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7)
七
海興市政法大樓是一座十二層的龐大建築,黨政機關的辦公大樓里,這座樓最高最大,因而塞進去的機關也就最多,中級法院、檢察院、司法局、律師事務所……除了公安局,凡是跟法字沾邊的機構都集中在這座大樓里。這座大樓還有一個特點,不論找哪個機關單位辦事,都可以隨便出入,絕對不會有人欄你擋你盤問你。博士王最欣賞這一點,說過幾次,海興市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牌子上的人民兩個字是真的,因為人民可是隨便出入。不像有的地方,掛著「人民政府」、「人民代表大會」、「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等等冠以「人民」兩個字的牌子,卻不允許人民進去,那種地方牌子上的「人民」兩個字是假的。
一年多來,程鐵石進出這座大樓已經不知多少次,每次心情都非常壓抑,法律真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任人揉搓的廢紙嗎?這是他常常向自己提出的問題。今天一大早,他由博士王陪著,又一次來到這幢大樓門前,按他們商定的方案,只要事情沒定下來,就天天來找、來催、來問。政法大樓門外的停車場,車輛停的滿滿地,兩個戴著紅袖標的老頭指揮著進出的車輛,收著停車費,不時因停車人不願交費而引發爭吵。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婦人,向四周圍觀的人哭訴她兒子的冤情。周圍的人麻木冷漠地聽著看著。還有兩伙人分別擠在大門的兩側,鬼鬼祟祟地商量議論著什麼。
「這兩伙人準是等開庭的。」博士王判斷,「你發現沒有,紅袖標這玩意兒的生命力真頑強,歷經幾代人,仍然發揮作用,從赤衛隊到紅衛兵,又從紅衛兵到各式各樣的糾察隊、協理員、執法隊等等等等,前幾天在通省城的公路上,還出現兩伙查車罰款的,袖標上啥字沒印,兩天的功夫硬是掙了幾千塊。紅袖標在中國似乎有一種天生的權威性,套上它可以造反奪權,也可以輕鬆掙錢,什麼時候中國的紅袖標絕跡了,中國的法制化也算是走上正軌了,這是我的論斷。」
博士王盯著看車老頭的紅袖標又發了這麼一通議論,程鐵石怕他話多惹事,就扯著他進門辦正事。等電梯的功夫,博士王又問:「唉,你說要是咱倆也弄個紅袖標,站到馬路上查車罰款,能不能搞到錢?」
程鐵石搖搖頭:「你能不能我不敢說,我可沒那個本事。」
電梯來了,程鐵石跟在博士王的後邊往電梯里擠,正是上班時間,乘電梯的人多,開電梯的女工滿臉仇恨地瞪著每一個不認識的人,又滿臉堆笑地跟每一個相識的人打招呼,仇恨與親熱兩種截然相反的表情在她臉上不斷更換,中間幾乎沒有絲毫的過渡,程鐵石對這位電梯女工變換表情的功夫佩服倒了極點。
法院在這幢樓里佔據了九到十二層共四層,也許是當初主持分樓層的人充分考慮了法律的尊嚴與崇高,有意讓法院居高臨下。經濟庭在十二層,最高,切合經濟工作是一切工作的中心這個時代特徵。出了電梯,程鐵石問博士王:「剛才開電梯的那個女的真有功夫,那表情變幻的又快又准又恰當,而且中間沒有一點空當,你注意到沒有?」
博士王說:「注意到了,那隻不過是人的本能在她身上格外突出罷了,仔細想想,誰又不是見什麼人有什麼表情,到什麼場合有什麼表情呢?只不過有的人含蓄,有的人外露而已。咱們自己也一樣,只不過習慣了,自己覺不出來。」
程鐵石想想也對,自己跟黑頭講話,語氣表情肯定跟同博士王講話時不同,而跟法官、庭長講話時,語氣表情肯定跟同博士王講話時又不同。想到這兒,已經來到了何庭長的門前。
博士王敲敲門,見門虛掩著,便不等裡面應聲推門而入,程鐵石也隨即跟進。
「又是你們倆,請坐,請坐,等我手頭這點事處理完再談你們的事。」何庭長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對他最煩的客人也熱情接待。
程鐵石跟博士王坐到門旁的沙發上,博士王抽出煙遞給程鐵石一支,兩人抽著煙默默等何庭長忙公務。
「喝水不?要喝自己倒,罐里有茶葉。」何庭長埋頭在幾份卷宗上鉤鉤劃劃,抽空還抬頭用嘴招呼程鐵石和博士王。
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何庭長打電話喚來文書,將手中的案卷交給他,又羅羅嗦嗦地交待了一陣處理意見,才算了事。
「你們來不就是問你們那樁案子嗎?」
程鐵石跟博士王連忙點頭稱是。
「已經確定了,還是由原來的承辦人牛剛強辦,我已經把卷批給他了,你們直接找他談吧。」
短短的一句話,卻讓他們倆等了一個半小時,程鐵石跟博士王生氣卻又無奈,只得告辭再去找牛剛強。
出得門來,博士王狠狠地罵了句:「老王八蛋,存心拿我們開涮。」
程鐵石說:「案子有了著落就好。」也顧不上再生氣,拉了博士王急急朝牛剛強辦公室走。
牛剛強他們辦公室的習慣是只要有人在,門就永遠開著。所以程鐵石和博士王見牛剛強在屋裡,也就省了敲門這道工序,直接進門打招呼。
這一次牛剛強有了笑臉,說:「你們消息也真靈通,昨天上午案卷才批到我手裡,今天你們就來催了。」
博士王說:「來這兒之前我們還不知道案子批給你辦了,剛才去找庭長,庭長打發我們來找你。」
程鐵石說:「案子早就開過庭了,也早就過了審理期限,希望您抓緊結案。天氣越來越冷,再耗下去我可真熬不住了。」
牛剛強說:「這麼長時間都等過來了,還在乎這幾天?你們也別催的太緊了。」見他倆仍然站在地中間,牛剛強說:「你們一進門就談案子,再急也得坐下談,不然又該說我們機關作風不好,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了。」
程鐵石說:「那倒不會,我來過多少次,你們態度還是蠻好的。」
博士王跟牛剛強熟,說話也隨便些,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說:「態度倒是挺好,事情辦的不咋樣。」
牛剛強尷尬地咧咧嘴,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口。
博士王說:「你牛法官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
「一洗了之就行了。」小許正好從門外進來,接著博士王的話茬插了一句,想起治痔瘡的廣告詞,大家都笑了,室內氣氛頓時輕鬆起來。
博士王給每人散了支煙,接著說:「我們對你沒意見,誰都有為難的時候。過去的事情不說了,就說今天,你牛法官給我個准信,還得多長時間才能有個結果?這個案子已經大大超過了民事法規定的審理期限。」
「移送回來,等於重新立案,怎麼能說過了審理期限呢?」牛剛強雖然對當初移送公安局這件事有意見,但這個案子是他辦的,說辦案過了審限他不願聽,所以辯解。
「你說的不對,」博士王的口氣也不客氣,「移送不是結案,是中止審理,如今又移送回來,是恢複審理,民訴法絕對沒講移送出去就是結案,移送回來要重新立案。審理期限的計算去除移送期間的時間還說得過去,要是重新立案,從頭計算立案審限不合理。」
程鐵石見他講話口氣太硬,怕牛剛強下不了台,更怕鬧崩,一個勁給他使眼色,博士王就是不理睬。
博士王在省司法界有名氣,也給牛剛強講過課,牛剛強不好正面跟他衝突,也知道憑嘴講講不過他,只好實話實說:「你講的也有道理,可我們院里就是這麼規定的,你我能改變院里的規矩嗎?庭長批案時還專門提到這件事,你說我是按照院里的規定何庭長的批示辦,還是按你博士大王的指示辦?」
他在博士王三個字中間夾了個「大」字,使他的話中既有諷刺的意味,又有調侃的意思。
博士王有些不悅:「博士王也不知道是誰安到我頭上的,本身就已經壓的我喘不上氣來了,你如今又來個博士大王,是不是想逼我自殺?」接過程鐵石遞過來的煙,博士王接著說:「雖然這個規矩是你們院里定的,可是你們院里定的不見得就是對的、合法的。不信咱們就在媒體上公開討論討論。」
牛剛強趕緊說:「您老饒了我吧,我還想安安份份過日子呢。」
小許張羅著給博士王和程鐵石倒水,接過話頭安慰他倆:「你們當事人的心情我們當審判員的也理解,尤其是原告,都認為自己有理才打官司,自然總希望儘快得個結果出來。你們也別在審限的時間上計較了,牛哥牛法官肯定會抓緊辦的。」
牛剛強也說:「就是,我也希望早點了結,案子壓在我手裡你覺著我好受嗎?再急也得按程序辦呀。」說著翻了翻日曆,又掰著指頭算了算,「我把手頭的事安排一下,爭取下周開庭。」
「怎麼還要開庭?不是早就開過庭了嗎?」博士王和程鐵石几乎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
「剛才不是告訴你了么?根據院里規定和領導批示,這樁案子重新立案,既然是重新立案,自然就要重新開庭,按法律程序走,有什麼不對?」
「行了,」博士王滿臉不快,「快別提法律程序了,程序一年以前就亂套了。你是判案的,我是辯護的,只能你說了算。」
牛剛強笑笑,故意氣他:「我也知道你水平比我高,法律知識比我豐厚,辦事能力比我強,誰讓你不去當法官?當律師掙錢多,你還是兩頭顧一頭就行了,別又想掙大錢又想當法官。沒辦法,既然我是法官當然得聽我的,總不能讓辯護律師說了算吧?」
小許開始敲邊鼓:「博士大王啊博士大王,你的面子夠大了,敢訓我們法官,換個人我們牛哥早就以防害公務拘留他了,哪有耐心跟你們求情似地商量來商量去的。」
博士王說:「你問他有沒有那個膽子?」
「有心沒膽。」牛剛強半開玩笑地說。
博士王開玩笑說:「現在是共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你們欺壓百姓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中華民族站起來了。」
牛剛強說:「我可不是欺壓百姓的人,別人欺壓我還差不多,就像你博士往現在不正在欺壓我嗎?言歸正傳,這個案子無論如何我會盡量抓緊辦,中間空了這麼長時間再開庭還是必要的,看看雙方當事人還有沒有新的證據或新的意見,對案子正確審理也不是沒有好處。我還是那句話:這麼長時間都等了,還在乎這麼幾天嗎?你們回去準備一下,有什麼新的證據、新的意見、新的主張都可以提供給法庭。回頭我就讓書記員通知被告準備應訴。」
他這麼一說,程鐵石和博士王不好再半真半假地跟他糾纏,點頭稱是。
牛剛強又說:「你們把住地和電話留下來,具體時間定了我們好隨時通知你們。」
程鐵石正要說,博士王搶先告訴牛剛強:「在海興我們還沒住穩,給你留個我的手機號,13940448880。也可能我們回省城等,你就把電話打到我家裡,或者打我手機也行,號碼你不是都有嗎?」
牛剛強深深盯了博士王一眼,會意地說:「那也好,我就記准13940441418,這個號不錯,好記,死也要死發,要錢不要命的號碼。」
博士王是個幹練人,話說完,就對程鐵石說:「那咱們就走吧,等牛法官的消息,做好開庭的準備。」
小許說:「快中午了,吃過飯再走,我埋單。」
博士王說:「哪有法官請當事人吃飯的道理,要吃可以,我埋單,咱們還是按規矩辦事好。」
牛剛強趕緊說:「算了,這是啥時候,還敢聚在一起吃飯,不管誰請誰,到時候都說不清楚。」
博士王說:「還是牛法官懂道理,這樣吧,今天咱們誰也別客氣,各吃各的,以後到了省城,你們別繞開我的門就行,算我欠你們一頓活魚火鍋。」
於是兩人跟牛剛強小許告別。出的門來,已到中午時分,不能請別人,也不會有別人請他們,兩個人找了個飯館自己請自己,一人吃了一碗燴面片,又喝了碗麵湯,覺得肚裡熱乎乎地很舒服。程鐵石感到太簡陋,過意不去,博士王反而說他在這兒增加了程鐵石的負擔,要不兩個人採取AA制,程鐵石趕緊否決,說:「你要這麼講我就更不好意思了,你給我辦事,不收分文,反過來再貼錢,就讓我太沒臉面了,世界上沒有這個道理。況且我的經濟狀況雖然不很好,就目前的消費水平頂上一陣子還沒問題。」
回到海東大旅社,服務員告訴博士王,省城有人打電話過來找他,讓他回來馬上去電話。程鐵石忙問來電話的是男是女,服務員說是個女的。博士王說:「不用猜,肯定是我老婆,省城只有她跟黑頭知道我們的住址和電話。」
程鐵石說:「那你趕快去個電話,肯定有急事,不然她不會讓你回電話。」
博士王去打電話,程鐵石怕人家夫妻之間有什麼避人的話,便沒有跟去,獨自回了房間。人雖回了房,心卻還留在博士王那邊,不知博士王家裡有什麼事情,以至於他妻子的電話追到了這裡。他為自己和博士王泡好茶水,便半躺在床上等博士王的消息。
等了半個多小時,博士王才回來。程鐵石一看他的臉,就知道有壞消息。
「家裡有事?」程鐵石從床上坐起,關切地詢問。一邊觀察著博士王的神色,一邊把泡好的茶水送到他的面前,「要是有急事,你就先回去,趕開庭前能回來更好,實在不行就別管這邊的事了。」
博士王做出個難看的笑臉,啜了一口茶呼嚕呼嚕在嘴裡涮了一陣口「咕嘟」一聲咽下去才說:「太平盛世,居家過日子,只要沒病沒災,還會有啥事?」說罷,爬到床上,拉開毯子閉上了眼睛。
程鐵石見他要睡午覺,就不再打擾他,估計他家裡有事,只不過他不願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