忠勇了這麼長久,明天就沒地方吃午飯了。
午夜過後,他倆把大勇沒收走的錢打點好,一個從前門,一個從後門摸上樓梯。地毯厚實,腳步聲完全給陷在裡面。孤拐里的筋綳得過緊而時有細微作響,也一同陷在裡面。
扶桑那屋黑了燈。想來長別離已告結束,睡下了。守門人試著推一把門,門竟一聲不響向後讓去。他在腦子裡背一遍屋內的傢具陳設,一面把刀換到左手上,將右手心滑膩膩的汗抹在褲子上。
就在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刀在兩隻手之間倒換時,他聽見身後有人說話。回頭,見大勇已矗到他脖梗后。
大勇說:出來。
守門人手裡的刀落在地毯上。大勇剛解了溲,正掖褲腰。守門人知道自己看不見天亮了。
大勇說:把它撿起來。
守門人恭順地彎腰去撿刀,險些沒站起來,他認為站起反正還要給放倒,就不必費事了。然而大勇叫他起來。大勇的褲帶丟在床上,因此褲腰是掖不妥的,瞌睡中他卻意識不到這一點,手仍在褲腰上摸索。
大勇又說:給我吧。他騰出一隻手,向守門人伸著巴掌。
守門人連想都未想過這一生要違背大勇。此刻他更清楚,違背不違背,抗拒不抗拒,結局都是一樣,只是費事多少的區別。他把刀交上去。
大勇接過刀,拋起,接住,怎麼拿怎麼不舒服。他對守門人說:去,把我忘在廁所的東西撿回來。守門人知道這是怕驚動扶桑的好覺,也是怕髒了地毯。他想,背後來刀會好受些,不必受那份驚嚇,也省去一份躲閃。
他知道同夥已攜錢逃走,自己得承受兩個人的刀數。他走進廁所,見馬桶邊躺著的竟是那五根飛鏢。它們插在精細皮套里,象牙鑲白金的柄很古舊,也很荒廢。他忽然想起,跟從大勇這麼久,一次也沒見大勇使喚過它們。他進一步悟到,大勇原來沒有使喚它們的必要。
一個比武器更兇猛的生命自然是用不著武器的。獅虎都是用不著武器的。
守門人拾起那套飛鏢,心裡已領悟得清清楚楚。大勇說:給我拿回來。
守門人從沒想到過,自己生命的最後幾步路是從廁所走向自己的劊子手。一個不用刀的劊子手。
大勇接過飛鏢,同時把刀遞還給他,說:你走吧,不然我睡醒了你可能會走不出去。
守門人千恩萬謝地哼一聲,拿腿就走,在走出去之前他都可能會走不出去。
第二天,扶桑給大勇安置在客廳里,蒙了丹鳳朝陽的重綉蓋頭,一身重綉大禮服。怕房給擠歪,大勇還請了十幾個「不好男兒」屋裡屋外地逛,手都插在外衣兜里。男人們按預先的教誨走到扶桑跟前問個安,提示幾句他和扶桑曾有過的私房事。再把手伸去讓扶桑揣摸揣摸,手上都有提醒她的戒指或文刺。
扶桑端正地坐在扶手椅上,腳擱得一前一後,頭上的鳳冠在蓋頭下偶爾發出微小的抖顫。人們看不見她的臉,但她的身姿是微笑的。
整整三個月,她一個名字也沒叫對。有人來了幾十趟,想著她把腦子裡記錯的名字都叫一遍,就該叫到他頭上了。卻是一直錯下去。
她那微笑的坐姿使每個人都把握十足,想:這回她一定認出自己來。
錯到後來,扶桑不再叫任何名字,只是抱歉地輕聲笑笑。氣氛相當和睦安詳,人群里窮的富的,丑的俊的,老的少的,黃的白的黑的,頭一次得到如此絕對的平等。不少人從外州來,都是看到報上每天登載的消息。消息佔地方小,地方卻佔得滿牢,一連半年,像股票行情報表一樣天天出現。
人從半年開始減數。像賭場上從來不贏的賭徒,某次去了再不回來。
到了一年左右,扶桑常會空空坐一天。沒人想到她是在等誰:這是一個死心塌地等待的姿勢。她的頭隱在紅蓋頭下面,下頦卻微微翹起,像個鄉村婦人站在一條路口,等一個隨時會從路那頭出現的孩子。
扶桑在等克里斯。快兩年了。
她覺得有一天會有一隻手伸過來,上面什麼記號也沒有,連曾經的年幼、膽怯又莽撞,像所有同齡男孩那樣帶一點傻氣和臟——這些個記號都消失了。但她會認出他。扶桑誰都不再等了。她開始繡花,編結衣領的花紐,做好吃的菜給自己吃。有時大勇來,她便多做一個菜。她還愛穿淺紅的衫子,戴細長的耳墜。把臉蛋上的汗毛絞得千乾淨凈。大勇每回來都告訴她,他又捐贈了幾個女仔。向她許願,他一定把扶桑捐贈到體面地方。
隔三差五地,扶桑會出門蹭蹈,撐一把從日本店買的灑花紙傘,不然就握一把面盆大的綢扇,人稠的地方她用傘或扇給自己遮掉熱鬧。她常去的地方仍是那家茶館。現在老闆換了,布置得明麗清爽,低價茶不賣了,所以也不再進來菜老闆之類的茶客。
進來的是些襪廠鞋廠或煙捲廠的經理、工頭,講話一半英文。這些人還是替扶桑付她的龍眼湯錢,同時差夥計過來問扶桑同樣的話。
肯不肯?後面那間煙室清靜。扶桑總笑笑說:改天吧。
日子長了,這些人也不再問。實在傾慕得慌了,便托夥計塞給扶桑一朵絹花或一餅好粉,有人會給一副金耳墜或一個金戒指。都曉得這樣的禮與扶桑的名望不符,所以當扶桑接受時他們這邊都笑得有些慚愧。
扶桑知道他們裡頭有些是娶了老婆的,能給她這份心意,她非常領情地笑回去。
一天扶桑收下三隻戒指。一一戴在手上,正朝店堂那頭的人答謝,門口進來四個人,兩個黃面孔男孩。全是學生模樣。黃面孔女孩們都梳一根辮子,擺到身前來給兩隻手不停地絞或扯。
工廠經理那桌人對女孩揚揚手。
女孩也同樣把手揚揚。似乎彼此間沒看出對方是不同性別。
扶桑看得有趣。尤其她看見兩隻女孩的腳,像男人一樣寬扁,穿著黑皮鞋,並且被架在另一條腿上,自由自在地晃蕩,扶桑覺得真是有趣極了。她知道拯救會開辮子學校,有一百多個中國女孩成了學生。但親眼見這些女學生,扶桑還是頭回。
扶桑跟在他們後面走到學校門口。剛下課,一群女孩從教室跑出來,步子像男人那樣大而穩。
扶桑略略偏斜著臉,越看越好玩。
她們跑散開,一個淺黃頭髮的腦袋露了出來。漸漸是他的肩,胸脯。胸脯比以前厚實了不少,在白襯衫和灰馬夾後面凸顯出完成了的青春發育。他修長筆直的腿仍帶有騎馬人步行的松垮與不屑,沒有靈巧,只有出奇的剛健。他的靴子像他小時那樣灰塵蒙蒙。他在十二歲就有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
扶桑像個年輕的母親那樣看著眨眼間長成男子漢的兒子,臉騰起血色。
她一點都沒去想:他回來了竟沒來找我!他回來了——他究竟去了哪裡?!
扶桑什麼也沒去想,一絲怨情嗔怪都沒有。她就這樣滿臉通紅地看著他完全成型的男性,完全成熟的喉節。還有他經多次剃鬚的略青的面頰,這使他的臉部輪廓濃重了許多。
克里斯意識到有雙眼在哪裡看他,他一面和一個女學生交談,一面舉起目光來尋找。卻沒有看見淺紅一族的扶桑,他回到原先的姿態上去,談得更專註。
終於,他和一群女學生朝校門走來。
扶桑與克里斯有了一剎那的對視,他又投入到他的交談中去。似乎把她看漏了過去。他是必須經由她而出校門的,扶桑心裡一陣安然與沉穩,她將身體轉了方向,臉對一堵牆。
她不想那些女學生看見自己。她也想跟克里斯小捉一番迷藏。她或許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轉身,拿整個脊背對著那門。
他十二歲時,就是先看見她的脊背的。所以他是先認識她的脊背的。
扶桑漸漸聽見了他的嗓音和腳步。嗓音越來越響,沒有停止的意思。嗓音比腳步先到了她跟前,就在她背後;她一轉身就能跟那嗓音撞個滿懷。
他的腳步卻是小心的,帶著那麼多遲疑。腳步在離她極近的地方停住。只要扶桑轉身,她和他又會像在拯救會的白房子里一樣沒了距離。
可是腳步繼續踏下去,踏過了扶桑。
等扶桑已聽不見腳步時,她轉過臉,看見一整群女學生沒了,只剩下一個,走在克里斯近旁,一隻大大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