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洪忠華多次想給省委張書記掛電話,彙報一下銅州市近期的工作情況,順便把按照張書記指示已經解除萬魯生老婆李芳雙規的事情報告一下。可是他卻一直沒有勇氣給張書記打這個電話。省委張書記在銅州市期間發生的那些事兒,等於老百姓當著省委張書記的面給他出了一道大大的難題。省委張書記離開銅州已經兩個多月了,破解難題的答案連影子都沒有,他不知道該怎麼向省委說,也沒有辦法說。儘管張書記至今沒有直接催促他們,洪忠華卻相信,這決不意味著張書記把這件事情忘掉了,他最怕張書記當面向他提起這個問題,那樣他就非常被動,非常狼狽,因為他手裡沒有任何可以應付過去的成果,哪怕是預期的成果都沒有。
他還在這裡遲疑不決,張書記卻主動找他了,張書記打過來電話的時候他正在辦公室里再一次研讀那兩份公車改革方案。讓他看來,這兩份方案沒有一份是可以操作的。紅色電話一響,洪忠華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這部電話是直通省委的,除了省委領導,一般人不會撥打這個號碼,而且,這個電話是跟他的手機連通的,如果他不在辦公室里,撥打這部電話不管他走到哪裡,都能接通。果然,電話是省委張書記打過來的,問好寒暄之後,張書記開門見山地問起了他在銅州市視察調研期間遇到的問題,銅州市採取了什麼措施,老百姓的困難是不是解決了,銅州市委市政府對樹立科學發展觀,創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有沒有新的思路和新的舉措等等。
洪鐘華讓張書記問得發懵,懵歸懵,洪鐘華聽明白了,張書記說了那麼多,實際上就是一句話:他在銅州市視察調研時候,發生的那些事兒,銅州市不能就這樣不了了之。
張書記看不見洪鐘華的尷尬,卻聽到了洪鐘華緊張粗重的呼吸,這讓張書記覺得洪鐘華像一個面對老師提問的劣等生。張書記只好把自己當成一個優秀教師進一步提示他:「最近省委調研室兩個同志到你們三順灘開發區做了些調研工作,回來我問了問情況,你們對三順灘拆遷戶的補償還沒有落實啊。」
洪鐘華心頭大震,他明白,所謂兩個同志到三順灘開發區做調研工作,絕對不是省委調研室沒事幹忽然想起來派兩個人過來搞什麼調研。而且,如果是正常的調研工作,省上的幹部到銅州市來肯定會給銅州市打招呼,讓銅州市安排接待。省委調研室不聲不響派兩個人過來搞調研,可以看成是省委對銅州市的情況進行暗訪。省委張書記對在銅州市視察期間發生的問題並沒有不聞不問,而是一直在密切關注銅州市委市政府的工作進展情況,用最流行的話說,省委這是聽其言觀其行,省委是在等待,等待他們主動採取措施解決出現的問題。然而,由於他們幾個月來既無言也無行,就像一個劣等差生既完不成作業,又交不出答卷,省委終於有些按耐不住了。
事情很明白,老百姓當著省委張書記的面扇了銅州市委市政府幾記響亮的耳光,而且也讓陪同視察的省委張書記丟臉敗興,張書記肚子里肯定憋足了氣,一直隱忍不發,希望銅州市委市政府能夠主動做出點像模像樣的事情來,結果銅州市卻一直沒有動靜,看樣子,今天張書記是正面向他們要答案了,為難的是洪鐘華手裡並沒有可以交得出去的答卷。洪鐘華狼狽透了,不知不覺間身上冒出的汗水沾濕了他的襯衣,腦袋上出汗痒痒,洪鐘華還不敢撓,這個時候一撓腦袋顯得更加愚蠢。
聽到洪鐘華這邊沒動靜,張書記在電話那邊「喂、喂」地喊了兩聲,洪鐘華驀地醒悟過來——現在怎麼撓張書記也看不見,便抓緊時間在腦袋上一陣猛抓解痒痒。洪鐘華能夠擔任一座正地級城市的市委書記,當然不會是等閑之輩,面對省委書記的追問,他一眼瞥見了桌上放著的兩份公車改革方案,馬上有了靈感,回答張書記:「張書記,您說,我聽著呢。」
張書記說:「我沒什麼說的,我想聽你說。」
洪鐘華只好開始彙報:「張書記到我們銅州市視察調研工作,是對我們銅州市工作的巨大支持和激勵。張書記回去以後,我們黨政領導班子召開擴大會議,傳達貫徹了張書記的指示精神,落實省委領導的指示。會上經過大家暢所欲言的討論,責成財政局立刻從今年的財政安排里調劑部分資金,優先解決三順灘拆遷戶的補償金問題,現在這項工作正在抓緊進行,很快就會有部分資金到位。另外,為了貫徹張書記的指示精神,市委市政府聯席會議責成市委調研室和財政局分別擬定公車改革計劃,市委市政府下決心從整治公車著手,壓縮財政支出,改進幹部工作作風,再從其他方面調劑一些資金,明年爭取三順灘拆遷戶的安置房全面開工建設,徹底解除三順灘拆遷戶的後顧之憂。現在,市委調研室和財政局的兩份公車改革方案已經報上來了,我們正在研究準備上會討論。市委市政府還有一個設想,今後要從制度上徹底解決問題,對以往的一些財政支出項目進行徹底的清理,建立更加嚴格科學的財政預決算體系……」
張書記打斷了:「等等,你剛才說什麼?你們要對公車管理體制進行改革?」
洪鐘華有點緊張,不知道張書記為什麼專門挑出這個問題詢問,不過話說到這兒,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說:「是啊,財政局在我們貫徹落實省委張書記視察指示的會議上算了一筆帳,如果公車數量能夠減少三分之一,行政性費用支出就可以減少百分之二十,所以我們準備把公車改革作為落實省委張書記指示精神的突破口,通過改革公車,減少公車數量,具體落實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的精神,認真踐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
希特勒的槍手戈培爾有句名言:謊言重複多遍就成了真理。其實,謊言重複多遍,不但會成為真理,就連謊言的製造者自己都會覺得那就是真理。洪鐘華此刻面對省委張書記的催逼,隨手拈來案頭扔著的所謂的公車改革方案作為由頭,應付書記的追問,說著說著連他自己也覺得這些事兒都是真的了。事實卻是,在幾分鐘之前,他還對這兩份所謂的公車改革方案都保持著徹底的否定態度,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否定是正確的。
省委張書記卻對他的公車改革充滿了希望,連連追問公車改革方案的細節,洪鐘華便信手拈來一些聽著好像挺有道理的細節講給給張書記聽。現如今,舉國上下對改革兩個字都有天真的信賴甚至敬畏,似乎只要改革就一定是好東西,就一定能夠帶來經濟社會發展的新成果。於是乎,教育改革改得老百姓上不起學,醫療改革改得老百姓看不起病,國企改革改得職工下崗肥了廠長,住房改革改得房價飛漲百姓罵娘……在中國,哪個領導只要混得不順了,舉起改革的大旗,往往就會「殺」出一條活路來,當然,「殺」出來的到底是誰的活路,沒有人會去認真計較。利用改革這個詞兒謀取方方面面的利益,已經成了很多領導的本能,例如萬魯生收取老百姓的停車年費,打的旗號就是解決城市停車難問題的改革。再例如現在的洪鐘華,他並不是真的要改革公車制度,也不是真的想懵領導,可是現在他被擠到了獨木橋上,省委急著要成果,百姓滿肚子怨氣,本來想抓一兩個大案要案振作一下,卻又一腳踢到了市長萬魯生這塊鐵板上,搞得非常被動。如今,萬魯生活像甘地對付英國人,採取不合作、不接觸、不抵抗的三不政策,對洪鐘華軟磨硬泡。作為一把手,洪鐘華的日子確實很不好混。今天讓張書記逼到這個份上了,他也只好依靠長期當官養成的本能,現炒現賣,拿出公車改革方案來應付。
洪鐘華跟張書記扯了半天,把張書記忽悠得雲山霧罩,興高采烈,支持、大膽、放手之類的話說了一籮筐,張書記的話反過來又把洪鐘華激勵得熱血沸騰信心百倍,好像公車改革已經大獲成功,官員們都已經開始騎著自行車、擠著公共汽車恢復了公僕的本來面目,市財政賬上的錢就像洪水期的河水,漲得財庫活像即將臨盆的女人。
放下電話,洪鐘華卻又開始發愁,吹牛放炮的興頭過了,冷靜下來,他不能不發愁,因為他心裡明明知道,這兩份思路和方式截然不同的公車改革方案都不可能實現。而且推動起來就銅州市現在這種局面也是非常困難的。再把道理放大一點看看,不要說銅州市,就是全省、全國,公車腐敗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豪華車禍」,這裡的「禍」是禍國殃民的禍,也是中國獨有的每年要燒三四千億人民幣的「國禍」。可是誰又有那個本事,能真正消除這個讓全國人民痛恨、讓全世界人民笑話的國禍呢?他驀然醒悟,剛才興之所至對張書記承諾的那一套,很可能會變成套在自己脖子上卻又無法擺脫的繩子,讓自己窒息而死,而且可能會死相難看。
洪鐘華後悔莫及,如果不是怕疼,他就會在自己的嘴上狠狠摑一巴掌,他實在惱火自己接到張書記的電話之後就亂了陣腳,心裡發虛,腦子發熱,結果胡謅八扯給自己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其實,洪鐘華的這種反應是官員的通病:嘴上念叨下頭,心裡想著上頭,嘴上時時刻刻喊著老百姓,心裡時時刻刻想著逗領導開心,洪鐘華身在官場當然不可能免俗。
華鍾華正在辦公室里獨自鬱悶、焦躁、苦惱,紀委書記單立人來了。
單立人看到洪鐘華躲在辦公室里抽煙,而且滿臉官司,錯愕不已。因為據他所知,洪鐘華向來是禁煙派,不要說自己抽煙,就是別人當著他的面抽煙他也常常露出不愉。整得市委幹部不抽煙的暗暗慶幸,抽煙的集體戒煙,戒不了的就像患上了噁心人的隱疾並且被暴露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沒辦法,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古往今來都是這樣兒。單立人是特例,一來他臉皮厚,明明看到洪鐘華對他在禁煙區噴雲吐霧非常厭煩,卻能厚著老臉假裝沒看見,洪鐘華當然不好意思像對待別的下級那樣當眾指責市委副書記、紀委書記。二來單立人的命運由省委組織部掌握,洪鐘華對他的命運沒有直接支配權,所以他就能夠囂張一些。三來單立人滿身的那種煙油子味道已經成了他的身份標籤,以至於讓人覺得,如果沒了那身煙油子味道,他就不是他了。他叼著粗黑的捲煙的形像似乎已經成了他本身的長相,往往讓人忽略他正在違反規定在禁煙區抽煙。
洪鐘華則大大的不同,正因為他反對吸煙,所以當他自己也吸煙的時候,就讓人覺得異乎尋常,尤其是配上他那一幅愁眉不展的神情,就更讓人覺得非同小可。因為,市委書記是一座城市的老大,頤使氣指、胸有成竹、一本正經、豪情勃發等等這一類詞句才是市委書記的形像標籤,除非是那些被綁上法庭接受審判的「前」市委書記,誰會看到一個反煙派的現任市委書記愁眉苦臉像作踐自己一樣躲在辦公室里悶頭抽煙呢?
「洪書記,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單立人看到華鍾華那副德行,本能地這樣問道,聲音中透露出了慌亂和緊張。
洪鐘華強打精神微微一笑,從中華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扔給單立人:「沒什麼啊,我正在看著兩份車改方案,有點累。」
單立人謝絕了洪鐘華扔過來的中華煙,拿出打火機點燃了叼在嘴上的捲煙:「我還是來這個,紙煙沒勁,對身體也不好。」
洪鐘華說:「什麼煙對身體都不好。」
單立人說:「捲煙不同,捲煙從裡到外都是煙葉,不像紙煙外面裹著一層紙,表面上是抽煙,實際上是抽紙,捲煙化痰止咳,清肺利嗓,書記也來一支試試?」單立人剛剛說完,就拚命咳嗽起來,然後卡出一大泡粘痰,跑到辦公室門口牆根下面的痰桶那兒吐了出去。
華鍾華咧咧嘴,覺得挺噁心:「行了,剛剛還說什麼化痰止咳,清肺利嗓呢,你看你咳的,煙還是要少抽,不說別的,起碼為了自己的身體該節制的還是要節制啊。」
單立人振振有詞的辯解:「我沒說錯啊,這不就是化痰止咳嗎?把痰化出來,不就止咳了。」
洪鐘華沒心思跟他研究這個問題,換了個話題問他:「你找我有事嗎?」
單立人坐到了沙發上:「案子突破了,我來申請把他老婆的案子直接移交給檢察院,通過司法程序辦理。」
華鍾華聽到這個消息,騰地一聲坐直了身子:「真的?有把握嗎?」他不用問,就知道單立人說的那個「他」是市長萬魯生,「他」老婆自然就是宏發建設開發總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法人代表李芳。
單立人肯定的點點頭:「當然有把握。」
洪鐘華說:「你把情況詳細地說說。」
單立人便開始一五一十的彙報他們破案的經過……
民政局紀檢組長郭曉梅接到市紀委要求她先跟車軲轆接觸,爭取讓車軲轆主動向組織上交待問題的指令之後,非常犯難。她知道,這是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根據對車軲轆秉性的了解,她估計車軲轆不會把她的談話放在眼裡,更不會因為跟她談一次話就幡然醒悟,主動交待自己的問題,因為,如果把問題揭開了,那也就意味著車軲轆的政治生命結束了。有政治生命的人,往往把政治生命看得比生命本身還重要,因為這種人如果沒了所謂的政治生命,就不知道該怎麼活了。
郭曉梅本來想找黨組書記、局長何茂泰一起找車軲轆談話,何茂泰一口拒絕,他的理由很簡單也很充分:這個問題是市紀委查的,還是由市紀委直接找車軲轆談話比較合適。車軲轆是黨組成員,副局長,按照幹部管理許可權,他和郭曉梅找車軲轆談話都不太合適。
他這一說倒讓郭曉梅更加為難了,明明知道何茂泰是不願意招惹麻煩,不願意得罪人,卻沒有足以說服他的理由。這也難怪,如果何茂泰是那種聽了郭曉梅的話,就陪著她去找車軲轆談話讓車軲轆交代問題的人,那他根本就不可能當上局長。反過來,何茂泰倒也提醒了她,如果沒有紀委出面,她自己找人家車軲轆確實有點不太合適。何茂泰一句話,不但摘脫了自己,也徹底打消了郭曉梅找車軲轆談話的積極性。郭曉梅連忙給紀委打電話,按照局長何茂泰的口徑向紀委作了說明,要求紀委派人找車軲轆,她可以配合做記錄。紀委負責這個案子的處長聽了郭曉梅的話呵呵笑了,說我們哪敢勞駕郭組長給我們做記錄啊,之所以讓郭組長先找車軲轆談談,主要原因還是紀委現在有幾個案子脫不開手,既然郭組長有困難,那就先不要談了,等到紀委騰出手抓這件事情的時候,再請郭組長繼續配合。
有了市紀委這個態度,郭曉梅徹底鬆了一口氣,也就把車軲轆這件事情放到了一邊。車軲轆當然不知道這些內幕,見最近一個時間他那件揪心事兒沒了動靜,心裡沒底,就跟交警隊王隊長聯絡,問王隊長最近有沒有什麼動靜,王隊長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馬上告訴他,沒有任何動靜,好像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
他們倆的攻守同盟是早就訂好了的,車軲轆聽到王隊長傳過來平安無事的消息,心情有如雲開霧散的晴空,想馬上又給驚嘆號打個電話,告訴他已經徹底沒事了,轉念又怕驚嘆號說出什麼倒霉敗興的話破壞好容易得到的好心情,就沒有再跟驚嘆號聯繫,叫上葫蘆到郊外散心。
車軲轆和大多數長期在官場上廝混的領導一樣,絕對不會像草根百姓郊遊一樣帶家攜口地專心致志地去遊山玩水。他們旅遊就是公務,比如公款出國,明明是免費旅遊,沒有一個官員會說自己是去旅遊的。車軲轆為了讓自己到郊外游山逛水散心更像一次名正言順的公出,打電話把自己屬下的殯葬管理科長叫上陪同。殯葬管理科長暗暗厭煩,以為車軲轆又要帶他去那個即將成為火葬場的華僑農場。雖然他是管這個事情的,對給死人開發房地產卻並沒有那麼高的興趣。沒想到上車之後,車軲轆卻讓葫蘆把車朝龍山植物園開。
殯葬管理科長大惑不解,請教車軲轆:「車局長,是不是新陵園的地址又變了?」
車軲轆不屑地咧咧嘴:「市長辦公會定的事情就是板上釘釘了?還不是市長拍拍腦袋一句話的事兒。說不準市長睡一覺做個什麼夢,醒過來就又變了。再說了,市長也不是老大,老大是書記,書記拍腦袋拍出來的結果要是跟市長不一樣,市長還不是得聽書記的。別那麼當真,有些事情,能辦的就辦,不能辦的拖一拖說不準哪天就又變了,我見得多了。」
科長驚訝:「陵園地址又變了?變到哪了?」
車軲轆:「這一次倒還沒有變,最終變不變,什麼時候變誰也說不清楚,所以啊,我們要抓緊辦,只要一開工想變就不那麼容易了。」
科長鬆了一口氣:「這就好,我看來看去,想來想去,還是車局長你帶我們找的那塊地方最合適,如果再變,我還真覺得可惜。」
車軲轆哈哈一笑:「你這個傢伙,也學會拐著彎表揚領導了。告訴你吧,這件事情我心裡有數,再變也變不出這一塊了,市領導恨不得明天我們就把新陵園建好,後天就把老陵園的住戶全都搬遷過去,好給房地產投資商創造良好的發財條件,市領導比你我更著急。」
科長說:「那也沒錢啊,我也想抓緊搞起來,沒錢怎麼搞?」
車軲轆:「市財政都是這個樣兒,干正經事沒錢,過節放焰火、粉飾繁榮一燒就是幾百萬。馬屁灘的拆遷戶都鬧到省委張書記那裡了,到現在還不是一分錢都沒有見到。可是那個夜景工程,不照樣上得熱火朝天?」
一直默不作聲老老實實開車的葫蘆這時候插了一句嘴:「車局,你開一會不?」
龍山植物園是銅州市著名的風景旅遊區,距離市區有二十公里的路程,為了開發旅遊,方便遊客往來,前幾年市裡修了一條專線高等級公路,渴望通過開發龍山旅遊創收。公路一修好,龍山植物園就急急忙忙漲價,原來十塊錢一張的門票一下漲到了五十塊,本地老百姓氣得罵娘,誰也不來。旅行社也紛紛打退堂鼓,因為接團成本增加了,這樣一來龍山植物園倒真的成了世外桃源,風景秀美,遊人稀少,只有一些政府官員坐著公車免費入園檢查指導工作,或者是一些有錢人高興了駕著私家車,帶著親朋好友來散散心。所以這條花大價錢修好的高等級公路上人車稀少,最適合飆車,所以上了這條通往龍山植物園的大道之後,葫蘆就請示車軲轆飆不飆車。
車軲轆表現很好,連連擺手:「不了,不了,戒了,今後再也不開車了。等到今後有錢了,咱也買一台車,想開就開,紀委、市委誰也管不著。」
車軲轆說的是真心話,飆車出了事故,終究不是他直接壓死了人,而是間接做禍,所以對他的觸動並不是很大。真正觸動他的是,這件事情市紀委居然立案調查,這才讓他不寒而慄,有了驚心動魄的感覺。他設想,如果市紀委真的查清楚那天是他在駕車導致了嚴重車禍,別的不說,僅僅因他違規駕駛公車,處分就是躲不掉的。如果再把他隱瞞事故,賄賂交警隊王隊長的事情揭出來,不但他的仕途走到頭了,說不定還會把他送進牢里吃牢飯。雖然他沒有勇氣去主動交待問題,為了保住腦袋上的烏紗帽盼望能夠矇混過關,可是卻也下決心從此戒飆,不再動車了。
葫蘆沒吱聲,心裡卻想:你要是早點戒了,我們大家現在就都太太平平過日子呢。
殯葬管理科科長卻開始忐忑不安起來,他覺得車軲轆是在指桑罵槐,對紀委找他調查車軲轆買陵園兩個穴位的事情不滿。殯葬管理科長連忙向他解釋:「車局長,紀委是找過我問你買穴位的事兒,不過你放心啊,我可不是那種背後捅刀子的小人,我實事求是,把你交款的收據都交給他們看了,證明你確實交錢了,絕對沒有假公濟私啊。再說了,紀委來調查,我能不配合,我敢胡說八道嗎?」
車軲轆哈哈一笑:「你看你這個人,怎麼突然提起這件事情了?我可沒多想啊,剛才話不是說到這了嗎?沒事,我能理解,紀委調查也是對的,既然有人反映情況,紀委來調查一下,把情況調查清楚了,也是還我一個清白么。」
科長又哆嗦了一下,更緊張了,連忙解釋:「車局長,我對天發誓,我絕對沒有告狀,如果是我告的,天打五雷劈……」
車軲轆暗暗好笑,又有點厭煩:「你看你這個人,我連話都不能說了。最近跑新陵園的事情,大家都挺辛苦,也做了大量的工作,今天想叫上你到龍山植物園考察一下園林建設,為新陵園的建設方案提供點思路,順便也散散心,你怎麼這麼多小心眼?我再說一遍,我既不相信是你告了我,也不相信你在紀委調查組面前會說我什麼壞話。你可別整天想這些事情,我也不是那種人,從今天開始,你把全部心思都放到新陵園建設上去。過去還沒看出來,你這個人這麼小心眼。」
殯葬管理科長不好再說什麼了,強裝個笑臉:「不是我心眼小,我在車局長手下幹了這麼多年,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還能不了解?我可不願意在我敬佩的領導心裡留下壞印象。」
車軲轆讓他逗得哈哈大笑:「你啊你,你這個人還真有意思,過去我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活泛呢?」
科長有點不好意思:「我這不是怕領導誤會嘛。」
車軲轆恍然,他今天把這位科長叫出來沒去那個未來的火葬場,卻來到了龍山植物園風景區,讓這位科長心中惴惴,以為車軲轆找他跟紀委調查有關,結果他隨意說的每一句話,聽到這位科長耳朵里,都成了裹挾著沙礪的狂風,真應了那句古語: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也真應了那句時髦話兒:領導隨便放個屁,下屬耳邊響驚雷。
明白了這一層,車軲轆沒了跟這位科長聊天的興緻,甚至登高望遠飽覽秀麗風光的興趣也淡了許多。看到車軲轆沉默,葫蘆和科長也都跟著沉默,誰都不敢亂挑話頭,深怕哪一句話說得不合車軲轆心意挨呲。
到了龍山植物園,葫蘆請示車軲轆是坐車上山還是步行爬山。車軲轆原來打算步行爬山,既鍛煉身體,也能更好的領略沿途風光,結果讓膽戰心驚的科長鬧得沒了爬山的精神頭,到了不上去看看又有點白跑一趟的失落,便吩咐葫蘆開車上山。
葫蘆直接把車開到了景區大門口,景區規定不準機動車輛入內,遊人只能步行,葫蘆口氣硬硬的告訴景區門衛,這是民政局車副局長來搞調研。守門的看到確實是政府公車,既不敢攔截他們的車輛,更不敢讓他們買門票,老老實實的打開了電動柵欄,請車軲轆的座駕開進了景區。葫蘆一路把車開到了半山腰的停車坪,停車坪周圍修建了一些亭台樓閣,可以供遊人乘涼歇腳。這裡是汽車可以到達的最高點,再想往上就得徒步爬山。
車軲轆和科長爬出汽車,走了幾步來到了山坡上,此時已近黃昏,斜陽夕照,雲霞翩翩,漫山遍野的花草樹木奼紫嫣紅,讓金黃色的霞光渲染得一片輝煌。放眼望去,遠方的銅州市若隱若現,暮靄猶如一層彩色的薄紗覆蓋著市區,讓人覺得市區好像虛無飄渺的海市蜃樓。風景如畫,車軲轆心曠神怡,讓殯葬管理科長招惹起來的不快煙消雲散,便和顏悅色地對科長說:「如果新陵園能建成這個樣兒,那我們也就對得起銅州市老百姓了。」
科長剛才在車上說話不當招惹車軲轆不高興,這陣不敢亂搭茬,怕哪句話說得不對車軲轆的胃口,再度惹領導生氣,只好「嗯、哦、就是」,用這些涵義不特別明顯的肯定詞句來回應車軲轆的感慨。心裡卻在反駁車軲轆:活著的才是老百姓,陵園是給死人住的,跟銅州市老百姓關係不大,死人住風景優美的陵園和住荒丘野冢沒有什麼區別,即便不給死人安排住宅,死人也不會到市委市政府門前集體上訪,活人都沒房子住,哪有錢蓋這麼漂亮的陵園給死人住。但是這話卻不敢說出口來,怕不對車軲轆的胃口。
車軲轆面對良辰美景,心裡一陣陣的往上涌感慨,想到這個世界這麼美好,當領導幹部能夠活得這麼愜意,由不得胸中豪興勃發需要好好地抒發一下,可惜既不會唱歌又不會吟詩,只好放開喉嚨啊嗚嗚地嚎叫起來,不知道的人此刻聽到這個動靜肯定會嚇一跳,以為植物園放養了發情期找不到配偶的狼豸虎豹。喊聲中一個滾瓜溜圓的胖子皮球一樣蹦蹦跳跳地從山坡下面跑到了車軲轆面前,一把握住車軲轆的雙手使勁搖著:「車局長,放出來了?沒事了?祝賀,祝賀你啊。」
車軲轆讓他給弄愣了,注目一看,人倒認識,就是人稱狗不理的植物園風景區管委會主任。這個人的臉胖成了包子,臉上的摺子也跟包子一樣多,據說有人專門數過,橫摺子六道,豎摺子六道,斜摺子六道,加起來一共十八道,跟正宗狗不理包子上的折數相符,於是惱火他漲價的老百姓就都把他叫狗不理。車軲轆甩開他的手,莫名其妙的問他:「祝賀啥啊?什麼放出來了,沒事了?怎麼回事?」
狗不理也莫名其妙:「您不是讓紀委抓起來了嗎?剛才我聽門衛說你來視察,還以為他們瞎胡扯呢,趕過來一看原來您放出來了,放出來就說明沒事了,祝賀,祝賀,值得祝賀啊。」
車軲轆差點沒氣死,橫眉怒目得追問:「你聽誰說我抓起來了?唵?誰說的?」
狗不理傻乎乎地認死理,車軲轆的反應他好像沒有任何感覺,還一個勁說:「現在大家都這麼說,銅州市都傳遍了,您就別保密了,沒關係,放出來就說明你沒事。」
車軲轆氣得發懵,剛剛孕育出來的一點好心情全都讓狗不理給破壞了,臉色僵得活像棺材板,扭頭便走。狗不理還不識趣,追在屁股後面請示:「車局長,您難得來一趟,對我們的工作提點意見建議么。」
車軲轆鑽進車裡,吩咐葫蘆:「開車。」
葫蘆還在等落在後面的科長,車軲轆卻已經等不及了,連連催促葫蘆:「開車啊。」
葫蘆只好對著車窗外面叫:「快點啊,走了。」
科長連滾帶爬地鑽進汽車,狗不理卻又追了過來:「車局長,怎麼說走就走啊?晚上一起吃頓便飯吧,算是給您壓驚接風。」這個湖塗蛋竟然至此還認為車軲轆是剛剛放出來的。
車軲轆恨不得扇他一記大耳光,可是,人家雖然級別比他低,卻不是他的部下,不好拿他撒氣,即便是他的部下,他也不能隨便扇人家耳光解氣,火悶在肚子里撒不出來,就把火氣朝葫蘆身上發:「走啊,等著吃屎啊。」
葫蘆因為狗不理這個湖塗蛋受到車軲轆的訓斥,也自然把車軲轆的怒氣轉發給他:「行了,別羅嗦了,車局長專門過來看看,要在你們這兒建火葬場呢。」說完,一腳油門,一溜煙的跑了。
狗不理看著轉眼在山腳處消失的汽車懵了,呆了一陣連忙朝山下辦公室跑,他要趕緊向主管植物園的市政園林局領導彙報:民政局車局長要在龍山植物園風景區建火葬場。
車軲轆一路沉默不語,狗不理的話讓他生氣,也讓他心驚,他不敢想象,如果他被抓起來的傳聞變成真的,那他將會怎麼辦。他心裡清楚,這種可能性並不是不存在。
萬魯生老婆李芳的問題其實並不難查,這個案子和很多同類的案子一樣,關鍵問題是有沒有決心查,有沒有手段查。紀委的辦案手段比起檢察院、公安局那些司法機關很弱,那就是缺失法律程序和司法手段的支持。所以,當他們開始調查李芳的問題時,萬魯生和上級一句「有證據嗎?」就把紀委給難住了。沒有證據就不能立案調查,不立案調查又哪來的證據?這是紀委辦案常常要面臨的悖論邏輯。立案調查沒有偵察手段配合,單單靠查賬、找當事人談話、政策攻心、雙規嚇唬是遠遠不夠的。好在洪鐘華、單立人讓萬魯生和李芳惹惱了,下了決心要查個底朝天,表面上放了李芳,暗地裡組織了紀檢監察公安三方聯合調查組,採取了一系列的偵察手段,對宏發開發建設總公司所有銀行賬戶進行了秘密調查,根據賬上資金走向再進一步的展開搜證工作,甚至把每一次提取現金的監控錄像都全部調了出來,在這種拾荒者撿破爛翻騰垃圾箱式的徹底調查下,結果讓聯合調查組大吃一驚:所謂的城市停車年費進入宏發公司以後,有三千多萬居然通過不同的渠道,分別匯入了七十多個賬戶,然後又通過不同的人、不同的賬戶把這些錢消化得一乾二淨,死鬼魏奎楊的賬戶過手的也不僅僅是六百萬,而是八百多萬,另外二百多萬也有人直接提走了現金。
專案組工作做得很紮實,凡是從錄像上能夠調出來從上述賬戶套取現金的人,都分別採取技術手段從戶籍資料里調出來身份情況,然後再一個一個地核對、掌控,很快就查明,這些錢最終通過不同的渠道匯到了香港一個叫鴻運國際貿易發展公司的賬戶上,而這個所謂的鴻運國際貿易發展公司其實是一個空殼公司,根本沒有什麼業務,往來資金數額卻很大,關鍵的問題是:這家公司銀行賬戶上留存的印鑒卻是李芳的。內地匯到這家公司賬戶上的資金很快又兌換成外幣轉匯到了美國,而萬魯生的兒子就在美國留學。
洪鐘華聽萬魯生介紹完案情,幾乎有點興高采烈了:「好,很好,你們對這個案子的調查非常深入紮實,關鍵問題是,錢你們控制了沒有?」
單立人遺憾地搖頭:「大部分都被轉走了,我們僅僅截住了一小部分,大概有五六百萬。」
洪鐘華拍板了:「這就足夠了,這個案子立刻移交給反貪局,由他們採取司法措施,馬上控制李芳,防止外逃。」
單立人提醒他:「他那兒怎麼辦?」
洪鐘華想了想說:「不搭理他,只要證據確鑿,我相信上級會支持我們的。現在通過司法機關處理這個案子,一切都按法律辦事,我想誰也不敢給反貪局下命令不准他們反貪吧?」
單立人得到了洪鐘華的全力支持,信心倍增,說了聲:「我馬上去部署一下。」起身就走,洪鐘華卻把他攔住了:「別急啊,既然來了剛好替我參謀參謀,看看這兩份車改方案怎麼樣。」
單立人急著要去辦他的事,市委書記讓他當參謀審查車改方案,他也只好耐著性子接過洪鐘華遞過來的兩沓紙一目十行的瀏覽了一遍。
洪鐘華追問:「你看哪一種比較可行?」
單立人沒有回答,卻反問了洪鐘華一個問題:「你覺得公車成禍的根源是什麼?」
洪鐘華一時回答不出來,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如果真的要去深究一下的話,還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夠說得清楚的。洪鐘華只好反問單立人:「你說是什麼根源?」
單立人說:「很簡單啊,坐公車省錢舒服還能顯示身份,誰不想坐?這就是公車成禍的根源么。」
洪鐘華沒有吭聲,單立人的回答表面上實在有些簡單化,仔細想想,倒也說出了公車成禍的基本的也是直接的原因。洪鐘華需要的答案是:怎樣才能消除這個禍患,最直接現實的目標就是怎麼樣能向省委張書記做個交待。所以洪鐘華又追問單立人:「好,就算你說的這就是公車為禍的根源,你覺得這兩份車改方案哪一個比較具有操作價值?」
單立人哈哈大笑:「書記啊,你這可是為難我了。我覺得這好像不是我們這個層面上能解決的問題。無償佔用公車,從法律層面上說違法的,因為這實際上是對國有資源的個人侵佔,等於對老百姓整體侵權。從黨的宗旨這個層面上看,黨員幹部無償佔用公車,特別是配備專車,也是違反黨紀和黨的宗旨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我們黨的宗旨,為人民服務人民就先得給你配專車嗎?從社會和諧的角度來說,公車為禍已經遠遠超出了經濟範疇,這是一個關係到社會穩定的大問題啊。老百姓深惡痛絕的三大國禍,一個是貪污受賄的腐敗官員,一個是公款消費的腐化墮落,一個就是公車私用、芝麻大個官都要配專車的公車泛濫。想一想啊,什麼叫國禍?就是國家之禍,國家的禍患。我算個啥?一個小小地級市的紀委書記,哪有那麼大的本事消除國禍?充其量我也就是處理一下李芳這種小魚小蝦,還得硬著頭皮冒著風險去干。這個問題書記我可真的幫不上什麼忙。」
說著,單立人抬屁股就走,洪鐘華讓他說得從心底往上冒冷氣,一時居然覺得僵僵的。他感覺到了,給省委張書記誇下的海口八成又要成為一個連點味道都沒有的空屁。放在平時,放個空屁倒也不至於引起多大的災難,可是在這個非常時期,在省委張書記明確拿「立黨為公、執政為民」跟他們共勉的時候,再放空屁,而且是對省委張書記放空屁,政治後果可能會很嚴重。也難怪,公車為禍已經成了全國人民深惡痛絕的,連全國政協委員、人大代表都不斷聲討、批評的惡劣問題,如果好解決,早就解決了,還至於拖到今天?他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小小地級市的市委書記,真能有本事消除這個讓全國人民憤怒不已的國禍?瞬間,洪鐘華腦海里轉了無數個圈子,結論是:這一回自己把自己套進圈子了。
單立人走到門口了,卻又回過身來彙報:「對了,洪書記,還有一件事我順便給您彙報一下,民政局那個車軲轆的事情也基本上查清楚了,發生車禍的時候是他開的車,也就是說車禍是由他超速飆車引起的。事後,為了推卸責任,他的司機替他把事情攬了下來。市交警隊調查這件事情的時候,為了隱瞞事故真相,他又給交警隊的隊長送了兩個墓穴……」
洪鐘華驚訝地問道:「你說送什麼?」
單立人:「送墓穴,就是埋骨灰的墓穴。」
洪鐘華真的啼笑皆非了:「那個交警隊長要墓穴幹嗎?現在行賄受賄真是花樣百出了。過去是送彩電冰箱,金銀首飾,後來直接送錢送卡,現在除了錢還有色,色情賄賂。我們銅州市的幹部可是更有創意,居然把埋死人骨灰的墓穴也拿來行賄,這倒也算是搞腐敗的創新意識啊。」
單立人往回走了兩步,想坐下來再跟洪鐘華詳細地說說這件事情,可是又怕一旦坐下了洪鐘華再拉著他研究什麼車改方案,就站在那兒彙報:「這個問題具有特殊性,那個交警隊長不知道聽誰說了,有兩個墓穴的風水特別好,就想買下來,剛好車福祿,就是那個副局長,人們都叫他車軲轆,託人找他遊說銷案,結果他就反過來讓車軲轆幫他買那兩個墓穴,車軲轆順手推舟就花低價買了兩個墓穴送給了他,結果他就把那起車禍銷案了。」
洪鐘華問:「你們直接跟那個車軲轆還有那個交警隊長接觸了嗎?」
單立人:「還沒有,證據已經完整了,暫時還顧不上。這件事情的性質雖然比較惡劣,但是從車禍本身來看,還是帶有一定的偶然性,那個車軲轆自己也有駕駛執照,到底是不是構成了犯罪還有待於公安機關認定。行賄問題我們還是想給他一個機會,爭取讓他主動交待,那樣在處理上可以適當的輕一些。」
洪鐘華不理解:「這件事情的性質很惡劣啊,身為國家公務人員,開了公家的車飆車玩,還對另一個國家公務人員行賄,這種人還能繼續留在公務員隊伍里嗎?」
單立人說:「根據民政局紀檢組長郭曉梅同志的介紹,這個人平常還沒有什麼別的劣跡,工作也挺努力負責的,就是有那麼個愛開飛車的毛病。我們想給他一個機會,並不是要保他,職務肯定是保留不住了,如果能夠主動交待問題,免除刑責還是可能的。」
洪鐘華聽明白了,也就對這件事情沒了興趣,他現在最頭疼的事情就是如何硬著頭皮把公車改革推動起來,不管將來效果怎麼樣,起碼對省委張書記那邊有個交待。所以就對單立人說了一句:「這件事情你們按照政策去處理吧,涉及到黨紀政紀處分的問題,按照幹部管理許可權辦就行了。」
單立人說:「那好,我們現在暫時也沒精力顧他這檔子事,等到把李芳的問題處理清楚了,再處理他的問題。我們打算先讓民政局紀檢監察組配合一下,正面接觸一下他,施加點壓力,最好能逼得他主動向組織上交待問題,爭取寬大處理。」
洪鐘華搖頭嘆息:「唉!這個人怎麼愛上飆車了呢?如果沒有這個毛病,也不至於落這麼個下場啊。」
單立人說:「車、油都是公家的,怎麼飆也不心疼。如果是老百姓家的私車,油價飛漲,哪捨得耗油耗車的干那種事情。」
洪鐘華說:「公車為禍啊,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公車為禍,如果車軲轆沒有配公車,也就不會有這場大禍了。其實,取消幹部配公車,從一定意義上說,也是對幹部的愛護,你說是不是?」
單立人沒有回答,告辭走了,他心裡想的是:有專車坐的人,誰也不會認可取消公車是組織上對自己的愛護。
單立人從洪鐘華辦公室一出來,顧不上回自己的辦公室,路上就用手機通知專案組,立刻拘押萬魯生的老婆。現在紀委和檢察機關都讓貪官污吏們教育聰明了,深知像這種把大筆資金轉移到境外的經濟犯罪分子一有風吹草動比兔子跑得還快,說不準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到了美國、加拿大那些喜歡保護中國貪官的國家藏起來,然後讓中國的反貪人員望洋興嘆,悔恨得捶胸頓足。所以,一旦發現這種案子的線索,聰明點的紀檢監察部門首先就是控制這些犯罪嫌疑人的行動。
已經憋了一肚子氣的紀委和檢察院、公安局聯合調查組的人接到單立人的電話,馬上行動,毫不留情地拘押了萬魯生的老婆,拘押理由是李芳涉嫌非法侵佔巨額國有資產。
李芳被拘押的消息飛快地傳到了萬魯生的耳中,這一次洪鐘華沒有事先找他溝通,這是一個跡像,更加說明洪鐘華對這個案子的態度非常堅決,所以他既沒有找洪鐘華交涉此事,也沒有再找省委張書記。萬魯生知道,這一次找誰可能都沒用了,如果不是拿到了確鑿證據,洪鐘華、單立人還有檢察機關絕對不敢這樣採取正規的司法手段刑拘李芳,再找省委張書記,不但無濟於事,反而會在省委領導心裡留下惡劣印象。他現在面臨的首要問題是怎麼自保。這也不是難題,生物界的爬行動物蜥蜴、水產品墨魚都給萬魯生這樣的官員作出了榜樣,那就是斷尾或者斷肢求生。經濟界也給萬魯生這樣的官員提供了借鑒,那就是股市的割肉和期貨的平倉,無論斷尾截肢還是割肉平倉,都是擺脫困境謀求生存既無奈又果斷的有效措施,這種措施由萬魯生實踐起來很簡單,只有兩個字:離婚。尤其和李芳這樣一個貪財犯法,給老公帶來無盡麻煩和羞辱的老婆離婚,更可以理直氣壯,不但可以顯得萬魯生本人乾淨,還具有了大義滅親的道德力量。
萬魯生焦躁、氣惱了一陣,回過頭來換位思考,心裡居然有了一絲暗暗的竊喜。中國人中比較缺德、尖刻的那一夥里,總結男人的三大喜事是:陞官、發財、死老婆。升官發財好理解,這放在誰身上都是好事兒。死老婆對於升了官發了財的男人來說尤其是好事兒,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而且再怎麼胡來都沒有了羈絆和道義壓力,把死老婆列為事業有成的男人三大喜事之一,雖然缺德、尖刻,卻也不無道理。萬魯生沒有死老婆,卻可以名正言順地提出離婚,離婚和死老婆相同的一點就是都沒老婆了,都有了重新選擇的資格和機會。萬魯生鬱悶了一兩天之後,想通了這個道理,心裡自然會暗暗竊喜。於是他打電話聯絡汪清清,汪清清跟他約好在銅州賓館貴賓房裡相見,萬魯生說那個地方太顯眼,他這個市長一去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著,沒事也讓人覺得有事。汪清清便問他那到什麼地方,萬魯生想了想說:「那就到永康健身俱樂部貴賓房吧。」汪清清答應了,兩人說好不見不散。
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實際上男人也一樣要為悅己者容。萬魯生相貌雖然尚且端正,但終究是過了五十歲的男人,就像開久了的汽車,用得再仔細,風吹雨淋日晒漆面也難免老化陳舊,那張老男人的臉粗糙有如廢棄的砂紙,上面還不時出現一些斑點、黑頭之類的雜質。跟汪清清好上之後,萬魯生便也開始關注起自己的那張老臉來,經過汪清清的推介,成了永康健身美容俱樂部的貴賓級成員,時不時地要去讓人家給他那張老臉做磨砂、抹泥、保濕之類的維護保養,千方百計地想要把那張老臉裝修得光亮、青春一些,以適應汪清清那張年方三十保養精細的嫩臉。永康貴賓室由此也常常成了他們幽會的場所。之所以選擇這裡,一來是這裡的設施完備,裝修不亞於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套間。二來這裡奉行的是現實意義上的自由主義,一切以客人的喜好為服務標準,像萬魯生、汪清清這類的客人如果不需要外人打擾,這裡可以做到出入往來沒有任何人能夠知道。
跟萬魯生約好之後,汪清清照例給永康健身美容會所打了招呼,她要用貴賓房,不讓任何人打擾她。
萬魯生不能說喜氣洋洋,起碼也是興緻勃勃地來到了永康健身美容會所的貴賓房,敲敲門,汪清清知道是他,在裡面嬌聲嬌氣的問道:「誰啊?」
萬魯生明明知道門是開著的,卻故意不推門進去,仍然在外面敲。他今天跟汪清清約會有兩個目的:第一個目的當然是散心找樂子,這個時候,汪清清就是他最好的心理生理補品。第二個目的就是要跟汪清清商量一下他們今後的日子,到底是維持現在這種明來暗往的曖昧關係,還是名正言順地結婚成家,重打鼓另開張,過他們的好日子。所以,今天萬魯生本能地就做出了情人的姿態,跟汪清清逗樂子,等著她來開門,下一步做什麼他都想好了……
汪清清說了一聲:「敲什麼,門開著呢。」
她已經脫去外套,換上了寬鬆的睡袍,所以懶得再下地開門。片刻仍然不見萬魯生進來,汪清清有些奇怪,只好下地開門,門一拉開,萬魯生便撲將過來,一把將她攔腰抱了起來,用鬍子拉碴的臭嘴狗聞干屎一樣在她臉上親個不停,嘴裡念叨著:「好香香,讓我一口咬死你……」汪清清咯咯嬌笑著躲閃著萬魯生的胡茬子:「痒痒,別鬧,扎……
萬魯生抱著汪清清擠進了門,然後把汪清清掄起來朝床上扔了過去……
萬魯生一把汪清清扔出去就傻眼了:記憶中的床不知道什麼時候讓人給挪了位置,過去擺床的地方現在是空蕩蕩光可鑒人的地板……汪清清沒有按照萬魯生的預期飛到軟綿綿的席夢思上,卻「撲通」一聲硬生生地摔到了地板上,動靜很沉悶,活像肉聯廠的力工搬運整扇冷凍豬肉時摔出來的聲響。汪清清實實在在地摔到了地板上,痛苦的嚎叫一聲之後沒了聲息。萬魯生嚇壞了,連忙俯身過去察看,汪清清昏了過去,一場樂極生悲的事故發生了。
萬魯生只好打電話召喚120急救車。聽到是市長親自召喚,120來的格外及時,醫生護士誰也不敢問發生了什麼,一擁而上對汪清清開展搶救,又是人工呼吸又是打強心劑,片刻汪清清總算呻吟一聲蘇醒過來,醫生護士們便抬著汪清清上了救護車朝醫院奔去。萬魯生沒有跟著去,滿肚子尋歡作樂的壞念頭此刻煙消雲散,他頹然坐到了那張可惡的床上,滿肚子怒火卻不知該朝誰發泄,怒氣沖沖離開了這間貴賓室,出門的時候把貴賓室的門摔得震天響,活像誰往大樓里扔了一顆手榴彈,把正在打掃衛生的李桂香嚇得目瞪口呆。
萬魯生趕到醫院的時候,汪清清已經被送進急救室急救,醫生告訴萬魯生汪清清沒有生命危險,就怕大腦受到傷害,現在正在做全面的體檢。萬魯生此時已經鎮定下來,又有了表演市長角色的能力,一本正經地指示醫生一定要全力以赴進行搶救,用最好的藥物,用最好的手段,有什麼困難及時提出來,市委市政府會一定會全力支持醫院救治病人。作完指示,萬魯生再無事可做,就離開醫院,回到辦公室睡了一夜。
第二天萬魯生一大早要去醫院看看心上人,卻被市委書記洪鐘華堵到了辦公室。市委、市政府同在一座大樓,兩位黨政一把手相互之間卻極少到對方的辦公室去拜訪,尤其極少沒有事先約定就貿然到對方辦公室拜訪。所以,洪鐘華主動登門拜訪就有些異乎尋常。萬魯生斷定他是要來跟他談李芳的問題,既然他已經下定決心,順水推舟跟李芳一刀兩斷,也就沒有必要再幫李芳說什麼話了。反而爭取主動,不等洪鐘華開口,搶先表態:「洪書記,李芳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你放心我會正確對待的。上一次我有意見主要還是感覺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對李芳採取組織措施有點輕率,也是怕因此對我們班子造成負面影響。現在既然司法機關已經介入,通過司法調查確定她為犯罪嫌疑人,我也無話可說,只有百分之百的支持司法機關秉公執法,一切等待司法機關的最終裁定。」
洪鐘華主動找萬魯生並不是為了談李芳的問題,對李芳的事情他已經打定主意,只要萬魯生不提他也就不提,如果萬魯生提及此事,他也很好對付,就請他去問檢察院反貪局。這樣既可以繼續維護自己的超脫和正義形像,也可以委婉表明自己的態度:一切由司法機關裁決,市委絕對不干預司法機關獨立辦案。他來找萬魯生是談公車改革的問題。自從向張書記誇口要對公車進行改革之後,這件事情就成了他的心病。不做,對張書記沒法交待,銅州市委市政府在省委張書記心裡留下的負面印象不但沒法改變,還會加上放空炮忽悠領導的惡感。現在洪鐘華面臨的局面是:顧不上改革能不能成功,起碼得先改起來再說,要想先改起來就得取得市長的支持和配合,起碼在相關會議上不能唱反調。他現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被擠進牆角的滋味。要想從牆角脫身,當務之急就是跟萬魯生重建合作關係。經過幾天的猶豫、盤算、斟酌,最終認定,在如何應對目前面臨的困境上,萬魯生和自己具有共同利益,具體到公車改革的問題上,應該會跟他達成共識。因為,說到底,如何向上面就省委張書記視察期間發生的問題作出交待,交出讓上級滿意的答卷是他們倆共同面對的問題。所以,洪鐘華今天一上班便主動登門拜訪萬魯生,採取主動跟萬魯生溝通交流推進公車改革的問題。
既然萬魯生主動提到了李芳的事情,洪鐘華也就正面跟萬魯生談起了這個問題:「老萬啊,領導幹部的家屬發生問題也不是你一個人,這種事情一是要正確對待,二是要相信組織,相信法律。說實話,進入司法程序之後,一切人家都是按照法律程序走的,事先我也不知道要拘押李芳同……等我知道了以後,人家已經採取措施了。我再多說什麼,難免有以權干預司法的嫌疑。本來我也應該找你談談,交換一下思想,後來想一想,你受黨的培養這麼多年,一定會正確對待這件事情。我也相信你跟李芳的問題沒有什麼牽連,所以就沒有主動找你談這件事情。」洪鐘華差點說出「李芳同志」這個片語,話到嘴邊又把同志的志字咽了回去。
萬魯生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而且是長期擔任領導職務的政壇老手,對黨政機構運作基本形態的了解一點也不比洪鐘華差,對市委書記在一座城市的支配地位和決定性分量看得比洪鐘華自己還清楚,洪鐘華說檢察院對市長的老婆李芳拘押之前沒有請示市委書記,打死他他也不會相信。萬魯生明明看到洪鐘華沒有誠意也沒有心情跟他談李芳的事兒,可是他還得跟洪鐘華談李芳,為他即將作出的重大決策作點鋪墊、埋點伏筆。
「洪書記,感謝你的信任,但是我還是要當著你的面鄭重說明,我個人在經濟上沒有一點問題,這個也歡迎組織上認真調查。」
其實,關於萬魯生在經濟上跟李芳的重大貪污罪行有沒有牽連,誰也不敢打包票,只能說目前調查還沒有證據證明他跟此事有關係而已。到底有沒有問題,還要看李芳的供述,萬魯生不可能親自在轉移資金的書面憑證上簽字畫押,所以,只要李芳不咬他,他就可以說他啥也不知道,李芳的事情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他這麼說,洪鐘華只好順著萬魯生的口徑安慰他:「你放心,這方面組織上是了解情況的。我建議你還是主動給省委寫一個情況,起碼李芳是你愛人,領導幹部的親屬出了這樣的問題,我們起碼應該承擔對親屬教育管理不嚴的責任啊。」
洪鐘華說的給省委寫一個情況,其實就是讓萬魯生給省委寫一份檢查的委婉說法,作為市委書記,對親屬出了嚴重經濟問題的市長提這樣的建議,既是正常的,也是應該的。對此萬魯生沒有任何反感,馬上說:「我應該向省委檢討,也應該向市委檢討,我也正打算向省委、市委寫出書面檢查。李芳這個人過去還可以,自從我擔任了領導職務以後,她的脾氣性格就隨著我的職務變化不斷地變化,有時候想想她以前的樣子,我都覺得現在的她是假的。這個女人,真不是個好東西,不管將來組織上、法律上要怎麼處理她,我都不能和她再過了。」
他這麼一說反倒讓洪鐘華驚訝了:「你要跟李芳離了?」
萬魯生作出義憤填膺的樣兒說:「她給國家造成了那麼大的損失,給組織造成了那麼惡劣的影響,給我們家庭造成了那麼大的麻煩,這種女人你說我還能要嗎?還能再跟她在同一間屋子相處嗎?」
洪鐘華有那麼一刻幾乎被他義正詞嚴的憤怒樣兒迷惑了,隨即卻差點笑出來。「升官發財死老婆」的損話他也聽到過,想到整治腐敗,整來整去倒給萬魯生辦了好事兒,洪鐘華啼笑皆非,忍不住拐著彎兒刺了他一句:「聽說汪清清摔壞了,你沒到醫院看看,不要緊吧?」
他這麼一問,萬魯生臉皮再厚也忍不住老臉微紅,硬挺著故作鎮靜:「書記,我跟你說正經事呢,你提汪清清幹嗎?我正式向你聲明啊,我跟汪清清啥事沒有,充其量也就是在高爾夫球場上遭遇過幾回,你可別聽那些無聊的人沒事嚼舌頭啊,這可是關係到我老萬的名譽問題,你當書記的可不能跟著起鬨啊。」話說完了不由得暗暗心驚,汪清清讓他扔到地上摔傷了的事情是昨天晚上才剛剛發生的,今天一大早洪鐘華就知道了,足以證明洪鐘華耳聰目明,掌控官員動態的能力大大超出了萬魯生的想象。萬魯生斷定,汪清清到底是怎麼摔傷的,這位書記肯定也心知肚明,想到這裡,心裡不由怦怦亂跳。
洪鐘華半真半假的逗萬魯生:「汪清清是政府接待處長,你這個做市長的可要關心啊,我們談完事兒,你趕緊去看看吧。領導關懷下級是正當的,我可沒往歪里邪里想啊。」
萬魯生此時無論從心理上,還是從道義上,都佔了絕對下風,不敢再跟洪鐘華半真半假地談論汪清清,忽然想起還沒有給洪鐘華沏茶,連忙張羅著給洪鐘華沏茶,藉機變換話題:「書記,喝什麼茶?我們邊喝邊談,到時候可別讓你出去了說到我辦公室我連杯茶都不給你喝。我這可有今年剛剛採摘下來的新茶,西湖龍井,正宗的,我給沏一杯品嘗一下。」
洪鐘華來的目的是要在推進公車改革這件事情上取得他的支持配合,萬一出了什麼漏洞,也多一個人承擔責任,所以也就不再跟他半真半假地鬥法比高低,接過他沏好的茶嗅了一嗅,然後輕啜一口,連連讚歎:「好茶,好茶,味道清香,入口唇齒生津,哪搞來的?」
其實洪鐘華喝茶跟喝水沒有什麼區別,只要有茶葉味道就行,根本辨別不出來好茶和孬茶的區別,這麼說也不過就是湊趣活躍個氣氛。萬魯生從抽屜里掏出一個茶葉盒:「洪書記一看就是雅士,俗話說酒鬼煙鬼茶神仙,只有茶是真正有品位有雅興的人才能夠享受的,這罐茶送你了,這可不是賄賂啊。」
洪鐘華接過茶葉反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又看,萬魯生奇怪的問他:「看什麼?」
洪鐘華說:「看樣子這罐茶葉來路還算正當,如果不正當,上面肯定得把價錢標上,茶葉喝不出價錢來,不標明價錢,這禮不就白送了。」
萬魯生哈哈大笑:「剛剛說你是懂得喝茶的雅士,這怎麼就又露出俗套來了?真正懂茶葉的人,你還別說,沏上茶,聞一聞,就能把價錢說出個八九不離十來。」
洪鐘華也哈哈一笑:「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不客氣了。」
如果此時有外人進來,看到洪鐘華和萬魯生兩個人你來我往的聊天說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倆人之間其實存在著比台灣海峽還深的鴻溝。說來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官場如商場,既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利益決定一切,利益一致的時候就是同志、朋友,利益衝突的時候,就是敵人、對手。現在洪鐘華和萬魯生同樣面臨著巨大的危機,如何儘快挽回省委張書記視察期間留下來的負面影響,確保政治前途的平坦、順暢,這是他們利益的交匯點,一旦認清了兩人之間的利益共同點,書記和市長組成的這盤大磨,儘管免不了損耗,卻還是能夠把小麥磨成麵粉的,雖然磨出來的麵粉有可能存在質量問題,卻也終究是麵粉不是沙子。
洪鐘華啜吸了兩口西湖龍井之後,先開始講大道理:「老萬啊,省委張書記視察期間出現的問題,還有張書記臨走之前給我們留下的贈言,是對我們銅州的工作沉重的鞭策啊。前幾天省委張書記打過來電話,正面向我們提出了這個問題,壓力大啊。」
萬魯生:「張書記留下的贈言其實是在批評我們,這誰心裡都有數,省委肯定比我們更清楚,我跟你一樣,也覺得壓力大啊,再加上李芳這一檔子事,簡直就沒辦法說了。上一次聯席會議上確定的幾件事情現在正在推進,很難啊,東拼西湊大概弄了四百萬塊錢,先給馬屁……三順灘的拆遷戶補償一些,先把眼前的事情應付一下,明年再說明年的話吧。」
洪鐘華心裡暗想:也不知道你是傻還是呆,就這個樣子,不抓緊辦幾件像模像樣的人事兒,明年銅州市還有沒有你我的發言權都難說。心裡這麼想著,嘴上就把話頭朝公車改革上引:「三順灘的問題再不能拖了,你說得對,先湊一些資金把眼前的事情應付一下,可是要想辦法徹底解決問題,明年的財政預算一定要給三順灘留下足夠的一塊來。開源節流,具體地說,就是要一條一條地落實具體措施,不然我們老是處於被動挨打的地位,不要說經濟社會的發展,就是要保住現在的經濟社會發展成果都難。對了,最近兩個部門報上來的車改方案,你看了沒有?」
萬魯生說:「看了,一左一右兩個極端,很難啊。」
洪鐘華開始掀牌:「改革么,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沒有改之前,哪一件不是很難的?真的改了,也就改了,成果怎麼樣要靠實踐來檢驗了。」
萬魯生反問洪鐘華:「你的意見是先改起來?」
洪鐘華說:「我們總得找到一個突破口啊,不然就這樣死死不了,活活不旺,再拖下去,省委那邊我們都沒辦法交待了。」
萬魯生明白了洪鐘華的意思,同是官場人,每個人說出來的話背後代表了什麼意思,只要設身處地,基本上都能夠猜個八九不離十:「省委是不是催了?省委對我們的車改方案是不是有什麼指示?」
洪鐘華也不再藏著掖著,直截了當地把省委張書記打來電話,追問銅州市處理他視察期間發生問題的進展情況的事情說了,然後說:「張書記對我們搞車改的事情非常感興趣,也表態積極支持,認為這是一項利國利民,有利於建設和諧社會的好舉措,也希望我們能在這個困擾政府,讓百姓深惡痛絕的焦點問題上有點突破,給全省各地開展這方面的改革積累一些經驗。」
萬魯生徹底明白了,肯定是洪鐘華在省委張書記面前誇下了海口,起碼是作出了明確的承諾,不然他不會對這件事情這麼著急。萬魯生早就拿定了主意,現在的局面對銅州市委市政府很不利,對他自己尤其不利,完全可以用內外交困四個字來形容。現在最佳選擇就是跟這位市委書記同心協力,共度難關,這個時候如果兩個人鬧起來,沒人會來認真評判誰是誰非,最終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而自己肯定是最大的輸家。洪鐘華還有可能換個地方繼續當他的官,而他萬魯生最好的出路可能就是被發配到哪個成年累月都沒人想得起來的單位冷凍起來,甚至丟官去職被打回原點也不是不可能,終究他的後院還有李芳那麼一大灘臭狗屎。想通了這一點,萬魯生對洪鐘華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再也沒了半點與洪鐘華爭強鬥狠的勇氣,唯唯諾諾謙卑的如同一個戰敗的俘虜:「洪書記,你的經驗比我豐富,工作能力也比我強,你說怎麼干就怎麼干,我保證政府這邊全力以赴支持配合。」
洪鐘華聽了他這個態度,微微頷首,慶幸自己對萬魯生的判斷完全正確。萬魯生為了表示對洪鐘華的支持、配合、服從,在表完態之後又進一步的提出了自己的建議:「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抓緊召開一個常委會,統一常委們的思想,確定採用哪個方案,然後毫不猶豫地全面鋪開。做這種事情,既不能遲疑,更不能聽那些沒名堂的議論,看準了就下決心干,干錯了再改么。」
洪鐘華明白,這是萬魯生真心實意地向他示好,放在過去,這種事情他一定要嚷嚷著經過市長辦公會議,四套班子聯席會議等等可有可無的程序,因為在那些會議上他作為市長有著相當的影響力和決策權。而常委會上,洪鐘華是絕對的主導力量,即便他萬魯生不同意的事情,常委們也不會看他萬魯生的態度,眼睛盯著的都是洪鐘華。現在他提出在常委會上討論車改方案,而且一旦決定了就全力推開,就是要擺出對洪鐘華全方位合作的姿態。洪鐘華當然希望那樣,可是又不能那樣,關係到這種重大改革的問題,他還是願意有儘可能堅實的班子基礎和儘可能廣泛的民意基礎,這樣做,最低限度,出了問題還可以說是經過廣泛討論廣泛徵求意見的結果,起碼能夠抵擋拍腦袋決策、個人獨斷專行、小圈子改革的詬病。
「這樣吧,」洪鐘華對萬魯生說:「還是先廣泛徵求一個幹部和班子其他成員的意見,在大家意見趨於統一的基礎上再由常委會最終拍板妥當一些,你看呢?」
萬魯生現在是洪鐘華說啥都行,馬上連連贊同:「還是書記考慮得更加周到一些,這樣也好,能夠有更加廣泛的群眾基礎,領導幹部思想統一了也有利於改革的順暢推進。」
銅州市兩大巨頭在對公車改革的問題上達成了空前的一致,正話說完了,也沒有更多的閑話可說,洪鐘華告辭,萬魯生一直把洪鐘華送到了電梯口。送走了洪鐘華,萬魯生這才倒出空來,匆匆忙忙朝醫院跑,去看望被他摔傷了的心上人汪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