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陽樓在前門外向市,以爆羊肉及蟹出名。爆羊肉勝於正陽樓的還有,蟹則必推此處;因為正陽樓的大閘蟹自東南魚米之鄉的陽澄湖運到后,先經特殊手法調養得膏肥黃滿,方始登盤。價錢自亦不貨,廖衡為了體恤吳少霖,不肯多要,只要了一尖一團,慢慢剝著蟹,間談正事。
「你看這個局面怎麼樣?」
這話很難回答。吳少霖想了一下答說:
「我看曹三爺亦像當年的袁項城一樣,只怕是坐在火爐上了。」
「不錯!老弟的眼光很厲害。」廖衡又問:
「吳大頭呢?」
「來日多艱,只看今天的局面就知道了。」
「你是吳大頭的人——」
「不!」吳少霖打斷他的話說:
「我進議字,並非吳議長的來頭;不過,承他看得起我而已。」
「那末,」廖衡說道:
「如今眼看吳大頭議長的位子都坐不穩了,老弟有何打算?」
他這話有言外之意,吳少霖不敢造次回答,便很深沉地說:
「無非循分供職。」
「大選已過,曹氏憲法也產生了,以後的國會,不會有什麼好戲唱了;老弟大才槃槃,屈處下僚,豈不可惜。」
「是啊!如果平老另有發展,我當然追隨左右。」
廖衡點點頭;停了一下問道:
「你在關外有熟人沒有?」
熟人是有的,不過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軍界方面呢?」
吳少霖想了好一會,想起一個人,「有一個,交情還不錯。」他說:
「是吉林省防軍第三旅旅長兼綏寧鎮守使張宗昌的參謀長,叫王翰鳴。」
「張宗昌?」廖衡想了一下說:
「奉軍中有這樣一個人嗎?我記得馮國璋的副官長,叫張宗昌,是他嗎?」
「是。就是他。」
「怎麼會到了關外呢?」
「這話說來就長了。這張宗昌——」
這張宗昌字敬坤,山東萊州灣口的掖縣人,貧家孩兒,沒有受過教育。登萊一帶像他這樣的年輕人,最大的出路便是「下關東」,由山東半島渡海到遼東半島,出賣勞力。
張宗昌也走了這條路,先在撫順煤礦做工,後來到了哈爾濱,又到了海參崴。到處廝混。
此人天生是個綠林的材料,生得人高馬大,臂力過人,膽子極潑,而又豪爽過人,因此,在黑道中很吃得開。
辛亥革命爆發,滬軍都督陳其美派寧波富商而有革命思想的李敬五,到東北去招兵。
張宗昌糾集了兩百多人投效,由海道到上海。張宗昌精於騎射,槍法特准,因而被派為光復軍騎兵獨立團團長。
後來光復軍改為蘇軍第三師,張宗昌先任團長,后升旅長。及至二次革命失敗,張宗昌到南京投入馮國璋部下,被派為副官長,兼東蘇陸軍補助教育團監理。
民國六年八月,馮國璋以副總統代理大總統,張宗昌隨之北上,官銜是侍從武官兼副官處長。
其時,段祺瑞迷信「武力統一」,由他的第一號智囊徐樹錚,策動了一次天津督軍會議,決定對西南用兵。
兵分兩路,第一路以直隸督軍曹錕為主帥;第二路山東督軍張懷芝為主帥,率軍由津浦路南下,經江西進攻湘東。
張宗昌亦在第二路戰爭序列中,番號是暫編陸軍第一師的師長。
那知張懷芝很不中用,在湘東為湘軍趙恆惕所部,聯合桂軍,殺得大敗;張宗昌領兵遁入贛南。
江西督軍陳光遠是馮國璋的嫡系,與段祺瑞處在對立的地位;毫不客氣地命他的胞弟陳光達,截住張宗昌的部隊,包圍繳械。
張宗昌隻身回到北京,而馮國璋已經任滿下台;他的唯一靠山也靠不住了。
不過張宗昌亦非全無收穫,第一是到陸軍部清算軍餉,領到了廿幾萬元的現款;第二是結識了一個朋友,陸大出身的許琨,頗為投緣;此人在曹錕的軍官教育團中當教官,願意介紹張宗昌投靠曹錕。
其時曹錕的官銜是直魯豫巡間使,由於形同兒戲的三天直皖戰爭,段祺瑞搞得灰頭土臉,而直系聲威大振,曹錕儼如北洋軍閥的領袖,在保定蓋了一座大花園,題名「光園」,據說是因仰慕戚繼光而命名。這年在光園做壽,賀客雲集,壽禮擺滿了數座廳堂,其中最出色的是一堂赤金打造的「八仙」,即是張宗昌所送的。
由於這份重禮,加上許琨的活動,曹錕願從段祺瑞的「邊防軍」投降以後,繳獲的軍械中,撥給張宗昌一部分,讓他成立一個師。但有槍無人,遲遲未領;事為吳佩孚所知,堅決反對。
原來,吳佩孚籍隸山東蓬萊,與張宗昌算是小同鄉,深知其少年無賴,又因為張宗昌的親娘,改嫁的是個吹鼓手,如此寒微的家世,秀才出身,以儒將自命、關公自期的吳佩孚,恥與為伍。因為如此,曹錕想給張宗昌任何名義,皆以吳佩孚的作梗而不成。
見此光景,許琨覺得很對不起張宗昌,「效坤,」他說:「『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奉軍自從敗給直軍后,張老帥發誓報仇,正在招兵買馬,咱們不如出關;將來跟奉軍回來,打吳子玉這個龜孫!」
於是相偕到了天津,果然氣象不凡;張作霖整軍經武,真可說是規模宏遠,可是張作霖雖有意延攬張宗昌,卻作不得主。
原來,奉軍分為新舊兩派。
舊派的主要人物,也是當初幫張作霖打天下的一班好漢,包括張景惠、吳俊升、孫烈臣、張作相、湯玉麟、萬福麟等人。
新派奉「少帥」張學良為領袖。但「老帥」所最信任的的是楊宇霆,此人是瀋陽附近的法庫縣人,日本士官八期出身,為人精明強幹,自從繼張作相為奉軍統帥部的總參議后、吸收了韓麟春、姜登選、郭松齡、戢翼翹、臧式毅、於國翰、邢士廉等等這一班來自日本士官、保定軍校,或者曾經留學的少壯人物,構成了新派。
前一年的直奉戰爭,舊派部隊,潰不成軍;新派則雖敗未潰,尤其是直軍乘勝追擊,氣勢如虹,虧得新派中的王升文團,在山海關石門塞,浴血苦戰,全團傷亡極重,團長陣亡,終於使得奉軍穩住陣腳。
這一場戰役下來,不獨張作霖認為要報仇雪恥,非倚重新派不可;即令舊派,亦不能不服新派甘願接受指導。
新派獲得張作霖的充分授權,負責重建奉軍,特設「東三省陸軍整理處」,名義上由孫烈臣擔任統監,但負實際責任的是三個人:副監姜登選、參謀長張學良,以及張學良的靈魂郭松齡。
郭松齡字茂辰,瀋陽東鄉人,陸大出身,先在奉天督軍署當參謀,由於跟楊宇霆意見不合而引去;民國八年復回奉天,在東三省講武堂擔任戰術教官。學生中有一個東三省巡閱使署衛隊旅的第二團團長就是張學良。
年方二十歲的張學良,正是求知慾最旺盛的時候,聽了郭松齡的課,傾倒備至;同時,郭松齡處事認真負責,講求紀律,一絲不苟的態度,在看慣了凡事只憑老帥一句話,只以老帥的喜惡為轉移的楊宇霆等人的張學良眼中,具有特殊的魅力,因而結成亦師亦友的僚屬的深厚關係。及至張學良在講武堂畢業后,升任衛隊旅旅長,即以郭松齡為參謀長,併兼第二團團長。
民國九年奉軍第二次擴編,衛隊旅改為第三混成旅。人事依舊。
第二年五月張作霖兼蒙疆經略使,計劃征蒙,東三省藉機作第三次擴編,成立第八、第九、第十、三個混成旅,郭松齡一躍而為第八旅旅長。
但實際上,郭松齡等於兩個旅長,張學良的第三旅,不管是訓練還是作戰,都由郭松齡負責,一奉軍將兩旅合併稱呼,謂之「三、八旅」。
張、郭兩人同榻而眠、同桌而食;及至成立陸軍整理處,張學良的參謀長,實際上由郭松齡代理,一切編製、訓練的章則,皆出自郭松齡手訂。
既然原有的新舊軍隊,尚在整理淘汰之中,當然無法平空給張宗昌一個番號;不過,張作霖是很重義氣的人,張宗昌窮途來歸,竟無可位置,自然於心不安,好不容易才想辦法給他編了一個營的憲兵,歸憲兵司令陳興亞指揮。
張宗昌已當過師長,如今連降三級只帶一營人,自感委屈,但亦無法,只好苦守待機。
機會終於來了。第一次直奉戰爭時,吳佩孚到了天津,為張作霖攆走的前任吉林督軍孟思遠去看他,希望吳佩孚幫助他恢復原有的職位。吳佩孚回答他說:
「要當督軍必須自己打天下;現成的督軍是弄不到手的。」
孟思遠有個外甥叫高士儐,本是吉林軍的師長,此時自告奮勇,願意取道海參崴,到黑龍江綏芬河去策動他的舊部山林游擊隊司令盧永貴起事。
盧永貴果然為他說動了,當奉直兩軍在榆關對峙時,宣布獨立,通電推舉高士儐為奉吉黑三省討逆軍總司令;具體的行動是帶領所部兩千人,又吸收了兩股「紅鬍子」,將中東路「五站」的駐軍,包圍繳械,由綏芬乘火車向西,打算一鼓作氣衝到哈爾濱。
其時,張作霖正在天津附近的軍糧城指揮作戰,得報有此不測之變,一時無兵可派,不由得想起了駐札在哈爾濱的張宗昌,他說:
「張效坤花了我好幾十萬大洋,叫他去打高士儐、盧永貴。」同時透過關東軍的關係,為張宗昌補充了一批軍械。
張宗昌深知這是一次立功的機會,所以行動非常迅速;到得五站地方,打聽到盧永貴的部下以及他所吸收的「紅鬍子」中,有許多是當年在一起築路的工人,而且都是鄉親,因而找了幾個有交情的來,豪賭暢飲,歡然道故,一夕之間,瓦解了盧永貴的隊伍。
盧永貴與高士儐兄弟,不意禍生財腋,見機而作,逃到中俄邊境的琿春,投奔盧永貴的舊部鄔營長,此人出賣了他們,終於又落入張宗昌手中,急電軍糧城告捷;張作霖複電嘉獎以外,指示將盧永貴及高士儐兄弟就地正法。自起事到敗亡,前後只有八天工夫。
張宗昌接收了盧永貴的部隊,實力大增,由一個憲兵營,擴編為三個團,以褚玉璞、程國瑞與許琨為團長,張作霖便委他為吉林省防軍老三軍,兼綏寧鎮守使。
到了這年冬天,帝俄軍隊一萬多人,逃入中國境內,要求張宗昌收容;他將這些白俄組成了一支鐵甲車炮兵隊。但第三旅的軍餉雖由奉天發給,只是奉票摺合銀元,只有八角;而吉林的幣值更低於奉票,須打一個六折,因此,銀圓一元,實際上只能收到四角八分;士兵生活極苦,張宗昌便在五站種植鴉片,自籌餉源。
聽說吳少霖談完了張宗昌在東北的情形,廖衡才道明了他的本意,「孫、段、張的三角聯盟,很具體了。」
「最近中山先生要派葉譽虎出關去看張老帥,研究南北分擊,打倒直系的計劃。葉譽虎邀我同行;我最近身體不好,關外又冷,想薦賢自代,你願意不願意到關外走走?」
「好啊!」吳少霖欣然允諾,不過提出了疑問:
「交通系人才濟濟,未見得要用我這種不能發生作用的人。」
交通系分新舊兩系,葉譽虎——葉恭綽是舊交通系的大將,鐵路都在他們手裡,人才極盛;葉恭綽要找隨員,似乎不必外求。但廖衡別有解釋。
「此行需要保持機密,交通界的消息最靈,傳得最快、傳得最廣;所以葉譽虎要在外面找人,替他奔走聯絡。」廖衡又說:「老弟手腕靈活,做事牢靠,我想介紹你給他;不知道你在院里能不能請假?」
「沒有問題。」
「好!回頭就來聯絡,你先跟他見一見面。」
「是。」吳少霖問說:
「不過平老何以問起,我在東北軍界,有沒有熟人?是不是要在那方面,有所活動?」
「不,不!那一來犯了張老帥的大忌,決不能有什麼活動。」廖衡連連搖手,「不過,三角聯盟,以軍事為主;去年直奉戰爭以後,張老帥整軍經武,態度非常積極,到底成效如何?尚待觀察。葉譽虎要有一個人替他冷眼旁觀,打聽真情實況。這當然要有東北軍界的關係,才能勝任。」
「原來是這樣一個目的,我明白了。」吳少霖想了一下,覺得有些話,應該聲明在先:
「我當葉先生的隨員,有什麼要跑腿之處,自信不會誤事;不過,我那個朋友是張宗昌的參謀長,張不是奉軍的嫡系;而且防區在寧古塔一帶,對奉天的情況,未見得明了,恐怕打聽不到什麼。」
「不然,張宗昌唯其不是奉軍嫡系,反而旁觀者清。」廖衡又說:「葉譽虎很會用人,你跟他見面談過,如果他要你一起去,自然會有用得著你的地方。」
於是,廖衡當天就跟在天津的葉恭綽通了電話,第二天一早,相偕到天津。
原來,葉恭綽自上年四月底直奉戰爭爆發,奉軍敗退關外后,大總統徐世昌在直系壓迫之下,以「此次戰端,由梁士詒、葉恭綽等構煽醞釀而成;應將梁士詒、葉恭綽等,著即褫職拿辦,交法院依法訊辦」,下令通緝。
梁、葉南下香港,聯袂出國,在日本逗留一段日子。葉恭綽於這年五月,回到廣州,繼廖仲愷為大元帥府的財政部長。_
其時,三角聯盟由於彼此信使往還,已趨成熟。
自曹錕賄選成功后,師出有名,孫大元帥決定北伐,特為擬定一套軍事方案,交葉恭綽去聯絡。
第一站是杭州,會晤的對象是段祺瑞唯一保存完整的嫡系實力派,浙江督軍盧永祥;第二站是天津,當然是去看段祺瑞。廖衡帶著吳少霖去見他時,正是他準備動身出關的前一天;接談之下,對吳少霖頗為欣賞,隨即送了一千元旅費,約定次日夜車同行。
在車中少不得有一番詳談;葉恭綽了解了吳少霖在東北的關係以後,便即問道:
「足下跟那位王參謀長的交情如何?」
「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很好!我來安排你去看他。」
到得瀋陽,張作霖派陸軍整理處副監姜登選負責接待。此人字超六,河北冀縣人,日本士官五期工兵科畢業後為黑龍江護軍使朱慶瀾所延攬,當他的參謀長。
民國五年朱慶瀾調任廣東省長,姜登選一直追隨,到過四川、雲南、交遊甚廣,而且頗得人緣,因此曾奉張作霖之命,透過湖南督軍譚延間的關係,聯絡孫大元帥。廣州的信使汪精衛、伍朝樞,到瀋陽時,都由姜登選迎接;這一回對葉恭綽亦不例外。
他們是舊識,所以葉恭綽在介紹了吳少霖以後便說:
「這位吳老弟跟張效坤的王參謀長是至交,很想去看他敘敘舊。」
「喔,」姜登選說:
「張旅正在參加實戰演習。現在行軍到了什麼地方,等我打聽一下,馬上派人送吳先生去。」
到得第二天,姜登選來看吳少霖;表示演習地帶,正在下雪,道路泥濘,而且食宿不便,怠慢了貴賓,於心不安。反正張宗昌這一旅在實戰演習中,擔任「北軍」,不日即可到達瀋陽,無須徒勞跋涉。
吳少霖心想,姜登選的前後口氣一變,必是有所顧忌,不願讓他看到演習的實況;當即很見機地接受了建議。
※※※
他的判斷很正確,原來張宗昌的隊伍,原是紅鬍子招安,土匪的氣味很重;程國瑞的那一團紀律更壞,加以在五站種鴉片籌餉,破壞了奉軍的制度,所以總參議楊宇霆,堅持要把這支隊伍除掉。
張作霖亦以為然,對主持演習的校間委員會說:
「每年花一百多萬,養著這幫隊伍種大煙,太不成話了!這回演習,要是看看他們不行,就把他們解決,繳械遣散好了。」
校閱委員會的實際負責人是郭松齡;在新派中,他屬於講武堂派,雖與楊宇霆的士官派,明爭暗鬥,面和心不和,但認為張宗昌的這支隊伍應該清除,卻是眾意僉同。
因此,在演習的作業中,為張宗昌出了許多難題;實戰的雙方是張宗昌的「北軍」,對抗暫編奉天陸軍第一師師長李景林的「南軍」;爭奪的地點是瀋陽以北的巨流河。
北軍遠自五站、綏芬、寧安一帶,渡過松花江,沿長春、四平街往西南行進,全長七百公里;而李景林的防區,在瀋陽以西的北鎮,距巨流河只一百餘公里。
這勞逸之勢,已使北軍處於不利的地位,加以郭松齡種種苛求,下達了種種困難的「情況」來考驗張宗昌,誰都看得出來,是刻意為難。
其時莊稼已經收割,野外全是高粱根子;加以大雪紛飛,厚達數尺,一聲「卧倒」,士兵看不見高粱根子,撲倒雪上,頓時流血,所以隨處可以看到「紅雪」。
這天中午休息,張宗昌發現野地中有三間四無依傍的屋子,便帶著參謀長王鳴翰進屋暫避風雪。
屋子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座土坑。張宗昌蹲在坑上,一面取出皮壺喝燒刀子;一面發牢騷,大聲罵道:
「他奶奶的,是那個龜孫弄出來的計劃,整得俺這樣!」
「語未畢,推門進來一個人,正是擔任統裁官的郭松齡;瞪眼問道:
「你在罵誰?」
張宗昌知道壞了,陪笑答道:「這是俺的口頭禪,並沒有罵誰!」
「你還賴!」郭松齡厲聲叱斥;停了一下,突然跳下來指著張宗昌說:「我吵你媽!這也是我的口頭禪。」
張宗昌臉由紅髮黑,從坑上一躍而下,站在郭松齡面前;郭松齡外號「郭鬼子」,身材長得跟「老毛子」一樣,但張宗昌還比他高一個頭,兩人臉上都是凶神惡煞的模樣。
王鳴翰心裡想著,張宗昌如果拔手槍,應該如何化解?
一個念頭尚未轉定,不道張宗昌退後一步,用平靜的聲音說:「郭二大爺,你吵俺的媽,你就是俺的親爸爸,還有什麼說的。」
「哼!」郭松齡冷笑一聲,掉頭就走。
王鳴翰想留住郭松齡,為他們說和;卻讓張宗昌拉住了,等郭松齡出了門,他頓一頓足說:
「一個字:拚!拚著命干;只要能見著老帥,往後的事都好辦了。」
王鳴翰很了解,任務如果不能達成,根本連張作霖的面都見不著,就被繳械了。因此,他非常支持張宗昌的想法,相互以身作則,咬緊牙關不叫苦,士兵也就沒有怨言了。
「皇天不負苦心人」,張宗昌的部隊,居然在這一次實戰演習中,通過了所有的考驗;當渡過巨流河,到達目的地時,張宗昌倒在地上喘大氣,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種情形看在他的「假想敵」李景林眼中,別有會心。此人籍隸直隸棗強,與王鳴翰同學,出身於陸大四期;本為段系第一大將徐樹錚一手策劃的「參戰軍」第一師的團長。直皖之戰,「參戰軍」缺乏實戰經驗,一敗塗地,大部分為直軍所改編;小部分轉入奉軍,李景林所部,即被暫編為奉天陸軍第七混成旅。
第一次直奉戰爭時,他在東路擔任第三梯隊司令,守馬廠一帶;戰爭爆發到第六天,西路原屬馮國璋舊部的第十六師倒戈,以致奉軍大敗,牽累東路,但李景林全師而退至獨流,保存了實力,因而為張作霖另眼相看。
但李景林畢竟不是奉軍嫡系,不免有孤立之感。如今看張宗昌的處境約略相同,覺得有聯絡的必要;因而出面為張宗昌與郭松齡勸和,其實,主要的是拉攏張學良,他說:
「我們這個團體,內部不要鬧意見,應該同心協力,對付直軍,尤其是要打倒吳佩孚。茂辰跟效坤,別把小小的彆扭,擱在心上。」
張宗昌是受了教的,連連表示聽勸,願以團結為重;郭松齡亦自覺理虧,在席間向張宗昌道歉,調解的結果,相當圓滿。
見此光景,李景林趁機提出義結金蘭的建議,張宗昌首先贊成;張學良亦表同意;郭松齡不便獨表異議,當時在李宅磕頭換帖,老大李景林;其次是張宗昌、郭松齡;張學良老么。
既然成了異姓手足,張學良便更要為張宗昌說好話,他向他父親報告:
「張長腿所部,學術科成績優良,士兵能刻苦耐勞,戰鬥力很強。」
張作霖非常高興,下令召見。
張宗昌一見了張作霖,雙膝跪倒,行完大禮,站起來說道:
「俺弟兄替大帥打天下。將來進關,不要地盤;大帥就多給點兒錢,讓俺玩兒得痛快一點兒就行了。」
於是張宗昌由吉林省防軍第三旅,成為整編后的正規部隊,番號是東三省陸軍第三旅,防區亦由綏寧南移,是靠近瀋陽的三豐——東豐、西豐。北豐。
第三旅下轄三團,仍舊是褚玉璞、許琨與程國瑞,番號是五十五團、四十四團、二十八團一這一團風紀極差,影響整旅名譽;褚、許兩團,嘖有煩言。王鳴翰便向張宗昌建議,撤換程國瑞。
程國瑞字竟武,是張宗昌的老部下;他答覆王鳴翰說:
「旁人說程竟武怎麼樣差勁,俺可以不理;你當參謀長,可不能這麼說。你知道不知道,程竟武跟俺的關係?」
「不知道。」
「你是俺的參謀長,俺也不瞞你。老袁想當皇上,陳其美反對;老袁派人到南方來活動,找到俺,要俺派人打死陳其美,俺叫程竟武動的手。這筆買賣給了俺四十萬,俺輸光了,一個子兒也沒有給程竟武,是俺對不起他;這會,怎麼好撤他的團長?」
※※※
其時葉恭綽已回上海,他此來攜有一個極重要的方案,分為政治與軍事兩部分。
軍事部分即是一直在談的南北夾擊,南方由革命軍繼續北伐,浙江的盧永祥起而響應,奉軍則長驅人關,南北雙方會師武漢。
政治方面孫大元帥的態度,真誠坦率願以未來的元首讓給段祺瑞,而以張作霖為副。
至於內閣總理,雖沒有談到,但能為孫、張、段一致接受的人選,自然是有「財神」之稱的梁士詒;這也就是梁系大將葉恭綽膺選為聯絡特使的一個主要原因。
張作霖在政治方面的合作計劃,表現得比較冷淡,他很佩服孫大元帥的讓德,但對未來的「副座」表示「不敢當」。不過軍事合作,則興趣濃厚;一口承諾,只要南方有了具體行動,他一定揮兵入關。
當然,南方的軍事行動,以革命軍為主,浙盧為助;而革命軍繼續北伐,則首須消除負隅東江的叛徒陳炯明;而陳炯明有直系的吳佩孚及江蘇督軍齊燮元暗中濟大批餉械,是故革命軍要肅清內部,相當吃力。
這一方面,張作霖是很慷慨。在此以前,即曾以巨款資助革命軍;這一次當然亦不會讓葉恭綽空手而回。
此事雖無成議,但奉張受此鼓勵,對分化直系的工作卻更為積極,這個工作當然是使用秘密手段;這部分的工作,正由楊宇霆承張作霖之命,在積極進行。經過不斷的觀察、研判,認為直軍中有兩個人可以下手,一個是馮玉祥;一個是王承斌。
王承斌之與直系發生裂痕,是曹錕賄選登位以後的事。此人雖久在吳佩孚部下,其實早有芥蒂。
民國元年北洋新軍第三鎮,改為第三師,職稱亦變過了,統制改為師長;統帶改為營長。曹錕仍任師長;而副官長是吳佩孚。
這時,副官長吳佩孚已得到了一個消息,說王承斌其實是旗人,本名承斌;旗人不要緊,但王承斌參加了由肅王善耆與小恭王溥偉所領導的「宗社黨」,以恢復清朝天下為職志;這樣的人,以不用為宜。
這件事經人疏通后,王承斌保住了原有的職位,但心裡總是一個疙瘩。不過,吳佩孚之不滿王承斌,卻是奉直戰爭期間的事。
那一次奉直之戰,實際上是張作霖與吳佩孚之戰。曹錕與張作霖新結了兒女親家,不願以干戈相見;無奈吳佩孚認為梁士詒組閣,不但揚奉抑直,而且將促成孫、張、段以打倒直係為目標的三角聯盟,所以借梁士詒為借日款贖脈濟路,命令中國參加華盛頓限制軍備會議的代表團,對日退讓,而引起國人憤怒的機會,得理不讓人,執意倒閣。最後在曹錕口授秘書:「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親戚雖親,不如自己親。你要怎樣辦,我就怎樣辦。」這一通致吳佩孚的電報之下,奉直兩軍終於打了起來。
在戰爭爆發之前,王承斌曾三次受命出關見張作霖,想化干戈為玉帛;使命雖未達成,對張作霖卻頗有好感。及至奉軍失敗,退保榆關時,吳佩孚的聲望,如日中天,有名軍事學家蔣百里,譽之為中國最傑出的將才,吳佩孚躊躇滿志,為了讓中外人士一瞻丰采,在徐世昌被迫下令裁撤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免去本兼各職,聽候查辦的那一天,由軍糧城回到天津,將總司令的職務,交由王承試代理。
當時,有人認為奉軍第十六師已被繳械;第二、第六、第九、三旅,;潰不成軍;第二十八師亦已撤出熱河。應該乘勝追擊,但這些建議,都讓王承斌悄悄擱置。
最後,在秦皇島英國軍艦克爾富號上籤發訂停戰條約時,王承斌擔任直方代表,並未以戰勝者啟居。
這些暗中調護的情形,吳佩孚亦略有所聞,對王承斌便更為不滿了。
戰事結束,論功行賞,王承斌志在直隸督軍,但曹錕無意讓出此一兼職;僅將因高凌霨入閣而請辭的直隸省長一缺,由王承斌繼任。
不過,接下來是吳佩導要王承斌出二十三師師長,由他部下的四十五旅旅長王維城接替,以酬戰功。
省長是空銜;師長是實力,王承斌堅持不讓,吳佩孚亦無可如何。
及至曹錕有意一登大寶,王承斌異常賣力,先是扮演「臨江奪鬥」的趙子龍角色,「驅黎奪印」;接著自出私財一百五十萬,墊為賄選籌備事宜,並在直隸各省搜括賄選經費。目的無他,將曹錕推了上去,便好接收他的直魯豫巡間使及直隸督軍這兩個職位。
曹錕倒也有意於此,打算撤消吳佩令直魯豫副巡間使的名義,讓他專任兩湖巡閱使。
不過,計劃已定,正待發表之際,有人向曹錕進言:「大總統不想一想,曹家天下是誰打下來的?你讓王孝伯的地位,居於吳子玉之上,你倒想想看,你這寶座能坐得穩,坐不穩?」
曹錕如夢初醒,改了計劃,以吳佩孚為直魯豫巡閱使;王承斌接替吳佩孚的遺缺為副使。
這本已使得王承斌頗為不快;加以曹錕與吳佩孚暗中支持王維城,使得王承斌不能控制整個二十三師,這便造成了奉張得以乘間蹈隙的機會。
不過,直系耳目眾多;第廿三師中,王維城已奉派為天津鎮守使,但受曹錕的暗示,不辭四十五旅旅長,而且無形中擔負起了監視王承斌的任務。
因此,如果想有所聯絡,必須派一個不為王維城所懷疑,而又能言善道、機警謹慎的人。楊宇霆看中吳少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願收之為用,問他的意思如何?
「我願意效勞。」
「為什麼呢?」楊宇霆特意作此一問;為的是考查他的本心。
「為的是第一,我看關外在張大帥領導之下,上下一心,朝氣蓬勃,不比直系。各為私利打算,烏煙瘴氣的;在那種環境之下,做事打不起精神來。」吳少霖從容陳述:
「第二,張大帥御下寬厚,總參議知人善任,我認為能在這裡效勞,精神上一定很痛快。」
「好!」楊宇霆很率直地說:
「請你多幫忙;你在眾議院的差使不必辭,我們請你當『坐探』。明天我給你兩樣東西。」
第二天,楊宇霆又約見吳少霖,給了他一個密碼本;一個天津協盛德軍裝局的取款摺子,數目是三萬元。另個還有一封信,封面上寫的是「敬煩吉便帶陳蘭副巡間使孝伯親啟。」具名是「陳叔和拜託」。
「這陳叔和是王孝伯老家,興城的商會會長。」楊宇霆說:
「信,你一定要當面交給王孝伯。」
「是。」
「吳先生,」楊宇霆問道:
「萬一王孝伯沒有工夫接見你,派秘書、副官代見,你怎麼辦?」
吳少霖想了一下答說:
「我有兩個辦法,不過第一個辦法不大好。」
「請你說,第一個辦法是什麼?」
「我請吳議長寫一張介紹片子,他們是師生關係,王孝伯一定會見;不過,吳議長會問我,找王孝伯什麼事?我當然可以編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多一個人知道我跟王孝伯有接觸,總不是很妥當的事。」
「不錯,不錯。」楊宇霆問:
「第二個辦法呢?」
「不有協盛德嗎?二十三師的軍官,跟軍裝局一定有往來;我托他們介紹一下,看有王孝伯的隨從副官,下點工夫,准能為我引見。」
「好極!」楊宇霆非常滿意,「吳先生,你很能辦事;我很放心。」
吳少霖回京的那天是陰曆十二月初四;但陽曆已是民國十三年一月九日。就在這天,眾議院終於行使了由孫寶琦組閣的同意權。
曹錕向國會提名孫寶椅組閣,是在十月底;但以反吳景濂的議員,先要討論議長任滿的改選問題,以致一直無法投票。其間還曾大打出手,四川籍的議員黃翼,跟吳景濂一言不合,隨手拿起一個銅墨盒,準頭極好,正中「大頭」,頓時血流滿面。吳景濂立即召集警衛,喝令毆捕黃翼,送往地檢廳,要求法辦。但地檢廳只作了交保候傳的處分;同時反吳派的議員,集體去見代攝閣揆的內務總長高凌霨,要求撤換眾院警衛長湯步瀛,予以毆打議員的處分,吳景濂拒絕撤換,而且還將派往查案的檢察官也關了起來,糾紛迭起,鬧得不可開交。
輿論不齒吳景濂之所為,但對反吳派議員亦頗有微詞,責備他們不該為了議長改選,」影響迫切需要解決的組閣問題,因而才得在一月九日舉行投票。
孫內閣產生后,廖衡大為高興;原來他與孫寶琦有舊,就在吳少霖出關的那一個多月之中,活動到浙江的一個稅捐局長。
浙江不屬於直系的勢力範圍,但孫寶琦是杭州人,浙江督軍盧永祥,不能不賣他的面子;一切都疏通好了,只待孫閣成立,取得閣揆的一封八行,便好走馬上任了。
「老弟,」廖衡在花君老二的庄閣中,為吳少霖接風時說:
「我想請你到浙江幫忙,意下如何?」
「我當然願意追隨。不過,」吳少霖隨口胡編的本事很大,「吳議長現在四面楚歌;我不能不告而別,等我來跟他商量以後,再給平老肯定的答覆。」
「好、好!吳大頭自身難保;他一定會放你的。」廖衡又說:
「我另有件事,重重拜託。」
「是,請平老吩咐。」
「回頭到我旅館里談。」
「是明天吧?」吳少霖笑道:
「今天,當然是滅燭留囗了。」
「不、不!今天我不住這裡。」
「怎麼?」吳少霖看花君老二不在席面上,便放低了聲音問:
「平老精力不濟?」
「不是。」廖衡又說:
「一切都等回頭談。」
正在談著,電話鈴響,是楊仲海打來的;他決定跟著廖衡去作稅吏,現在辭職在家,為廖衡奔走聯絡。此刻來電話,是通知廖衡,財政部長王克敏在找他,希望這晚上就能見面。
「這一定是事情定局了。」吳少霖說:
「平老趕緊去吧!回頭我到旅館里來。」
等廖衡一走,花君老二出條子回來,問知經過,隨即說道:
「他要我摘牌子,我不想跟他;你倒替我想個辦法,怎麼樣甩掉他?」
「喔!」吳少霖問道:
「你為什麼不願意跟他呢?」
「你。」花君老二白了他一眼,「不是明知故問。」她又委屈地說:
「一去了,信也不寫一封來。」
見此光景,吳少霖一愣;看樣子她的一片心,竟是在自己身上。他本來也曾起過「人財兩得」的念頭,但一則事忙,沒有工夫去打算;再則廖衡待他不薄,這個念頭,自然而然地淡了下去;不道,她倒是深情默注,而且有非他不嫁之意,這就需要好好來考慮這件事了。
「你怎麼不開口?」
「我在替你想辦法。」吳少霖信口敷衍著,心裡在盤算,是不是要跟她說真話?
真話是只想拿她當情婦,不想娶她回家。因為他現在的想法跟以前不同了,經歷這一回的大選與關外之行,自己覺得在官場上大可發展;生活先得安定下來;將花君老二娶為二房,不但負擔加重;而且一定不為妻子所容,房幃之中,勃谿難免,物質精神,兩俱不勝,那裡還談得到發展?
不過,這樣說法,會傷感情;話應該要宛轉些,「老二,」他擺出極懇切的神情,「我現在還沒有力量接你回去。你如果真的跟我好,你就先要跟廖三爺。」
「跟了他,怎麼再跟你?」花君老二很率直地問。
「你不會沖個浴再出來?」
「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這倒也是實話,你人很忠厚,廖三爺看中你的,也就是這一點,你做不出來,我會想法子讓廖三爺自己放你走。」
「你想甚麼法子?」
吳少霖只是這麼一句話,法子還不知道在那裡;為了搪塞,故意這樣說道:「法子多得很。我先問你,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他要到浙江去辦稅捐;要我跟他到任上,大太太仍舊在上海,不同住,他說他替我還債;另外給我兩萬元。」
「你呢?你怎麼說?」
「我說,我不住北京,就住上海;別的地方我住不慣。他說,他不在北京、上海做官;這件事有難處。」
「難處!不錯是難處。」吳少霖說:「廖三太太是有名的雌老虎;你跟廖三爺到了任上,我找楊二爺想法子,鼓動廖三太太來吵,逼廖三爺打發你走路。」
「你這話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不信,你問楊二爺。」
花君老二不作聲,是意思有些活動的樣子;好半晌,點點頭說:「好!等我問了楊二爺再作道理。」說著,解開領子上的鈕扣,露出雪白的一段頭頸。
吳少霖看得動情了,悄悄說道:「我先走;回頭來叫你局票上寫個『雙木』,你就知道了。」
「快點!」
「一定快。」
說完,吳少霖戴上呢帽,揚長而去;約莫半個鐘一頭,娘姨從樓下拿了一張局票上來。
「林老爺,華北飯店食堂。」
花君老二接過局票來看,具名果然是「雙木」。華北飯店在煤市街,相去不遠;便跟她的心腹娘姨姚媽說:「我們走了去吧!」
走亦還有一段路,她之不辭跋涉,主要的原因是,不願讓車夫知道「林老爺」實際上是「吳老爺」。至於姚媽,知道她有這樣一個恩客;即便她與吳少霖就近同赴陽台,亦無須瞞她的。
到了華北飯店食堂,吳少霖當門而坐;一眼瞥見,起身迎接,連姚媽招呼著一起坐下。那姚媽三十三、四年紀,丰韻猶存;一樣也著了裙子,看不出是風塵中人。吳少霖靈機一動,暫不說破,只問:「喝點甚麼?」「甚麼快,喝甚麼。」
最快是可可;咖啡還得現煮,可可拿現成的粉末,用開水一衝即是。等可可一端上來,姚媽識趣,起身說道:「我去解個溲。」說完,離座而去。
「房間開好了,三樓六十八號。」吳少霖問:「是你先進去,還是我先進去?」
「我先去。」花君老二說道:「姚媽來了,你另外給她五塊錢;叫她在這裡等。」
等姚媽從洗手間回來,不見花君老二;便笑一笑用蘇州話說:「二小姐阿是『轉局』去哉?」
「不錯。轉局去了。」
吳少霖跟她相視一笑,隨即取皮夾子掏出來兩張鈔票,十元、五元各一。
「『條費』以外,多的是你的。」
「條費」已由五元漲至八元,「雙木」是頭一次叫局的生客,例須付現;下賞通常是兩元,恰好是一張十元鈔票,吳少霖額外賞了五元,姚媽笑嘻嘻地道破「謝謝耐!豪燥去吧!二小姐勒俚等耐。」
「等一等不妨。」吳少霖說:「我有話問你,二小姐如果嫁人,你願意不願意跟了去?」
「啥人?」姚媽問說:「阿是廖三爺?」
「你先別管。你只說你自己的意思好了。」
姚媽想了一下答說:「要問二小姐。」
「好,我知道了。」
吳少霖到得三樓六十八號,敲門入內,只見花君老二,已卸去旗袍,「熱水河開得太足了。」她說:「熱得出汗。」
「要不要先洗個澡?」
「不!」說著連小夾襖也脫了下來,裡面是一件細白布的雙襟褂子;未用肚兜,所以胸前鼓蓬蓬地兩團肉。吳少霖一把抱住她說:「我們先談點正經。」
「談正經就好好坐著談。這麼死抱緊了,我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吳少霖便鬆開手,一面卸長袍;一面說道:「你如果跟廖三爺,把姚媽也帶了去;使一條金蟬脫殼之計,你看怎麼樣?」「甚麼叫金蟬脫殼?」
「廖三爺色得很;姚媽又騷在骨子裡,如果她跟了去,要不了三個月,就會把她偷上手。那時候,你就可以跟廖三爺開談判了,自願退位讓賢,不就可以下堂了嗎?」
花君老二眨著眼,不作聲;好一會才笑道:「那天有個客人跟吃過洋墨水的留學生開玩笑,說他留學過好幾國,就是沒有到過德國;罵人不帶髒字,說他『缺德』。我看你就是這麼個人;怎麼想出這麼缺德的一個法子?」
「你別管缺德不缺德,只說這個法子行不行?」
「行倒是行。不過有兩層,第一、姚媽肯不肯?這一層也還好辦,我跟她說得通;就怕廖三爺不放我走。」
「這就要姚媽跟你唱雙黃了;姚媽不妨跟廖三爺大吵大鬧。那一來,不放你走,事情就擺不平;他自然挑容易走的路去走。你想呢?」
「可是。這一下弄假成真,姚媽是不是真的願意跟他呢?」花君老二又說:「何況他家還有一頭母老虎在那裡。」
「那你就不用管了。」吳少霖說:「她願意當廖家的姨太太,最好;不願意,她自有辦法弄一筆錢出來。至於廖家有頭母老虎,姚媽不比你這麼忠厚老實。她是不會怕的。」
花君老二考慮了好一會,終於下了決心:「聽你的話。」
於是攜手入羅幃;當兩情酣暢時,花君老二變卦了。
「我不要跟他,我要跟你。」
「你只有先跟了他,再來跟我,才好做長久夫妻。」吳少霖氣喘吁吁地回答。
到得下床后,花君老二坐在梳妝台前,從皮包中取出梳子、粉盒,對鏡整妝,吳少霖坐在她身旁,抽著煙復又相勸。
「你不要三心兩意,頂多半年的工夫,你就自由了。」
「半年的日子,好長在那裡。」
「那也好解決。」吳少霖答說,「如果你真的想我;一通長途電話,我就來了。」
花君想了一下說:「我們在蘇州見面好了。蘇州我還有個親姊姊在那裡,好比我的娘家,我說回娘家,他不會疑心的。」
「好。」「吳少霖同:「你姊姊住在木讀?」
「你怎麼知道?」
「吃你們這行飯的,談起來總說是蘇州木讀人;所以我這麼猜想。」
「我是真正木讀人,好幾代都在本讀,沒有離開過。」花君老二又說:「我也是好人家出身;我姊夫在木讀開旅館。」
「那倒好!我去了蘇州,就住在你姊夫旅館好了。」
「不要、不要!我決不要他們曉得,我有你這樣的一個人。」
吳少霖原是隨口一句,看她如此認真,便即答說:「好!我知道了。將來你要我怎麼辦,我總照你意思做就是。」
「對:我要走了。」花君老二問:「開銷過了沒有?」
「開銷過了。」吳少霖又說:「我剛剛探過姚媽的口氣了,我說:如果大小姐要嫁人,你肯不肯跟了去;她說她要看你意思。」
花君老二點點頭,沒有說甚麼。穿好衣服,在鏡子里左照右照,看沒有甚麼零雲斷雨的痕迹,方始獨自離去。
吳少霖卻還不走,靜下心來將這天晚上的情形,細想了一遍;覺得有件事先要辦妥,便是要交代楊仲海,一起來圓謊。
一個電話將楊仲海約到「華北」,在食堂中見了面;他開門見山地問:「平老是不是想把花君老二討回去?」
「你已經知道了。」
「是老二自己告訴我的。她似乎不大願意。」吳少霖說:「我受平老的知遇,很想促成這件好事;你看如何?」
「是啊!廖太太一天到晚在牌桌上,不大管廖三爺的事;他確是不能不另外弄個體貼的人服侍。」
「喔,」吳少霖問:「平老到了浙江,不會接眷?」
「不會。」
「廖太太要跟到任上呢?」
「也不會。」楊仲海搖著頭說:「廖太太在上海住慣了;而且她的一班牌友,都在上海。偶而到任上去玩兩天則有之,長住是不會的。」
「不!」吳少霖急忙說道:「如果花君老二問你,你不能這麼說。」
「要怎麼說呢?」
「你要知道,她不肯跟平老,就因為不願與大婦住在一起。我跟她說,平老極其懼內,一定會想法子不讓她跟廖太太見面:她的意思才活動了。如果她問到你,你的話跟我不一樣,西洋鏡拆穿,好事就不諧了。」
「喔,那要我怎麼說呢?」
「你只說廖太太是雌老虎,平老很怕她。」
「有是也有一點。」楊仲海頷首表示會意,「我明白了。」
「好!」吳少霖又問:「王叔魯約平老談甚麼?」王克敏字叔魯。」
「不知道。不過,我想總是好事。」
吳少霖緊接著又說:「平老約我到他旅館里有事談。咱們明兒再碰頭吧!」
廖衡已經移居西長安街的西安飯店,吳少霖到達時,他亦剛剛回來,春風滿面,知道是有好消息了。
「你看,盧子嘉給孫慕韓的電報。」這是廖衡從王克敏處取來的,盧永祥給孫寶琦的電報,除了道賀以外,便是談廖衡的事:「年關在即,乞囑廖平叔於年內到浙,以便開歲,即可接事。」
「恭喜,恭喜!」吳少霖拱拱手說,「平老預備那天動身?」
「總在十天之內。有件事,本來還可以慢慢兒談,如今迫在眉睫,要仰仗大力了。」
「言重、言重。甚麼事?」
「還不是花君老二,我想讓她脫籍,她似乎說了話不算數。這件事,很傷腦筋;老弟足智多謀,替我想個法子。」
「她亦跟我談過了,她說她想住上海,平老不肯。我當時開導她說:平老把你量珠聘去,自然是要帶你到任上;一你不肯跟了去,莫非平老經常到上海來看你,豈不耽誤公事。」
「是啊!她怎麼說呢?」
「我花了好些工夫,才把她的真意弄清楚。總而言之,不願嫡庶共處;平老如果保證,不會接太太到任上,我想這件事就好談了。」
「內人在上海舒服慣了的,不會跟我到任上。不過,她如果到浙江來看我,暫時幾天,她得委屈一下。」
「這話倒不是這麼說。」吳少霖說:「聽她的意思,不願以小星之禮見大婦;暫時幾天,不仍舊要見禮嗎?」
「那容易。」廖衡毫不遲疑地答說:「內人如果要來,我派仲海送她口蘇州娘家去住一陣子好了。」
「好:我來為平老效勞。」
「拜託,拜託,請你代表我去談,是何條件,請你問她。」
吳少霖答應著,又閑談了片刻,告辭而去。當夜便打了電話給花君老二,約略說知大概,約定第二天中午見面。
這一次見面,實際上是他為花君老二出主意,然後代表她跟廖衡去談判;不過關鍵是在姚媽身上,據花君老二說,已經跟她談過,情況不如估計那樣樂觀。
「她在蘇州,有個風癱在床的男人,這倒不要緊,給個一兩千塊錢,要他男人寫張筆據,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就是。」花君老二皺著后說:「麻煩的是,石頭衚衕花寶寶家有個車夫王二,她說也要跟了去。這件事,我以前不知道。」
「這件事?」吳少霖間:「所謂『這個事』,是說姚媽跟王二相好?」
「是啊!」花君老二說:「隔個三、五天,她總要出去一趟,說到大柵欄買東西,回來不是絲線,就是洋胰子,再不然是棕子糖、山植糕,從不會空手回來;我那裡想得到她是跟王二在一起?」
「那末,你怎麼跟她說呢?」
「我說,這樣子不大好;帶了你,還要帶王二,亂七八糟,算啥一出?廖三爺不會答應的。她聽了這話不開口;看樣子是舍不下王二。」
「倒也是個多情有良心的。」吳少霖問:「王二對她怎麼樣呢?」
「不知道。不過衚衕里的車夫,那有好東西;我猜他的姘頭,一定不止姚媽一個。」
吳少霖沉吟了一會說:「辦法是有。最乾脆的是釜底抽薪;不過,事情要做得嚴密,讓姚媽知道了,心裡不高興,就不願意跟你合作了。」
「喔,你先說說你的辦法。」
「找到王二,給他幾百塊錢,讓他跟姚媽分手;就像姚媽跟她的風癱男人一樣,不過做法不同,一個可以明說,一個不能明說。」
「不能明說,怎麼辦呢?」
「不知道王二娶了媳婦沒有?如果沒有,就說回家聚親;這一來姚媽就不能不死心了。」
「好吧:你去試試看。」花君老二又說:「你怎麼跟王二去打交道?」
吳少霖仔細想了一下,想到一個人;欣然說道:「有,我有辦法。」
「說給我聽聽。」
吳少霖是由石頭衚衕想到了大金子,她一定知道花寶寶家的王二,由她從中斡旋,事有八九可成。但這必得通過楊仲海的關係;而楊仲海跟大金子的那一段,不宜讓花君老二知道,否則廖衡也會知道,於楊仲海的前程有礙。
因此,他不肯說實話,「你先別問、」他說,「事情成不成還不知道,等辦成了,我自會告訴你。」
「好,我就不問。」花君老二問到她自己的事:「我應該開個甚麼條件?」
「廖三爺還沒有上任,手裡未必有多少錢,你不妨多要,可不能要現款。」
花君老二將他的話體味了一下,點點頭說:「我明白了。你替我去辦吧!」
於是吳少霖當天便找到楊仲海,細說經過,托他去找王二談判;然後打了個電話給廖衡,只說尚在進行之中,必可成功,請他寬心。又託詞吳景濂派他到天津公差,往返約需三天;一切都等他回京之後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