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劉隊長打不定主意,是否發電報將回家探親的陶小童叫回來。首長布置了一場重要演出,可目前女兵嚴重減員:孫煤常常忙著去電影廠試鏡頭,蔡玲得了盲腸炎,彭沙沙鬧出了那麼一件大丑聞,整天不敢出門。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矮胖子彭沙沙出落得一表人材了。首先,她莫名其妙地長高了一大截,於是顯得不那樣胖了。最初對她警覺的是孫煤,她對劉隊長暗示,彭沙沙有個表哥在本地。每個星期日,彭沙沙總是積極打扮,然後神出鬼沒地就溜了。問起來,她便趾高氣揚地說:「我表哥是省革委負責人啊!」

有個星期日半夜,孫煤正收拾行李,準備正式搬到電影廠去。這時她聽見彭沙沙在哭。敲開門,見彭沙沙和衣躺在床上,正一把一把揪頭髮,已哭得鼻青臉腫!她的同屋家都在本市,一般星期一早晨歸隊,因此她能這樣肆無忌憚地哭。

她見到孫煤后,立刻不哭了,只是很害怕地縮緊身子。

「出什麼事了?」孫煤見她胸前少了兩顆鈕扣,預感到事情不妙。

彭沙沙瞪著無神的眼睛,突然嘟囔一句:「我不想活了……」

「你老實告訴我,到底闖了什麼禍?」

彭沙沙又開始哭,哭得一張臉變得怪模怪樣。孫煤有些可憐她了,把她摟在懷裡,讓她哭個痛快。直到下半夜,她才算神志清醒。她先要孫煤起誓,決不把這事告訴任何人,然後開始期期艾艾地控訴。

「什麼?!你表哥是那麼個混賬東西?!」

「他說他真心喜歡我……」

「狗屁!」孫煤把彭沙沙的手一下甩開了。「他是個騙子!有老婆的人怎麼能隨便喜歡一個姑娘家!」

「他、他開始沒講有老婆……」

「他不是你表哥嗎?」

「我錯了,班長……」

「那他是你什麼人?」

「什麼也不是,就在一個熟人家認識的。」鼓沙沙喘了一口氣,「他一直對我很好,關心我進步……」

「往下說呀!」

她邊講邊下意識揪緊襯衫前襟:「今天他突然說他老婆要來了,我一下懵了……我想走,他不讓我走,就伸手拉我,還說他真心喜歡我,跟他老婆沒一點感情……然後就、就……」

「往下說、往下說!」

「他就把我往床上按,還不准我出聲……我嚇得要死,死也不讓他扯我衣服。後來,把扣子都扯掉了!」彭沙沙渾身發抖,那雙大而不美的眼睛顯得有些可怕。

「要死了!你不會喊?!」孫煤幫著使勁。

「我不敢……」

「那他就干成壞事了?」

「什麼?」

「你就讓他把最後一關給過啦?!」

她的頭一下耷拉下來:「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你別問我了!」

孫煤一下子站起來,表情像是所有指望都落了空:「完了,你這個笨蛋!」她對這個哭成一攤泥的身體不再同情,而是嫌棄。

「告他去!」孫煤考慮片刻后說,「明早咱倆一塊去省革委!強姦解放軍夠他小子受一輩子!」

「別告!」

「省革委負責人這條也是你瞎編的?」

「這是真的……」

「那就告!」

「你一告,我哪有臉活下去?!」

孫煤把這件事告訴了蔡玲。蔡玲反覆打聽:「她真是用那個辦法長高的嗎?」

「不管怎樣,我要去告狀!」孫煤說。

「你說,她真在鞋裡墊了一塊木頭嗎?」

「一定要去告,你說呢?」

「假如她把兩塊木頭墊在矮腰膠鞋裡,就會暴露,對吧?」蔡玲還是有點想不通,「木頭怎麼會墊到高腰膠鞋裡去呢?」

孫煤正在怒火中燒,便不再理會蔡玲。說什麼也得給那個「省革委負責人」一點顏色看,那個狗雜種。難道讓他這樣省力就消滅了一個處女?

蔡玲很佩服彭沙沙的聰明,她竟想得出這樣出色的鬼點子,把木頭削成斜坡形墊在高腰膠鞋的後跟上。彭沙沙這個竅門甚至比董大個那個竅門還棒,董大個為了能有張與身材相配的大臉盤,不得不往嘴裡塞海綿,一塊一塊,弄得他上了台表情獃滯。董大個的臉不可遏制地在瘦下去,以至不填海綿上舞台就慘不忽睹。董大個打破一項了不起的紀錄,放棄了五年的探親假。有天他去找隊長,對他說:「我老婆要跟我離婚。」

「為什麼?」

「她當然要跟我離婚。」

「她這樣說了?」

「她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怎麼會離婚?」

「問題就在這裡。」

「什麼?」

「這還不明白,她跟我什麼也沒得說了。」

「噢……」劉隊長還是似懂非懂。不過有一點劉隊長是清楚的,再不把他老婆調來,真要弄出什麼悲劇來了。董大個和他老婆是一起插隊的知青,所以喜歡把離婚這事掛在嘴頭上。離婚讓劉隊長聽起來很受刺激。

這時董大個站起來,劉隊長也跟著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說。「不會的。」

「為什麼?」

劉隊長又說:「不會的不會的。」

在考慮是否將董大個老婆接來住一段的同時,劉隊長忽然想起自己老婆來了。該叫老伴,那個最親近又最遙遠的女人;那個有張年輕的臉蛋和一頭花白頭髮的妻子。最近這個從不訴苦,總是含蓄地微笑的女人也常在信中提到離婚二字。這是個討厭的字眼。為了保全小半拉兒,他只得把大半拉兒送去插隊了。這事使大半拉兒恨透了小半拉兒,也使妻子恨透了無能的丈夫。從此,她的每封信都津津有味地談論離婚。她做出各種部署和設計,彷彿那是件挺美好的事。

接下去全都按她的意思辦了。一點麻煩也沒遇上,甚至比他們結婚還順利。他沒把這件事跟任何人透露,有時真想透露透露,讓別人能替他分擔一點煩惱,但他忍了。少了大半拉兒,他認為大可不必自家開伙。當人們在食堂見他爺兒倆面對面,就著一個菜盆,都感到看不下去。小半拉兒給人的印象總是需要理髮、剪指甲和吃頓像樣的飯。

劉隊長一想到人們遲早識破這個計謀就不寒而慄。離婚後,妻子很快把大半拉兒從插隊地點帶到她所在的城市。兩個孩子一分為二,各自都獲得了獨生子女權益。

雖然給小半拉兒持續注射激素,這孩子仍是一厘米也不肯長高,但他的頭圍卻在增大,幾乎趕上成年人了。他還學會成年人的步態,因此看上去格外像個小怪物。這步子只有高力學得像,他一學周圍准有人要笑斷氣。作為代價,他永遠擺脫不了這種步態。長久的畢肖的模仿,使他無可挽回地成了小半拉兒一件成功的贗品。他就邁著這種有損形象的古怪步子走進了那所名牌大學;走向他飛黃騰達的人生旅程。這是當時的高力不曾料到的。當時高力只醉心自己這方面的天才。一天,他正起勁地模仿,沒提防劉隊長面色鐵青地站在那裡。忽然一聲銳尖的哨音,使人們止住嘩笑。「太不像話了!」剛辦完離婚手續的隊長咆哮道:「是誰,在泔水桶里扔了半根油條?」

隱隱約約,眾人似乎有一點明白:隊長是在借題發揮。他從不承認小半拉兒是殘廢,他甚至不覺得兒子有什麼不順眼的地方,更甭說有人竟當眾醜化他。往往越是有缺陷的孩子,越被父母溺愛。似乎生下這種孩子是父母的過錯,失常的愛來自一種贖罪心理。

「怎麼啦,高力,你連立正都沒學會嗎?」

高力趕忙收攏斜伸出去的那條腿。

「誰讓你動的?!……」隊長大吼。

「我沒動。」高力低聲道。

「在隊伍里,你想怎樣就怎樣嗎?」

「我這不是立正嗎。」

「不要強詞奪理!」

「我沒強詞奪理。」

「你說這句話本身就是強詞奪理!」

讓劉隊長煩心的決不只離婚一件事。他的演出隊幾乎要拆散了。徐北方前些天拿了封「父病危」的電報來找他,甚至沒等他反應過來他已上了火車。到了北京,他寫封信來檢討,說在探望父親同時「順便」去參加了美術學院的招生考試。劉隊長對著「順便」二字發了半天呆。緊接著,他又接到通知,高力將調出宣傳隊,要到一所名牌大學去學「導彈」。就像當初懵里懵懂接收他來一樣,如今也懵里懵懂放他走。這位公子為什麼來、為什麼走,隊長都不知該上哪裡、向誰問問。他的兒子大半拉兒倒是該上大學,上大學是他那個年紀最理所當然的事,而他恰恰沒這方面的指望。他盯著高力的目光漸漸變得疲沓無力了。他知道高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跟他的暴躁相比,這年輕人顯得修養很好,有理有節、寬宏大量。

高力此刻的沉著使孫煤對他簡直著了迷。前些天她說服高力跟她一同去省革委,替丟盡臉的彭沙沙伸張正義。他們闖進一個會議室,裡面衣冠楚楚坐了一屋子人。忽然出現的這對漂亮男女使他們情緒大振。

孫煤碰碰高力:「我要說了。」

「先別說。」

「不行!我要說了!」

這時,滿屋子正派面孔里突然冒出個更加正派的面孔。那面孔上掛著使所有正派人都遜色的正派微笑,說:「有什麼話,請說。解放軍同志。」

「我們來檢舉一個人!」

屋裡的空氣稍一顫動,立刻又恢復了四平八穩。他們被安排在兩個椅子上坐定,這位置使他們處境頓時變得窘迫和被動。

「請說。」

「我們要檢舉……」

「哦,」那人打斷孫煤,「請等一等,我們在開會。我們歡迎群眾指出我們的錯誤。」

在外面走廊里,高力對孫煤說:「別傻了。」

「他說他歡迎我們指出錯誤。」

「你聾了嗎?他把罪行說成錯誤。」

「是啊,他說他歡迎——」

「你會倒霉的,傻瓜!」

「你剛才沒聽見他的話嗎?他說他歡迎……」

「你要信了他的話就要倒霉。」

「為什麼?」

「為什麼你就等著瞧吧。」

「我不信。他們不會讓一個壞蛋混在自己人裡面。」

「他們不會把你當自己人的。」高力耐心勸她,「因為壞蛋混在自己人裡面,所以就沒有壞蛋。你也別往那個檢舉箱里投什麼信,因為誰投信誰就是傻瓜蛋。他們才不在乎你在信上控訴什麼,第二天就用這信去解手。」

「你怎麼知道?」

「有人往檢舉箱投了信,控告上大學走後門的事。這封信很快就到了我手裡。」

「為什麼到你手裡?」

「因為他檢舉的是我啊。」

高力讓孫煤最好擱下這樁事甭管,一心一意去當電影明星。他們沒打成官司,反弄得彭沙沙名聲大噪。她認為出這樁醜事全怪自己長得太出眾了。這使她在眾人面前一改過去面貌,突然變得忸忸怩怩、羞答答起來。

劉隊長不知該拿彭沙沙怎麼辦。雖然他仇恨她的假表哥,但他決不認為彭沙沙無辜。他甚至不願她再上舞台,似乎那是展覽一塊不名譽的傷疤。

劉隊長感到很煩。首長再三強調要排新節目,但他們卻不來管高力這種人。高力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甚至還把主力女演員弄去拍電影。他的神通比隊長大許多倍,他想走,連招呼都懶得打。高力上大學的消息一傳開,人們開始在一種無濟於事的嫉妒中想入非非。儘管劉隊長在毒太陽下罰大家站,但仍想不出一點法子對付這種人心渙散的局面。整個隊伍已冒出甜滋滋的熱蒸饃氣味來。

炊事班長吳太寬現在是代理司務長。他從管理科領回的「防暑降溫費」是一大疊理髮票。無論男女,每人二十張,票面上醒目地印著「光頭」二字。儘管剃光頭能有效地防暑降溫,但一個夏天怎麼也不必剃二十次。女兵更是憤怒,她們把那些票全拋到吳大寬面前:「你去剃吧,我們不剃。」

「你們都給我,將來我要算不清賬的!」吳太寬說。他慌忙把散亂的票理整齊,再把它們分成若干份,每份還是二十張。他希望她們終有回心轉意的一天,把這些價值一角二分但無法兌換現錢的票重新領走。吳太寬知道除演出隊外,管理科發給其他單位的防暑降溫費是一斤白糖和二兩茶葉。管事的人對他說:「你還有什麼可埋怨的?二十張理髮票的錢加起來比白糖茶葉合算!」他用心算算,果然不錯。當他打聽到今年理髮票印超了數,才明白上了個窩囊透頂的當。這個非編的宣傳隊被人叫做「黑戶口」,衣食住行各方面都缺乏保障,害得品行端方的吳太寬有時不得不幹點類似投機倒把的事。比如這批印有「光頭」二字的票,他最終拿它們作成一樁買賣:先用它們從電工房換了一大卷粗鐵絲;打聽到俱樂部缺鐵絲,又用鐵絲換了五盒乒乓球;再把乒乓球塗上紅綠油漆,跟對門幼兒園換了一些嶄新的鋁製小飯盆。他信心十足地把小飯盆拿到小賣部去代銷,小賣部付給他的,卻是一大堆印有「光頭」二宇的理髮票。原來電工班把那些票全部折價賣給小賣部了。吳太寬嚇壞了,連忙從自己精心編製的圈套里逃出來。費盡心機卻一無所獲的事他還頭一次干。他以為自己品行已經夠惡劣,手段已經夠高明,不料有些品行更惡劣、手段更高明的人早等在那裡。一怨到他曾經是多麼忠厚老實,而如今被迫變得低級趣味,吳太寬就覺得無限惆悵。現在沒人來勸他想開點,那個小周,已經死了。小周的父親來領小周那筆可憐的撫恤金,住了很長時間,還沒有走的意思。每天見老頭幫伙房賣力地干這干那,然後吃三份飯菜,吳太寬就暗暗痛心。看樣子,老頭想長期在這裡打雜混碗飯吃了。而吳太寬卻害怕任何人干擾他正常的伙食收支。他每天看見蔡玲用一隻臉盆來打飯打菜,心就發慌。

蔡玲得了闌尾炎,她媽領著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來看她。蔡玲的弟弟妹妹一律穿經過改制的舊軍裝。難怪每逢發軍裝,蔡玲就特別忙。她幾乎天天守在領衣服的窗口,見有人來交衣服,就忙著翻看。她回回都能找來一堆拖把似的爛衣服,再用它們換稍好的,用稍好的再換更好的。一步一步,她最終總能讓自己稱心如意。連摳門兒的吳太寬對她這種幹勁都佩服不已。

蔡玲住院期間,女兵們曾開過一個會,討論給蔡玲全家來一次自發募捐。班長孫煤一下拿出二十元,她不得不向大夥透露一個秘密:蔡玲的父親因貪污八百元而勞改。

「啊呀,勞改!……」

全體女兵的表情都變得複雜起來。在她們眼裡,過分尋常的蔡玲終於有了個極不尋常的來歷。蔡玲一出院,就發現周圍人對她態度變了,變得小心而殷勤。她把錢一筆筆還給每個人,板著臉,克服著滿腔憤怒,認為這事是大家合夥侮辱她。

蔡玲從不認為自己在這群女兵中顯得寒酸。她床下有個紙板箱,那裡面什麼也不缺。一打開它,她就心滿意足地長長吸一口氣。那都是在鄉鎮上當營業員的母親利用工作之便搞來的處理品,價錢便宜的等於白撿。貨色很全:抽絲的紗巾,顏色略不相同的襪子,印錯圖案的手帕,浸染了污漬的白襯衫,還有一副挺不錯的撲克牌,但沒有大小鬼。

蔡玲媽給蔡玲的所有便宜貨里,要數這次帶來的皮鞋最令她振奮。這是雙很有特點的皮鞋,一穿上就像長了雙畸形腳。女兵們對蔡玲的腳充滿猜疑,最後發現這雙鞋是一順跑,兩隻鞋全是左腳的。

「三塊錢。」蔡玲很愉快地告訴大家。

當大家見她步履蹣跚,便充滿同情地問:穿這鞋是不是很遭罪?她再次用愉快的語氣重複:「三塊錢!」

有次她從服裝箱里找出一管公家鞋油,往「一順跑」上厚厚塗了一層。這事被管服裝的看見,一把揪住她。

「你怎麼用公家油擦自己鞋?」

「頭遍油要擦多些。」

「你瞧!這管油讓你用了一半!」

「越多越好。你幹嗎不讓我多擦油?」

「我不管你擦多少油!但是……」

「我告訴你:就該這樣擦油。」

「你這人怎麼了?你擦多少油我管不著,但你得自己花錢去買!」

「我從來不亂花錢。」

「你就會浪費公家東西!」

「我沒浪費。我講了半天你怎麼還沒聽懂?新皮鞋上頭遍油很重要,就像莊稼施底肥!」,

蔡玲到末了也不明白,那人為什麼不讓她多擦鞋油。她找其他女兵合計:「咱倆搭夥吧,你買鞋油,我買鞋刷。你不吃虧,刷子比油貴!」但最終她也沒找著搭夥的人。因為誰都明白,鞋油用完就得買,刷子卻可以永遠用下去。

蔡玲的一大群弟妹,高高低低站在遠處。他們很喜歡看隊伍集合。尤其此刻,這支隊伍毫無必要地讓太陽毒曬,在他們看來很了不起,使他們肅然起敬。

要不是吳太寬急匆匆跑來,神色緊張地向劉隊長報告了一夥非同小可的事,隊伍還會站下去。這場懲罰性的行動並沒使隊長吐出一口惡氣,相反他再次被高力的態度刺傷。高力遠遠投來一個淺淡的微笑,表示對他的所為完全諒解。與他的微笑相比,他剛才那場歇斯底里顯得太虛弱、太缺乏大家風度了。等人都走光,隊長仍站在那裡。中午的太陽把他的影子縮成一團,這短小的影子很像小半拉兒。

汗流浹背的劉隊長感到,他跟小半拉兒一樣好欺負。

小半拉兒信心十足地對吳太寬說,這案子一定得交給「顆勒」。

吳太寬心裡有數,他把小半拉兒連同「顆勒」一塊轟出去,隨後便把小周父親叫來了。

「咱們談談?」他客客氣氣對老頭說,「您老要真想在我們這裡長期干雜活,我們半點意見也沒有。」

老頭稀里糊塗地笑了,表示若真那樣,他更沒意見。

「不過呢……」吳太寬吞吐道,「我們這裡丟了貴重東西了……」

「啥東西?」老頭東張張、西望望。

不一會兒,這屋窗子上擠滿面孔。擠不進來的人一個勁問:「出了什麼事?」

吳太寬乾脆敞開門,對人們說:「伙房出了點事兒!今天中午,一袋味精丟了,是三十八塊一袋的味精!同志們注意,現在味精是憑號數票供應的!」

「吳班長,」有人說,「三十八塊,那該多大一口袋呀?」

「這麼大!」吳太寬用手比劃。

「哎呀!那不是化肥嗎?」

正在這時,小半拉兒牽著「顆勒」走進來。「顆勒」跟歹徒那場惡鬥受的傷,此刻剛剛康復,雖不及過去壯實,但顯得成熟多了,一雙眼睛充滿經驗。巡迴演出剛回來那陣,小半拉兒縫人就扳起「顆勒」前爪,扒開它胸前的厚毛,讓人看它傷疤。但「顆勒」對這種炫耀似乎很窘,很快掙開小半拉兒跑到一邊去。當小半拉兒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敘述它的戰績時,它顯得焦躁,並羞答答垂著眼睛。它那樣子讓不少人想上去踢它屁股。

小半拉兒對狗做了個手勢,狗便將前爪搭到他肩上。他對狗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在狗鼻子上很響地親了個吻。

「去去去!」吳太寬對小半拉兒揮揮手。

但所有人都興奮得不得了,心想,這事可太解悶了。

「顆勒!嗅!」小半拉兒正式發出口令。.

狗在原地思索一會,忽然轉向眾人,挺巴結地搖尾巴、吐舌頭,搔首弄姿,百般作態。能得到這麼多人的重視,它簡直美得神魂顛倒。

「顆勒!嗅啊!……」大家都喊。它便掉頭奔向吳太寬。它意識到這是個最需要討好的人。吳太寬又踢又打才脫了身,大家笑起來。

「都走都走!小半拉兒,我待會兒告訴你爸去!」吳太寬怒道。

眾人卻覺得這下更夠刺激,紛紛嚷道:「讓它嗅,讓它嗅嘛!」

狗抖抖毛,想了想,又撲向一個女兵。全體女兵都尖叫起來,罵它不要臉。這狗有個賤毛病,哪個女兵來例假,它就緊釘著不放。它圍著那女兵轉了一圈又一圈,她當眾鬧個大紅臉。「這狗是個流氓!」

吳太寬忍無可忍,硬把門關上了。

「唉,」他對小周父親說,「三十八塊呢,我還沒在這麼大的數目字上出過岔。」

老頭眨眨眼,突然開了竅:「味精是尿素不是?」

「啊,原來您老錯把它當尿素拿走啦?」

「我沒拿!」老頭怒道。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您老要拿它當尿素,您那莊稼可就毀了……」

「我明天就走!」

「哎喲,我可真沒那意思!您老怎麼啦?咱們這就是人多手雜;您老拿錯了東西也怪不著您老……」

老頭突然一跺腳,吳太寬嚇一大跳,不敢再說什麼,鎖好所有抽屜,跑出去了。這個莊稼老漢一個人能扛一大筐煤,吃三大碗飯,真惹急了,即便他身寬體闊也不在他話下。外面大家仍在操縱「顆勒」東嗅西嗅。一會兒,院外響起汽車喇叭,狗掙脫所有人,箭一般竄向大門外。這時正是幼兒園放學,有輛小轎車來接小孩。「顆勒」先是站在馬路這邊一聲不響地觀望,然後開始莫名其妙的騷動。小轎車開上人行道,在那裡左挪右轉的掉車頭。「顆勒」不滿起來。見了兩個耀武揚威的小傢伙走出幼兒園,並有一位老師馬屁精似的跟在後面,它的不滿情緒陡然高漲。忽然,它不顧一切地躍過馬路,撲向兩個孩子,做出兇惡的樣子嚇唬他們。在孩子尖聲哭叫中,它顛著屁股回來了。嘴裡叼著一大塊繳獲來的巧克力。

它實在是多管閑事。首長的小轎車接首長的第三代,這不是頂頂正常的現象,礙它什麼事了?這狗東西。有人說,這狗應該不間斷地服用安眠藥。不管怎麼說,「顆勒」這下算闖了大禍。

劉隊長在機關就聽說了「顆勒」惹下的事。他是去向首長彙報演出安排。院子里四處貼滿紅綠標語,據說這是一次規模空前的「學毛著積極分子講用會」。首長還是強調新節目,根本不理會劉隊長的訴苦:沒有樂隊指揮,沒有主要女演員,沒有像樣的演出服裝;包括自己沒了老伴、董大個險些沒了老婆、全隊沒有正式司務長、自個沒有搭檔教導員;以及沒有燒開水的鍋爐,役有白糖和茶葉所代表的正當的防暑降溫費。總之,除了有的,一切都沒有。因為這些沒有,所以就沒有了一個最主要的東西,就是積極性。

首長所採取的措施就是:親自到演出隊視察一下。首長視察后採取的惟一措施就是:使這個什麼都缺的演出隊又少了一樣東西:「顆勒」。幾個首長無一例外地對這狗東西表示憎惡,儘管在首長到來之時,安眠藥已使它老老實實。但首長們還是恨它,似乎是由來已久地恨它。首長們要演出隊在三天之內搞掉它,把它隨便用什麼法子搞掉,處理掉或結果掉。

小半拉兒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原以為首長會嫌門口那座巍峨的垃圾山礙事,團支書帶領人們花兩個整天總算把它搬走了。

蔡玲自從幾年前在雪山窪里刨出一些搪瓷碗和運動服,就落下了一個毛病:逢刨挖這類事就特別來勁,無論種樹刨坑,或助民勞動挖河泥,她都十分留神,生怕什麼寶貝漏過去。刨挖這座垃圾山,她一分鐘也不肯歇,最後不負她苦心,到底挖出東西來了。那是一隻年代不詳、來歷不詳的石獅子。

有人說,處理了「顆勒」,就讓石獅子代替它守大門。蔡玲把石獅子洗刷得像個新東西。她不無遺憾地對弟弟妹妹們說,那東西應該屬於她的,歸她私人所有。而就在這時,她突然在母親床邊發現決不屬私人所有的東西:那袋白花花的味精。就是幾天來為它鬧得雞犬不寧的東西。為了它,小周父親終於悲憤交加地離開了此地。

蔡玲呆住了。事情很不妙,她想。她可不願意在有了一位卑鄙的爸爸之後,再有一位無恥的媽媽。在剎那間她感到,天下孩子若都沒有父母,將根絕多少惡劣習氣的遺傳。

她簡直不願再跟母親住在一間屋裡,跟這樣一個財迷心竅的女人。

蔡玲在熄燈后的院里打轉,從來沒碰到過這樣令她痛苦矛盾的事。她希望自己有勇氣告發母親。過了一會兒,她察覺另一個人也在院里打轉,並邁著跟她一樣遲疑和愁悶的步子。那是伊農。

自從伊農撞掉了牙齒,蔡玲抱著一大堆棉花去搶救,倆人神奇般的親近起來。另一個使他倆親近的原因是,他和她都要發出令所有人痛苦不堪的響聲。這院里現在除了伊農每天不停地對著牆壁吹號外,又多了一個勤奮的歌手。這位歌手嚴格遵循聲樂教師的教誨,決不擅自去用那種優美的腔調唱歌,而是發出一連串怪聲。蔡玲媽剛見到女兒用這種恐怖的法子練唱歌簡直嚇壞了。她用一塊手絹捏住舌頭,再用另一隻手死掐頸子兩側,用力一扯舌頭,掐頸子的手便放鬆一下,同時發出「呃」的一聲,每天要這樣干一千次。這種聲音搞得所有人都想嘔吐。悲慘的是經過如此殘酷的自我虐待,蔡玲的聲樂教師仍說她的聲音毫無力度,像一砣肉。伊農聽見這事很體諒很同情很理解蔡玲。他或許是惟一能理解她的人了。每天在蔡玲發出嘔吐般的聲音時,他就越發勤奮地練號。裝了假牙后,他的號簡直兢談不上什麼音色,吹到最得意時,劉隊長就會想起舊社會的「大減價」。

是蔡玲先開了口。

「喂,食堂丟了一袋子味精,你曉得不?」

「曉得。三、三、三十八塊錢哩。」

說完這些,倆人又分頭兜起圈子來。

第二次是伊農先開口的。

「我告訴你,你你你千萬別跟人家講,是我拿的。」伊農流暢地說。

蔡玲大吃一驚:「啊?!不會的!」

這回他倆肩並肩在院子里走著。「是、是、是真的。」伊農向蔡玲如實陳述以下情況:中午他到伙房打熱水洗衣服,等他洗完衣服回房間,發現自己的洗衣粉丟在伙房,而把伙房的味精拿了回來。他便去換,途中上了次廁所,等他出來味精就不見了。

蔡玲這時更鄙視母親了。她在廁所門口撿了偌大一袋味精竟一聲不吭。她起初把它當作洗衣粉,等發現它比洗衣粉貴重許多倍時,簡直幸福極了。

「那你為什麼不去對吳大寬講清楚?」蔡玲說。

「我生來就沒把任何一件事講清楚過。」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可能講清楚。」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碰到什麼事,他講來講去就會把自己講得一塌糊塗。他越講得仔細,別人聽起來就越覺得他有過錯;他越辯解,過錯就越多。所以他只好不講。第二天蔡玲把味精悄悄交給了吳太寬。替伊農、也替自己母親開脫得乾乾淨淨。蔡玲媽被女兒譴責得無地自容,很快便悄沒聲領著高高低低一群兒女們走了。走前她買了一把鈕抑賠給女兵們,因為她替女兵們洗衣裳,用棍子打,打爛不少扣子。

小半拉兒一直緊摟著它,不讓任何人挨近它。於是換一個方案,把它弄走。它眼睛上蒙著黑布,四條腿被捆住,然後扔上那輛煤車。小半拉兒還是不肯撒手,一直陪送它到「流放地」——遠郊一個獸醫站。

分別時,他和它都哭得死去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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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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