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一滴水,一滴淚(3)
三一塊玉米餅的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的時期,羅朗塔樓的那間小室是住著人的。
看官要是想知道是誰住在裡面,那隻要聽一聽三個正派的婦道人家的談話就明白了。在我們把看官的注意力引到老鼠洞的時候,這三個婦道人家恰好沿著河岸,一起從小堡向河灘廣場走過來。
①②③④原文為拉丁文。
其中兩個從衣著來看,是巴黎的殷實市民。柔軟的雪白縐領,紅藍條紋相間的混紡粗呢裙子,腿部緊裹著羊毛編織的白襪子,腳踝處飾著彩綉,黑底方頭的褐色皮鞋,特別是她們的帽子,就是香帕尼地區婦女至今還帶的那種尖角帽,飾滿綢帶、花邊和金屬箔片,簡直可以同俄國禁衛軍的榴彈兵的帽子相匹敵,所有這一切都表明這兩個女子屬於富裕的商婦階層,其身份介於如今僕役們稱之為太太和夫人之間。她們既沒有戴金戒指,也沒有戴金十字架,這很容易看出,那並非由於她們家境貧寒,而只是天真地害怕被罰款的緣故。另一個同伴的打扮也不差上下,只是在衣著和姿態方面有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東西,散發著外省公證人妻子的氣息。從她把腰帶高束在臀部之上的樣子來看,她好久沒到巴黎來了。除此之外,她的縐領是打褶的,鞋子上打著綢帶結子,裙子的條紋是橫的而不是直的,還有其他許多不倫不類的裝束,叫高雅趣味的人大倒胃口。
頭兩位向前走著,邁著巴黎女子帶領外省婦女遊覽巴黎的那種特別步履。那個外省女子手拉著一個胖男孩,男孩手裡拿著一大塊餅。
①原文為拉丁文。
我們很抱歉還得加上一筆:由於季節嚴寒,他竟把舌頭當手帕使用了。
這孩子硬是被拖著才走,正如維吉爾所說的,步子並不穩重①,老是絆跤,惹得他母親大聲嚷叫,事實上,他眼睛只盯著手裡的餅,並不注意看路。大概由於某種的重大的原由,他才沒有去咬那塊餅,只是深情地把它看來看去。其實,這塊餅本來應該由他母親來拿的,卻把胖娃娃變成了坦塔洛斯①,真有點殘忍了。這時三位佳婦(因為「夫人」一詞當時只用於貴婦)一起說開了。
「快點走,馬伊埃特大嫂。」三人中最年輕也是最胖的一個對外省來的那個女子說道。「我真怕我們去遲了,剛才聽小堡的人說,馬上就要把他帶到恥辱柱去啦。」
「唔!得了,烏達德·繆斯尼埃大嫂,瞧你說什麼來的呀!」
另個巴黎女子接著說。「他要在恥辱柱待兩個鐘頭哩。我們來得及。親愛的馬伊埃特,你見過刑台示眾嗎?」
「見過,在蘭斯。」外省女子應道。
「呵,得了!你們蘭斯的恥辱刑柱那算什麼玩藝兒?不過是一隻蹩腳籠子,只用來懲罰一些鄉下人罷了。那真是了不起呀!」
「何止鄉下人!」馬伊埃特說道。「在呢絨市場!在蘭斯!我們見過許多罪大惡極的殺人犯,他們弒父殺母吶!哪裡只是鄉下人!你把我們看成什麼人啦,熱爾維絲?」
這外地女子為了家鄉恥辱柱的名聲,真的快要生氣了,幸虧烏達德·繆斯尼埃大嫂識趣,及時掉轉了話題。
「對啦,馬伊埃特大嫂,你認為那些弗朗德勒御使怎麼樣?蘭斯也見過這麼漂亮的御使嗎?」
「我承認,要看這樣的弗朗德勒人,只有在巴黎吶。」馬伊埃特應道。
①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因得罪眾神,被罰永受饑渴之苦。
「御使團當中有個身材魁梧的使臣是賣襪子的,你看到了嗎?」烏達德問道。
「看到了。」馬伊埃特答道。「他活像個薩圖爾努斯①。」
「還有那個大胖子,面孔像個光溜溜的大肚皮,也看見啦?」熱爾維絲再問道。「還有那個矮個子,小眼睛,紅眼皮,眼皮像缺刻的葉子,睫毛蓬亂,跟毛球似的?」
「他們的馬才好看哩,全按照他們國家的方式打扮的!」烏達德說道。
「啊!親愛的,」外省來的馬伊埃特打斷她的話,輪到她擺出一副神氣的樣子。「要是你在六一年,即十八年前在蘭斯舉行加冕典禮時,親眼看見那班王侯和王上隨從的乘騎,那不知道你會有何感想呢!馬鞍和馬披,形形色色,有大馬士革呢的,金絲細呢的,全鑲有黑貂皮;也有天鵝絨的,鑲著白鼬皮;還有的綴滿金銀製品,掛著粗大的金鈴銀鈴!那要花費多少錢呀!騎在馬上的年輕侍從,個個多麼標緻呀!」
「就算是這樣,」烏達德大嫂冷淡地反駁道,「還是弗朗德勒使臣的馬來得漂亮,而且他們昨天到市政廳赴巴黎府尹大人的晚宴,酒肴才豐盛哩,有糖杏仁啦,肉桂酒啦,珍饈啦,以及其他種種山珍海味啦。」
「說到哪裡去啦,我的好鄰居?」熱爾維絲嚷道。「弗朗德勒使臣們是在小波旁宮紅衣主教大人府用膳的。」
「不對。在市政廳!」
「不是。在小波旁宮!」
①古希臘神話中農林神,長著羊角和羊蹄。
「明明是在市政廳,」烏達德尖刻地接著說,「還是斯古拉布爾大夫用拉丁文向他們致詞的,把他們聽得心裡樂滋滋的。
這是我丈夫——由法院指定的書商——親自告訴我的。」
「明明是在小波旁宮,」熱爾維絲也激動地回敬道,「紅衣主教大人的總管贈送他們的禮品有:十二瓶半升的肉桂滋補酒,有白的,淡紅的,朱紅的;二十四大盒裡昂的蛋黃雙層杏仁糕;二十四支大蜡燭,每支足有兩磅重;六桶兩百升的波納葡萄酒,白的和淡紅的,那是世上最好的美酒。這可是千真萬確的,是從我丈夫那兒聽來的,他是市民接待室的五什長,今天早上他還把弗朗德勒使臣同博雷特—約翰的使臣以及特雷比宗德皇帝的使臣做了一番比較,這些使臣是前朝時從美索不達米亞到巴黎來的,耳朵上都戴著耳環哩。」
「他們確實是在市政廳用膳的,」烏達德聽到這番炫耀的話有點按捺不住了,反駁道,「從沒有人見過那樣闊綽的酒肉和杏仁糕。」
「我呀,還可以告訴你,他們是在小波旁府邸由城防捕頭勒·塞克服侍用膳的,而你恰好在這一點上搞錯了。」
「在市政廳,錯不了!」
「在小波旁,親愛的!准沒錯,還用幻燈照亮大門廊上希望那兩個字哩。」
「在市政廳!市政廳!准沒錯,於松·勒·瓦爾甚至還吹奏笛子來著呢。」
「告訴你,不是!」
「告訴你,就是!」
「給我聽著,不是!」
肉墩墩的烏達德正要還口,眼看這場爭吵就可能要變成動手互相揪頭髮了,正在這當兒,幸虧馬伊埃特突然喊道:
「你們快看呀,那邊橋頭上擠著那麼多人!他們正在圍觀什麼。」
「真的呢,」熱爾維絲說道,「我聽見手鼓聲哩。我看,準是愛斯梅拉達同她的小山羊在耍把戲啦。快,馬伊埃特!放大腳步,攥著孩子快走。你到巴黎就是來看新奇玩藝兒的,昨日看過了弗朗德勒人,今天該瞧一瞧埃及女郎。」
「埃及女郎!」馬伊埃特一邊說,一邊猛然折回去攥住兒子的胳膊。「上帝保佑!她說不定會拐走我孩子的!——快來,厄斯塔舍!」
話音一落,拔腿沿著河岸向河灘廣場跑去,直到遠遠離開了那座橋。這時她拽著的孩子跌倒了,她這才停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烏達德和熱爾維絲趕了上來。
「那埃及女郎會偷你的孩子!你真是胡思亂想,離奇古怪。」熱爾維絲說道。
馬伊埃特一聽,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
「說來也奇怪,那個麻衣女對埃及女人也有同樣的看法。」
烏達德提醒了一句。
「誰是麻衣女?」馬伊埃特問道。
「哦!就是古杜爾修女嘛。」烏達德應道。
「古杜爾修女又是誰?」馬伊埃特接著再問。
「你真是地道的蘭斯人,連這也不知道!」烏達德答道。
「就是老鼠洞的那個隱修女唄!」
「怎麼!就是我們帶這個餅去給她的那個可憐女人嗎?」馬伊埃特問道。
烏達德點了點頭。
「正是。你等一下到了河灘廣場,就可以從她小屋的窗洞口看到她。她對那班敲著手鼓給人算命的埃及浪人,看法跟你一樣。她對吉普賽人和埃及人的這種恐懼心理,不知道因何而來的。可是你,馬伊埃特,一聽到吉普賽人和埃及人,就這樣沒命地逃跑,到底為什麼?」
「唉!」馬伊埃特雙手抱著兒子的圓腦袋瓜,說道。「我可不想遭到像那個叫花喜兒的帕蓋特的那種遭遇。」
「啊!那準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快講給我們聽聽,我的好人兒馬伊埃特。」熱爾維絲邊說邊挽起她的手臂。
「我倒是願意,」馬伊埃特應道,「不過,你真是地道的巴黎人,才會連這件事也不知道。那我就說給你聽吧,可是用不著站在這裡講呀。帕蓋特是個十八歲的俊俏姑娘,那時我也是,就是十八年前我也是,如今我卻是個三十六歲的母親,體態豐滿,容光煥發,有丈夫,有兒子,要說帕蓋特今天不像我這樣,那全怪她自己,況且,打從十四歲起,她就悔之晚矣!其父親叫居貝托,蘭斯船上吟遊詩人和樂師;查理七世加冕時,乘船沿著維爾河順流而下,從西勒里駕臨繆宗,貴婦人貞女①也在船上,那個在聖駕面前獻過藝的就是居貝托。
①即英法百年戰爭中法國女英雄貞德(約1412—1431)。
老父親去世時,帕蓋特還小得很,身邊只有母親了。她母親有個哥哥,即馬蒂厄·普拉東先生,是巴黎帕蘭一加蘭街一個黃銅器皿匠和鍋匠,去年剛亡故。你們看,她出身挺不錯的。可惜她母親是個老實巴交的婦道人家,只教帕蓋特做點針線活和小玩意兒,別的什麼也沒有教她,然而她還是長大了,依舊很窮。母女倆就住在蘭斯沿河那條名為『苦難街』上。
請注意這一點,我相信那正是帕蓋特不幸的根由。在六一年,即我們聖上路易十一願上帝保佑——加冕的那一年,帕蓋特長得又活潑又俊俏,真是百里挑一,到處都叫她花喜兒。可憐的姑娘!她長著一口漂亮的牙齒,老是笑盈盈的,好露給人看。話說回來,愛笑的姑娘到頭來就得哭鼻子,美麗的牙齒到頭來就會糟蹋美麗的眼睛。花喜兒就是如此。她同母親相依為命,度日艱難。自從樂師死後,家境一落千丈,完全敗了,母女倆做一星期的針線活,所掙的錢超不過六德尼埃,還摺合不到兩個鷹里亞①。想當初,居貝埃老爹逢到一次僅有絕無的加冕典禮,唱一支歌便能掙到十二巴黎索爾,這種良機到哪裡去找呢?有一年冬天,就是六一年那個冬天,母女倆連根柴火棒兒也沒有,天氣又非常寒冷,把花喜兒凍得臉色分外紅艷,男人們嘴上都掛著她名字:帕蓋特!有些人叫她帕蓋麗特②!她就走上墮落了。——厄斯塔舍,看你還敢咬那個餅!——有一個禮拜天,她上教堂去,脖子上掛著飾有金十字架的項鏈,一看就明白她完了。才十四歲!你們瞧瞧這種事!頭一個勾搭上的是住在蘭斯三公裡外的科蒙雷伊的年輕子爵。接著是御前侍騎亨利·德·特里昂古老爺。隨後,就不那麼露面了,是擊劍侍衛希亞爾·德·博利翁;再后,每況愈下,是御膳的切肉侍僕格里·奧貝爾戎,太子殿下的理髮師馬塞·德·弗雷皮,外號『修士』的廚子王泰弗南;最後,一個不如一個,歲數大的、地位低的也行,隨便倒給了弦琴手吉約姆·拉辛,掌管路燈的蒂埃里·德·梅爾。可憐的花喜兒,於是成了眾人的玩物。她這塊金幣的價值早已喪失,所值無幾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兩位大嫂?就在六一年王上加冕的那一年,她還給丐幫大王墊被呢!——不錯,就是那一年!」說到這裡,馬伊埃特眼淚盈眶,嘆息了一聲,揩掉一滴淚水。
①法國古銅幣名,一里亞相當於四分之一蘇(銅錢)。
②意為雛菊。
「這算不上什麼驚心動魄的故事,」熱爾維絲說,「我也看不出這一切與埃及人有什麼相干,與孩子有什麼相干。」
「別急!」馬伊埃特接著說下去。「說到孩子嘛,馬上就會有一個的。——在六六年,到這個月聖保羅節已十六個年頭了,帕蓋特生了一個小女孩。不幸的女人!她高興極了。她早就期盼生個孩子。她的母親,那個只知道閉著眼睛裝做一無所知的老實女人,已經死了。在這人世間,帕蓋特再也沒有什麼人可愛的,也沒有什麼人愛她的了。自從開始墮落後五年間,花喜兒真是怪可憐見的,孑然一身,在這紅塵中無依無靠,到處被人指指戳戳,被街上的人叫罵,被捕役毆打,被那些一身破舊的男娃嘲弄。接著,年到二十,而對於賣弄風情的娘兒來說,二十歲已經人老珠黃了。放蕩營生越來越掉價,並不比從前賣針線活掙得多,每增添一條皺紋,便少了一個金埃居。冬天又變得很艱難了,爐子里又難得有木柴,食櫥里又難得有麵包了。什麼活計再也幹不了,因為縱慾,人也變懶了,而變懶也就越縱慾,她越陷越深,再不能自拔了。——聖雷米的本堂神父在解釋為什麼這類女人比其他窮苦女人在年老時更受饑寒的折磨,至少是這麼說的。」
「一點不錯,」熱爾維絲說道,「可是埃及人呢?」
「等一下嘛,熱爾維絲!」烏達德比較耐心聽,說道。「要是一開頭就和盤托出,那結尾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繼續往下講吧,馬伊埃特,求求你啦。這個可憐的花喜兒!」
馬伊埃特接著往下講。
「她確實好不傷心,好不悲慘,終日用淚洗面,哭得兩邊腮幫都凹陷下去了。不過,由於蒙羞受辱,放蕩形骸,遭人唾棄,不由萌發一種念頭:假如這世上有某種東西或是某個人能讓她愛,也能愛她,那麼她就不會那樣丟人現眼,不會那樣恣意輕薄,也不會那樣被人遺棄。這就必須是個孩子,因為唯有稚童才能那麼天真無邪,對此毫不在意。——她好不容易才認識到這一點的。在此之前她曾經竭力愛過一個小偷,他也是唯一可能會要她的男人,可是過不了多久,她發現這個小偷也瞧不起她。——大凡痴情女子,總需要一個情郎一個孩子來填補她們的心靈,要不然就非常凄慘了。——既然不可能有個情郎,她便回心轉意,一心想要有個孩子,而且她虔誠之心始終並未泯滅,便把想生個孩子的願望不斷禱告慈悲的上帝。誠之所至,慈悲的上帝憐憫了她,便賜給她一個女兒。她那快活的樣子,就不必說了,又是眼淚,又是愛撫,又是親吻,簡直發瘋了。親自給孩子餵奶,把自己床上唯一的一條被子拿去做襁褓,而她卻不再感到寒冷和飢餓了。她於是恢復了美貌,老姑娘成為年輕的母親。姦情復起,又有人來找花喜兒了,她那貨色重新有人光顧了。她把這些下流勾當掙來的錢,統統拿去給女兒買小衣衫、小軟帽、圍涎、花邊襯衣、緞帽,卻連想也沒有想過給自己重買一條被子。——厄斯塔舍先生,叫你別吃那個餅,你是怎的!——小阿妮絲,就是那個女孩洗禮時的教名,因為花喜兒不再有什麼姓了,說來一點不假,小阿妮絲穿綢著錦,打扮得比多菲內①的公主還更加花枝招展!尤其是她那雙小鞋連國王路易十一肯定也沒有這樣的鞋子!那雙小鞋,是當母親的親手縫做和刺繡的,精細,各種裝飾之講究,不亞於慈悲聖母身上的袍子。這雙粉紅小鞋,真是說要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只有我大拇指這麼長,若不是看見孩子的小腳丫脫掉鞋子露了出來,真難相信那雙小腳能穿得進去。真的,那雙小腳是多麼小巧,多麼漂亮,多麼粉紅呀!真賽過鞋面的粉紅緞子!——烏達德,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會知道沒有什麼能比得上那些小手小腳更好看的了。」
「我求之不得哩。」烏達德嘆氣說。「不過,得等安德里·繆斯尼埃先生樂意呀。」
「而且,」馬伊埃特接著說,「帕蓋特的孩子不光是一雙腳好看而已。我見到這孩子時她才四個月,那真是心肝寶貝!一雙眼睛比嘴巴還大,一頭秀髮又柔軟又烏黑,都已經捲曲了。等到她十六歲時,準是一個神氣活現、膚色深褐的美人兒!她母親一天比一天更加發瘋似地愛她,撫摸她,親吻她,咯吱她,給她洗澡,把她打扮得花里花俏,差點沒把她吞吃下去!①法國東部的舊省名。她為女兒高興得糊裡糊塗,念念不忘上帝的恩德。尤其是女兒那雙玫瑰色的漂亮小腳,真叫她無限驚訝,樂得發狂!老是把嘴唇貼在那雙小腳上面,再也無法放開。忽而給她穿上小鞋,忽而又把它脫下,說不盡的讚賞,道不完的驚奇,看一整天也嫌看不夠,滿懷愛憐,試著在床上教她學步,心甘情願一輩子跪著,替這雙好似聖嬰耶穌的小腳穿鞋脫鞋。」
「這故事倒是挺動人挺好聽的,可是哪有埃及人呢?」急性子的熱爾維絲嘀咕道。
「就有啦!」馬伊埃特回了她一聲。「有一天,蘭斯來了一夥騎馬的人,樣子挺古怪。這是一幫叫化子和流浪漢,由他們的公爵和伯爵帶領,浪跡天南地北。他們皮膚曬得發黑,頭髮捲曲,耳朵上掛著銀耳環,女人比男人還要丑,臉更黑,頭上什麼也不戴,身上抱著一個醜惡的小鬼,肩上披著一塊用麻線織的粗布舊披巾,頭髮紮成馬尾巴形狀。那些在她們腿上爬來爬去的孩子,連猴子見了都會嚇跑的。這是一群被逐出教門的人,直接從下埃及經過波蘭來到蘭斯。據說,教皇聽了他們懺悔之後,要他們在凡塵中連續漂泊七年,不許睡在床上,以示贖罪。所以他們稱為『悔罪者』,一身臭氣。看樣子他們原是薩拉森人①,因此信奉朱庇特,並有權向所有戴十字架和法冠的大主教、主教和修道院主持索取十圖利弗爾,這是教皇一道訓諭給他們這樣規定的。他們是打著阿爾及爾國王和德意志皇帝的招牌來蘭斯給人算命的。你們可以想見單憑這一點,便足以禁止他們進入蘭斯城。於是,整隊人馬倒也樂意在布雷納城門邊安營,就住在至今還可以看見一座磨坊緊挨著從前石灰坑的那個土丘上。他們給人看手相,說得天花亂墜,真能夠預言猶大會當上教皇呢。不過,種種有關的流言蜚語也傳開了,說他們拐小孩,剪錢包,吃人肉。審慎的人勸那班傻瓜說:『千萬可別去!』但自己卻悄悄跑去了。
①中世紀對阿拉伯和西班牙的穆斯林的稱呼。
那真是一種狂熱。事實上,他們所說的一些事情,會叫紅衣主教吃驚的。那些埃及婆娘給孩子們看手相,根據異教徒和土耳其人的相術徵象,頭頭是道,說出萬般奇迹來,做母親的聽了,無不為自己子女的富貴命而揚眉吐氣,得意洋洋。這個孩子會當皇帝,那個會當教皇,另個會當將領。可憐的花喜兒,心頭痒痒的,很想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漂亮的小阿妮絲有一天會不會當上亞美尼亞女皇或別的什麼的,便把女兒抱去見那伙埃及人。那些埃及女人一眼見到這個女娃,交口稱讚,用手輕輕摸她,用污黑的嘴唇吻她,對她的小手驚嘆不已。咳!真把花喜兒說得心裡樂開了花!埃及娘們對這小女孩的美麗小腳和美麗小鞋更是讚不絕口。這孩子還不滿一歲,已經嘰哩咕嚕學講話了,像小傻瓜似地朝她母親直笑。她胖乎乎,圓滾滾的,會做出許許多多天使般的可愛小動作來。可是,一見到那些埃及婆娘,嚇得哇哇哭了起來。母親更熱烈地親她,聽到那班算命婆說小阿妮絲命中大貴,隨即抱著她走開了。小阿妮絲將成為一個絕代佳人,一個貞操女子,一個王后。花喜兒回到了苦難街的閣樓上,覺得是抱著一個王后回來,說有多自豪就有多自豪。隔日,孩子在她床上睡覺——她一向同孩子睡在一起,她趁一會兒功夫,輕輕推開房門,讓它半掩著,悄悄跑到乾旱街去找一個女街坊,把她女兒阿妮絲將來有一天會由英王和衣索比亞大公親自服侍她用膳,以及其他種種驚人的事情,都搬給這女鄰聽。等她回到家,上樓時並沒有聽到孩子的哭鬧聲,心想:『這可好!孩子還沒有醒呢。』霍然間,發現房門大開,比她剛才離開時開大得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走了進去,可憐的母親,急忙跑到床上……孩子不見了,床上空空的。孩子一點蹤影也沒有,只見一隻漂亮的小鞋掉在那裡。她一下子衝出門外撲到樓下,用頭撞牆,呼天喚地嚷道:『我的孩子!誰看著我的孩子?誰抱走了我的孩子?』街上空空蕩蕩,她家的房子冷冷落落,沒有一個人影能告訴她什麼。她跑遍全城,找遍大街小巷,整天到處亂竄,瘋了似的,神情恍惚,形容可怕,活像一頭丟了小仔們發瘋的野獸,到各家各戶的門窗上亂嗅一氣。她直喘粗氣,頭髮散亂,樣子挺嚇人的,而且眼睛像冒著火,把眼淚都燒乾了。見到行人,攔住嚷道:『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我漂亮的小女兒!誰把她還給我,我情願做她的奴婢,做他的狗的奴婢,要是他願意,吃我的心肝也行。』遇到了聖雷米教堂的神甫,對他說:『神甫先生,我可以用手指頭去刨地,不過你得把我的孩子還給我!』——烏達德,這真叫人撕心裂肺,訟師蓬斯·拉卡布爾老爺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我看見他也哭了。——『啊!可憐的母親!』晚上,她才回到家裡來,就在她不在家時,有個女鄰看見兩個埃及婆娘抱著一包什麼東西偷偷上樓去,隨後重新把門關好,走下樓來,就匆匆溜走了。她倆走後,便聽見帕藍特房裡好像有孩子的哭叫聲。母親回來一聽,放聲哈哈大笑,頓時像長了翅膀似地飛快奔上樓去,又好像炮彈轟然一響,破門而入……——烏達德,那可真是駭人聽聞!呈現在她眼前的並不是她那嬌小可愛的阿妮絲,不是仁慈的上帝恩賜給她的那個何等紅潤、何等鮮艷的心肝寶貝,而是一個活像小妖怪的醜八怪,跛腳,獨眼,畸形,瞎嚷嚷在地板上爬來爬去。她嚇得連忙捂住眼睛。她說:『唉!會不會是巫婆把我的女兒變成了這樣可怕的畜生了?』人們趕緊把那個小羅圈腿抱開,要不,非叫她發瘋不可。
這準是某個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埃及女人生下的孽障,看樣子四歲左右,說起話來不像人話,而只是一些無法聽懂的詞兒。花喜兒一頭撲向那隻小鞋,這是她先前一切所愛留下的一切了。她呆在那裡許久許久,不開口,不喘氣,大家以為她已經斷氣了。猛然間,她渾身直打哆嗦,瘋狂地把那隻聖物般的小鞋吻個遍,放聲大哭起來,彷彿心都碎了。我敢說,要是換了我們,也會一樣悲慟的。她連連喊道:『咳!我的小女兒呀!我漂亮的小女兒呀!你在哪裡?』叫人聽了肝腸欲斷。
我現在一想起來還要哭哩。你們不知道,我們的孩子,那可是我們的骨肉呵。——我可憐的厄斯塔舍!你呀你,長得有多俊!你們不知道他有多乖巧呀!昨天他對我說:『我呀,長大了要當近衛騎兵!』哦,我的寶貝厄斯塔舍呀!要是你丟了,叫我怎麼活呀!——花喜兒猛然站起身來,隨即在蘭斯城奔跑,一邊嚷叫:『到埃及人營地去!到埃及人營地去!捕役們快去燒死那些巫婆!』然而埃及人已經走了,天也黑了,追趕他們是不可能的。第二天,在離蘭斯八公裡外的丐地和蒂魯瓦之間的灌木叢里,發現了篝火的殘跡、帕蓋特孩子的幾根綢帶、點點血斑和若干山羊糞。剛過去的這個夜晚,正是禮拜六之夜,可以確信無疑埃及人就在灌木叢里舉行過巫魔會,同鬼王別西卜一道把那個小女孩生吞活吃了,現在回教徒還保留著這種習俗吶。花喜兒聽到這些可怕的事情后並沒有哭泣,只是動了動嘴唇像要說話,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隔天,她滿頭黑髮頓時全花白了。再隔天,她失蹤了。」
「這確實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烏達德說道,「連勃艮第人聽了也會落淚的。」
「難怪你一聽到埃及人就嚇得要命!」熱爾維絲插上一句。
「你剛才帶著你的兒子趕緊逃走,這樣做很對,因為這伙埃及人也是從波蘭來的。」烏達德接著又說。
「不對。」熱爾維絲說道。「聽說是從西班牙和卡塔盧尼亞來的。」
「卡塔盧尼亞?這有可能。」烏達德應道。「波蘭,卡塔盧尼亞,瓦盧尼亞,我老是把這三個地方弄混的。但有一點是確信無疑的,他們都是埃及人。」
「而且,他們肯定都長著獠牙,吃起小孩來才行。」熱爾維絲加油添醋地說道。「要是愛斯梅拉達也吃一點,一邊卻噘起小嘴裝出一副輕蔑的樣子,那我才不會感到意外的。她身邊那隻白山羊耍的把戲太鬼了,其中必有歪門邪道。」
馬伊埃特默默地走著。她沉浸在遐思之中,這種遐思有點像是某個悲慘故事的延續,並引起精神上的一陣陣震撼,直到觸及心靈深處,它才會停止。這時,熱爾維絲對她說:「花喜兒的下落怎麼樣,沒人知道嗎?」馬伊埃特沒有應聲。熱爾維絲搖著她的胳膊,喊著她的名字,又問了一遍,馬伊埃特這才彷彿從沉思中驚醒。
「花喜兒的下落嗎?」她機械地重複著這句話,好像剛聽到這問題似的。接著,她儘力集中精神,注意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於是急速應道:「啊!無人知曉。」
馬伊埃特停頓了一下又說:
「有人說看見她黃昏時從弗萊尚博門出了蘭斯城,也有人說她是在天剛亮時從老巴澤門出城的。有個窮人在今天某市場的那塊地里的石十字架上,找到了她掛在上面的那金十字架,就是六一年毀了她的那件金首飾,是她的第一個情郎、英俊的科蒙雷伊子爵送給她的禮物。帕蓋特哪怕再窮,也從捨不得把它脫手,把它當命根子一樣珍惜。因此一看見她把這金十字架也扔了,我們婦道人家都認為她已經自盡了。可是,旺特酒店的人說,曾在通往巴黎的那條石子路上,看見她赤著腳走過。不過,果真這樣的話,那她就得從維爾門出城,但這看法並不一致。換種說法會明白些,我深信她確實是從維爾門出去的,不過也就從這個人世間出去的。」
「不明白。」熱爾維絲說道。
「維爾,那是一條河呀。」馬伊埃特帶著憂傷的笑容應道。
「可憐的花喜兒!」烏達德說,不由一陣顫抖。「投河死了!」
「投河死了!」馬伊埃特緊接著說道。「想當年,居貝托這個好老爹坐船順流而下,唱著歌經過丹格橋下,有誰知道日後有一天,他親愛的小帕蓋特也從這橋下經過,卻既無歌聲,也無船隻呢?」
「還有那隻小鞋呢?」熱爾維絲問道。
「同那母親一起消失了。」馬伊埃特應道。
「可憐的小鞋呀!」烏達德說。
烏達德,肥胖而又容易動感情,跟著馬伊埃特唉聲嘆氣,本來到此也就很滿足了,可是熱爾維絲好奇得多,問題還沒有窮究到底吶。
「還有那個妖怪呢?」她突然問馬伊埃特道。
「哪個妖怪?」馬伊埃特問道。
「就是巫婆丟在花喜兒家裡換走了她女兒的那個小埃及怪物唄!你們拿他怎麼了?我巴不得你們把他也淹死才好呢。」
「不。」馬伊埃特答道。
「怎麼!那是燒死的?其實,理該如此,一個妖孽嘛!」
「既沒有淹死,也沒有燒死,熱爾維絲。大主教大人很關心這個埃及孩子,給他驅了邪,洗了禮,仔細地祛除了附在他身上的魔鬼,然後把他送到巴黎來,作為一個棄嬰,放在聖母院前的木床上,讓人收養。」
「這班主教呀!」熱爾維絲嘀咕道。「他們滿肚子學問,做起事來非同一般。我倒要請教你,烏達德,把魔鬼算做棄嬰,這是怎麼一回事呀!這個小怪物準是個魔鬼,得了,馬伊埃特,這小怪物在巴黎又怎麼樣了?我相信,沒有一個好心腸的人會要收留他的。」
「不知道。」這個蘭斯女人答道。「正好那時我丈夫買下了伯呂公證事務所,離蘭斯城有八公里遠,我們便不再關心這件事了;再說,伯呂前面有兩座塞爾內土丘,擋住視線,望不見蘭斯大教堂的鐘樓。」
這三個可敬的女市民就這樣說說談談,已經來到了河灘廣場。由於全神貫注談論她們的故事,經過羅朗塔樓公用祈禱書前也沒有停步,就下意識地徑直朝恥辱柱走去,恥辱柱周圍的觀眾每時每刻都在不斷增多,很有可能此時吸引著眾人視線的景象,使她們完全忘記了老鼠洞和打算在那裡祈禱的事兒。想不到馬伊埃特手上牽著那個六歲的胖墩厄斯塔舍,突然提醒了她們那個東西。「媽媽,」他說,好像某種本能告訴他老鼠洞已經走過了。「現在可以吃餅了嗎?」
若是厄斯塔舍機靈一點,就是說不那麼嘴饞,他就會再等一等,等到歸去時,回到了大學城,到了瓦朗斯夫人街安德里·繆斯尼埃的家裡,等到老鼠洞和玉米餅之間隔著塞納河的兩道河彎和老城的五座橋,那時才放大膽子,提出這樣一個難為情的問題:「媽媽,現在可以吃餅了嗎?」
厄斯塔舍此刻提出這個問題是很冒失的,卻提醒了馬伊埃特的注意。
「對啦,」她一下子叫了起來。「我們竟把隱修女給忘了!快告訴我老鼠洞在哪兒,我給她送餅去。」
「馬上就去。」烏達德說。「這可是一件善事。」
但對厄斯塔舍卻不是好事了。
「哎喲,我的餅!」他說著,一下子高聳左肩,一下子又高聳右肩,連連直碰著各邊耳朵,那是他極為不快的表示。
三個婦女轉身往回走,到了羅朗塔樓附近,烏達德對另兩個人說:「三個人可別同時都往洞里看,免得把麻衣女嚇壞了。你倆裝做念著祈禱書的贊主篇,而我把臉孔貼到窗洞口去看。麻衣女有點認得我。你們什麼時候可以過去,我會告訴你們的。」
她獨自走到窗洞口。她的眼睛剛往裡面一瞄,臉上立即露出一種悲天憫人的表情,原來又快活又開朗的面容頓時改變了表情和臉色,彷彿從陽光下走到了月光下。眼睛濕了,嘴巴抽搐著像快要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把一隻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要馬伊埃特過去看。
馬伊埃特心情激動,悄悄地踮起腳尖走了過去,就像走近一個垂死的人的床前那樣。
兩個女子站在老鼠洞裝有柵欄的窗口前,一動也不動,大氣也不敢出,朝洞里瞧著,眼前的景象實在悲慘。
那間斗室又窄又淺,頂上尖拱狀,往裡面看很像一頂主教的大法冠。光禿禿石板地面的一個角落裡,有個女人,與其說是坐著,倒不如說是蹲著。下巴靠在膝蓋上,兩臂交叉,緊緊合抱在胸前。她就這樣蜷縮成一團,一件麻袋狀的褐色粗布長衫把她全身裹住,寬大的皺褶層疊,花白的長發從前面披下來,遮住面孔,順著雙腿直拖到腳上。乍一看,她活像映托在小屋陰暗底部的一個怪異的形體,一種似黑非黑的三稜體,被從窗洞口透進來的日光一映照,她身上有兩種反差強烈的色調,一半陰暗,一半明亮,宛如人們在夢中或是在戈雅①的非凡作品中所見到那種半暗半明的鬼魂,蒼白,呆板,陰森,蹲在墳墓上或靠在牢房的鐵柵上,這既非女人,也非男人;既不是活人,也不是確定的形體;這是一個影象,是真實與虛幻交錯、黑暗與光明交織的一種幻影。在那垂至地上的頭髮掩蓋下,幾乎分辨不出一個消瘦和冷峻的身影;從她的長袍下,隱隱約約露出一隻攣縮在堅硬冰冷的石板地面上的赤腳。這緊裹在喪服下若隱若現的依稀形體,叫人看了不寒而慄。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著名畫家。
這個彷彿被牢牢砌在石板上的形體,看上去沒有動作,沒有思想,沒有呼吸。時值一月,穿著那件狀如麻袋的單薄粗布衫,赤著腳癱坐在花崗石地面上,沒有火取暖,呆在一間陰暗的黑牢里,通風口是歪斜的,從外面進來的只是寒風,而不是陽光;對於這一切,她似乎並不痛苦,甚至連感覺也沒有。彷彿她跟著這黑牢已化作石頭,隨著這季節已變成冰。她雙手合掌,兩眼發獃。第一眼看去以為是個鬼魂,第二眼以為是個石像。
然而,她那發青的嘴唇不時微開,好透口氣,又不時顫抖,卻像隨風飄蕩的樹葉,死氣沉沉,呆板木然。
可是,她那雙暗淡的眼睛卻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一種深沉、陰鬱、冷靜的目光,不停地盯著小屋裡一個無法從外面看得清的角落。這一目光彷彿把悲慘靈魂的一切傷感,都緊系在什麼神秘的事物上。
這就是那個因其住處而被稱為隱修女、又因其衣裳而被叫做麻衣女的人兒。
熱爾維絲也走過來和馬伊埃特及烏達德在一起了,三個女子都從窗洞口往裡張望。她們的頭把照進土牢里的微弱光線擋住了,那個不幸的女人雖然沒有了光,但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們。烏達德低聲說道:「別打擾她。她出神入定,正在祈禱哩。」
這時候,馬伊埃特仔細察看那張消瘦、憔悴、披頭散髮的臉孔,心裡益發惴惴不安,眼裡充滿著淚水,不由悄悄嘀咕了一句:「要是真的,那可太奇怪了!」
她把腦袋從通氣孔的欄柵當中伸進去,好不容易才看得見那悲慘女人一直盯著的那個角落。
她把頭從窗洞縮回來時,只見她淚流滿臉。
「你們叫這個女人什麼來著?」她問烏達德。
「古杜爾修女。」
「而我呀,就叫她花喜兒帕蓋特。」馬伊埃特接著說。
於是,伸出一根指頭按住嘴唇,向呆若木雞的烏達德示意,要她把頭也伸進窗洞里去看一看。
烏達德瞧了一瞧,只見在隱修女陰沉的目光死盯著的角落裡,有一隻綉滿金銀箔片的粉紅色小緞鞋。
熱爾維絲也跟著去看,於是三個女子一起仔細瞧著那悲慘的母親,情不自禁都哭了起來。
可是,她們端視也罷,落淚也罷,絲毫沒有分散隱修女的注意力。她依然雙掌緊合,雙唇紋絲不動,雙眼發獃。凡是知道她底細的人,看見她這樣死盯著那隻小鞋心都碎了。
三位女子沒說一句話兒,她們不敢作聲,甚至連悄聲細語也不敢。眼見這種極度的沉默,這種極度的痛苦,這種極度的喪失記憶——除了一件東西外,其餘的一切統統忘卻了——,她們彷彿覺得置身在復活節或聖誕節的正祭台前,肅然起敬,沉思默想,隨時準備下跪了。她們彷彿在耶穌受難紀念日剛剛走進了教堂那般。
末了,還是三個人當中最好奇、因而也最不易動感情的熱爾維絲,試圖讓隱修女開口,便叫道:「嬤嬤!古杜爾嬤嬤!」
她這樣叫了三遍,聲音一遍比一遍高。隱修女紋絲不動,沒應一聲,沒看一眼,沒嘆一口氣,沒有一點反應。
這回由烏達德來喊,聲音更甜蜜更溫柔:「嬤嬤!聖古杜爾嬤嬤!」
一樣的沉默,一樣的靜寂。
「一個怪女人!」熱爾維絲嚷道。「炮轟都無動於衷!」
「也許聾了。」烏達德唉聲嘆氣道。
「也許瞎了。」熱爾維絲添上一句。
「也許死了。」馬伊埃特接著說。
說得也是,靈魂即使還沒有離開這麻木、沉睡、死氣沉沉的軀體,至少早已退卻並隱藏到深處去了,外部器官的感知再也傳達不到了。
「那麼只好把這塊餅放在這窗口上啦。」烏達德說。「不過,哪個小孩會把餅拿走的。怎樣才能把她叫醒呢?」
直到此時,厄斯塔舍一直很開心,有隻大狗拖著一輛小車剛經過那裡,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但突然發現他母親和兩個阿姨正湊在窗洞口看什麼東西,不由也好奇起來,便爬上一塊界石,踮起腳尖,把紅潤的小胖臉貼到窗口上,喊道:
「媽媽,看吧,我也來瞧一瞧!」
一聽見這清脆、純真、響亮的童聲,隱修女不由顫抖了一下,猛然轉過頭來,動作迅猛,好比鋼製彈簧一般;她伸出兩隻嶙峋的長手,把披在額頭上的頭髮掠開來,用驚訝、苦楚、絕望的目光緊盯著孩子。這目光只不過像道閃電,一閃即逝。
「哦,我的上帝啊!」她突然叫了一聲,同時又把腦袋藏在兩膝中間,聽那嘶啞的聲音,它經過胸膛時似乎把胸膛都撕裂了。「至少別叫我看見別人的孩子!」
「你好,太太。」孩子神情嚴肅地說道。
這一震撼有如山崩地裂,可以說把隱修女驚醒過來了。只見她從頭到腳,全身一陣哆嗦,牙齒直打冷顫,格格發響,半抬起頭來,兩肘緊壓住雙腿,雙手緊握住兩腳,像要焐暖似的,她說:「噢!好冷!」
「可憐的人呀,你要點火嗎?」烏達德滿懷憐憫地問道。
她搖了搖頭,表示不要。
「那好吧,」烏達德又說,遞給她一隻小瓶子。「這是一點肉桂酒,可以給你暖暖身子,喝吧!」
她又搖搖頭,眼睛定定地望著烏達德,應道:「水。」
烏達德堅持道:「不,嬤嬤,一月里涼水喝不得。應當喝一點酒,吃這塊我們特地為你做的玉米發麵餅。」
她推開馬伊埃特遞給她的餅,說道:「要黑麵包。」
「來吧,這兒有件大衣,比你身上的要暖和些。快披上吧!」
熱爾維絲也頓生憐憫之心,脫下身上的羊毛披風,說道。
正如拒絕酒和餅一樣,她不肯收下這件大衣,說:「一件粗布衣。」
「不過,你多少也該看出來了吧,昨天是節日呀!」好心腸的烏達德又說。
「看出來了。」隱修女答道。「我水罐里已經兩天沒有水了。」
她停了一下又說:「大家過節,把我給忘了。人家做得對。
我不想世人,世人為什麼要想我呢?冷灰對熄炭嘛。」
話音一落,她好像說了這麼多話感到疲乏了,又垂下頭,靠在膝蓋上。烏達德,頭腦簡單而心地善良,自以為聽懂了她最後幾句話的意思,認為她還在埋怨寒冷,便天真地答道:
「這麼說,你要一點火啦?」
「火!」麻衣女說,腔調顯得很怪。「那個已在地下十五年之久的可憐小娃娃,難道你也能給她生個火嗎?」
她手腳哆嗦,聲音發顫,眼睛閃亮,一下子跪了起來。忽然,伸出慘白枯瘦的手,指著那個正驚奇望著她的孩子,喊道:「快把這孩子帶走!埃及婆娘就要來了!」
她隨即一頭撲倒在地下,額頭碰在地面石板上,其響聲就好比石頭相擊那樣。那三個女子以為她死了,但過了一會兒,她又動起來了,只見她趴在地上,手腳並用,爬到放小鞋的那個角落去。這時她們三人不敢看下去了,再也瞅不見她了,只聽到接連不斷的親吻聲,接連不斷的嘆息聲,間雜著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一下又一下好像是頭撞牆的悶濁聲。接著,傳來一個猛烈的撞聲,把三個女子都嚇得搖搖晃晃,隨後就再也無聲無息了。
「說不定撞死了?」熱爾維絲說著,一邊貿然把頭伸到窗洞口去張望。「嬤嬤!古杜爾嬤嬤!」
「古杜爾嬤嬤!」烏達德也喊道。
「啊!我的天呀!她不動了!」熱爾維絲接著說。「她真的死了?古杜爾!古杜爾!」
馬伊埃特一直哽咽在那裡,連話也說不出來,這時使勁振作起精神來,說:「等一下。」隨即俯身向著窗洞喊道:「帕蓋特!花喜兒帕蓋特!」
就是一個孩子放鞭炮,看見沒有點燃,楞頭楞腦去吹,結果鞭炮竟對著他的眼睛炸開了,即便如此,也沒有像馬伊埃特冷不防高喊古杜爾修女的真名實姓,把她嚇得魂不附體。
隱修女渾身戰慄,光著腳站起,一下子跳到窗洞口,兩眼直冒火,把馬伊埃特、烏達德,另一個女子和孩子嚇得連忙往後退,一直退到河岸的欄杆邊去了。
這當兒,隱修女那張陰森的臉孔出現在窗洞口,緊貼著窗欄。她發出可怕的笑聲,喊道:「嗬!嗬!是那個埃及婆娘在喊我吧!」
就在這時候,她狂亂的目光被恥辱柱那邊的情景吸引住了。她憎惡地皺起額頭,兩隻骷髏般的胳膊伸到黑牢的外面,像垂死的人那樣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地吼道:「還是你,埃及妞!是你在叫我吧,你這偷小孩的賊婆娘!好呀!你該死!該死!該死!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