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老鬼昨晚一夜沒睡,驚心動魄的一天,把他/她的睡意全驚散了,繞樑而去。他/她聽了一夜的風聲,老漢的目光像一盞長明燈一樣懸在他/她眼前,無數次地讓他/她頭昏目眩,喪魂失魄,彷彿身體已化作光芒,隨風而散。

老漢就是二太太,當王田香把她帶到會議室時,老鬼頓時明白了問題出在哪裡。他/她並不害怕老漢會認出自己,因為他/她知道她不可能認識自己。即使認識,他/她相信老漢也不會出賣自己的。他/她曾多次聽同志們在誇耀老漢,為了革命,為了抗日救國,視個人的榮華富貴如糞土,甚至連女人最看重的名譽也不顧。總之,這是一個革命利益高於一切的好同志。問題不在這裡:他/她相信老漢!問題是自己怎樣才能出去?把情報傳出去!這個問題正如老漢的目光一樣,一直懸吊在眼前,令他/她無法擺脫。閉上眼照樣清晰可見!他/她就這樣度過了漫長一夜,當黎明的天光照亮窗玻璃的時候,他/她憂鬱地想,自己迎來的也許是更漫長的一天

吳志國是第一個被白秘書單獨請到會議室來談話的,他不知道對面有耳(白秘書也不知),先罵了一通娘,自下到上地罵,點面結合。點是李寧玉,面有雙面:正面是共黨,背面是張司令。張司令的輕信令他無比憤慨,憤慨之餘惡語傷人也在所難免誰知道這是裝的,還是怎麼的?不過,好在張司令不在現場,聽不到。

但肥原和王田香聽得到,清清楚楚。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沒有下雨,沒有颳風,線路一點故障也沒有,每一個聲音都能暢通無阻地傳送過來完整無缺,無一掛漏,讓一主一仆,一日一偽,兩個詭計多端的人,雖身在百米之外,卻近如咫尺之內,如臨其境,如見其人。

在白秘書的一再勸說和引導下,吳志國終於冷靜下來,開始一五一十地陳述前天下午他是如何與李寧玉一道離開顧小夢,然後如何在走廊上同她說了一點事(芝麻小事),完了就分了手,絕沒進她的辦公室。云云。最後,他語重心長地對白秘書說:你可以想一想,我連她辦公室都沒進,哪來她跟我說密電的事。這完全是捏造,是誣陷!我不要有其他什麼證據,光憑這一點她誣陷我,就足以肯定她就是共黨。她為什麼要誣陷我,分明是想攪渾水,好給自己脫身嘛。

就是說,面對誰是老鬼的大是大非問題,關鍵問題,敏感問題,吳志國沒有絲毫猶豫和忌諱,一口咬定是李寧玉,理由是她誣陷他!

肥原在竊聽室里聽了吳志國說的話后,對一旁的王田香煞有介事地評論道:他說的很有道理的,如果他能找到人證明,他確實沒進李寧玉辦公室,那麼我們可以肯定李寧玉就是老鬼。

可他現在還沒有找到人證明啊。王田香一本正經地指出,好像是怕主人忘記了這個事實似的。

是啊,肥原道,所以他說的都是廢話。

原來是在嘲笑他!

王田香嬉笑道:包括他對張司令的罵。

肥原爽朗而笑:是啊,我們有言在先,不允許傳話

和對面樓里談笑風生的氣氛比,這邊的氣氛確實是太死氣沉沉。吳志國憤憤地走了,金生火沉重地來了。

金生火長得一副豬相,低額頭,大嘴巴,小眼睛,蒜頭鼻,爛酒肚。以貌取人,他是只豬。但是又有俗語說,臉上豬相,心裡亮堂,誰知道誰呢?這些人中他的年齡是最大的,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資歷也是最老的。在單位里,他以和事佬著稱,平時少有是非,凡事禮讓三分。為此,有些勢利庸俗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他表面上給足了你面子和虛榮。他似乎做慣了豬,一進門,肥原就聽到他跟白秘書叫苦不迭

金生火:哎喲,簡直倒了八輩子大霉,碰上這種事。我這個處長看來是當到頭了。

白秘書:那也不見得。如果你能把老鬼挖出來,這不立了大功。有功就有賞,說不定還要陞官呢。

金生火:白秘書,你說,到底誰是共匪你們現在有沒有什麼線索?

白秘書:這要問你啊。

金生火:哎喲,我哪有你站得高,看得遠。

白秘書:老金你搞錯了,這不是要看遠,而是要看清。總共四個人,一個是你自己,兩個是你的部下,你說誰站得近,看得清。

金生火:哎,白秘書,難道你連我都不信任?

白秘書:老金啊,不是我不信任你。這是事實,你看事情就是這樣,總要有個下落。

金生火:難的就是沒有下落。白秘書啊,說句老實話,我要心裡有個底,是一定會端給你的,難的就是

肥原甚至聽到了他猛烈搖頭的聲音。

搖頭是無奈、無辜、痛苦、失語面對白秘書的老問題誰是老鬼,他失語得更厲害,不是臉上堆笑,就是嗯啊哈的,不吭聲,不表態。不表態似乎也不是知情不報,而是無知難報。他甚至不惜露出了哭相,來表明他內心的無知、無助和無措,希望白秘書同情他,幫助他,讓他順利渡過這個難關。

說實話,不論是眼前的白秘書,還是導線那頭的王田香,看著聽著他帶哭相的樣子,打心裡說都希望他不是老鬼,也希望他能順利過關。但是要過關,你如果不承認自己是老鬼,就必須在其餘三人中指認一個老鬼,哪怕是信口雌黃。這是肥原定下的原則,所以白秘書最後這樣對他說:這樣吧,老金,三選一,你選一個算數。

足見是對他同情了。

在這種情況下,別無選擇,沒有退路,老金選的是顧小夢,理由是她平時有些親共的言論,外出的幾率相對也比較高。

白秘書要他說詳細一些:時間、地點、內容金生火撓著頭皮,苦思一番,吞吞吐吐地說開了

規定單身的人平時不能出營區,可她經常擅自出去

她有時說的那些話,我都不敢聽,聽了心裡發緊

她還在辦公室罵皇軍,把皇軍叫做日本佬,甚至什麼髒話壞話都敢罵

她工作很不認真,去年她把一份有關剿匪工作的電報壓在手上,差點壞了大事

如果她是共黨簡直太可怕了,她經常跟父親去南京會見一些高級領導,聽說連汪(偽)主席家她都去過

肥原覺得聽他說話真他媽的累,結結巴巴又啰里啰唆的,像個受罰的孩子,說的話經常是前言不搭后語,有結語沒有證詞,要不就是有證據不下結論。總之,聽到最後肥原也沒聽出他到底說了什麼名堂,一笑了之。

隨後下來的是李寧玉。

也許是吳志國指控在先的原因吧,肥原覺得白秘書對李寧玉說話顯得底氣十足,臉上想必是掛滿了得意的笑容

白秘書:李科長是個明白人,一定知道我喊你下來幹什麼。

李寧玉:

白秘書:李科長是老譯電師,破譯密電是你的拿手戲,昨天的字典密碼破得那麼快,也許就是你的功勞,希望今天的密碼,老鬼密碼,你也能速戰速決。

李寧玉:

白秘書:怎麼,是不想說,還是沒想好,李科長?

李寧玉:

白秘書:我知道李科長不愛說話,有人說你是天下最稱職的機要員,嘴巴緊得很。但今天,現在,此時此刻,你不是機要員,而是老鬼的嫌疑對象,你不要給我沉默,不說是不行的。

李寧玉:

白秘書:哎,什麼意思,李寧玉,說話啊,檢舉也好,自首也罷,你總要有個說法

面對白秘書的道道逼問,揚聲器里始終不見人聲,倒是不斷發出有節奏的嚓嚓聲,好像白秘書是在和一隻掛鐘說話。

那是什麼聲音?肥原問。

不知道。王田香答。

是梳頭的聲音。她居然有問不答,只管埋首梳頭,豈有此理!

白秘書忍無可忍,提高聲音,厲聲喝道:李寧玉!我告訴你,有人已經揭發你就是老鬼,你沉默是不是說你承認自己就是老鬼?

李寧玉終於抬起頭,看著白秘書,平靜地說:白秘書,我也告訴你,十五年前我父親是被共匪用紅纓槍捅死的,六年前我二哥是被蔣光頭整死的。

白秘書:你想告訴我什麼?

李寧玉:我不是共匪,也不是蔣匪。

白秘書:既不是共匪,也不是蔣匪,又為什麼要誣陷吳部長?

李寧玉:如果是我誣陷他,那我就是先知了。

白秘書:你說想說什麼?莫明其妙

肥原也覺得李寧玉說得有點莫名其妙。但經她解釋后,當面的白秘書和背後的肥原與王田香都覺得她言之有理。她先是反問白秘書,前天晚上他知不知道他們來這裡是幹什麼的。

當然不知道。

誰都不知道。

李寧玉說: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你去想吧,我在來這裡幹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又怎麼去張司令那兒誣告他?

確實,那天晚上樓里沒人知道張司令要他們來幹什麼,既然不知道,李寧玉誣告誰似乎都是不可思議的,除非司令與她串通一氣。而這怎麼可能?不可能的這麼想著,白秘書開始相信誣告是不大可能的,然後在導線這邊聽來,白秘書的口氣和用詞明顯溫軟了一些

白秘書:照你這麼說,是他在撒謊。

李寧玉:他肯定在撒謊。

白秘書:那你是不是認為他就是老鬼?

李寧玉:誰?

白秘書:吳部長。

李寧玉:我不知道。

白秘書:你怎麼又不知道了,你不是說他在撒謊嘛。

李寧玉:他是在撒謊,可你不能因此肯定他就是老鬼。

白秘書:為什麼?

李寧玉:因為他向我打聽密電內容本身是違反規定的,而且關心的還是人事任免問題,你讓他在司令面前承認多丟臉,只好撒謊不承認。這種可能性完全有。

白秘書:那你說誰是老鬼?

李寧玉:現在不好說。

白秘書:不好說也得說

李寧玉就是不說。沉默,長時間的沉默,雕塑一樣的沉默。任憑白秘書怎麼勸告、開導、催促,始終如一,置若罔聞,令白秘書又氣又急,又亮開了喉嚨:你啞巴啦?李寧玉,你說話啊!

話音未落,李寧玉霍地起身,對白秘書大聲吼道:我啞巴說明我不知道!你以為這是可以隨便說的,荒唐!言畢抽身而起,手裡捏著梳子,疾步而走,把白秘書愕得啞口無言。

王田香聽了,兀自笑道:白小年啊,你惹著她了。轉而對肥原解釋說,這就是李寧玉,脾氣怪得很。她平時在單位里跟誰都不來往,只跟自己來往,很沒趣的。但你一旦惹了他,她會勃然大怒,說跟你翻臉就翻臉,沒顧忌的。

王田香還說,她以前當過軍醫,早些年在江西圍剿紅軍時,一次張司令上山遭了毒蛇咬,身邊無醫無葯,危在旦夕,是她用嘴幫他吸出毒汁才轉危為安。就是說,她救過張司令的命,可想兩人的關係一定很好。王田香認為,她膽敢如此小視白秘書(包括對他也不恭),正是靠著與司令素有私交。

肥原聽了,未發表任何意見。

最後下來的是顧小夢。

顧小夢進門就來了個先發制人,對白秘書說:你別以為我是來接受你審問的,我下來是要告訴你,我什麼都不知道,反正我不是老鬼,他們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去問他們就是了。

雖然看不見她人,但從她輕慢的態度和言語來感覺,肥原和王田香都可以想見她的刁蠻和凌人的盛氣。聽他們對話,肥原覺得最有意思

白秘書:我每個人都要問,他們說他們的,你說你的。我現在是在問你。

顧小夢:我剛才不是說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共黨,我只知道我不是。

白秘書:你拿什麼證明你不是呢?

顧小夢:那你又憑什麼證明我是呢?

白秘書:你起碼有四分之一的可能!

顧小夢:那你就殺我四分之一嘛,是要頭還是要腳,隨你便。

白秘書:顧小夢,你這是在跟張司令和肥原長作對,不會有好下場的。

顧小夢:白小年,你這麼說就乾脆把我弄死在這兒,否則等我出去了,我弄死你!

白秘書:小顧,我知道你父親(討好的笑聲)可是這是我的工作啊,我希望你配合我。

顧小夢:我確實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我總不能瞎說吧。

白秘書:這麼說吧,小顧,老金和老李都是你的領導,你應該了解他們,如果在他倆之間你必須認一個,你會認誰?

顧小夢:我沒法認。

白秘書:前提是必須認一個。

顧小夢:那我就認我自己,行吧

肥原聽著顧小夢的腳步聲咚咚地遠去,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味道。他沒有想到,談話的結果會是這樣,人人有招,人人過關。他原以為這些人都是嚇破了膽的,只要堂前一坐,虛驚一下,一定會競相撕咬,狗咬狗,咬出血,咬出屎,讓他看夠他們的洋相。他甚至想,只要這樣隨便審一審,老鬼就會形影大白。在他多年的經驗中,共黨也好,蔣匪也罷,都是十足的軟骨頭,刀子一亮,槍聲一響,就趴下了,好可笑。他曾經對人說他現在為什麼總是那麼笑容滿面,就是因為他在中國人身上看到的可笑事情太多了,經常笑,讓笑神經變得無比發達,想不笑都不行。但剛才這一圈走下來,他沒看到料想中的可笑的東西,不免有點失望。

不過,對揪出老鬼,肥原的信心一點也沒受到打擊,他手上有的是殺手鐧和制勝的底牌。肥原相信,只要需要,他隨便打一張牌都可以叫老鬼露出原形。就是說,對揪出老鬼,他充滿信心。不像王田香,出師不利后,臉上嘴上都有點急亂的跡象,罵罵咧咧的,亂猜一氣。

肥原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安慰他:不要著急,也不要亂猜。你要相信,老鬼現在是砧板上的肉,跑不了的,只要耐心等待,自會水落石出。

王田香跟在他屁股後面,討好地說:是,跑不了,有肥原長在,老鬼再狡猾也是跑不了的。

肥原走進自己房間,坐下了,一邊喝著茶,一邊慢條斯理地對王田香道來:你說老鬼狡猾,狡猾好啊,狡猾才有意思嘛。你想如果他們今天就招了有什麼意思,你不會有成功感的。結局是預期的,樂趣在於贏的過程中,而不在於贏的結果。所以,他們現在不招,我反而有了興緻,樂在其中啊。

肥原喝的是真資格的龍井茶,形如劍,色碧綠,香氣襲人。轉眼之間,屋子裡香氣繚繞,氣味清新,像長了棵茶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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