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楊燹再一次回頭時,汽車已毫不容情地載著她遠去。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太使他意外了。他發現身邊的黃小嫚在心神不寧地窺視他,他才察覺剛才那一系列表現太過分了,他起碼不應該撇下她去追車子。
「一個熟人。」他輕描淡寫地對她解釋。事實也是這樣,他和喬怡目前充其量也只是熟人關係了。
黃小嫚依然用那雙色素很淺的眼睛盯著他。她信還是不信?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天很好。傍晚了,陽光經過一天的熔煉,這時顯得很濃,簡直象金紅色的霧。天邊愈來愈深的晚照彷彿是陽光的沉澱物。在這個盆地城市,有晚霞的天是不多的。
「看見了嗎?……晚霞?」他強打精神,但毫無效果。黃小嫚顯得心事重重,每抬一下眼皮都顯得很疲乏。
她又怎麼了?
他只得無言地陪著她繼續散步。自從她出了醫院,他每天下午都陪她到熱鬧的地方,或環境較美的地方散步。她對一切都興緻很高,適才還指著一個模樣滑稽的胖老頭髮笑,怎麼突然間又變得這樣憂鬱?她的憂鬱是真實的,不是那種妙齡少女故作媚態而佯裝的。她那憂鬱的神情任誰看了都會打寒噤,那眼神近乎一個心如槁灰的老人。楊燹心疼她。
「你去吧,我一個人……」她忽然說。
「你讓我去哪兒?」
她望著汽車消失的方向:「你去吧。」
楊燹嚇了一跳,他看見她背轉身去抹掉兩顆亮晶晶的東西。難道她的病情又有反覆?出院一個星期來她的狀況很穩定啊……
「真搗亂,」楊燹真切地笑笑,又用手在她頭上捋了一把(她的身高只及楊燹腋窩),「怎麼了?是我惹你了嗎?」他替她擦了擦眼淚,「你呀你呀,真搗亂。」
她忽然雙手捏住他的手,有些歇斯底里地:「你不要走!」
「當然。」他沖她擠擠眼。他知道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表情不能太認真。果然,過了一會,她平靜了些。
從自衛還擊前線回來,黃小嫚和戰友們一道披著彩帶,佩上紅花,被鑼鼓接去送來,到處接受別人的採訪,還參加了「功臣報告團」。她的臉整日興奮得紅里透亮,兩眼空前地爍爍發光,說話聲音也響了,那股神情簡直象得了甲狀腺機能亢進。有一天,她正在省委禮堂與兩百多名參戰功臣一起觀看專場電影,被劇場的大喇叭喊了出去。門口,一個老頭兒迎上來,象要抱住她。她驚呆了,閃向一旁。那老頭流著淚,伸著兩隻撲了空的胳膊顫聲說:「小嫚,我是爸爸呀!你不記得我了?……」
她打量著這個瘦小的、戴金絲眼鏡、穿著高檔毛料中山裝的老頭兒,驚訝得幾乎要尖聲叫喊起來。她隨時想撒腿逃走。
老父親對她講起剛剛發生的巨變:他調到北京了,徹底平反了,他的著作在書店再次出現了……老頭兒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面說一面不時用手去撫摸女兒的頭,而每當他出現一個親昵舉動時,女兒就象怕挨打似的眨眨眼。
當晚,他領著她住到全省最高級的賓館里。賓館的房間里有兩張床,爸爸說他們可以躺在床上好好聊聊。是啊,要聊的太多了,從女兒三歲時起父親就失去了父親的權利,一別就是二十餘年。
小嫚坐在沙發上,聽父親語無倫次地絮叨。下半夜,老頭兒終於在絮叨中睡去,她脫了鞋悄悄走進衛生間,別上門,她怎麼能與陌生的老頭同住在一間屋子裡呢?爸爸,你出現得太突然了。啊,爸爸多體面,爸爸多慈祥,爸爸似乎勝過一切爸爸……但爸爸畢竟太陌生了。她用兩隻手背輪番抹著不斷落下來的淚,她已經好久不哭了。她從此和別人一樣,有了個親爸爸。衛生間中央鑲著一面大鏡子。她對著鏡子練習「爸爸」的發音,她決心在爸爸一早醒來時,就撲上去喊他。但她覺得怎麼也練不好,怎麼都覺得彆扭,因為這個「爸爸」是她所有辭彙中最生琉的。她可從來不管繼父叫爸爸。
可是,第二天早晨,她被送進了醫院。因為她忽然誰也不認識了,只是一陣接一陣地笑,一聲接一聲地喊著「爸爸」……
楊燹和其他戰友聞訊趕到軍區總醫院精神病科,醫生不讓進去。老父親獃獃地坐在病室外。喃喃道:「別去看她,。別去看,那種治療太殘酷了。」
戰友們走了,楊燹留下來陪伴老頭兒。
「你明白嗎?這都怪我呀……」老頭兒的精神似乎也出現了危機,「我要不這麼急著來找她就好了。你明白嗎?她小時候吃的苦太多了。心靈受到那麼大的摧殘。一下子,突然有個人跑來對她說:我是你親爸爸。她哪裡受得住這樣的刺激……她小時候是為了我吃苦頭,現在又是因為我得了這個病……」
楊燹向醫生要來黃小嫚的病歷,上面寫著:興奮型精神分裂症。
「你明白嗎?都是因為我呀!」老頭捶胸頓足。
楊燹怕老頭兒也出什麼差錯,趕緊把他勸走了。他替他買了飛機票,幾天後送他回北京了。自那以後,他決心承擔起照料黃小嫚的義務。恰好部隊通知他留在省城,參加為期兩年的幹部進修。他每個星期日總要蹬三十里路的自行車去看望她。兩年來,她時好時壞,不過大趨勢是漸漸康復。目前總算出院。
他越來越相信,唯有自己能使這個姑娘幸福。和她結婚也許在別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可他何曾在乎過別人怎樣想?……
進修結束了,有一個月的休假,他準備在這期間把婚事辦了。將來她跟他一道去山青水綠的滇藏地區,在那裡她會獲得一個新的心靈。那裡的人沒有成見,也不懂得歧視。
這時黃小嫚忽然問:「剛才,喊你的是喬怡,對吧?」
原來她聽出來了。她剛才的情緒出現了那麼大的波動,癥結原來在此。
不去想她——那個喬怡。不是和她早已結束了嗎?……
這一切是怎樣結束的?喬怡在想。她失魂落魄地下了車,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站。她打算去哪兒?是想去追他、去跟蹤他,象個密探那樣弄清他身邊的姑娘是誰嗎?
誰給你這權利?她問自己。
初戀,這個甜蜜的字眼如今變味了。當時大家半真半假地把他的離去叫作「發配」。人們指責這「發配」的禍源在她。
……一輛銀灰色小轎車停在宣傳隊的小院門口,那車拉著窗帘,顯出莊重和神秘的樣子。
……兩個不苟言笑的人夾著黑色公文包進了隊部辦公室,徐教導員和其他領導首先被傳喚進去。
……辦公室所有的門窗都關上了。一會兒,門開了條縫,某人被單獨叫進去,出來時臉上顯出「事態嚴重」的神色。
……幾乎所有人都進去了,又出來了。最後輪到了喬怡。
他們顯然在傳她之前已看了檔案,一見她便先發制人地說起她的家庭背景,再由此推理,引出她一貫「意識複雜」的表現。她站著,他們坐著。「聽說你和楊燹……」她立即申明他們的關係,免得他們繼續意味深長地晃著頭。然後他們問起什麼重大謠言,這謠言牽連著用阿拉伯數字做代號的政治案件。
「不,我不知道哇……」她從來沒受過那樣的驚嚇,包括外婆死在大街上。
「楊燹現在哪裡?」
「在北京,隊里讓他去買樂譜架。」她的回答得到徐教導員的證實。
「他從北京給你發來一封信,不是么?」
「是……」
「長達二十四頁紙?」
「我沒數過……」
「你看,我們什麼都已經清楚了,找你不過做個形式上的核實,再就是看看你的態度……」
接著他們問起信的內容。她緘默著……只聽「啪」,一隻手拍在桌上:「你說不說對我們無所謂,只是請想想你自己!和一個思想極其反動的人……」
楊燹?反動?她感到天花板在轉,空氣中的氧離子突然全沒了。她要站不住了。記得是徐教導員把他那張椅子端給了她,還在她肩上捺了捺。
她怎麼會昏了頭,怎麼會身不由己?她去把那封信拿了來,連同她對組織的真誠一起交給了他們。她由衷地認為,從此他們不會來找楊燹麻煩了,因為他們那樣誠懇地許諾,說是頂多批評教育一下……
第二天,樂隊指揮廖崎急扯白臉地找到喬怡,說有兩個人闖到楊燹宿舍,撬開抽屜翻得一塌糊塗,最後把他所有的筆記本都拿走了。廖崎當時指控他們那樣做是不尊重人格,他們冷笑道,「哼哼,他是什麼人,你知道嗎?他搞得不好就是『現行』!……」
喬怡捂住臉:「你別說了!你別來嚇唬我了!……這下你可解了恨,誰不知你恨他,你和他有仇,巴不得他倒楣……」
完全失去理智的喬怡全不理會廖崎的賭咒發誓。他看她慟哭,只得訥訥走開,一
果然,不幾天,楊燹的日記被公開了:用鉛印的仿宋體,赫然公諸於質地優良的文件專用紙上。他的苦悶、他的煩惱、他的疑問、他的怨恨,被劃上了粗粗的黑杠,以引起人們足夠的認識和警惕。喬怡問天:人格呢?諾言呢?良心呢?……
騙局象一根打了活扣的繩子,它伸進喬怡心裡,套住了某一處,然後開始拉呀拽呀。他們索走了他們需要的!而她的心,從此缺了一塊。
仍是那輛銀灰色的小轎車停在門口。楊燹夾在兩個毫無表情的人中間,下了車。他的領章和帽徽已經不見了。據說有那一種小屋,專為犯了重大政治錯誤的人所設置。幾十天的禁閉使他兩眼深陷,似乎對一切人都帶著蔑視。當晚,喬怡在鍋爐房打開水。鍋爐房總是沒有燈的,熱騰騰的蒸氣中,她看見他的身影站在門口,或許他早就站在那裡觀察她了。她抬起頭,他們不知在黑暗裡對峙了多久。她滿心的疚痛與悔恨化為冰涼的淚水淹了一臉……她撲向他,希望他給予哪怕一絲一毫的諒解,而他讓開了。黑暗中,「啪」的—聲,一記耳光打在她臉上,她懵了——不,她清醒了,一切都完蛋了。他就這樣告別了她,以他的方式,告別了他們五年的愛。她在那天晚上想到了死……
第二天楊燹走了。他要求到很遠的大山裡,去伐木,去「改造」。
黑暗裡,他離她很近。他的眼睛象野貓一樣適應黑暗:「我早看見你了,你老想往別人後面縮。」他說。沒準臉上仍帶著嘲笑。
她咽了口冰冷的唾沫,全身的血也在一瞬間變得冰冷。什麼都遠了:戰爭、槍聲、危險、攢動的人影,以及她自己正忙亂著的軀體、四肢。只剩下一個抽象的世界,無聲息的寂寥空間,她和他相遇——超乎一切感應的內質相遇。
「怎麼會這樣巧?」她的血肉之軀終於發出點聲音。
「怎麼會這樣不巧。」他反駁。他倆同時去抬第二副擔架。她跟不上他的動作和腳步,大聲喘著氣。汗隨著一綹鬢淌下來,淌進嘴裡,似乎也是冷的。他並不憐憫她,對她說:「你實在不能和我搭檔。再用點勁不行嗎?」
在抬第三副擔架的時侯,她幾乎一頭栽下去。他不耐煩地用鼻子噴著氣,她輕聲問,「你還恨我嗎……?」
「什麼?」
「你……是不是還在恨我了」
他機器一樣忙碌著,「這無關緊要了。」
「可對我很要緊!」
「那我教換句話,是沒必要了。」
一股熱烘烘的汗味混在硝煙味里。戰爭中,一切都顯得遙遠而滑稽,哪怕曾被每個人很看重的事,就象他說的:沒必要。「沒必要」包含著多大的忍耐和寬容,又包含著時間嚴酷的不可逆性。她祈求得到一個向他傾訴愧疚的機會,而他卻說——沒必要。既如此,命運又何必讓他們在這黑夜的、狼坑不平的異國公路上相遇呢?
楊燹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這裡,這個大銀杏樹下的小郵局。她當時雙手捏著一隻雪白的信封,放在胸口,象易卜生筆下的索爾薇格——假如那封信換成一本《聖經》的話……
怎麼又去想她?楊燹把自己的思緒強行扭送到現實中來。他身邊走著的永遠不再會是她,而是黃小嫚。
黃小嫚,別人叫她「小耗子」。這是個可憐的姑娘。她生得十分矮小,臉色黃巴巴的,並顯出一種奇怪的老相。她打量任何東西都怯生生的,即便對將與她終生為伴的楊燹也絕不敢正視。她常常趁他不備時從斜下方發來窺探的目光,而當他打算與之交流,她卻又眨眨眼把目光掉開了。她尤其害怕楊燹向她注目,每當這時她就近乎可憐巴巴地笑笑,那意思象在說;別瞅我,我可沒什麼值得你瞅的。
他要和這個被人稱作「小耗子」的姑娘結婚。這是他的選擇。兩年前,他收到喬怡從北京寄來的信,信不長,語氣也很淡漠。這個聰明的姑娘雖然繞開一切情感暗礁,目的地卻十分明確——企望恢復關係。她在信中不動聲色地為自己說情。他沒有回信。他何嘗不想回信?但那時他已在黃小嫚和她之間作了選擇。他無法讓自己信服這選擇沒有痛苦。他甚至恨恨地想:將來哪個傢伙得到喬怡,他可是走運透了。這選擇本來還算平靜,可她偏偏在這時候出現了!他警告自己:當心,你要亂套了。
「冷嗎?」他稍稍弓下腰,替黃小嫚緊緊領扣。
她眼神躲躲閃閃,笑起來也遲遲疑疑。她意識到自己的病態,因此釋放每一種情緒時都十分警惕。尤其是笑,她總是竭力抑制著,生怕一發不可收拾。她從小至今何曾真正笑過?老天真會作弄她,居然讓她在病中沒完沒了地笑。那笑聲楊燹從來不敢去回想。
走著,楊燹又忍不住回頭望了望那棵大銀杏樹……從第一次見到喬怡,從他和她相互對視的第一眼,楊燹就預感到和這個姑娘之間將發生什麼。
她——這女兵站在大銀杏樹下,等著郵局開門。什麼信,這麼急?她的臉太白了,雙頰沒有他理想中那種少女的紅暈。她可不是他素來欣賞的那類少女形象。說實話,她倒象個頭一次瞞著嬤嬤跑出來的小修女。軍裝在她身上顯得發飄,軍帽下居然沒有一根「劉海兒」。他鬼使神差地在不遠處停下腳,定定地打量起她來。
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臉,對他這種不太禮貌的打量感到吃驚,甚至有點惱火。
「請問,你大概是XX軍宣傳隊的吧?」這時非說句什麼,兩個人就都有台階可下了。
她卻依然看著他,不做聲,眼睛很聰明地閃了閃,彷彿說:別來這套了吧——與姑娘搭訕一般都這麼開始。
「對不起,請問燈籠巷5號往哪裡走?」
「往前,再往右。」她眼光落在他那方方正正的背包和一把中提琴上。
「謝謝……」
「不用。可你說的是本地話呀。」
「本地話怎麼了?」
「本地人難道不知本地有個燈籠巷?」
「我哪能大小巷子全知道?」
「燈籠巷好象不算太小……」
他啞然一笑。這姑娘及時識破了他的詭計。
「你看上去象個舞蹈演員……」他換個話題,但立刻又後悔了。這句話聽上去象愚蠢的討好。
她又不做聲了。嘴唇抿得很緊,那是不太善於給人快樂的嘴唇。
「我們以後在一起了……我是從九〇七農場調來的。」他奇怪自己哪來如此強烈的表現欲,「哎,你叫什麼名字?」
她微笑一下,這一笑也似乎半天才拿定主意:「沒必要哇……」
「沒必要?」
「我們……」她看一眼他的中提琴,「好象不同行?」
她語調很輕,象是在徵求你的意見。她不漂亮,倒比漂亮姑娘更傲慢。當她從郵局走出來的時候,看見他還沒走,她臉上顯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楊燹越發覺得自己象個蠢小子了。他笑道:「我想讓你帶路。」
「行。」
「你這麼早就來發信?」
「是給媽媽的信呀!」
媽媽的信得趕第一次郵班?她媽媽一定很慈愛或很嚴厲。不料她否定地搖搖頭,說她媽媽兩者都說不上。「但除了看我的信,她沒有更好的事可做。」她說這話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楊燹頓時想;這點倒和我頗象。
「我來幫你拿點什麼吧?」她說。
「不用,我沒什麼體面東西讓你拿。這把琴也太破了。」
「你是來拉中提琴的?」
「會一點兒。」
「有意思——『一點兒』。」她那南方姑娘的舌頭生硬地卷著。
「你說什麼?」
「沒什麼。」她顯得漫不經心。楊燹覺得他並沒有引起她重視,不免有點喪氣。
過了一會,是她先開口了。
你在九〇七農場幹什麼呢,那兒需要中提琴?」
「當然不需要。不過我也會一點兒別的,譬如發酵飼料,或者高山蘋果改良嫁接。」
「那也是『一點兒』?多大一點兒?」
「無可無不可。」
他穿著兩個兜的軍裝,這與他濃黑的胡茬挺不相稱。六九年冬天,他拿著尚未復職的父親的親筆信跑斷了腿,但任何一個「老關係」都相當客氣地拒他於門外。碰巧他「修地球」的大隊鄰近有個解放軍農場,就是他剛才說的「九〇七」,正四處招募業餘文藝骨幹。他混在一幫半大孩子里,又拉又唱,又是翻跟頭,又是打把式,關鍵是那段「郭建光奔襲」,把全農場鎮得目瞪口呆,他被破格錄取了。穿上軍裝半年,業餘宣傳隊解散,他被分到飼養班。後來他為果園提了兩條建議,很受重視,由此成了「九〇七」大喇叭里常常提名的人物。第二年回家探親,當參議的父親再婚,結果那位未過門的後母一個電話就把他調到省城來了。他無所謂欣喜,暈乎乎踏上這塊久違的土地。他和這座城市有一段辛酸、甚至是恥辱的歷史……
但願這個聖潔的姑娘永遠不要知道那段可怕的歷史。他回過頭,發現她正在觀察他,一面觀察一面想著心事。她把他看成怎樣一種人呢?一種奇特的,不尋常的,還是粗野的,愚昧的?她會怎樣給他打分?他完全沒有底。他第一次在乎別人對他的評價。
到了那個小院門口,她對他說,「在別人眼裡,你是由我領來的。」她意味深長地笑了。
「沒說的,你走你的。我十分鐘后再進去。」
望著她苗條的背影,他決不承認她漂亮,他只覺得她容貌和神情里有某種讓人不能一眼看懂的東西。他喜歡她那獨特的敏感,這敏感使她與他產生一種微妙的抗衡。不得了!這就是那倒楣的愛情吧?我會這麼快愛上一個女孩子?他娘的。楊燹獨自做了個鬼臉。
當天下午,他在二樓陽台上拉琴時,一個胖子打著快板走過來,幾乎把全隊所有人的名字加綽號都向他介紹了。他首先指著自己:姓丁名萬,字胖子,號數來寶。接著數下去,樂隊指揮廖崎叫「了不起」!拉大提琴的季曉舟叫「三毛」!使喚板胡的田巧巧叫「大田」又名「黑田大佐」,那個舞蹈隊的小積極叫桑采,因年齡最小人稱「采娃」。然後他得意地宣稱自己很具有起綽號的天才。
楊燹笑道:「那你也給我來一個吧?」
丁萬遠遠近近看了他一會:「你黑,就叫你尚比亞吧。」他打著快板正要走,被「尚比亞」一把揪住,指著樓下,「那個細挑個的……」
沒等他說完,丁萬就回答道:「她叫喬怡。我可沒敢給她起綽號,說她什麼都不象。」
但楊燹馬上來了「靈感」:她應該叫「蕎子」。蕎子,苦甜摻半。好。絕。
第二天,發生了一件事,使他和「蕎子」的關係陡然飛躍了一步。那天下午,一群姑娘在院里幫舞美組製作布景,地上鋪了很大一張網,姑娘們把剪好的布質樹葉粘上去。那是個慢工細活,常藉助姑娘們的耐心。他下樓去打開水,還沒走近,幾個姑娘就同時咋唬起來:「靠邊走!靠邊走!別踩著了!」
過後聽見姑娘們在問:「這黑皮哪兒來的?」
「他叫什麼名字?」
「叫『尚比亞』。嘻嘻……」
他並無怨意地回過頭,幾個姑娘一齊埋下臉吐舌竊笑。唯有「蕎子」抱歉地看著他。關於他,她沒有表示比她們知道得更多。
等他從鍋爐房回來,走過冬青樹長長的甬道時,一輛自行車擦著他身體馳過去,若不是他閃了一下,定會被撞倒。他倒也欽佩那騎車小夥子的敏捷,並把這敏捷隨時向人賣弄,從那輛車的車速,以及車輪與地面磨擦的「噝噝」聲,他很內行地斷定這是一輛極好的車。騎車的小夥子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皮鞋與車身一樣鋥亮,不染一塵。襯衫在他騎車時被風鼓了起來,下擺束在淺色毛料的西裝褲里。這年頭冒出這麼個「高檔貨」,實在令人耳目一新。「騎士」不順著現成的路走,有意從那幾棵尚未成年的枇杷樹下穿行,悠悠哉吹著口哨。老遠就聽見那嫩葉被驚動,撲簌簌顫落下來。這個輕狂的傢伙,優越得要死,闊得難受,不放過每一個機會滿足自己的炫示欲。他驀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曾經不也這樣洋洋得意過?他在這個自命不凡的背影上看見了自己脫胎換骨前的形象。他才不會對這個公子哥有半點羨慕、妒忌,甚至義憤呢。他只是可憐他,幾乎想趕上去,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教教他如何做人!告誡他:象菟絲那樣靠大樹盤桓上升是不成的,大樹也有遭電擊雷劈或枯朽老死的一天。
那英俊騎士此刻已驅著他的「坐騎」進了院子。幾個姑娘毫不例外地提醒:「喂!請繞道,走邊上。」這口氣較之剛才對付他大有改善。騎士壓根兒不搭理,他這身份也需走邊上嗎?他毫不遲疑地從姑娘們連續多時的勞動成果上碾壓過去,並撞翻了顏料瓶和膠水罐。巨大的憤怒使一群姑娘霍然立起,其中兩個大膽的竟上去拉他的車貨架。他險些人仰馬翻。
「你為什麼故意破壞?!」
「讓你繞道,你耳朵聾啦?」
「真無恥!真不要臉!」
公子哥看著周圍一張張滿漂亮的臉蛋氣得變了形,似乎倒頗感快意。他傲然笑道:「這要怪你們自己,哪有在大路上弄這些玩藝兒的?」
「你睜眼看著!這是路嗎?這是我們自己的院子!」姑娘們嚷嚷。
此刻的楊燹不發一語地將暖壺擱到安全地帶,沉住氣看事態如何發展。那公子哥一腳跨在車上,一腳蹬地打算瀟洒到底。
另外幾個脆弱的姑娘看看被破壞的軟景已一塌糊塗,想想一整天勞而無功,竟氣得落下眼淚來。只有蕎子默默站在—邊。雙手插在軍裝兜里,倒挺悠閑。
「你是哪兒的?」姑娘們氣勢洶洶地盤問。
「你管著嗎?」公子哥回答。
「不行!領他到隊部去找領導!」
「我正好要找你們領導,你們徐教導員跟我老熟人。」他涎臉笑道。打算溜了。
「喂,你別走!你把這裡糟蹋成這樣就算完事啦?!」楊燹亮相了,擋在他前面。
公子哥根本不把這個黑不溜湫的粗莽大兵放在眼裡,臉上帶著嘲笑。
見有人壯膽,姑娘們又躍躍欲試。
「對!不能放他走!讓他賠!」
「對!對!賠!賠!」
公子哥呵呵直樂。「就這破爛兒也值得賠?」他用腳點點地上的軟景。
「破爛?你才是破爛兒!」
「對!你自己才是破爛兒!」
「得了吧,」公子哥用胳膊整個院子一比劃,「瞧瞧你們這破地方,跟垃圾箱似的!甭看你們一個二個美滋滋在台上扭,哼,業餘的!一張不要錢的票就看了,不愛看一掀椅子就走,有什麼值錢?!」
被這話侮辱的姑娘們因為憤怒過度,一時喪失了反應能力。蕎子看了楊燹一眼,嘴唇也變得象臉一樣缺血。
他突然上前一把揪住那公子哥的衣襟,不假思索地在最得心應手的部位給了他幾拳。那輛紅色的「坐騎」倒下了。姑娘們尖叫著,跳躍著,眼裡閃著狂喜和亢奮的光。公子哥雖知不能與其匹敵,但在一群姑娘眼下逃跑是他虛榮心不允許的,況且他剛才已為自己的驕傲做了那麼多鋪墊。他只得用他白晳的拳頭迎戰。幾個膽大姑娘衝上來,佔便宜似的將他東推西搡,讓他在顏料上滾得五彩斑斕。另幾個不敢主攻,便把一腔憤恨發泄在那輛車上,她們用腳去踢去跺,一邊發出快意的尖叫。這場戰鬥至多不超過三分鐘,但參戰者覺得它賽過我軍歷史上任何一次輝煌戰役。公子哥從地上爬起來,惡狠狠地盯著面前這張冷峻的黑臉。
「你別後悔!」
「我?你說我嗎?」
「對。就是你!我可是記住你了!」
「記住就好。」
「我告訴你,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誰吧?」
「一個很差勁的混蛋!」
「哼,我父親是軍區張副司令!」
「不出所料。」
聽到副司令幾個字,姑娘們都往後退了退,接著便嘰嘰噥噥地議論開了。起初是很小聲,象怕別人偷聽的悄悄話!但很快聲音高起來,變得尖銳了!她們開始埋怨別人動手過重,說自己是見了某某怎樣才怎樣。
公子哥五內俱焚地看著方才還光彩照人的車:「哼,你們要負責!」
楊燹雙手抱肩:「我賠你,你把修車發票拿到本人這裡來報銷。」
這時姑娘們一齊盯著楊燹。其中一個輕聲道:「噢!他!全是他乾的好事!」
姑娘們的目光全冷下來,同時顯出上了當似的無辜與清白。公子哥此刻已扶起車,正想走,忽然又站住了。「他是誰?」他指著楊燹問。
「我們不認識……」
「是他先動手的!要不不會鬧成這樣!」
楊燹拎起暖壺,打算離開這群忘恩負義的女孩子。他的牙齒在流血。他冷冷啐了一口。
「你別想跑!」公子哥叫道,「你們誰也別想跑!我這輛車是新的!二百多塊……」
女孩們面面相覷。她們懊悔透了。
「是他先動手的……」一個姑娘囁嚅道。
「就是——誰都看見了,是他挑頭……」
「他惹了禍,就想拉倒,走,把他拉到隊部去!」
姑娘們漸漸包圍了他。
公子哥在一邊稱心如意地看著。他那件白襯衫煞是精彩,象副「野獸派」畫。
突然,傳來一聲不大的喝斥:「你們臉不紅嗎?這樣對待一個保護過你們的人!」
楊燹看見了人圈外的喬怡。她神經質地扭絞著雙手,臉上升起兩片令人不安的潮紅。
姑娘們不做聲了。
「可這個人我們根本不認識……」有個姑娘辯道。
「這跟認不認識沒關係。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站出來保護我們,更難得。要沒有他,我們就聽任那個人侮辱,他那些話還能入耳嗎?」
她聲音不高,但圓潤悅耳。她那表情是對人類屈從權貴的本能所發的悲憤。難道真如休謨所說,「財富、家庭、犬馬、服飾……可以成為驕傲的原因;反之就是謙卑的理由」?
「你們敢說這裡面有誰沒動手嗎?想把責任全推到一個人頭上嗎?我真沒想到你們會這樣——不公正!」
楊燹站在那裡。連公子哥也驚訝地打量著這個女孩子。
「是他先動手的嘛……」
公子哥忙接道:「我可以跟你們領導說去,這事和你們無關,主要是他……」
「蕎子」幾乎全身發抖。
「不!他是為我們才動手的,這是明擺著的!」
有幾個姑娘小聲贊同:「對,他是為了我們。」
「我們一塊去隊部,一塊受處罰好了!我們和他,應該站在一塊才對……」
這時,幾位領導聞訊趕到肇事現場。姑娘們終於挺住了,沒有一個人背叛這場集體行動,似乎是被喬怡啟發出一種道德力量,使她們獲得了正直和堅強。
事情平息后,她領楊燹到衛生所上藥。他對她說:「謝謝你了。」
「但願你的性格變得幸運些。」
他不解其意地瞪著她。
「你看,今天這一場,還不夠麻煩嗎?」
……
一個冰涼的東西觸到他。噢,是黃小嫚的手。與他並肩而行的是黃小嫚而永遠不可能是「蕎子」了。他把深深的遺憾強壓下去,緊緊攥住身邊這個姑娘的手。不要再去想她,不要再去想。楊燹,我命令你立足現實。
完滿是美,缺憾也是美。有著一顆堅硬心靈的人理應選擇後者,因為只有那樣的心才受得住缺憾。他替小嫚系起領扣,又關切地看了她半晌:「怎麼樣,今天一切順心?」
他每次散歩后都這樣問她。但願她從今後—切都好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