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吳少霖怕新聞記者,而新聞記者偏偏找到了他。
此人是中立的「京華日報」記者,名叫林華寶,他的採訪手腕很高;從電報局中得到線索,廖衡發出十二通密電,收報的人都是國會議員;因而到六國飯店去訪廖衡。不道撲了個空。
向同業打聽,據廖衡剛到京時,在鐵路飯店招待記者,有吳少霖在場招呼,所以一見了他,開門見山地問:
「廖議員不在六國飯店;在那裡?吳先生一定知道,請你告訴我。」
吳少霖明知廖衡高卧在花君老二香閨中,但決不會透露:「對不起,」他說:「我也不知道他在那裡?」
「你今天會跟廖議員見面不會?」
「還不知道。」吳少霖答說。
「我跟廖議員是世交,他到京以後。我不過盡晚輩之禮招呼而已。他有事才會找我。」
這個記者不得要領,怏怏而去;但京華日報的社長黃雲鵬,得到確實消息,廖衡確是由吳少霖負責接待,因而親自出馬來採訪。
北京的報紙有三十多家,背景不同,規模不一,這家京華日報標榜中立,發行量雖不算大,但在政學兩家有相當地位。
而黃雲鵬又是社長的身分;吳少霖不能不買他的帳,「黃社長,我替你找找看。」他說:
「這裡人多,講話不便;你請坐一坐,我找個清靜的地方去打電話。」
吳少霖找到另一個辦公室,電話打到花君老二班子里,說廖衡剛走;再打到六國飯店,說廖衡剛到。即一時接上了頭。
廖衡很爽快地說。「你馬上陪他來好了;我在餐廳等他。」
吳少霖擱下電話,故意跟同事聊了一會閑天,才回到自己辦公室,「黃社長,」他說:。」找是找到了,廖議員先不肯接受訪問,我勸了好半天,說貴報是很有地位的報紙,而況是黃社長親自採訪,一定要尊重。廖議員答應了,他在六國飯店餐廳,請你午餐,聊表敬意。——
「不敢當,不敢當,我擾他一杯咖啡好了。」
「那就請吧!」
於是坐上黃雲鵬的汽車,直駛六國飯店,在餐廳中經由吳少霖的介紹,彼此作了一番寒暄,喝著咖啡,漸漸談入正題。
「黃社長有甚麼話要問我,儘管說。不必客氣。」
「好!廖議員既說不必客氣,那末,我措詞方面,如有不恭之處,要請你多多包涵。」
「言重、言重!」廖衡答說:「無話不談,不必顧忌。」
吳少霖聽得他們這番交換的話。心裡不免嘀咕,急忙向廖衡使個眼色;廖衡微微擺一櫻手,彷彿示意放心;又似阻止他不用管這件事。
「廖議員,請問你這趟進京,是不是為了大選?」
「是的。」
「打算選曹巡閱使為大總統?」黃雲鵬問:「外間風風雨雨,說票價多少多少,形同豬仔。請問廖議員對此說的看法如何?」
「我不會做豬仔。」
「喔,」黃雲鵬很注意地,「廖議員的意思是,此行與票價無關。」
「那又不然。這是兩回事。」
「票價與選曹有密切關係,怎麼說是兩回事呢?」
「你是說,得了票價,就要算豬仔議員?」
「是的。」黃雲鵬點點頭,「既得票價,能不做豬仔嗎?」
「不錯。」廖衡答說。
「我這次進京,確是為了五千元票價,這不必瞞大家,有些人盤踞要津,於了多年肥缺,宦囊甚豐,這是儻來之物,大家可用;不過沒有機會,他們是一毛不拔的。」
黃雲鵬大為詫異,想不到他會說得如此坦率,採訪的興趣也就更濃了,「照廖議員看,」他問:
「這一次是個拔毛的機會?」
「是的。很難得的一個機會。」
「你是掌握住了這個機會?」
「無所謂掌握,機會是本來就在那裡的,只要願意,自有人把機會送到你手裡。」
「慢點,慢點,廖議員,」黃雲鵬想了一下說:「請你談一談,何以得了票價,仍舊可以不算豬仔議員?」
「黃社長,」廖衡答說:「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先要談一個邏輯,何謂豬仔議員?因為他甘於賣身;那末不賣身就不是豬仔了是嗎?」
「是的。」
「這就口答你的問題了,票價照收,投票不投,那就是不賣身;不賣身就不是豬仔。」
他這番說法,頗為新奇,雖是歪理,卻不易駁倒。
但吳少霖卻大為著急,心想他這番話明天見了報,不但票價不能再談,而且議院的飯碗都有影響,所以連連投以眼色,想攔阻他別再荒腔走板,亂說一通。
但即令廖衡想煞車,黃雲鵬那裡肯放過,「廖議員,」他問:
「閣下的高論,實在佩服。不過我要請問,別人不是傻瓜,肯白給票價嗎?」
「我也不是傻瓜。」廖衡答說:「美國造橫貫大陸的鐵路,招聘華工;有人經手買豬仔,工人事先當然答應了的,但中途脫逃是另一回事。」
「原來廖議員的打算是,先答應投票,票價到手就不投了。」
「正是如此。」
「這不成了騙人了嗎?」
「取之於盜,不為傷廉。」
「壞了,壞了!」吳少霖心想,拿了人家的錢,還罵人為「盜」;上頭一定震怒,看來自己的飯碗,已快著地了。
「廖議員,」黃雲鵬緊追不放,「那麼你是如何中途脫逃呢?」
「這,對不起,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我如果把方法告訴你。戲法就變不成了。」
「是不是想脫身南下?」黃雲鵬善意地說:「據我所知,火車站布滿了密探。」
「我知道,我知道。」
「那末,廖議貝是如何脫身呢?」
「對不起,」廖衡笑道:「這就無可奉告了。」
出現了外交詞令,料知再問亦無用;好在收穫已豐,所以黃雲鵬很滿意地道謝:「謝謝廖議員;真是快人快語。」
等他一走,吳少霖埋怨廖衡,「平老,」他說:「你這些話實在不應該說的;明天一見了報,我怎麼交代?」
「喔,」廖衡不慌不忙地問道:「向誰交代?」
「第一個是我們議長吳大頭;第二是津保派的鉅頭。如今前途多艱,事情很難說了。」
「很好說。」廖衡神色從容地:「老弟,你別忘了『借干鋪』的理論。」
吳少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是,是!」他笑逐顏開地說:
「明白了,明白了!一切照約定而行;不過,平老,你不能再出花樣了。」
「老弟不能怪我,報館里的人,是你領來的。」
「是,是!我不是怪平老,不過提醒而已。」
※※※
「你看!」吳景濂將一張京華日報,揉成一團,使勁摔在吳少霖面前:
「這叫甚麼話,簡直是神經病!你當初是怎麼說的?你說你有把握讓他就範,結果弄來一條瘋狗。」
吳少霖知道他為甚麼大發雷霆;而且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很沉著地答說:
「瘋狗是瘋狗,見了錢就不瘋了。議長,他是裝瘋賣獃。」
「那末,他說那些話是甚麼意思呢?」
「無非『黃熟梅子賣青』而已。他自己作了一個譬仿,好比南班子里的客人『借干鋪』。」
「這話怎麼說?」
「是這樣——」
等吳少霖將廖衡自我作踐的譬喻說明白了;吳景濂的氣也消了。
這些出賣風雲雷雨的勾當,他也是老手;心知廖衡所言不虛,吳少霖也還是有功勞的。
「原來他說錢照拿,票不投;也就是姑娘推託『身上來』的意思。」
「一點不錯。」。
「那,」吳景濂坐了下來,指著大辦公桌前面的椅子說:
「你坐下來談。」
「是。」吳少霖拿出廖衡寫給他的條子說:「議長,請你先看這個。」
吳景濂一看便皺眉,「要支交際費?」他問:「他有多少人?」
「他自稱『十三太保』。」
「真有十三個?」吳景濂問。
「名單,他不肯交出來。這是無怪其然的;他怕我們這面自己個別去接頭、不過,我相信不假。」
「何以見得?」
「他已經發電報出去了。京華日報的記者,就是從電報局得到了消息,才去訪問他的。」吳少霖又說:「反正到領票的時候,總要露面的。」
「這樣說,電報局有他發電的名單?你拿我的名片去看吳總長,請他交代電報局,抄一份名單來。」
「是、是!」吳少霖趁機奉承:「議長心細如髮,我倒沒有想到,可以跟電報局要名單。」
「交際費你先替他領了去;旅費等人到了,點人頭照支。你跟他說清楚,如果不到十個人,交際費照扣。」
「請問議長,怎麼扣法?」
吳景濂想了一下說:「旅費就不發了;由他的交際費中,自己去付。」
吳少霖心想,扣旅費就是扣他的錢。假如說來了九個人,每人四百,扣而不發,就少了三千六百元,非同小可。
於是他說:「議長,我看戔戔之數,不必太認真。再說,旅費扣發,他就不肯打條子;會到處辦報銷,也是個麻煩。」
「好吧?我剛才的話取消。」吳景濂提起筆來,在廖衡的條子上批了「照發」二字,交了給吳少霖。
在會計處領到了支票,吳少霖隨即又趕到甘石橋一百四十號,國會議員俱樂部,但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吳少霖向空中使勁喚了兩下,鴉片煙的香味,比前兩天濃重得多,他知道曹錕的美夢,快要做成了。
「少霖,少霖!」有個議院的同事,拉住他說:「大家都在找你。廖議員怎麼鬧這麼一個笑話?」
所謂「大家」,當然是指籌備大選的鉅頭們;吳少霖笑笑答說:
「別耽心,笑話免不了;大事誤不了。」
說完,他直奔上樓,到得東西第一間,排闥直入,王承斌、王毓芝、邊守靖、熊炳琦、吳毓麟都在座。
「報告諸公,」吳少霖將手中的支票一揚,「廖議員十三票。吳議長先發了他一萬元的交際費。」
這句話先聲奪人,大家對於廖衡與吳少霖的不滿,立即消失了一半,「宗兄,」吳毓麟擺擺手說:
「坐下來談。」
這一坐下來,少不得又要將廖衡自虐的譬喻說一遍;最後談到票價,也就是吳少霖來看「大家」的目的。
「到了投票那一天,由廖議員約在一起吃飯;飯後坐汽車上議院,在車子里發支票,每人一張,見人付票。
「你說他有十三票?」王承斌問。
「是的。」
「名單呢?」
「名單在電報局。」「怎麼?」下轄路、航、郵、電四大司的交通吳毓麟,詫異地問:
「名單怎麼會在電報局?」
「只耍吳總長交代一句,名單馬上可以取到。」
吳少霖將廖衡發電召議員的原委,扼要說了一遍。
「好!我馬上派人去要名單。」
「不忙、不忙!有這口事就行了。」王承斌問:
「盤口怎麼樣?」
「廖議員獅子大開口,每票一萬二,他本人加倍。」吳少霖說一
「我從下午六點磨到半夜兩點,才磨掉四分之一。不過,我打算走一條內線,大概還可以打掉一點。」
「磨掉四分之一,就是九千;就算再打掉一千,也還要『桂花數』。」邊守靖說:
「老廖個人雙倍倒無所謂,其餘的似乎高了一點。」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吳毓麟轉臉說道:
「宗兄,你請到餐廳去喝杯飲料;回頭派人來請你。」
等吳少霖一走,五個人都圍到會議桌前,去看那張長長的國會議員名單,有把握畫圈;正在接頭畫個三角;有問題的就打個問號。
另外有張統計表,註明畫圈的只有兩百六十多;但正在接頭的,卻有四百開外,至於已接過頭而有問題,也有五百多人。
「法定票數五百八十五票,在接頭跟有問題的,算它能拉到一半,大概兩百三十票,加上沒有問題的。勉強可望破五百大關,還差八九十票。」王承斌停了一下說:
三這十三票是生力軍,我看一定要拉。」
「拉是一定要拉,」邊守靖仍舊持著他原來的看法:
「就是盤口太高。」。
「他的所謂『一條內線』,不知是指甚麼?」吳毓麟問:
「另外是不是要付酬勞。」
「那還不是窯子里的姑娘,要付酬勞也有限。」王承斌說:
「各位看,是給吳少霖數目,授權他去談呢?還是讓他先去談了再說?」
「我看授權吧!」一直不曾開口的熊炳琦說:
「事不宜遲,以早早定局為妙。」
「好!」王承斌問:
「數目呢?」
有說八千、有說七千;最後折衷定了七千五。另送吳少霖五千,包括內線的酬勞在內。
於是,吳毓麟親自走來,找了僻靜的一角,招招手將吳少霖找了來,將盤口都告訴了他。
吳少霖自是喜出望外,他原來以為對方只會出一個「乞巧數」,不想加了五百;另外還有五千酬勞,算一算是一萬交際費,七千四的旅費跟出席費,再加上這五千的酬勞,光是經手這一票買賣,就落了兩萬多,油水不為不厚;而況還有額外的五百可以動腦筋。
「吳總長,」他拍著胸脯說:「我去走一條內線,一定要把它辦成功。」
「好!五千元酬勞,你先到會計處去領;我會打電話交代他們。」吳毓麟笑道:「宗兄,你那條內線是什麼?可不可以說給我聽聽?」
「有何不可?」
吳少霖本想說花君老二,話到口邊,覺得不妥;花君老二也常到俱樂部來出條子,倘或問起,底蘊盡泄,會出麻煩,所以很機警地換了個人。
「是東交民巷的一個白俄名叫凱薩琳;廖議員看上了。」
「他剛剛才到,已經去尋花問柳了,」吳毓麟笑著又說:「宗兄,我說句話,你別生氣;大概是你拉的馬吧?」
吳少霖臉一紅,冷冷答說:「拉馬只為拉票。」
看他臉色,吳毓麟急忙陪笑說道:「是,是,只為了拉票。宗兄的辛苦,我們都知道的。」
堂堂交通總長,用這種道歉的語氣說話;吳少霖雖有點氣,也立即消釋了,「都是為公。」他說:「我只希望大事辦成,將來能有寸進。」
「沒有問題。」吳毓麟說:「等這回大事辦成,如果想到我交通部來,我很歡迎。」
「是。我先謝謝總長栽培。」
「好說,好說。」吳毓麟問:「什麼時候能聽口音?」
※※※
吳少霖身上從未有如此富裕過,兩張支票一萬五千元;先到花旗銀行開立支票戶頭,行員用電話照過票,很客氣地說:「吳先生、現在就可以領支票簿;你是想用中文簽名,還是英文簽名?」
吳少霖考慮下來,覺得中文簽名一望而知,如果有人要查他的財務情況,較易著手,不如用英文簽名。
「好,」行員取出來兩張硬卡:
「請吳先生留下籤名式。」
這時吳少霖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英文名字;心想最近運氣不錯,不如就取名「幸運」。
於是,用他自己的康克今金筆,在硬卡上簽名:LuckyWoo。
行員接過來一看,不由得一笑,這是洋人常用來為寵物命名的一個字,便順口說了句:
「Goodlucky!」
「謝謝你。」
吳少霖領了支票籌,隨即轉往「露妮西藍」,凱薩琳不在;坐在帳台中的,是她的表兄兼合伙人卡果可夫。招呼以後,吳少霖要了杯雞尾酒,抽著煙靜靜地想心事。
他想的是「乞巧數」以外,另行爭取到的五百元。
廖衡說過,他是憑本事吃飯,能多爭到多少,都是他的好處;因此,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求這筆餘額,以廖衡做事的「上路,也一定會同意。
問題是,每人一張七千五百元的支票,要他們各自退還五百元,這話在廖衡是說不出口的。
盤算了一會,覺得只有一個辦法,先將廖衡的事辦好;放了他的交情,再作過情之請,他就無論如何要想辦法了。
打算停當,招招手將卡果可夫喚了來,放低聲音,開門見山地說:
「有個廖議員很喜歡凱薩琳;你能不能想辦法?」
「要問她自己。」
「如果她同意;廖議員要我送她三千元;我現在就可以開支票給你。」
說著,吳少霖取出支票簿,開好三千元一張,撕下來交了過去。
「吳先生,」卡果可夫說:「支票我暫時收下來,如果她不願意,原物奉還。」
「不!」吳少霖很堅決地,「一定要她願意。」隨即又將已收入口袋的支票簿再取出來,開了五百元一張說:
「喏,這是我送你的。」
卡果可夫稍為遲疑了一下,收了下來,「今天不行,她有事。」他說:
「最好早一天接頭。」
「行。」吳少霖問:
「是跟你接頭,還是直接跟凱薩琳接頭?」
「跟我接頭好了。什麼時間、什麼地方,到時候我送她去。」
「好!」吳少霖靈機一動,「這樣,為妥當起見,由我跟你接頭。」
「那就更好了。」卡果可夫問:
「吳先生想吃點什麼?我招待。」
「等一下再說。」吳少霖問:
「你們今天有什麼好東西?」
「有黑海的魚子醬;高加索來的羊排。」
「好!替我留兩份、我請廖議員來吃飯。」
※※※
「平老,」吳少霖說:
「你要我送凱薩琳的三千元,我已經如言遵辦。金風送爽,正是秋郊試『馬』的大好天氣;不知道平老那天有興?今天就來安排好。」
廖衡以為他原先只是討好的話,未必當真;不道居然很快地辦成了,不由得翹起姆指誇讚:
「老弟真是言而有信。」
「平老交代的話,我當然如奉綸音。」
「又把我當『洪憲皇帝』看了。」廖衡笑道:
「等我閑一閑再說。」
「是。我隨時聽招呼。」吳少霖緊接著說:
「平老交代的事,都辦妥當了。不知道各處的回電怎麼樣7」
「至少會來十個人。」
每人五百,十個就是五千;吳少霖不由得綻開了笑容,「好極,好極!不過,」他說:
「平老,我有下情上稟。」
「言重,言重!你說。」
「平老說過,能多爭到的,都歸我;我把這話跟吳總長說了,他看在同宗的分上,幫我的忙,一票多加五百元,其實這也是拜平老之賜;不過要請平老幫忙幫到底。」「好說、好說。你還要我怎麼幫忙?」
「是這樣的——吳總長說,票錢可加,不過要開在一起。」吳少霖說:
「我想,請大家退出五百元來;這話平老似乎不便說。為難者在此。」
「我懂你的意思了。」廖衡點點頭,略一沉吟,開口又說:
「還是我來頂名。你跟他們說,五百是我的好處,請他們開一張總票;我收了再交給你。」
「是、是!這個法子妥當。不過,他們如果不相信,以為我從中出花樣呢?」
「叫他們開『抬頭』,寫上我的名字。」
「是。」吳少霖想了一下又問。
「倘或他們拿這筆數目,開在原該送平老的總數裡面?」
「那就更簡單了,我開一張支票給你好了。」
「是,是。」吳少霖滿面笑容地說:「我先謝謝平老。」
「能幫朋友的忙,我亦很高興。」廖衡問道:
「吳老頭看到京華日報,一定大發雷霆吧?」
「那是一定的;他向來是草包脾氣,等我一解釋,也就沒事了。」
「你怎麼解釋?」
吳少霖當然不便提那個「借干鋪」的譬喻;只含含糊糊地說:
「我說,廖議員不過遮人耳目;他是很夠朋友的人,決不會做半吊子。」
「不錯。」廖衡點點頭,「我想他們亦決不會做半吊子。」
「不會,不會!」吳少霖問:
「平老晚上沒有約會吧?」
「有是有兩個飯局,一個讓我回掉了;另外一個到不到都無所謂的。」
「既然如此,平老不妨就在這裡吃飯。這裡的廚子,據說是帝俄的御廚;李鴻章當年訪俄,都吃過他的菜。」
「呃,」廖衡問說:
「年紀很大了吧?」
「大概四十歲在右。」
「那就不對了。李鴻章訪俄是三十年前的話,莫非此人十歲就當御廚了?」廖衡笑笑說道:
「老弟得著風,就是雨,別聽他們亂吹。」
吳少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不過手藝確是不錯。」
「手藝錯不錯,要試過才知道。」
吳少霖心想,廖衡似乎不大信他的話;干這種買空賣空的勾當,信用最要緊,否則事情會變卦。為了挽回信用,他特為跑到帳台上去關照卡果可夫:
「我替你們吹噓了一番,今天的菜一定要好;否則,我面子丟不起。」
「你請放心,我們剛從哈爾濱請到了一位大司務;有些難得的材料,就是他帶來的。」
「好!」吳少霖問:
「有什麼好酒?」
「正宗的伏特加。」
「伏特加太凶。別的呢?」
「有很好的白酒;配白汁羊排正好。」
吳少霖滿意地走回原處,向廖衡說道;
「有黑海魚子醬,高加索羊排。」接著又說:
「我剛才問過了,當御廚的是這裡大司務的叔叔。」
「那還差不多。」
「不過,此人今天不在;另外有個大司務是哈爾濱請來的,手藝也很不錯,回頭清平老品鑒一番。」
「我從沒有想到你會說假話。老弟的忠實誠懇,我很欣賞。」
「多謝平老。」吳少霖問道:
「飯後想到那裡去走走?」
廖衡很想當夜便能一親異國芳澤,但又覺得過於急色,為吳少霖所輕,因而答說:
「我沒有意見。」
「要不要到衚衕里走走?回頭住在花君老二那裡。」
「不!」廖衡老實答說:
「我要『保存實力』,留待後用。」
正在談著,凱薩林回來了。一遭生、兩遭熟,跟廖衡寒暄了一陣;由於華燈初上,客人絡繹而至,忙著要去招待,不能多談了。
望著她婀娜的背影,廖衡不免浮起悵然若失之感。不過美酒佳肴,填補了他的心靈的空虛。
果然,廚子的手藝很不壞,那客白汁羊排,讓他讚不絕口。吳少霖相當得意,笑著說道:
「平老現在知道我說話不假吧?」
「凱薩琳已經回來了,我讓卡果可夫跟她談。」吳少霖說:「希望在那一天?」
「不忙,不忙!」廖衡克制自己,裝作無所謂似地。
「平老既不願逛衚衕,那就只有兩樣消遣的法子,一樣是打牌;一樣是聽戲。」
「打牌沒有搭子,還是聽戲吧。」廖衡又說:
「我在上海聽過苟慧生,很不錯。報上說他已經回北京了,不知道搭班沒有?」
「他跟楊小樓合作,在東珠市口開明戲院唱。我來看看,今天是什麼戲?」
說著,吳少霖去找了一張報紙看;又打了個電話約楊仲海一起來聽戲,打算將答應為他籌的款子,順便交了給他。
「今天的戲很好。」吳少霖走回來報告:
「苟慧生的鴻鸞禧。大軸子更精彩,楊小樓、郝壽臣的連環套;王長林的朱光祖,難得一露。這齣戲很名貴,平老不可不聽。」
「好!吃完了就走。」
「倒不必那麼急,開鑼戲沒有什麼聽頭。」吳少霖又說:
「我剛才打電話約了仲海,等他來了一起走。」
不久,楊仲海趕到,他也是戲迷,聽說廖衡想聽苟慧生,隨即搖搖頭說:
「他『回戲』了。」
已貼齣戲碼,臨時撤消不演,謂之『回戲』;吳少霖便問:
「怎麼?他是病了?」
「大概是。」楊仲海突然雙眉一揚,「老伯想聽戲,我倒想起來了,是個難得的機會,那王的老太太七十大壽,辦了三天的堂會,有戲園子里聽不到的好戲。」
廖衡是江蘇選出來的議員,對北京的情形不太熟悉,便即問說:
「那王是誰啊?」
「就是那彥圖——。」
「喔,就是他。」廖衡被提醒了。」
原來那彥圖是蒙古鑲黃旗人,世襲札薩克親王,前清當過領侍衛御前大臣。入民國后,倡率蒙族,力贊共和,立場與肅親王善耆及小恭王溥偉所領導的「宗社黨」相反,因而成了袁世凱時代的紅人;現在也還很活躍。
「這三天堂會,是由尚小雲提調,所以格外精采。」
「怎麼?」吳少霖久居京華,聽得這話,未免詫異,「內行怎麼也當戲提調呢?他應該是被提調的人啊!」
「這因為尚小雲跟那王府有一重特殊的淵源,不妨談談。」
據說,尚小雲是清初平南王尚可喜的後裔。「三藩之亂」以後,尚可喜一子名叫尚之傑,編入鑲紅旗,曾在內務大臣;但在尚小雲出生以前,家業早已敗落。
尚小雲是個孤兒,靠他母親撿破爛為生;十歲那年,典賣到那王府去做小書僮,做事很巴結,一天到晚,手腳不停;但嘴上也是哼哼唧唧地唱個不停。上上下下都很喜歡他。
這種情形,讓那彥圖注意到了,又看他眉清目秀,覺得他天生是塊唱戲的材料,便將他母親找了來,說要送尚小雲會學戲,問她願不願意?
「王爺栽培,那有不願意的道理?不過。」尚小雲的母親頗有見識:
「這孩子的身子太弱,最好學武生練練功,能把身子練壯了。」
尚小雲應該學青衣,但戲班子因為那彥圖的指定,便讓他學武生;後來雖仍舊歸入旦行,但在四大名旦中,尚小雲的武工最札實。
尚小雲感恩圖報,每有新排的戲,總是在那王府的堂會中先露了以後,方在戲園中公演。
「這回就有一出新戲『林四娘』。楊仲海又說:
「尚小雲的琴師趙硯奎,是梨園公會的會長;那王府的堂會,由他幫著尚小雲提調,內行都要捧場,自不必談。」
「最難得的是,一天潢貴胄中的票友,像紅豆館主佩王爺;濤貝勒,他們的玩藝,內行都佩服的,但也只有在那王府的這種堂會中,才有機會看他們粉墨登場。」
聽這一說,廖衡大感興趣,但亦不免躊躇,「可是,我跟主人家不認識。」他問:
「能貿然闖了進去嗎?」
「不要緊。」吳少霖說:
「憑平老國會議員的身分,那王一定歡迎的。或者備一份禮送去,就更周到了。」
「好,備一份禮。」
「是、是!」吳少霖說:「我來辦。」
「堂會在那兒?」廖衡問說。
「在那家花園。」楊仲海緊接著解釋:
「可不是那王府,是前清當過戶部尚書的那桐的園子,俗名那家花園。」
「那就走吧!」
這頓西餐,事先說明白,由卡果可夫招待,所以不用結帳;吳少霖取了一張五元的鈔票扔在桌上,作為小費,隨即將廖衡的呢帽、手杖取了來,道聲:
「請,」
一出貴賓室遇見凱薩琳,「三位不再坐一會?」她問;同時很快地瞟了廖衡一眼。
「明天再來。」吳少霖答說;與廖衡目視而笑,彼此默喻,看凱薩琳的那種神情,可以猜想得到,卡果可夫已經將那張三千元支票交給她了。
等凱薩琳送到門口,道過「再見」;吳少霖領頭往東面走,不遠就是一家南紙店,廖衡便站住了腳。
「少霖,不必麻煩了,」他掏出皮夾子,取出四張十元的鈔票,「乾脆送禮金好了;咱們三個人送四十元,不算寒蠢吧?」
「一點都不寒蠢。」吳少霖進南紙店,買了一個紅封袋,借筆硯寫好封套,然後三輛洋車,直駛東城金魚衚衕那家花園。
送了賀禮,吳少霖向「支賓」表明,是吃了飯來的,不入壽筵,領到大客廳去聽戲。
「八百羅漢」來了不少,廖衡與吳少霖一面跟熟人招呼寒暄、一面往裡擠,好不容易找到三個座位,及至坐定,已是一身大汗。
「這還是開席的時候。」楊仲海指著紅宣紙印的戲單說:「這麼好的堂會,回頭席散了,會擠得想出去撒泡尿都不行」
「那,」手裡正捏了一瓶「太陽啤酒」的廖衡,將瓶子放了下來,「這啤酒還是不喝吧,省得瞥著尿受罪。」
「老伯,」楊仲海指著台上問:「你知道那是誰?」
「這是『挑華車』吧?」
「是,『挑華車』。去高寵的就是濤貝勒。」
「濤貝勒」名叫載濤,行七,是宣統皇帝的胞叔,「票友能唱武生的倒少見。」廖衡興味盎然地說:「而且是當把戲。」
「他的把子是錢金福教的;下一齣戲就有他。」
下一齣戲是余叔岩的「問樵鬧府」,飾「窮儒」范仲禹,一出場一甩腳,一隻鞋不偏不倚地頂在頭上,頓時采聲如雷。王長林的兒子王福山的樵夫,與范仲禹對做「身段」,銖釒兩相稱,呼應得嚴絲合縫;錢金福的煞神,光看他的臉譜,就能令人目不轉睛。一廖衡看得心滿意足,不免起了一種眷戀京華的心思。
再下來是出群戲,全本法門寺帶大審。這是尚小云為了要捧剛紅起來,正加入他的「玉華班」的馬連良,特意所作的安排。
馬連良自然飾趙廉,但眾所矚目的,卻是小翠花的孫玉姣與蕭長華的賈桂。小翠花在入富連成以前,本在梆子皮黃「兩下鍋」的鳴盛和科班習藝,所以蹻工數花旦中第一,「拾王鐲」當行出色,做工細膩無比。
正當全場聚精會神在看孫王姣「搓麻線」時,突然有人霍地起立,手中高舉一個啤酒瓶,破口大罵:
「媽拉巴子!是那個忘八羔子,這麼缺德!」
這一咆哮,「場面」停了下來,「知實」趕緊擠上前來探問究竟;等弄清楚發怒的原因,引發了哄堂大笑。
原來此人是張作霖派來祝壽的代表,也是個戲迷;從下午兩點入座以後,就沒有離過座位,連壽筵都顧不得享用。
但腹飢好忍,口渴難當,無意中發現座位旁邊有大半瓶啤酒,毫不遲疑地拿了起來,嘴對嘴,猛灌一氣,及至入喉,方始發覺異味,再嗅一嗅瓶子,才知是一泡尿——當然是擠在座位中間的賓客,內急而又無法離座,迫不得已,權且以空酒瓶當溺壺,才鬧出這麼一個破天荒的笑話。
於是,「知實」一忍著笑,又慰勸,又道歉;台上鑼鼓復起,好一會才能將局面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