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這一帶下大雪是千載難逢。小環趴在陽台的欄杆上,看呆了。山上的松樹全白了,乍一看是朱家屯的那座山坡。她從會走路就去那山坡上拾松果,摘野山裡紅、野葡萄,跟父親趴在雪裡,等狐狸出洞。東北的雪真好,是暖的,父親給她壘個窩窩,裡頭暖著呢。從土改把娘家劃成富農之後,她這麼多年只回過兩趟朱家屯,一次是父親過世,一次是母親過世。母親病到最後幾天了,說她在世上最丟不下的是她的老閨女朱小環,年輕時給娘家和丈夫寵慣得沒樣,老了怎麼辦?孩子們到底不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一旦知道真情,會給小環什麼老景?母親滿心牽絆掛記地走了。
雪下得真痛快,把臟乎乎的垃圾,從不絕耳的吵罵聲、廣播聲全蓋在下頭了。孩子們還不知道他們的樓房被捂在大雪裡,他們都睡在東北老家的大雪裡。小環心裡很少會這樣酸絲絲的,腌得慌。臨終的母親問她:孩子們對她親不親,信不信小環是他們的親媽?那日本婆子有沒有背地裡給孩子們挑唆,讓他們跟小環生分?小環叫母親寬心地去,孩子們和大人們都是她小環一人治理。母親知道她的老閨女要別人強要慣了,原本讓她擔心,但在她閉眼之前,這是小環身上最讓她放心的缺點。
其實跟母親進行最後一場母女私房話時,小環是心虛的。孩子們一天天大起來,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的親生母親是誰,放學回來,還沒進家門就「媽、媽」地喊。「媽,餓死了!」「媽,尿憋了!」「媽,二孩又跟人干架了!」「媽,告你一件事,樂死我了……」
小環也是應接不暇地回他們:「餓死了?那我的東西不給餓死的吃,反正已經餓死了!」「尿憋了不會在學校尿?給家裡積肥呀……」
小環從小到大攢了一肚子鬼神故事,孩子們在張儉上大夜班的星期六晚上,都會把她擠得緊緊的,聽她講從來不重樣的故事。孩子們對她不僅親,而且佩服:因為小環,他們從來不受人欺負,小環會罵到門上去,罵得人家開後窗逃走。小環交際廣泛,幾十幢家屬樓都有她的親朋好友,所以沒有打輸的官司。孩子們也虛榮,每次開家長會,小環穿上唯一的一套裙服,燙髮梳得波浪迭起,手上戴著舊貨攤上買的表,同學們說:「你媽像黃梅戲劇團的(那是孩子們最高的審美標準)!你媽戴的金手錶得多少錢哪?」孩子們總是很自豪,從來不揭穿他們母親的金手錶不會走動。
幾個孩子里,小環最愛的還是丫頭。丫頭很懂眼色,只要小環有一點不高興,她總會悄聲悄氣問她幾聲:媽你生誰的氣了?媽,你胃又疼了?丫頭十五歲了,只穿過幾件新衣服,都是參加學校活動的白襯衫,其他衣服都是小環和多鶴的舊衣服拼的,要不就是手套線織的。張儉省一雙翻毛皮鞋可以換幾十雙勞保手套,能織好幾件線衣。
屋裡的收音機響了。張儉醒來頭一件事就是擰開收音機。這個新習慣代替了他過去醒來抽煙的老習慣。鬧了三年飢荒,給他養成的好習慣就是戒掉了過去的壞習慣:抽煙、喝酒。他去年漲工資,馬上買了個收音機回來。
小環辦過父親喪事回來,在多鶴眼裡和張儉眼裡分別刺探,想刺探到兩人舊情複發的苗頭。她也裝著漫不經意地問過孩子們,小姨是不是每天夜裡跟他們一塊睡覺。她的眼光終於讓張儉煩了,告訴她,他只想一家子相安無事把日子過下去,除此之外,他心如止水。這下她可以滿足了?放心了?下回再回朱家屯不必把孩子們雇來當密探了?張儉不久成了烏鴉嘴:兩個月後,小環媽也一病不起。第二次從朱家屯回到家,小環見屋子布局重新調整了:張儉和兩個兒子睡大屋,多鶴、小環和丫頭睡小屋。小環問張儉,她不在家他瞎搬什麼?他笑笑說從今以後分男女宿舍,誰也別疑神疑鬼。
收音機里的歌把所有人唱起來了。孩子們穿著襯衣就跑到陽台上,捧一把雪回屋,捏成球,在屋裡相互扔,然後又出來捧雪。小環叫喊著:不穿棉衣不準到陽台上
多鶴跟大孩二孩低聲說了一句什麼。男孩子們歡呼了一聲,又去跟丫頭嘀咕,丫頭也歡呼起來。十五歲的丫頭,已經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瘋起來卻只有六七歲。他們嘀咕的那句話里的日本詞,就是紅豆沙糯米糰子。多鶴昨夜忙了幾個小時,蒸了兩屜糰子。砂糖吃不起,多鶴用了些古巴糖和糖精片做豆沙餡。每個人咬到糰子上她都緊張,然後代糰子抱歉,說:「不好,甜一些就好了。」
碰到多鶴糰子做得多的時候,小環會用盤子托上幾個,給鄰居們一家送一個,讓他們嘗嘗小姨的手藝。多鶴還會做醬蝦醬小魚,孩子們去挖了知了蛹回來,醬起來,也是代浪村人的風味小菜。小環總是一家一小碟地送給鄰居品嘗,她的外交策略在樓上樓下是常勝的。
二孩吃著吃著突然說:「給彭叔叔留一個。」
「彭叔叔不會來的,」小環說,「你吃了吧。」小彭已經很久不來了。周末他們的客人還是小石。
現在小石每次來,總有點鬼頭鬼腦。小環是什麼人?從一開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倆看多鶴不姑娘不媳婦地守著,替她虧得慌,都想讓多鶴在他們手裡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貧了,每次來跟姑爺似的提溜著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隻豬蹄子。四級工小石雖然沒有老的小的要養活,常常來張家當闊姑爺也會成窮光蛋的。有一次多鶴在擦地板,小石盯著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環見張儉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來。張儉的心頭肉裸出來給一雙臟眼看了。小環從那個時候明白許多事,張儉和多鶴那段情斷不了,只是暫擱在那裡。或許生生去斬斷它是不對的,反而幫著它生了根。所有的兒戲你不能去生生地斬斷,本來兒戲自生自滅,你一斬,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環對人世間道理參得那麼透,卻還是在張儉和多鶴的事情上失誤。她見張儉拿著報紙的手背上,那根樹杈子形的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鶴面前,找了個借口支喚她出門。找的什麼借口,小環早就忘了,總之多鶴不再撅屁股讓小石飽眼福。小環接過地板刷,蹲下去,「嗞啦嗞啦」地刷。這些年下來,張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覺得粗硬的刷子擦過水泥板的聲音圓潤悅耳。小環想,一旦沒有了這平滑如鏡面的地面,沒有了熨得平展、漿得香噴噴的衣服,沒有了醬小蝦小魚知了蛹和紅豆團,張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鶴斷斷續續地和小環講過她的童年、少年、代浪村、櫻花樹、村子神社,她還多次講到她的母親,孩子們看到最多的是母親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長輩丈夫兒子……十多年來,多鶴陸陸續續把代浪村的家搬進了這裡。
吃完早飯孩子們牽著狗出去玩雪,丫頭的幾個女同學約她一塊兒去看解放軍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進行。張儉換上夜班,白天睡不著,拾起前一陣開始做的木匠活接著做。他照小學校的課桌給大孩二孩也做一張,這種連座的課桌會給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樓下有哨子響,是煤店的小卡車送煤來了。張儉和多鶴拿著筐和桶跑下樓梯,見小石剛到,已經脫下棉衣,借了鄰居一個舊鐵桶裝上了煤。
沒出去玩的孩子們都拿出桶和盆,幫張家搬煤。這樓上誰家來煤,孩子們都幫著搬,然後他們會對大人們說:「雷鋒叔叔教我這樣做的!」再往後,他們相互給老師寫信,表揚某某同學學雷鋒幫他的鄰居搬煤。樓梯上很快落滿碎煤,往上沖和往下沖的孩子們撞車,滑倒在煤屑上,都成了人形煤球。
終於把多鶴也滑倒了。小石趕緊擱下一桶煤,把她攙扶起來。這是三樓和二樓連接的地方,學生們正在喝小環沖的糖水(大半糖精)。小石背對著三樓的樓梯,突然在多鶴臉上親了一口。
多鶴吃驚地瞪著他,本來摔瘸的膝蓋馬上痊癒,一步躥到兩個階梯下面。小石緊迫下去,從後面摟住她腰,嘴又上來了。多鶴正要叫喊,小石說:「你敢叫!你叫我也叫,我叫抓日本鬼子!」
多鶴看著這個看了十年的娃娃臉,看不出他是真詭詐還是開玩笑。
小石再次吃了一口日本豆腐:「下午你跟我去廠里。」
多鶴一動不動,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然,我連你和張儉的關係一塊檢舉。」
多鶴嘴唇微微動作,小石聽到她完全啞聲地重複「檢舉、檢舉」。
「檢舉你不懂?你們日本人不檢舉?我們中國人最愛檢舉,特別是檢舉日本鬼子。」
多鶴點點頭。她明白他的意思,儘管每個詞義她不是完全懂得。
「你們日本鬼子禍害中國人禍害夠了,現在你替他們受報應。」
多鶴還是看著他。娃娃臉還是又像逗樂又像威脅地挑著兩個嘴角。
「日本鬼子,怎麼樣?跟我去不去?」
「你讓她去哪兒?」小環的聲音從三樓傳來。她其實早就站在拐彎處。
「哎喲,小環嫂子,你怎麼下來了,快別髒了手!」小石說。
「你要帶俺妹子去哪兒?」
「說著玩呢!」
「說日本鬼子可不好玩。」
小石吸吸鼻涕,換著腳「稍息」,生怕給凍在僵局裡。
「小石,你這會兒別搬了,去給嫂子辦件事。」
「什麼事?」小石可有個討好小環的機會了。
「去把小彭找來。這雪多好,我回頭給你哥兒仨做點好吃的,你們喝點酒。」
多鶴看著小環,小環抽下身上的圍裙,把多鶴衣服上的兩隻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麼也打不幹凈,小環笑了笑,搖搖頭。
小環什麼也沒跟張儉說。她打發走幫忙的孩子們,從陽台的瓦缸里撈出幾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條。幹了外皮的胡蔥裡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盤,跟雞蛋一塊兒炒。秋天曬的干豆角干茄子燜紅燒肉。等小彭和小石到來。三個大菜已經端上了桌。
張儉蹊蹺了:小彭似乎從這個家斷了蹤跡(當然只有他明白蹤跡是怎麼斷的),怎麼又突然回來了?小彭性格里竟然還有這樣一股貴氣,會一聲不吭地躲藏起來,慢慢去舔自己的傷,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來。他沒有熱情招呼誰,讓小彭感覺他們的關係並沒有一年的間歇。
小環叫多鶴坐到客人們中間去,多鶴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塊看電影的事告訴了張儉,張儉掉淚了。她記得他那樣蹲著,就像他父親張站長冬天曬太陽那麼蹲著,眼淚打在地上。不知為什麼,她一想到他長時間地蹲著,小臂擱在大腿上,牢牢實實舒舒服服地蹲在那裡掉淚,就覺得她錯怪了他。他對她從來是一往情深,是沒有擁抱、沒有親吻、沒有交歡的一往情深。有時小彭讓她覺得遺忘張儉是有可能的,或許她能在小彭那裡找到不同的歡悅,但蹲著掉淚的張儉讓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淚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會為這個死心眼愛自己的人而愛他。因此她不願意去見小彭。
小環手指尖戳戳她的頭,輕聲說:「傻瓜,又不把你裝口袋裡讓他倆提溜走,你怕什麼?」
她勸不動多鶴,從小屋走出來。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門,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門。灰色的門就要給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環想,小彭和小石風流得多麼不同,小彭不會在樓梯上堵著多鶴,一雙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環給每個人斟上酒,又在每個人碗里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學上海家屬又摳門又客套,請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讓:勿要客氣,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剝都給依剝好了……自己來自己來……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讓得那麼熱鬧。一瓣吃完,下一瓣又來了:勿要客氣,吃橘子呀……小環和張儉都給他逗笑了。
小彭喝了兩杯酒,眼神有點凶了。他面前的菜還堆得高高的。小環於是學上海家屬,夾一塊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氣呀!豬都給你殺了……」
小彭不笑,又悶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說:「小環嫂子,你請我們來,要說啥吧?」
「先吃一會兒再說吧。」小環說。
張儉這才明白,人是小環請來的。他看看兩個客人,又看看小環,擔心小環不會有什麼好話。
「小環嫂子,你說吧,說了再吃。」小彭說。
「那行。」小環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手把左邊的筷子搬到右邊、右邊的搬到左邊。她在踩著心裡鑼鼓點出場。然後她把臉抬起來,挑起鑲金牙的那邊嘴角,媚氣地一個亮相,「你們哥仨是從鞍山一塊來的,坐的一趟火車。火車站上,小石你姐還來送你,跟我說,你們的爹媽都走了,以後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應你,我就是你嫂子。你還記得吧小石?(小石點頭。)我把你倆照應得怎麼樣?(兩人都點頭,使勁點。)現在你倆知道了多鶴的身世,也知道多鶴跟我們老張家的關係。自己兄弟,我瞞你們是我的不是,今天我這頓酒飯,就算我朱小環給你們二位兄弟賠罪。現在兄弟之間就誰都不瞞誰什麼了。對不對?」
三個男人看著她。張儉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膽相照了,咱以後不興詭詐、告密什麼的。不過親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們翻臉,去告密,毀我們,我們也沒法子。小石你說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嗎?」小石憤怒地說。
「我知道!這不就拿你打個比方嗎?」
小彭一語不發,又喝了兩杯酒。
「小彭你別喝醉嘍。」小環說,「上夜班不上?」
「不上,」小彭說,「我今天夜裡的火車。」
「喲,去哪兒啊?」小環問。
「去瀋陽出差。順便回家一趟:」
「家裡挺好的?」小環問。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幹嗎呀?!」小環問。
「那你還回去?」小石說。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離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來一直在奔著的偉大方向說出來:離婚離成了他會照樣寄撫養費給妻子、孩子。他自學了阿爾巴尼亞語,可以到技校教晚間的課,掙些外快。他剛說完就站起來,不容別人反應,已經走到門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說:「離不成婚,我不會見多鶴的。」小環包了兩個饅頭,裝了一飯盒茄子干燒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對這個男子憐愛起來: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裡跟自己過不去,相思得頭上有了白髮。
小環把飯盒夾在小彭自行車的後座上。
「嫂子剛才不是沖你的,啊?」小環說。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麼詐多鶴嗎?」她放低聲音,「她不讓他上手,他就把她當日本間諜舉報!」
小彭呆了一會兒,打了個酒嗝,然後仰起頭,讓雪花落在臉上。
「他那人,沒正經。」小彭說,「他不會舉報。」
「萬一呢?」
「我了解他。他才不會幹那種對他自個兒沒好處的事。舉報了,他連打拱豬的地方都沒了,有啥好處啊?」
「我可親耳聽見他詐我妹子!」
「你放心。」
小彭蹬車走了。車輪在雪上畫著巨大的S,下坡時連車帶人一個滾翻,小環叫起來跑著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卻又跳上車畫著S遠去。
人在一塊兒待長了也有害,不知怎麼就生出了莫測的變數來。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鶴追求到死的樣兒,這也是待在一塊兒待出來的變數。他絕沒有禍心,不過變數自身有沒有藏著禍心,小環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樣,禍心已經露出來,小環今天跟他柔中帶剛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禍心殺下去,小環也不知道。或許有那麼個誰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鶴、張儉、她和孩子們在那裡過他們一無所求的日子。這種大荒地有沒有?熱鬧了半生的朱小環頭一次對熱鬧憎恨起來。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樣的樓房,幾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樣的密密麻麻的窗、門,人人都熱鬧在別人的生活里。你家收音機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馬桶漏到你家來。搬運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幾個孩子的熱鬧。他們會沒有聽過丫頭和兩個弟弟那夾著日本詞的話?孩子們常常是樓上樓下地喊話:「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會不會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顆含』(日語:Sikihan,紅豆飯糰子)!」馬大哈小環想從今往後不做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們的對話。不過會不會已經晚了?一場大雪把小環下得頭腦冷颼颼地清醒。
小環回到家,小石喝得橫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張儉跟小環對看一眼,她和他剛剛想的是差不多的事。兩人都悄悄地動作,因為都拿不準小石是真醉過去了還是裝的。
門砰地開了,兩個男孩通紅著臉跑進來,小環嚷著:脫鞋脫鞋!現在她成了多鶴的規矩的嚴厲捍衛者。黑狗被小環堵在門外,因為它滿身泥水。小環彎腰給大孩拿木拖板,黑狗進來了,頭一件事就渾身上下地抖摟,泥珠子全甩到小環身上去了。
小環拽著它,進了廚房,把它擱在洗菜池子里,放開水龍頭就沖。小環沒有意識到,她是多麼維護多鶴創造的整潔空間。狗大池子小,一腳踩出池沿,掉進剛堆砌整齊的煤球里,小環滿嘴惡毒譏咒,朝狗屁股上打了兩巴掌。二孩衝進來,要搶奪黑狗,被小環的後背抵在門外。她再次把狗放進水池。狗也來脾氣了,冰針一樣的水流刺進它的皮毛,它覺得它不應該繼續忍受。它瘋了似的又踢又甩,帶黑色煤屑的水噴泉一樣濺到天花板上,濺到小環臉上,也落進大鍋里剩餘的酸菜粉條上,落在盤子里的干茄子燒肉上。
小環突然滿腦子黑暗,她抓起黑狗的兩隻前爪,飛奔著把它拎過走道,拎進大屋。二孩在她後面大喊:「你要幹啥?!你要幹啥?!」小環瘋起來誰擋得住?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攔她。她已經踹開門,到了陽台上,把黑狗直接從陽台欄杆上扔了下去。
二孩「啊」的一聲撲上來,抓住她的手就咬。
小環腦子裡亮了燈。她同時看清了:這個兒子不是她的。他沒有把她當親媽,也許從來沒有,因為孩子的本能會告訴孩子,親媽再錯,也不能下嘴去咬。張儉和多鶴都趕來,見小環臉上永久的兩團紅暈沒了,臉蠟黃蠟黃。二孩躺在地上,臉也蠟黃蠟黃。
小環跪下來,輕輕拍著二孩的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動,不睜眼,像是昏死過去了。小環手臂上一塊紫色淤血,周圍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覺得心裡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面拍一面說:「孩子,媽錯了,快醒醒!媽還有一條胳膊,那,給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二孩真的像昏死過去了。小環眼淚橫一道豎一道地在臉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亂了。那個把狗從四樓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這時大孩說:「黑子!」
人們聽見門口傳來黑子「哼哼哼」尖聲細氣的叫喚。就是那種狗受了人委屈,認了命,跟人們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喚。
打開門,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樣,從同樣的高度摔下去,毫髮未損。它不知自己是否還受歡迎,坐在門口仰頭打量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
二孩臉色還了陽。他慢慢支起上身,向黑狗轉過臉。黑狗反而為二孩的樣子擔憂了,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臉上嗅嗅,頭上蹭蹭,又舔了舔他的脖子。這時人們才發現,黑狗的後腿是蜷起的,走路時,後腿在地面上一點一縮、一點一縮。
黑狗的骨折好了,但那一點跛狀永久地殘留下來。二孩從此不跟小環說話。有非說不可的話,他會通過丫頭說:「姐,你跟我媽說,我不想穿那件衣服,穿了跟阿飛似的。」或者:「姐,你讓我媽幫我遛遛黑子,今天學校參觀,我們得天黑才回來。」
小環想二孩氣性夠大的,他的舅舅或是他的姥爺或是他的祖姥爺通過多鶴,把這氣性傳到他血脈里。
等小彭來了就好了,張儉悄悄寬小環的心:小彭的話二孩肯聽,因為黑狗是小彭給他的禮物。
小彭還沒來,小環對於變數的焦慮卻應驗了。張儉出了大事。他開著吊車吊了一塊鋼材,操控得好好的,鋼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車吊的東西偶爾會脫鉤落下去,但那是極其偶然的。張儉這樣熟練的吊車手卻也出了驚天動地的事故:鋼材墜落,砸死了一個人。一個拖著氧氣瓶,準備氣割某塊鋼材的四級焊工石惠財。
小彭一回到廠里,聽說小石被張儉吊的鋼材砸死,就癱坐在行李包上。
事故常常發生,張儉的解釋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從一堆被退貨的鋼錠後面拐出來的,誰能躲得開?張儉被停了工,回家等待處分。
小彭感覺到整個事端成了一攤爛泥渾湯,再也沒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親幾個大耳刮子,把離婚的狀子交上了區法院。媳婦的銀盤大臉成了個柴火棍瘦長臉,一聽說小彭一分錢不少地照樣寄撫養費,哭了一場還是同意和他分手。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費他吃了大耳刮子才獲得的自由。他突然潔身自好起來,什麼多鶴、小石、張儉,爛泥渾湯他可不想去趟。
等張儉降了兩級,作為平頭工人再來廠里上班時,他見了他遠遠就繞道走開。
有一天他從澡堂出來,看見一群女工中有個背影是多鶴。這是一群刻字女工,在廠外臨時搭建的席棚里刻阿拉伯數字和「中國製造」之類的漢字,把它們打在鋼錠上,運到越南、阿爾巴尼亞或者非洲。
他向她走了幾步,還是停住了。爛泥湯實在太渾,他一腳踏進去,是不是還抽得回來?他轉身向單身宿舍樓走去,還是等泥沙沉澱一下。
就在這時,多鶴感到身後一熱,又出鋼了!傍晚出鋼是多鶴看不厭的景觀。她站下來,微仰著身,天成了金紅色,她感覺環抱著她身體的空氣在微微抽搐,似乎有一種巨大而無形的搏動。漸漸地,她放下舉累了的目光,轉身繼續往前走。在她醉心觀望出鋼的景象時,她忽略了那個漸漸走遠的小彭。
張儉被處分之後,工資減了三成,只能由多鶴做臨時工湊上去。刻字是門技術活,鬧喳喳的家屬們做不了,多鶴的工友多是些年輕女單身,大多數都上過中學,不像那些家屬,不屈不撓地整日替人做媒。所以多鶴對能夠獲得的寧靜時間很感到幸運。俯身刻出一個字,仰起身來,一個小時已經過去。多鶴的白晝就是七八個不同的字碼。臨時工是一星期發一次工錢。多鶴第三個星期就比第一個星期多掙了一半工錢,因為她的日產量已經上升為十來個字。她仍像打礦石時期那樣,回到家便從工作服口袋裡掏出鈔票,交到張儉手裡。
張儉出事故那天,多鶴和小環正在生爐子。小環侍弄爐子神得很,一個冬天都不會熄。這天早上起來,封得好好的爐子卻熄了。兩人又是劈柴又是找廢報紙,見張儉回來了,後面跟著的人小環覺得眼熟,再看看,是保衛科那個幹事。幹事簡短地說砸著了人。砸傷了?砸得夠嗆?死了……
小石當場就死了。張儉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上留著小石的血跡。他顯然抱起他、喚過他。
多鶴和小環看著保衛幹事把張儉押進大屋。鄰居們胳膊肘你搗我我搗你,在張家門外圍成個半圓。保衛幹事告訴張家兩個女人,廠里正在跟兄弟廠競賽,張儉的事故使他的廠丟了太多分數,輸定了。
「當場有人看見那玩藝咋掉下來的嗎?」小環問。
「只有小石和張師傅看見。大夜班人本來就不多。」保衛幹事說。
張儉坐在床沿上,兩隻踩著機油血污的翻毛皮鞋一隻壓著一隻。多鶴記得她為他脫鞋時,他渾身一縱,好像突然發現有人偷襲他的一雙腳似的。多鶴跪在地上,仔細地解著被血弄成了死結的鞋帶子。
保衛幹事走前對小環輕聲說了幾句話。後來小環把這幾句話轉告了多鶴:注意張儉的情緒,盡量不要讓他單獨外出。
中午飯張儉睡過去了。晚飯他又睡過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環把一張蔥花烙餅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還是昏睡不醒。孩子們耷拉著腦袋進屋出屋,黑狗夾起尾巴拖著舌頭,跟著這一家人過著守喪般的日子。孩子們是在學校里聽同學們說自己父親如何砸死了人,鄰居的孩子們又很快補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來的小石叔。大孩不願去上學,因為班裡的同學都避開他,曾經班裡有個孩子的父親當了****犯,班上同學也這麼避開他。
第二天晚上,張儉起床了,把小環和多鶴叫到一塊兒說:「別怕,孩子們大了。」
多鶴見小環眼睛一紅,鼻頭跟著紅起來。她還沒悟透張儉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為什麼催出小環的淚。張儉佝下腰,手在床下一雙雙鞋上撫過,最後從一雙布鞋裡掏出個老舊的綢錢包,從裡面拿出一對金耳環、一個金鎖、一沓錢。
「這是咱爸咱媽給孩子們的。」張儉說。
老兩口在大兒媳家不知怎樣剋扣出兩百多塊錢,留給三個孩子。
「廠里建廠到現在,這樣嚴重的事故沒出過幾起。你們都得有個準備。」
兩個女人看著她們的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環,拿這點錢開個縫紉小鋪,你做衣服做得挺好……」
他盡量平靜如常地半閉著眼,字句在他焦乾的嘴唇上懶懶地成型。
「把這點首飾當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給兩個女人當最後一次家,「找個國營的當鋪。這是我媽的陪嫁……」
鈔票又舊又臟,被橡皮筋捆成一個微型的逃荒鋪蓋卷。兩個女人的靠山成了這捆鈔票和這點金器。張儉還在搜腸刮肚地想詞,想把以後可能發生的孤兒寡婦的局面婉轉地告訴她們。
「那個收音機話匣子,不太好使了,得買幾個零件,我給你們修修,不然以後拿外頭去修,又得花錢……」
「修什麼呀?湊合聽吧。」小環說,「沒有話匣子,湊合聽鄰居的也行。你操那心?」
「還有自行車,拾掇拾掇,還能賣不少錢……」
小環站起身,把坐皺的衣服抹平。
「別扯了,」小環說,「吃飯。」
她把綢子錢包隨手往床上一丟,同時抓起床欄杆上的圍裙,一邊系一邊快步走出去。然後收音機沙沙沙地響了,一大幫兒童沙沙沙地開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話呀記心上……」
小環擺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腸、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麴,用帶細金邊的牙咬住鐵皮瓶蓋,下巴一抬,瓶蓋銜在齒尖上了,然後她把它往桌上一吐,自己先對著瓶嘴來了一口。
「酒不錯!」她給三個人都滿上。
「孩子們呢?」張儉喝了第一杯酒,活過來了,四下里看著。
「同學家去了。」小環說。
一頓晚飯吃得很安靜,誰都沒說話。酒燙得又香又熱,油炸花生米被三個人一顆顆數進嘴裡。那以後的一個月,張儉睡的時間多,醒的時間少,每一大覺都在他臉上狠揉一把,把臉揉得更皺了。等到處分下來,他成了個小老頭。多鶴總是長久看著他獨自坐在陽台上微駝的背影。
徒步上下班的多鶴忽然覺得從鋼廠通往家屬區的路變得越來越短。她有足夠的心事要在這條路上想,足夠的莫名感動要在這條路上抒發。從事實上看張儉的事故純屬偶然,但多鶴總覺得這事故使他跟她又親近了一層。砸死的不是別人而是小石,多少有些必然性。男人愛女人愛到不由自主,為自己為她去排除危險,為她去殺人,在代浪村的女子竹內多鶴看來太自然了。假如換了代浪村或崎戶村的某個男子,為了她一揮武士刀撂倒一個上手玷污她、企圖奪走她貞操的男子,不是太自然了嗎?哪一樁深沉的愛情物語不見血
穿著寬大的舊工作服,戴著鴨舌帽的竹內多鶴把這條龜裂的瀝青路走成了代浪村的櫻花小路。她的騎士苦苦地愛她:不擁抱、不親吻、不交歡地愛,卻是奮起殺戮地愛。寬大的工作服在三月的風裡成了盛裝和服,鴨舌帽是瑰寶的頭飾,她的騎士對她的愛,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他的受罰,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讓她更愛他。
出鋼的紅暈漸漸膨脹,脹滿半個天。多鶴回頭又看一眼,鴨舌帽也看掉了。
臉色異常紅潤的丫頭在公共走廊上就開始叫:「媽!小姨!」她衝進門,突然煞住步子,意識到她得脫了鞋才能進屋,卻又控制不住剛才跑出來的衝勁,差點頭朝前栽進來:「媽,小姨!錄取了!」
小環在廚房裡就看見她跑過來,這時關上水龍頭,擦著手來到過道。丫頭踮一隻腳尖,點著地,蹺著另一隻腳,把身子和手臂拉長,給自己搭了座橋,從門口跨到桌邊,夠著了那把茶壺。她打了個「等我喝口水再說」的手勢,抱著茶壺,嘴對嘴地喝起來。
「脫鞋!」小環說。
丫頭喝完說她馬上還得出去,上班主任家去,通知她,自己被錄取了,所以來不及脫鞋了。她擱下茶壺就踮腳尖往小屋去,一邊從頭上取下斜挎的書包。
「唉,你往哪兒去?脫鞋!瞧你那鞋髒的,成蹄子了!」小環拉住她,指著她腳上打補丁的白球鞋。
丫頭這才想起母親從頭到尾是給瞞著的。她從口袋裡抽出一封信,又抽出信瓤,交給母親,沒等她打開來,丫頭上去摟住她的脖子。
「空軍滑翔學校錄取我了!媽,你可不知道,那些天我遭老罪了,天天想到山上上吊去!」
這半年山上常有上吊的,哪個孩子往松林里走深了,沒準就會撞在兩條當里噹啷的腿上。「四清」工作隊在各個廠里清出從解放以後就藏到兒子、媳婦家來的地主、富農、歷史******,他們遛彎遛到山坡上,就弔死在那裡。山坡不大,上吊的名聲卻傳了出去,不少從外地來的******、遠郊來的地主、富農專門爬到山上去上吊。所以鄰居和鄰居吵架常有一方會說:「瞎說就到山上去弔死!」
小環這時打開了信紙,看見上方印著空軍滑翔學校。
丫頭眉飛色舞,全市就她一個女生考取了。考生要功課好、身體好、品德好。其他人身體都不如她張春美好,要上天,身體不好怎麼行。要上天?怎麼上天?開滑翔機飛上天。什麼是滑翔機?就是比飛機小的飛機。
小環心想,真看不出來,丫頭挺能自己打主意、拿主意,心裡也那麼存得往事。前一陣她跟鄰居家的女孩借了一件羊毛大衣,問她幹什麼,她說穿著照相,原來是考試去了。考試的模樣不能太寒酸,跟人家借體面衣服穿。想著丫頭的懂事體貼,從來沒穿過好衣裳,小環心一酸,趕緊找張儉存的那幾張鈔票。她得給丫頭買真正的毛線,給她織件真正的毛衣。她翻出床下的鞋,一雙雙地找,丫頭跟在她旁邊,告訴她考試的經過,又說她爸出那麼大的事故,她以為空軍不收她了。她爸等處分,她等錄取通知,那些天她天天想上山去上吊。
「別扯了,」小環直起腰,看著興奮得眉毛跑到額頭上的女兒,「你爸出事能是故意的?空軍為這不要你那是空軍沒福分!」
丫頭從班主任那裡回來后,小環和多鶴都做了些吃的。大喜事來臨,小環也是一副「不過了」的破落戶作風,把家裡小半瓶油、一碗花生米、四個雞蛋都拿出來。她叫多鶴給孩子們做點日本好吃的。沒有魚蝦,就湊合炸些紅薯、土豆、燈籠椒的「貪不辣」。多鶴好久沒這麼闊氣地用過油,手也沒準頭了,炸到一半,就用光了所有的油。小環在走廊上小跑,到鄰居家去借油,陸陸續續借了三家,才炸完一笸籮「貪不辣」。
晚上一家人圍著七八盤菜坐下,聽丫頭把考試經過講了一遍又一遍。她說她的眼睛是全市學生里最頂呱呱的,那個眼科醫生鼻尖頂到她鼻尖上,滿嘴的蒜味快把她熏死,他那盞燈也沒從她眼睛里查出毛病。她眉飛色舞,嘰嘰喳喳成了只大喜鵲,有時還站起來比劃,那手指不長的手,兒童氣十足。張儉看了一眼多鶴,多麼可怕,那雙手是從她這個模子倒出來的。
丫頭讓全家幾個月來頭一次有了笑聲。丫頭也讓小環幾個月來頭一次主動出去串門。她一撂飯碗就帶丫頭出去買毛線,卻在樓上走了半小時還沒下樓。一條走廊四家,她一家也不放過,敲開門就說:「唉,現在丫頭跟你們是軍民關係了,啊?」「咱們小空軍慰問你們來了!」「瞧我們丫頭的小樣兒,要飛飛機了,不知空軍讓不讓她媽跟著去擦鼻涕!」
兩個弟弟也重新抬起了頭,一左一右地站在未來的空軍身邊,不時拉拉她的辮梢。張家要出雷鋒阿姨了,鄰居們熱鬧成了一團,然後那一團熱鬧越滾越大。
熱鬧遠了。熱鬧下了樓梯。多鶴對張儉一笑。他看出她的滿足。雖然她不是句句話都聽得懂,但她聽懂了「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體」,她為此滿足,因為它們有一半是從她這裡來的。
她把餐桌上的空盤子收進廚房,張儉端了一隻空鍋跟進去。廚房的燈瓦數低,他的皺紋顯得更深。她轉過身,眼睛離眼睛只有半尺。她說她看見他笑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笑出聲了。笑出聲了?是,很久沒看他這樣笑。丫頭出息了,總算養出來一個。是,出息了。
「你咋了?」他見她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她說了句什麼。
張儉大致明白她在說什麼:為了她多鶴,他差點失去了笑。他剛想問她什麼意思,她又說了句什麼。他明白她一動感情日本詞就多一些,唇舌也亂一些。他讓她別急,慢慢說。她又說一遍。這回他聽懂了,全懂了。她是說現在她相信他有多麼在乎她,可以為她去拼殺。他的駱駝眼睜開了,大起來,原來的雙眼皮成了四眼皮。她還在說,她說他為了她,結果了小石,等於為她去拼殺。
張儉不知多鶴什麼時候離開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這樣。多鶴的理解似乎讓他慢慢開竅,看到自己是有殺小石的心的。他這輩子想殺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廠黨委書記,常常親自提著一桶避暑的酸梅湯到車間,他也煩得想殺了他。因為書記一送酸梅湯就意味著有一小時的漂亮廢話要講,也就意味著耽誤下的活兒要加班干。該殺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場逮住一個偷東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場的人都擠上去打,小叫花子皮開肉綻,滾成一個泥血人,人群里還有拳腳伸出來,不打著他冤得慌,就像分發救濟糧,一人一份不領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腳的人都殺了。年輕的時候他想殺的人更多:那個給小環接生的老醫生,問他留大人還是留孩子,這樣問難道不該殺?把如此的難題推給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天都該殺了他!還有那四個追小環的鬼子……從那以後他看見單獨活動的鬼子就琢磨怎麼殺他,是零剮還是活埋,還是亂棍打。他在心裡殺死過多少人?都數不清了。
而他吊的鋼材砸死了小石,也是他琢磨出來的?下大雪那天,小彭走了后,小環追了出去。他和小石都喝紅了臉。他半睜著眼,看了看小石。小石本來正在看他,趕緊把目光閃開,笑了一下。
這是一個陌生人的笑。小石的笑不是這樣憂鬱、暗淡,有一點虧心。小石一向是淘氣淘到家的那種笑,是怎麼也不會被激怒的那種笑。一個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體。這個陌生人給多鶴帶來的將是凶還是吉,太難預測了。但張儉覺得凶多吉少,凶大大地超過吉。
在樓梯上截住多鶴,要挾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體的那個陌生人。
將來要多鶴就範,不從就把她送進勞改營的,也是那個附體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當時小石給他夾了一塊紅燒肉,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沒叫張儉「二哥」了。在鞍山的時候叫過,調到了江南,上海人和東北人形成割據,張儉就不准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讓人把他們看成行幫。「二哥,這麼多年,最不容易的,是我小環嫂子。」
叫「二哥」是個徵候。也許不是什麼好徵候。張儉把小石夾給他的肉擱回盤子里。
「小彭那小子,讀幾年技校還真裝得跟書生似的。恐怕給咱小姨寫的詩歌,豪言壯語,趕上給丫頭抄的那一大本了。看他五迷三道的樣兒……」
「你不也五迷三道?」張儉突然說,微微一笑。
小石吃了一驚,張儉很少有這種男人對男人的口氣。
「我……我聽小彭說,她是個日本人,想著抗戰那麼多年,啥時候跟鬼子靠這近過?」
「所以想嘗嘗鮮。」他又笑笑。
他看見小石兩隻圓眼睛著火了,好像在等他下一句話:那就嘗嘗吧。他端起酒杯,幹了最後一口酒,再去看小石,那雙圓眼睛里的火熄了。
「你放心,二哥,啊?」
張儉又看見那種不屬於小石的笑容浮了上來。這回這笑容讓他強按下一陣衝動。等小石走了之後,他才去細想,他怎麼會有那樣想掐他脖子的衝動?因為他把「你放心,二哥」這幾個字講得像一句陰險警告嗎?「你放心,我這裡記了一筆黑賬。」「你放心,只要你得罪了我,這筆賬我可以報上去。」「你放心,二哥,你的苦頭有的吃呢!」
這時張儉面對水池裡的臟盤子、臟碗,獃獃地站著。多鶴在外面刷地板,刷子刷得他心都起了抓痕。她把事故看成是他先發制人,滅了小石,是為了保護她。為了保護他和她的隱情,保護這個並不十分圓滿,也永遠無望圓滿的家庭。他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小石的死是他生死簿上被註定了的,他於此清白無辜。可他覺得講不清。假如保衛科、公安局、法庭都以他們各自的理由認為他對小石別有用心,他同樣有口難辯。他不記得這大半生自己強爭惡辯過什麼。
偏偏那是大夜班人最少的時候。人都去了哪兒?去吃夜餐了?小石偏偏在那一刻閃出來,就像他在樓梯口閃出來,擋住多鶴,兩隻黑手揉捏著她的身子。小石和他吊車吊的鋼材的準星剎那間重合。找死啊?往槍口上撞?他偏偏在那一剎那間走了神,沒有留心吊車之下。是準星和目標自己重合的,重合得天衣無縫。然後巨大的子彈發射出去。他一下子被那后坐力震醒。
沒人看見小石到底怎麼被砸中的。他肯定躲閃過,但恰恰躲錯了方向。他在打盹還是在滿腦子跑事兒?肯定是那塊被吊著的鋼材碰到了什麼,碰鬆了鉤。人們圍在一攤血泊四周,目光避開七竅流血的人體推測著。
他抱著小石血紅的上半身。腔子里成什麼了?血泡兒活潑潑的、開鍋般從那曾經滿是俏皮話的嘴巴里冒出。他那圓圓的、從來沒正經的眼睛閉上了,閉得滿足、愜意,讓張儉鼻腔一酸。畢竟是對視了十多年的眼睛,閉上了,沒那麼白眼黑仁地指控他。
可是指控他什麼呢
假如那個假模假式,到車間來送酸梅湯的廠黨委書記死於橫禍。他張儉也因為心裡殺死過他而該受指控嗎
此刻站在水池前刷碗的張儉感到多鶴進了廚房,走到窗子前,去擦玻璃上的油煙。整個一幢樓只有張家的廚房還有明晃晃的玻璃窗,其他人家的玻璃窗上積著十幾年的油垢,和毛茸茸的灰塵擀了厚厚的氈,或者早就被三合板或彩色畫報紙遮住了。衛生檢查團一來,木板和彩色畫報就更新一次。而張家的廚房玻璃晶亮,是人們對他們總結出的越來越多的怪癖之一。
「別擦了。」張儉對多鶴說。
多鶴停下手,看看他。又舉起抹布。
「別擦了。」
他講不清他絕沒有為了她而滅除小石。他把她從窗邊拉過來,心裡就是幾個字:擦什麼?!擦什麼?!他把她抱住。他多少年沒有這樣抱她?她手裡的濕抹布觸在他背上。他回手一抽,抽過抹布,扔在地上。擦什麼?!擦什麼?!小石那咕嘟嘟冒血泡的嘴,血泡那麼活泛,那麼溫暖,怎麼可能是從一腔死了的臟腑里浮出的?小石那麼活泛個人,怎麼可能被殺死?那麼厚的皮,那麼厚顏的笑臉,從來不會被激怒,自討沒趣也不紅臉的小石,會自願退出對多鶴的求歡追逐,會被他張儉心裡一個惡毒念頭殺死?他給孩子們帶過多少黃豆、綠豆、綠豆餅?可憐小石也用捆綁得齊齊整整的豬蹄無望地追求過多鶴。他生性粗鄙、下流,這他自己也沒辦法呀
多鶴感覺他抖得厲害,抬頭看著他。
他成了一大團再也講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緊緊抱住這個冤家,這個冤孽送來的女子——她怎麼老像一個大了沒長成女人卻長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惡吻過她了。真的成了兩個發生了姦情又謀害了眼證的天涯情侶?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後緊緊抱成一團?似乎真成了這樣,從多鶴感激流淚的臉上,他看到這樣一個故事。他們抱著,因為躲過了天打五雷轟。
他們抱著,也是因為丫頭要上天了,丫頭憑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體要上天了。他們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對方一再意識到,那些個「好」是丫頭從他們這裡各拿了一半。
他使勁親吻她。多鶴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終於,他停下來。她透過淚水看著他。她頭一眼看到他,淡褐色霧靄——裝著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邊的淡褐色霧靄。
她給擱在檯子上面,他是從淺褐色的霧靄里向她走來的。他個子高大是沒錯的,但他沒有大個子人的笨拙;他的頭、他的臉也沒有一般大個子人的比例不得當。麻袋被他拎了起來,她蜷縮麻木的腿和凍僵的身體懸起,隨著他的步伐,不時在他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壞了,隨著他的一步一步,疼痛開始蘇醒,開始在她血肉里遊動。疼痛成了無數細小的毛刺,從她的腳底、腳趾尖、手指尖、指甲縫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鑽。他似乎也意識到蘇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穩了些。他拎著她,從烏黑一大片骯髒的腳之間辟出一條路,她突然不再怕這些腳,不再怕這些腳的主人發出的嘎嘎笑聲。這時聽到一個老了的女聲開了口。一個老了的男聲附和進來。牲口的氣味從麻袋的細縫透進來。然後她給擱在了車板上。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起來,越跑越快。一隻手不斷上來,在她身上輕輕拍打,雪花被那隻手撣了下去。那隻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軟。五十多歲的老母親的手,還是六十多歲……車子進了一座院子,又是從淺褐色的霧靄里,她看見了一個很好的院子。房似乎也很好。她被拎進了一扇門,從雪天直接進入了夏天。溫暖呼呼作響,她渾身解凍,疼痛在她全身爆裂開來……她醒來時一雙手在解麻袋的結,就在她的頭頂。麻袋從她周圍褪下,她看見了他,也只是飛快的一眼。然後她才在心裡慢慢來看她飛快看見的:他是不難看的。不對,他是好看的。不僅如此,他半閉的眼睛非常好看。它們半閉著,是因為他為自己的溫和、多情而窘迫。
一個星期後,叫做張春美的丫頭走了。她自己背著一個草綠髮黃的被包卷,穿著油亮亮的新軍裝,在全樓人的歡送群體里像個歡快移動的郵筒。她被送到坡下,上了大馬路。人們稀拉下來,向這個將來可能成為雷鋒阿姨的丫頭揮手,想到丫頭在樓上樓下留的笑聲、足音、美德,都眼睛濕漉漉的。
剩下的人是丫頭最親近的人,張家的三個長輩兩個晚輩一條瘸腿黑狗,以及丫頭的班主任、兩個女同學。他們要把丫頭一直送到火車站。然後送行隊伍再次縮減成兩個人:媽媽小環和小姨多鶴。
小環和多鶴把丫頭送到了南京。從這裡,丫頭要渡長江北上,去千里之外的滑翔學校。等火車的時候,三個人在到處躺著旅客的候車室艱難地走著,想找個清靜地方告告別。許多乞丐也像他們一樣,在被人體覆蓋的地面上探地雷般地走動。這都是要逃什麼難呀?小環只記得童年時看過這陣勢。那是日本人佔了東三省之後,父母帶她們和哥哥姐姐們往關內逃。
丫頭頭一次出遠門,腦門外是汗腦門裡是亂,這小環一眼就看出來了。火車站候車室有十來個孩子在哭。十來個大知了似的,比著拔高音拔長音。丫頭說南京也有被錄取的滑校學生,這時怎麼也該到了,他們應該跟著領隊來,不該遲到的。小環從頭上拔下自己的塑料插梳,給她颳了刮被汗水粘住的前劉海。又不滿意她的長辮子,乾脆脫下她的新軍帽,給她重新梳頭。
多鶴拆開丫頭另一根辮子,也替她重新編結起來。丫頭的頭一會兒被母親拉向左,一會兒被小姨拉向右,她不時抱怨她們手太狠,辮子編得太緊。兩個女人不加理會,自管自往下編。緊了好,緊了丫頭在火車上不必再梳頭,到了學校第二天都不必再梳頭。最好她一個星期、一個月都不必梳辮子,帶著母親和小姨兩人不同的手藝進入她的新生活——後來丫頭在信里果然提到她的辮子,她好幾天都不用梳它們,一直到第四天全體新生剪成一模一樣的短髮。
她們剛剛編好她的辮子,她高叫一聲,向一個方向跑去,兩隻腳很高明,在躺滿人的大廳里見縫插針。等她跑到檢票口,多鶴才拉拉小環:一隊穿著和丫頭一樣的新軍裝的女孩男孩正從側面一扇門進站。
小環和多鶴跟著視線盡頭越來越小的草綠色往前走,不斷被人罵到祖宗八代以上。她們終於走到那扇側門口,門已經關上了。隔著玻璃,看見二三十個新兵正往車的一頭走。小環拍打著玻璃門,手都拍打得沒了知覺。她把一個警察拍打來了,問她有票沒有。沒有。那瞎拍什麼?走開走開……
多鶴拉著眼看就要上手拍打警察的小環艱難地走開了。
小環坐在骯髒的地上,兩手高高舉起,重重拍下,哭喊著。她的哭喊跟她的婆婆、母親一模一樣,卻誰也沒驚動。這個火車站中轉南來北往的火車,什麼樣的哭喊都很尋常。
丫頭成了班級里的宣傳委員。
丫頭考了期中測驗第三名。
丫頭終於請准了假,坐上長途汽車,去幾十里以外的縣城照了一張相片。她更加懂事的神情不知為什麼讓全家都黯然神傷。
小環拿著丫頭的照片對兩個男孩子說:「你們這姐姐生下來就跟你倆不一樣。你把她面沖牆擱著,她坐仨鐘頭也不會鬧。你倆好好學學(xíaoxíao)人家,啊?」
大孩心服口服地看看姐姐那雙跟父親一模一樣的駱駝眼,三分倦意,三分笑意。
二孩不理小環。他和母親因為黑狗而結的怨還沒了結。
只有張儉有點惴惴的:這個家從此交了好運?丫頭是他們時來運轉的福星?老天爺就這麼便宜了他張儉
張儉是從別的工友嘴裡知道小彭幫了他。公安局、保衛科的人從小彭那裡聽到的全是有關張儉的好話。小彭現在是全廠的團委書記,他的一句好話頂工友們一百句。小彭的話把張儉鑄塑成一個好心、略有些遲鈍、只愛家庭朋友連錢都不知道愛的人。他還說到他和小石在張家度過多少陰曆年、陽曆年,吃過數不清的酸菜打邊爐,把張家都快吃得底掉了。
但小彭從來沒和張儉打過招呼。一次張儉在澡堂的儲衣櫃下面看到一把自行車鑰匙,拴著一根髒兮兮的紅塑料線。他一眼便認出它來。他把鑰匙送到小彭宿舍,他的同屋接了過去,張儉請他轉告小彭去他家喝酒。小彭沒有應邀。
邀請一個月一個月延續,小彭連句婉言謝絕的話也沒有。他似乎也沒有緋聞,為了多鶴重做單身漢的小彭連多鶴的面也不見。
一次開全廠大會,黨委書記作報告,坐在第一排的一個人溜了號。他躬身往禮堂一側的太平門走,走到布簾後面才直起身。坐在第十八排的張儉看到,那是小彭。小彭也煩這個講起漂亮話沒完的書記。張儉想到小彭明裡暗裡與他同盟,為什麼就這樣恩斷義絕地不再踏張家的門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