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高力和孫煤一走,宣傳隊出現了一陣騷亂。尤其高力進了名牌大學,去搞那樣的尖端學問,使人們都突然悟到,自己或許也有某種才能被埋沒了。
一天,董大個的老婆找到劉隊長家裡,說董大個並沒有不安心本職工作。
「他只不過很想上大學。」她說。
「可他從來沒對我提出過。」劉隊長說。
「是您不讓他提出。」
「我當然不讓他提出。」劉隊長在全隊會議上宣布:誰來向他提出上大學這事,誰就別想上大學。他現在手裡有兩個上大學名額,是上級分派下來的。他要將這兩個寶貴名額給那些安心本職工作,心裡極想上大學但口頭上從來不提的人。但時過多日,始終沒有合適人選。董大個的老婆一走,劉隊長馬上斷定,董大個屬於那種不安心的人。
當天夜裡,那間挨近廁所、專門堆放布景的屋裡鬧得天翻地覆。這屋用布景隔出一個小格,放進去一張床,董大個夫婦就住在這童話般的小世界里。他們稍一用勁,便打倒了所有布景。使他們動武的原因,是跟他倆一同插隊的某同學已上了大學。由此,董大個終於找到老婆變心的根源。
「原來你愛上個大學生!」
「我沒有……」
「你不用抵賴,我原諒你。你跟他究竟怎麼回事?」
「我沒跟他……」
「別解釋啦,反正我原諒你!」
「你冤枉人!」
「我什麼時候冤枉你了?我說了我原涼你,還不行?」
「我什麼也沒幹!」
「你隨便幹了什麼我都原諒你!」
「可我沒幹!」
「幹了我也原諒你!」
他們開始是悄悄地吵和悶聲不響地打,最終驚動全院,是因為董大個把那屋的門摘下來,追著老婆,口口聲聲嚷著非拍扁她不可。這事鬧得劉隊長很沮喪,本來他以為小兩口團聚是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團支書王掖生連夜把那扇門重裝上去,費了很大勁,但摘下它卻一點勁也不用費。以致徐北方想報復高力首先想到這扇門。他本來並不想報復,但不報復似乎對周圍人沒個交代。他可不願成個公認的窩囊廢。他在狹窄的布景叢中踱來踱去,做出密謀籌劃的樣子。
他做出這樣子是要給別人看的。自從他考了大學,劉隊長簡直對他傷心透頂。他要他答應一個最起碼的條件:等有適當的人來接替他的工作,他才能走。劉隊長到警衛連搜羅了四個戰士,他們對美術一竅不通但真心熱愛。從此徐北方身邊多了四個團團轉的徒弟。徒弟們個個膀大腰圓,總是憋細了嗓子叫他「徐老師」。
他們對徐老師的失戀感到無比義憤。
徐北方對他們說:「你們不要管這件事。這批景片要馬上畫出來,我顧不上別的!你們到這兒來不是幫我打架的。」
但他們說,幫著打打也未嘗不可。
徐北方還是踱來踱去。董大個的老婆走了,那用布景隔出的小房還在,伊農常常鑽進去練號,他還把這個秘密地址告訴了蔡玲。於是伊農那可惡的號音總算被蔡玲古怪的發聲抵消了。徐北方就在這兩種嗓音的折磨中踱來踱去。他知道這批景片趕不出來,影響了那場重要演出,劉隊長決不會放他去上大學。而沒有單位的介紹信,他的考試成績再好也白搭。可高力不費吹灰之力就走了。想到這裡,他又去看那扇隨時可以摘下來的門板。
徒弟們見他不再踱步,便一齊圍攏上來。
「你們猜我現在在想什麼?」徐北方說。
「你在想用門板把那傢伙拍扁!」某徒弟說。
「我什麼都沒想。」
「為什幺?」
「我什麼都不願去想。」
「連揍他也不想嗎?」
徐北方又踱起步來。他見徒弟們都搞了些武裝,寬皮帶、護腕什麼的,腰裡還凸著,自然藏著什麼精良武器。他們連高力的日常行動路線都摸得一清二楚。高力的學校離這裡不遠,只要徐北方一聲令下,他們管叫那高級傢伙永遠討不到女人喜歡。
「怎麼打,你講一聲!」
「你放心,天黑,打完就跑!」
「打死也不要你負責……」
「打不死!打死才好!……」
接著他們討論怎樣怎樣埋伏。小夥子們的肌肉像什麼活物一樣在軍裝下聳動。
徐北方停住腳,彷彿要下決心的樣子。
「算了。」他說,「不打他了。」
他們愣了一會兒,互相看看,又往徐北方跟前擠了擠:「那你說,咱們打誰?」
「誰也不打。」
他們呼啦一聲散開了。這可太沒勁了,誰也不打,那還有什麼事可干?他們立刻認定,這個「徐老師」實在夠廢物的。從此他們對徐北方失了敬。徐北方這下也對他們不抱希望了:除了干架,他們干不出什麼好事來。
沒人能搞清楚,宣傳隊怎麼突然有了這樣一個了不起的稱號:團結戰鬥的英雄集體。陶小童更暈頭轉向:她怎麼會被選入「先進分子講用大會」。
後來知道這全是因為那次救火。
陶小童把救火的全過程寫上了黑板報,團支書又單寫一篇文章,強調救火現場,陶小童如何暈倒。不知哪一天,有個好事的新聞幹事偶然到這院里來,偶然又發現了這篇黑板報,他就把這篇黑板報根據自己口味大大加一番工,寫成一篇十分精彩的報道。這篇報道讓宣傳隊每個人看了都大吃一驚,因為誰也不敢相信自己曾參加過那樣偉大的行動。那裡面描寫的崇高境界使他們很不好意思。有人暗地發問:「咱們當時幹嗎要去救火?」
「失火了唄。」
「為什麼失火?」
「燒著了一大片……」
「為什麼燒著一大片?」
「失火呀!」
這件事越想搞清楚就會越糊塗。稀里糊塗當個「英雄集體」有什麼不好?這下大家更佩服陶小童,她可真暈在點子上了,就像在舞台上恰好趕上重拍亮相。
陶小童現在不敢隨便笑。孫煤走後,劉隊長從衛生兵徵兵計劃里弄到八個名額,過幾天,隊里便出現了一群蹦來蹦去的小姑娘。她們用背包帶跳繩,有時還會集體大哭。因此陶小童對她們輕易不笑,自從劉隊長把八個新兵交給她管理,她就決心給她們留下一個嚴肅的印象。陶小童比過去更忙,她要憑自己的良好行為帶動小集體。早晨吹起床哨,只要她不動,八個小女兵都躺著裝死。她必須像彈簧一樣離開床,迅速穿衣、疊被、把被子拍得方方正正,否則她們就很有借口磨蹭。然後是出操,哪怕累死也不能掉隊,不然她身後的八個人會掉得一個不剩。每當她這樣精疲力盡地躺在床上時,便會有一種心安理得的感受:她完成了辛苦的、無可指責的一天。她相當鄭重地對新兵們說:「不要小看掃地這樣的小事,思想改造就是從這樣一點一滴的小事做起……」但新兵們決不像她當年那樣虔誠地聽著,顯得心不在焉,想笑又不敢笑,這很讓陶小童傷心。更讓她傷心的是,她們一參軍就大大方方地穿著花襯衣。她們私下裡對陶小童議論紛紛,因為她居然能容忍部隊發的大褲衩,穿那樣的大褲衩簡直是野蠻。見陶小童每天都費很大勁把被子拍成方塊,她們覺得很好玩。
「為什麼要這樣拍?」一個大膽的問。
「不拍怎麼行?」陶小童說。
「這樣拍是幹嗎呢?」更多的人間。
「要拍成方的呀。」
新兵們你看我,我看你,就退到一邊去,充滿景仰地看著陶小童把柔軟的棉絮漸漸弄得硬梆梆。在她們眼裡,這是一種很棒的技術。於是她們也來「撲撲撲撲」地拍,勁頭很大。陶小童感到自己沒讓她們信服。但她們總算搞清了一點,部隊就是這樣,一代代的兵都是這樣。她們只有去規規矩矩的拍,為什麼要拍,老兵陶小童已不想跟她們廢話了。等她們的被子變得又方又硬時,便不再蹦跳或大哭了。
劉隊長對新補充進來的小女兵們很滿意,因為她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既沒有孫煤那樣美的,也沒有彭沙沙那樣丑的。有了她們,這場重要演出便添了幾分把握,彭沙沙不用上台了。彭沙沙自從出了那件醜事,最大進步是曉得怕丑了。過去她的最大優點是不怕丑。她現在努力避開一切人,生來頭一次感到自己的形象不夠美好。
她也考慮到哪裡去上大學。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就避開了這些熟悉她醜事的人們。她把這個打算悄悄告訴了劉隊長,她出了那種事,難道不該得到特殊照顧嗎?她認為自己最有條件佔有一個上大學名額,徹底離開這裡,這樣也免得大家見了她就不舒服。她認為自己在大家眼皮下晃來晃去,大家已經夠有忍耐力了。她去上大學,難道不是替大家解決難題嗎?劉隊長也承認她的打算很有道理。
小半拉兒不知從哪裡聽說彭沙沙的事。他對這種事還不太懂,但他朦朧意識到,這個矮胖姑娘的身體里,已發生了某種可恥的變故。再有人說彭沙沙與小半拉兒長得像,惱怒的不再是彭沙沙,而是小半拉兒。
劉隊長一邊刮臉一邊想,哪個單位碰上最倒霉的事,就是上級分下來兩個上大學名額。為這事他已經許多天沒刮臉了。他剛勸走了彭沙沙,在這之前他還勸走了徐北方。他知道,還有更多的人需要他去勸。他恨透這兩個名額了。小半拉兒替化端來熱水,突然問:「你和媽什麼時候再結婚?」
「胡扯八道!」
「不結婚了嗎?」
「胡扯!」
「那就是要結,對吧?」
他端著臉盆站在他面前。平常他看小半拉兒總是十分順眼,一到發脾氣,就發現他果真特別的矮。當他看見小半拉兒奮力舉著那盆水,想努力達到使父親得心應手的高度,他的心軟下來,氣馬上消了。當他又看見小半拉兒的毛衣袖子拖拉著一堆亂七八糟的線頭時,幾乎想抱起他來大哭了。他匆匆抹掉臉上的肥皂,迎接首長去了。首長要來參觀他們為那場重要演出排練的新節目。
劉隊長要嚴肅地跟首長談一談,是否能將那兩個大學名額收回去。但首長沒來,演出也延期了,因為「講用會」出了件大案子。
「講用會」的代表已陸續報到,突然來了幾名警察,把會場包圍了。十分鐘后,警察逮走了一名「代表」。包括陶小童在內的全體代表都傻了,親眼見警察不客氣地把那「代表」塞進吉普車。後來才知道,那個「代表」實在胡鬧,有天跑到火車道上,費死勁把鋼軌鋸了個豁子。然後自己在地上又翻又打,拿石頭敲自己腦袋,還掐自己脖子。弄到皮開肉綻總算來了火車。一車人性命讓他救下了,他被浩浩蕩蕩的人群抬進醫院。搶救了個把禮拜,這傢伙還不想醒,沒完沒了在病房裡嚷:「停——車!抓……壞人!……」醫生想,這人腦瓜雖然血嗤呼啦,有點可怕,但裡面並沒有傷啊,怎麼會這麼多天神志不清?但報紙已出來了,人家是「劉英俊式的英雄」,「英雄」是不能瞎懷疑的。出院時,這傢伙神氣了:部隊也不讓他複員了,未婚妻也有了,是個漂亮的小護士。不過公安局始終在偵察那個逃掉的「壞人」。他們確實看見現場有兩個人的腳印。但仔細推敲:怎麼塑料鞋腳印全是左腳;解放鞋的全是右腳呢?原來他一隻腳穿一種鞋。用他們的行話叫「單人作案」。完了,這傢伙剛趕上一天大會的好伙食,就上某個地方吃素去了。
陶小童跟團支書說,萬萬沒想到「先進分子」里混著這種人,把好好的一個「講用會」給攪了。
團支書是公認的各類「先進分子」,每回參加種種『代表會」「講用會」,他就被大家不假思索地推選了去。這次他費了許多口舌,才說服眾人,把這分光榮讓給了陶小童。
關於他夢裡喊陶小童這事,他一直想找個機會向她道歉。可事到臨頭,他又覺得這話說不出口。就像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姿態別彆扭扭,心裡窩窩囊囊。他始終認為夢裡喊一個女子是件很不像話的事,無論如何要道歉。但他一張口就進入了這種膽戰心驚的必然狀態。正中午,院里一個人也沒有。他在擦槍,過兩天全隊要參加一場大規模軍事演習。她正巧路過,他就喊住了她。
「你知道嗎?是我不同意。」他說。
「不同意什麼?」她奇怪地問。
「是我不同意你作為黨員發展對象。」他停頓一下又說:「我不同意你,你有意見嗎?」
「沒有。我知道。」
「你知道我不同意你嗎?」
「不,我知道我還不行……」
「對對對,」團支書熱烈地打斷她:「你進步很大,不過你還是跟別人不一樣。」
「還不一樣?」
「對,你總有自己的一套。」
「自己的一套?」
「因為你有自己的一套,所以你看不出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所以我不同意。」
她一個勁點頭。這種時候不要多想,更不要多說。任何辯解都是蠢話。
接下去他卻不知該說什麼,搓著一雙污黑油膩的手。他想起剛才喊她時要講的不是這番話,是別的什麼。但他忘掉那些迫切要講的話了。最近,他越來越多地出現這種手足無措的局面。他跟徐北方同屋,為了不妨礙他,他盡量不回屋裡去。而徐北方仍舊嫌他妨礙,也從來不在屋裡待,把顏料搬到布景倉庫。他寧可挨近廁所也不願挨近他。這就使得倆人過得很緊張,總要探明對方不在屋裡,才肯回去。他想不通這是怎麼了,跟這群熟人在一起竟會漸漸陌生。他感到這群人也越來越不需要他,除非下水道堵塞或垃圾成災。他方方的後腦勺出現在人群里顯得不很協調。他過分嚴肅,認真到了蠢頭蠢腦的地步。他的樸實和正直把別人的生活也搞得缺乏情趣。他的信條強加在別人身上,就顯得又生硬又殘酷。與他的老實相比,大家寧可要高力的滑頭,即便隨時上他一個小當,也挺舒服。
老實說,他喜歡陶小童。所以喜歡她,是因為她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人。目前這念頭是越來越明確了,念頭越明確,他便越慌張。是向她表示愛情呢,還是給她做思想工作,他始終猶豫不決,因為要同時做這兩件事是決不可能的。有時他想挨近她,或做一個表示親昵的動作,但他總拿不定主意。因為做思想工作就得使倆人保持一定距離。所以,挨近她,還是保持距離,又成為他和她單獨相處時的難題。
接下去他頭腦一熱,做了件值得終生懊悔的事。實際上,從這事發生后,陶小童就再也不來理睬他了。
陶小童被團支書那一番熱情嚇壞了。她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她匆匆忙忙,四處尋找徐北方,希望她那顆受了驚嚇的心能在他那兒得到安慰。她這時的感覺像一個受了人欺負,或遭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孩。
聽說宣傳隊要隨大部隊出發,去搞一場各部門配合的軍事演習,徐北方的肝就出了毛病。他在化驗單上小動了一筆,把某項數據的「1」改成了「4」,便得逞了,住進了衛生所的觀察室。他把顏料和畫架統統背來,三頓飯由護士伺候著吃。要不是每天往他體內注射一些他壓根不需要的藥液,他真想在這裡混到老。他無論如何要躲掉這場長達二十天的軍事演習,不然就會錯過大學的錄取通知。他相信劉隊長最終總會放他走的。他白天蒙頭大睡,夜裡杷一日三頓的藥片統統扔進抽水馬桶,然後通宵達旦地畫畫。因為他被懷疑有肝病,這病室原有的三個病人在一天之內全出了院。
衛生所的觀察室是針對徐北方這類有病,但查不出確鑿病狀的人所設。因此所有住進來的人都似病非病,有的活蹦亂跳,有的莫名其妙就死了。觀察室沒有健全的各項制度,所以宣傳隊不斷有人來看望徐北方。但所有人來,他都不搭理,被子嚴嚴實實蒙住頭。有人擔心他悶死,剛一撩被子,他立刻用發紅的眼睛噴出一句髒話,嚇得誰也不敢招惹他了。大家公認他病得很重,其實他比伊農舒服得多。伊農為了躲避演習,竟一連好幾次直挺挺地往後栽。伊農最怕演習中各種各樣的號譜,他從來就背不清楚。
伊農隔著被子向徐北方傾訴他的滿腔怨忿。劉隊長竟把兩個大學名額之一給了彭沙沙!當時全隊都像挨了一悶棍似的呆了。然後,一群人跳起來,纏住隊長:彭沙沙怎麼啦,她比我有文化?既然大家都沒文化,憑什麼讓她去?……伊農在病房裡對蒙著被子的徐北方氣急敗壞地嚷:他當年考南開大學,那些考題拿到現在,連中央委員都得考趴下!
劉隊長一再向大家作解釋:彭沙沙出了事,處境不好。女兵們急了說:出了那種事倒撈到福氣了?咱們都出事去!彭沙沙喜氣洋洋地站在一邊,看著大夥鬧,好像隊長遭此大難跟她毫不相干,她的確認為自己撈著了福氣。事情的結果是劉隊長被大夥鬧得犯了高血壓。
徐北方對什麼都無動於衷。只管蒙緊被子,想減輕一點人們對他的煩擾。他病房的門開著,誰進來都不反對。晚上,他正想起來活動活動躺累的筋骨,只聽一個靜悄悄的腳步走進來。
陶小童站在床前,一聲不響。
徐北方十分納悶:今天來的這位怎麼如此之靜,既不東拉西扯,也不強行撩被子,那樣專註地在看什麼?看得他隔著被子都發臊了。
陶小童輕輕搬過一隻凳子,在他身邊坐下了。她沒喊他,也不知該幹什麼,只是痴痴地守著他。她心裡正生出一種很不妙的東西,就是那種溫柔的東西。他一動不動,頭捂得很嚴實,手和腳卻露在外面。他修長的、一看便知是異常靈巧的手,十分微弱地一屈一伸,像用這個動作告訴別人,他沒死。
不知過了多久。天暗下來了。
陶小童發現那隻手企圖往被子里縮,她一下捉住了它。它慌亂了,或是受了感動,因為它明明感到對手的纖弱與溫存。兩隻手握在一起,都有些忸怩和靦腆。
「是我呀。」過了一會兒,她說。
他的手緊攥了她幾下,彷彿說:知道就是你。
「讓我看看你,好嗎?」
他一點也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因為他是一副糟透了的樣子。
她撩開被子,嚇了一大跳:這個人她哪裡認識?鬍子頭髮連成一片,他躺著,它們卻站著。清癯的面目,這下什麼也看不清了,只見枕頭上毛烘烘的一團。只差一匹瘦馬,他就成了那個憂鬱騎士唐·吉訶德。
他皺皺眉:「我這裡是不是怪噁心的!」
陶小童勉強笑了一下。他這樣子當然要敗給高力。因為他不願打高力,他的四個徒弟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他。即便孫煤沒跟他吹,見他現在的樣兒,也得掉頭就跑。但他蒼白的臉上有一雙無比智慧又高度天真的黑眼睛,僅這點就很值得陶小童動心。她是惟一能看懂這雙眼睛的人。她忽然覺得,再這樣手拉手就不合適了。假如不是團支書的突然襲擊,她決不會這樣冒失地來找他。
「我走了?……」她站起來。
他卻說:「還記得我抱你嗎?那天晚上你說了那麼多傻話。」
沉默了好大一會兒,似乎都意識到這沉默有問題。一種大難臨頭的預兆使倆人一動不動,盡量屏住呼吸。
「我走了……」她又說。
「你知道嗎?聽了你那些傻話,我好幾夜都沒睡著,又難受又舒服。」
「你反正不把那些話作數……」
「有時我冒出一個念頭:真像你說的那樣,沒誰也不錯。」
「我說的哪樣?」
「讓我來重複太無恥了。」
「沒關係。」
「你當時說,你喜歡我,愛我,還問我怎麼辦。」
她又沉默了,而心臟比一個打鐵鋪子還吵鬧。
她說:「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我當初就問過你呀。」
他大吸一口氣:「假如你現在看著我還順眼,就愛吧。」
她又一次說:「我真的要走了,不早了……」
他顯得狂躁了,忽然又把被子蒙緊,手露在外面。「你走之前,再握一下我的手。勞駕啦。」她剛伸過手,那隻手就撲上來。過了一會兒,她的手被帶到一張灼熱的嘴邊。她有點想掙脫,但又被這從未遇見過的奇境所吸引。突然,他像掙扎一樣爬起,衝動地站在她面前。
下面需要一個勇敢的舉動,就有了一切。
「你,抱抱我!」她終於把多年悶在心裡的願望喊出來。
他抱住了她。開始有些遲疑,很快就坦然了。「我的天!」他說。
他們像一對純情的傻孩子,毫無想法趕緊緊擁抱著。半天半天,倆人才適應這個突兀的飛躍,才意識到他們擁抱的姿勢有點笨拙,有點可笑,下一步該幹什麼?總不能永遠這樣抱下去。
於是陶小童得到生平第一個代表愛情的吻。正式的、深深的、真正的吻。他灼熱的嘴唇長久緊壓著她的嘴唇。這一吻讓她感到活著實在不冤枉……
這一夜,徐北方沒拿畫筆。他躺在那裡,反來複去咀嚼「愛情」這兩個字。他感覺到,一次真正的愛情到來了。這是一次貨真價實的愛情。他激動的同時,又十分後悔:這事該早些發生。其實它發生得很早,極早,或許在那張乾乾淨淨的小女兵的臉初次出現,他心裡就萌生了不一般的感情。他想自己恐怕是個蠢蛋,多次把那感情的苗頭掐斷。而每掐斷一次,他又無限惆悵,感到自己錯過了一個懂得愛、也懂得自己的女孩子。同時他也想到孫煤,想她的美麗,想她璀璨的笑。但除了她的美,好像沒有什麼再值得他想了。他只惋惜美麗的姑娘往往屬於高力那種混賬。他不想收拾高力,並不是膽小,而認為那樣做沒必要,無聊。他不屑於跟這小子爭奪什麼,包括孫煤。
這一來,倒各得其所了。他早就懷疑自己愛的其實是陶小童。當她細細的身體安靜地依在他懷裡時,他的身心似乎經過一番洗滌。當時他想:我他媽純潔得像從來沒愛過誰,沒吻過誰一樣。
這一夜發生了什麼?他的愛情忽然有了著落。天亮起來時,他簡直對那個有著一張乾淨臉蛋的姑娘著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