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人生的宿命

第三十八章 人生的宿命

[崩潰]

特訓開始前卓木強巴路過公司時,看見公司門牌還在,其實內部已經是一團豆腐渣,而公司倒閉前,那時卓木強巴又正在進行完全與世隔絕的最後特訓;公司上下亂作一鍋粥時,同樣無法聯絡卓木強巴。最後的結果就是卓木強巴所聽到的,藏獒馴養集團在一夜間宣布倒閉,已申請破產,目前負債兩千多萬;代理法人童方正不見蹤影,全國各地還有兩千多名員工一分錢遣散費都沒拿到,還得自己補交養老金。

那幾名老員工在電話里聲淚俱下,都說卓總回來就好了,以卓總的聲譽,肯定很快又能重整公司。聽到那些老員工發自內心的聲音,卓木強巴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撫,這些員工為公司工作了一輩子,竟然老無所養!他又該如何去告訴這些員工,目前他自己也是身無分文……,重開養獒公司?拿什麼來開?以前的基地里現在連一根獒毛都找不到。

更讓卓木強巴心灰意冷的是,事實上還未到半獒成年生產幼崽的時候,童方正卻突然調用一筆錢去追一頭天價獒。而當時卓木強巴本人也失去聯繫兩個多月,謠言四起,導致了整個生產鏈條的崩潰,已經銷售出去的獒無法從代理經銷商那裡追回售款,而那些下線養殖戶開始追討養殖金,正可謂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卓木強巴不明白,童方正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麼,他自己在公司的待遇不可謂不高,這樣做他又有什麼好處?尤其當卓木強巴聽到,童方正調動那批導致了數千萬的產業鏈條斷掉的數百萬現金,追蹤的那條天價獒只是別人精心策劃的一個騙局;加上平時任用的領導層基本無能,將幾個骨幹全部撤走調離;而發送給下線散戶的所謂特種獒,大多是普通犬類,長大了才逐漸顯現,這種種情況加在一起,最終導致公司瞬間就倒塌瓦解下來。如此做法,除非是鐵了心要搞垮公司!卓木強巴真的不明白,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童方正問個明白。

卓木強巴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醫院,方新教授剛剛放下手機,聳肩道:「那些專家都很盡責,已經知道我們特訓隊被解散了,他們不肯給我們繼續提供消息,看來我們還是只能靠自己啊。咿?你怎麼了?強巴拉?」只見卓木強巴和剛才離開時,判若兩人。

卓木強巴稍加掩飾,振作道:「啊,沒什麼,只是有些累了。」但心中一盪,竟然激烈地咳個不停。卓木強巴咳紅了臉,向教授連連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他不準備將剛剛得知的事告訴教授,教授已經太操勞,不能讓他再為自己擔憂。方新教授道:「醫生說這段時間你都不能過度活動,情緒也不能太激動,說話別說那麼快!」

卓木強巴稍微平靜地點點頭,動作很機械。

方新教授道:「唔,是啊,這段時間我們馬不停蹄地到處奔波,天天都和死神打交道,幾乎都沒有休整過,這次可以休息幾個月,放鬆一下疲憊的神經。你看我,現在是不得不休息了。」

卓木強巴道:「導師,我想,咳,離開拉薩一段時間,找幾個1日友。」

方新教授點頭道:「也好,說不定他們會給你意外的幫助。打算什麼時候走?」

卓木強巴道:「我希望儘快,但是你……咳……咳……」

方新教授輕鬆道:「怕什麼,我腿都被綁在這裡了,還怕我跑了不成?」

卓木強巴道:「不是的,導師,沒有人照顧你啊。」

方新教授道:「我這麼大一個人,還需要誰來照顧?你自己去忙你自己的,不用管我。」

卓木強巴猶豫再三,找到護士小姐反覆叮囑,又打電話給唐敏,依然打不通。卓木強巴火了,一拳砸在醫院牆壁上,怒道:「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到底要關機到什麼時候!」他心想:「那天提議的是你,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如果不那樣做,現在凍成三具硬邦邦的屍體,又有什麼好的?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你又生哪門子氣嘛!」最終,卓木強巴找到了拉巴大叔,請他多多照看方新教授。

總算安排下來,卓木強巴對教授道:「那麼,我可能明天就走。咳,如果有什麼事情,導師一定要和我聯絡。」方新教授示意他放心。兩人又談了許久,卓木強巴心中焦慮,十句能聽進去三句。

第二天,卓木強巴便搭車開始了對童方正的追尋之旅。通過幾名老員工透露的信息,卓木強巴西去新疆,南下雲南,北上黑龍江,東到上海,幾乎跑遍了全國。|奇-_-書^_^網|童方正似乎有意躲著他,每次他打聽到童方正一些線索,童方正總能提前從那裡離開。卓木強巴犯了犟,這一追就是一個多月,直到在上海,他親眼看見,以前的天獅馴獒上海總公司,『更換為了方正養獒集團公司,他似乎才明白一點,這,就是答案。

在奔波這段時間,卓木強巴聯絡到了不少以前在公司做過的員工和幹部,大部分員工都表示願意重整公司。但是要重建公司談何容易,首先便是沒有資金,其次沒有種獒,在公司破產時,種獒都被廉價出售掉了,想來大部分都被方正養獒集團公司買走了。沒有這兩樣基本的東西,想在養獒這塊產業圈裡做大做強,根本就是無稽之談。這時,有員工提出建議,說卓總你不是在尋找紫麒麟嗎?要是真的能找到紫麒麟,那重建公司就不再是一紙空談了。以卓總的人際關係和影響力,爭取到一兩千萬風險投資沒有問題,然後一兩年內就可以將銷售渠道擴散出去,重新接管亞洲、美洲、歐洲三大市場,整個公司就盤活了。

這條建議是誰提出的卓木強巴已經忘了,但他無疑記住了,只是暫時放在心裡不去想它。他累了,前所未有的疲憊,不僅僅是因為背叛和失敗,隊伍的解散,教授的斷腿,敏敏的遠走,呂競男的離開,公司員工們的辛酸,無疑都是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那一米八幾的個頭也直不起腰來。

卓木強巴並未立即離開上海,他租住在上海郊外一家普通賓館內,身上剩下不多的錢全部付了租金,生活全靠自理。每天清早他會拎著一個小竹籃,為了兩毛錢的青菜和小販討價還價,中午支起小煤爐燒得一臉煙火色。旅店只有公用廁所,茅坑的坑板幾乎隨時都會斷裂開來;澡堂也是公用,每天只提供半小時熱水,洗澡漱口打開水洗衣服,全都要在這半小時內完成;房間不足五平方米,一張床佔去了二分之一;窗戶下面就是菜市,每天不到四點就開始喧鬧,晚上又是夜市,吃夜宵的人往往要鬧騰到一兩點鐘。

如果離開上海,或許他的生活會好一些,但他暫時不想走。他也沒有將自己這一個多月的實情告訴親人,只是聯繫了一些過去生意場上的朋友,他希望自己在哪裡跌倒,就靠雙手從哪裡爬起來。他還希望能靠自己想辦法,幫助那些因自己而失去生活來源的老職工。

但生意場上的朋友大多是在商言商,你失去了賴以成就的資本,也就失去了與他們平等談話的權利。大多數朋友表示,如果卓木強巴自己生活困頓,他們可以給予一定人道主義援助,但是,你想要重新發展這個企業和幫助你手下那批員工,那就得另論。如今這個市場已經不是以前你卓木強巴獨斷天下的市場了,你憑什麼能重新站起來?如果你沒有最佳的項目,企業根本無法生存,你拿什麼去養活那些靠你救濟過來的員工?商場上的朋友們認為,他們暫時看不到卓木強巴的發展前景,所以沒有必要進行無回報投資……紫麒麟嗎?當他們親眼看到紫麒麟、摸到紫麒麟的時候再說吧……

卓木強巴想到了家裡,雖然家裡說有錢也算有錢,似乎隨便哪件東西都價值上萬元,但且不說那些東西不屬於卓木強巴,甚至很多東西都不屬於卓木強巴家,那是屬於國家的,叫國寶,那種東西,只能放在家裡,一旦出現在市場上,就要被判刑。另外他還能想到的親人就只有三個,一個是教授,一個是敏敏,還有一個是英,這三個人他同樣無法開口。難道讓導師資助自己?卓木強巴想也不敢想,還要導師怎麼樣,導師為自己沒日沒夜地操勞著,為自己斷去一條腿,甚至自己離開醫院時導師還在囑咐自己,難道自己就要像一個吸血蟲,非榨乾導師的全部血肉才肯罷休?敏敏家境不錯,可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更嚴重的問題是這兩三個月她有意迴避自己,自己到現在還沒想清楚是什麼地方說錯了或,是做錯了。英呢,這就更不可能了,雖然肯定英會幫助自己,但是……

那些老員工們在電話里悲情的哭聲反覆迴響在卓木強巴耳邊,自己:卻一時無力改變什麼,他變得沉淪而頹廢起來。每天兩點之後,夜深人靜時,卓木強巴往往無法入睡,他開始反省,自己以前的所做所為,或許真的錯了。英為什麼要帶著女兒離開自己?自己的公司,卻很放心地交給了別人去管理,正如導師所言,自己太容易相信一個人了,可為什麼自己信任的人,都要如此地背叛自己,究竟什麼地方出錯了?那麼應該怎樣做,才是正確的呢?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來,只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卓木強巴還沒有因此而放棄,目前他想的是如何聯繫到童方正,一定要和他做一次面談。自己的公司倒閉了,方正自己開了公司,那些都可以容忍,但是,不應該這樣對待那些老員工啊,卓木強巴還抱有一絲幻想,希望童方正能解決那些老員工的部分生活問題。童方正死活不與卓木強巴聯繫,卓木強巴電話一遍遍地打,終於有一天,接線員告訴卓木強巴,希望他留下地址,到時候會有人找他聯絡,卓木強巴以為看見了希望,沒想到……他又一次遭受到慘痛的打擊!

剛交出地址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門來。卓木強巴是在樓下走道碰見的,一個小平頭矮胖子,先是打量了卓木強巴一眼,似乎在回憶什麼,然後就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問道:「請問,是卓木強巴卓先生嗎?」

卓木強巴以為是童方正派來的人,客氣道:「是的,我是,你是……」

小胖子神秘道:「我聽說,卓先生在尋找一座古老的廟宇?」

卓木強巴警惕地看了這個小胖子一眼,關於帕巴拉的事十分隱秘,就連童方正也只知道他在找紫麒麟而已。也就是說,這個胖子和童方正沒有關係,看他的樣子,似乎是從哪裡打聽到自己找帕巴拉神廟一事,來探聽消息的。卓木強巴直接道:「我認識你嗎?」

小胖子訕笑道:「不認識。但是,我聽說有關那座廟宇,卓先生掌握了一些…」

卓木強巴直接回絕道:「對不起,我心情不好,現在不想和你說話。你最好在我心情糟糕到極點前,就從我面前消失。」說完就走,給那小胖子一個背影。

小胖子自言自語道:「果然是個很難接近的人啊,失敗了還這麼堅強。」

如今沒有資金,談什麼都是空事,卓木強巴雖然不知道消息是從哪裡走漏的,但他對那些抱著貪婪的尋寶熱情企圖一探神廟究竟的團體或個人,從心底感到厭惡。他回到房間,只想早點聯絡到童方正,解決那些困難員工的生活問題。電話一遍遍地打,對方始終讓他再等等。

一天,兩天,三天,三天後,終於又有人找上門來。沒想到的是,這次找上門來的又是一個卓木強巴不認識的人,這名衣衫周正的中年男子自稱是養獒的,姓金,叫不煥。卓木強巴禮貌地讓他進入了房間。來人扶著金絲眼鏡細細地打量卓木強巴租住的小屋,又看了看青布衣衫、運動泥鞋、發如亂蒿、胡如扎針的卓木強巴,搖頭道:「哎呀呀,曾經腰纏萬貫的卓老闆就住這種地方?不會是故意在我們面前裝窮吧?」

卓木強巴淡然道:「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在裝嗎?你既然自稱是養獒的,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金不煥道:「好,爽快,卓老闆不愧是生意場上的人。我就直說了,我是代表我們上海42戶特種獒養殖戶來找你的……」

卓木強巴心中一涼,沒想到對方竟然能找到這裡來。公司申請破產,之後,所有債務都由銀行託管分配,真正受損失最大的,無疑就是那些最下線的特種獒養殖戶。他們花了天價,買回一些普通幼犬,而公司承諾的購回計劃根本就沒實施。原來這人,竟然是討債來了!

雖然說申請破產保護之後,其兩千多萬債務自動取消,但是從道義上來說,卓木強巴自己無論如何無法接受。他已經得知,特種獒不是一個小數字,對於生活富足一點的家庭都是一個打擊,如果生活窘況一點的家庭,他甚至不敢去設想。

金不煥看到卓木強巴這種現狀,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開口,他撓撓頭道:「既然我已經來了,我就必須把話帶到。卓老闆,雖然說你現在的生活或許比較困頓,但是,由於你們公司這種……這種欺騙行為,導致了更多的家庭和個人比你現在的生活還要慘十倍不止。就這一點上,你必須給我們這些養殖戶一個說法。」

卓木強巴端正地站起來,致歉道:「我明白你們的感受,為此我深表歉意。欺騙了如此信賴我們公司的顧客,我作為公司曾經的最高負責人,咳——有著不可推脫的責任。我也很希望能給那些受到損失的客戶一個滿意的答覆,我會盡我最大努力給他們彌補。說吧,需要我怎麼做?」

「這個……」金不煥顯然沒想到這個以前大公司的老總變得這麼好說話,態度竟然這麼誠懇端正。他原本是來討要欠款的,可是看卓木強巴這個樣子,似乎一時要他拿出那筆款項也不太可能,他想了想道:「實話告訴你吧,卓老闆,我本是代表大家來追討欠款的,但是,就你目前的現狀來看,這個提議似乎不太現實,我也相信你致歉的誠意。這樣,要不然你親自跟我走一趟,向大家說抱歉,我想,我們這批人還是不會不講情面的,不知卓老闆意下如何?」

卓木強巴思索道:「不行,我不能跟你走,我還必須在這裡等一個重要的人。我也希望能儘快解決那些員工的現狀和你們養殖戶的困難,因此這幾天我都不會走遠。咳咳……」原本已經不怎麼咳嗽的卓木強巴,心中一急,又有些咳起來。

金不煥道:「唔,如果卓老闆覺得不方便去的話,那麼我想想…」給我一個書面的信函總可以吧,我需要一封你的書面致歉信。」

卓木強巴大氣道:「可以,我還可以向你們保證,咳,如果我的企業再次建立,我將賠付所有養殖戶因我們公司而導致的損失。咳咳……」他提筆寫了一封致歉信,並問明款項,直接將欠款寫成了欠條,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給自己斷絕了後路,他一定要歸還這筆欠款,這是他做人的信條!

金不煥拿著致歉信和欠條,不住點頭,當著卓木強巴的面將卓木強巴寫給自己那張欠條撕掉,義正詞嚴道:「好!我信任你,我也是經商之人,卓老闆有這股豪氣和自信,相信你一定能東山再起!過去的事情我既往不咎,我只是一個小生意人,如果你重開公司,我一定會全力支持。告辭了。」

直到金不煥走出門很遠,卓木強巴才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他是怎麼找到自己住的地方的呢?正是這個他一直沒想明白的問題,帶給了卓木強巴大麻煩,此時的他怎麼也想不到,金不煥僅僅是一個開始,而且代表的是那些養殖戶中損失較小的一群人。

卓木強巴在小屋裡沒等到童方正,卻等來了一批又一批的特種獒養殖戶。天獅馴獒集團公司已經破產,而當初簽訂的合約里也沒有寫明特種獒犬的鑒定標準,他們是最無辜的受害者,連一分錢賠償金也得不到。看著那些衣衫襤褸、提家攜口、拖兒帶女來到門口的養殖戶,卓木強巴沉默了。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有破口大罵的,有痛哭流涕的,有在他面前賣兒賣女的,還有要切腕自殺的。卓木強巴默默忍受著,各種唾罵,各種惡毒的詛咒,各種侮辱人格的侵犯舉動,看著那些幼童憤恨的眼神,看著那些男女凄慘的目光,看著那些老人們悲憤無助的神情,他莫名地害怕起來,沒有了與這種困難對峙的勇氣。

很快,周圍的人都發現,有一群人在圍追堵截一個大個子,那人面頰消瘦,形容枯槁,而且不時咳嗽,就像一個咳得快死的癆病鬼,每天他出門都佝僂著腰,很多的爛番茄、爛柿子、雞蛋、泥巴,都往他身上砸。連周圍的小孩都學著撿石子去砸那人,反正他不會還手——欺負不會還手的人似乎是一種共性。周圍居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些人要去打那大個子,問了些情況后,紛紛搖頭道:「造孽啊!」

接下來這段時間,成為卓木強巴這一生中最受煎熬的日子。每天被各種憤怒凄厲的聲音包裹著,幾乎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門口被塗上各種污穢物和血淋淋的標語;不管走到哪裡,都有人追著罵他,打他,哭他,求他……卓木強巴,這個身高一米八七的大個子,竟然被人堵在不足五平方米的小房間里不敢出門!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圈!

[徹底崩潰]

卓木強巴隱忍著責罵,心中還充滿了自責,精神上備受煎熬,但他始終沒有想到,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直到有一天,一名老員工不遠千里趕到旅店小屋,卓木強巴才明白過來。「卓總,你真的在這裡?你還待在這裡做什麼?你快逃吧!有人把你這個地址掛在網上,還特意註明了你的前天獅養獒基地法人身份,加上幾家媒體網路的渲染,現在已經傳播開了,全國各地的特種獒養殖戶都在朝這裡趕。那兩千多萬的債務,只是申請破產時對外宣布的數字,其實當時不知道到底圈了多少錢,我們所有員工的福利待遇在當年都翻了一倍不止。卓總,你想想,那是多少個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換來的?現在這批人算是文明的了,以後趕來那批人,才是被害得最慘、消息最閉塞的。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只認你這個法人;他們已經一無所有,他們不是來向你哭窮討債的,他們是來找你拚命的!卓總,你根本毫不知情,這不是你的錯,這個後果不應該由你來承擔啊!"

「逃?」卓木強巴慘淡道,「逃到哪裡去?那些人,,是因為信任我們公司才購買我們提供的種獒,如今他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要逃?不應該由我來承擔責任,那麼,總要有人來承擔這個責任吧!誰?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老員工喃喃道:「你別發火,卓總,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說實話,童總經理這一招確實做得太絕了,當初的合同制定得相當詳細,如今公司破產,那些特種獒養殖戶根本就告不了任何人,拿著那份合約,不管怎麼打官司他們都是輸。他們的處境確實很慘,我們可以同情他們,但是,卓總,你這麼一味地忍受他們的侮辱,起不到任何作用啊。你如果真的想幫助他們,想幫助我們這些老員工——請重新站起來吧!只要你卓總振臂一呼,我們這些老員工都跟著你於,我們從頭再來……卓總,我……我跟了你十年了……找種獒,開拓市場,建設基地,什麼苦我們沒吃過?那時大伙兒看著你和大家一起勞動,我們幹得有多帶勁兒!卓總,只要你不倒下,我們總有重新站起來的那一天!卓總,你就說句話吧……」老員工說著說著,終於忍不住淚流。卓木強巴牢牢抱住這名員工的雙肩,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麼多雙眼睛,那麼多種聲音,那麼多的願望,在卓木強巴腦海里攪成一團,讓他心如刀割,頭痛欲裂,這不過短短的一兩個月時間,他嘗盡了人間冷暖,他無法再忍受下去。他始終不明白,童方正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一定要對自己趕盡殺絕?這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童方正嗎?在一個大雨滂沱的白夜,他跑去方正養獒集團門口痛罵:「童方正!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我到底哪一點對不起你!你出來啊!你為什麼躲著不敢見我!你出來啊!……」無情的冷雨回應著他的呼喚。

隨後,他病倒了……

一連串的打擊讓這個擁有鋼鐵般身體的男子病倒了。這個穿過雨林,爬過雪山,下過古墓,觸過機關,任何嚴酷的自然環境也打不倒的男人,終於病倒了!他誠心相待、視做兄弟的合作夥伴出賣了他!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那個他所了解、相知多年的摯友,怎麼會突然間翻臉無情,用的計又毒又狠,直把人往絕路上逼。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讓卓木強巴更沒想到……

卓木強巴躺在上海一家醫院的病房裡,獨自一人仰望天花板。他想到了許多許多,如果不是以前買的醫療保險,現在的他,連住院費也付不起。

一名年輕的眼鏡醫生拿著病例來到卓木強巴床前,詢問道:「卓先生嗎?是這樣的,我們待會兒,要給你做一個骨髓塗片,希望你能配合一下。」

「什麼塗片?」卓木強巴愣道,「我只是重感冒,現在已經好多了,為什麼要塗片?」

年輕醫生解釋道:「卓先生,是這樣的,我們發現你的血液里有些異常,為了確定病因,我們打算給你做一個骨髓塗片。這只是一個很小的手術,我們保證不會給你造成任何損傷。一旦確定了病因,我們將調整一下治療方案,也是為了你能早日康復。」

抽了骨髓之後,醫院裡的醫生卻遲遲不見回復,卓木強巴就納悶了,準備出院。這時候,一名姓代的主治醫師才遲疑地詢問他:「卓先生,就你一個人嗎?有沒有家屬來啊?」

卓木強巴眉頭一皺,他也知道,醫院裡的醫生詢問病人有沒有直系家屬在場,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他語氣一重,道:「沒有,我一個人到上海來的,你們有什麼事就直接告訴我!別磨磨蹭蹭的,什麼情況,我都可以承受!難道是有腫瘤包塊嗎?還是說,我染上了艾滋啊?」:代醫生猶豫了一下,卓木強巴又道:「如果沒什麼情況,那我就辦理出院了。」

代醫生這才道:「卓木強巴先生,作為你的主治醫生,我有義務告訴你,通過對你骨髓塗片的分析,我們初步判定,你患有全血細胞惡化變異癥狀。」

卓木強巴足足愣了十幾秒,才道:「什麼……什麼意思?」

代醫生道:「換一種說法就是……你患的是……血癌。」

卓木強巴的血液汩汩地夯動起來,一顆心怦怦怦地狂跳起來。血癌!只聽這個名字就讓人覺得恐怖……代醫生低頭道:「或許我該用更委婉的表達方式,但不管怎麼樣,都是這個結果,我認為,還是直接告訴你比較好。而且我們初步判斷,這是一種在目前的醫學探知範圍以外的新型血癌,我們對此……嗯……可以說是第一次接觸。」

卓木強巴蒙了,他從來就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癌這個詞聯繫在一起,還是一種全新的血癌,連這家知名的三甲醫院都是第一次接觸。他不明白,自己這樣的身體,怎麼會和癌結下不解之緣。難道這次,真的是在劫難逃?接下來,代醫生又說了許多在拉薩醫院那些醫生們告訴亞拉法師他們的話,大意就是配合醫院開展工作,盡全力醫治,還可以免治療費,畢竟是一個全新病例,以前從未有過國內外同類報道。

卓木強巴似懂非懂地聽著,他一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半晌才反應過來,喃喃問道:「我這種……這種病症,還有治嗎?」

代醫生道:「嗯,這個我很難給你打保票,因為出現在你身上的情況,是我們從未見過的。目前處理類似病症,我們主要採取換髓和放化療,目前白血病的治療已經較上世紀90年代大有提高,存活率達到百分之五十。當然,某些類型的白血病治癒率還要更高些。」

卓木強巴知道,醫院所說的治癒率,那是指治療后觀測的5年存活率。這樣都只有50%,而自己所患的,是一種醫生們尚未見過的類型,存活率有多少?百分之十?二十?他這樣想著,不禁問了出來。代醫生搖頭道:「我不敢肯定,但是你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能堅持到現在,甚至讓我們驚訝於你的身體情況。」

卓木強巴一愣,這不等於說,你已經沒得治了,留給我們做實驗吧!代醫生也自知失言,忙補充道:「但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希望,你也應該堅持吧。」

卓木強巴揮手道:「醫生,你告訴我,如果我不接受治療,還能活多久?」

代醫生憐憫地看著卓木強巴,沉重地道:「如果按你現在這種情況發展下去,能活過一年,就是奇迹。」

「一年,原來,我只剩下一年了嗎?」卓木強巴慘無人色地回過身去。代醫生急道:「卓木強巴先生,你真的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嗎?如果你肯考慮一下的話,你這是為全人類做貢獻啊。」

代醫生不說還好一些,卓木強巴真想拉他做墊背的,為全人類做貢獻?憑什麼要犧牲我一個人,來為全人類做貢獻!代醫生見卓木強巴執意不肯,嘆惋地拍打他後背道:「唉……回家后讓老婆做點好吃的,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好好享受生活吧。」

卓木強巴真想罵他兩句,「有你這麼說話的嗎?當的什麼狗屁醫生?」但最終還是忍了。「好好享受生活……」他默默重複著這句話,心力交瘁,原本想放聲大哭,結果凄慘地笑了。

卓木強巴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醫院大廳,仰望穹頂,那上面貼滿瓷磚拼成的耶穌像、聖母天使像,卓木強巴心中悲痛道:「難道,真的是天要亡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在卓木強巴步出醫院門口的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了呂競男離別時那決然的眼神,她對自己說「要保重身體」,她為什麼會說這句話?難道,她早就知道了些什麼?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自己最近只住過兩次院,一次是在大半年前,那時自己除了給敏敏輸血,還做了什麼?啊!是那個!對了,自己既然是血癌晚期,怎麼身體一點自覺癥狀都沒有?這與現代醫學所說的那一套完全不符合。

卓木強巴終於明白了,那個呂競男一再強調的詞「蠱毒」……自己是中了蠱毒。他想起了亞拉法師第一眼看見自己泡在池子里的表情,那絕不是治癒傷好的欣喜,反而有些凝重。自己中的蠱毒根本就沒有被清除,而是深入骨髓,一直在蠶食自己的生命!胡楊隊長後來提起過,在翻大雪山的時候,呂競男因為某種原因。不能再耽擱一年時間,估計是某人的身體出現了狀況,原來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自己啊!

亞拉法師、呂競男,他們是知道自己中了蠱毒的人,也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不多了,但他們也束手無策,他們也知道現代醫學對此將束手無策,這也是呂競男為什麼那麼著急找到帕巴拉神廟的原因,不僅因為自己時日無多,還因為她希望在神廟中找到醫治自己的方法!卓木強巴只覺得腳下的大地一直在下沉,原來自己早就時日不多了,原來自己早就時日不多了!

「嘀——」汽車鳴笛將他喚醒,卓木強巴堪堪避開幾次車禍,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到那小房間的,似乎那些唾罵和毆打,都引不起他的感覺,污穢和臟物,他也視而不見。這些天他踏遍上海各家醫院,得到的答覆都是一樣:你重症晚期,命不久關,要麼留下來,免費治療,做醫學實驗,要麼回家,乖乖等死。自己還有一年時間,這一年還能做什麼?卓木強巴需要交談,他好想找一個肯傾聽自己話語的人訴說,可是在哪裡去找這個人呢?他想到了自己的親人,阿爸阿媽…不能說,方新教授……不能說,敏敏……哼,那個小丫頭……英……終於無法忍受的時候,他拿起了手中的電話,只可惜,電話的另一頭,始終無人接聽。一遍,兩遍,三遍……電話的忙音響了幾個小時之後,卓木強巴的手已經無力舉起電話了。他側倚在窗下,靠牆坐地,窗外又黑又冷,心中又苦又悲,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他頓時覺得,自己像是被遺棄在荒野的孤兒,舉目蒼涼,群獸環視,還想著幫助那些受苦受窮的人,原來,連自己都顧不了。一夜間,卓木強巴的兩鬢,竟然出現了幾縷斑白的灰發,他整個人,也彷彿完全變了……

卓木強巴打了個電話,找朋友要了兩萬塊錢。換作以前,他是從來不會向朋友開口要這個數字的錢的,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他要好好享受生活。怎樣的生活,才算是好好享受呢?卓木強巴不知道,在他的世界里,所謂的生活,就是挑戰一個又一個不可戰勝的困難,他曾經無數次成功,就算跌倒,也能馬上站起來,而且站得更高,看得更遠。直到這一次,他才真正體會到失敗的滋味,那種徹底的失敗感,在天力面前,人力多麼渺小。你可以抗爭命運,但以一人之力,可以堵住即將爆發的火山嗎?不能。你可以挑戰極限,超越自己,但以一人之力,可以讓地球停止轉動嗎?不能。你也許可以戰勝所有的同類,也許能征服所有的異類,但以一人之力,你能讓滄海變桑田,時空扭轉,星鬥倒移么?不能!不能!不能!

卓木強巴曾堅信÷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成功,但是這次,好像努力的方向錯了,紫麒麟是一個神話,它只應該存在於神話故事中,是不容凡人去褻瀆去觸摸的。卓木強巴想起一段古老的格言,大意是天上的神創造這諸世紀,卻將諸世紀的本相隱藏起來,讓人不可見,如果被人發現了這世界的本質,那這人豈不也成了神?凡有人慾去找尋真相,必遭天譴,必受天刑。如今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正是想將一個神話,搬到活生生的現實中來,因此現實,必將給自己最無情的回擊,天怒人怨,入神共憤,他們無情地剝奪了自己曾擁有的一切,將自己打人再也不能爬起來的人間地獄。

我已失去家庭,又失去了努力的方向,現在還失去了事業和生命,已經真的是一無所有,在所剩不多的生命里,我又將為什麼而活著?我存在的意義,又在哪裡?

卓木強巴懷揣著那筆錢,逃離了那個天天被咒罵的小屋,開始頻頻出入於酒吧迪廳,讓那狂亂的音樂和刺喉的烈酒,使自己麻木,讓自己忘掉一切煩惱,忘掉是生是死,忘掉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只當那是一個夢。那隻能是一個夢,如果不是夢,怎麼會在一夜之間,自己就什麼都沒有了呢?可每當頭痛欲裂地醒來,那刺眼的陽光在晃動,身邊的行人匆匆忙忙,他們也在機械而麻木地移動著,他們為什麼總是跟著自己?那一張張不同表情的臉,離自己如此貼近,那個殘酷而可怕的夢,又一次真實地再現了。於是,他只能再次尋求麻醉。

每次喝到物是人非、頭重腳輕時,卓木強巴滿意地看著身邊那些在舞林中扭動的肉體,那些人,在毫不熟識的肌膚摩擦間尋找快感,在酒精的興奮作用下又可以打發一天。哼哼,這就是享受生活,原來這就是享受生活」…·他滿意地擂桌而歌,歡暢大笑,往往笑到最後,都笑出了眼淚。

又是一個黃昏,卓木強巴從街頭宿醒,是怎麼到的這裡?被誰扔出來的嗎?他哪裡還記得那許多。來往的路人也沒有誰能認出,這個橫卧街頭的大個子,曾經在某些雜誌封面拋頭亮相,曾經在某些集會慷慨陳詞。如今,他只是街邊的一個醉漢而已。

卓木強巴踉蹌著爬起來,往往這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用頭往牆角狠狠地撞上兩下。痛!好痛!竟然還有痛的感覺,原來自己今天還活著嗎?今天,又該去哪裡?他茫然地走著,和大多數人一樣,聽憑自己的雙腳將自己帶向下一個地方。前面到處都是路,根本不需要選擇,腳落在哪個方向,就繼續往那個方向,汽車得為自己讓道,行人都躲躲閃閃,哈哈,天地之間,還是數我最大。但往往身後,會傳來一些議論之聲:「那個人是個瘋子。」「看那模樣,多半是傻的吧!」「找死啊,白痴!」

哈哈,無所謂,瘋子也好,傻子也好,誰還在乎?想當年,我這個白痴,讓你們多少人羨慕崇拜!哈哈,原來你們就喜歡崇拜這樣的瘋子白痴。不,他們崇拜的不是我這個瘋子白痴,他們崇拜的,是我這個人以外的東西,他們崇拜的,是我那時擁有的東西,而我,什麼也不是!原來我什麼也不是!真奇怪,我為什麼會在街上雙足行走,我究竟能算做是什麼?

熟悉的味道從門裡飄來,卓木強巴就像即將折斷的老槐樹丫般仰起頭,「相約酒吧」四個字映人眼帘,字體周圍的霓虹燈已在閃爍.

[相約酒吧]

「相約酒吧」,一看見這四個字,就好像有盆涼水從頭澆到腳,卓木強巴看著自己的腳,喃喃問道:「是你,把我帶到這裡來的嗎?」

十幾年前,正是在這間小酒吧,第一次約見了英;兩年前,也是在這個酒吧,用酒精來告別與英的夫妻生活的終結,那一次也是失意至極,酒後發狂,被一群人打得住了一個月醫院。十幾年了,周圍的建築全變了,它還閃著那小小的霓虹燈,一點兒都沒變。如今,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這裡,這就是宿命嗎?原來,人生的宿命,便是繞著一個看不見的中心,一圈一圈地轉著,你自以為自己脫離了那個圓圈,其實,你還是在繞著你的命運之輪轉動。

卓木強巴拖著灌鉛的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宿命之門。一個酒保凶神惡煞地沖他走來,卻對一張紅色的紙笑容滿面地鞠躬點頭。「先生,這邊請」。一個滿臉虯髯的大塊頭,偏偏要裝出一副娘娘腔。卓木強巴看著那張紅色的魔法紙,心想:「原來,它就是那個看不見的中心,可是,我怎麼現在能看見它呢?」

穿過昏暗狹窄的長廊,便來到一個可容兩三百人共舞的大舞池。勁爆的舞曲震耳欲聾,迷亂的燈光閃耀紛繁,舞池最里端,搭著小小舞台,幾名衣衫少得可憐的瘦身女子正在舞台上領跳勁舞,身後的搖滾樂隊將打擊樂器敲得震天響。舞池周圍一圈用圍欄圍著,那是安放桌椅的休息區,分為上下兩層,各式的酒精飲料正在被快速消耗。卓木強巴來到吧台前,選了曾經熟悉的角落坐下,又開始他的享受生活。

不記得喝了多少杯,不記得自己曾經是誰,卓木強巴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忘記時間,忘記對錯,這應該就是那位醫生口中所說的享受生活了吧。

「咿?快來看,老大,好像又是那個人,還記得他嗎?那是我打人打得最爽的一次。」

「怎麼會不記得呢?兩年前那個醉鬼,我他媽的印象深刻。哎呀,這次他受的打擊好像比那次還要大,嘖嘖嘖,真是的,一看見他我的手就發癢。」

步人酒吧的有二十餘人,他們的性質類似於黑社會勢力團伙,這一帶的夜酒吧都歸屬他們保護,有誰想生事就得問問他們,但是,如果他們想找誰麻煩,那……那個人就倒霉了。

為首的一人叫羊滇,黑色臉膛,火焰眉,獅鼻鱷唇,一口齙黃牙,身高一米八五,體重一百零八公斤,曾在廣州打地下黑拳,後來犯了點事四處流竄,風聲過去后才來的上海,從此收斂了許多。兩年前那次,他一看卓木強巴就不爽,他最不能忍受給自己壓力的傢伙。在卓木強巴失意之時他出面挑釁,兩人一言不合就打得昏天黑地,最後以卓木強巴被抬去醫院收場。那次羊滇聽說那個人沒被打死,心中自然鬆了口氣,只是沒想到,一晃兩年過去,那人居然還敢再來,他心道:「有意思,實在是有意思。」

羊滇帶著一千手下來到吧台後面,拍打卓木強巴的頭道:「嘿,哥們兒,還記得我嗎?」

卓木強巴半睜開眼,看了看羊滇,笑著舉起酒杯道:「來……乾杯……」說完,又將酒杯重重擱在吧台上,大量酒水灑了出來,頭也沉了下去。

羊滇聳肩一笑,揪著卓木強巴的頭髮將他頭拎起來,嘲諷道:「哼,不認識啦?我可是還記得你哦,嗯……」他朝著卓木強巴那蒙嚨的眼點點頭,狠狠地一記耳光扇了過去。

卓木強巴頭正處於一種失重狀態,連自己都不認識呢,他迷茫地看著那張醜陋的臉,好像認識,是誰呢?

羊滇點頭道:「認出我了?怎麼,這次不敢還手了?看著我,躲什麼躲!瞧瞧你那個熊樣,真讓人覺得噁心。」說著,又有些憐憫道,「你為什麼還敢到這裡來,就不怕被我們打死嗎?還是說……你不把我羊老五放在眼裡!啐——」他將一口痰吐在卓木強巴的酒杯里,拎過卓木強巴的頭道,「喝了它,喝了它我就放你走。」周圍的人都笑看著,平日里他們便時常滋事生斗,喜歡這種欺負傻子的樂子。

卓木強巴好像聽懂了羊滇的話,舉起了酒杯,敲一敲桌面,說道:「乾杯!」接著一昂頭,好像要喝酒了。羊滇滿意地看著,他喜歡看別人屈服,特別是那些看起來比他更高大的人向他屈服。不料,卓木強巴突然手一揚,一杯帶痰的酒全潑在了羊滇臉上,自己跟著哈哈大笑起來,空酒杯不停敲著吧台。

羊滇氣得臉色發青,用衣袖擦去臉上的酒漬,惡狠狠道:「你找死!」一隻力量可以達到二百八十公斤重的鐵拳奔著卓木強巴鼻樑正中就去了。

或許是羊滇的姿勢擺得太正,或許是與卓木強巴間距太近,又或許是出手太慢,總之,卓木強巴幾乎是無意識地,出於一種本能,輕巧地避開了羊滇的直拳,跟著反身橫向一肘,將羊滇的頭重重地砸在吧台上,又像一顆乒乓球般反彈了起來,唾沫直甩,不辨東西。

羊滇回過神來,退了一步,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醉漢。太快了,出手太快了,和兩年前完全是兩個人,他心中在遲疑:「這個傢伙,究竟是真的醉了,還是在裝醉?是來報兩年前的仇嗎?」跟在羊滇身邊的一個小混混一看老大吃了虧,這還了得,順手操起一隻啤酒瓶,給卓木強巴當頭開花。這重重一擊,讓卓木強巴清醒了些,剛才是什麼感覺?是痛嗎?啊,難道已經天亮了?怎麼我還在酒吧里?這次沒被人扔出去啊?嗯?手裡還端著杯子?看來是喝多了,怎麼連酒量也越來越不行了?「酒!」卓木強巴又叫了起來,對身邊環繞的眾人不聞不問。羊滇又吃了一驚,這傢伙腦袋是鐵打的啊?這樣一瓶子砸下去還能沒事。卓木強巴還衝著羊滇拿杯子敲吧台:「酒,酒啊!」羊滇一看這情形,似乎不是裝的,剛才那一擊,肯定是巧合。他媽的,老子真是背運,居然被他無意中打了一肘!他重新衝過去,把卓木強巴拎起來,惡狠狠道:「**的算老幾,敢在我的場子上撒酒瘋!」

這次卓木強巴認出來了,他眼睛一亮,反手拎住了羊滇的衣領,似乎半帶歡喜道:「我……我認得你……你是上次打我那個……你的拳很重,來,打我,我讓你打,打死我好了。」羊滇反而愣了愣,這要求倒是挺合心意的,這傢伙到底是一味求死來了?接著又聽卓木強巴威脅道:「你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你!」羊滇此時還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對他是多大的威脅,心道:「這個瘋子。」同時口中加重語氣道:「這是你自找的——啊!」又是全力一拳擊出,接著,他左手捏著右腕大叫起來。只見卓木強巴。不知什麼時候拎了一張銖凳子橫在胸前,羊滇那一拳,完全地打在鐵凳的鋼管上,差點沒把他手骨折斷。

卓木強巴醉眼迷離道:「別……別打身上,那樣沒…沒感覺……打,這兒……」他指著自己頭道,「要打這兒。」

羊滇兀自捏著手腕跺腳直跳,罵道:「你媽媽的奶羔子,給我打,往死里打!」二二十名青頭一擁而上,頓時將卓木強巴圍了起來。

羊滇的手痛終於稍稍好一點了,他想看看那個被圍著的人究竟死了沒有,撥開身邊的幾名愣頭青道:「滾開,我要親自收拾他!」話音剛落,前面幾名混混就像被炸彈掀翻一樣倒飛了出來,那人堆空出一個缺口,卓木強巴站在人圈中,兩眼通紅,渾身散發著酒氣,看樣子站都站不穩。可是,躺在他腳邊,捂著身體不同部位哀號的那十幾個人是怎麼回事?真是見鬼了!

剩餘不多的幾名小青年,敬若天神地看著中間這個醉漢,一個個捏著小拳頭手直發抖,卓木強巴向前一挪步,他們趕緊讓出一條道來。卓木強巴一步一踉蹌地朝羊滇走來,那晃悠悠的步姿猶如風中之燭,可身上散發的那股騰騰殺氣,讓羊滇不由緊張起來,心中反覆思量著:「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羊滇不敢怠慢,搶先左手一拳擊去,這記刺拳卻是虛晃,跟著的右勾拳才是勁力十足。在拳台上,他這記后右手勾拳不知放倒了多少對手,可這次卻落空了,也不知怎麼的,那大個子邁著醉步,左一搖右一晃,自己那兩拳就沒擊在實處。想回拳重擊,他只覺得腹部一痛——卓木強巴的拳頭已經結結實實地嵌入羊滇的腹部,這一拳,才讓羊滇知道什麼叫鐵拳,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打得快從嘴裡噴出來。

「我說讓你來打我的!那是看得起你!」又一拳,痛的感覺從羊滇左臉頰傳來,帶著骨頭碎裂和牙齒崩落的聲音,痛覺就像水中波紋,從左臉頰傳導至左半身,羊滇頭暈腦漲,兩眼發黑,一時臉頰共唾沫一色,鮮血與驚呼齊飛……

「你叫些什麼人來打我——」這一次,痛覺中樞換至右臉頰,眼前一團金星,舌頭歪向一邊,大腦和身體似乎斷開了聯繫,羊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轉向何方……「難道我真的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罵我?」鼻樑正中好似撞開了一朵鮮花,將金色星星也撞得不知去向,那種感覺,熱乎乎,火辣辣…

「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打我嗎?」身體已騰飛在空中,只能用意識去親吻大地,四肢百骸,幾乎同時感覺到無法忍受的劇烈疼痛,同時羊滇心靈深處升起一個意識,再這樣下去,自己真的完了。

「難道我天生命賤!」巨大的衝撞力從腰脊傳來,斷了,鐵定斷了,看來自己的下半身得和下半生說再見了……

卓木強巴說完這幾句話,將那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羊滇夾在腋下,抓住他頭髮,讓他看著自己,憤怒道:「你說——我有沒有對不起你!」

或許是出於生命最終的本能,羊滇突然清醒過來,帶著哭腔道:「沒有!」

卓木強巴又問道:「你說!我對你好不好?」

羊滇遲疑道:「還……還不錯。」

卓木強巴手上稍一用力,羊滇立刻殺豬般嚎了起來,連連點頭:「好,好……」

卓木強巴情緒激動,大聲道:「那我問你,你為什麼要背叛我——為什麼要折磨我!」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答錯就有性命之憂。羊滇一時呆住了,只是自己的小命在人家手裡,朝不保夕,該怎麼回答?還是繼續口吐唾沫,四肢亂抖算了。

卓木強巴又將這個人的頭轉過來,讓他看著自己,惡聲道:「你說!你,知,道,錯,了,嗎!」

羊滇面容悲痛,兩行濁淚擠出眼窩,哀聲道:「哥哥,我錯了……」卓木強巴好像一個臨終之人在合眼前聽到自己最想聽到的話一般,悲從中來,將羊滇小心地放在地上,眼睛似乎清澈一些了,同樣悲痛道:「既然你已經知道你錯了,那我叫你來打我,你為什麼不出手?難道你忘了我說過,你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你嗎?」

一聽這話,羊滇更是傷心得不行:「哥哥,我也想啊,但我真的打不死你啊!再打下去,我和我那一班兄弟,恐怕比你還先死啊!

嗚……」

他哭了,真的知道自己錯了嗎?卓木強巴搖晃著站了起來,看著躺在地上的羊滇,背著雙手道:「來吧,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這次我不會還手了,哪怕被你打死也不會還手了。」說著,他甚至閉上了眼睛。

機會!羊滇一看機會難得,趕緊手足並用,連滾帶爬,朝門口鑽去。見離卓木強巴遠了,他才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帶著幾個還爬得動的兄弟快速逃命,同時害怕卓木強巴追來,還不忘安慰他兩句:「哥哥,今天我是打不死你了,改天,改天我叫夠兄弟,拿好工具再來……哎呀!」又是一跤跌倒在地,趕緊快爬幾步……

「媽的,那傢伙怎麼回事?和兩年前完全不一樣嘛!真他媽邪門兒!」左邊一個捂著胳膊的人道。羊滇重重地哼了一聲。

右邊一個蒙著鼻子的人道:「我們真是背運,那傢伙這兩年多究竟去了什麼地方?難道是少林寺?」羊滇重重地哼哼了兩聲。

身後一個捧著心窩,彎著蝦腰的人道:「老大,難道我們就這樣……就這樣算了?」

右邊一個眼睛像熊貓,臉龐如畫彩的人道:「還能怎麼樣?我們二十幾個兄弟,都被人家丟翻了……」

「誰說就這麼算了!」羊滇咆哮道,「誰敢再他媽說算了,我就割了他媽的去喂狗!走!把所有兄弟都給我叫來!把所有傢伙都帶上!這次還打不死他,我就不姓滇!」

後面一人暗中猜疑:「好像,老大本來就不姓滇啊?」

這行人急匆匆要去找幫手,誰也沒留意,在街燈後有兩個背著大大行囊的人正注視著他們。這麼深的夜,會是誰呢?

只聽左邊稍矮一點的人道:「有沒有搞錯,二十幾個人打不過一個人,這二十幾個人也太差勁了。」

右邊高一些的人道:「你說,他們說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強巴少爺?」

矮一點的人道:「嗯?不知道啊,不過,好像根據教授提供的地址,相約酒吧應該就在這附近。哎,只是周圍的建築物變化太大了,教授又是好幾年前來的,以我這樣的偵察手段,現在都摸不準門路,我們順著那幾個人來的方向找一找吧。」

高一些的人道:「喂,我說,如果強巴少爺真的喝醉了,就我們兩個人,恐怕制不服他啊,還是先聯繫教官他們吧。」

矮一些的人點頭道:「對呀,教官他們走的南邊,如果找到了的話應該給我們打電話了。嗯,我們找到那地方就給教官打電話吧。」

醉了,真的醉了嗎?真的醉了,還知道自己醉了嗎?卓木強巴空對吧台,裡面的人在打鬥開始時就逃得乾乾淨淨,如今更是空無一人。一個酒保原打算回來收拾殘局,一看這個煞神還坐在那裡,嚇得屁滾尿流地跑開了。卓木強巴肆意地挑選著吧台上的酒,不管黃的白的紅的,他一瓶接一瓶地喝。這些飲料下肚的感覺真是好啊,喉頭像有炭在燃燒,胸口像有火在燎烤,腦袋似乎與身體分家了,是飄忽在半空中的,每走一步,如踏雲端。

每喝一口,就砸掉一瓶,卓木強巴在空無一人的酒吧舞廳里肆意破壞,踢斷欄杆,掀翻桌子,他只覺得體內有股衝動。想要衝開束縛的衝動,剛才那場打鬥就像一根導火索,將體內蘊藏的力量都引了出來,頓時感覺到周圍有股無形的力量壓抑著自己,他要把它掀開,統統掀開!踢累了,砸累了,又坐回吧台,大口大口地喝著烈酒……喝完又砸,砸完再喝……

酒杯中,『酒水的波紋一圈圈蕩漾開來,在卓木強巴眼裡,出現了一個個熟悉的面孔,是英啊?不,是女兒,她笑得多開心啊,一定很幸福,怎麼……怎麼會變矮了?多吉?多吉為什麼還不回村子去,為什麼長鬍子了!啊,原來是岡日,你和岡拉還好嗎?岡拉旁邊的人好凶,胡楊隊長,怎麼會突然看到胡楊隊長?他在責罵我嗎?張立、巴桑、岳陽,怎麼是他們?他們在找我歸隊嗎?哈哈,不對,特訓隊已經解散了!我們這支隊伍本來就不長久的。一想到特訓隊,酒杯里立刻又出現了呂競男和亞拉法師的相貌,呂競男在笑,亞拉法師很慈祥。別了,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你們……酒杯盪開一圈波紋,這次清晰地印出唐敏的臉龐,那張瓷娃娃的臉,笑靨如花。敏敏嗎?敏敏,你究竟到哪裡去了?以前是你不想和我聯繫,如今,我卻不敢和你聯繫了,算了吧,斷了吧,散了吧……就這樣最好了,你應該忘記我……對不起,說好帶你一起去看紫麒麟的,我做不到了。波光一轉,那威風凜凜呼嘯山林的,不是紫麒麟又是什麼?紫麒麟,啊,是紫麒麟,你別走,等等我……等等我……在卓木強巴的意識下,自己離紫麒麟是越來越近了,可是那紫麒麟,卻越看越不像了,怎麼是灰色的皮毛,你的嘴怎麼變尖了?那種滄桑、那種睿智的目光,啊,是老狼王啊,我記得你離開了狼群,獨自登上孤峰,在月圓之夜,將頭朝向部落的方向,那才是你最終的歸屬,真羨慕你啊,不需要去考慮,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歸屬,而我,我的歸屬在哪裡呢?你要去哪裡?等等,旁邊那人是誰?那個穿白衣的小姑娘是誰?老狼王,你要跟她走嗎?

[浴血涅磐]

那白衣女孩轉過身來,那清秀的面龐,那純真的微笑,那雙明亮動人的大眼睛,呵,是妹妹啊,妹妹翕動著嘴唇,好像在說:「哥哥,要好好活著,要努力活下去啊。」突然,妹妹身邊出現了幾個模糊的身影,他們是那麼的魁梧,他們要帶走妹妹,卓木強巴不可遏制地暴喝道:「把妹妹還給我!」

額角一痛,卻是猛地撞上了酒杯邊緣,酒影里老狼王、妹妹,和那些神秘的人都消失不見了,唯有一杯酒水。「哥哥,好好地活

著啊……」妹妹的聲音尚且如此清晰,彷彿就在耳邊。妹妹,哥哥好苦,你可知道?傻妹妹啊!卓木強巴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滾進杯中,砸碎了一鏡幽夢。真的該好好活下去嗎?妹妹,你告訴我,哥哥聽你的,都聽你的,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卓木強巴頹然回坐,半生浮雲,一杯清酒,酸甜苦辣,皆在杯中。人生就如這酒水一般,年輕時是青壯的高粱,渴望擁抱那碧藍的參天;長得愈發高挺,步人社會中,便如進了蒸酒作坊,五穀雜糧,各種細菌,攪和在一起,反覆地翻炒,所謂命運,便是一次次在那跌宕起伏中掙扎著欲要跳出來;老了老了,也就知道了隨波逐流,命運是不可抗爭的,所有的色彩,最終都變得透明五色了,那濃郁的清香卻已內斂,放得越久,便越甘醇,但就外觀而言,卻同清水無異。

卓木強巴舉杯待飲盡,卻在杯中又看到了巴巴—兔的身影,自己竟然還沒有忘記她,她的命運,是否也同自己一樣多舛?耳邊彷彿有人輕輕細語:「看不見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看不見的敵人,是啊,呵呵,現在自己正是被看不見的敵人折磨得奄奄一息。為什麼,每次自己想起這句話,都有強烈而恐懼的預感,卻偏偏摸不著到底是哪裡可怕了,看不見的敵人,看不見……那些綁走妹妹的模糊而高大的身影再次佔據卓木強巴的視野……

「砰!」二聲槍響劃破了午夜的寧靜,卓木強巴低頭而看,鮮紅的血液染紅了衣衫,中,中彈了!

羊滇得意地吹了吹槍管的硝煙,旁邊那臉上畫彩繪的人問道:「老大,為什麼不一槍打死他?」羊滇歪了歪頭,掰著手指頭道:「一槍打死他,太便宜他了。如今廢去他一隻手臂,這樣還搞不死他,那我還混什麼混!」轉頭對卓木強巴道,「兄弟,我又回來了。你不是想死嗎?滿足你的要求。弟兄們,拿起傢伙上啊!」

殊不知,在卓木強巴眼裡,全是那一個個身影模糊、不知道來歷而莫名強大的敵人,他們搶走了妹妹!找他們拚命……

一時間場面混亂起來,不斷有慘叫響起,不時有人被高高拋起,飛向遠處。一個人拿著鋒利的玻璃瓶扎向卓木強巴背後,卻被那厚實的背肌牢牢卡住,捅不進去,卓木強巴反手一掄,那人只見一個簸箕大的鐵鎚摑上自己的臉,如陀螺般旋轉倒地;又一人高舉鋼管砸向卓木強巴被槍擊中的肩傷處,卓木強巴右肩一挺,將鋼管反彈出去,跟著就是一腳,那人捂著小腹像蝦米一樣倒下;「嗤」的一刀,卓木強巴雖然退開,還是留下一道從他左肩拉至右腰的血口子,他手臂一長,捏住那持刀者的咽喉,把他提到跟前,用頭朝那人額際一撞,那可憐的小混混感覺猶如火星撞地球,耳朵里雷聲大作,眼睛里火山噴發;:「哐啷啷」一條鐵鏈繞上卓木強巴的傷臂,卓木強巴換手拉過,用力一揮,將那人當流星錘甩了出去,砸開周圍一片人海……

卓木強巴眼裡,前後左右都是敵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敵人?他們太多了,怎麼打也打不完。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搶走我唯一的妹妹!把我妹妹還給我!

所有的人都在戰慄,所有的人。雖然他們人數眾多,敵人只有一個,可那人披頭散髮,咬牙切齒,有如雄獅猛獸,任何武器靠近他,都會成為他的武器,任何人距他一米以內,就將有痛不欲生的感覺。那些本是窮凶極惡的混混,此刻每個人都感到震驚、恐懼,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瘋狂的人,那一身肌肉就好似鋼澆鐵鑄,那動作敏捷得就好像一個魅影,那力量好似無窮無盡,怎麼打都打不倒,而一旦被他打中一拳,基本上就失去活動的能力了。

那個男人,明明渾身多處被砍,皮開肉綻,全身上下都在淌血,卻兀自屹立不倒,好似一尊魔神。他們打過無數場架,毆了無數個人,從來沒有哪一次由這麼多人同時圍毆一個人,也從來沒有哪一次打得這般驚心動魄。打到後來,幾乎變得只能格擋,而無法或是不敢進攻,彷彿他們才是挨打的,而那一個人———個手臂受傷的醉漢,要將他們這百來號人趕盡殺絕。

羊滇第四次從人流中被打得倒飛出來,終於不可遏制地害怕了,他們所面對的哪裡還是一個人,那渾身帶血、如癲似狂的傢伙,簡直就是從地獄闖出來的魔鬼!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據以前的小弟調查,那人只是一名普通商人,頂多就是塊頭大些,第一次也不過和自己打成平手。這段時間那傢伙到底在做什麼?怎麼僅兩年多不見,就變成了一台打不倒的格鬥機器!看著血肉模糊的卓木強巴,羊滇不明白,究竟是一種什麼力量能讓那人支撐下去。此時的卓木強巴,渾然不覺周身浴血,只藐視那一個個模糊的身影,心中在吶喊:「妹妹!你看到了嗎!哥哥、哥哥把他們都打敗了!他們退散了,他們害怕了!我沒有倒下!我沒有倒下!我一定……一定能把你救回來!」

「槍!槍呢!把槍給我!」羊滇大喊道,他一把奪過小弟手中的槍,握著槍的手卻抖來抖去,怎麼也瞄不準人群里的卓木強巴。他朝天鳴槍,同時向那些早想退開的人大喊:「都給我閃開!」

人潮迅速退散,只留下中心的卓木強巴,他腳下一片哀號翻滾,他身上傷痕密布,血浴衣衫,卻兀自屹立不倒,尤其是那雙眼睛,好似劃破夜空的霹靂閃電,直叫羊滇心顫。這還是一個人嗎?這他媽的是一個什麼東西?羊滇艱難地咽下唾沫,將槍往下舉,不想,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不能移動。

羊滇氣急敗壞地扭頭,看看哪個那麼大膽子敢阻止他,只見一個表情剛毅的小夥子,正背著一個大背包喘息不已,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不夠,可他那一隻手,卻像一把鋼鉗,自己掙了幾次,都難以撼動分毫。只聽那小夥子吃力道:「總算……趕上了。」羊滇何時吃過這種癟,大吼一聲,抽手回槍,準備給這傢伙當頭一槍。不料,那小夥子的手在槍身上那麼一抹,自己就怎麼也扣不動扳機,那小夥子兀自喘息道:「槍……不是這樣玩的。」

羊滇抽槍,抽了兩次未抽動,一拉手臂,跟著一記杖腿,用膝蓋向那小夥子腹部頂去,不曾想,那小夥子單手竟然按住了自己的膝蓋。身後三個小弟見老大受制,前來幫忙,那小夥子看也不看,一記鞭腿,將三人逼開。羊滇心中不知道說了多少個邪門兒,看來今天真是撞鬼撞到家了,這些厲害的傢伙,是從哪裡鑽出來的?他撒手放槍,同時旋身側踢,那小夥子輕輕避開,還伸手將他的側踢腿拍向一邊。羊滇腿一盪,將槍踢開,趕緊退出兩步,向他的兄弟招呼道:「看什麼看!給我上啊!」

又是一團混戰,只是這次,對手由一個人變成了兩個,很快,又由兩個變成了三個……

前面三人拖著那小夥子,後面一人手舉酒瓶準備偷襲,突然酒瓶被人拿住,他扭頭一看,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滿臉鬍子的凶貌大漢,握著啤酒瓶身道:「想搞偷襲啊,這活兒不好使。」說著,手上加勁,竟然把啤酒瓶空手捏碎了。那搞偷襲的人被濺了一臉玻璃碴子,捂著臉大叫起來。

兩人手持砍刀,準備從卓木強巴背後捅他,突然手腕一緊,再一看,那兩把刀不知怎麼沒了,突然一張洋溢著青春的笑臉出現在兩人之中。兩人還沒反應過來,那人雙手交叉一揮,兩柄刀的刀背砍在兩人後頸,頓時又倒下兩人。

這人拿著兩個酒瓶,正躡手躡腳準備靠近,前面突然出現一個光頭,竟然是一個老和尚擋路。這人當頭砸落一個酒瓶,叱道:「滾開屍那光頭和尚手持佛印,好似沒事一般看著這人。這人急了,另一個酒瓶也砸了下去,咿?這個光頭好像還是沒事,突然一個手掌印在自己胸口,這人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好像無數的氣流在體內亂竄,再看前方才發現,原來自己飛出去了!

場中人多為患,外面的人打不進去,裡面的人退不出來。忽然間,只見一個身姿矯健的女性,從人群外延著牆面起身,順著牆壁越走越高,在無數人的注目下蹬踏十餘步,屈身一彈,躍人了人群之中,落地時身體一旋,雙拳一攔一揮,頓時倒下一片。飛檐走壁啊!那些小混混都看呆了眼,只有一個念頭在心中:「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

有精明的人見勢不妙,準備悄悄撤退,剛到門口,只見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站在那裡。正準備對這美人兒擠出一個笑容,突然眼前一黑,倒地時還在思考:「我好像被什麼打中了?我真的被什麼打倒了嗎?」

而更多潰逃的人,則被另一個男人堵在門口。他個子並不高大,羅圈腿,板寸頭,冷傲如霜,目光如狼,出手極狠,碰上他很難不斷手斷腳的。

倒地的人越來越多,而那幾個背著大背包的卻越打越輕鬆,那兩個年輕一點的小夥子,甚至嚼起了口香糖,另一個大鬍子還抽閑點了根煙,羊滇審時度勢,情知不妙,這樣打下去,自己的人全都被人家當肉沙袋練習。他大叫道:「停手,都給我停手!」

剩下為數不多的街頭霸王相互攙扶著遠遠退到羊滇背後,一雙雙眼睛痛苦又無辜地看著場中那幾個背包客。除了卓木強巴兀自和幾個死命纏著他的小混混糾纏不清以外,那幾個背包的人也不追擊,雙手插在兜里,似笑非笑地看著這群地方勢力團伙,看得這夥人相當緊張。當他們發現門口還有背背包的,人群又是一陣騷動,他們被包圍了!百來個人,被七個人包圍了!每個人都在想:「我們會被殺了嗎?還有機會逃掉嗎?」

七個背著大背包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性,就是那雙眼睛。那眼睛直和場中那個醉漢一樣,不,比那醉漢更可怕!那是怎樣的眼神啊,那是一種藐視死神的目光,從他們的眼中只能看見自己那張絕望的臉。

羊滇近乎絕望地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那個較高的小夥子來到他身邊,毫無懼色地看著高自己一頭的羊滇,嚼著口香糖道:「中國第一零一師,海陸空三棲作戰特種部隊第一支隊,編號107657。」他回望卓木強巴道,「那是我們隊長!」

羊滇呆住了,剛才自己沒聽錯吧?「特,特……特種部隊!」那小夥子彈著羊滇臉蛋道:「兄弟,還想找麻煩嗎?好好掂量掂量吧。」

羊滇這才徹底蔫了。若是別的涉黑勢力,自己還可以找回場子,可是,人家報出特種部隊這個名頭,哪怕他勢力再強大十倍,再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敢找軍隊單挑啊。那些人的身手他也見識過了,至少吹出去不覺得丟臉,至於特種部隊里怎麼會有僧人,他已經考慮不到那麼多了。

硝煙散盡一片狼藉,還能爬得動滾得轉的,都跟著羊滇撤離了。一夜惡鬥,卓木強巴的酒也漸漸醒了,雖然他眼前還是一個一個模糊的人影,但意識開始清醒過來,渾身上下多處傷口,也開始感應到疼痛了。同時,這場惡鬥,將他這段時間所遭受的所有屈辱、憤懣,統統發泄了出來,心中鬱積的悲觀失望也稍有舒緩。他頹然倒地,只想躺下休息,太累了,這樣的生活,真的好累。為什麼,當我在接受那折磨似的訓練時,經歷那讓神經緊繃的生死歷程時,尚且不感到累,而當我享受生活時,卻這樣累呢?

卓木強巴已經反應過來,剛才與自己打鬥的,並不是幻覺中可怕的敵人,那都是這一帶的流氓。他們都走了嗎?怎麼還有幾個站在這裡?驀然,其中一個朝卓木強巴猛撲了過來。卓木強巴一驚,原本準備招架,卻發現身體脫力似的,手臂也舉不起來,就看著那個身影,撲人了自己懷中。模糊的目光中有如驚鴻一瞥,啊!妹妹啊!卓木強巴心中一顫,力量涌了出來,緊緊地抱住了懷裡那嬌小的身影。只聽妹妹哭泣道:「我再也不任性了……嗚嗚……我……嗚……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不,這不是妹妹的聲音,這個聲音是——敏敏?卓木強巴不可思議地捧起那張臉,模糊中只見那如妹妹的目光,她需要人疼愛,需要人憐惜。卓木強巴猛地甩了甩頭,自己不是在做夢吧?他用力揉了揉眼,眼前的景象漸漸清晰起來,於是,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再次出現在他眼前!張立、岳陽、巴桑、胡楊隊長,亞拉法師,呂競男,還有自己懷裡的敏敏…….

卓木強巴掙扎著站了起來,在心中問自己:「這是在做夢嗎?還是我的酒未醒?」可是意識又在提醒著他,這不是在做夢,那一張張鮮活的面孔就在自己眼前,還有懷裡那柔軟的身體,那熟悉的體香,這不是在做夢。

在目光交匯的靜默中,張立說出了讓卓木強巴一生悸動的那句話:「強巴少爺,該歸隊了,我們在等你!」

淚花在眼眶中滾動,那一雙雙清澈的眼睛,投來鼓勵的目光,那是一種激勵的眼神。若說在這世上,還有什麼能讓卓木強巴回想起人間的溫情,無疑便是這種生死與共的友誼。他們曾相互提攜著,一次次從死神手中爬出來,每個人都清楚並堅守著這樣的信念。不管前面有多大的危險,不管還將遭遇什麼樣的挫折,他們依然會一次次相互提攜著,從死神手中再爬出去。大家,都沒有放棄……

卓木強巴藉助敏敏的支撐,顫巍著向昔日的隊友邁出了腳步,動容道:「你們……你們不是都回去了嗎?」

岳陽露出那充滿陽光的笑容,微笑道:「強巴少爺,特訓隊解散已經四個多月了,這麼長的時間,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不是么?呵呵。」

卓木強巴心中一盪,一個踉蹌,這時,攙扶著卓木強巴的唐敏拿起自己的手道:「呀,血。」

岳陽等人趕緊攙扶過來,岳陽解開卓木強巴衣衫,看了看肩部槍傷,道:「沒關係,小傷口,去醫院處理一下就可以了。不過話說回來,強巴少爺,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張立對著岳陽就是一後腦勺子,道:「你說話還是這麼直接,不要老學胡楊隊長嘛。」

胡楊隊長一瞪眼,道:「小夥子,這可是我的優點,你別把它當做缺點來說!」

呂競男道:「別吵了,先帶他去醫院吧。」

在眾人的簇擁下,卓木強巴被架抬出酒吧長廊。門口微微發亮,卓木強巴這才發現,天邊,已出現了第一抹曙光,沉醉多日後,他再一次在天明時分醒了過來。

[從頭再來]

一路上,卓木強巴百感交集,同時也充滿了疑惑,他實在想不明白,大家為什麼又都回來了。當他問出來的時候,張立做了個無所謂的姿勢道:「我退役啦。」接著笑道,「其實,強巴少爺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只有半年就該退役了。我是超期服役,可惜沒有多要到一分津貼,哈哈!」

「那岳陽也是嗎?」

「哎,別提那小子了,如果不是他手續老是辦不好,我們提早兩個月就回來了。」

岳陽道:「當然啦,我們部隊可不打算放人的,怎麼說也是部隊里的精英。誰像你,報告一寫,上面馬上批准了,生怕賣不掉似的。」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看看!我是早到退役年齡了,他們敢不放!」

卓木強巴將目光轉向呂競男,呂競男微微一笑,道:「我很簡單,這是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你有選擇職業的自由,如果我想走,也沒有誰可以留住我。」

卓木強巴又望了望胡楊隊長,胡楊隊長忙道:「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沒有那麼偉大。我的工種,也不是那種自由職業,我是和國家簽了工作協議的。之所以到這裡來,是因為最近幾個考察計劃都還在制定當中,我閑得發慌,經不起老方的軟磨硬泡,算是賣他一個人情好了。」

到了醫院,經檢查,子彈非常幸運地從肩胛骨和鎖骨之間穿過,沒有傷到大動脈和筋腱。其餘的皮肉傷有些已經凝固結痂了,有些還皮開肉綻的,醫生破開傷口,做了止血清創處理,卓木強巴被安排住院觀察一周。由於傷口太多,紗布將卓木強巴纏得像個木乃伊,躺在病床上,卓木強巴只能睜著兩隻眼打量隊友們。唐敏見到卓木強巴一身繃帶,不由潸然淚下,胡楊隊長半開玩笑道:「這點傷算什麼,大家都是老病號,醫院就是我們最常光顧的地方。」

通過張立和岳陽你一言我一語的解釋,卓木強巴才漸漸了解,原來,張立和岳陽早就被方新教授所感染,表示願意繼續幫助他們尋找紫麒麟,他們商量著,回去之後就退役手續辦了,處理完各人私事在醫院集合。在自己離開拉薩醫院后不久,張立就興沖沖跑回去了,得知自己已經外出,他先回了趟老家,然後去青海等著和岳陽一起回來,胡楊隊長則一直沒走。據說亞拉法師是第一個回到醫院的,他回去和他們宗教方面的領導商量后,覺得有必要繼續尋找紫麒麟和帕巴拉神廟,所以回來繼續查找線索。在自己對童方正一個多月的追尋以及在上海獨處期間,大家陸續回到了醫院,準備等自己回去,給自己一個驚喜,誰知道不僅沒等到自己回去,反而聯繫不上人了。

那時正是自己得知命不久矣、頹廢沮喪至極之時,他們八方打聽,還是岳陽查到了天獅養獒集團已經破產的消息。方新教授詢問了幾個養獒的老友,都沒有自己的消息。原本大家還以為自己只是經受了一次小小的打擊,過幾天就能恢復了,但亞拉法師又告訴了大家他所中的蠱毒,大家才意識到情況不妙。尤其當岳陽從網路上查詢到自己在上海的境遇和地址時,大家都馬上趕了過來,只是那時候自己已經沒有住在那小旅店了,上海那麼大,人口眾多,他們在上海找了好幾天,都沒有線索。後來根據方新教授回憶,估計自己會去相約酒吧,大家才跟著連夜尋來,偏偏小巷交通阡陌,大部分人走得暈頭轉向。岳陽和張立是最先發現相約酒吧的,只是當時看見自己在撒酒瘋,沒敢驚動,加上呂競男等人找不到路,他們折返回去給他們引路,不過後來總算及時趕到……

岳陽津津有味地說道:「強巴少爺破壞力驚人,就像那個美國電影里的金剛,當時我和張立見了,真的是不敢叫出聲來。要是他已經喝得不認識我們,那我們就慘了……」

岳陽還待繼續說下去,敏敏打斷道:「好了,電腦接好了,教授要和你說話,強巴拉。」卓木強巴將耳機拿在手裡,音量被敏敏開得很大,大家都豎著耳朵在聽呢。

當方新教授從視頻里看到躺在病床上,裹得像個木乃伊的卓木強巴時,也不禁發出「咿」的驚呼,教授的耳機里道:「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卓木強巴無言以對,如今他最不敢面對的就是自己的導師。方新教授的聲音裡帶著譏諷:「我知道了,看樣子,你已經放棄了——是嗎?』

卓木強巴呢喃道:「導師,我——,』

方新教授嚴厲道:「你的情況,我都已經了解,只是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就放棄。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躺在床上掰起手指算日子?能過一天算一天?」

卓木強巴黯然失色。

方新教授接著道:「強巴拉啊強巴拉,你讓我說你什麼好……你在害怕什麼?是什麼使你放棄的?是公司破產還是只剩一年性命?或者兩者皆有?你的承受能力就只有這個樣子嗎?我記得你不是一個怕死的人啊,在瑪雅,在倒懸空寺,在斯必傑莫,哪一次不是大家拿命在拼,你又有幾次不是歷盡九死一生才活出來的?如果不是這條腿斷了,我都準備賭上這條老命陪你繼續找下去。如今你不過中了小小蠱毒,渾身上下不痛不癢,你還有整整一年時間,你在怕什麼?若說是公司倒閉,你那家公司,五起五落,還記得嗎?那次,你把你幾個創業朋友的房子全抵押了,就為了搶購一條並不起眼的幼獒,你說一定賺,結果呢,小狗拉稀死了,你們十幾號人擠在一個漏雨的草棚里足足一年,不是一樣談笑風生?你那家公司就和你這個人一樣,經常在生死線上徘徊,你自己創造的那些起死回生的奇迹,你都忘記了嗎?你當時怎麼跟我說來著?認準了的事情,就要放手一搏……如今,你已失去了那一搏的勇氣嗎?」

卓木強巴緘默著,他隱約覺得,這次和以往都不一樣,可是到底哪裡不同,他一時又說不出來,只能保持沉默。

方新教授換了口氣,委婉道:「強巴拉,你告訴我,這次,究竟是什麼困難,讓你過不去。你說出來,如果確實是你已經無法對抗的困難,我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卓木強巴極力爭辯道:「導師,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啊!」

「不!」方新教授斬釘截鐵道,「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你雙親健在,尚待子贍;你的愛情,就站在你旁邊;你的朋友,生死共患的兄弟,一個個都看著你;你能吃能喝,能跑能跳,整個身體依然活力充沛。你的家庭、愛情、友情、健康,一樣都不缺,你怎麼會什麼都沒有呢?你所說的什麼都沒有了,指的是什麼?你是說你沒錢了嗎?還是說你沒權了呢?還是說以前權錢交易時的笑容和奉承、虛榮和尊貴,都沒有了?難道你放不下的就是這些?!」

卓木強巴愣了一愣,被方新教授這樣一說,他自己都有些迷糊了,心中暗自忖道:「難道我真的是在意這些?不對啊,我什麼時候在意過這些?但是聽導師所說,我什麼都有,我幹嗎還這樣頹廢傷心?究竟是哪裡不對呢?」

張立和岳陽暗中豎起拇指,兩人對視著微微點頭。教授果然是教授,辯才無礙,。難怪連胡楊隊長這種老而成精的人物都被教授悅服了;同時兩人又想,那天在病房裡被方新教授感動得痛哭流涕,指天發誓要幫助強巴少爺,會不會被這老教授的口才給蒙蔽了?

只聽方新教授繼續道:「還記得那句格言嗎:我因失去一雙鞋而沮喪不已,直到我在街上看見,有人失去了一雙腿。強巴拉,你並不是已經山窮水盡,也沒有說遭遇什麼慘絕人寰的事情。你以前那股永不屈服的韌勁和你向獒學來的那種精神,難道說,只是你自我吹噓的一句大話?有人比你慘上一百倍,他同樣要堅強地活下去。這次突然發生的一些事情,對你來說是一個打擊,但絕不至於打擊得你再也振作不起來。我就堅信,我認識的那個卓木強巴,絕對可以挺過這次難關。你不要忘記你這個名字的意義,哪怕是不可能的事情,在你的面前,也應該變為可能。孤鷹不褪羽,哪能得高飛?蛟龍不脫皮,何以翱雲霄?我希望你,能夠在經受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掙扎之後,絕地——重生!看看你身邊的這些人,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如今,尋找帕巴拉神廟和紫麒麟,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夢想!它是這群人的夢想,一個人的力量或許並不強大,可是,當一群人聚在一起時,他們的力量,就能夠改天換地!」

方新教授一席話,說得敏敏、張立等人熱淚盈眶。卓木強巴心中在吶喊,其實,哪怕方新教授不說出這番話來,只是卓木強巴看見那些昔日的隊友一個個站在自己面前時,他的眼中,便已經燃燒起希望的光芒。如今,這股力量越來越大,已經使他的血液重新沸騰起來。

方新教授仍在道:「我知道,你心中還有一個結,或許不解開它,你始終鬱郁不安。關於你體內的蠱毒,聽亞拉法師親口對你說吧。」

亞拉法師道:「是這樣的,在生命之門內,強巴少爺你體中的那些噴霧,我起初認為,那是尼刺部陀,其意義取於八寒地獄中的第二地獄,俱舍光記十一日:『尼刺部陀,此雲皰裂。嚴寒逼身,身皰裂也。』四阿含暮抄下曰:『尼賴浮陀,寒地獄名,此言不卒起。』說的是,因為寒冷,而全身起了凍瘡,然後裂開。事後我發現,經水浸泡后,你身體上的蠱毒並沒有就此消失,而是進入了血液,當時你的嘴角發青便是證明。後來在工布村,我詢問了村裡的長老,他們告訴我,那應該是八寒地獄意境中的第六地獄咀缽羅,梵意青蓮花,那蠱毒人血,循周身運轉,最終全身青紫而亡。但是他們也只知道一個大概,知道青蓮花的意義是贖罪,大約是給中蠱者兩年時間,以求行善,減輕罪孽,否則,將極其痛苦地死去。當倒懸空寺之行結束后,我回到寺院,查閱了很多古籍,由於當時時間太短,我沒能找到相關資料,只從智者聖上師他們那裡得到一些指點,知道你在兩年內都會沒事。我們沒有馬上告訴你,是因為怕你的心裡有負擔,畢竟人的思想對疾病的影響是十分巨大的,只是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其實這次我不辭而別,正是為了幫你找到你身上的蠱毒究竟是什麼。」

亞拉法師一口氣說了許多,突然停了停。大家都全神貫注地聽著,張立、唐敏等皆忍不住問道:「究竟是什麼?」

亞拉凝眉思索,似乎在找一個能讓他們聽懂的解釋,終於,眉頭舒展開來道:「我這樣來解釋,這樣比較好理解:那是一種微生物,非常的細小,比現在的細菌、病毒,估計還要小許多,以至於在顯微鏡下根本無法發現它們的存在,必須用電子顯微鏡才能一窺真貌。而這種微生物,吸附在你的血液細胞上,它們以你的血細胞細胞壁為食物,並在你體內繁殖。如你們所知,血液細胞的存活時間並不太長,由你們的骨髓不斷地在產生新的血液細胞,所以目前,強巴少爺和那些微生物是一種寄生關係,你的血液細胞成為它們的糧食,只要你的血液細胞能滿足它們的需要,你的身體就不會有事。但是它們的數量始終會與日俱增,直到有一天,你生產的血液細胞不能滿足它們的要求,你的生命,也就此結束。」

唐敏急道:「那有什麼辦法解除?」

岳陽道:「多吃雞蛋,多產血。」

張立道:「可以換血啊!」

亞拉法師搖頭道:「這種微生物,是非常均勻地分佈在每一個血液細胞上,是每一個,包括成形的、未成形的所有細胞。醫院裡的醫生檢查,發現強巴少爺的骨髓有異常,那正是因為,那些微生物吸附在造血幹細胞的表層,看起來就好像造血細胞發生了異變,所以才會得出血癌的結論。以現在的醫療技術,可以換血,試問,可以將人體的全部骨髓都換掉嗎?只要還剩下一個細胞,那種微生物就會繼續繁殖。目前醫治血癌的換髓,那是先殺死體內的患病細胞,然後進行骨髓移植,你不能說把所有的血細胞都殺光吧。而且,那種微生物,我想……很難消滅。」亞拉法師看了眾人一眼,道,「它們或許擁有自己的芽孢結構,有著空氣囊胚。能夠在假死狀態下存活上千年的微生物,恐怕不是輕易就能被除掉的。」

巴桑突然問道:「如果強巴少爺體內的血液細胞到了無法供應那些微生物的那一天,會怎麼樣?」

亞拉法師道:「血液中的不同細胞有不同的功用,有的用來止血,有的清除細菌,有的運送氧氣。一旦血液細胞無法供應那種微生物,它們會將細胞壁啃出缺口,導致大量細胞同時死亡,那時候,強巴少爺的血液將失去所有功能,身體因缺氧而發紫,所有臟器開始衰竭,因為無法處理細菌而產生壞血症,大量細菌繁殖會使他整個人腫脹起來,因為沒有凝血因子而全身流血不止。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任何醫療手段,都將派不上用場。」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一個腫得像紫葡萄的人全身流血,那是一種什麼狀態,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蠱毒……」巴桑低聲將這個詞重複了兩遍,突然全身一顫,真希望這輩子都不會接觸到這種東西。

唐敏幾乎要哭了,道:「難道,難道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大師,那些活佛、金剛聖師、上師,他們也沒有辦法嗎?」

亞拉法師解釋道:「按照古籍里的記載,這種蠱毒有一種獨特的解法,梵語翻譯過來,就是洗血,它需要利用另一種生物,進行一些……一些古老的操作。」

當亞拉法師說起有辦法時,大家又關注地聽著,可是法師一說另一種生物,大家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天知道那個宗教里的蠱毒都是一些什麼方法。

亞拉法師苦笑道:「問題是,那種用來洗血的古生物,任何人都沒見過、沒聽過,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說著,亞拉法師望向卓木強巴道,「由於我查閱的經典殘缺不全,所以再找不到別的方法。如果說還有別的解除蠱毒的方法,那些完整的經卷,只有一個地方還有可能存在……」

「帕巴拉!」幾乎所有的人都叫了出來。亞拉法師點頭道:「這也是我來告訴強巴少爺的原因。」

卓木強巴喃喃道:「這樣說,除非我真的想放棄生命去自殺,否則不管是為了重建公司,還是為了自己能活下去,我都不得不去繼續尋找那個神秘的地方啊……帕巴拉!」

亞拉法師看著卓木強巴道:「強巴少爺,你還記得多吉吧。或許,這就是宿命吧,你的——宿命!」

卓木強巴看了看方新教授,視頻里透來鼓勵的目光,教授在暗暗點頭。他轉向病房,床邊站著的每一個人,都帶著期望地看著自己。他微微一笑,道:「看來,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啊,那我還考慮和猶豫什麼呢?我真的沒想到,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你們又把我拉了回來。謝謝,謝謝大家……那麼,我們從頭再來!」

裹著繃帶的手,緊緊地握住了亞拉法師的手,跟著,是張立、巴桑、呂競男……一個接一個,大家的手,再次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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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人生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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