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米溪
根鳥逃出鬼谷,向西走了三天,心情漸漸變得低沉,逃出地獄的激動與狂喜一點一點地丟在了荒野小道上。對前方,他沒有牽挂,自然也就更無熱情與衝動。他想振作一下精神,催馬快行,但無奈,他總不能讓自己振作起來。他能一整天軟綿綿地坐在馬上,任由馬將他載著西去。天上的太陽和雲彩、路兩旁的樹林、村莊、莊稼地以及牛羊與狂吠的狗,所有這一切,他都不在意。他自己說不明白到底為什麼落得如此狀態。是對自己心中的那個信念開始懷疑了?是因為被鬼谷的生活以及逃脫一下子耗盡了精力?……他想不明白,只能發獃。
這天傍晚,他終於在荒野上的大槐樹下找到了原因:他想家了!當時,正是晚風初起時,天上的薄雲,一朵朵,向東飄去。他望著那些薄雲,拚命想起家來。他想念父親,想念菊坡的一切。這種想念,一下子變得刻骨銘心。自從離開菊坡之後,他還從未如此強烈地想念過家——那個僅僅由他與父親兩人組成的家。他居然倚著大槐樹,淚水滾滾地哭泣起來。
深夜,他終於情不自禁,騎上白馬,掉轉馬頭,披星戴月,直向東去。
他將一直盤桓在心的大峽谷暫時忘得一乾二淨。
他恨不能立即站在菊坡的土地上,看到父親的面容,聽到父親的聲音。他什麼也不想要了,他只想要菊坡、父親與家。他騎在馬背上,走在異鄉的路上,眼前的情景卻都是菊坡的。
根鳥回到菊坡時,是秋天。
菊坡的秋天是明凈而富饒的,又稍微帶了一些傷感。
葉葉秋聲。根鳥騎在馬上,再一次沉浸在菊坡所特有的秋天的絮語聲中。滿山的樹,除了松柏,都已開始變色,或紅色,或橙色,或黃色,或褐色,一片片,一團團,一點點,說不清的好看。從山道往下瞧,已涼意深重。被樹枝覆蓋的山澗,時時傳來涼涼的水聲。枝葉偶漏一點空隙,便可借著秋光,看見澗中的清水如銀蛇一般滑過。被秋露和山中霧氣所浸潤的枝葉與果實,都在散發好聞的氣息,它們融合在一起,飄散著,直把秋的氣息瀰漫在你所需要的空氣中。鳥的鳴叫聲,比春天的安靜,比夏天的清晰、明亮,讓人覺得耐聽,又讓人覺得這叫聲怕是它們在這一年裡的尾聲了。
村子在山下。
根鳥騎著馬,一直在走下坡路,身子不由自主地挺得筆直。
快到村子時,便遠遠地見到了菊坡所特有的柿子樹。一棵一棵,散落在坡上、水邊,葉子都已被秋風吹落,而柿子卻依然掛滿枝頭。它使人想到,不久前,它們還一顆顆藏在厚厚的葉子里,而忽然地在一天早上,葉子飄盡,它們一顆一顆地都袒露了出來,一顆一顆的,像走出深院的閨女,來到了大庭廣眾之下,都害羞得很,不由得臉都紅了,一顆顆地互相看著,越看臉越紅。無奈,它們已無處躲藏,也就只好安安靜靜地讓太陽看,讓月亮看,讓人看了。
根鳥終於看見村子里了。
這是中午時分。炊煙東一縷、西一縷地升起來,又被風吹散,混進半空中的霧氣里。
根鳥從未注意過菊坡人家的炊煙。而此時,他卻勒住馬看著:菊坡的炊煙竟然也是好看的。它使根鳥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溫暖與親切。他忽然感到餓了,用腿一敲馬肚,白馬便朝小溪跑去。到了溪邊,他翻身下馬,跪在溪邊,用一雙黑黑的手,掬了一捧,又掬了一捧清水喝進肚裡。他看到了幾尾也只有菊坡的溪水裡才有的那種身體纖弱的小魚,正和從樹上垂掛下來的幾根枝條無憂無慮地嬉戲。他用手撩水朝它們澆去,它們一忽閃就不見了。
剩下的一段路,根鳥是將馬牽在手中走的。越是臨近家門,他倒越是顯得沒有急切與慌亂。
走到村口時,根鳥遇到的第一個人是黑頭。黑頭正坐在村口的磨盤上吃柿子。根鳥一眼就認出了黑頭,但黑頭卻沒有認出他來。
黑頭看著風塵僕僕的根鳥,愣了半天。當他終於從根鳥那張黑乎乎的臉上認出了根鳥的那雙眼睛時,柿子竟從手中落下,跌成一攤橙色的泥糊。他張著沾滿柿汁的嘴,慢慢站了起來,並慢慢往後退去。
「我是根鳥。」根鳥朝他微笑著。
不知是因為黑頭覺得根鳥是個跟瘋子差不多的人而讓他懼怕,還是因為根鳥失蹤多日、現在卻又如幽靈般出現而使他感恐慌,他竟久久地不敢上前,並兩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根鳥出走後,父親在別人問起時,還從未向一個人說過他究竟去哪兒了,去幹什麼了。一是因為在父親看來,根鳥是聽從天意而去的,既然是天意,也就不必讓人知道;二是因為父親心中認定,當菊坡的人知道他的兒子竟是為一根莫名其妙的布條和一兩場夢而去時,肯定會加以嘲笑的。他不想與這些很好的鄉親為兒子爭辯,為自己與兒子共抱同一個念頭而爭辯。他不肯作答,使菊坡的人又一次想起根鳥的母親的奇異的失蹤,便抱了一種神秘感不再去追問。時間一長,菊坡的人差不多都將根鳥忘了。
而根鳥竟突然出現在菊坡的村口。
黑頭抬起手,指著根鳥,神情恍惚地說:「你……你是根鳥嗎?」
根鳥說:「黑頭,我是根鳥,我就是根鳥!」
黑頭衝上來,幾乎鼻子碰鼻子地在根鳥的臉上審視了一番,在嘴中喃喃:「是根鳥,是根鳥……」他掉轉身去直向村裡跑,一邊跑,一邊狂叫:「根鳥回來了!根鳥回來了……」
村裡人聞訊,紛紛趕來了。
根鳥牽著馬,走在熟悉的路上,朝村中走著。
村裡的人看到根鳥,反應與剛才的黑頭差不多。他們都在與根鳥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站住,朝他看著。
根鳥牽著馬,朝他們微笑著。他覺得這一張張被山風吹成黑紅色的面孔,都非常親切。回家的感覺,已經如走入溫泉一般,隨著身體的一步步進入,溫暖與濕潤也在一寸寸地漫上心來。
一位年長者第一個走過來,說:「孩子,快回家吧。」
根鳥點點頭,牽著馬,和那位年長者一起,穿過人群往家走。多日不見他們了,他還有點害羞。
年長者說:「你回來得正是時候。」
根鳥不太明白年長者話中的意思:「我爸他還好嗎?」
年長者說:「你回到家就知道了。」
根鳥是在人們的簇擁之下走到自家的院門口的。他把馬拴在院門前的樹上,推開了院門。在院門發出一陣沙啞的聲音的那一刻,根鳥心中飄過一絲凄涼。從前的院門聲不是這樣的。它怎麼變得如此艱澀?院子里的景象,也缺乏生氣。他在院中站了片刻之後,才朝虛掩著的屋門走去。
人群在院門外都停住了,只有那位年長者跟隨根鳥走進了院子。
年長者在根鳥準備推門時,說:「孩子,你父親,怕是活不長久了,你快點進屋吧,他心中不知多麼想你呢。」
根鳥回頭看了一眼人群,推開了屋門。
根鳥一時還不能適應屋裡的昏暗,只覺得眼前糊糊塗塗的。他輕輕叫了一聲:「爸爸。」
沒有父親的回答。
「爸爸。」根鳥已一腳踏進了父親的房間。
黑暗裡傳來微弱的聲音:「誰呀?」
「爸爸,是我。我是根鳥。我回來啦!」
「根鳥?你是根鳥?你回來啦?你真的回來啦?」
根鳥走到父親的床邊。借著小窗的亮光,他看到了父親的面容:這是一張極端消瘦而憔悴的臉。
「爸爸,你怎麼啦?」根鳥跪在床邊,將冰涼的手伸過去,摸著父親的同樣冰涼的臉。
父親看清了根鳥,兩顆渾濁的淚珠從眼角滲出而滾落到枕頭上。他朝根鳥吃力地笑著,嘴中不住地小聲說:「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爸爸,你到底怎麼啦?」根鳥的雙眼已模糊成一片。
那位長者在根鳥的身後說:「你父親半年前就病倒了。」
根鳥用衣袖擦去眼中的潮濕。父親的面色是蠟黃的;眼窩深陷,從而使眉骨更為凸現;嘴巴癟進去了,從而使顴骨更為凸現。父親躺在被子下,但根鳥覺得那被子下好像就沒有父親的身體——彷彿他的身體已經瘦得像紙一般薄了。
晚上,根鳥與父親睡在一張床上。
父親問道:「你找到那個大峽谷了嗎?見到那個小姑娘了嗎?」
根鳥不做聲。
「那你怎麼回來了?」
「我想家。」
父親嘆息了一聲:「你怎麼能半途而廢呢?」
根鳥不做聲,只是用手在被窩裡撫摸著父親乾瘦的腿。
「你這孩子呀,最容易相信一件東西,也最容易忘記一件東西。你這一輩子,大概都會是這樣的……」
根鳥用雙臂抱住了父親的雙腿。他讓父親說去,而自己卻一句話也不願說。此時此刻,他只想抱緊父親的雙腿。
七天後,父親便去世了。
從墓地回來后,根鳥並不感到害怕,只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單。他有點不願回到那間曾與父親一起度過了十四個春秋的茅屋。大部分時間,他就坐在院門口,神情漠然地去看秋天在菊坡留下的樣子。
根鳥一直記不起大峽谷。
兩天後,根鳥走進了自家的柿子林。他小心翼翼地往筐里收摘著成熟的和將要成熟的柿子。他給菊坡人的印象是:從此,根鳥將像他的父親一樣,成為菊坡的一個獵人,一個農人,他不會再離開這個地方了,他將在這裡長成青年,然後成家、生小孩,直至像他父親一樣在這裡終了。
根鳥解開了馬的僵繩:你願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但白馬沒有遠走,只是在離根鳥的家不遠的地方吃草,而太陽還未落山時,便早早又回到了院門口的大樹下。
秋天將去時,根鳥的心緒又有了些變化。而當冬天正從山那邊向這裡走來時,他開始變得煩躁不安,彷彿心底里有一顆沉睡的種子開始醒來,並開始膨脹,要頂開結實的泥土,生出嫩芽。
根鳥開始騎白馬,在菊坡的河邊、打穀場上或山道上狂奔。
菊坡村的小孩最喜歡看這道風景。他們或站在路邊,或爬到樹上,看白馬馱著根鳥,在林子里如白光閃過,在路上跑起一溜粉塵。有幾個膽大的,故意站在路中央,等著白馬過來,眼見著白馬就要衝到自己跟前了,才尖叫著,閃到路邊,然後在心中慌慌地享受著那一番刺激。
根鳥讓白馬直跑得汗淋淋的,才肯撒手。然後,他翻身下馬,倒在草叢裡喘息。白馬的嘴角流著水沫,喘息著蹲在根鳥的身邊。這時,會有一兩隻牛虻來叮咬,它就用耳朵或尾巴去扇打,要不,就渾身一抖,將它們趕走。白馬終於徹底耗盡了氣力,最後連那幾隻牛虻也懶得去趕了,由它們吸它的血去。這時,稍微有了點力量的根鳥,就從草叢裡掙紮起來,走到白馬身旁,瞄準了牛虻,一巴掌打過去。當手掌離開馬的身體時,手掌上就有了一小片血。
這天,白馬馱著根鳥在河邊狂奔,在拐彎時,一時心不在焉的根鳥被摜下馬來,落進了河水中。水很涼。就在他從水中往岸上爬時,他的頭腦忽然變得異常的清醒。他本應立即回家換上衣服,但卻濕淋淋地坐在河邊上。他朝大河眺望著。大河空空的,只有倒映在它上面的純靜的天空。而就在他將要離去時,他忽然看到遠處縹緲的水汽中,悠然飄出了父親。他看不太清楚,但他認定了那就是父親。父親懸浮在水面上,默然無聲。而根鳥的耳邊卻又分明響著父親的聲音:「你怎麼還在菊坡?」他心裡一驚,睜大了眼睛。隨之,父親的影子就消失了,大河還是剛才的那個大河,河面上空空的。
根鳥騎上馬背。此刻,他的耳邊響著父親臨終的那天晚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從牙縫擠出的兩個字:天意。
根鳥騎著馬在村裡村外走了好幾遍,直走到天黑。他要好好再看一遍生他養他的菊坡村,然後直讓它被深深地吃進心中。
這天夜裡,菊坡村的一個人夜裡出來撒尿,看見村西有熊熊的火光,便大叫起來:「失火了!失火了!」
人們被驚動起來,紛紛跑出門外。
根鳥正站在大火面前。那間曾給他和父親遮蔽烈日、抵擋風寒的茅屋,被他點燃后,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燒。
火光映紅了菊坡的山與天空。
菊坡的人似乎感到了什麼,誰也沒有來救火,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火光將熄時,根鳥騎上了白馬。他朝菊坡的男女老少深情地看了最後一眼,那白馬彷彿聽到了遠方的召喚,未等他示意,便馱著他,穿越過火光,重又賓士在西去的路上。
菊坡的人聽見了一長串回落在深夜群山中的馬蹄聲。那聲音後來漸小,直到完全消失,只將一絲惆悵永遠地留在菊坡人的心裡。
走上大平原的路,是根鳥剛滿十七歲的那年春天。
這是根鳥第一次見到平原,並且是那樣平坦而寬廣的大平原。它也許不及根鳥所走過的荒漠闊盪與深遠,但它也少了許多大漠的荒涼與嚴酷。它有的是柔和、清新與流動不止的生命,並且,它同樣也是開闊的,讓人心胸開朗。根鳥看得更多的是山。山固然也是根鳥所喜歡的,但山常常使根鳥感到目光的受阻。屏障般的山,有時使根鳥感到壓抑。在菊坡時,他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翻過山去。但結果總是讓他有點失望,因為會有另一座山再次擋住他的視野。大山使根鳥直到他真正走出之後,才第一次感受到遙遠的地平線。此時的平原,使根鳥的眼睛獲得了最大的自由。他的目光可以一直看下去,一直看到他的目光再也無力到達的地方。他沐浴在大平原溫暖濕潤的和風中,心中有說不出的清爽與愉悅。
春天的平原,到處流動著濃濃的綠色。
根鳥將馬牽到一條小河邊,然後用乞討的飯盆,一個勁地向馬身上潑水,直將白馬洗刷得不剩一絲塵埃。
根鳥騎著白馬,走在綠色之中。旅途的沉悶與單調,似乎因為大平原的出現而暫時結束了。根鳥在馬上哼唱起來。一開始,他的哼唱還很認真,但過不一會兒,他就使自己的哼唱變得有點狂野起來。他故意讓聲音扭曲著,讓它變得沙啞,把本來應該自然滑下去的唱腔,硬是拔向高處,而把應該飛向高處的唱腔,又硬是讓它跌下萬丈深淵。他覺得這樣過癮。他不怕人聽見后說他唱得難聽——難聽得像才剛剛學會叫的小狗的吠聲。
在春天的太陽下,他的這種好心情,直到太陽偏西,才慢慢淡化下來。
馬來到了一條筆直的大道上。道雖寬,但兩邊的雜草卻肆意地要佔領路面,也就只剩下中間一條窄窄的小道。馬走過時,在土道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清晰的蹄印。
馬走了一陣,根鳥遠遠地看到前面有一個紅點兒。那個紅點兒在一抹綠色中,很誘人。他就讓馬走得快了些。過不一會兒,他就看清了那是一個人。再過了一會兒,他就看清了那是一個女孩兒。這時,他就不知道讓自己的馬是快些走還是慢些走好了。他猶豫起來。那馬彷彿要等他拿定主意,也就自動放慢了腳步,還不時吃一口路邊的嫩草。
馬幾乎用了和女孩同樣的速度走了一陣之後,才在根鳥的示意之下,加快了步伐。
根鳥已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見那個女孩的背影了:這是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孩兒,穿一條黑色的長裙,上身又套了一件短短的緊身紅衣,頭髮很長;隨著走動,那一蓬頭髮就在紅衣服上來回滑動,閃著黑亮的光澤。她提了一隻很精緻的藤篋。或許是藤篋中的東西有點兒沉重,又或許這女孩兒嬌氣、力薄,提藤篋的樣子顯得不太輕鬆。但女孩兒內心還是堅強的,決心要提好藤篋,保持著一種好看的樣子往前走。她走路的樣子,與路邊楊柳所飄動的柔韌的柳絲,倒是很和諧的。
馬又向女孩兒靠近了一段。女孩兒終於聽到了馬蹄聲,便掉過頭來看。當看到一匹高頭大馬跑來時,立即閃到路邊的草叢裡,然後就站在那裡再也不敢走動了,只怯生生地朝馬和根鳥看。
女孩兒大概沒有看見過馬,現在突然看見,並且是一匹漂亮的馬,驚恐的目光里還含著一絲激動。
白馬突然加速,朝女孩兒跑來,四蹄不住地掀起泥土與斷草。
女孩兒又再一次往路邊閃讓,直到再也無法閃讓。她閃在一棵柳樹的後邊,只露出一隻眼睛來看著。那隻藤篋,被她丟棄在草叢裡。
根鳥硬是勒住韁繩,才使白馬在離女孩兒三四丈遠的地方放慢腳步。
馬的氣勢是女孩兒從未經驗過的。因此,當馬噴著響鼻、扑打著耳朵從她面前經過時,她不禁好似受著寒風的吹打而緊縮著雙肩,甚至微微顫抖起來,並閉起雙眼來不敢看馬。
根鳥心中感到有點好笑。他是高高騎在馬上來看那個女孩兒的,因此覺得自己十分地高大,心裡的感覺很好。走過女孩之後,根鳥不禁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這時他看到那女孩兒也正在看他。他的印象是,那女孩兒的眼睛不大,幾乎眯成一條黑線,像喝了酒似的,醉眼朦朧。
根鳥騎馬西去,但女孩兒的那雙眼睛卻不時閃現在他的眼前。
根鳥讓馬飛跑了一陣之後,又讓它放慢了腳步,直到讓馬停住。他還想掉頭去看一眼那女孩兒,但卻又沒有掉過頭去。
「她好像需要人幫助。」根鳥有了一個停下來的理由。他把馬牽到路邊的一條溪流邊上。他讓馬自己去飲水、吃草,然後在溪流邊的樹墩上坐下,做出一副旅途勞累,需要稍作休息的樣子。
女孩兒正朝這邊走過來。
根鳥顯得慵懶而舒適。他隨手撿起身邊的小石子,朝水中砸去。那石子擊穿水面時,發出一種清脆的聲音。他只看溪流,並不去看那女孩兒,但在心裡估摸著那女孩兒已走到了離他多遠的地方。
女孩兒見到了歇著的馬和根鳥,猶豫著走了幾步,竟然站住不走了。她用一雙纖細的手抓住藤篋的把手,將它靠在雙膝上,心懷戒備,朝這裡警惕地看著。看來,她既怕馬,還怕根鳥。根鳥與人太不一樣。長時間的跋涉,使根鳥無論是從眼睛還是到整個身體,都透出一股荒野之氣。他很瘦,但顯得極為結實,敞開的胸脯是黑紅色的,像發亮的苦楝樹的樹榦,能敲出金屬的聲響。長時間地躲避風沙,使他養成了一個半眯著眼看人的習慣。他的眉毛與眼眶彷彿是為了順應周圍環境的需要,居然在生理上發生了變化,前者又長又密,並如兩隻蠶一般有力地昂頭彎曲著,而後者用力地凸出來,彷彿要給眼珠造成兩片遮擋風雨與陽光的懸崖。目光投射出來時,總帶著一絲冷峭,加上那雙眉毛,就讓人覺得他的目光像錐子一樣在挖人。他的頭髮也變得又粗又硬,一根一根,如松樹的針葉一般豎著。還有那骯髒的行裝,都使人感到可疑、可怕。
根鳥瞥了幾次女孩兒,忽然明白了她在怕他和他的馬,便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起身上馬,又往西走了。騎在馬上,他心中不免有點失落,再看大平原的風景,也就沒有先前那麼濃的興趣了。
太陽正落下去。這是根鳥第一次看見平原的落日。太陽那麼大,那麼圓,顏色紅得像胭脂。它就那樣懸浮在遙遠的田野上,使天地間忽然變得十分靜穆。
一條小河隔斷了西去的路,只有一座獨木橋將路又勉強地聯結起來。
根鳥下馬,讓馬自己游過河去,自己則非常順利地走過了獨木橋。
根鳥本想騎馬繼續趕路的,忽然又在心中想起那個女孩兒:她也能走得了這座獨木橋嗎?他站住了朝東望去,只見女孩兒正孤單單地朝這裡走過來。
女孩兒走到小河邊,看到了那座獨木橋之後,顯出一點慌張。當她用眼睛在河上企圖找到另外可走的橋或可將她渡過河去的船而發現河上空空時,她則顯得不安了。
女孩兒大概必須要走這條路。她提著藤篋,企圖走過獨木橋,但僅僅用一隻腳在獨木橋上試探了一下,便立即縮了回去。
太陽彷彿已經失去了支撐的力量,正明顯地沉落下去。黃昏時的景色,正從西向東瀰漫而來。
根鳥從女孩兒的目光里得到一種信號:她已不太在意他究意是什麼人了,她現在需要得到他的幫助。他瀟洒地走過獨木橋,先向女孩兒的藤篋伸過手去。
女孩兒低著頭將藤篋交給了根鳥。
根鳥提著藤篋朝對岸走去。走到獨木橋的中間,根鳥故意在上面做了一個搖晃的動作,然後掉過頭去看了一眼驚愕的女孩兒,低頭一笑,竟大步跑起來,將藤篋提到了對岸。
減輕了重量的女孩兒,見根鳥在對岸坐下了,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樣,你可以走過來了。於是,她又試著過獨木橋,但在邁出去第一步時,她就在心裡知道了她今天是過不去這座獨木橋了。
太陽還剩下半輪。西邊田野上的苦楝樹,已是黑鐵般的剪影。
女孩兒茫然四顧之後,望著正在變暗的河水,顯出了要哭的樣子。
平原太空蕩了,現在既看不到附近有村落,也看不到行人。陌生的曠野,加之即將降臨的夜色,使女孩兒有了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而這個看上去儘管已有十五六歲的女孩兒,顯然又是一個膽小的女孩兒。
根鳥知道她已不再可能過橋來了,便再一次走過去。他猶豫了一下,向女孩兒伸過手去,女孩兒也將手伸過來。可就在兩隻手剛剛一接觸時,就彷彿兩片碰在一起的落葉忽遇一陣風吹而又被分開了。根鳥將手很不自然地收回來,站在獨木橋頭,一時失去了主意。
女孩兒將手收回去之後,下意識地藏到了身後。
根鳥又走過橋去。他在走這座獨木橋時,那隻曾碰過女孩兒手的手,卻還留著那瞬間的感覺:柔軟而細嫩。他的手的粗糙與有力,使那隻手留給他的感覺格外鮮明與深刻。他感到面部發脹。這是他十七年來第一次接觸女孩兒的手。他在對岸站著,不知道怎麼幫助女孩兒。而他在心裡又非常希望他能夠幫助她,她也需要他幫助她。
女孩兒真的小聲哭泣起來。
根鳥一邊在心中罵她沒有出息,一邊從一棵樹上扳下一根樹枝來。他取了樹枝的一截,然後又再從獨木橋上走回來。一根小木棍兒,七八寸長。他抓住一頭,而將另一頭交給了女孩兒。
女孩兒抓住了木棍的另一頭。
根鳥緊緊地抓住木棍,盡量放慢速度,一寸一寸,一步一步地將女孩兒攙向對岸。
走到獨木橋中間時,根鳥感覺到女孩兒似乎不敢再走了,便轉過身來,用目光鼓勵她。
這樣的目光,對女孩兒來講,無疑是有用的。她鼓足了勇氣,又走完了獨木橋的另一半。
在根鳥的感覺里,一座只七八米長的獨木橋,幾乎走了一百年。
走過了獨木橋,女孩兒一直蒼白著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很感激地看了根鳥一眼,隨即又變得害羞起來。
太陽徹底沉沒了。四野一派暮色。天光已暗,一切都變成影子。
根鳥朝不見人煙的四周一看,問道:「你去哪兒?」他已很長時間不說話了,聲音有點澀而沙啞。
「我回家。」
「你家在哪兒?」
「往西走,還很遠。」
「那地方叫什麼?」
「米溪。」
「那我知道了,還有好幾十里地呢。我也要往那兒去。」
「米溪有你的親戚嗎?」
「沒有。我要路過那兒。我還要往西走。」
女孩兒得知根鳥也要去米溪,心中一陣高興:她有個同路的,她不用再害怕了。但當她看到白馬時,又一下子變得十分失望:人家有馬,怎麼會和你一起慢吞吞地走呢?
根鳥抓起韁繩。
女孩兒立即緊張起來:「你要騎馬走嗎?」
根鳥回頭看著她:「不,天黑了,我和你一起走吧。」
女孩兒用眼睛問著:這是真的嗎?
根鳥點了點頭,將韁繩盤到了馬鞍上,讓馬自己朝西走去。他提了藤篋,跟在了白馬的身後。那白馬似乎通人性,用一種根鳥和女孩覺得最適合的速度,均勻地朝前走著。
空曠的原野上,白馬在前,根鳥在中間,女孩兒跟在根鳥身後,默默地走著。這組合又會有所變化:根鳥在前,女孩兒跟著,白馬又跟著女孩兒;女孩兒在前,根鳥在後,白馬跟著根鳥。但無論是何種組合,根鳥和女孩之間一直沒有說話。
夜色漸漸深重起來。四周全是黑暗。白天的景色全部隱藏了起來。
根鳥已不可能再看到女孩兒的眼睛,但他分明感覺到身後有一雙細眯著的眼睛在看著他的後背,因此一直不敢回頭。
當根鳥意識到不能再讓女孩兒走在最後,而閃在路邊讓女孩兒走到前面去之後,那女孩兒也似乎覺得後面的根鳥在一直看著她,同樣地不敢掉過頭來。女孩兒像記住了她的眼睛的根鳥一樣,也記住了根鳥的眼睛。不知為什麼,她不再害怕他的那雙與眾不同的眼睛了。她很放心地走著。她現在不敢回過頭來,是因為那莫名其妙的害羞。
除了風掠過樹梢與路邊池塘中的蘆葦時發出的聲響,就只有總是一個節奏的馬蹄聲。
走在後邊的根鳥有一陣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因為風從西邊吹來,將女孩兒身上的氣息吹到了他的鼻子底下。他無法說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氣息,但這神秘的氣息,使他的心慌張起來。他不禁放慢了速度,把與女孩兒的距離加大了一些。
女孩兒覺得後面的腳步聲跟不上,就有點害怕,站住不走了。
根鳥又趕緊攆上兩步來。他們終於又相隔著先前的距離,朝西走去。
綠瑩瑩水汪汪的大平原,夜間的空氣格外濕潤。根鳥摸了摸頭髮,頭髮已被露水打濕。正在蓬勃生長的各種植物,此時發出了與白天大不一樣的氣味。草木的清香與各種花朵的香氣,在擰得出水來的空氣中融和,加上三月的和風,使人能起沉醉的感覺。無論是根鳥還是女孩兒,他們都一時忘記了曠野的空蕩、深夜的恐怖和旅途的寂寞,而沉浸在鄉野氣息的愉悅之中。
又走了好一陣,終於女孩兒先開口說話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根鳥。」
女孩兒似乎在等待根鳥也問她叫什麼名字,但根鳥並沒有問她。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叫秋蔓。」
「你怎麼會是一個人走路?」根鳥問。
秋蔓告訴根鳥,她在城裡讀書,現在讀完了。一個月前,她託人捎信回家,讓人到船碼頭接她,結果她在碼頭上左等右等,也未見到家人。她懷疑可能是家人記錯了日子,要不就記錯了船碼頭——她可以分別在兩個不同的碼頭下船,而在不同的碼頭下來,她就會有兩條回家的路。
「如果是你記錯了日子或者船碼頭了呢?」
「肯定是他們記錯了。」秋蔓在說這句話時,口氣里滿是委屈,又要哭了似的。
「你往西去哪兒?」女孩兒問。
根鳥不知道怎麼回答她。他想告訴她西去的緣故,但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怕女孩笑話他。因為,幾乎所有的人在聽到這樣的緣故后,都會嘲笑他。他支支吾吾地:「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女孩兒見根鳥不願回答,心裡有了點神秘感。但她沒有去追問。她是一個乖巧的女孩兒。
月亮終於從東邊的樹林里升起來。大概是因為夜霧的緣故,它周邊的光華顯得毛茸茸的。但,隨著它的升高,光就變得越來越明亮。路隨之亮了起來,人、馬以及周圍的物象也都亮了起來。黑暗去了,變成了朦朧。由於朦朧,就使根鳥和秋蔓覺得,那林里,蘆葦叢里,草窠里,莊稼地里,到處都藏著秘密。春季月光下的夜晚,與人醉酒之後看到的物象差不多,一切都恍恍惚惚的。
一片無邊無際的麥地出現了。麥子已經抽穗,近處的麥芒在月光下閃著銀光。風大了些,黑色的麥浪溫柔地向東起伏而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了梆子聲。這似有似無的梆子聲,將春夜敲得格外寧靜和寂寞。
道變窄了,他們不時被涌過來的麥浪打著雙腿。
要是根鳥獨自一人行走在這曠野里,他會突然大喊一聲,或故意扭曲地唱上幾句。但此刻,有個女孩兒在他前頭,他不能這樣做。他也不想去破壞這份寧靜——這份寧靜讓他非常喜歡。
已走到後半夜了。根鳥和秋蔓都不覺得睏倦。但秋蔓顯然走得有點困難了。根鳥牽住了馬,說:「你騎上馬吧。」
秋蔓搖了搖頭。
「騎上吧。這馬非常乖的。」
「我沒有騎過馬。」
「沒有關係的。騎上它吧。」根鳥說著,就在馬的身旁蹲下,並將腰彎成直角,給秋蔓一個水平的脊背。
秋蔓不肯。
根鳥就固執地保持著那樣一個姿勢:「騎上馬吧。你的腳已打出泡來了。」
「你怎麼知道的?」
根鳥說不清他是怎麼知道的,但只是覺得秋蔓的腳上肯定打出泡來了。
秋蔓終於將腳踩到了根鳥的背上。根鳥慢慢地升高、升高,最後他踮起雙腳,將秋蔓送到了馬背上:「抓住馬鞍上的扶手,你肯定不會摔下來的。」
秋蔓開始有點緊張,但白馬努力保持平衡,使秋蔓慢慢放鬆下來。她從未騎過馬。馬背上的感覺是奇特的。如果是家人在她身旁,她會咯咯咯地笑起來。
根鳥惟恐秋蔓有個閃失,就牢牢地牽著韁繩,走在馬的身旁。
秋蔓只能看到根鳥的頭頂與雙肩。她直覺得他個頭很高、雙肩很有力量。
路穿過一片樹林時,月亮已經高懸在頭頂上,林子里到處傾瀉著乳汁一般的光華。根鳥主動向秋蔓訴說了他西去的緣由。說完之後,他就擔憂秋蔓會笑話他。
秋蔓沒有笑話他。
但他卻在看也沒看秋蔓的面孔時,竟然覺得秋蔓在笑,並且笑彎了眉毛。他還聽出了秋蔓心中的一句話:「你好傻!」是善意的,就像這月光一樣的善意。根鳥心裡有一股暖暖的、甜甜的,又含了點不好意思的感覺。
黎明前的那陣黑暗裡,他們走到了那個平原小鎮:米溪。
在秋蔓的帶領下,他們走到了一座大宅的門前。
根鳥以同樣的方式,將秋蔓從馬上接下。
秋蔓立即朝大門跑去。根鳥看見了被門旁兩隻燈籠照亮的大門。他從未見過這樣又高又大的門。燈籠在風裡晃動,上面寫著一個「杜」字。
秋蔓急促地叩響了大門上的門環,並大聲地叫著:「開門呀,開門呀,我回來啦!」
隨即門裡傳來吃通吃通的腳步聲。門很快吱呀打開了。有許多燈籠在晃動,燈光下有許多人。他們認出了秋蔓之後,又掉過頭去向裡面喊道:「小姐回來啦!小姐回來啦!」後面又有人接著把這句驚喜的話,繼續往深處傳過去。根鳥直覺得這大宅很深很深。
秋蔓竟然「哇」的一聲哭了。
那些人顯得十分不安。他們告訴秋蔓,家裡派人去船碼頭接了,沒有接著,正著急呢,所有的人到現在還都沒有睡覺,老爺和太太也都在客廳里等著呢。差錯出在秋蔓記著的是一個碼頭,而家中的人卻以為是另一個碼頭。
秋蔓被一群人前呼後擁地送往大宅的深處。
一直站在黑暗中的根鳥,通過洞開著的大門往裡看時,只見房子後面有房子,一進一進地直延伸到黑暗裡。燈籠映照著一根根深紅的廊柱、飛起的檐角、庭院中的山石與花木……。
過了不一會兒,人群又回來了。他們顯然已聽了秋蔓的訴說,看根鳥來了。走在前面的是秋蔓。她一手拉著父親的手,一手拉母親的手。見了根鳥,她對父母親說:「就是他。」
秋蔓的父親身材瘦長,對著根鳥微微一鞠躬:「謝謝你了。」隨即讓傭人們趕緊將根鳥迎進大門。
根鳥初時不肯,無奈杜家的人絕不讓他走,連拖帶拉地硬將他留住了。淋浴、更衣……當根鳥在客房中柔軟舒適的大床上沉沉睡去時,天已拂曉。
根鳥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快近中午了。
秋蔓早已守候在寢室外的廳里,聽見寢室門響之後,對兩個女傭說:「他醒了。」
兩個女傭趕緊端來洗漱的銅盆。秋蔓接過來,要自己端進去。兩個女傭不讓:「哪能讓小姐動手呢。」但秋蔓卻固執地一定要自己端進去。兩個女傭只好作罷,在門外站著。
根鳥見秋蔓進來,望了一眼窗外的日光,有點不好意思:「我起晚了。」
秋蔓笑笑,將銅盆放在架子上。那銅盆擦得很亮,寬寬的盆邊上搭著一塊雪白的毛巾,盆中的清水因盆子還在微微顫動,盪出一圈圈細密的漣漪。
根鳥手腳不免有點粗笨,洗臉時,將盆中的水灑得到處都是。
秋蔓一旁站著,眯著眼笑。
等根鳥吃完早飯,秋蔓就領他在大院里的那一幢幢房子里進進出出地看,看得根鳥獃獃的。這個大宅,並沒有給根鳥留下具體的印象。他只覺得它大,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顏色與光影在他的感覺里閃動:磚瓦的青灰、家什亮閃閃的荸薺紅、庭院蓮花池中水的碧綠、女傭們身著的絲綢衣服的亮麗……
杜家是米溪一帶的富戶,有田地百餘畝,有水車八部,有磨坊兩座,還有一爿這一帶最大的米店。
根鳥自然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大宅。
接著,秋蔓又領著根鳥去看米溪這個鎮子。
這是大平原上的水鄉地區。米溪坐落在一條大河邊上。一色的青磚青瓦房屋,街也是由橫立著的青磚密匝匝地鋪成,很潮濕的樣子。街兩旁是梧桐樹。梧桐樹背後,便是一家家鋪子,而其中,有許多是小小的酒館。家家的酒館都不空著。這裡的人喝酒似乎都較為文雅,全然沒有根鳥在青塔或其他地方上見到的那麼狂野與兇狠。他們坐在那裡,用小小的酒盅,慢慢地品咂著,不慌不忙,全然不顧室外光陰的流逝。幾條狗,在街上隨意地溜達,既不讓人怕,也不怕人。中午的太陽,也似乎是懶洋洋的。小鎮是秀氣的,溫馨的,閑適的。
根鳥走在陽光下,也不禁想讓自己慵懶起來。
在杜府住了兩日,根鳥受到了杜家的熱情款待,但他在心裡越來越不自在起來。這天晚上,他終於向秋蔓的父母親說:「伯父伯母,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秋蔓的父母似乎挺喜歡根鳥,便用力挽留:「多住些日子吧。」
根鳥搖了搖頭:「不了。」
秋蔓的父母便將根鳥要走的消息告訴了秋蔓。秋蔓聽了,默不作聲地走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根鳥就起了床,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裝,將白馬從後院的樹上解下,牽著它就朝大門外走。
秋蔓的父母又再作最後的挽留。
根鳥仍然說:「不了,我該上路了。」他說這句話時,不遠處站著的秋蔓正朝他看著。那目光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神色,它使根鳥的心忽地動了一下,話說到最後,語調就變弱了。
秋蔓默默地站著,一直用那樣的目光看著他。
杜府的老管家是一個慈祥的老頭,就走過來從根鳥手中摘下韁繩:「既然老爺和太太這麼挽留你,小姐她……」他看了一眼秋蔓:「自然也希望你多住幾日,你就再住幾日吧。」
根鳥就又糊裡糊塗地留下了。
又住了三日,根鳥覺得無論如何也該走了。這回,秋蔓則自己一點不害羞地走到了根鳥的面前,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走。」
根鳥不吭聲。
「你是不願意這樣住在我家。你不是在路上對我說過,你要在米溪打工,掙些錢再走的嗎?那好,我家米店裡要雇背米的,你就背米吧,等掙足了錢,你再走。」
根鳥不知如何作答。
「留不留,隨你。」秋蔓說完,掉頭走了。
根鳥叫道:「你等一等。」
秋蔓站住了,但並不回頭。
根鳥走上前去:「那你幫我對伯父說一說。」
秋蔓說:「我已經說好了。」
當天下午,根鳥就被管家領到了大河邊上。
杜家的米店就在大河邊上。很大的一個米店。這一帶,就這麼一家米店,那米進進出出,每天都得有上萬斤。
河上船來船往,水路很是忙碌。米溪正處於這條河的中心點,是來往貨物的一個轉運碼頭。這米店的生意自然也就很興旺。
管家將根鳥介紹給一個叫灣子的人。灣子是那幾個背米人的工頭。
根鳥很快就走下碼頭,上了米船,成了一個背米的人。他心裡很高興,因為他可以憑自己的力氣在這裡掙錢了。這個活對他來說,似乎也不算沉重。他在鬼谷背礦石背出了一個結實的背、一副結實的肩和一雙結實的腿。一麻袋米,立在肩上或放在背上,他都能很自在地走過跳板、登上二十幾級台階,然後將它送到米店的倉里。
那幾個背米的人,似乎都不太著急。他們在嘴裡哼著號子,但步伐都很緩慢。在背完一袋與再背下一袋之間,他們總是一副很閑散的樣子:放下米袋之後,與看倉房的人說幾句笑話,或是在路過米店櫃檯前時與米店裡的夥計插科打諢,慢慢地走那二十幾級台階,慢慢地走那跳板,上了船,或是往河裡撒泡尿,或是看河上的行船、從上游游過來的鴨子,或者乾脆坐在台階或船頭上慢慢地抽煙,有時,他們還會一起坐下來,拿了一瓶酒,也不用酒盅,只輪著直接將嘴對著瓶口喝……
根鳥不管他們,他背他的,一趟一趟不停歇地背。
起初,那灣子也不去管根鳥,任由他那樣賣力地背去。灣子大概是在心中想:這個小傢伙,背不了多久就會用光力氣的。但一直背到晚上,根鳥也沒有像他們那樣鬆鬆垮垮的。到了第二天,灣子見根鳥仍然用那樣一種速度去背米,就對根鳥說:「喂,你歇一會兒吧。」
根鳥覺得灣子是個好心人,一抹額上的汗珠,隨手一摔,朝灣子憨厚地笑著:「我不累。」繼續地背下去。
灣子就小聲罵了一句,走到幾個正坐在台階上喝酒的人那兒說:「那傢伙是個傻子!」
中午,當根鳥背著一麻袋米走上跳板時,灣子早早地堵在了跳板的一頭。他讓根鳥一時無法走過跳板而只好扛著一麻袋米干站在跳板上:「讓你別急著背,你聽到沒有?」
根鳥一聽灣子的語氣不好,抬頭一看,只見灣子一臉的不快,心裡就很納悶:為什麼要慢一些背呢?
灣子挪開了。
根鳥背著米,走下跳板,走在台階上,心裡怎麼也想不明白。在他看來,既然每天拿人家的工錢,就應當很賣力地為人家幹活。根鳥已在很多處干過活、干過很多種活,但根鳥是從來不惜力的。他沒有聽從灣子的話,依然照原來的速度背下去。根鳥就是根鳥。
那幾個背米的不再向根鳥說什麼,但對根鳥都不再有好臉色。
在根鳥背米時,秋蔓常到大河邊上來。她的樣子在告訴人:我是來河邊看河上的風光的,河上有好風光。有時,她會一直走到水邊,蹲在那兒,也不顧水波衝上來打濕她的鞋,用那雙嫩如蘆筍的手撩水玩耍,要不,就去掐一兩支剛開的蘆花。
根鳥聽米店的一個夥計在那兒對另一個夥計說:「秋蔓小姐是從來不到米店這兒來的。」
根鳥背著米,就會把眼珠轉到眼角上來去尋找秋蔓。
在這天晚上的飯桌上,秋蔓無意中對父親說了這樣一句話:「根鳥背兩袋米,他們一人才背一袋米。」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插言:「照米店這樣大小的進出量,實際上,是用不了那麼多人背米的。」
秋蔓的父親就將筷子在筷架上擱了一陣。
第二天,秋蔓的父親就走到了河邊上,在一棵大樹下站了一陣。
等灣子他們發現時,秋蔓的父親已在大樹下轉過身去了。但他們從秋蔓父親的背影里感覺到了秋蔓父親的不滿。等秋蔓父親遠去之後,他們看著汗淋淋的卻背得很歡的根鳥,目光里便都有了不懷好意的神色。
根鳥不知自己哪兒得罪了灣子他們——他們何以這種臉色待他?但根鳥並不特別在意他們。他只想著幹活、掙錢,也就不與他們搭話。活幹得是沉悶一點,但根鳥也無所謂——根鳥在孤旅中有時能有十天半個月不說一句話呢。
又過了兩天。這天來了一大船米。根鳥心裡盤算了一下:若不背得快一些,今天恐怕是背不完的,得拖到第二天去。因此,這天,他就背得比以往哪一天都更加賣力。
下午,根鳥背著一袋米,轉身走上跳板不久,就出事了:跳板的那一頭沒落實,突然一歪斜。根鳥企圖保持平衡,但最終還是失敗了,連人帶米都栽到了河裡。
灣子他們見了,站在岸上冷冷地看,也不去拉根鳥。
根鳥從水中冒出來之後,雙手還緊緊地抓住麻袋的袋口。那一麻袋米浸了水,沉得像頭死豬,根鳥好不容易才將它拖到岸上。
灣子說:「這袋米你是賠不起的。」一邊說,一邊在那裡穩著跳板。
根鳥黯然神傷,嘴中喃喃不止:「跳板的那一頭,怎麼會突然懸空了呢?跳板的那一頭,怎麼會突然懸空了呢?」
其中一個背米的一指根鳥的正在河邊吃草的馬,環顧了一下四周,小聲地說:「沒有人會發現你走的。」
根鳥搖了搖頭,不幹活了,也不去管那袋浸了水的米,牽了馬,來到杜府門口。他將馬拴好,濕漉漉地走進大門。秋蔓正好走過來,驚訝地望著他。他不與秋蔓說是怎麼了,徑直走向秋蔓的父親所在的屋子。秋蔓就跟在後頭問:「根鳥,你怎麼啦?」他不回答。
見了秋蔓的父親,根鳥將米袋落水的事照實告訴了他,然後說:「這些天的工錢,我一分不要。您現在就說一下,我大概還要干多少天,才能拿工錢抵上?」
秋蔓的父親什麼也沒說,只是讓傭人們快些拿乾淨的衣服來,讓根鳥換上。
根鳥不換,硬是要秋蔓的父親給一個說法:他還要背多少天的米?
秋蔓的父親走過來,在他潮濕的肩上用力拍了幾下:「我自有說法的,你現在必須換衣去!」
根鳥被傭人們拉走了。
秋蔓的母親摟著秋蔓的肩膀,看著根鳥走出屋子,那目光里有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憐憫與喜愛。
傍晚,所有背米的人,都被召到杜府的大門外。秋蔓的父親冷著臉對他們說:「除了根鳥,你們明天都可以不用再來背米了。」
灣子他們幾個驚慌地望著秋蔓的父親。
秋蔓的父親說:「你們心裡都明白你們為什麼被解僱了。」他對老管家說:「把工錢結算一下,不要少了一分錢!」說罷,轉身走進大門。
灣子他們大聲叫著:「老爺!老爺……」
老管家朝他們嘆息了一聲。
灣子他們一個個都顯出失魂落魄的樣子,其中一個竟然蹲在地上像個女人似的哭起來:「丟了這份活,我去哪兒掙錢養家糊口!」
一直站在一旁的根鳥,心裡有一種深深的負疚感。天將黑時,他對在冰涼的晚風中木然不動的灣子他們說:「你們先別走開。」說罷,走進大門裡。
當月亮升上來時,老管家走了出來,站到了大門口的燈籠下,點著手指,對灣子他們說:「你們幾個,得一輩子在心裡感謝根鳥這孩子!」
根鳥是怎麼向秋蔓的父親求情的,老管家沒有再細說。
根鳥的錢袋變得豐滿起來。他又在想:我該上路了。
根鳥打算先把這個意思告訴秋蔓。這天上午他沒有再去背米,來到了秋蔓的房前。女傭告訴他:「小姐到鎮子後面的草坡上,給你放馬去了。」
根鳥走出鎮子,遠遠地就看到了正在草坡上吃草的白馬。他走近時,才看到秋蔓。
太陽暖融融的,秋蔓竟然在草坡上睡著了。
正是菜花盛開的季節,香氣濃烈。草木皆在熏風裡蓬勃地生長,空氣里更是瀰漫著讓人昏昏欲睡的氣息。
秋蔓的周圍,開放著五顏六色的野花。她顯出一副無憂無慮、身心愜意而慵懶的樣子:她四肢軟綿綿地攤放在草地上,兩隻手的手背朝上,十指無力地伸出,在綠草的映照下,分外白嫩;她把兩隻鞋隨意地扔在草叢裡,陽光下的兩隻光腳呈倒「八」字分開斜朝著天空,十隻腳趾,在陽光的映照下,一隻只,發著暗暗的橘紅色的光亮,彷彿是半透明的;微風將她的頭髮吹起幾縷,落在了她的臉上,左邊那隻眼睛就常被頭髮藏住——藏又沒有完全藏住,還時隱時現的。
根鳥遠遠地離她而坐,不敢看她。
馬就在近處吃草,很安靜,怕打擾了誰。
有時,風大了些,她的眉毛就會微微一皺,但風去了,眉毛又自然舒展開來。有時,也不知夢見什麼了,嘴角無聲地流出笑容來。有時,嘴還咂巴著,彷彿一個嬰兒在夢裡夢見了母親的懷抱,後來知道是一個夢,咂巴了幾下,就又恢復成了原先的樣子。
幾隻尋花的蜜蜂,竟然在秋蔓的臉旁鳴叫著,欲落不落地顫翅飛著。秋蔓似醒非醒側過臉來,並將身子也側過來,一隻胳膊就從天空劃過,與另一隻胳膊疊合在一起。她的眼睛慢慢睜開——似睜非睜,只是上下兩排原是緊緊合成一線的睫毛分開一道細細的縫隙。她終於看見了根鳥,連忙坐起來,用雙手捂住臉,半天,才將手拿開。
「馬在吃草。」秋蔓說。
根鳥點點頭:「它快要吃飽了。」
「你怎麼來了?」
「我看馬來了。」根鳥說著,站起身來。他沒有看秋蔓,只是朝遠處的金黃的菜花田看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秋蔓看著根鳥消失在通往鎮子的路上,就覺得田野很空大,又很迷人。
根鳥沒有再提離開米溪的事。他使灣子他們覺得,根鳥可能要在米溪做長工了。
灣子他們還要常常駕船將米運到另外的地方,或從另外的地方將米運回米溪。那糧食似乎老是在流動中的。這天,灣子、根鳥和另外兩人,駕了一條大船,從百十裡外的地方購了滿滿一大船米,正行進在回米溪的路上。傍晚時,灣子他們落下了風帆,並將桅杆倒了下來:河道已變得越來越狹窄,再過一會兒,就要過那水流湍急的葫蘆口了。灣子他們一個個都精神起來,既感到緊張,又有一種渴望刺激的興奮。
大船無帆,但卻隨著越來越急的水流,越來越快地向前駛去。兩岸的樹與向日葵,就像中了槍彈一般,不停地往後倒去。船兩側,已滿是跳動不停的浪花。
「船馬上就要過葫蘆口了!」掌舵的灣子叫道。
根鳥往前看,只見河道像口袋一般突然收縮成一個狹小的口,本來在寬闊的河床上緩慢流淌的河水,就一下洶湧起來,發狂似地要爭著從那個口衝出去。根鳥的心不由得就如同這浪花一般慌慌地跳動起來。
船頭上,一側站了一人,一人拿了一根竹篙,隨時準備在船失去平衡而一頭沖向河道兩側的石頭時,好用它抵住石頭,不讓船碰撞上。
轉眼間,大船就逼進了葫蘆口。
大船在浪濤里晃動起來,兩側的水從岸邊的石頭上撞回來,不時將水花打到船上。灣子兩眼圓瞪,不敢眨一眨,兩隻手緊緊握住舵桿。不知是因為船在顫抖,還是他人在顫抖,他兩片嘴唇顫抖不止。
握竹篙的兩位,那竹篙也在手中顫抖。
沒有根鳥的任務。他只是心驚肉跳地坐在船棚頂上看著。
距離葫蘆口八九十米時,浪濤的兇猛與水流毫無規則的旋轉,使灣子一下子失去了掌舵的能力,那船一頭朝左岸撞去。左邊的那個掌篙人一見,立即伸出篙子,猛勁抵住。船頭被攔了回頭,但因用力過猛,那竹篙被卡在了石縫裡一時無法拔回,掌篙人眼見著自己就要栽到水裡,只好將竹篙放棄了。此時,大船就像斷了一隻胳膊,右邊的那個掌篙人立即驚慌起來,左右觀看,竹篙一會向左,一會向右。而此刻的舵,在過急的水流中基本上失靈了。灣子一邊還死死地握著舵桿,一邊朝掌篙人大聲叫著:「左手!」「右手!」
就在大船即將要通過葫蘆口,那惟一的一根竹篙在用力抵著岸邊石頭而終於彎得像把弓時,咔嚓一聲折斷了。
全船人立即大驚失色。
根鳥一時呆了。
船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波浪里橫衝直撞。
當葫蘆口的黑影壓過來時,全船的人都看到了一個可怕的景象:大船在無比強大的水力推動下,正朝一塊有著鋒利斜面的石頭衝去。
灣子雙腿一軟,癱坐了下去,舵桿也從他手中滑脫了。
兩個掌篙人跳進了船艙里,只等著那猛然一震。
就在一剎那間,他們的眼前都忽地閃過船被撞裂、水嘩嘩湧進、大船在轉眼間便沉沒的慘象。
根鳥卻在此時敏捷地跳起。他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抱起一床正放在船棚上晾曬的棉被,跳到船艙的米袋上,幾個箭步,人已到了船頭。就在船頭與利石之間僅剩下一尺的間隙時,他已將棉被團成一團,塞到了這個間隙里,船在軟悠悠的一震之後,被撞了回來,隨即,穿過狹小的葫蘆口,順流直下。
灣子卻發瘋般地喊了起來:「根鳥——!」
其他兩個人,也跳到了船頭上,望著滾滾的流水,大聲喊著:「根鳥——!」
根鳥被彈起后,離開了船頭,在石頭上撞了一下,掉進水中去了。
只有翻滾的浪花,全然不見根鳥的蹤影。
大船在變得重又開闊的水面上停住之後,灣子他們都向回眺望,他們除了看到葫蘆口中的急流和葫蘆口那邊跳躍著的浪花之外,就只看到那床挽救了木船使其免於一毀的棉被,正在向這邊漂來。
他們將船靠到岸邊。灣子派一個人立即回米溪去杜府報告,他和另一個人沿著河邊往葫蘆口尋找過去。
灣子他們二人喊啞了喉嚨,也不見根鳥的回應。兩人又跳下水中,不顧一切地搜尋了一通。
這時,天已黑了下來。
米溪的人來了,浩浩蕩蕩來了許多。他們在秋蔓父親的指揮下,四下搜尋,直搜尋到深夜,終未有個結果。知道事情的結局八成是凶多吉少,大家只好先回米溪。剩下的事,似乎也就是如何將根鳥的屍體尋找到。
杜府的人,上上下下,徹夜未眠。
秋蔓沒有被獲准到葫蘆口來。米溪的人走後,她就一直獃獃地站在大門口。傭人們說天涼,勸她回屋,她死活不肯。深夜,見父親一行人毫無表情地回來,她一句話沒問,掉頭進了大門,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將門關上,伏在床上,口中咬住被子的一角,嗚嗚哭泣起來。
秋蔓的母親一直坐在椅子上,嘆息一陣,流淚一陣。
秋蔓的父親說:「應該通知他的家人才是。」
秋蔓的母親說:「他對秋蔓講過,他已沒有一個親人了。再說,誰又能知道他的家究竟在哪兒。」
白馬在院子里嘶鳴起來,聲音在夜間顯得十分悲涼。
第二天的尋找,也是毫無結果。
下午,杜家的一個男佣突然發現白馬也不知什麼時候失蹤了。
黃昏時,當整個米溪全在談論根鳥救船落水、失蹤,無不為之動容時,一個在街上玩耍的孩子,突然叫了起來:「那不是根鳥嗎?」
街的東口,根鳥的白馬搖著尾巴在晚霞中出現了。馬背上,坐著根鳥。
白馬走過街道時,人們都站到了街邊上,望這個命運奇特的少年。
根鳥一臉蒼白,充滿倦意地朝善良的人們微笑著。
杜府的人早已擁了出來。
秋蔓看見白馬走來時,發瘋似的跑過來。後來,她一邊隨著馬往門口走,一邊仰臉朝馬背上的根鳥望著,淚水盈眶。
傭人們將他從馬上接下,然後扶著他朝門內走去。
秋蔓的父母走過來。秋蔓的父親用力握了一下根鳥的手,那一握之中,傳達了難以言表的心情。秋蔓的母親則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慈祥的目光,則一直看著根鳥。
根鳥落水后,被激流迅速地捲走,當灣子他們回首朝葫蘆口眺望時,他大概還在水下,而當他們往回走時,他已在與他們相反的方向浮出了水面。當時天色已晚,水面上的景物已什麼也不見。後來,他被水衝到了一片蘆葦灘上。他蘇醒過來時,已是深夜。他吃力地朝岸上爬著。等用儘力氣,爬到河岸邊一個無人走過的大草垛底下時,也不知是過於疲倦還是昏迷,他在乾草上竟又昏沉沉地睡去。再一次醒來時,已差不多是第二天太陽快落的時候。他一時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兒,更迦納悶的是,那白馬何以側卧在他的身旁?他掙扎著上了馬,任由馬將他馱去。
根鳥在傭人們的幫助下,換上乾衣,被扶到床上。一時間,他的房門口,就進進出出的全是人,有喂薑湯的女傭,有剛剛被請來的醫生……忙了好一陣,見根鳥的臉色漸漸轉紅時,人才漸漸走凈。
根鳥後來睡著了。朦朧中,他覺得被擦傷的胳膊不再灼痛,同時,他還感到有一股細風吹在傷口上,睜開眼來,借著燭光,他看到秋蔓正跪在他的床邊,圓著嘴唇,正小心翼翼地往他的傷口上輕輕地吹著氣。他又將眼睛悄悄地閉上了。
夜裡,秋蔓的父親和母親一直難以入睡,而在枕上談論著一個共同的話題——關於根鳥的話題。
秋蔓的父親原是一個流浪漢,不知從什麼地方流浪到了米溪之後,便在這裡扎了根,從此開始在這裡建家立業。幾十年過去了,他有了讓這一帶人羨慕的家業。如此身世,使他本能地喜歡上了根鳥。他覺得只有根鳥這樣的人才會有出息。而事實證明,確實如此。秋蔓的母親則在心中不免有點凄清地想著:杜家沒有兒子,而根鳥又是一個多麼讓人喜歡的孩子,若能留住他,該有多好!
秋蔓的父親終於說道:「我想將這孩子留下來!」
秋蔓的母親微微嘆息一聲:「就不知道我們有沒有這個福氣。」
根鳥休息了差不多半個月,身體不但恢復到原來的狀況,還長胖了些。在這期間,杜家對他的照顧是無微不至的。已流浪了許多時光的根鳥,一日一日地沉浸在一派從未有過的溫暖與家的感覺里——因為杜家人多,且又很富有,那種家的感覺甚至比當年與父親兩人一起守望歲月時還要來得深刻。有時,他不免有點羞於接受這種溫暖。
根鳥在這段時間裡,大部分時光是在房間里度過的。一是因為自己的身體特別虛弱,二是因為那房間也實在讓他感到舒適。每天早晨,傭人們都早早守候在門外,房裡一有起床的動靜,便會立即端來洗漱的東西。等他洗漱完畢,一頓非常講究的早餐便會端進來。已是窗明几淨,女傭們還要不時用柔軟的白布去擦拭它們。眼下已是暮春,陽光熱烘烘地照進房裡,加之院內的花香從窗口濃濃地飄入,根鳥變得貪睡了。他常常是被秋蔓叫醒的,醒來后,不太好意思,但依然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不肯起來。
有時,根鳥也走出大宅到街上或鎮外的田野里走一走。米溪的風情,只能使他變得更加鬆弛與慵懶。水車在慢悠悠地轉著,水牛在草坡上安閑地吃草,幾個小女孩在田野上不慌不忙地挖野菜……天上的雲彩路過米溪的上空時,都似乎變得懶散起來,飄得非常緩慢。
到處是喝酒的人。米溪的人似乎天性平和,即使喝醉了酒,也還是一副平和的樣子。他們只是東倒西歪地走著,或者乾脆不聲不響地倒在街邊或草垛底下睡覺。幾乎家家都有喝醉了的人。
米溪是一個讓人遺忘,讓人溶化的地方。
根鳥整天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他也很喜歡這副樣子。什麼也不用去想,只將一直繃緊著的軀體放鬆開來,讓一種使身心都感到疲軟的氣息籠罩著他。
秋蔓的父親對秋蔓的母親說:「得讓根鳥精神起來才是。」
這天來了理髮的,給根鳥理了發。又來了裁縫,給他量了衣服。隔兩天,幾套新衣做好了,由秋蔓的母親親眼看著他穿上。
「你去照照鏡子。」秋蔓的母親笑著說。她看到,根鳥原是一個長得十分英俊的小夥子。
傭人們連忙抬來穿衣鏡。
根鳥不好意思去照鏡子,臉紅紅的,像個女孩兒。
秋蔓的母親笑道:「他要一個人照呢。」
眾人就都退出了屋子。
起初,根鳥坐在椅子上不動。但過了一會兒,他就走到了鏡子跟前。鏡子里的形象嚇了他一跳:這就是我嗎?根鳥長這麼大,幾乎就沒有照過鏡子。他對自己的形象的記憶,無非是他坐在河邊釣魚時所看到的水面上的影子。他為自己長得如此帥氣,都有點害羞了。那樣濃黑的眉,那樣有神的雙目,那樣好看的嘴巴……這一切,又因為一身合體而貴重的衣服,變得更加光彩迷人。根鳥彷彿第一次認識了自己似的,內心充滿了激動。他久久地在鏡子面前站著,仔細打量著自己。
窗口,在偷看的秋蔓吃吃地笑起來。
根鳥一掉頭,見到了秋蔓,不由得滿臉通紅。
從此,根鳥還真的精神了起來。
根鳥走在杜家大院里或走在米溪的街上,凡是看到他的人,雙眼都為之一亮,不由得停住一切動作,朝他凝望。
一開始,根鳥還覺得有點害羞,但過了幾天也就不覺得什麼了。他大大方方地走著,腦袋微微昂起,頗有點神氣。
一日三餐,根鳥已和秋蔓、秋蔓的父母一起用餐。一開始根鳥不肯,無奈秋蔓用那樣一雙使他無法拒絕的目光看著他,使他只好坐到那張寬大的檀木飯桌前。幾天下來,根鳥也就自然起來,與秋蔓他們三口,儼然成為一家人了。
杜府上上下下的人甚至包括米店的僱工,都看出了秋蔓父母的意思,也看出了秋蔓的心思,他們都用善意的、祝福的目光看著根鳥。
根鳥也不再提起離開米溪的事了。
杜家還有一處田產在五十裡外的鄒庄。這天,秋蔓的父親將根鳥叫來,對他說:「我和你伯母要去鄒庄一趟,那邊有些事情要處理一下。在我們外出期間,家中、米店、磨坊等方面的事情,你就管一下吧。許多事情,你是需要慢慢學會的。」
在秋蔓的父母外出期間,根鳥心中注滿了主人的感覺。他早早起床,將衣服仔細地穿好,吃了早飯,就去河邊,看米店、看灣子他們背米。
灣子見了根鳥,笑著說:「小老闆來了。」
根鳥也笑笑,微微有點羞澀。他看了看船上的米,詢問了一些情況,又去看那兩座磨坊。
灣子就沖著根鳥的背影:「等你當了大老闆時,別忘了還讓我們來背米。」
根鳥笑笑,但沒有回頭。
整整一上午,根鳥就在外面轉,直到傭人們將中午的飯菜都準備好了,才走回杜家大院。這時,立即有人走上來給他拿脫下的衣服,並端上洗臉的熱水來。吃完中午飯,喝一杯傭人泡好的茶,他又再次走出大院,直到晚飯準備好了才回來。這樣的一天下來之後,根鳥仍然還是很精神。
秋蔓的父母親回來之後,發現所有一切都如他們在家時一般井井有條,又聽了根鳥的對各方面情況的細說,覺得這孩子很能幹,心中也就越發喜歡。
秋蔓的父母回來之後,根鳥沒有那麼多事情可干,就有更多的時間與秋蔓在一起了。秋蔓非常喜歡與根鳥在一起。杜府的傭人們見他們雙雙出入於杜府,總是微笑著。有一個略比秋蔓大一些的女傭,平素與秋蔓親如姐妹。這天她在秋蔓的房間里收拾,回頭一看秋蔓正在梳妝,就生了一個念頭,一撩窗帘,叫道:「秋蔓,根鳥來了。」秋蔓一聽,就向門外跑。知道是那個女傭騙了她后,她轉身回到屋裡,與那個女傭笑著打成了一團。
這天下午,根鳥說要去放馬,秋蔓說她也要去。根鳥不說什麼,由她跟著。
秋蔓的母親見了要喊秋蔓回來,卻被秋蔓的父親悄悄地制止了。
老夫妻倆就在院子里的石榴樹下站著,看著這一對小兒女親昵地走出大門,心中自有說不出的高興。
根鳥把馬牽到很遠的田野上。他讓馬自己吃草去,然後就和秋蔓一起在田野上玩耍。
已是初夏,田野上到處是濃濃的綠。田埂旁、河坡上,各種野花都在盛夏的驕陽到來之前,盡情地開放著。水邊的蘆葦,那葉子由薄薄的、淡黃的,而轉成厚厚的、深綠的。苦楝樹也已長出茂密的葉子,並已開出淡藍的小花。水田裡的稻秧,已開始變得健壯,將本是白白的水映成墨綠色。不遠處的樹林,已不見稀疏,被綠葉長滿了空隙。
根鳥和秋蔓無憂無慮地玩耍著。他們對一切都充滿了興趣:水田邊一隻綠色青蛙的一跳、池塘里的一團被魚激起的水花、草叢中一隻野兔的狂奔,甚至是小河裡一條小青蛇游過時的彎曲形象以及它所留下的水紋,也都能將他們的目光吸引住。他們在這豐富多彩的田野上驚訝著、歡笑著,直到水面上起了一個個水泡泡,才知道天下起雨來了。
「天下雨啦!」秋蔓叫著,朝朦朦朧朧的小鎮看了一眼,顯出慌張的樣子。
根鳥連忙牽了馬,領著秋蔓往鎮里跑。
沒跑多遠,雨忽地下大了,粗而密的雨絲,有力地傾瀉下來,天地間除了一片噼噼啪啪的雨聲,就是濛濛的雨煙。一切景物,都在雨煙中模糊或消失了。當風迎面吹來時,雨被颳起,打在臉上火辣辣地痛。
這雨對根鳥來說,是無所謂的,但對一直受著父母百般呵護而很嬌氣的秋蔓來說,卻厲害得要讓她哭起來了。
根鳥連忙脫下上衣,讓秋蔓頂在頭上。
秋蔓雙手捏著根鳥的衣服。那衣服被風吹起來,在秋蔓耳邊呼啦呼啦地響著,更讓秋蔓感到天地間簡直要山崩地裂了。但當她看到根鳥赤身走在大雨中,沒有絲毫畏懼時,根鳥的衣服下面藏著的那張臉,不由得一陣發熱,忽然變得不害怕了。
根鳥牽著馬,擋在秋蔓的前面。
秋蔓的面前,是根鳥的結實的脊樑。根鳥的脊樑似乎是油光光的,大雨落在上面停不住,立即滾落下來。
跑了一陣,秋蔓不但不害怕,反而覺得在雨地里跑是件讓人興奮的事。她突然大叫了一聲,竟然從根鳥的身後跑開去,撒腿在田野上胡亂地瘋跑著。
根鳥站在那兒不動,看著她。
馬也不驚慌,見有嫩草,也不去管根鳥和秋蔓他們,竟然在雨中安閑地吃起草來。
秋蔓一邊跑,一邊在雨地里咯咯咯地笑著。
根鳥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朝秋蔓跑去。
秋蔓見根鳥朝她跑過來了,就轉過身面對著他,退著走去。見根鳥追上來了,又轉過身去,揮舞著根鳥的衣服,一口氣衝上了一個高高的土坡。站在土坡上,她朝根鳥揮舞著衣服:「上來呀!上來呀!」
根鳥不像秋蔓那麼瘋,而是很緩慢地爬著坡。
秋蔓仰面朝天,閉著雙眼,讓雨水洗刷著她嬌嫩、嫵媚的面孔,根鳥已經站在她身邊了,她都未感覺到。
根鳥沒有驚動她,就那樣赤身站在雨中。
秋蔓終於感覺到根鳥就站在她身邊,這才低下頭來說道:「那邊是我家的一部水車,有一間小屋子,我們到那邊躲躲雨吧。」
根鳥點點頭。
他們在朝小屋走時,走得很慢,彷彿走在雨地里,是一件千載難逢的愉快的事情。
根鳥有時在雨中悄悄瞥一眼秋蔓,只見她薄薄的一身衣服,這時都緊緊地貼在身上,使她本來就顯得細長的身子顯得更加細長了。
他們來到那間小屋的屋檐下。當時,雨一點也沒有變小,風還變大了。他們緊緊地挨著牆站著,不讓檐口流下的雨水打著自己。
「你冷嗎?」秋蔓低著頭問,並將衣服還給根鳥。
根鳥接過衣服,就抓在手中:「你冷嗎?」
秋蔓搖搖頭,但身體微微縮起來,並下意識地往根鳥身邊靠了靠。
從屋檐口流下的雨水為他們織成一道半透明的雨幕,綠色的田野在雨幕外變得一片朦朧。
有風從秋蔓的一側吹來,直將雨絲吹彎,紛紛打在秋蔓的身上,她躲閃著,直靠到根鳥的身邊。
根鳥的胳膊似乎已經接觸到了秋蔓冰涼的胳膊。他慢慢地抻直了身子,胳膊慢慢離開了秋蔓的胳膊。他不敢側過臉來看秋蔓。他將目光穿過雨幕,去看他的馬。
雨下個不停。
他們就那樣挨在一起站在屋檐下,誰也不說話。
遠遠地聽到了傭人們的呼喚聲。
根鳥要從屋檐下跑出來回答他們,秋蔓揚起臉來看著根鳥,然後羞澀地搖了搖頭。
根鳥微微揚著腦袋,閉著雙眼。耳邊是秋蔓的純凈的呼吸聲。
也就是這天夜裡,當秋蔓把她的胳膊優美地垂掛在床邊,從嘴角流露出甜蜜的微笑時,已久違了的大峽谷,卻再一次出現在了已差不多快要忘記一切的根鳥的夢裡——與米溪一派暖融融的景象形成鮮明的對照,此刻,大峽谷銀妝素裹,毛茸茸的大雪在峽谷中如成千上萬隻蝴蝶一般在飛舞,幾隻白鷹偶爾盤旋在峽谷中,若不仔細分辨,都很難看出它們來。顯然有風,因為地上的積雪不時被吹起,雪粉如煙,能把一切遮蔽。
那株高大的銀杏樹,已成了一棵莊嚴肅穆而又寒氣森然的玉樹。
銀杏樹的背後,有了一個小棚子。它是由樹枝、樹葉和草搭就的。那顯然是由一雙女孩兒的手做成的,因為它顯得很秀氣,也很好看。它被一層晶瑩的白雪覆蓋著,使根鳥一時覺得那是天堂里的景色。
根鳥終於看到了紫煙,但只是一個背影。她的衣服似乎早已破損,現在用來遮擋身體的是用一種細草編織的「衣服」。那細草如線,是金棕色的。紫煙顯然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女孩兒。她將「衣服」編織得十分合體,且又十分别致。
她在不停地扒開積雪,兩隻手已凍得鮮紅,如煮熟的蝦子。當她將一枚鮮紅的果子放入嘴中時,根鳥終於明白了:她在艱難地覓食。
她的頭髮已長過臀部。因此,當她彎腰扒雪時,那頭髮就垂掛著,在雪地上蕩來蕩去,將積雪盪出花紋來。本來是烏黑的頭髮,現在卻已變成深金色了。
她扒著雪,不住地尋覓著食物:果子或可吃的植物的根莖。雖然艱難一點,但總還是能尋找到的。
根鳥盼望了很久很久,才終於見到她的正面。那時,她大概是感到腰累了,或者是覺得自己無需再尋找食物了,便直起腰來,向已朝她遠遠離去的小棚子眺望著。依然還是一副柔弱的面孔,但那雙清澈的眼睛中卻有了一些堅毅的火花,憂鬱的嘴角同時流露出一種剛強,而這一切,似乎是在失望中漸漸生長起來的。白雪的銀光映照著這張紅撲撲的臉,使那張臉彷彿變成了一輪太陽。
她似乎一下子看見了根鳥,目光里含著責備:你怎麼還不來這個峽谷?
根鳥窘極了,內心一下注滿了羞愧。
她朝根鳥凄然一笑。那笑是在嘴的四周漾開的:彷彿平靜的水面,被投進去一粒小小的石子,水波便一下子如花一般悄然開放了。
他們久久地對望著。漸漸地,她的目光里已無一絲責備,也沒有了堅毅,而一如從前,只剩下了憂傷與讓人愛憐的神情。
大雪一時停住了。天地間,只裝著一番靜穆。
站在雪地上的紫煙,顯得萬分聖潔。
紫煙是美的,凄美。
根鳥變得心事重重的,誰也無法使他高興起來。大峽谷後來沒有再在他夢裡出現,但卻在他的想象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他的心不得安寧。米溪的一切都是讓人舒適的,但根鳥在接受這一切時,已顯得麻木了。他不管杜家人怎麼勸說,硬是脫了那些漂亮的衣服,又去船上背米。他比以往更加賣力。他只想自己能夠累得什麼也不再去想它。然而沒有用,一個一直糾纏著的心思在復活以後,更加有力地糾纏著他。
秋蔓總是千方百計地去逗引他。她只想讓他高興。知道自己無法做到之後,她將根鳥要去大峽谷的事情告訴了父母。父母聽罷,倒也沒有笑話根鳥,只是嘆息:「這孩子,腦子裡總有一些怪念頭。」
夏天過去了,秋天到來了。米溪的秋天,涼爽宜人,四周的莊稼地一片金黃,等待著農人的收割。所有的人,臉上都喜孜孜的。米溪的酒館,生意更加紅火。一切都表明,杜家也遇上了一個好年景,上上下下的人,樂在心裡,喜在眉梢。
但根鳥卻在街頭飄零的梧桐樹葉里,在顯然減少了熱度的秋日裡,在晚間牆根下的秋蟲的鳴唱里,感覺到了秋天的蕭瑟與悲涼。
他又做了一個夢——夢見的不是紫煙,而是父親。自從父親去世之後,他就從未在根鳥的夢中出現過——
父親站在荒涼的野地上,大風吹得他搖晃不定。他的臉上滿是不悅。他望著根鳥:「你還滯留在這裡?」
根鳥無言以答。
「你這孩子,心最容易迷亂!」
根鳥想爭辯,但就是說不出話來。
父親憤怒了,一步走上來,揚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他的嘴巴上:「你昏了頭了!」
根鳥只覺得兩眼發黑,向後倒去,最後撲通跌倒在地。
根鳥知道這是個夢,但在大汗淋漓中醒來時,卻發現自己真的躺在地上。他摸了摸地,又摸了摸牆,再摸了摸床邊,證實了自己確實是躺在地上后,心裡感到納悶而恐慌,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頭腦忽然變得無比清晰。
窗外,月亮正在西去。秋蟲在樹根下,銀鈴一樣鳴唱。
根鳥從地上爬起來,點亮了蠟燭,打開了自從進入杜家以後就再也沒打開過的行囊,找到了那根布條。那布條已顯得很舊了,那上面的字也有點模糊了,但在根鳥看來,卻一個字一個字都很觸目驚心,耳邊猶如聽見了強烈的呼喚聲。
根鳥再無睡意。他爬上床,抓著這根布條,倚在床頭上,直到天亮。他沒有在往常的時間打開門來,而是將門繼續關住。他開始一樣一樣地收拾東西,將自己該帶走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歸攏在一處,而將自己不該帶走的東西又一樣一樣歸攏在另一處。當一切都已收拾明白了,他才穿著那天夜裡走進米溪時穿的那身衣服,打開門走出來。
根鳥問女傭:「見到秋蔓了嗎?」
女傭告訴他:「秋蔓一早上就守在你的房門口,見你遲遲不起來,才拿著你給她的風箏,到後邊田野上去了。」
根鳥點了點頭,就走出鎮子,朝田野上走去。
秋蔓看見了根鳥,就抓著風箏線朝根鳥跑過來,那風箏就越飛越高。
根鳥與秋蔓放了一迴風箏,終於說道:「我要走了。」
秋蔓的手一軟,風箏線從手中滑脫,隨即風箏飄飄忽忽地向大河上飛去,最後落到了水中。
秋蔓掉頭往家走去。
根鳥就跟在她身後。
秋蔓站住了,根鳥看到了她的肩頭在顫動著。她突然跑起來,但沒跑幾步,又淚水漣漣地掉過頭來,大聲說:「你怎麼這樣傻呀?你怎麼這樣傻呀……」再掉過頭去后,頭也不回地直跑進鎮里。
秋蔓跑回家,見了母親,就伏在她肩上,一個勁地嗚咽、抽泣。
母親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用手拍打著她的後背。
父親坐在椅子上說:「那孩子不是我們能留得住的,讓他去吧。」隨即吩咐管家,讓他給根鳥帶上足夠多的錢和旅途上所需的東西。
第二天一早,整個杜家大院還未有人醒來時,根鳥就輕手輕腳地起床了。他在秋蔓房前的窗口下停了停。他以為秋蔓還在睡夢中,而實際上秋蔓似乎知道他要一早走,早已撩開窗帘的一角,看著外邊的動靜。當她看見根鳥走過來時,才將窗帘放下。而當她過了一陣,再掀起窗帘時,窗下已空無一人。她便只能將淚眼靠在窗子上,毫無希望地朝還在朦朧里的大院看著。
根鳥騎著馬離開了恬靜的米溪。除了帶上他應得的工錢與他的行囊外,他將杜府的一切饋贈一樣一樣地留了下來。
馬蹄聲走過米溪早晨的街道,聲音是清脆而幽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