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處長
「每個人都想上天堂,但是天堂的門不像地獄之門那樣一推就開,我是將地獄之門誤當天堂之門的人。」這是我從今天的報紙上關於一位高官墮落的報道中看到的話。說實在的,這句話讓我很震撼。我時常想,人世間除了天堂之門和地獄之門,是否還有第三道門?如果沒有,人是為什麼而奮鬥?僅僅是為了推開地獄之門嗎?經過一番冥思苦想,我發現在我的生命中,每天必須推開的只有一道門,這就是我的辦公室,也就是東州市政府辦公廳綜合二處這道門,因為我是這個處的處長。每天推開這道門的時候,既是我最躊躇滿志的時候,也是我心靈最虛無的時候。
昨天晚上,我去看望了我服務多年的老領導,他病了,病因是尿中毒,對,是尿中毒,而不是尿毒症。很多前往探望的人都以為是尿毒症,難以理解是尿中毒,但經老領導一解釋,探望的人才恍然大悟。老領導之所以尿中毒是由於長期喝尿造成的。儘管老領導因尿中毒而住進了醫院,但仍然不失時機地向探望者推廣他多年秉持的尿療法。他不厭其煩地向探望他的人講解喝尿的好處,還搬出《本草綱目》背誦道:「溲,小便、輪迴酒、還元湯。氣味咸、寒、無毒。主治久咳涕唾、絞腸沙痛、跌打損傷、痔瘡腫痛等。」還說什麼尿療法是國粹,和我五年前為他服務時一樣,觀念一點沒變,不僅沒變,而且一直身體力行至今,直到病倒住進醫院。
一提到尿療法,我就本能地反胃、噁心,就像薩特一樣,他起初噁心是因為面前晃晃悠悠地出現了一個龐大而乏味的思想,他不知道它是什麼,而且不敢正視它而感到噁心。我起初也以為尿和思想是兩回事,但是當我在老領導的勸誘下喝了尿以後,才發現,尿療的確是一種思想,是一種類似於國粹的思想。
儘管老領導退休多年,但無論是論級別,還是論資歷,他都是東州市的泰山北斗。老人家選中我時,我在市委老幹部局辦公室任正處級調研員。老領導之所以選中我給他當秘書,是因為看了我發表在《東州政研》雜誌上的一篇關於老幹部如何養生的文章。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參閱了大量關於老年人如何養生的資料,老領導相中了我的文筆和關於養生方面的功底。其實,我哪兒有什麼養生方面的功底,不過是應《東州政研》國粹欄目之邀,寫了一篇閑筆,只是這篇文章深得老領導的賞識,鬼使神差地選我做了他的秘書。
一上任我才知道,老領導之所以選我給他當秘書,是想利用我的文筆為他整理一份重要書稿,當然這份書稿在我上任之時並沒有付諸文字,還只是老領導一個迫切的想法。後來,這份書稿在我上任以後五年才得以完成,題目就是《關於尿療法的哲學思考》。
書稿雖然是我寫的,署名當然是老領導,老領導花五年時間完成這部嘔心瀝血之作,並不是為了出版,而是為了把自己的養生經驗記錄下來與老幹部們分享,當然也給年輕幹部們留下一份精神遺產。
讓我痛苦的是,起初我並不能充分領會老領導口述的尿療感悟,因此在文字上老領導一直不滿意,老領導篤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他老人家的一再誘勸下,也是為了完成好本職工作,我只好親自體驗了尿療的感覺。想不到,這一喝就是五年。每天除了整理老領導關於尿療感悟的口述之外,老領導還嚴格要求我也將自己的尿療感悟寫下來,文字不少於兩千字,他風雨無阻,像批閱文件一樣為我批閱,而且是用紅筆。五年下來,我不僅為老領導寫了一部《關於尿療法的哲學思考》的著作,還為自己積累了近百萬字的尿療感悟。
離開老領導那天,我被安排到市政府辦公廳綜合二處當處長,朋友們為我祝賀,我望著倒在杯子里冒著白沫的黃乎乎的啤酒痛哭流涕。朋友們都以為我是因為升任綜合二處處長喜極而泣,誰也不知道我是因為太委屈了而哭泣,要知道我是陪老領導喝了五年的尿才當上這個處長的。此時此刻,一想起這五年喝尿的痛苦,我就像剛剛逃出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囚徒,精神像尼采一樣分裂成兩個我,一陣陣的噁心湧上心頭。
本來我應該重回市委老幹部局的,但是和老領導選中我驚人的相似,我發表在《東州日報》上的一篇理論文章,是關於東州城市建設發展的,深得剛剛升任常務副市長的彭國梁的賞識。當然在此之前,逢年過節彭副市長都來看望我的老領導,因為老領導一直關心彭副市長的進步,在彭副市長走上局級副市長領導崗位上操過不少心。因此,彭副市長對我也熟得很。剛好《關於尿療法的哲學思考》書稿已成,並在市委老幹部局的幫助下,由市委印刷廠印了一千本,老領導心愿已了,到了該放我走的時候了。恰逢春節,彭副市長看望老領導時,先傾述了身邊沒有大筆杆子的苦衷,然後對我的文筆讚賞了一番,提出想調我到市政府辦公廳綜合二處任處長,老領導欣然應允。
我就這樣走上了處長的崗位。我做夢也沒想到,老領導竟然因喝尿而病倒了。當然這是西醫的診斷結果,老領導是篤信中醫的,他堅持認為,這次病倒不是因為喝尿造成的,恰恰是因為斷了兩天尿造成的。之所以斷了兩天尿,是因為老領導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前列腺出了問題,撒不出尿來,造成尿療中斷。昨天晚上我去看他時,他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大有「喝自己的尿,讓別人說去吧!」的勁頭。
說句心裡話,我也喝了五年尿,對尿療法是最有發言權的,起初在老領導的勸慰下,我也以為喝尿可以「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但是經過一段實踐以後,我突然頓悟,尿本來就是腎臟好不容易過濾並排泄出來的廢物,再喝下去豈不是更加重了腎和肝的負擔?不中毒才怪呢!說一千道一萬,尿不是水,雖然以水為主要成分;尿是毒,是人體新陳代謝出去的排泄物。其實社會猶如人體,通過歷史的新陳代謝排泄出很多文化垃圾,這些文化垃圾是最有害的,但是我們常常把最有害的視為最偉大的,併當作傳統文化繼承併發揚。我的那些尿飲感悟其實就是這樣的垃圾。
就在我當上綜合二處處長,朋友們為我慶賀的當天晚上,我喝多了,朋友開車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就感到陣陣噁心,我望著車窗外的霓虹燈,發現一個行人的腳下踩著一張爛紙,很快那個行人就發現了,他用腳使勁在地上蹭了幾下,爛紙幾乎被碾碎了,離開那人的皮鞋,被一陣風吹得四處奔逃,我一再提示自己,不要輕視那陣風!
回到家裡,我顧不上陣陣噁心,迫不及待地找到我嘔心瀝血寫成的尿飲感悟,足有一萬多頁,頭兩年寫的都已經發黃了,像枯葉一樣,我找了個僻靜之處,一把火燒了,火光照紅了我的臉,火苗發出噝噝的嘲笑。
我接手的綜合二處算上我雖然只有五個人,但是情況非常複雜,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也難怪,進入了辦公廳的綜合處室就進入了市政府的決策核心,綜合二處就相當於常務副市長的辦公室,我就相當於彭辦主任,誰不想當彭辦主任呢?當然最想這個位置的是許智泰,他是綜合二處副處長,而且是正處級副處長,別看他是個小個子,臉長得像板磚一樣,動起心機來,就像他的名字一樣,讓人不敢小看他。我最討厭他時常掛在臉上的笑,陰森森的,讓我反覆想起「笑裡藏刀」這個成語,這樣也好,隨時提醒我對他多加小心。我之所以對許智泰刮目相看,是因為我的前任就是被他搞掉的,那是一場名副其實的「政變」。
說起來,我的前任趙忠根基很硬,起初只是蓮花區商辦的副主任,是劉一鶴升任東州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之後親自調趙忠任綜合二處處長的。劉一鶴是彭國梁的前任,剛剛升任清江省副省長,許智泰就是抓住劉一鶴調離東州之機,暗中慫恿全處集體向廳黨組告發趙忠,據說列了七大罪狀,廳黨組派人事處處長挨個找綜合二處成員談話,當時眾口一詞,可憐趙忠當時正在日本享受北海道風光,回國后廳黨組連話都沒找他談,就被調到後勤新成立的機關服務中心掛了起來。趙忠一番掙扎之後,不堪其辱,憤然辭職下海。
這件事在市政府辦公廳引起軒然大波,讓我不解的是當時幾乎沒有人同情趙忠,按理說趙忠離開綜合二處是遲早的事,因為一朝君主一朝臣,劉一鶴雖然高升了,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本來劉一鶴走時已經暗中安排趙忠到市經濟技術開發區任副主任,但是還未等市委組織部來考核,就被許智泰領導的「政變」給攪了,七大罪狀全都找到了證據。
當時劉一鶴主管外經外貿,綜合二處出國的機會非常多,一年有七八次,但是所有的出國機會全被趙忠包了,就連許智泰也輪不上。不僅如此,趙忠就任綜合二處處長以後,一份材料也沒寫過,名義上是主管處內全局工作,實則是全部材料都推給了許智泰和黃小明。別看材料是許智泰和黃小明寫的,但是向領導彙報時卻輪不上他們倆,在這一點上趙忠拿捏得特別到位。如果領導對材料大加讚賞,他便攬功歸己;如果領導對材料不太滿意,他就推過於人。
更有甚者,趙忠還控制處內所有人與劉一鶴保持一定距離。綜合二處正處級調研員黃小明是處內唯一的碩士,寫得一手好文章,是市政府辦公廳公認的才子,處內許多急難險重的材料都出自黃小明之手,但是黃小明卻從未進過劉一鶴的辦公室,因為趙忠不給黃小明進劉一鶴辦公室的機會。
有一次,趙忠感冒發燒沒上班,香港一家大財團派團前來東州洽談收購東州黑水河啤酒廠事宜,劉一鶴親自在市迎賓館接待並洽談,需要處內有人陪同,許智泰手裡剛好有一個大材料,就派黃小明去了。這要是在平時,黃小明邊兒都摸不著,趙忠會親自陪同。讓趙忠沒有想到的是,黃小明就跟了劉一鶴這麼一次,就被劉一鶴喜歡上了,回來后就找趙忠談,以後讓黃小明專跟自己,也不知道趙忠怎麼和劉一鶴說的,反正從那兒以後,黃小明在處內就徹底廢了,什麼好事也輪不上了。這些都是後來我到綜合二處了解到的。
我們處內還有一位主任科員叫朱大偉,小伙兒二十七八歲,一表人才,在大學是學企業管理的。朱大偉進綜合處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希望有機會給某位市長當秘書。朱大偉之所以有這種想法多半源於他父親朱文武,朱文武原先在市委辦公廳房產處當過處長,後來下海搞起了房地產,現在是東州市有頭有臉的大房地產商。朱文武原本想在政界叱吒風雲一番,無奈一直不得志。兒子大學畢業后,本來想出國留學,他未同意,費了一番心思,讓兒子進了政府機關,又千方百計調到了綜合二處。當時朱大偉的父親判斷劉一鶴的秘書宋道明幹了五年了,應該安排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誰也沒想到劉一鶴常務副市長幹了沒有兩年就高升了,還帶走了宋道明,朱大偉的夢想暫時落了空。
朱大偉剛到綜合二處時就與眾不同,非常會來事兒,特別是對趙忠畢恭畢敬的,朱大偉進綜合二處主要是他父親求市政府辦公廳主任肖福仁辦的,但是為了進綜合二處能得到趙忠的關照,朱大偉的父親也暗中請趙忠吃了幾次飯,儼然朱大偉進綜合二處是趙忠點的頭。因為有這層關係,趙忠用起朱大偉就像用貼身秘書一樣。
有一次,趙忠的老丈人病了,有半身不遂的徵兆,趙忠知道朱大偉的父親門路廣,就問朱大偉陸軍總院神經內科有沒有熟人,剛好朱大偉父親的同學在陸軍總院神經內科是副主任醫師。為了討好趙忠,朱大偉不僅幫助趙忠在醫院找了熟人,還陪同趙忠的老丈人到醫院做了全面檢查,事辦完了以後,趙忠沒說一個謝字。瓢潑大雨下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大雨仍然沒有停的跡象,朱大偉在被窩裡睡得正香,家裡的電話響了,朱大偉不情願地接了電話,竟然是趙忠打來的,讓朱大偉冒大雨去醫院給他老丈人取化驗單,朱大偉當時鼻子都氣歪了,但是為了當市長秘書的夢,他還是忍了,乖乖地披上了雨衣去了醫院。這件事似乎讓朱大偉倍感屈辱,我到任很長時間了,朱大偉還時不時罵趙忠是「周扒皮」。
最有苦說不出的是我們處唯一的美女,副處級調研員歐貝貝。歐貝貝不僅是我們處唯一的美女,也是市政府辦公廳第一美女,外語學院畢業,講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其實,歐貝貝已經是一位三十齣頭的少婦,但是她的外貌卻透著尚未開墾的處女地的氣息,她的一雙大眼睛像一對黑蝴蝶,誰看了都會有非分之想。非分之想最多的當然是趙忠,正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他不僅要吃豆腐,還要喝豆漿,礙於趙忠與劉一鶴的關係,歐貝貝敢怒不敢言,搞得她苦不堪言。
究竟趙忠與劉一鶴是什麼關係,誰也說不清楚,不過廳里有許多猜測,最集中的說法是劉一鶴的父親在「文革」期間挨整,趙忠的父親給送過飯。反正是父一輩子一輩的關係。趙忠有這麼硬的靠山,難怪在處內霸道。
不過,許智泰在趙忠靠山不穩之際,斷然下手,其心智不能不讓我刮目相看,何況許智泰的「革命」並沒有取得最後的勝利,因為他取代趙忠的夢想被我的突然上任給徹底打破了,這就註定了我與許智泰之間關係的微妙,我必須隨時提防許智泰發動第二次「革命」。一般來說,革命不是由外部原因和條件決定的,而是由內因決定的。內因是什麼?經過我反覆思索,我覺得是趙忠與處內同仁之間的關係發生了災難性的變化,這種災難性是由趙忠的專製造成的。趙忠妄想通過在綜合二處搞君君臣臣,來達到掩蓋他無能的目的,進而維護他通過投靠劉一鶴而換來的既得利益,於是大搞人處合一,綜合二處就是我,我就是綜合二處,使處內同仁無不發出「書生老去,機會方來」的慨嘆,以至於導致許智泰率眾「革命」。然而許智泰不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他無法拒絕把石頭變成麵包的誘惑,其實,石頭不過是莫爾筆下的「阿布拉克薩島」,一切都是虛幻的。
其實,像許智泰這樣的人,用不著用石頭誘惑他,他只想得到麵包,給他麵包好了。我上任以後不久,就有一次去美國的機會,而且是彭副市長親率招商考察團,我把機會讓給了許智泰,許智泰的板磚臉頓時笑成了麵包。
我採取的措施很簡單,也很實用。因為我深知人世間沒有誰會把烤得滾燙的沙漠里的那些石頭變成麵包,除非上帝,然而上帝卻拒絕了,他相信人不可能單靠麵包活著,因為人生的秘密不僅在於活著,還在於為什麼活著。其實芸芸眾生無不嚮往耶穌在沙漠中遇到的三個誘惑。從本質上說,人們就是為這三個誘惑而來到世上的。耶穌是屬靈的,他視一切物質皆如無物,因此他能經得起撒旦的各種各樣的試探。然而,人歸根到底是屬肉的,即使有一點點靈也是寄托在肉中,世界上一切聖人君子,都要經過魔鬼的引誘與試探。最初,魔鬼引誘亞當、夏娃偷食禁果,後來用美女絆倒了英勇善戰的大衛王,就連智慧之王所羅門也難免拜倒在異邦偶像的腳下,撒旦又在上帝面前控告義人約伯,鬧得他家敗人亡、牢騷滿腹……可見一切血肉之軀,要想抵擋住撒旦的蠱惑,簡直是天方夜譚。何況綜合二處的全體同仁只是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中的一分子,就如同沙漠中的粒粒沙子,他們不需要上帝,他們需要的是蟻王或者蜂王,也就是分發麵包的人,我的目標就是將綜合二處變成一個沒有爭吵、和睦一致的螞蟻窩或是蜂巢,因而我必須使自己成為蟻王或者蜂王。
然而,我註定只是綜合二處的蟻王或蜂王,因為當我面對彭國梁時,我也只是只普通的螞蟻或蜜蜂,甚至面對肖福仁時也是如此,這一點不光我意識到了,我們全處的人都意識到了。因此人人都想擠走我,因為只有擠走我,他們才能離真正的蟻王或者蜂王近一點。
最開始行動的還是許智泰。我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就是當人們得到了麵包以後,還要解決崇拜誰的問題。綜合二處的人總不能崇拜我吧,不可能,因為一個小小的處長只能拜倒在權威腳下,怎麼可能成為權威本身?在全處同仁都出國巡遊一圈之後,我發現他們嚮往高山的慾望越來越強烈了。最讓我寢食難安的是,歐貝貝告訴我,許智泰最近和彭副市長吃了頓飯,這頓飯竟然是在好世界吃的,要知道只有彭副市長最重要的客人才在好世界宴請。歐貝貝告訴我這頓飯只有四個人參加,彭國梁、胡占發、許智泰和一個神秘的老男人。之所以稱為神秘的老男人,是因為此人已經年過半百。胡占發既是彭副市長的秘書,也是一個拈花惹草的色鬼,歐貝貝從他口中得到這個消息並不奇怪,問題的關鍵在於那個神秘的老男人是誰?他與許智泰是什麼關係?彭國梁為什麼屈尊宴請他?一系列問題攪得我寢食難安。
本想讓歐貝貝再探探胡占發,但我作為一處之長卻不好開這個口。要知道歐貝貝是個心中藏著一個天堂的女人,我除了一點小恩小惠什麼也不能給她,我不是見了漂亮女人不想雲雨情的男人,我甚至想,給老領導當秘書那五年如果喝的不是自己的尿,而是歐貝貝的尿,一定是人生最美的享受,我的每日尿飲感悟一定會成為千古絕唱的美文。然而,歐貝貝越是在我面前嫵媚嬌俏,我越是裝作柳下惠在世。車爾尼學夫斯基說,革命者為了錘鍊意志睡釘板,我心想睡釘板算什麼,有本事在歐貝貝面前站一站什麼想法也沒有,那才叫真意志呢!我每天就是頂著這麼大的誘惑,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一晃我都當了兩年處長了,雖然再也沒有每日喝尿的痛苦,卻有一種死海茫茫不知何處是彼岸的迷茫,處里的牆上掛著一個圓型的石英鐘,每天我看見它就覺得像一個白色的洞,像一個陷阱,我每天看它時,都覺得自己正在陷進去。我又覺得它像一張臉,這張臉喜怒無常、變化多端,但總是圍著處內幾個人的臉變化,有時變成許智泰皮笑肉不笑的臉,這是我最討厭的一張臉,因為他有可能變成哈姆雷特的叔父;有時變成黃小明充滿陽光的臉,這是我最嫉妒的一張臉,因為他總是透出一股高貴的傲氣;有時變成歐貝貝嬌媚可人的臉,這是我最想入非非的一張臉;有時變成朱大偉貌似單純的臉,這是我最可利用的一張臉;當然更多的時候還是像我的一張臉,一張喝過尿的臉,一張像鐘錶一樣搖擺著的臉。其實這個石英鐘更像一隻巨大的眼睛,無時無刻不看著我們的內心世界。
我當上處長以後,只見過趙忠一面,那是我剛上任不久,他請我吃飯,我之所以給他面子,是想藉機了解一下綜合二處的情況,特別是把他趕下台的那次「政變」。趙忠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極盡挑撥離間之能事,我也不是吃乾飯的,一直保持清醒的頭腦,不過他還是提供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情況。他說,處里的「政變」真正的領導者不是許智泰,我聽后大吃一驚,連忙問:「不是許智泰,那是誰?」
趙忠叼著煙笑道:「楊恆達呀楊恆達,我以為你比我精呢,原來也是個『大愚若智』型的,我問你,如果許智泰當上了綜合二處處長,誰最可能當副處長?」
我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語道:「莫非是黃小明?」
趙忠譏諷地用食指點了點我,自悶了一杯啤酒。趙忠的意圖非常清楚,我的位置要想穩當,必須打壓黃小明。這恰恰是趙忠最愚蠢的地方。自從我從趙忠口中得知黃小明可能是我們處的「定時炸彈」之後,我就想好了不讓炸彈引爆的方法,那就是與黃小明結盟,牽制許智泰,讓黃小明與許智泰鬥起來,我當裁判搞平衡。政治就是搞平衡,平衡一旦打破,必然出現「政變」。趙忠不懂這個道理,結果黃小明與許智泰秘密聯手,把他擠下了台。看明白了這一點,我將處內的好處盡量多給黃小明,工作上給他壓擔子,讓許智泰嫉妒黃小明,形成一山二虎的局面,我坐山觀虎鬥,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我完全控制了處內的局面,不過,我卻忽略了一個人——朱大偉。
我發現朱大偉一方面緊緊向胡占發靠攏,一方面對黃小明耿耿於懷。胡占發已經給彭副市長當了五年秘書了,莫非要換接班人?後來我在辦公廳資料室內發現了端倪,因為那段時間黃小明往資料室跑得很勤,有一天我趁黃小明不在,特意去資料室走了一趟,發現黃小明查閱的資料緊緊圍繞著國企改革,這顯然是在寫論文,為誰在寫論文?莫非這小子又讀博士了?不可能啊,這小子是文學碩士,怎麼讀起經濟來了?我猛然醒悟,彭副市長正在讀在職研究生,專業恰恰是國民經濟管理,這件事深深刺痛了我。應該說我和胡占發是彭副市長的左膀右臂,但是我特煩胡占發對處內指手畫腳,任何材料到他手裡都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好像材料是給他寫的似的,儼然綜合二處歸他領導,這讓我心裡很不舒服。自從我發現胡占發有指手畫腳的毛病以後,只要是彭副市長的材料,我都繞過胡占發親自向彭副市長彙報,胡占發被我晾了幾次后,一直對我耿耿於懷。
胡占發起點低,目前只是個副處級秘書,一旦離開彭副市長也可能相中我的位置,不過他相中,我也不在乎,有老領導在後面給我撐腰,我又是彭副市長親自選中的,即使讓我挪位置,也不會差了,因為彭副市長總要給老領導一個交待。問題是彭副市長的碩士畢業論文這麼重要的材料不僅沒叫我寫,而且瞞著我私下裡交給了黃小明,這裡面好像大有深意。黃小明是我們處唯一的科班碩士,材料交給他情有可原,但是為什麼要瞞著我呢?莫非這是彭副市長考驗黃小明?如果是考驗黃小明的話,大概有三層深意:一是考驗悟性,二是考驗文字水平,三是考驗能否保守秘密。這三個方面可是市長秘書必備的素質,莫非彭副市長想讓黃小明接替胡占發?怪不得朱大偉對黃小明耿耿於懷呢,接替胡占發成為彭副市長的秘書可是朱大偉夢寐以求的,為了實現這個夢想,他每天見到胡占發就像見到救世主一樣。我知道一定是胡占發背後向朱大偉許了願,然而這恰恰是朱大偉不成熟的地方,他忘了最重要的一點:能否成為彭副市長的秘書,胡占發有作用,但不是決定作用;我也有作用,但也不是決定作用;即使是副秘書長、廳主任肖福仁也起不了決定作用;起決定作用的只能是彭副市長。朱大偉不哭祖墳,哭亂墳崗子,怎麼可能得到彭副市長的賞識呢?相反,黃小明就不同了,一點無用功也不做,他不顯山不露水,把功夫都用在了刀刃上。
好在我及時發現了黃小明的意向,暗中推波助瀾,既打擊了胡占發,也牽制了許智泰,只是彭副市長的真實意圖,我始終沒有摸到。官場上一向雲譎波詭,不到最後揭底的時候,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要知道權力是一種道德的和理性的存在的高峰。它與所有的精神力量的性質是相似的,它猶如一門大炮,可以將人的全部願望射入宇宙。當然,宇宙雖然是無限的,卻隱藏在人的心裡。人一向認為「有」是無限的,而「無」是有限的。儘管上帝和魔鬼都是人創造的,但是在權力面前,人們不僅丟失了上帝,而且丟失了魔鬼,只剩下自由,而世人一向認為自由是善,不自由就是惡。「幹嗎要認識這該死的善惡,它什麼時候這麼重要了?」我記得這是《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一句話,我忘了是他們三兄弟誰說的了,不管是誰說的,我都覺得有一定道理。
當我得知趙忠發財的消息后,趙忠在我心目中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謎,因為他發財的方式匪夷所思,他不是炒股票,也不是搞房地產,而是包廟。這兩年他將清江省各市的著名寺廟都承包了下來,然後聘請大和尚做住持,緊接著就是為各寺院製造神話,這些神話據說吸引了大量的善男信女,表面上寺廟的香火越來越旺,實際上是趙忠的腰包越來越鼓。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些「善男信女」真的信佛嗎?他們知道自己頂禮膜拜的是什麼嗎?為什麼一夜之間有那麼多人成了「佛教徒」?那天我無意間走進書店,選來選去選了一本《金剛經》,買回來又無心看,就扔在案頭。我不知道自己這是一種什麼心理,不經意間有「悟道」的嚮往,不過,這種嚮往又有一種想利用什麼的味道,就像兩隻手在互相撕扯。
趙忠從來也沒忘記過綜合二處,更準確地說是他一直掂記著歐貝貝。我知道他在綜合二處當處長時,歐貝貝是從骨子裡討厭趙忠的一身「豬」肉的。趙忠太胖了,一米七的個頭,卻胖得像一隻水桶,走起路來經常氣喘,再加上說話瓮聲瓮氣的,我也覺得他像一頭「豬」。但是不知為什麼,最近歐貝貝經常與趙忠通電話,還趙哥長趙哥短的,我聽了心裡很不舒服。
有一天,趙忠心血來潮地給我打手機,神秘兮兮地要請我吃飯,聽他的口氣似乎請我吃飯只是個幌子,有關子賣才是真的。我知道趙忠這兩年之所以包廟發了財,多半是由於副省長劉一鶴的支持。人一旦財大氣粗后,就會想辦法撈取一些政治資本,以達到富貴相融的境界。趙忠也不例外,他堂而皇之地成了省人大代表。與其他企業家不同的是,趙忠在各個廟的住持都有許多俗家弟子,這些弟子大多是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因此,趙忠的腦袋幾乎成了清江省的信息庫,跟他吃一頓飯,就相當於上了一次網,甚至相當於進行了一次「人肉搜索」。
毫無疑問,趙忠已經今非昔比,請客自然也不會隨便找一個地方。傍晚下班時,他親自開著賓士車拉我去了東州市最豪華的金蟲草食府,這裡是東州市吃燕翅鮑參最地道的地方,是市地稅局幾個處長私下裡合開的,到這裡吃飯的都是東州市有頭有臉的。
趙忠似乎比頭兩年更胖了,但是氣度已經迥然不同了,列寧頭乾脆剃成了光頭,脖子上掛著一塊貓臉大小的翡翠貼金彌勒佛,手裡捻著沉香念珠,給人一種披上袈裟就是大師的感覺。
席間,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問他當初怎麼就想到了包廟?他賣關子地問我:「中國人的靈魂里缺什麼?」我不解地搖搖頭,沒有理解他問這句話的意圖。他圓滑地笑道:「當然是最缺信仰。」我豁然開朗地點點頭,有道理。趙忠一副奸商的嘴臉說:「伏爾泰說,如果上帝不存在,就應該把他造出來。中國人當然是很少信上帝的了,在中國最有土壤的宗教當然是儒釋道,在儒釋道中最接近靈魂的只有佛教。恆達,既然中國人的靈魂里沒有信仰,那麼信仰利用好了就是最掙錢的買賣。」
我不解地問:「為什麼?」
這傢伙搖頭晃腦地說:「你一旦掌握了一個人的靈魂,他當然要對你頂禮膜拜,你想想看,一個靈魂需要救贖的人,連生命都捨得給你,何況身外之物了?你不發財才怪呢!」說完他得意地大笑起來,然後點上一支煙補充說,「權力可以真理化,信仰當然可以財富化了。恆達,不瞞你說,不離開官場是不會明白這些道理的,這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旁觀者想發當局者的財,一發一個準兒。要不是那次『政變』,我也不會有今天,說句心裡話,我還真得謝謝許智泰、黃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恆達,你想過沒有,這幾個人當初為什麼要造我的反?」
我冷哼道:「還不是為了你當年屁股下的那把椅子?」
趙忠深沉地擺擺手,「恆達,你只看到了問題的表面。人的心靈從本質上講是根本對立的,正因為如此,人才不得安寧。人的心靈都是不安寧的,這是由人的本性決定的。人的本性不是理性的,一定是非理性的,這種非理性決定人渴望為所欲為,但是不管你有沒有信仰,每個人心中都有個神,誰都渴望造心中這個神的反,甚至殺死它,因為殺死這個神,心靈就自由了。這個神是什麼?就是痛苦和恐懼,這是與生俱來的,為了戰勝痛苦和恐懼,每個人都想成為叛逆者。」
我插嘴問:「成為叛逆者能獲得幸福嗎?」
趙忠津津有味地說:「追求幸福的是一種人,追求自由的是另一種人。當然芸芸眾生更渴望幸福,為了安寧和幸福拒絕自由,但是有叛逆精神的人渴望獲得為所欲為和受苦受難的權利,他們厭惡一切束縛,渴望自主,雖然不可理喻,但是我們只有從這些人身上才可以看到人格和個性。這是人類最主要也是最寶貴的東西。」
「趙忠,」我譏諷地打斷他問,「你是不是錢多得燒昏了頭,官場本身就是一塊沒有個性的土壤,怎麼可能產生有個性的人?你是不是高看許智泰、黃小明他們了?」
「當然,這幾個人在『政變』中的心理是有區別的,這幾個人中其實最有叛逆精神的是黃小明,正因為如此,他藏得最深,許智泰不過是被黃小明當槍使了,至於歐貝貝和朱大偉不過是盲從。」
趙忠煞有介事地做了一番分析,我雖然不敢苟同,但是又找不到強有力的語言反駁,一時間心裡有些發窘。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強烈地感到自己缺乏深度。
我忽然想到歐貝貝曾經告訴我,許智泰在好世界和彭副市長吃飯,席間有一位神秘的老男人,我情不自禁地講了這件事,想用來反駁趙忠對許智泰智商的低估,沒想到趙忠竟然知道那個神秘的老男人是誰,而且解開謎底之後,我不禁暗然驚嘆!
原來最近全國各省紀委書記進行了交流,清江省交流來一位女紀委書記,叫齊秀英,曾經在K省辦過幾起震驚全國的大案,搞得K省官場上一些人寢食難安,心驚肉跳。最近她剛從K省交流到清江省,來勢洶洶的氣勢讓很多人感到了壓力。
齊秀英離婚很多年了,一直未嫁,但一直與初戀情人保持著深厚的友誼。這位初戀情人是齊秀英的大學同學,也多年喪偶,齊秀英辦案一向以鐵腕著稱,很少交朋友,不過對這位老同學卻情有獨鍾,即使在K省時,兩個人也要定期見見面。
齊秀英這位老同學不是別人,就是彭國梁宴請的那位神秘老男人,此人不過是《清江日報》的一位資深記者,叫林永清,由於敢於直言,一向抗上,一輩子也沒熬到一官半職。許智泰在調入東州市政府辦公廳前,曾經是《清江日報》的記者,當時就與林永清坐對面桌。
趙忠介紹完林永清與齊秀英的關係后,我頓時明白了許智泰從中扮演的角色。我心想,就憑你許智泰的分量也想當托兒?也不怕把脊梁骨壓折了?不過我還得承認,許智泰的確抓住了一次躍龍門的「天機」,這就是「運」,或許彭副市長真的急需許智泰當托兒!這麼一想,我不僅心中打了個寒噤,總覺得彭副市長有些飢不擇食,為什麼這麼急著博取新任省紀委書記的歡心?竟然屈尊宴請人家的老情人?我早就有耳聞,這個齊秀英是個鐵面無私、六親不認的「女包公」。這樣的人是彭副市長平常最不屑的人,因為彭副市長曾經對我說過一句我一生都無法忘懷的話,「恆達,如果有人求到我們這兒了,說明人家已經難得不行了,能幫一把就幫一把!」我覺得這句話充滿了人情味。應該說,齊秀英與彭國梁之間應該是兩條平行線,即使延伸到天邊,也不應該交叉,如今彭國梁主動前去交叉,難道是……
我正在沉思間,趙忠又告訴了我一件驚人的消息,「恆達,年底換屆,老市長到市人大當主任,你知道誰來接班嗎?」
我不假思索地說:「從哪方面講都應該輪到彭市長了。」
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知道彭國梁正在抓緊活動,也向我透露過,他有接任市長的可能性,當然我也從骨子裡盼望他能接任市長,這樣我就會跟著水漲船高。
沒想到趙忠輕蔑地笑道:「恆達,看來你白在官場混這麼多年了,根本不懂政治,你什麼時候見過東州市的常務副市長直接任過市長?」
我連推了幾屆,還真沒有,便不耐煩地說:「趙忠,你別賣關子了,快說是誰?」
趙忠一臉得意的表情,深吸一口煙說:「當然是劉副省長啦。」
「劉一鶴?」我脫口而出,情不自禁地問。
「恆達,你仔細想想,」趙忠露出一臉奴才相笑呵呵地說,「還有比劉副省長更合適的人選嗎?」
望著趙忠意得志滿的肥臉,一股隱憂襲上我的心頭。當年劉一鶴任東州市副市長時,與彭國梁為爭當常務副市長,明爭暗鬥得不可開交。如今兩個人在爭市長的位置上,彭國梁又敗下陣來,彭國梁會善罷甘休嗎?劉一鶴果真回來,怕是東州官場又要電閃雷鳴了。官場上是最講究圈子的,一旦跟錯了人,很可能一切努力都成虛妄。
席間,趙忠暗示我向劉一鶴靠攏,這叫做「良禽擇木而棲」,我頓時警覺起來,我弄不清這是趙忠的意思,還是劉一鶴的意思,但趙忠暗示的這種意思絕不是空穴來風。我頓時陷入兩難境地。官場上是最講一個「忠」字的,但是任何一次改朝換代,都宣告了「忠」的虛妄,和「不忠」的勝利。
我一直以為公務員不過是一種謀生的手段,就像工人做工、農民種地、商人做買賣、教員教書一樣,但是傳統文化賦予從政太多、太高的理想色彩和道德要求,特別是「公僕」兩個字,像泰山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說句心裡話,自從我走上仕途以後,一直為領導服務,先是為老領導,陪他老人家研究了五年尿療法;再就是為彭國梁,為彭副市長殫精竭慮熬夜爬格子,一年寫上百萬字的材料,全都署上了彭國梁的名字,乾的是為人家做嫁衣的活兒,我感覺還不如一個作家,作家寫小說有名又有利,我這可好,一分錢稿費都沒有,寫材料抽煙還得自己花錢,這哪兒是什麼「公僕」,根本就是「私仆」。
面對趙忠的勸誘,我雖然未動聲色,但是趙忠也看出了我的猶豫,說心裡話,誰不想跟一把手,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
趙忠的話讓我深受觸動。任何圈子都會有核心、次級核心。任何核心都不會輕易讓次次核心與之抗衡的,而次級核心又不甘於自己的次級地位,這就難免有鬥爭。在這種鬥爭中,像我這樣的小人物如何不成為大人物爭鬥的犧牲品,這才是最要緊的。怪不得官場上有那麼多人信奉「有奶便是娘,無奶走他娘」。走上了仕途,就相當於走向了李白筆下的「蜀道」。在這條路上,既有難以逾越的崇山峻岭,又有撞過岩石的激流狂潮;既有鋪滿鮮花的陷阱,又有暗藏水底的礁石。能不能順利到達彼岸,全看自己的悟性了,何況有沒有彼岸也未可知。
吃完飯,我沒讓趙忠送我,不知為什麼,我特別想一個人在馬路上走走。新鮮的空氣使我很舒服,只是路兩邊的樹下站著三三兩兩的女人,每個人都像三流畫家畫布上的影子,「這些可憐的雞!」我心裡譏諷道。有人向我招手,也有人走過來向我搭訕,說實話,這些女人與歐貝貝比起來太不足掛齒了。我想起席間趙忠跟我吹自己已經把歐貝貝拿下了,讓我心裡直反酸水。繼續往前走,很久沒獨自一人在夜幕中走走了。原來散步是一種享受。在辦公室里坐久了幾乎忘記了人是應該散散步的,是否會走入永恆?天道遠,人道近,何必捨近求遠呢?
「我現在在黑暗中進行得很順利。」這是喬伊斯筆下斯蒂芬的感覺,我可沒這麼順利,這不,又過來一位「美人」,她嗲聲嗲氣地說:「大哥,玩一玩吧!」我擺擺手,覺得斯蒂芬認為夏娃沒有肚臍眼的觀點很有見地。不過他認為人的臍帶是天下眾生的一條肉纜,我不敢苟同,我認為天下眾生的一條肉纜還應該是在男人身上的那個部位,它才是善和惡的根源。
人生而有欲,於是將利生的一切當作善;人類畏死,將避死的一切也當作善。殊不知,善惡都是自由之子,都是非理性的,要知道惡也是人的道路,惡的秘密就是善。每個人內心都隱藏著惡,這是另一個自我。真正的惡源於自由,真正的善也源於自由,自由是不尋常的、難以置信的和不確定的東西,一旦變成放縱就是惡。為什麼絕對的權力產生絕對的腐敗?因為絕對的權力產生絕對的自由!自由一旦變成放縱,就再不想要任何神聖的東西、任何界限。就像趙忠,他自己可以把自己當成佛,那些善男信女們表面上是供養佛,實際上是在供養他。在趙忠心目中,靈魂救贖是最賺錢的,連信仰都可以用來發財了,這說明趙忠已經拒絕了善惡。趙忠活得比我洒脫,比任何一個公務員都活得洒脫,我是從骨子裡羨慕他的,我為什麼要羨慕他?想來想去總覺得趙忠是藏在我內心深處的另一個我。
回到家裡,我老婆還沒睡,她總是這樣等我,主要是對我不放心。也難怪,外面的世界誘惑太多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誘惑,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誘惑,無論是小人物還是大人物,要想抵擋住那些誘惑,除非成為特殊材料製成的人。可是,我一向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特殊材料,不過我老婆倒是經常弄一些材料,不對,不是材料,應該是藥材,配到一起熬成藥湯讓我喝。別看她是學西醫的,卻篤信中醫。
自從我就任綜合二處處長以後,由於經常熬夜爬格子,還經常出去喝大酒應酬,又很少運動,身體一天比一天虛,那條「普度眾生」的肉纜越來越不聽使喚,已經到了將就的程度。我老婆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搞了好多偏方,回來就拿我做實驗,但收效不大。昨天她又給我搞了一個新偏方,我估計已經熬好了,正等著我做實驗呢。
果然,我一進屋,我老婆就從廚房端出一小碗黑糊糊的湯汁兒,嫵媚地遞給我,說是祖傳六代老中醫的偏方,我當然不願意讓她失望,誰不想金槍不倒,於是我接過碗,一揚脖子,就幹了。老婆不是天仙,但體型恰到好處,除了兩個奶子養得肥肥的,哪兒都瘦。沒到綜合二處之前,老婆在我眼裡就是個寶兒。可不知為什麼,自從當上綜合二處處長以後,怎麼看老婆也沒法和歐貝貝比。
老婆埋怨我喝了五年尿,金槍疲軟是突然斷尿造成的,勸我接著喝,我一聽就火了,我說,與其讓我喝尿,不如讓我去死。老婆害怕了,只好作罷,便到處找偏方。說來也怪,在外面扯王八蛋從來沒疲軟過,一回到家裡就不好使,不好使不要緊,在老婆面前說話再也沒有以前硬氣了。好在老婆是學醫的,她認為是我工作壓力大造成的,每次在床上行雲雨情時,都倍加溫柔了。
一小碗中藥湯下肚,我感覺心裡熱糊糊的,看老婆嫵媚迷離的眼神,就知道今晚的實驗是躲不過去了。果然,我一鑽進被窩,她的滑嫩柔軟的舌頭就像小蛇一樣在我身上的敏感部位遊盪起來,兩個白花花的奶子硬挺挺的,好像我沒喝葯,她喝葯了似的。說實話,我是很想讓老婆盡興的,可越這麼想越覺得做愛成了責任、成了義務,就像每天我爬格子一樣成了工作,往常還可以將就,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徹底熄火了。老婆忙了一身汗,終於抹著眼淚放棄了。望著大失所望的老婆,我恨不得將自己閹了。
這次疲軟的代價是從明天早晨開始我必須重新喝尿。沒辦法,喝吧。我一連喝了一星期,仍然沒有什麼感覺。
你別說,白天歐貝貝買了一本《家庭生活》雜誌,雜誌扔在辦公桌上,大夥都傳著看,我也翻了翻。裡面有一篇文章說,如果男人陽痿了,大多是喜新厭舊心理造成的,可以在做愛時將老婆想象成自己嚮往的女人,病症就會立即消失。我看后心中暗喜,心想,我嚮往的女人當然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要不是秉持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古訓,我還能讓趙忠那豬頭搶了槽子!
不過,晚上我是急不可耐地自己要做實驗的,老婆還以為我喝了一個星期的尿恢復了「亞洲雄風」了呢,老婆呻吟得特別刺激,我把這呻吟聲想象成是歐貝貝在叫,下面一下子膨脹起來,這一脹不要緊,就像他媽的吃了偉哥似的。
我常常做一種怪夢,特別是在做愛之後,一旦睡覺,夢境就浮現在腦海里。其實,我的夢很簡單,一到夜裡,政興花園就找不到一個男人。政興花園住的都是處以上幹部,當然也包括局級和市級的領導,我就住在這個花園的葵花苑裡,葵花是向陽生長的,意味著「講政治」;我不喜歡局級幹部住的松菊苑,有一種永垂不朽的味道;我最羨慕的還是副市級以上領導住的青蓮苑,很有點出污泥而不染的味道,不過我羨慕的不是青蓮苑的寓意,而是房子。副市級領導住的房子,不論是戶型、結構,還是面積,都讓我垂涎不已。我去過彭副市長的家,將近三百平米,上下三層,配上得體的裝飾,任何一個公務員看了這樣的房子,心裡都會藏起來一個市長夢。
不過我的夢與眾不同,在夢裡我就像一個幽魂迷失在政興花園裡,政興花園猶如一座幽暗的黑森林,我遊盪其中,路過青蓮苑時,大鐵門前蹲坐著一隻母狼,瘦骨嶙峋的,母狼呲牙咧嘴地攔住我的去路,我嚇得轉身就跑,慌慌張張誤入松菊苑;還未等我站穩,一隻雄獅衝過來,高昂著頭,張著血盆大嘴,我只好繼續逃,希望能遇上什麼人救我;好不容易跑到葵花苑時,又竄出一隻五彩斑斕的花豹。我心想,這下完了,卻發現歐貝貝站在我家涼台上向我招手,我喜出望外地想喊:「貝貝,快來救我!」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彭副市長,我又驚又喜地問:「彭市長,真的是你嗎?」彭國梁像弔死鬼一樣吐著舌頭說:「我從前是人,現在不是人了。」我大驚而醒,冒出一身冷汗。
關於這個夢,我沒跟任何人講過,我翻過弗洛伊德很多著作,也沒找到做這個怪夢的緣由,只是對彭國梁「我從前是人,現在不是人了」的話不寒而慄。彭副市長不是人了,會是什麼?莫非是鬼不成。我是不相信這世間有鬼的,但是我相信有魂。比如夢,人分明睡在床上,卻感到做了種種事、見了不少人,這是怎麼回事?顯然是有魂靈在活動。
趙忠提供的信息千真萬確,劉一鶴成了東州市委副書記、代理市長,還不到兩個月就在兩會上高票當選東州市市長。一開始我擔心彭副市長的「常務」兩個字怕是要不保,想不到兩會以後彭國梁仍然是常務副市長,我提著的心雖然放下了,但彭國梁對我的態度似乎不像以前那麼親切了,我懷疑是胡占發從中搞了什麼鬼。觀察了一段時間后我發現,很多材料彭副市長不交給我,而是直接交給黃小明,我雖然表面沒露聲色,但心裡卻有些沮喪。
處里資歷最淺的就是朱大偉,但是最詭道的也是這小子,別看平時他見誰都嬉皮笑臉的,好像什麼事都不走心,這不過是假象,作為處長我看得很清楚,這小子在卧薪嘗膽。
傍晚下班時,許智泰、黃小明和歐貝貝陸續先走了,只剩下我和朱大偉,這小子端著處里的象棋盤走了過來,嬉皮笑臉地說:「處長,殺一盤怎麼樣?」
朱大偉平時凈陪肖福仁下棋,肖福仁是個象棋迷。我剛到綜合二處時,朱大偉還是個臭棋簍子,但是沒出半年,處內就沒有對手了,連打遍辦公廳無敵手的黃小明也甘拜下風。我這才覺得不對勁兒,這個朱大偉棋藝進步如此之快,好像有什麼高人在背後指點。慢慢地我才發現,朱大偉苦攻象棋的原因。原來這小子主要目的是為了成為辦公廳主任肖福仁的棋友,這招兒投其所好頗見效果,如今肖福仁有事就喊朱大偉,朱大偉儼然成了肖福仁的秘書。
我知道朱大偉找我下棋,一定有自己心裡的小九九,說不定從這小子嘴裡能套出點真東西,便欣然應允,棋局就在我的辦公桌上擺下了。
下棋和談戀愛一樣,必須有個對手,但是按朱大偉現在的水平,我很難贏他,但是,這小子似乎故意拖延時間,遲遲與我周旋。第一局竟然下了個和局,於是又擺上第二局。儘管朱大偉故伎不變,但他的棋下得極其穩健,無懈可擊。我故意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棋上,等待著朱大偉說出找我下棋的真正意圖,果然,他一開口,就讓我吃了一驚。
「處長,」朱大偉拱了一個卒子說,「歐貝貝懷孕了,而且正在鬧離婚,你知道嗎?」
我聽罷心裡咯噔一下,歐貝貝結婚好幾年了,懷孕是正常的事,不懷孕才是不正常的,但是懷了孕還鬧離婚就不太正常了。按理說妻子懷孕是好事,哪個做丈夫的也不願意在這期間惹老婆生氣,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歐貝貝的丈夫王朝權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但是,這麼漂亮的老婆懷孕了,還要鬧離婚,這背後一定大有文章。
我跳了一個馬,譏笑著問:「大偉,貝貝懷孕了,你怎麼知道的?莫非你小子成了第三者?」
朱大偉趕緊解釋說:「處長,我是無意間發現她辦公桌上的化驗單的,至於正在鬧離婚也沒什麼稀奇的,她當著我的面在電話里跟她丈夫吵了好幾次了。」
雖然朱大偉和歐貝貝坐對面桌,但是我對他的「無意間」也倍加警覺,想不到朱大偉如此有心機,很顯然朱大偉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頗感興趣地問:「貝貝因為什麼和王朝權爭吵啊?」
「處長,」朱大偉遲疑了片刻說,「我也只是猜測,我懷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王朝權的。」
朱大偉的話驚得我將馬當作炮飛了出去,心中暗嘆,想不到我身邊竟有一頭「巴蘭的驢子」。
「不是她老公的,那會是誰的?」我情不自禁地追問道。
「處長,」朱大偉繼續不緊不慢地說,「仍然只是猜測,我懷疑是趙忠的。」
朱大偉一句話點醒了我,趙忠的確跟我吹噓過已經把歐貝貝拿下了,想不到歐貝貝竟然懷了這傢伙的孩子,這個朱大偉跟我說這些幹什麼?趙忠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劉市長賞識我的文筆,希望我能到綜合一處當處長。這件事我一直沒答應,不是我秉持「忠臣不侍二主」的古訓,誰不想成為一把手的人,只是彭副市長對我不薄,而且即使調到綜合一處,我也逃不出彭副市長的手心,他畢竟是常務副市長,主管辦公廳。
今天朱大偉突然找我下棋,難道是想提醒我什麼?我知道朱大偉做夢都想成為市長秘書,但看彭副市長的架勢,似乎是看上了黃小明,為這事朱大偉一直在討好胡占發。莫非趙忠勸我調到綜合一處的事胡占發知道了,怎麼可能呢?
我雖然心裡胡思亂想,但嘴上卻不動聲色地提示道:「大偉,話可不能亂說,這可涉及到貝貝的名譽啊!」
朱大偉察言觀色地點著頭說:「那是那是,不過處長,我還是堅信我的判斷,歐貝貝會打掉孩子,而且肯定離婚。」
我冷靜地問:「你憑什麼這麼說?」
「處長,」朱大偉既詭譎又坦誠地說,「王朝權和我一樣,不過是市招商局一個小小的主任科員,托不住歐貝貝的,離婚是遲早的事,即便是趙忠那樣的男人,也罩不住歐貝貝,他們之間不過是錢色交易,歐貝貝心中的男人是像彭副市長那樣有權有勢的男人,處長,所以老弟提醒你一句,少拜佛多問道。」
朱大偉說完舉起當頭炮就將,將得我竟然無路可走,只好認輸。不經意的一盤棋,讓我重新認識了朱大偉。說心裡話,在綜合二處我很看重黃小明的才氣,一直利用他牽制許智泰,想不到忽略了朱大偉。官場上很難找到說心裡話的人,朱大偉敢對我說「少拜佛多問道」這句話,足見這小子對我的這份真誠。
我把棋盤一推不下了,動情地拍了拍朱大偉的肩膀說:「老弟,走,大哥請你喝酒。」
昨天晚上,我又做了個怪夢,我覺得自己像個老鼠一樣在政興花園裡亂竄。奇怪的是母狼、雄獅和花豹看見我不再死命地追殺我,而是不屑一顧。也許是我變成老鼠太醜陋了,或者它們嫌我太小,不夠塞牙縫的,但是,我堅信丑到了極點就美到了極點。那些美好而崇高的東西只能隱藏在骯髒和罪惡里,怎麼可能隨處可見?這恰恰是美好而崇高的東西的精妙之處。
「對於夢的理解,我們實際究竟達到了什麼程度,只有實踐和經驗才可以做出判斷。」弗洛伊德如是說。我至今對我的怪夢都無法解釋,看來是實踐得不夠,也就是做夢的次數還不夠,不足以達到可以稱之為經驗的程度,因而也就無法判斷。不過,弗洛伊德認為,人們的整個心理活動都自動地受唯樂原則的支配,也就是儘力地獲取快樂而避免痛苦,我倒是頗有同感。因為每次做完這個怪夢,我都會產生一種歷險后的快感。要知道我的生活都是計算好的,我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工作,就像在稿紙上寫字一樣,每一張稿紙三百字,這是規定好了的,我就像一棵禾苗一樣生長在宛如稿紙的土壤里,既然是土壤,當然是一成不變的,因為是大自然進化好了的,一切都是進化的,人類是進化的、時代是進化的、社會是是進化的、歷史是進化的,這世界上我不知道還有什麼不是進化的。
思來想去,我還是發現了不進化的東西,這就是我的肉體,它不僅不進化,而且退化,將來走向死亡。這也是自然規律。我們太習慣按規律辦事了,好像有了規律就有了一切,就有了善惡,就可以無需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可以非常幸福地生活。這說明規律已經代替了意願。醫學對人體已經進行過無數次解剖了,並沒有發現什麼意願,但是我卻明明感覺到它了,儘管是我在爬格子時感覺到的,但我也強烈地希望自己不要成為稿紙上的任何一個格子。人畢竟是人,而不是稿紙上的格子。但是無論我怎麼珍視我的意願,我的意願都被我符合規律的利益規定好了,怎麼辦?我只能躲在夢裡,在夢裡還不能堂而皇之地變成母狼、獅子和花豹,耀武揚威一番,只能變成老鼠東躲西竄。正因為我在夢裡變成了一隻老鼠,才增加了歷險的快感,要是變成了老虎,見了母狼、獅子和花豹,大家都彼此彼此,沒什麼感覺,就不會有歷險的快感。
自從我開始做這個怪夢,我就懷疑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後來我翻弗洛伊德的著作發現,精神病患者的夢與正常人的夢在實質上都是一樣的,沒有多大區別。健康的人並不缺乏那些形成夢或癥候的因素,健康的人也可以構成壓抑,而且要花費一定能量來維持壓抑的力量。他們的潛意識裡儲藏著富有活力的被壓抑的衝動,而且也有一部分力也多不受自我的支配。這些與精神病患者比較起來沒有什麼兩樣。看到弗洛伊德的這些觀點,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了下來,看來健康的人和精神病患者並沒有實質的區別,誰都有為所欲為的幻想,只不過健康的人將自己的意願壓抑在夢中了。
今天上午,劉一鶴主持召開常務會議,專題研究招商引資工作。由於要將全市招商引資的項目捋一遍,直到中午也沒完成全部議題,只好下午接著開,一直開到三點鐘。
開完會,我剛走進辦公室,準備整理一下會議記錄,內線電話就響了,歐貝貝接完以後對我說:「處長,彭市長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招商引資、外經外貿這一塊歸彭副市長主管,開了一天的會,看來彭副市長對會議紀要有指示,我拿起記錄本就走。
走到彭副市長辦公室門前,我就聽到屋子裡談笑風生,便輕輕地敲了敲門進去了。原來屋子裡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市招商局局長溫華堅,另一個是市財政局局長陳實。這兩個人是彭國梁一手提拔的,在東州官場無人不知這二人是彭國梁的左膀右臂,然而,我對這兩個人一點好印象都沒有。起初也不知道為什麼。從面相上看,這兩個人都長得肥頭大耳的,都算是好面相,但總覺得眼下的面相不是他們的真面相,他們不應該是這樣的面相。我記得弗洛伊德說過,夢的偽裝包括「顯意」與「隱意」,此時這兩個人的面相大概就是「顯意」,我沒有看到的那一面就應該是「隱意」了,就像在夢中我變成一隻老鼠東竄西竄的,這大概就是我的「隱意」。當這兩個人滿面紅光地與我握手之際,我忽然發現陳實堆笑的臉像一隻貓臉,不對,不是貓臉,是豹臉,這分明就是我怪夢中那頭花豹的臉;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一下叼著一支煙的溫華堅的臉,拱出來的嘴很有點像狗嘴,特別是與嘴快連到一起的鼻子,很像正在嗅著什麼的狗鼻子,但仔細一看,沒有狗鼻子威猛,分明是狼鼻子,再看看眉眼,我恍然大悟,怎麼和我在怪夢中遇到的那頭母狼的臉一模一樣,真是太奇怪了,還缺一頭獅子,莫非……?
我不經意地望了一眼彭副市長,心裡倒吸了一口涼氣,望著他那一張一合的大嘴,我彷彿聽到了獅子的吼聲,怎麼會是這樣?我知道我開了一天會,大概是精神又分裂了,我一直不知道我的潛意識為什麼這麼活躍,卻一直形不成意識,但我知道夢是有意義的,怪夢具有特殊的意義,儘管這種意義還沒有顯現出來,但我有預感,早晚有一天夢會變成現實。對於潛意識的活動,「求是」是得不到正確答案的,只能「求非」。有時候荒謬就是真理,因為真理這東西充滿了幽默,也的確滑稽。
彭副市長對我再次強調了對招商引資有突出貢獻人員給予獎勵的重要性。目前東州市最大的招商引資項目是朱文武的房地產集團與香港萬通集團合作開發的位於黑水河畔五家莊段的河港花園。這是目前東州市開發的最高檔的住宅社區。為了起到示範帶動效應,常務會議上決定獎勵在引進這個項目中有突出貢獻的人員,但究竟獎勵誰、獎勵多少,劉一鶴故意賣了一個好給彭國梁,由主管市長定人員、定獎勵額度。彭國梁可能以為這是劉一鶴對他禮讓三分,但我卻覺得這是劉一鶴下的一個套兒。因為這個權力太大了,如果主管市長對招商引資有功人員願意獎勵誰就獎勵誰,願意獎勵多少就獎勵多少,那麼這就不是獎勵,而成了賞賜了,還有什麼套兒比這更明顯的。但是,彭國梁似乎有自己的小算盤,他盤算了一下香港方面的投資額后,決定按千分之三獎勵。但是他囑咐我千分之三不要寫到會議紀要里,只寫市政府常務會議決定按一定比例獎勵招商有功人員,而且著重囑咐了這一點。
我心領神會地記下以後,彭國梁和藹可親地說:「恆達,明天是老領導的生日,我給他老人家準備了兩瓶好酒。」說完他哈腰打開書櫃下面的兩扇櫃門,取出兩瓶包裝精美的茅台。「恆達,」彭國梁將酒遞給我說,「這是兩瓶五十年以上的茅台,給老領導做生日禮物吧,我知道他喜歡喝茅台,本來我應該親自送去,祝他老人家生日快樂,但是明天我和華堅、陳實去香港,你就代我轉達心意吧!」
說心裡話,我真佩服彭副市長的記性,每年老領導過生日他都有所表示,我還真為他們之間的這份情義而感動。只是離開彭副市長辦公室后,我心裡空落落的。在東州官場上,彭國梁、溫華堅和陳實都是屬馬的,人稱「三駕馬車」,近半年來,他們為了招商引資,三個人頻繁地一起去香港、飛澳門,大有天馬行空的氣勢。最近有傳言,有人在澳門的大鳥籠子里見過他們,這種流言就像糞坑裡飛起的蒼蠅一樣嗡嗡叫著討人嫌。其實每個人都夢想成為天馬,為所欲為是人的天性,但是人還有另一種天性;那就是喜歡鑽鳥籠子,喜歡被囚禁的刺激,這或許是對另一個世界的尋找。應該說,人一生下來,就開始尋找另一個世界,很多人找來找去,不知道為什麼就鑽進了鳥籠子。
我發現偉大的建築設計師一共有兩種:一種是設計水晶宮的,另一種是設計鳥籠子的。但這兩種建築沒有一種是按照靈魂的樣子設計的,靈魂喜歡飛,但不是鳥;靈魂喜歡沉思,但也不是我筆下稿紙上排列整齊的方塊。柏拉圖將靈魂分為理智、激情和慾望三個組成部分,並認為理智是靈魂最高的部分,它來自於神,是不死的;慾望的本性是貪得財富,它佔據靈魂最大部分;激情如果受到適當的訓練,將成為理智的輔助者,共同領導慾望。激情和慾望都應該服從理智,但是恰恰相反,激情和慾望常常領導理智,這是為什麼?
一切都被朱大偉言中了,歐貝貝突然向我請了半個月的假,自從我到綜合二處當處長以後,歐貝貝從來沒有請過假,突然要請半個月的假,本來我應該問一問請假的原因,但不知為什麼,我竟然沒有問出口,而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望著歐貝貝離去的背影,我心中一邊暗嘆紅顏薄命,一邊羨慕趙忠那個假和尚,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了錢和權,癩蛤蟆也能吃上天鵝肉。但轉念一想,歐貝貝也算不得白天鵝,以她現在的身份,無論長得多漂亮,也只能算灰姑娘,而且是飢不擇食的灰姑娘。我心想,如果朱大偉透露的信息是真的,彭國梁得知灰姑娘做人流了會怎麼想?要知道朱大偉他爹是東州市有頭有臉的大房地產商,哪個大房地產商不揪著幾綹土地爺的小辮子,否則生意怎麼可能做得下去?一想到這些,我就有一種因靈魂裸露而感到的羞愧。尼采說,這誘惑之神和天生良心的陷阱,他的聲音可以深入每個靈魂的深處。他杜撰了一個查拉圖斯特拉竟敢質問太陽,結果尼采瘋了,我可不想重蹈他的覆轍。
昨晚下半夜就開始電閃雷鳴,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也沒有停,下午兩點鐘,歐貝貝披頭散髮地衝進辦公室,說難聽點,那樣子就像剛剛被強暴了似的,我剛想問:「貝貝,不好好休假到辦公室來幹什麼?」還沒等我開口,她抄起電話當著全處同事的面,破口大罵起來,誰都能聽明白,她在罵她老公王朝權,罵著罵著便痛哭起來。
我見大家像聽戲似的面面相覷,便起身示意大家先出去,我的意思是無論在歐貝貝身上發生了什麼,總得給人家留點面子,畢竟是同事。黃小明第一個先出去了,緊接著是許智泰,朱大偉離開時詭譎地看了我一眼。我本來想等大家走了勸幾句,但站了一會兒,發現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搖搖頭也離開了辦公室。
歐貝貝的確休了半個月假,上班那天沒精打採的,人也瘦了一圈。我從那天她在電話里罵她老公的隻言片語中能聽出來,她做完人流回到家裡,兩個人就吵了起來,歐貝貝是冒著大雨到辦公室的,要不是致命的矛盾,她老公怎麼會讓剛剛小產的妻子冒著大雨離開家?
上班當天,歐貝貝就向全處同事宣布她離婚了,讓大家有好男人想著她點,許智泰和黃小明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只有我和朱大偉沒露聲色。歐貝貝就這樣成了小單親,每天望著她楚楚動人的臉蛋,我又心旌搖蕩起來。
其實,按照黃小明的能力和水平,根本不適合做市長秘書,那他適合做什麼呢?這話我從來沒和別人說過,因為我覺得我也有這個能力和水平,這一點在我給老領導當秘書時就已經得到了充分的驗證,我寫的尿飲感悟要比老領導口述的關於尿療法的哲學思考深刻得多,這就說明我的實際水平高於老領導,當然黃小明的實際水平比我還高,儘管這一點許多人特別是領導們沒看出來,或者裝作沒看出來,但是,我是他的處長,我看出來了。我認為黃小明不適合做市長秘書,按照他實際的能力和水平,他適合做市長或者比市長更高的其他的什麼長。這並非危言聳聽,而是憑藉著實事求是的原則說出來的心裡話。當然,我認為我也有這個能力和水平。正因為如此,我才只能把這種話憋在心裡,因為這種話也只能憋在心裡,說出來不符合實事求是的原則,因為太真實了。
我的從政經驗告訴我,千萬不要相信真實,因為越真實的東西越接近謊言。黃小明大概非常明白這一點,他將真實掩蓋起來,像一隻羊一樣,混在羊群中咩咩地叫著,但我知道他不是羊,他是狼,是一隻找不到同伴極度孤獨的狼。他知道一隻孤獨的狼潛入羊群,要想生存下去,最好的出路就是由狼變成狗,否則,非死在牧羊人之手不可。黃小明由於本質上是狼,因此一旦做狗當然是最優秀的狗。這一點彭副市長看得最清楚,好狗誰不喜歡?因此黃小明成為市長秘書是我預料之中的事。
黃小明堂而皇之地接替了胡占發,胡占發卧薪嘗膽五六年剛解決正處級沒多久,終於如願以償地成了古橋區副區長,於是朱大偉又一反常態成了黃小明的跟屁蟲。我心想,朱大偉要想有黃小明的城府,真還得歷練幾年。
都說群眾的眼睛是最亮的,我從來沒相信過這句話,我覺得最亮的還是自己的眼睛,因此,我也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不過,群眾的眼睛的確在黃小明身上亮了一回,自從他當上市長秘書以後,上作隆中對,下打洗腳水,超出其他市長秘書十萬八千里,其他市長在羨慕彭副市長的同時,都覺得自己瞎了眼,怎麼就沒選黃小明給自己當秘書?這一點似乎群眾都看見了,於是在年終評先進時,市政府辦公廳七百多人無記名投票,黃小明高票榮立三等功,這在市長秘書的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黃小明的市長秘書幹得似乎如魚得水。
很長時間沒有和趙忠吃飯了,自從劉一鶴回到東州市任市長后,這小子除了包廟發財以外,還幹上了房地產。令我不解的是,自從歐貝貝打胎離婚以後,沒看出她與趙忠再有什麼瓜葛,歐貝貝給我的感覺好像雞飛蛋打什麼也沒撈著;至於彭副市長與歐貝貝之間也沒有發現什麼曖昧的跡象。我開始懷疑朱大偉這小子的判斷,看來還是年輕啊!
星期天晚上我跟老婆剛吃完飯,趙忠突然給我打電話,非要請我喝茶,盛情難卻,我只好開車去了明月軒。當然我開的奧迪車是從市招商局下屬的一個公司借的,辦公廳各綜合處本來不配車,但是畢竟綜合處室居高臨下,因此各處室都從下面借車開。
明月軒是東州市檔次最高的茶樓,老闆不是別人,正是趙忠。假和尚開這麼一家高檔次茶樓,不為別的,就為了附庸風雅交朋友。我在禮儀小姐的引領下走進包房時,這傢伙正坐在圈椅內一邊品茶一邊閉目欣賞琵琶曲。彈琵琶的雖然是一位丰姿綽約的女孩,但是,曲調卻有「銀瓶炸破水漿迸」的氣勢。我一進門,趙忠睜開眼擺擺手,女孩抱著琵琶知趣地出去了。服務小姐重新泡了鐵觀音。
我抿了一口茶,開玩笑地問:「你這假和尚突然請我喝茶,是不是對哪部佛經又有心得了?」
趙忠顯得很嚴肅,既像是心中藏著什麼大事,又像沉浸在剛才的琵琶曲中還沒有出來,叼著手中的半截煙,反問道:「恆達,你知道剛才的曲子叫什麼嗎?」
我還真沒太注意剛才的曲子是什麼名堂,只覺得像有千軍萬馬一樣,便隨口胡謅道:「是不是《春江花月夜》啊?」
趙忠努力睜大小眼睛深沉地說:「真想不到你楊恆達也讓官場熏得索然無味了,《春江花月夜》是首抒情的曲子,樂曲描寫的是在夕陽西下、月上東山時分,春江的月夜幽靜而安祥,水面碧波蕩漾,落日的餘暉灑在江面上,恬靜、醉人,從遠處的一葉輕舟上隱約傳來在船上演奏簫鼓的聲音,飄渺、悠長,使人沉湎於詩情畫意之中,怎麼會有『鐵騎突出刀槍鳴』的味道?」
我不好意思地說:「刀槍鳴的味道我沒聽出來,不過曲調中透著一股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算你說著了,」趙忠惆悵地嘆了口氣說,「告訴你吧,這是琵琶曲中最著名的一首《十面埋伏》。」
我聽到「十面埋伏」四個字,心裡咯噔一下,我知道趙忠這個人背靠劉一鶴,一直參與劉一鶴與彭國梁的權爭,他突然找我喝茶大談十面埋伏是什麼意思?
「趙忠,」我奚落地試探道,「放著賞心悅目的《春江花月夜》不聽,卻聽四面楚歌的《十面埋伏》,看來你這假和尚到底是假和尚,心不靜啊!」
「恆達,『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都說《紅樓夢》是將『真事』隱進『通靈』之說的假故事中去了,我一直不信,小說就是小說,怎麼可能當真事看?不過,我最近又看了一遍《紅樓夢》,還真看出一些『真事』來,而且這些『真事』即將發生在東州。」趙忠賣關子地說完,不露聲色地看著我。
我心裡一驚,情不自禁地問:「東州?」
「要不怎麼說歷史常常是驚人地相似呢!」趙忠像是滿腹心事地給我斟了一杯茶,然後神經兮兮地說:「恆達,這就叫『亂鬨哄的你方唱罷我登場』,你說人是迷戀位置多一些,還是迷戀命運多一些?」
我從趙忠的陰風陽氣中聽出了一些端倪,這張豬臉充滿了對金錢和權勢的牽挂,他讓我感到眼前的豬頭裡裝滿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這些秘密很可能讓我潺潺流淌的生命之溪奔向一大片死水,進而使我的前途消失在死水之中。我判斷趙忠今天請我喝茶一定有所圖謀,但是如果不給他點臉色,藏在豬頭裡的圖謀就不會立即暴露出來。
於是我臉一拉,動氣地問:「趙忠,你小子陰陽怪氣的,到底想說什麼?」
趙忠見我動氣了,便淡然一笑,拍著我肩膀說:「恆達,送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你要不要?」
我不解地問:「什麼意思?」
趙忠慢慢地嘬了一口茶,臉色陰險地說:「慾望猶如惡毒的蜘蛛女,她把貪婪者引入她的網中。恆達,前兩天我去了澳門,你猜我在大鳥籠子里看見誰了?」
不用趙忠點破,我心裡全明白了,只是前兩天彭國梁去了香港,怎麼會在澳門?
「趙忠,」儘管我全明白了,可是我還是不願意相信,便質疑道,「你該不會認錯人了吧?」
「恆達,」趙忠狡黠地一笑說,「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不過,我在辦公廳工作那麼多年,你想我會認錯人嗎?當時迎頭碰上,不過他們仨並未注意我,可是彭國梁那身打扮,確實嚇了我一跳,穿著大紅的T恤衫,手鏈、戒指、項鏈、煙嘴,簡直像個黑社會老大。看來,人無論爬多高,也爬不出自己的內心,爬不出命中注定的結局啊!」
趙忠的話無疑挑明了彭國梁的命運,這說明劉一鶴已經採取行動了,怪不得這兩天黃小明頻繁地請許智泰到彭國梁辦公室去,看來彭國梁坐不住了,這是想請林永清去做齊秀英的工作呀!其實,齊秀英也未必能左右彭國梁的命運。誰都知道打蛇要打七寸的道理,說不定劉一鶴早就捅到中紀委了,緊接著會發生什麼?我實在不敢想,要知道政治是常以「手段」換取「目標」的。我該怎麼辦?
很顯然,趙忠能跟我說實話,就沒把我當外人,這種不見外一定是有圖謀的,於是我故作鎮靜地說:「常言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趙忠,幾杯茶水再解渴,也救不了大火,更救不了池魚啊!」
趙忠扔給我一支煙,然後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機給我點上火,詭譎地說:「恆達,我非常理解你此時的心情,但是忠誠也要看對什麼樣的領導,劉市長可是賞識你很久了,劉市長說,老領導在老幹部中德高望重,你服務老領導多年,只要你做一做老領導的工作,讓老領導不插手這件事,你就算立了大功。」
趙忠的話讓我內心世界倒海翻江,這分明是讓我演無間道啊!官場上是最講究圈子的,我現在是彭國梁的人,但是毫無疑問,彭國梁面前裂開了一道深淵,任何人跳下去都將被吞噬,我憑什麼跟著往下跳?但是那麼大的深淵,只要彭國梁跳下去,整個圈子都將填進去,我根本逃不掉啊!想到這兒,我腦海里浮現出一塊石頭,立在懸崖邊,上面寫著「彭國梁殉葬品之墓」。不,憑什麼?憑什麼他下地獄我就得下地獄?
想著想著,我的手有點抖,我胡亂地喝了一口茶,心神不寧地說:「趙忠,事情來得突然,容我好好想一想,好吧!」
趙忠理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恆達,我是商人,我只信奉一句話,我不上天堂誰上天堂。」
或許是話題太沉重了,沉默了片刻,趙忠轉移了話題,他眯起小眼睛問:「歐貝貝最近怎麼樣?」
我心想,死胖子裝什麼蒜,把人家肚子搞大了,還把人家的家搞垮了,你會不知道歐貝貝怎麼樣?便揶揄道:「趙忠,你口口聲聲跟我吹牛皮,說把歐貝貝拿下了,你會不知道她怎麼樣?」
「恆達,」趙忠笑嘻嘻地說,「不瞞你說,拿是拿了,但是沒拿下,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哥們兒的老槍就是拉不開栓。」
「別跟我裝,」我心想,把人家肚子都弄大了,還耍賴,便譏道,「種都開花結果了,不是你的種是誰的種?」
趙忠腆著豬頭說:「這還用說,他老公唄!」
我用質疑的口氣說:「別提人家老公了,要不是你小子不負責任,歐貝貝能離婚?」
「離婚?」趙忠瞪著小眼睛問,「恆達,你是說歐貝貝離婚了?」
我動氣地指著他說:「還他媽裝!」
「天地良心,楊恆達,」趙忠脖子粗臉紅地說,「我那天真沒拉開栓!」
「那孩子是誰的?」
話一出口,我猛然明白了,趙忠似乎也明白了,他猛然站起身,邁著熊步惡狠狠地說:「恆達,我知道睡歐貝貝的人是誰了,狗屁,真是有點作到頭了!」
昏黃的月亮掛在天空,我漫無目標地開著車,我發現宇宙就是一個巨大的子宮,天地萬物孕育其中,這就叫存在。我生在存在之中,是存在的一根毫毛,我有所欲,我不知道存在是否亦有所欲,但我知道一個沒有個性的世界,無論多麼幸福、多麼快樂、多麼完美,都應該受到譴責,因為人和人類是兩個問題,這就是問題的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