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山東
第一回進山東,春正發生,出潼關沿著黃河古道走,同車裡有著幾個和尚——和尚使我們與古代親近——恍惚里,春秋戰國的風雲依然演義,我這是去了魯國之境了。魯國的土地果然肥沃,人物果然禮儀,狼虎的秦人能被接納嗎?沉沉的胡琴從那一簇藍瓦黃牆的村莊里傳來,音綿長,和那一條並不知名的河,在暮色蒼茫里蜿蜒而來又蜿蜒而去,瀰漫著,如麥田上濃得化也化不開的霧氣,我聽見了在泗水岸上,有了「逝者如斯夫」的聲音,從孔子一直說到了現在。
我的祖先,那個秦贏政,在他的生前是曾經焚書坑儒過的,但居山高為秦城,秦城已壞,鑿池深為秦坑,自坑其國,江海可以涸竭,乾坤可以傾側,唯斯文用之不息,如今,他的後人如我者,卻千里迢迢來拜孔子了。其實,秦贏政在統一天下后也是來過魯國舊地,他在泰山上祀天,封禪是帝王們的舉動,我來山東,除了拜孔,當然也得去登泰山,只是祈求上天給我以藝術上的想象和力量。接待我的濟寧市的朋友說:哈,你終於來了!我是來了,孔門弟於三千,我算不算三千零一呢?我沒有給偉大的先師帶一束干肉,當年的蘇武可以唱「執瓢從之,忽焉在後」,我帶來的唯是一顆頭顱,在孔子的墓前叩一個重響。
一出潼關,地傾東南,風沙於後,黃河在前,是有了這麼廣大的平原才使黃河遠去,還是有了黃河才有了這平原?嘔嘟嘔嘟的車輪整整響了一夜,天明看車外,圓天之下是鉛色的低雲,方地之上是深綠的麥田,哪裡有紫白色的桐花哪裡有村莊,粗糙的土坯院牆磚雕的門樓,腳步沉緩的有著黑紅顏色而褶紋深刻的后脖的農民,和那叫聲依然如豹的走狗——山東的風光竟與陝西關中如此相似!這種驚奇使我必然思想,為什麼山東能產生孔子呢?那年去新疆,愛上了吃新疆的饢,懷裡揣著一塊在沙漠上走了一天,遇見一條河水了,蹲下來洗臉,日地將饢拋向河的上游,開始洗臉,洗畢時饢已順水而至,揀起泡軟的饢就水而吃,那時我歌頌過這種食品,正是吃這種食品產生了包括穆罕默德在內的多少偉人!而山東也是吃大餅的,蔥卷大餅,就也產生了孔子這樣的聖人嗎?古書上也講,泰山在中原獨高,所以生孔子。聖人或許是吃簡單的粗糙的食品而出的,但孔子的一部《論語》能治天下,儒家的文化何以又能在這裡產生呢?望著這大的平原,我醒悟到平原是黃天厚土,它深沉博大,它平坦遼闊,它正規,它也保守而滯積,儒文化是大平原的產物,大平原只能產生出儒文化。那麼,老莊的哲學呢,就產生於山地和沼澤吧。
在曲阜,我已經無法覓尋到孔子當年真正生活過的環境,如今以孔廟孔府孔林組合的這個城市,看到的是歷朝歷代皇帝營造起來的孔家的赫然大勢。一個文人,身後能達到如此的豪華氣派,在整個地球上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了。這是文人的驕傲。但看看孔子的身世,他的生前凄凄惶惶的形狀,又讓我們文人感到一份心酸。司馬遷是這樣的,曹雪芹也是這樣,文人都是與富貴無緣,都是生前得不到公正的。在濟寧,意外地得知,李白竟也是在濟寧住過二十餘年啊!遙想在四川慘觀杜甫草堂,聽那裡人在說,流離失所的杜甫到成都去拜會他的一位已經做了大官的昔日朋友,門子卻怎麼也不傳稟,好不容易見著了朋友,朋友正宴請上司,只是冷冷地讓他先去客棧里住下好了。杜甫蒙受羞辱,就出城到郊外,仰躺在田埂上對天浩嘆。尊詩聖的是因為需要詩聖,做詩聖的只能貧困潦倒。我是多麼崇拜英雄豪傑呀,但英雄豪傑輩出的時代,斯文是掃地的。孔廟裡,我並不感興趣那些大大小小的皇帝為孔子樹立的石碑,獨對那面藏書牆鍾情,孔老夫子當周之衰則否,屬魯之亂則晦,及秦之暴則廢,遇漢之王則興,乾坤不可久否,日月不可久晦,文籍不可久廢啊!當我立於藏書牆下留影拍照時,我吟誦的是米莆讚詞: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既無孔子;孔子之後,更無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出得孔府,回首府門上的對聯,一邊有富貴二字,將富字寫成「富」,一邊有文章二字,將章字寫成「章」。據說「富」字沒一點,意在富貴不可封頂,「章」字出頭,意在文章可以通天。啼,這只是孔子後人的得意。衍聖公也是一代一代的,這如現在一些文化名人的紀念館,遺蠕或子女大都能當個紀念館長一樣的。做人是不是偉大的,先前姑且不論,死後能福及子孫後代和國人的就是偉大的人。孔子是這樣,秦贏政是這樣,毛澤東也是這樣,看著繁榮富裕的曲阜,我就想到了秦兵馬涌所在地臨潼的熱鬧。
在孔廟裡我睜大眼睛察看聖跡圖,中國最早的這組石刻連環畫,孔子的相貌並不俊美,頭凹臉闊,豁牙露鼻。因父親與一個年齡相差數十歲的女子結婚,他被稱為野合所生,身世的不合俗理和相貌的醜陋,以及生存困窘,造就了千古素王。而秦贏政呢,竟也是野合所得。有意思的是秦贏政做了始皇,焚書坑儒,卻也能到泰山封禪,他到了這裡,不知對孔子作何感想?他登泰山天降大雨,想沒想到過因泰山而有了孔子,也可以說因孔子而有了泰山,在泰山上他能祀天,是而得以武功得天下又以武功守天下嗎?
我在泰山上覓尋我的祖先遇雨而避的山崖和古松,遺憾地沒有找到這個景點。聽導遊的人解說,我的祖先畢竟還是登上了山頂,在那裡燃起了熊熊大火與天接通,天給了他什麼昭示,後人恐怕不可得知,而事實是秦亡后,就在泰山之下,孔廟孔府孔林如皇宮一樣矗起而千萬年裡香火不絕。孔子就是五嶽獨尊的泰山嗎?泰山就是永遠的孔子嗎?登泰山者,人多如蟻,而幾多人真正配得上登泰山呢?我站在拱北石下向北面的峰頭上看,我許下了我的宏願,如果我有了完成夙命的能力和機會,我就要在那個峰頭上造一個大廟的。我撫摸著拱北石,我以為這塊石頭是高貴的,堅強的,是一個陽具,是一個拳頭,是一個衝天的驚嘆號。
古人講:登泰山而一覽眾山小。周圍的山確實是小的,小的不僅僅是周圍的山,也小的是天下。我這時是懂得了當年孔子登山時的心境,也知道了他之所以惶惶如喪家之犬一樣到處遊說的那一份自信的。
我帶回了一塊石頭,泰山上的石頭。過去的皇帝自以為他們是天之驕子,一旦登基了就來泰山封禪的,但有的定都地遠,他們可以來泰山祀天,也可以自家門前築一個土丘作為泰山來祀,而我只帶回一塊石頭——泰山石是敢擋的——泰山就永遠屬於我,給我拔地通天的信仰了。
進山東的時候,我是帶一批《土門》要參加簽名售書活動的,在濟寧城裡搞了一場,書店的人又動員我能再到曲阜搞一次,我斷然拒絕了。孔子門前怎能賣書呢?我帶的是《土門》,我要上泰山登天門,奠地了還要祀大啊!我站在山頂的一節石階上往天邊看去,據說孔子當年就站在這兒,能看到蘇州城門洞口的人物,可我什麼也看不見,我是沒有孔子的好眼量,但孔子教育了我放開了眼量,我需一副好的眼力去看花開花落,看雲聚雲散,看透塵世的一切。懷著拜孔子。登泰山的願望進山東,額外地在濟寧參觀了武氏祠的漢畫像石,多麼驚天動地的藝術!數百塊的石刻中,令我驚異的是最多的畫像竟是孔子見老子圖。中國最偉大的會見,歷史的瞬間凝固在天地間動人的一幕,年輕的孔子恭敬地站在那裡,大袖筒中伸出兩隻雁頭,這是他要送給老子的見面禮。孔子身後是顏回等二十人,四人手捧簡冊,而子路頭有雄雞,可能是子路生性喜辯愛斗的吧。這次會見,兩人具體說了些什麼,史料沒有詳載,民間也不甚傳說,而禮儀之邦的芸芸眾生卻津津樂道,於此不疲,以至於有這麼多的石刻圖案。老子在西,孔子在東,孔子能如此地去見老子,但孔子生前為什麼竟不去秦呢?這個問題我站在泰山頂上了還在追問自己,仍是究竟不出,孔子說登泰山而賦,我要賦什麼呢?我要賦的就只有這一腔疑惑和惆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