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一眼看去,賭客們就從這位初次涉足賭場的青年臉上看出了他心中埋藏著某種可怕的秘密;他青春的臉部輪廓,優雅中帶有憂愁的陰影,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為之奮鬥的目標並未實現,他的無數希望都已落空!決心自殺的人那種充滿憂鬱的麻木神情,給他的前額蒙上一層病態的慘白色,痛苦的微笑使他的嘴角泛起了兩道淺淡的皺紋,而他臉部流露出的那種無可奈何的神情,更使人看了難受。在他眼睛深處閃爍的某種隱秘的天才的光芒,也許已被情慾的疲勞所掩蓋。是不是放蕩生活已在這一副從前是那麼光彩,如今卻這樣頹唐的高貴臉孔上打下了骯髒的烙印?醫生們無疑會把眼睛周圍的黃圈和面頰上的紅暈歸咎於心臟病和肺病,至於詩人們也許更願意把這種徵兆看作是刻苦鑽研學問造成的損傷、熬夜苦讀所留下的痕迹。但是,比疾病更致命的情慾,比鑽研創造更無情的疾病,卻使這青春的腦袋受損,使這活潑的肌肉萎縮,使這顆僅僅被狂飲暴食,學習和疾病擦傷一點兒的心給絞碎了。正象一個著名的罪犯來到監獄,被其他囚犯懷著尊敬的心情歡迎那樣,這一群人世的惡魔,受苦的行家,也在向一種空前的痛苦,向他們用眼睛探測到的一種深刻的創傷致敬,並且從他那種莊重中帶譏諷的神情,從他那身寒酸而不掩其優雅的服裝,認出了他們的王子。說實在的,這個青年人倒真是穿著一件很雅緻的燕尾服,但是,他的背心和領帶之間的銜接,實在處理得太巧妙了,使人懷疑他裡面是否還穿著襯衫。他那雙手象女人的手那麼纖麗,但是否算得上潔凈還值得懷疑;事實上,他已經兩天不戴手套了!如果那位賭場幫手和賭場夥計看見他都禁不住發抖,那是因為這青年人苗條優美的身材和薄薄一頭天然的金色鬈髮所煥發出的天真未鑿的神采把他們迷住了。他的面容只有二十五歲光景,他的沾染惡習似乎只是出於逢場作戲。他旺盛的青春活力,還正在和涉足不深的淫邪生活所造成的損害作鬥爭。光明與黑暗,空虛和存在,正在他身上進行搏鬥,因此在他身上同時流露出優雅和可怕的特徵。這青年人到這兒來就象一位失掉靈光的迷途天使。以致所有在場的惡習和穢行的老行家,就象掉了牙的老虔婆看見一個即將墮落的漂亮少女,動了惻隱之心,他們幾乎要對這位初出茅廬的小夥子嚷道:「你快出去吧!」可是,這青年人竟一直走向賭桌,站在桌邊不假思索地把手裡的一枚金幣向桌上拋去,那金幣正好滾在黑點上;然後他象意志堅定的人憎惡糾纏不清的詭辯似的,用好鬥而又冷靜的眼光向那位賭場的幫手瞟了一眼。
這青年人下的賭注關係如此之大,以致在場的老頭子都停手不下注了;可是,那迷信賭運的義大利人,忽然心血來潮,把他的一堆金幣全押在和那陌生青年的注相反的方向。賭場的莊家竟忘了說:「下注吧!——注已下定!——不得反悔!」(這幾句話因為說得太多,早已變成一種沙嗄的含糊的叫嚷了。)賭場幫手在把紙牌排列好時,心中似乎在暗祝這最後到來的賭客能夠走運,對於利用這種不良娛樂以牟利的賭場老闆的輸贏竟毫不關心。每個看客都希望看到一出好戲,並且想知道在這塊金幣的命運決定之下,這條高貴生命的最後一幕場景;他們眼睛釘住那些預示命運的發光的紙牌;但是,儘管他們那麼留心地輪流注視那青年人和紙牌,卻無法從他冰冷和忍耐的臉部表情,窺見任何情緒波動的徵兆。
「紅點,偶數,收注,」賭場幫手正式宣布。
當那義大利人看見莊家把一疊疊的鈔票擲到他面前時,不禁大大地抽了一口氣。至於那青年人,只是在他看見那錢耙子伸出來把他的最後一枚拿破崙金幣耙走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是輸光了。象牙耙子碰到金幣使它發出清脆的聲音,它便象箭一般飛快地滾到莊家面前擺著的金子堆里。陌生人緩緩地閉上眼睛,他的嘴唇發白了;但是,他很快就睜開眼睛,他的嘴唇也重新出現紅珊瑚的顏色,他擺出一副看破紅塵的英國人的樣子,離開賭場時沒有象別的失敗賭徒那樣,用令人心碎的眼光,投向走廊的觀眾,以乞求別人安慰,一秒鐘之內,世上不知要發生多少事變,而在骰子的一擲之下,又不知要惹出多少事故呵!
「你們看,這一定是他最後的一顆子彈了,」在片刻的沉寂中,一個賭場夥計用拇指和食指拈著那枚金幣給在場的賭客看了看,然後笑著說。
「這是個頭腦發熱的人,他準會去投水的,」一位賭場的常客瞧著他周圍彼此相識的賭徒答道。
「唷!」一個賭場的夥計往鼻孔里抹了點鼻煙嚷道。
「如果我們能學那位先生就好啦!」一位老人指著義大利人對同伴說。
大家都瞧著那位幸運的賭徒,他正用發抖的雙手在點數剛贏得的鈔票。
「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耳朵里嚷嚷:『這個青年人的失望是不會給他帶來賭運的。』」義大利人說。
「他根本不會賭,」莊家接著說;「如果他是內行,就該把錢分成三注,這樣贏的機會就要多一些。」
青年人走過衣帽間時,沒有要回他的帽子,那看守衣帽間的老傢伙,注意到他那帽子已經破舊,一言不發地把帽子還給了他;這賭徒也以機械的動作遞還了號牌,隨即走下樓梯,嘴裡吹起Ditantipalpiti①那支曲子的口哨,他吹得那麼輕,幾乎連他本人都聽不見那美妙的曲調。
不久他便到了王宮市場的長廊下面,朝杜依勒里公園走去,以猶豫的步伐穿過公園,徑直踏上聖奧諾雷街。他象是在沙漠里行走,根本看不見身旁擦肘而過的行人,在熱鬧的市聲中,他只聽到一種聲音,那就是死神的召喚;總之,他完全陷入麻痹狀態的默想里,象被小囚車從法院載往沙灘廣場上斷頭台的罪犯,那斷頭台從一七九三年以來就被鮮血染紅了。
①義大利文:讓心兒狂跳——義大利作曲家羅西尼(1792-1868)的歌劇《唐克雷蒂》中的詠嘆調。
自殺本身包含著一種說不出的偉大和恐怖的因素。大多數人的垮台都沒有危險,就象兒童從低處掉下來不會跌傷;但是,一個偉大人物就不一樣,他準是從很高處掉下來的,因為他已爬到天那麼高,窺見過常人不可接近的天堂。難解難分的人生矛盾,以暴風般的力量,迫使他藉助手槍以求得靈魂的安息。多少有才能的青年被幽禁在一間閣樓里,逐漸衰萎,以至死亡,因為在這茫茫人海之中,面對著無數疲於為金錢奔命和對人生厭倦的人群,卻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能安慰自己的女人!一想到這種情形,自殺的念頭便大大增長。在自願死亡和無窮的希望把一個青年人召喚到巴黎去,這兩者之間,只有上帝才知道有多少觀念,多少被遺棄的詩篇,多少失望和窒息的叫喊,多少徒勞無益的嘗試,和多少未成功的傑作在彼此發生衝突。每次自殺都是一首絕妙的哀詩。請問在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中,你能否找得到一本書在才華上足以和這條小新聞媲美:
昨天下午四時,一少婦從藝術橋高處投身塞納河自殺。
面對這種巴黎式的簡潔文體,所有的悲劇、小說都要黯然失色,甚至那本古式題名的書:《光榮的卡埃那凡國王被兒女囚禁慘史》也不例外;這部軼史的最後篇章,是唯一使那位拋妻棄子的斯特恩①本人讀後下淚的作品。
這陌生人被千百種這類思想所圍攻,這些思想象一片片破布般掠過他的靈魂,彷彿是許多撕破了的旗幟在一場戰鬥中迎風飄揚。即使他暫時卸下他的智慧和回憶的重擔,停下步來欣賞一下那些在萬綠叢中,給微風吹得輕輕擺動頭兒的鮮花,可是不一會,和自殺念頭的重壓不斷作鬥爭所引起的神經緊張,又重新向他襲來。他仰望蒼天,只見空中灰色的雲塊,滿載悲哀的微風,沉重的氣壓,又在勸告他快去尋死。他向王家橋走去,一面想著那些自殺的先輩在最後時刻到來前的奇怪行徑。當他想到卡斯雷爾②爵士在割斷咽喉之前,還先滿足了一些最平凡的需要,而奧日③院士卻要先找到他的鼻煙壺,以便在走向死亡的途中把它摔碎時,他不禁微笑了。他分析這些奇怪行為,並反躬自問,為什麼當他在橋上為了給一個搬運-讓路而緊靠橋欄杆時,那搬運-把他的長上衣袖子稍為弄髒一點兒,他便不由自主地把灰塵輕輕抖掉。他走到橋的最高處,用絕望的神情望著河水。
①不知巴爾扎克這個軼聞有何出處,似乎既不見於斯特恩的作品,也不在司各特專門為斯特恩作品做的註釋內,況且斯特恩只有一個女兒,儘管他有過浪漫史,卻從未拋棄過家庭。
②卡斯雷爾(1769-1822),英國政治家,因受輿論譴責,在抑鬱中自殺。
③奧日(1772-1829),法國文學家、批評家、法蘭西學院院士,后因患精神病投塞納河自殺。
「這樣壞的天氣不好投水自殺啦,」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微笑著對他說,「塞納河可不是又冷又臟!」
他以一個天真無邪的微笑來回答,這種微笑表明他的勇敢已到了瘋狂的程度;但是,當他從遠處看見杜伊勒里公園碼頭的小木屋上,豎著一塊用斗大的字體寫著「急救溺水者」的告白時,卻突然起了一陣寒戰。慈悲為懷的①先生彷彿出現在他眼前,叫醒船-,划動救生艇的雙槳,如果他不幸浮出水面,這雙槳往往會砸破溺水者的頭顱;他似乎又看見達梭先生招來了許多好奇的人,在尋找醫生,在準備用熏蒸法急救溺水者;他彷彿讀到了新聞記者在一場歡宴和一個舞女的微笑之間寫就的誄詞;他還彷彿聽到市政當局付出賞金后,撈到他的屍首的船-點數賞錢的聲音。他死了倒值五十法郎,倘若活著,卻只不過是一個沒有保護人的才子,沒有朋友,沒有棲身的地方,沒有人替他吹噓,是社會上真正等於零的人,對國家無用,國家也絕不會關心他。他覺得白天死似乎太難看了,決心在夜裡去死,以便把一具無從辨認的屍體留給這無視他的偉大生命的社會。他於是繼續走他的路,向伏爾泰碼頭前進,裝出想消磨時間的閑漢那種懶洋洋的步伐。當他在碼頭角上走下橋邊人行道盡頭的石級時,擺在河堤上的舊書攤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差點兒沒有和人講價買上幾本舊書。一轉念,自己也微笑了,便冷靜地把雙手伸進褲袋,以無憂無慮蔑視一切的神態繼續走他的路。忽然間,他驚奇地聽到在他褲袋深處有幾枚貨幣相碰發出的真正奇妙的聲音,於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微笑照亮了他的面孔,微笑從他的嘴唇延伸到他的臉盤,到他的前額,使他的眼睛和陰沉的雙頰閃著歡樂的光輝。這種幸福的火花就象在剛燒過的紙的灰燼上跳動的火星;而且,這副面孔也和變黑的紙灰具有同樣的命運,當這陌生人迅速地把手從褲袋裡抽出,看見只有三個銅子時,他的臉色又重新變得陰鬱了。
①達梭是巴爾扎克時代法國塞納河救溺委員會的督察。
「啊!好心的先生,lacarita!lacarita3!catarina!①請給一個小銅子,讓我買塊麵包吃!」
①義大利文:看在聖女卡特琳娜的分上,發發慈悲吧!發發慈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