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命運(8)
八臨河窗子的用處
克洛德·弗羅洛(我們設想,看官比弗比斯聰明,早在這整個歷險中已經看出來了,那野僧並非別人,而是副主教),他在那間被弗比斯反閂上門的昏暗陋室里摸索了一陣子。這是建築師在蓋房子時,偶或在屋頂與矮欄牆的連結處留下的一個隱蔽角落。正如弗比斯其妙無比所叫的那樣,這狗窩的縱剖面呈三角形,既無窗戶,也沒有透光的天窗,屋頂傾斜,人在裡面都無法站直身子。克洛德只好蹲在塵灰和被他踩得粉碎的灰泥殘片里。他的頭滾燙,雙手在身邊周圍摸來摸去,無意間在地上摸到一片破玻璃,隨即把它貼在腦門上,頓感涼意,人也稍微舒服一些了。
①馬杜蘭·雷尼埃(1573—1613),法國詩人。
此時此刻,副主教的陰暗心靈里在想些什麼呢?只有他自己和上帝才知道。
不知他內心裡,究竟根據什麼樣的宿命的秩序,來安排愛斯梅拉達、弗比斯、雅克·夏爾莫呂、他愛之至深卻被他拋棄在泥淖中的弟弟、他那身副主教法衣,也許還有他來到法露黛爾家裡而受到連累的名聲,總之,他如何安排所有這些形象,所有這些奇遇呢?這我可說不來,不過這種種念頭在他腦海里亂成一團,那倒是肯定無疑的。
他等了一刻鐘,似乎覺得老了一百歲。忽然,聽見木梯子的木板軋軋響,有人上來了。梯口蓋板給推開了,一道亮光照了進來。狗窩那扇蛀痕斑斑的門上有一道相當寬的裂縫,他把臉貼了上去,這樣便能夠看清楚隔壁房間里的動靜了。貓臉老太婆先從活板門鑽了出來,手提著燈;接著是弗比斯,捋著小鬍子,隨後上來了第三個人,身影楚楚動人,風姿標緻,正是愛斯梅拉達。克洛德一看見她從地下冒出來,彷彿看見光輝耀眼的顯聖一般,情不自禁地渾身直打哆嗦,眼前雲霧瀰漫,心劇烈地撲通撲通直跳,只覺得一切嗡嗡作響,天旋地轉。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
待到他清醒過來,房間里只剩下弗比斯和愛斯梅拉達,兩個人坐在那隻大木箱上,旁邊放著那盞燈。燈光下兩張青春煥發的面孔和陋室深處一張蹩腳的床,在副主教眼裡顯得格外刺目。
那床邊有扇窗子,窗上的玻璃就像驟雨打過的蜘蛛網那樣七零八落,透過殘破的鉛絲網,可以望見一角天穹,以及天邊浮現在鴨絨般柔軟雲端上的落月。
那個少女羞答答,直愣愣,喘吁吁。長長的睫毛搭拉下來,遮蓋在緋紅的臉頰上。那個年青軍官,神采飛揚。她不敢抬頭看他一眼,只是機械地以一種傻得可愛的動作,用手指尖在板凳上胡亂划來划去,眼睛瞅著自己的手指。她的腳看不見,小山羊蹲坐在上面。
衛隊長打扮得特別風流,衣領和袖口上都綴著金銀穗束,這在當時是十分瀟洒的。
堂·克洛德的熱血在沸騰,太陽穴嗡嗡作響,要聽清楚他倆在交談什麼,那可不是輕而易舉的,而要費好大的勁兒。
(談情說愛是相當乏味的,嘴上我愛你老是說個沒完。如果不加點某種裝飾音,在不相干的人聽來,這句歌詞枯燥得很,膩味得很。不過,克洛德並不是毫不相干的旁聽者。)
「啊!」少女說道,眼睛依然沒有抬起。「別瞧不起我,弗比斯大人。我這樣做,我覺得很不正當。」
「瞧不起您,漂亮的小姐,哪能!」軍官回答著,那表情又巴結又驕傲又高雅。「瞧不起您,上帝的腦袋呀!這從何說起呢?」
「因為我跟著您來了。」
「說到這個嘛,我的美人,我們還想不到一塊去。瞧不起您是不應當的,可恨您倒是理所當然的。」
少女驚恐地瞅了他一眼:「恨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因為您老是推三阻四,要我百般苦求您。」
「唉!」她說道。「那是因為許了個願,要是不恪守……我就再也找不到我父母……護身符就不靈啦。……不過,這有什麼了不起呢?我現在還要父母做什麼?」
她這樣說著,兩隻烏黑的大眼睛,水靈靈,喜盈盈,含情脈脈,直勾勾地盯著衛隊長。
「鬼才懂得您說些什麼!」弗比斯叫了起來。
愛斯梅拉達沉默了片刻,然後眼裡流出一滴淚水,嘴裡吐出一聲嘆息,說道:「啊!大人,我愛您。」
少女的身上有著一種純潔的芳香,一種貞淑的魅力,弗比斯在她身旁多少感到有點不自在,可是聽到這句話兒,頓時放大了膽子,心蕩神馳,說:「您愛我!」並伸出胳膊摟住埃及少女的腰身。他期待的就是這個機會。
教士一看,遂用手指尖試了試藏在胸前的一把匕首的尖鋒。
「弗比斯,」吉卜賽女郎輕輕推開隊長緊摟著她腰身的那雙手,繼續說道。「您心好,慷慨,英俊。您救了我的命,我只不過是一個流落在波希米亞的可憐孩子。很久以前我曾做了一個夢,夢見有個軍官來搭救我。這就是說還沒有認識您以前,我就夢見您了,我的弗比斯。我夢到的那個軍官,跟您一模一樣,也穿著一身漂亮的軍服,也是長得相貌堂堂,也是帶著一把劍。您叫弗比斯,這個名字很好,我喜歡您的名字,喜歡您的劍。把您的劍抽出來給我看看,弗比斯!」
「真孩子氣!」隊長說,笑咪咪地拔出劍來。埃及少女看看劍把,瞧瞧劍身,好奇得實在可愛,仔細瞄著劍柄上隊長姓名頭個字母的縮寫圖案,深情地吻著劍說:「您是一位勇士的佩劍,我愛我的隊長。」
弗比斯再次抓住機會,趁她低頭看劍的當兒,在她秀麗的脖子上吻了一下,少女猛抬起頭來,臉羞漲得像櫻桃那樣透紅。教士在黑暗中牙齒咬得咯咯響。
「弗比斯,」埃及少女接著說道。「您聽我說。您走一走吧,讓我看一看您魁梧的身材,聽一聽您馬刺的響聲。您多麼英俊呀!」
衛隊長為了討得她的歡心,隨即站起身來,躊躇滿志,笑容可掬,帶著責備的口吻說:「您可真是毛孩子!……啊,對啦,寶貝,您可曾見過我穿禮服嗎?」
「唉!沒有。」她應道。
「那才叫漂亮吶!」
弗比斯走過來又坐在她身邊,比原先更挨近她。
「聽著,我親愛的……」
埃及少女伸出秀麗的小手,在弗比斯的嘴巴上輕輕拍了幾下,那一副孩子氣真是又痴情,又文雅,又快樂,一邊說道:「不,不,我不聽。您愛我嗎?我要您親口對我說,您是不是愛我?」
「是不是愛您,這還用著說嘛,我生命的天使!」弗比斯半跪著嚷道。「我的身體,我的血液,我的靈魂,一切都屬於你,一切都為了你。我愛你,從來只愛你一人。」
這些話,衛隊長在許許多多類似的場合說過成千上萬遍了,所以一口氣便滔滔不絕全倒了出來,連一丁點兒差錯都沒有。一聽到這種情意纏綿的表白,埃及少女抬頭望著骯髒的天花板,彷彿那就是天穹,目光中充滿著天使般的幸福神情。她喃喃道:「哦!要是此時此刻死去那真是死得其時呀!」
弗比斯覺得「此時此刻」正好可以再偷吻她一下,這叫躲在角落裡的可憐副主教心如刀割。
「死!」衛隊長這情郎叫了起來。「您說什麼呀,美麗的天使!正是該好好活著的時候,要不然,朱庇特就是一個搗蛋鬼而已!這樣甜蜜的好事剛開頭就死去!他媽的,開什麼玩笑!……不應該死……聽我說,親愛的西米拉……對不起……愛斯梅拉達……不過,您的名字實在怪得出奇,簡直是撒拉遜人的名字,我老是叫不來,就像冷不防碰到荊棘叢,一下子把我攔住了。」
「天啊!」可憐的少女說道。「我原以為這個名字很奇特,所以很漂亮!既然您不喜歡,那我就改名叫戈通好啦。」
「啊!犯不著為雞毛蒜皮的小事難過了,標緻的小娘子!這是個名字,我應該叫慣它,如此而已。一旦我記住了,也就順當啦。聽我說,親愛的西米拉,我愛您愛得入迷,我真心實意地愛您,這真是天賜良緣。我知道有個小娘子會活活氣死的。」
少女頓生嫉妒,打斷他的話問道:「那是誰?」
「這跟咱們有什麼相干?」弗比斯說道。「您愛我嗎?」
「啊!……」她應道。
「算啦!不用再說了。我是多麼愛您,您看好啦。要是我不能使您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那就叫大鬼內普圖努力斯海王用鋼叉把我叉死。我們會在某個地方有一座漂亮的小房子,我要叫我的弓箭隊在您的窗前列隊操演。他們個個全騎著馬,壓根兒不把米尼翁的弓箭手們放在眼裡。還有長矛手、短銃手、長銃手。我要帶您去呂利谷庫看看巴黎人眼中的那些巨怪。那才好看哩。八萬頂頭盔,三萬套白鞍轡、甲胄和鎖子胸甲,六十七面各行業的旗幟;大理寺、審計院、將軍司庫、鑄幣貢賦司的旗幟;總之,是魔鬼一整套鑾駕!我還要到王宮去看獅子,全是兇猛的野獸。女人個個都喜歡看這些。」
少女早已沉浸在幸福的想象當中,隨著他說話的聲音想入非非,卻沒有聽他在說些什麼。
「哦!您會幸福的!」隊長繼續說道,同時悄悄解開埃及少女的腰帶。
「您這是做什麼呀?」她急速問道,這種作踐把她從想入非非中一下子攥了回來。
「沒什麼。」弗比斯應道。「我只是說,等日後您跟我在一起時,應當把這身街頭賣藝的輕佻打扮全改掉。」
「那就等我同你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弗比斯!」少女滿懷深情地說道。她又沉思不語了。
見她柔情似水,隊長壯大色膽,一把摟住她的腰,她並沒有抗拒,接著動手解開這可憐少女緊身上衣的帶子,瑟瑟作響,隨後一使勁,把她的奶罩扯掉。直喘粗氣的教士頓時看見吉卜賽女郎赤裸的秀肩從輕紗衣裙中露出來,渾圓,赤褐,宛如從天邊雲霧中升起的明月。
少女任隨弗比斯擺弄,似乎沒有察覺。膽大妄為的隊長眼裡閃爍著亮光。
突然間,她轉向弗比斯,無限愛戀之情溢於言表,含情脈脈地說:「弗比斯,教我學你的宗教吧。」
「我的宗教!」隊長哈哈大笑,叫了起來。「我,把我的宗教傳授給您!長角的和天殺的!您要我的宗教有啥屁用?」
「為了我們結婚唄。」她答道。
隊長臉上的表情又驚訝,又輕蔑,又滿不在乎,又淫蕩。
他說:「呸!結什麼婚?」
吉卜賽女郎頃刻臉色煞白,滿臉愁容,腦袋耷拉在胸前。
「我漂亮的心上人呀,」弗比斯溫柔地說道。「那種荒唐事兒有什麼意思呢?結婚,有啥大了不得!不上教士的店鋪去疙疙瘩瘩念點拉丁經文,難道就不能傾心相愛嗎?」
弗比斯一邊用最甜蜜最纏綿的聲音這樣說著,一邊挪動著身子緊挨著埃及少女,兩隻溫存的手又放在原來的位置上,緊摟著少女的纖纖細腰,眼睛越來越發亮,這一切表明弗比斯先生顯然就要到了這樣一個時刻:連朱庇特自己也干出那麼多蠢事來,好心的荷馬不得不喚來一片雲朵替他遮羞。
這一切堂·克洛德全看在眼裡。門板是桶板做的,全都腐爛了,板與板之間裂縫很寬,他那鷹隼般的目光透過裂縫可以一覽無餘。這個教士皮膚棕褐,肩膀寬闊,在此之前一直被迫過著修道院嚴厲的禁慾生活,這裡眼見深夜裡男女作愛、銷魂盪魄的情景,不由得渾身顫抖,熱血沸騰。這俊俏的少女,衣衫零亂,委身於那個慾火中燒的青年,把他看得血管中流動的彷彿是熔化的鉛水。他心潮翻騰,衝動異常,帶著爭風吃醋的一股蠻勁,目光直鑽到少女那一枚枚被解開的別針底下。誰要是此時看見這個倒霉蟲那張貼在蛀痕斑斑門板上的面孔,會以為看見一頭猛虎正從籠子裡面注視著豺狼吞吃羚羊。他的瞳孔閃閃發亮,好似穿過門縫的一道燭光。
只見弗比斯突然一下子扯掉埃及少女的奶罩,可憐的孩子本來依舊臉色蒼白,想入非非,這下子彷彿一驚,清醒過來了,遂猛然從色膽包天的軍官的懷抱中掙脫開去,看了一眼自己裸露的胸脯和肩膀,羞得滿臉通紅,神色慌亂,連話都說不出來。連忙伸出兩隻玉臂交叉在胸前,遮住自己的乳房。要不是她臉蛋上像火焰在燃燒,那麼,看見她這樣靜靜呆立著,還以為是一尊貞潔淑女的雕像哩。她依然眼睛低垂。
然而,隊長這麼一扯,她掛在脖子上的那個神秘的護身符立刻露了出來。他問道:「這是什麼?」他利用這個借口,好再次接近剛才被他嚇跑的美人兒。
「別碰!」她急速應道。「那是我的保護神,它會保佑我找到親人,如果我還配得上的話。啊,隊長先生,放開我吧!我的母親!我可憐母親!我的母親!你在哪裡?快來救救我呀!求求您,弗比斯先生!請把胸罩還給我吧!」
弗比斯向後一退,冷淡地說:「啊!小姐!我看得出來,您並不愛我!」
「說我不愛你!」這不幸的可憐孩子叫了起來,同時撲過去勾住隊長的脖子,叫他坐在她身旁。「我不愛你,我的弗比斯!你胡說些什麼?你真壞!佔有我吧,把一切都拿去吧!隨你愛怎麼就怎麼吧!我是你的。護身符算得了什麼!我母親又算得了什麼!既然我愛你,你就是我的母親!弗比斯,我心愛的弗比斯,你看見我嗎?是我,你就看一看吧。是那個你不願嫌棄的小姑娘,她來了,親自找你來了。我的靈魂,我的生命,我的肉體,我整個的人,所有的一切全屬於你,我的隊長。唉,不結婚!我們不結婚就不結婚,既然你覺得討厭。再說,我是什麼人,我呀?一個從陰溝里出來的可憐的女孩子,而你,我的弗比斯,你是侍從貴族。真是想得美!一個街頭跳舞的女子嫁一個軍官!我真是發瘋了。不,弗比斯,不,我情願當你的情婦,你的玩物,供你尋歡作樂,只要你願意。我是永遠屬於你的一個女子,我就是為此而生的。受糟蹋,遭白眼,被污辱,那算得了什麼,只要被你愛!我將成為世上最自豪最快活的女人。等到我年老珠黃了,弗比斯,等到我配不上再愛你了,大人請允許我再繼續服侍你。讓別的女人給你刺繡綬帶,而我——你的奴婢,我來照料你,讓我給你擦亮馬刺,刷凈你的披褂,撣凈你的馬靴。弗比斯,你會對我這樣憐憫的,是不是?在這以前,那就先佔有我吧!瞧,弗比斯,這一切全屬於你了,只要你愛我!我們這些埃及女人,我們需要的就是這個:空氣和愛情!」
她這樣說著,雙臂勾住軍官的脖子,用懇求的目光從下往上打量著他,淚眼汪汪,卻露出美麗的笑容。她那嬌嫩的胸脯磨擦著軍官的粗呢上裝和粗糙的刺繡。她漂亮的身體半裸,在軍官的膝蓋上扭動著。衛隊長如痴似醉,把他火熱的嘴唇緊貼在那非洲少女漂亮的肩膀上。少女仰著頭,眼神迷亂,望著天花板,在軍官的親吻下心房突突直跳,全身戰慄不已。
霍然間,她看見弗比斯頭頂上方出現另一個腦袋,臉孔灰白、鐵青,不斷抽搐,魔鬼般的目光閃閃爍爍。這張面孔旁邊有隻手,手執一把匕首。這是教士的臉和手。他原來破門撲到這裡來了。弗比斯無法看見。在這駭人的幽魂鬼影的恐嚇下,少女一下子怔住了,手腳冰涼,叫不出聲來,這情景好比一隻鴿子猛抬頭,冷不防發現老雕瞪圓著眼,正在窺視著鴿窩。
她連一聲也喊不出來,眼睜睜只見那把匕首往弗比斯身上猛紮下去,再拔出來,鮮血四濺。「晦氣!」隊長叫了一聲,倒了下去。
她昏死了過去。
正當他閉起眼睛,正當她心中任何的情感都煙消雲散,切實覺得自己的嘴唇像被火炙了一下似的,那是比劊子手燒紅的烙鐵還更燙人的一個親吻。
等她蘇醒過來,只見自己被巡夜的兵卒緊緊圍住,人們正把倒在血泊里的衛隊長抬走,教士早已無影無蹤了,房間深處臨河的那扇窗戶敞開著,人們撿到一件斗篷,猜想這斗篷是軍官的。她聽到周圍的人在議論:「是個巫婆刺殺了一位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