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從留級到休學
寫《三重門》佔用了韓寒高一的很多時間。他本來對數理化不感興趣,一開始脫節不懂后,後面就根本跟不上,跟不上就更不感興趣。這樣惡性循環,導致了他高一的留級。那時是1999年7月底。
對韓寒的留級,我們很生氣,還沒有放假,在電話里我們就已經在罵他了。結果他倒好,放暑假后直接回了亭林鄉下的老家,"躲"在爺爺奶奶那兒,和我們避而不見。打電話問他在幹什麼,他說在自學英語。他認為不搞理科,數理化用不上,但外語有用。後來我們看到他在那兒的房間的床頭、牆上、柜子上粘了好多寫有英語單詞的小紙條。他說學英語主要是掌握辭彙量,學語法沒意思。直到半個月以後,他估計我們的氣差不多消了大半了,才回到金山的家。
留級已成事實了。我們要求他下學期開始一定要認真讀書,小說也寫好了,況且高一又已經讀過一年,總比人家新讀的要好一點。
而事實上呢?第二次高一一開學他就"犯"事了。開學不到一個星期,班主任老師就一個電話告到家裡,說是韓寒上第一堂語文課時就和語文老教師李老師吵起來了。
那天李老師上語文課,講如何閱讀一篇課文。他說:一要通讀課文,二要划生詞等等。韓寒覺得那是"廢話",所以坐著不動,根本沒記筆記。
李老師發現韓寒不記筆記,所以就問:最後這位同學,為什麼不記筆記?
韓寒說:我上課從來不記筆記,我語文是班級最好的。
李老師說:這位同學話不能這麼說,去年考試考幾分了?
韓寒說:考60分。
語文考60分的學生居然自稱是班上"最好"的(後來在浙江衛視《韓寒現象》的談話節目中,韓寒對同去做嘉賓的李老師說,說班級最好我是謙虛的,我一般是拿到全市比的)。韓寒的學號是50號,班上最後一個數字。李老師看了學號后估計,最後學號的學生不是留級生就是出錢進來的。後來,兩人就爭吵了起來。爭吵的結果是,班主任要韓寒向李老師道歉。
韓寒沒有道歉,他說自己認為沒做錯的事是沒有習慣道歉的。
當然,"不打不相識"。後來,當李老師對韓寒有所了解后,兩人的關係還可以,對韓寒也來了個特殊情況特殊對待。但當時我們聽了后很惱火,想韓寒怎麼對老師這麼沒禮貌。
當晚在電話里罵過後,等韓寒星期五回來又罵。他不甘示弱,堅持認為自己沒做錯。我們說:至少你的態度錯了,不能這麼對待老師,而且第一節課就和老師搞得這麼僵,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他母親一怒之下,要他滾出去。韓寒也來了倔脾氣,真的拎起書包"滾"了出去。
看到剛回家的兒子離家出去,燒好的飯菜誰也沒心思動。他母親火頭上嘴裡這麼說,心裡還是不忍的,見我坐著不說話也不動,就指責我為什麼不追出去將他拖回來。
我一則怪她說話怎麼不考慮後果,隨口亂說;二則一貫看不慣有點小事就摔門離去耍脾氣的做法,所以就說:"是你要趕他走的,追什麼?"
見我沒有要去"追"的意思,她自己騎自行車去"追"了。結果兜了一圈后又回來了,哪裡還有韓寒的影子。
韓寒走後,雖然我表面上不動聲色,似乎很坦然,其實我一直就沒放下心來,一直在猜測他到底上哪兒去了。
直到晚上十點,才接到韓寒的電話。我一看來電顯示,見是石化的電話號碼。一問,他果然乘車到了金山區政府的所在地--上海石化城區。他說打的是公用電話,晚上不回家了,請我放心。
我說;"你不應該拿出這種脾氣來。你走後,媽媽找過你了,沒找到。"因為沒有公交車了,我叫他馬上乘計程車回來。他說:"不回來了,明天回來,你放心好了,不會有事的。"
我問他:"晚上睡哪裡?"
他說再說,然後就掛了電話。
此後,任憑我再怎麼打這個電話號碼,傳來的都是忙音。可能這個公用電話是只對外的。
雖然有了著落,但他這一晚怎麼過,我還是擔心不已。冷不冷?蚊子多嗎?他皮膚不好,最怕蚊子叮咬,一叮就癢,一癢就抓,一抓就發炎,渾身都是疤痕。
還有,會不會遇上壞人?
他是第二天上午回來的,說是在石化海邊過了一夜,很開心。我跟他談了許多話,並要他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許再這樣了。他答應了。
後來他在一篇《來自海邊》的文章中寫道:
那一夜躺在海邊一個高地上,排除發海嘯的可能性那裡是絕對安全的。那個高地旁邊有更高的堤掩護,吹不到風,八九點鐘就躺在上面,一動不動看著星星,大有被人收屍的危險。……然而到後來就吃不消了。平日我衣服穿得極少,嚴冬也頂多一件襯衫、一件防水外套,可那夜到十二點后,就覺得腳趾冰冷,沒有一點知覺,被人割去幾個恐怕我也不知道。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旁邊五米處一對情侶正在親熱,不顧我渾身寒冷,也不懂得有福同享三個人一起抱著多暖和……
韓寒的這件事,使我想起了他剛進松江二中時發生的另一件事。韓寒的"傲"是出了名的,這種很直率的、不留面子的做法很容易得罪人。剛進松江二中時,韓寒有時對老師不夠尊敬,一位老教師就用一個古老的故事來開導教育他,跟他講"一瓶水不響半瓶水咣當"的道理。誰知,韓寒向老師借來筆和紙,馬上畫了一幅畫,畫上是兩個瓶,一個瓶很小,但水裝得滿滿的;另一個瓶雖然只有半瓶水,但這個瓶很大很大。韓寒指著那個大瓶,對那位老師說:"我就是這個瓶。"
這一學期,韓寒的數理化等成績仍然多門功課"紅燈"高掛。因為這已經是第二個高一的第一學期了,這樣下去,到第二學期結束時將很麻煩。
2月3日是2000年的農曆大年廿九,松江二中的喬校長帶幾位校領導和班主任專程從松江區趕到金山進行集體家訪,商量韓寒的學習問題。這在這所已有95年歷史的上海名校是前所未有的。學校不希望韓寒再不及格。喬校長甚至說,可以把韓寒作為一個班級來對待,派五六個任課教師專教韓寒;韓寒要看書,學校可以給他安排看書時間;韓寒要寫作,可以給他安排寫作時間。但是,韓寒要將功課應付過去,至少得求個及格。
開學后,校長又滿足了韓寒的要求,給他一個人安排了一個寢室,裡面有電話,有衛生間,熄燈時間又晚。這樣對韓寒來說有了一個相對比較自由的空間,對原寢室來說也不會再因為韓寒的一些個人方面的事情處理不好而扣分,進而影響了班級的"榮譽",大家互不相傷。
韓寒對原來的寢室還是很有感情的。為紀念那段難忘的集體宿捨生活,他後來寫了一篇散文《那些人,那些事》。文章的最後寫道:
昨天是我住寢室的最後一夜,大家好聚好散,兄弟們又說了半夜話。以後我就搬在他們下面的那間10l,每天晚上睡覺前囑那幫子人一定要踩三腳以示告別。
後來我看到韓寒一位室友寫的一篇關於韓寒的文章,裡面講到那天下午大家幫韓寒搬東西,搬著搬著,大家不覺一起唱起了一首歌:"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可也許是他的課脫得實在厲害,一下子跟不上了;也許是他真的對成績,對一紙文憑看透看穿了;也許是他真的想讓自己說過的話算數,反正是,他真的太不給學校、不給"教育"面子了。
2000年3月18日晚,韓寒的班主任打電話到家裡來,叫我到學校去一次,說校長找我商量一些事。
我忐忑不安,估計肯定不會是好事。
3月21日下午,我抽出時間趕到松江二中。校領導說:韓寒的學習情況越來越差了,上課經常遲到,晚自修經常出去買東西吃;上課時睡覺、看書(不是教科書),耳朵里常塞著耳機(其實他的隨身聽已經被人在寢室里偷走一年多了);寢室里亂鬨哄,攤得一塌糊塗,班級的分數讓他扣光了,等等等等。雖然這些事我已經聽到過好幾遍了,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聽著,並為韓寒的種種猶如"害群之馬"的表現而在老師面前難為情。還是從初中開始,逢到學校通知開家長會,我和他母親總是推來推去,誰都不願去,恐怕老師當著別的家長的面批評起來臉上掛不住。但今天這事是老師點名要我去的,我只得硬著頭皮聆聽老師的批評。
校方說了許多韓寒的表現后,進入了實質問題。校方說:韓寒如果繼續讀下去的話,一是,首先要給個處分,因為他有上述諸多"違反校紀"的行為。但韓寒根本不把學歷、文憑當回事,而且上次老師對韓寒說因為沒有處分他的緣故,學校對其他違紀學生也難以處分,不然"擺不平",韓寒馬上爽快而真誠地說,那處分我好了,所以這招可能對韓寒毫無約束力。二是韓寒照這樣下去,估計還是不及格。再留級的話,根據有關規定就得退學或轉學。為此,校方提出,現在最好的辦法是先回去,休學一年。一年中,如果走得出自己的一條路,最好;如果一年以後自己回過頭來想讀書,還可以回到學校,學校為其保留一年學籍。其間,他還是松江二中的學生,還可以參加學校里的一些活動。
學校要維護自己正常的教學秩序,這麼一所古老的學校作出這麼一個很有新意的決定,我想已經是破例了,對韓寒表現出了他們能夠做到的最大的寬容。我也感到,在沒有別的辦法的情況下,這也許是最好的辦法了。
這時,校領導辦公室里來了一位即將到香港去留學的好學生。
這時,班主任也把即將勸離學校的韓寒找來了。
當然,我們還得在校領導辦公室里耐心等候,因為校領導先要做更重要的更能顯示學校面子的事情,她不厭其煩地和那位即將到香港留學的好學生非常仔細地研究留學的事。因為留學和留級畢竟不是一回事。也許這也是校領導以一種現身說法來教育韓寒的方法。不知道過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還是更長時間,等待本身會歪曲時間概念。但我和韓寒都知道,這是一種必須要裝著笑臉忍受的難堪的冷落。
終於輪到說韓寒休學的事。
我徵求韓寒的意見,他表示非常願意休學。
我說:那我尊重你的選擇。
送我去乘車的路上,韓寒說:"爸爸,你放心,我會作出成績來證明自己的。別人看不起我,我自己要看得起自己。再說我又不是一點沒有理科基礎,將來用得到,我會自學的。"
乘在回家的車上,不知怎麼,我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同時我又擔心,回去怎麼向他母親交代?
"你怎麼會同意韓寒休學?"果然,我回家一說,立即遭到了韓寒母親的責問。
這一晚上,我給她做了半夜的工作。我說讓他去闖吧,他要走自己的路,就讓他走去。受教育的目的本身就是為了學會生存。如果他能生存得很好,又何須高中文憑,又何須走考大學這座獨木橋。大學畢業,甚至研究生畢業又如何呢?還是要解決生存問題。再說他現在在學校里幾乎上什麼課都不聽,的確是既浪費他自己的時間,又影響別人,還影響老師的情緒。既然書讀得精神疲憊,不堪重負,他又適應不了學校的現行規範,那麼還不如休學。他只要將來不做政府官員,不當大學教師,不在意進不進單位、有沒有正式工作,更不在意學歷這個虛名的話,那麼一紙文憑對他來說真的比一張草紙還不實用。他過去常說,他即使讀大學也是為我們而讀,到時他會將文憑朝我們一丟再也不會去用它。他甚至還開玩笑說,你們一定要的話,我去幫你們買一張來。現在,在社會上買張各類學校、各種學歷的文憑的確不是件難事,而且絕對比"正版"的便宜。既然國家和社會"尊重知識",似乎對證明學歷的那個本子十分看重和需要,那麼總會有"市場"去"彌補"國家文憑"生產能力"的不足。不過,如果讀書讀到為我們而讀這個地步,那真是索然無味、毫無意思了。何況人們的觀念也會逐漸變得合情合理,社會也在進步,不會永遠一概只講文憑而忽略能力的。作家出版社就沒有因為他是高一學生沒有大學文憑而不出版他的小說。再說知識隨時可學,隨地可學,不為文憑的學習也許更像學習、更派用場。
韓寒母親被我亂七八糟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地一說,居然也似通非通似睡非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於是,由韓寒自己寫了個休學申請書。他周末回來時,我簽了名字。
可是,4月4日我又被叫到學校。
還好,是校領導向我核實一下韓寒的休學申請書上我的名字是不是我簽的。我說是的。校領導說,那就好,他們一開始以為那名字是韓寒簽的。我說,肯定是我親筆簽的。他們說我的字很像韓寒的字。其實,是韓寒的字有點像我的字。不過,真的寫起來,韓寒的字要比我的字漂亮。
校領導說,他們看了韓寒的休學申請書後,經"研究"同意韓寒休學,並表示當天就可以辦手續。
所謂手續,也就是校領導去校務處簽個大名。
校方希望辦了手續后,韓寒能儘快離開學校。
我說一兩天內就來把行李搬回去。
我叫韓寒先收拾一下,如果有欠同學的錢,借學校的書什麼的,都要還清。
第二天,4月5日,因為我實在走不出,就由他母親去學校接韓寒回家。
離校時,韓寒帶回了許多平時買的"閑書"和上萬封全國各地大部分是中學生的來信。只是教科書沒有了,他說早就全部撕掉扔了。
"所謂教科書,就是指你過了九月份就要去當廢紙賣掉的書,而所謂閑書野書也許就是你會受用一輩子的書。"許多人都把這句《穿著棉襖洗澡》裡面的話當成了韓寒的一句"名言"。
走的時候,韓寒沒有和誰告別。
在此前四天,也就是2000年4月1日,上海市市長徐匡迪在一個叫"今天我們怎樣當校長"的座談會上說:"……每一所學校都應使學生在走出校門時,對未來充滿信心,對母校充滿感情,對社會充滿希望。"
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測韓寒當時是一種什麼心情。
韓寒竟然會以這種方式離開學校,告別或者至少是暫別學生的生涯,是我所始料未及的。十多年前,當我把兒子交給我們信賴的"教育"時,我們雖然不能具體地設想出若干年後"教育"會還給我們一個怎樣的韓寒,但絕對不應該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