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裸體工資

第二章 裸體工資

這天晚上的常委會議不到十一點就結束了。會上議了幾項工作,然後羅書記宣布,由常務副縣長何鐵夫主持政府全面工作。

幾個常委包括何鐵夫本人都只望了羅書記一眼,沒誰覺得這有什麼意外。羅書記又笑了笑說,這是市委組織部臨時做的決定,我也沒來得及跟大家通氣,不過組織上的安排是正確的,何鐵夫同志對政府工作很在行,人又年輕,是非常可信的,今後大家都要配合他的工作。接著說,會議就開到這裡吧,鐵夫請你還留一下。

其他常委陸續離開會議室后,何鐵夫對羅書記說,羅書記,由鍾副書記去政府主持工作的呼聲不是很高么?他做了多年的黨群書記,在通化縣享有很高的威望,他主持政府工作比我強。

事前應該跟你說一聲的,可你上市裡要財政調度資金去了。這是組織上的安排,我想你會樂意接受這一重任的,個人服從組織嘛。羅書記說,鍾大鳴同志群眾基礎確實不錯,能力也強,但你從市裡一下來就在政府,對政府工作很熟悉,很有辦法,組織上的考慮不是沒有道理啊。何鐵夫說,不知鍾副書記有何想法?羅書記說,組織上已經找過鍾大鳴同志了,他很擁護組織的決定。

與羅書記分手后,何鐵夫在縣委大樓前的坪地上轉悠了一會兒,才緩緩往大門口走去。他一直住在市委對面的武裝部招待所里,家屬沒在身邊。他原是市政府經研室一名不得志的科長,四年前市委組織部搞了一次副處級幹部招考,本來對官場不抱希望的何鐵夫經不住官帽的誘惑,以筆試第三名面試第四名考核第五名的優秀成績選中,到通化縣來做了一名分管文教的副縣長。半年後常委班子調整,分管財貿的常務副縣長的位置空缺,縣裡幾派勢力為此明爭暗鬥,搞得十分火熱。最後市委組織部決定,由不是甲派也不是乙派更不是丙派的財經大學畢業的何鐵夫來做這個常務副縣長,才平息了這場角逐。常務副縣長做了三年多,做得何鐵夫並不輕鬆,剛下來時的那番雄心壯志也消失得差不多了,不想這時前頭顯出一片曙光,原任縣長任期未滿就調往市政府做了秘書長。何鐵夫知道,有望接替縣長這個空檔的,縣委常委里也就兩個人,一個是黨群副書記鍾大鳴,一個就是他何鐵夫了。何鐵夫想,鍾大鳴的叔叔就是市委常委兼秘書長,他這個黨群副書記就是等著接替就要到任的羅書記的班的,也許用不著再來過渡這個縣長了。

何鐵夫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書記和縣長行政上儘管是同一個級別,但縣長卻是副書記,組織上要重用和提拔縣領導,一般只考慮書記,而不會想到縣長,縣長必須坐到書記的位置上才會有進步。如果羅書記任期滿后,組織上有意安排鍾大鳴擔任縣委書記,那麼這個縣長的歸屬就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在這裡了。果然不出何鐵夫所料,羅書記今晚宣布由他主持政府全面工作,這雖然不是宣布他擔任縣長,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宣布他擔任縣長是沒有太大的區別的。

儘管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可何鐵夫還是有些亢奮。他腳下步子快了半拍,不一會兒就來到武裝部門口。門邊的哨兵是認得何鐵夫的,給他行了一個軍禮,並朝他笑了笑。何鐵夫也向哨兵揚揚手,覺得哨兵的笑容很燦爛,好像哨兵也知道他心頭的興奮似的。

何鐵夫當然無法做到寵辱不驚,當了副縣長不想當常務副縣長,當了常務副縣長不想當縣長,當了縣長不想當縣委書記,若是這樣,還呆在這縣委大院里幹啥?儘管如今在政府做縣長副縣長並不是件輕鬆的事情,有時甚至要搞得焦頭爛額,免不了讓人心生厭倦,可既然已經干到今天這個份上,也就只得繼續向前,沒有後退的餘地了。好在回頭自省,何鐵夫這幾年的宦海生涯並沒白過,多少有點收穫,無論於己於民。

進得招待所,徑直往樓上爬去。何鐵夫住在三樓。這是何鐵夫為圖安靜作的選擇。上到三樓,走廊上竟然一片黑暗。平時走廊上的燈連白天都是亮著的,如果他何鐵夫不把燈熄滅,是再也沒人願意多此一舉的。大概是燈泡壞了的緣故。何鐵夫也不去多想,借著遠處高樓上投射過來的微光,往東頭走去。

到了最東頭的房門口,何鐵夫掏出鑰匙正要開門,忽然從黑暗裡晃出兩條人影,將何鐵夫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遭遇了歹徒。

「何縣長」。黑暗裡一聲軟甜如飴的女聲。旋即頭上的燈也亮了。何鐵夫回頭,原來是政府辦的打字員於小麗,她身後還站著一個男人,何鐵夫也認得,是她的丈夫,在財政局一個什麼股里工作。

何鐵夫一邊開門,一邊說,小於你找我?於小麗說,我們剛從武裝部一個熟人家裡出來,估計你們的常委會也該開完了,特意上您家來看一眼。何鐵夫讓他們進屋,於小麗往後面一縮,忙說,何縣長先,何縣長先。何鐵夫只得自己先往門裡邁。

三人落座后,於小麗用那雙水汪汪的媚眼瞟了瞟何鐵夫,說,何縣長您一個人住在這裡,不感到孤單么?何鐵夫說,天天上躥下跳的,哪裡來得及孤單。於小麗說,何縣長是個事業心重的男人,政府的人都對您評價很高呢。

何鐵夫望望於小麗夫婦,心想他倆跑到這裡來,恐怕不是為了來說兩句奉承話吧,就問,你們有事嗎?於小麗嗲聲嗲氣地說,何縣長您也是忙慣了,一到您這裡來就要有事,沒事就不可以來了?倒說得何鐵夫不好意思起來。

又說了會兒話,於小麗站起身來,嘟著好看性感的嘴巴說,好了,我們也不影響領導的休息了。一邊給丈夫使了個眼色。她丈夫就慌慌張張地從夾克衫里搜出一包東西,放到剛坐過的沙發上。然後兩人往門口退去。

你們這是幹什麼?何鐵夫說,拿了東西去追,兩人已經走到走廊另一頭的樓梯口。

何鐵夫只得作罷,回到房裡。打開包一瞧,是兩條芙蓉王香煙,市場上要三百多塊錢一條。何鐵夫心想,他們送這麼貴的煙幹什麼呢?

把煙重新扔回到沙發上,何鐵夫進了浴室。熱水澡泡得他很痛快,一身的睏倦似乎也消失得沒了蹤影。常委會上羅書記宣布他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何鐵夫就有了一種想跟誰聊聊的願望,從浴缸里伸出手來,拿起壁上的分機話筒,準備打個電話。一時卻不知該撳什麼號碼好了。何鐵夫腦殼裡晃過這幾年比較談得來的一些同僚的身影。可有些想法能跟他們說么?

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董小棠來。他們是大學里的同學,感情一直很好,平時何鐵夫心裡有了什麼想法,常常喜歡跟她聊。可自從到通化縣來任職后,不知是太忙還是別的緣故,何鐵夫跟董小棠談得越來越少了。是呀,官場上的事情總是瞬息萬變的,想跟她說說,也不知從何說起才好呢。

何鐵夫仰著頭,目光在扣了塑料板的熱霧迷濛的天花板上停留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於小麗,今晚她帶丈夫來幹什麼呢?如果不帶著她的丈夫,說不定還真會跟她聊上一陣子哩。

放下話筒,走出浴缸,何鐵夫又想另一個人來。那也是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叫做左舒青,中學時低他三個年級的校友。那年月文學還很紅火,何鐵夫和他的文朋詩友組織了一個命名為山徑的校園文學社,左舒青因為詩寫得很漂亮,就很自然地進了文學社,投靠在何鐵夫的麾下,兩人開始了一段純真而富於浪漫的友情。只是不久何鐵夫就考上大學走了,之後給左舒青寫過幾封信,都被郵局退了回去。後來才聽說左舒青隨父母轉學到了現在的通化縣。許多年後,何鐵夫通過副處級幹部的考核后,組織上徵求他的意見,想到哪裡去,他毫不猶豫就選擇了這個離市區並不近的通化縣。一到通化,何鐵夫就轉彎抹角,終於打聽到左舒青的下落,她在通化一中當了老師,而且已是三歲孩子的母親。儘管如此,當何鐵夫來到左舒青前面,發現她依然不減當年的青純靚麗,許多年前那份異樣的感覺又在他身上燃放起來,他知道自己還在暗暗地喜歡著這個女人。

一串十分熟稔的數字開始在何鐵夫腦袋裡跳躍。那是左舒青告訴他的她家裡的電話號碼,何鐵夫第一次接觸這串號碼時就把它牢牢記在了心裡。可何鐵夫一次也沒用過這個號碼。何鐵夫懂得如今自己的位置特殊,是不允許跟左舒青有太多瓜葛的。他一直壓抑著心裡頭的願望,強迫自己不去與左舒青交往,儘管何鐵夫接過左舒青寫給他的電話號碼時,就在左舒青眼睛里讀到了她的一份真意。今天何鐵夫碰到了這一生中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也許他有充分的理由給左舒青去個電話了。

何鐵夫撳下那串數字。話筒里立即傳來長長的嘟音。彷彿等了一個世紀,對方終於有人拿起了話筒。何鐵夫正要開口,裡面響起一個粗聲大氣的男人聲音:喂,喂,你是誰?

這可是何鐵夫始料未及的。他有幾分尷尬,不聲不響地放下了話筒。何鐵夫莫名地就有了一種心虛的感覺,好像自己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

這個時候電話猛地震響了。何鐵夫扎紮實實地嚇了一跳。他雙眼瞪著電話機,讓它響了好幾聲,才把話筒提到手上。是財政局長龔衛民打來的。何鐵夫好想罵幾句該死的龔衛民,你的電話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我心神不定的時候打過來。

不過何鐵夫並沒罵出聲,而是換了一種平和舒緩的口氣說道,老龔是你呀。龔衛民說,何縣長,聽說你們剛剛散了常委會。何鐵夫說,這不,我才進屋。龔衛民說,您要主持政府全面工作了?何鐵夫說,誰說的?龔衛民說,什麼事瞞得過我龔衛民?我跟您去市裡要調度資金的時候就知道了。何鐵夫說,怪了,我怎麼直到剛才羅書記發了話才知道呢?龔衛民說,這就叫做旁觀者清嘛。

何鐵夫沉吟片刻,才又說道,這個全面工作不好主持啊。龔衛民說,縣長調走後,政府的工作不是一直由您在主持嘛。何鐵夫說,那隻能叫做維持,因為沒正式明確我的職責,我沒有壓力。龔衛民說,何縣長啊,您這也是一次難得的機遇,我龔衛民能夠給您出力的,一定為你出力。何鐵夫說,這我清楚。這樣吧老龔,明天上午9點左右,我倆碰個頭,就這個月的工資問題合計一下。龔衛民說,好,我到白雲山莊去等你。

第二天是星期一,何鐵夫仍像平常一樣,一早就來到辦公室,叫政府辦陸主任把幾位副縣長喊攏來開個短會,把當前急於要處理的事情布置一下。縣長調走後已經半年多了,政府要正常運轉,何鐵夫這個常務副縣長都是這樣布置工作的,只是當初羅書記並沒要他主持全面工作,而是說政府的事情暫時由他牽頭。主持工作和牽頭,字面上看去似乎相差無幾,但實際含義卻有天壤之別。因此平時這些副縣長們可沒有今天這麼迅速整齊,不是張三遲到就是李四缺席,總是士氣不振的樣子。

而從今天各位的態度和眼神中,何鐵夫已經看出,他們早知道了昨晚常委會的內容。

就在何鐵夫正要開講的時候,一位秘書推開門,向何鐵夫報告說鍾書記來了。接著鍾大鳴就進了屋。何鐵夫和眾人便不自覺地彎了腰欲站起來。鍾大鳴伸出一雙手,手心向下壓了壓,居高臨下地說,別起身,大家別起身,我說一句話就走。爾後就近坐下來,說是受羅書記之託,多此一舉地給大家宣布了何鐵夫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事。

鍾大鳴走後,何鐵夫說,其實我主不主持工作一個樣,過來一段,儘管縣長調離,由於大家的共同努力,政府的工作一直開展得有條不紊。今後還要靠大家齊心協力,把政府的局面維持下去。何鐵夫說話向來就是這麼低調。在座的副縣長們包括辦公室陸主任,都是在通化干過許多年的地頭蛇,年齡比他大,資歷比他深,凡事只有低調處理,並處理得當,才能讓他們心服口服。

接著何鐵夫說道,各位比我更清楚,政府的工作難就難在三子:肚子廠子票子。計劃生育通過多年的強化管理,肚子的問題出得少了。而我縣過去就沒有多少上規模的國有工礦企業,最大的國有企業通化造紙廠目前還能維持,其他幾家小型廠子儘管停機下崗的工人不少,但轉產再就業的機會還是有的。不過惱火的也是這個問題,沒有幾家上規模的國有企業,稅收就上不去,財政口袋空空,幹部職工的工資難得足額發放到位。而且我們所說的足額僅僅指的幾個裸體工資,就是工資表上那可憐的級別工資和職務工資,並沒包括政策規定應該領取的人平每月15元的其他工資補貼和5元的生活費之類,至於什麼出勤費、誤餐費就更不用提了。這樣,與外地比較,我縣幹部職工每月就少了三百多元的收入。我的意思是各位原有的分工不變,我呢,主要精力還是放在財貿尤其是財稅工作上。

又議了幾件別的事情,就散了會。

幾位副縣長分頭行動去了,只有曾副縣長不想走,對何鐵夫說,何縣長,今年豬肉不起價,屠宰稅任務恐怕難得完成。

曾副縣長分管農業,同時負責農村屠宰稅的徵收工作。何鐵夫知道他講的是實情,就說,你反映的情況我也清楚,你還是按照原來的辦法徵收吧,回頭我再跟財政局的同志商量一下,一是儘快將上半年多收的糧食差價款子返還給農民,讓農民手中多幾個錢;二是把幹部職工的肉食補貼落實下去,這樣也許會使肉價有所回升。聽何鐵夫這麼說,曾副縣長心裡踏實了一點,說,那我就等候何縣長你的佳音了。

曾副縣長走後,何鐵夫才坐到停在樓前的2型桑塔納里,出了政府大院。看了看錶,剛好9點。司機小衣問到哪去,何鐵夫說了聲白雲山莊,小衣就方向盤一打,將車開進了左邊的林蔭小道。

十分鐘后,小車停在了白雲山莊前的坪地里。何鐵夫對小衣說,11:5再來接我。然後鑽出車子,進了裝飾古拙的白雲山莊。龔衛民和預算股長小段早在那個最僻靜的小包廂里等著了。這是何鐵夫跟龔衛民和小段秘密辦公的場所,除了他們的司機和縣委羅書記外,再沒別的人知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通化財政收入的增長速度遠遠跟不上支出的增長速度,各部門各單位伸手朝財政要錢的人,整天圍著何鐵夫和龔衛民的屁股轉,攪得他倆不得安寧,所以只得選了這樣一個秘密地點接頭,像搞地下工作一樣。

何鐵夫還沒落座,小段就接過他的包,從裡面取出一個竹殼玻璃杯子,盛了一杯濃茶,放到他的面前。龔衛民則撕開自己的白沙,抽一支遞上去。何鐵夫擋開他的手,從包里拿出一包芙蓉王,扔到桌上。龔衛民趕緊收起自己的白沙,拿過芙蓉王,迫不及待地取一支叼到嘴上。一邊說,我知道何縣長今天一定會有好煙招待我們。何鐵夫說,昨天在市裡碰上一位早幾年下海的同學,他硬要請我吃飯,我沒時間參加,他就送了兩條芙蓉王。

說到這裡,何鐵夫暗暗好笑起來,心裡說:「何鐵夫你怎麼了,也學會了編故事?大概是要掩蓋什麼,何鐵夫便給自己也點了一支芙蓉王。龔衛民見了說,何縣長您還是少抽,不然縣長太太和我都有意見啦。

何鐵夫笑笑,從嘴裡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平時他是不大抽煙的,煩惱了或高興了,才偶爾抽上一支。而且他抽煙是不進喉嚨的,所以煙子都是從嘴巴里出,鼻孔不會冒煙。做常務副縣長,送東西的人自然很多,何鐵夫推不掉的時候,也會接幾條香煙,這樣他就成了龔衛民的半個無償煙販,儘管身為財政局長的龔衛民從來不愁沒好煙抽。

在通化,龔衛民要算何鐵夫最鐵的下屬了。龔衛民和何鐵夫上下相差不了兩歲,何鐵夫剛管財政那陣,龔衛民僅僅是個不上品的預算股長。可龔衛民辦事利索,腦子活,點子多,相比之下,當時的財政局長也許因為年齡偏大的緣故,就顯得遲鈍得多。這也是通化縣的普遍現象了,中層班子都面臨著嚴重老化的問題,下面一批既年輕又有能力的股長都壓在那裡。何鐵夫立即找羅書記和管黨群的鐘大鳴副書記商量,想提一下龔衛民。羅書記沒說的,但具體到鍾大鳴那裡就卡了殼,是何鐵夫又做鍾大鳴的工作,霸蠻將龔衛民提的副局長,第二年又給老局長解決了助理調研員的待遇,讓他退到二線,再把龔衛民提到了局長的位置上。

這個過程,龔衛民自然再清楚不過。他知道,如果沒碰上何鐵夫,他能做到副局長的位置就挺不錯了,根本不可能這麼快當上財政局長。他很感激何鐵夫的知遇之恩,工作起來特別賣力。加上兩人的性格、觀點和工作思路都比較接近,辦起事來合手,這兩年的財政工作多少還有點起色。別的不說,何鐵夫剛下來時,幹部職工的那幾個裸體工資都不能按時兌現,有時甚至一拖就是三四個月,如今儘管不能在月初發放工資,但每月的月底還是能勉強發到大家手裡的。只是如今政策性增加工資的口子越開越多,加上每年都有大批大中專學生和轉業軍人要分配安置,幹部職工的工資額一年比一年大,要保證每月把幾個可憐的裸體工資發放到幹部職工手裡,也已變得越來越困難。

今天何鐵夫把龔衛民和小段約到這個白雲山莊來,就是為了算一算今年最後一個季度的工資賬。何鐵夫說,衛民,稅務那邊的數字過來沒有?龔衛民說,今天一上班,我就和小段去了一趟地方稅務局,他們的收入任務看來沒多大問題了。現在關鍵還是國稅,年初他們就沒完全接受縣人大安排的收入任務,現在還差預算12多萬。

聞言,何鐵夫猛吸一口煙,好一陣子沒吱聲。國稅收入屬中央財政,但對於通化這個財政補貼縣來說,中央財政是根據國稅收入上繳情況確定返還數額的,如果國稅這一塊完不成,上級財政下撥給縣財政的收入將會少好幾百萬。而通化縣國稅收入一半以上來源於通化造紙廠,造紙廠要是不合作的話,今年的日子就沒法過。

何鐵夫就問道,造紙廠的任務還差多少?龔衛民說,造紙廠還差8萬,那個狗日的吳鳳來頭昂得像條卵,我和國稅的人幾次找他都不買賬。何鐵夫說,他今年的生產和銷售情況好像蠻不錯的嘛。龔衛民說,吳鳳來的尾巴也翹得太高了,政府該派審計去查他們一下子,他們的財務混亂得很,群眾反映很大。

何鐵夫搖搖頭,說,不可不可,至少現在不可。現在把吳鳳來弄得太狼狽,造紙廠還找不出一個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何況審計查出來的金額要提成3%,況且鬧大了,上級審計部門聞風而動,也往造紙廠派人,把資金都提走,那通化縣的損失就更大了。

龔衛民一時也就不好說什麼了。他也知道這個造紙廠是稅源大戶,事關通化縣的大局,弄不好財政就要吃虧。他只好說,現在看來只有您何縣長出面了,吳鳳來可以不聽國稅的,也許會聽您的。何鐵夫說,有什麼辦法呢,也只有我去求爹爹,拜奶奶了。當即給吳鳳來通了電話,吳鳳來答應第二天上午在廠里跟何鐵夫見面。

第二天上午,何鐵夫別的事情都無暇顧及,帶著龔衛民和國稅局長就往造紙廠趕。

按照常規,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常務副縣長找人談工作,是用不著走出政府大院的,可造紙廠在通化縣舉足輕重,吳鳳來作為產值和利潤都還不錯的造紙廠廠長,是政府有求於他,他卻沒有太多巴結政府的必要,所以吳鳳來犯不著像其他廠長那樣,在縣領導面前小心翼翼。何鐵夫記得他初到通化的那陣,這個吳鳳來是一點也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平時見了面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後來是因為造紙廠碰上了一個大難題,何鐵夫給他出了一馬,使問題迎刃而解,吳鳳來才對何鐵夫刮目相看了。

那還是前年的事情,當時何鐵夫還沒管財政。那一陣為了治理環境污染,上面下文要下一批不到規模的造紙廠,通化造紙廠也名列其中。吳鳳來頓時急了。他知道,唯一的辦法是擴大生產規模。擴大生產規模當然不難,難的是擴大規模后,產品要有出路。這時吳鳳來得到國家稅務總局要選擇生產稅務發票紙定點廠家的信息,他立即帶人離開通化,跑省城,上北京,申請生產任務。在上面活動了二十多天,帶去的8萬元活動經費花得只剩回程的路費了,生產稅務發票紙的事依然沒有一點眉目。這時不知吳鳳來從什麼地方得知,何鐵夫有一個大學同學在國家稅務總局當處長,而且就是具體負責稅務發票紙的。他立即找到何鐵夫,請他往北京跑一趟,併當場拿出2萬元現金,給何鐵夫做活動經費。

本來,何鐵夫是不願意幫吳鳳來這個忙的,何況當時他並沒分管財稅工作。但考慮到通化的實際困難,如果造紙廠一倒閉,縣財政就會一籌莫展,何鐵夫還是答應給吳鳳來,給他去試試。不過何鐵夫沒有收吳鳳來的那2萬元現金。他把那疊厚厚的鈔票放回到吳鳳來的手裡時,本來想說,不要以為金錢就是萬能的,這個世上還有些東西是金錢無法替代的。但話到嘴邊,何鐵夫還是咽了回去。何鐵夫想,本來是要為吳鳳來,準確點說為通化縣的幹部職工做件好事,如果僅僅一句話得罪了吳鳳來,似乎沒這必要。

何鐵夫只是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我怎敢收你的大禮?吳鳳來有些不高興地說,沒錢怎麼辦得成事?何鐵夫真想說,你不是已經花了血本了么?可他只說了句,我只說試試,並沒保證給你辦成喲。吳鳳來也就不好再勉強,收回了錢,悻悻道,那我聽你的佳音,事成之後再感謝您。

按吳鳳來的理解,何鐵夫不肯收錢,對這事肯定就不會上心。就是上心,在當今世上,沒有錢在前面開路,又辦得了什麼呢?吳鳳來以為何鐵夫這是打馬虎眼,隨便應付他的,也就不抱什麼希望。

吳鳳來當然並不清楚,何鐵夫和稅務總局的那個同學是大學里最鐵的兄弟,大學畢業后,兩人一個進了機關,一個考研上了北京,但兩人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繫,三年前聽說何鐵夫要下縣做副縣長,已經做了稅務總局處長的那個同學還力主何鐵夫下縣,並表示今後有什麼困難用得著他,只要打一個電話就可以了。這一回為了造紙廠的事,何鐵夫給那同學打電話時,那同學果然不打一點折扣就答應下來,而且第二個星期就把通化造紙廠生產稅務發票紙的通知給辦了下來。這樣一來,通化造紙廠不但消除了停產的厄運,還擴大了生產規模,保障了產品銷路。

吳鳳來也就對何鐵夫感激得不得了,特意給何鐵夫送來一隻良種凍雞。何鐵夫知道這隻雞有名堂,但他沒識破他,只是說,老吳你是知道的,我家屬不在通化,我自己連飯都很少做,你還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吳鳳來說,何縣長您幫了造紙廠這麼大的忙,連只雞都不肯收,叫我怎麼受得了?何鐵夫說,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和你都是為了通化人民的事業,你有什麼受不了的?拗不過何鐵夫,吳鳳來只得無可奈何地把凍雞拿走了。

望著吳鳳來的背影緩緩走出武裝部的大門,何鐵夫知道吳鳳來不會就這麼放手的,轉身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回去,對妻子董小棠說,如果有人給家裡送凍雞來,你就原封不動地放到冰箱里,等我回去處理。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晚上董小棠就打來電話,說通化造紙廠的吳廠長和一個科長給家裡送去了一隻凍雞。何鐵夫交代了幾句,兩天後趁上市裡開會的機會回到家裡,打開冰箱拿出那隻凍雞,將手伸進已挖空了內髒的雞肚裡一掏,立即就掏出一包東西來。原來是一把用塑料包好的大額鈔票。

何鐵夫當然不是不愛錢。這世上不愛錢,還有別的什麼可愛呢?可何鐵夫知道這種錢他是粘不得的,儘管他曾給予造紙廠那麼大的幫助。他真想把這錢交給紀檢會,這樣既可免去吳鳳來的糾纏,同時又可博個清正廉明的好名聲。但這樣不是把吳鳳來給徹底得罪了嗎?何鐵夫只得以通化造紙廠的名義,把這把鈔票存進了銀行,過了兩個月,覺得不太唐突了,才找了一個比較適合的時機,把存摺給了吳鳳來。

吳鳳來給何鐵夫送錢,當然並不只是感謝何鐵夫,還另有用意。吳鳳來從這次何鐵夫給他辦成的這件事上面,改變了過去對何鐵夫不以為然的態度,覺得何鐵夫究竟與通化縣那些土生土長的縣領導不完全相同,他有能力,人年輕,前途未可限量,能跟何鐵夫搭上,以後不會有虧吃。不想何鐵夫並不吃他那套慣用的從未失靈過的手段。這就使吳鳳來感到很惱火,口上雖然不好說什麼,可心裡免不了要記恨何鐵夫。

何鐵夫自然不是傻瓜,知道吳鳳來這次拖著該交的稅款不交,實際上是做給他何鐵夫看的,意思是你何鐵夫也要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你不買我吳鳳來的賬,我還不把你何鐵夫放在眼裡哩。他是等著何鐵夫親自去找他,他要讓何鐵夫知道他吳鳳來分量到底有多重。

何鐵夫幾個人的車子已經開到通往造紙廠的資水橋橋頭。這時橋上擠滿了人群,好像在看什麼熱鬧,車子無法通過。司機小衣下去了解了一下,原來是一伙人正在往吳鳳來家的小洋樓里送花圈。何鐵夫感到奇怪,剛才從政府大院出來時還跟吳鳳來通了手機,並沒聽說他家裡出事,怎麼現在就有人往他家送起花圈來了?

幾個人鑽出車子,過去一打聽,才知道是廠里一夥離退休工人所為。何鐵夫認得其中為頭的,他在政府召開的老乾會上見過,是退下來多年的楊老廠長。何鐵夫走上去,將楊老廠長截住。一見常務副縣長何鐵夫,楊老廠長把舉在頭頂的寫著「吳鳳來永垂不朽」條幅的花圈放下來,憤慨地說,何縣長你是知道的,我們向政府和紀檢會反映也不止一次兩次了,吳鳳來這兔崽子吃喝嫖賭,貪污腐化,家裡的洋樓比賓館還高級,卻拖著我們這些老工人的工資不發,我們要用這些花圈把他的家門堵死,讓他進不了屋。

何鐵夫把楊老廠長拉到一邊,同情地說,楊老廠長,你們的困難政府是清楚的,我們正在和勞動部門商量對策,準備責成吳鳳來儘快兌現廠里的承諾,可你們採取這種過激的手段,相反與事無補。楊老廠長說,何縣長啊,我們對政府尤其是對你沒有意見,如果不是你給我們爭來定點產生稅務發票紙的指標,造紙廠早不存在了。我們只恨吳鳳來狗雜種,他不曉得天高地厚,以為自己多了不起,今天我們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何鐵夫說,老廠長您是懂政策的老領導了,吳鳳來如果有問題,組織上總會查出來的,而你們這樣做,只會給社會帶來不穩定因素,現在中央口口聲聲強調穩定壓倒一切,你作為老黨員老領導,怎能帶這個頭呢?

何鐵夫這幾句語調不高卻有些分量的話,將楊老廠長鎮住了,他的目光中顯出了幾分猶豫。何鐵夫趁機又說,您老把大家勸走,就說我何鐵夫表了硬態,今後大家有什麼困難到政府找我,如果我不能給大家解決,再把花圈塞到我的房門口也不遲。

見何鐵夫說得這麼誠懇,楊老廠長不再啰唆,走到人群前頭大聲喊道,夥計們,剛才何縣長跟我表了態,今後有困難可以去找他,我們今天看在何縣長的面上,就饒了吳鳳來這一次,他下次還要與我們過不去,再找他算賬!

楊老局長本來就是這次行動的始作佣者,他又把何鐵夫抬了出來,大家也就不再堅持,舞著花圈退了下去。

當吳鳳來聞訊趕回家門口時,看到的只是拖著花圈的人群的背影了。

吳鳳來也就二話不說,把該交的稅款都交了,並給何鐵夫表態說,爭取年底再做2萬元的貢獻。何鐵夫很欣賞吳鳳來的痛快勁兒,說,你這可是給政府幫了大忙了。吳鳳來說,這本來也是我應該做的,只要你何縣長心裡有數就是了。

何鐵夫當然知道吳鳳來話中的話,他笑了笑,岔到了另外的話題上,吳廠長,你們廠里的安定團結也要注意搞好,工人們包括離退休職工的待遇,能解決的盡量給予解決,不然你們廠子一亂,將影響到整個全縣的大局啊。

何鐵夫這種話,說與不說看上去一個樣,吳鳳來並不是不懂得這樣淺顯的道理。可何鐵夫話里的意思不在字面上,他是想告訴吳鳳來,尾巴翹得太高,總有人要來踩你的尾巴的。

這件事讓何鐵夫很興奮了一陣子。他知道自己這是一種陰暗心理,那就是看到自己的對手陷入了尷尬境地后,自己有手段把他從尷尬境地里拉出來,這比那種落井下石的伎倆更容易使人產生成就感,儘管這種手段比落井下石並沒高明到哪裡去。後來何鐵夫跟龔衛民在一起的時候,還念念不忘這事,得意地開玩笑說,要說這一次還是楊老廠長給幫的大忙哩,我們應該祝他老人家萬壽無疆才是。

說得龔衛民會心地笑起來。

收入任務有望得到圓滿解決,何鐵夫那顆懸著的心就落了地。他對龔衛民說,今年的財政收支已經塵埃落定,就這個樣子了,明年的財政工作如何搞,衛民你早考慮,早拿思路。過幾天,我把政府的雜事處理完畢,再讓羅書記主持召集常委會,聽聽你們的意見。龔衛民說,要說思路,早就有了,現在就可以給您拿出來。何鐵夫說,別慌,好事不在忙中取,考慮成熟了,再拋出來不遲。

由於心情舒暢,這天傍晚何鐵夫推掉一切應酬,自己在家裡隨便做碗麵條,填飽肚子,便優哉游哉出了門。他想到資水河邊的利濟門上去走走,那裡每天傍晚都有棋攤,何鐵夫好久沒到那裡去看棋了。

不一會兒,何鐵夫就來到河邊的利濟門下。門洞上方的門樓里,弈人敲擊棋子的聲音格外清脆。利濟門實際上是舊時的一道城門,城門上的門樓背倚山城,面臨資水,風光無限。尤其是到了傍晚,落霞染醉水面,歸鳥上下盤旋,的確是個休閑散心的好去處,怪不得那些有閑的弈人們要早早趕來,佔據一席之地。

何鐵夫上得門樓,眼前的幾處攤子,好幾對弈人正殺得難分難解。他先朝樓外的水天瞟了幾眼,然後倚在樓柱上,借著水色天光,低首觀起棋來。

何鐵夫喜歡觀棋,喜歡到這種地方來觀棋。來這裡散心或下棋的人,一般是一些普通老百姓,縣裡的達官顯貴是不屑於到這些場合來廝混的,自然也就沒有誰認得他何鐵夫,他可以暫時地做一做自由人,完全不用端著架子,來跟人周旋。這裡通常下的是普及率較高的象棋,那些深奧繁複的圍棋極少見得到。象棋最大的好處是棋子不多,棋盤結構簡單,一眼掃過去,棋盤上有些什麼子都能看清,不是一件太費目力的活動。當然要在棋盤上有所作為,不多看幾步,多算幾招,那就沒有出路。好在這裡不是棋院,棋手們不是到這裡來奪金掠銀撈獎金的,並不十分在乎勝負,只圖一時輕鬆快活,那種老謀深算刀光劍影的情形極為少見。何鐵夫的棋藝也只平平,但往往旁觀者清,有時也能看出棋局中的破綻,興緻所至,早忘了君子觀棋不語的規矩,忍不住會在旁點撥一下,使自己的虛榮心得到一絲滿足。這個時候,下棋的人就會偏過腦殼,朝何鐵夫瞄上一眼,把他看成高人,起身硬要他來一局。何鐵夫也不謙讓,把屁股貼到人家坐得滾燙的石凳上,與對方手談起來。一般情況下,無論是輸還是贏,何鐵夫下過一盤兩盤,就會把位置讓給原來的弈人。他僅僅是過一下癮,並不是要跟人爭奪高下。

這天傍晚,大概是心情格外高興的緣故,何鐵夫被人請到棋盤邊的石凳上后,一連下了五六盤,還捨不得離開。而且發揮得很好,平時這個水平的對手,頂多能下個平手,就算不錯了,今天竟連贏了五局。對手也憋足了勁,拉著他不讓走,直到暮色蒼茫,棋子都看不清楚了,才不得不罷休。何鐵夫揉揉雙眼,站起身來,很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同時忍不住還要往那未收盤的棋局上瞟上兩眼。

就在這時,何鐵夫在觀棋君子中看到了一個熟人。這多少讓他感到有些意外。在這裡碰到熟人的機率的確是太小了。

這人不是別人,而是經常跟他在一起的龔衛民。

何鐵夫一邊跟龔衛民往城樓下走去,一邊說,你是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龔衛民說,我整整看您下了四盤棋,這四盤棋里,您三勝一負。何鐵夫說,我怎麼沒發現你?龔衛民笑笑道,您那麼專註投入,心無旁騖,怎麼會發現我呢?

何鐵夫這才想起,在這裡見到龔衛民,應該不是碰巧,說,你找我有什麼事嗎?龔衛民說,我可不是來找您的,我是特意來看棋的。何鐵夫將信將疑,說,你也喜歡象棋?水平一定不一般吧?龔衛民說,哪裡,我喜歡看棋,卻下得極少。何鐵夫說,我也下得少,只是喜歡這象棋明來明去公平競爭的風格。

龔衛民望望何鐵夫,略有所思地說,象棋象棋,相清楚了再下的棋,可這個相字卻大有學問在裡面。何鐵夫說,什麼學問?龔衛民說,象棋看上去似乎簡單,不多的棋子明明白白擺在並不複雜的棋盤上,你一著我一著地下,可是象走田,馬走日,你攻我守,前赴後繼,有時好像平平淡淡,實際上險象環生,危機四伏;有時看上去已經兵臨城下,其實對方已是強弩之末,只不過虛張聲勢而已。

也許是說得興奮了,龔衛民那雙不大的眼睛,在這初夜的幽暗裡發出一樣奇特的亮光。他繼續說道,我就喜歡這種暗含玄機,需要一定智商和韜略,才能取勝的遊戲,它可刺激人的中樞神經,使人變得敏銳和機靈,變得鬥志旺盛。

何鐵夫不認得龔衛民似的,偏了頭瞥他一眼,心想,這個龔衛民,看來還不完全是你心目中的那個龔衛民。何鐵夫就說道,龔衛民看你不出,還一套一套的,好像城府還不淺嘛。龔衛民好像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似的,趕忙說,哪裡,我這是班門弄爺,在您何縣長面前,我還嫩得很哩。

何鐵夫的猜測沒錯,龔衛民嘴上說自己是來看棋的,事實上是有事要跟何鐵夫說。晚飯後他就開始找何鐵夫,先給他房裡打電話,沒人接,再打他的手提,也沒開機。何鐵夫在通化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他會到哪裡去呢?會動腦筋的龔衛民猛然記起有次閑聊時,何鐵夫曾無意間透露出他對象棋的興趣,又想起資水邊的利濟門上,每天傍晚都有棋攤,於是出城,跑到城門上,果然見何鐵夫正在酣戰。

現在他倆已經來到大街上。何鐵夫想起幾天前曾交代龔衛民拿下年工作思路的事,就問他,你考慮成熟沒有?好久可以替你開常委會?龔衛民說,今晚如果您有空,我就去把初稿拿過來,給您瞧瞧,您覺得行了,就可開常委會了。何鐵夫說,今晚有空。

晚上何鐵夫花了兩個小時,把龔衛民的傑作認真看了。這是何鐵夫和龔衛民多次議過的實行公共財政的方案。說白了,以後的財政主要負責幹部職工和教師的工資,年初把這些支出打足,其餘視收入情況再定,有錢就把數字放到人大常委會上去,人大常委會定什麼項目就開支什麼項目,沒錢就什麼項目也不安排。當然這也不是何鐵夫和龔衛民異想天開,要搞什麼新花樣,外省一些財政比較困難的地方已經開始這樣搞了。

對這個方案,何鐵夫還比較滿意。賬算得雖然緊了點,也就是說幾乎全年的收入都算了進去,但具體細緻,操作起來容易把握。何鐵夫知道這是龔衛民自己動手弄的,財政局乃至整個通化縣,還沒有誰算得出這麼精確的財政賬。他打心眼裡欣賞龔衛民的才幹,心想,這樣的角色,莫說做財政局長,就是做常務副縣長甚至縣長書記,能力也綽綽有餘。

何鐵夫只在方案上作了幾處小小的修改,就簽了字,準備送給羅書記過目。看看牆上的石英鐘,還不到十一點,何鐵夫便給羅書記打了個電話過去。恰好羅書記在家,何鐵夫就出門,進了縣委大院。可羅書記要接方案時,又改變了主意,說,先還是給鍾書記看看吧,以後縣委的工作他要多操點兒心。

何鐵夫聽得出羅書記話里的弦外之音,卻不好多問,只得拿了方案,去找鍾大鳴。

鍾大鳴是通化本地人,在縣城邊上修了房子,不住在縣委大院。何鐵夫不想往鍾大鳴家裡跑,打算第二天再給他。可這個時候回招待所,肯定睡不著,乾脆上辦公室瞧瞧,看看有沒有信件什麼的,何鐵夫意識到已有好幾天沒去辦公室了。

打開辦公室的門,把燈拉亮,何鐵夫的眼睛也跟著亮了一下。他在縣委大院里待的時候少,以往每次回到辦公室,桌子椅子都蒙著厚厚的灰塵。為此何鐵夫將陸主任訓了好幾回,卻總是收效甚微。今天不知哪位仙女下凡,竟然把辦公室弄得乾乾淨淨的,文件櫃衣帽架一塵不染,桌上的書報擺得整整齊齊,茶几上的水壺茶杯洗得光光亮亮。

何鐵夫想,這是誰幹的?這樣的幹部就應該表揚。

第二天何鐵夫早早就進了縣委大院。一上二樓,就見自己的辦公室已被人打開了。來到門邊,原來是於小麗在專心地抹著辦公桌。

見何鐵夫走進來,於小麗就笑嘻嘻地說,何縣長您好!何鐵夫說,小於,原來是你在學雷鋒。於小麗說,給領導打掃辦公室,本來就是我分內的事。

何鐵夫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於小麗和她丈夫送煙的事,就問她,小於,你和你丈夫找我,一定有什麼事情吧。於小麗停了手中動作,猶豫一下,才說,也沒什麼,就是我丈夫在財政局工作好多年了,一直待在什麼權力也沒有的監督股,我想請何縣長您跟龔局長打聲招呼,換個好點的股室。

這也不是個蠻大的事情,於小麗怎麼還要轉這麼多的彎呢?何鐵夫就說,你找過龔衛民本人沒有?於小麗說,找過不止一次兩次了,他口裡答應得很好,就是不見有什麼動作。何鐵夫說,好吧,我跟他說說。於小麗就感激地說,勞駕何縣長操心了。

於小麗走後,何鐵夫叫來一位秘書,想要他把公共財政方案給鍾大鳴送過去的。忽然又改變主意,支開秘書,決定還是自己親自去找鍾大鳴。

上到三樓,來到副書記室的門外時,門是虛掩著的,好像鍾大鳴正在辦公室里跟人談話。何鐵夫想,當書記看來比當縣長有意思多了,談話就是工作,工作就是談話。這麼想著,在門口站立片刻,覺得有些無聊,就準備離開。

還沒轉身,門開了,龔衛民低著頭,從裡面走出來。

一眼瞧見何鐵夫,龔衛民臉上有些尷尬,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出來。好在鍾大鳴也來到門邊,像是送客,見著何鐵夫,很熱情地把他請了進去。龔衛民還在門口愣了一下,然後下了樓。

何鐵夫進屋后,鍾大鳴給他屁股下面塞一把椅子,說,何縣長你是忙人,今天有空到三樓來走走?

龔衛民剛才那尷尷尬尬欲說還休的樣子,還留在何鐵夫腦殼裡,拂之不去。他心裡想,這龔衛民到鍾大鳴這裡來做什麼呢?所以鍾大鳴問何鐵夫話,他竟然沒聽到似的。鍾大鳴只得又重複了一句,何鐵夫才反反應過來,說道,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要勞你書記大駕。說著把方案遞上前,還做了幾句說明。

鍾大鳴滿口應承道,我一定看,看完就還給你。

鍾大鳴說話算話,當天就推掉別的事情,將公共財政方案看了兩遍,並在上面批了幾條具體意見,第二天親自下到二樓來,把它交給了何鐵夫。鍾大鳴說,我看這個方案可行,我請示羅書記,儘早召開常委會定下來,明年就按這個辦法搞。何鐵夫說,感謝鍾書記對財政工作這麼理解和支持。

何縣長客氣了。鍾大鳴說,是你和龔衛民的主意吧,難得你們的一片良苦用心啊。何鐵夫說,主要是龔衛民的功勞,我不過打了打邊鼓。鍾大鳴說,這龔衛民還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嘛,你何縣長有眼力,沒看錯人。

聽鍾大鳴誇龔衛民,何鐵夫就想,當初要提龔衛民當財政局長時,鍾大鳴堅決反對,數了一大籮龔衛民的不是,是何鐵夫著意要用龔衛民,聲言龔衛民不當財政局長,他就不管這個爛財政,並取得了羅書記和組織部長等多數常委的支持,才終於給龔衛民下了文。

想不到時過境遷,他鐘大鳴也對龔衛民倍加讚賞起來了。

研究公共財政的方案不久就在常委會上獲得通過,接著又在人大常委會上議了議,就基本定了下來。何鐵夫對龔衛民說,下一步你再召集預算和行財等股室,把賬算細一點精一點,做明年的預算時,就以此為依據了。龔衛民點點頭說,我們立即就去行動。

一個星期之後,龔衛民給何鐵夫拿來一大把表格,說,這是全縣吃皇糧人員工資細數,已經算到了單位和個人頭上,按照以往財政收入1%至12%的增長速度,全縣的人頭經費差不多可打足了,當然僅僅是指裸體工資,至於政策規定應該發放的其他工資、生活補貼、誤餐費之類,還沒辦法打進去。

何鐵夫眼睛盯著表格,說,那農業、城建、工業解困等切塊資金,縣長機動金,還有沒有餘地?龔衛民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暫時還體現不出來。何鐵夫說,這些資金以往都掌握在常委各位主要領導手裡,如果明年不安排一點的話,我敢保證,你這個所謂的公共財政是無法執行得了的。而且財政收入明年就有把握按1%至2%增長么?假設只能增長5%或3%,甚至下降呢?龔衛民說,方案不是常委通過了的么?

何鐵夫斜龔衛民一眼,說道,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跟我裝蒜?

龔衛民沉吟片刻,才緩緩說道,公共財政早搞得搞,遲搞也得搞,這是整個地方財政的大趨勢。我的賬算來沒算去了,工資支出數也已經打得非常緊,幾乎沒有了餘地,唯一的辦法就是增收了。

何鐵夫用鼻子哼了哼說,增收?你到哪裡去增收?龔衛民說,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比如造紙廠,每年再多交三至五百萬,並不是沒有可能。何鐵夫說,你要指望吳鳳來多交三五百萬,就看你的本事了,我已是黔驢技窮。龔衛民說,我們同時還可向上面伸伸手,現在上級財政每年給我縣的定額補貼是5萬,如果再爭取爭取,達到8萬甚至9萬,也是有可能的。何鐵夫說,可能可能,你左一個可能,右一個可能,這可能到底有多少可能?

何鐵夫把這繞口令一繞,兩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事後何鐵夫想了想,覺得下一步也只能從龔衛民說的這些方面去努力了。至少到上面去多爭取點定額補貼,還是可行的。

何鐵夫覺得事不宜遲,要動作就得早動作,決定自己親自出馬,帶上龔衛民,先去財政廳探探動靜。龔衛民馬上來了勁,說,只要您何縣長出面,那一定會馬到成功。何鐵夫說,在縣裡我們這些人說句話,恐怕還算句話,可到了省里,我們說句話,跟放個屁又有多少區別呢?龔衛民說,何縣長您就別謙虛了,預算處童處長是您的同學,您要上廳里辦事,還有辦不成的?

原來龔衛民的眼睛早盯著何鐵夫的同學童學軍。何鐵夫說,預算處長權是有權,可權把子究竟握在廳長手裡,就好像你局裡的預算股長,還不處處都得聽你的?龔衛民說,話雖如此,可有了您那做預算處長的同學指引,我們就有把握把廳長的工作做通了。

接著龔衛民把自己的計劃給何鐵夫說了一下,何鐵夫說,看來如今也只能這麼辦了。

事情敲定后,龔衛民正要走開,何鐵夫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他道,衛民,政府辦於小麗的丈夫是不是在你局裡工作?龔衛民說,是呀,在監督股當股長。何鐵夫說,於小麗找過你沒有?龔衛民笑道,找過,怎麼沒找過?我知道她遲早還會來找您何縣長的。何鐵夫說,那你怎麼答覆她?龔衛民說,她的意思,想讓我把預算股長的位置騰出來給他丈夫,您想她丈夫一不會寫,二不會算,放監督股閑著,無礙大局,弄到預算股來,不是要壞我的大事嗎?

聽龔衛民這麼一說,何鐵夫相反不好說什麼了,說,也沒什麼,我隨便問問而已。

轉眼就到了深秋時節。何鐵夫和龔衛民連續上省城跑了幾趟,通過何鐵夫那位在預算處做處長的同學童學軍,跟財政廳蔡廳長取得了聯繫。在他們的一再懇求下,蔡廳長終於答應1月下旬到通化縣來視察工作。

回到縣裡,何鐵夫先向羅書記和鍾大鳴作了彙報,然後跟龔衛民上了離縣城十公里遠的紫竹公園。紫竹公園不但山清水秀,還有一處宜人的溫泉,是一個絕好的休閑去處。何鐵夫交代公園經理,立即在公園賓館里選一個位置好又僻靜的單人套間,按廣東的最新格局進行裝修,會客廳的布局,大卧室里的設施弄最高檔的,還要把山上的溫泉接到衛生間的大浴缸里。至於裝修經費,公園不用操心,財政隨即會撥過來。

該安排的安排了,該布置的布置了,何鐵夫的心才閑下來。又想起利濟門上的棋攤,已經好久沒到那裡去過癮了,這天傍晚,何鐵夫又獨自出了武裝部的門,往資水河方向走去。

還沒走到利濟門,不想跟一個人遇上了。這人就是那次組織離退休工人,給吳鳳來家裡送花圈的造紙廠退了休的楊老廠長。楊老廠長其實並不要找何鐵夫,他是沒事在街上隨便走走,與何鐵夫不期而遇的。本來楊老廠長已經把那次何鐵夫許的願忘到了腦後,這一下看到何鐵夫,又想了起來。他拉著何鐵夫的雙手使勁搖著,一邊說,何縣長好久沒看到您了,我正要找您哪。何鐵夫只得說,楊老廠長,您老有何指教?

楊老廠長臉上就洇上了一股憤慨,他放開嗓門嚷道,吳鳳來這狗娘養的,又扣了我們幾個月的福利,而且他鬼影子都找不到,我們沒法子,只好到政府去靜坐了。

聞言,何鐵夫出了一身冷汗,忙說,楊老廠長,您就幫我多做點工作,要大家不要去政府靜坐。我今晚就找吳鳳來,你們的問題一定會得到解決的。楊老廠長說,我們都是看您何縣長的份上,沒找政府,要不然早就行動了。何鐵夫抱拳給楊老廠長作揖,口裡說,我代表縣委縣政府感謝您老了!

打發走楊老廠長后,何鐵夫罵了一句,狗日的吳鳳來,你到底是怎麼搞的嘛,難道硬要讓人家把花圈擺到進你屋裡才甘心?也沒了去看棋的情緒,何鐵夫車轉身,抬步往回走。

回到招待所,剛打開門,電話就響了。拿起話筒,電話里就喂了一聲。何鐵夫的心頭猛地跳了一下。他還從沒在電話里聽到過這個聲音,但一聽就聽出來了,好像他等這個聲音已經等了許久了。何鐵夫說,舒青,是你嗎?左舒青說,是我,我還沒說話,你就聽出來了?何鐵夫說,別的女人給我打一百遍電話,我也許都聽不出,可是你不同,你一次電話都沒給我打,我都聽得出來。

左舒青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想找你有點事。何鐵夫說,是現在?左舒青說,現在你有空嗎?何鐵夫說,有空,你到我這兒來,還是我去你那裡?左舒青又沉吟了片刻,才說,到你那裡去不好,你一個人住在招待所里,還是別往你那裡跑。

何鐵夫想,她總是這樣處處為人著想。就說,你還和以前一個樣。左舒青說,到我這裡來一下吧,我小孩在家裡。

何鐵夫就去了一中。

左舒青住在教室旁邊的耳房裡。何鐵夫推開虛掩的房門時,她正在燈下看作業。見了何鐵夫,左舒青就放下作業,給他搬凳子,倒茶水。

這當兒,何鐵夫把房子打量了一下。這是連在一起的兩間屋子,裡間做卧室,外間做客廳,還在牆外拼了一個小廚房。在全縣的學校中,一中待遇是最好的,誰知左舒青這樣的一級教師還住在這樣的地方。好在左舒青收拾得很乾凈,給人的感覺挺舒適的。何鐵夫就說,你要上課,又要帶孩子,家裡還弄得這麼整潔,真不容易。左舒青說,也沒什麼,習慣了。何鐵夫說,孩子呢?左舒青說,在裡面睡了。何鐵夫又問,孩子的父親不在家裡?左舒青說,我們早分手了。

何鐵夫有些吃驚,說,怎麼從沒聽你說過呢?左舒青笑笑說,我跟你又沒見過幾次面,哪有機會向你彙報?何鐵夫說,是呀,如今我忙你忙大家忙,卻不知到底在忙些什麼,連許多必要的交往都顧不上了。左舒青說,你忙是忙仕途,做了縣長做市長,前程遠大,我們這些窮教書的,再忙也忙不出個出息來。何鐵夫說,你別挖苦我了,還什麼市長,這麼個小小的副縣長就夠我受的了,真是誤入歧途啊。

誤入歧途還不至於吧?左舒青說,不過如今企業倒閉,工人下崗,稅收征不上,吃皇糧的人則越來越多,你這父母官也不是那麼好做的,條條蛇咬人哪。

左舒青這兩句話本來也平常,可何鐵夫聽來卻入耳得很,心想,這舒青還像當年那樣理解人,不免對她心存感激。又聊了些別的,何鐵夫問左舒青,那個時候你的詩寫得多漂亮,現在還寫嗎?問過,自覺問得滑稽,如今什麼年代了,還有人寫詩?便自哂了。

左舒青也笑了,說,你還記得那個年代,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說完,臉上竟有些愀然。

何鐵夫看看手機上的時間,覺得不早了,就說,只顧跟你閑聊,都忘了問你什麼事。左舒青說,也沒什麼,主要是想跟你見見面。一邊打開抽屜,從裡面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何鐵夫,說,這是校長放我這裡的。不知他從哪裡知道我是你的同學,硬要我遞這個報告。放我這裡兩個月了,校長追問了幾次。我總猶豫著,不知要不要找你,直到今天晚上才終於鼓足勇氣,給你打了個電話。

何鐵夫打開信封,裡面是一個要錢的報告。便說,如今財政連工資都難保證,給單位追加經費的可能性不是太大。左舒青趕忙說,我也知道財政確實困難,解決不了也沒什麼,我事先就在校長面前說了的,只試一試,不一定就能解決問題。何鐵夫說,當然,有機會的時候,我會儘力而為的。

何鐵夫要走時,左舒青也關上房門,執意要送他一段。學子們已熄燈就寢,校園裡一片寧靜。時至暮秋,天上的月亮很明朗,很豪放,給樹蔭濃密的校園小路播下斑剝的光影。兩人忽然不吱聲了,陷入沉默。似已回到十多年前那所中學的校園,也是這樣的月夜,也是這樣的校園小路,何鐵夫和左舒青為討論他們新寫的詩,徘徊復徘徊,多麼投入,多麼痴情。

一股柔情在何鐵夫心頭升起,他偏了偏腦殼,望望左舒青,發現她也低著頭,似在想著什麼?想著什麼?何鐵夫不用問也知道。他真想伸出雙臂,將左舒青那有些單薄的肩膀輕輕攬過來,攬進懷抱。

這麼默默無語,來到校園門口的路燈下。何鐵夫站住了,說,你回去吧,外面的露水很重。一直低著頭的左舒青這時才抬起來,依然無語地望何鐵夫一眼。

何鐵夫就看見,左舒青的眼睛里閃著淚光。

這段時間,何鐵夫和龔衛民的工作重心,幾乎就是紫竹公園那個豪華套間的裝修了。隔不了三五天,兩人就要上公園去看一次進度,直到完全按他們事先布置的規格裝修得差不多,才放下一顆心來。

同時一個星期要給財政廳童處長打兩個電話,生怕蔡廳長改變主意,不到通化縣來了。

1月底到了,童處長終於在電話里告訴何鐵夫,蔡廳長下周星期一來通化。何鐵夫立即叫上龔衛民,去向羅書記和鍾副書記彙報。兩位都表示,一定要按最高規格接待蔡廳長。

得到兩位書記的話,何鐵夫心裡就有了譜。他說,縣裡的領導級別不夠,我看應該給市委市政府報告一聲,來個市領導陪一陪。兩位書記都覺得有道理,就由羅書記親自給市委胡書記打電話。

羅書記撥的是胡書記秘書的手機。胡書記秘書一聽是通化縣羅書記的電話,問候幾句,就讓胡書記接了電話。聽說財政廳蔡廳長要到通化縣來,胡書記自然高興,說,你們的工作做得好,做得好,是應該把蔡廳長請來視察視察。伍市長出國不在家,我就做主了,我和管財貿的常務副市長林志鵬同志一起出面接待蔡廳長。

胡書記是個細心人,還作具體布置,星期一上午八點準時在市委門口集合,由他和林志鵬副市長帶隊,通化縣幾大家領導一起參加,叫上兩輛警車,趕到市北面的市界處,隆重迎接蔡廳長一行。

星期一上午,通化縣幾大家領導跟著胡書記和林志鵬副市長,如期趕到市界處恭候起來。何鐵夫手機不離手,不到二十分鐘就要跟童處長通一次話。通到第三次上,蔡廳長的車子已經到了前方3米處。何鐵夫立即站到路中間,把手舉過頭頂,揚起來。蔡廳長的車攜一陣勁風,吱一聲停到何鐵夫腳邊。

胡書記和林副市長跟蔡廳長在省里開過多次會,彼此熟悉,蔡廳長還沒下車,兩人就迎上去,將他請出來,握著手,連說,蔡廳長您辛苦了,辛苦了。蔡廳長也說,你們辛苦了辛苦了。見來了這麼多的人和車,蔡廳長又說,你們這是太客氣了,不必不必。口上雖然這麼說,臉上卻顯得非常燦爛。

接駕的人太多,胡書記只給蔡廳長介紹了幾個主要角色,如通化縣羅書記鍾大鳴何鐵夫之流。跟何鐵夫握手時,蔡廳長說,小童跟我多次提到過你,說你非常能幹,稅務總局稅務發票印製權,全國好多地方費九牛二虎之力跑北京爭取,都沒爭取到,卻被你一個電話弄到了通化。說得何鐵夫心裡很暖和,胡書記他們也連連點頭稱善,

寒暄幾句,胡書記就把蔡廳長請上了車。童處長見胡書記這麼客氣,就讓他坐到蔡廳長的車上,自己鑽進何鐵夫的車子。隨即,一前一後的警車鳴響警笛,十多輛高級小車一溜兒開動了,顯得好不威風。

在車上,童處長對何鐵夫說,姓何的,你確實會辦事,廳長要到你縣裡去,連市委書記和市長都替你出了面。何鐵夫說,這哪裡是我會辦事,是蔡廳長和你有面子啊。童處長說,這也有些道理,但主意肯定是你何鐵夫出的,要不我這個童字就倒著寫。

何鐵夫笑笑,不置可否。

因為是同學,兩人說起話來便有些隨便。何鐵夫說,如今地方上的財政越來越吃緊,你們這些財神菩薩自然越來越顯得神氣,到了哪裡,誰敢不小心侍候?童處長說,這有什麼神氣的?何鐵夫說,就拿通化來說吧,如果財政形勢好,該發的工資發得出,該辦的事情辦得了,我還犯得著興師動眾,跑到這裡來恭候你們嗎?

說得童處長笑起來,在何鐵夫肩上就是一捶,說,看來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你的性情跟在大學時並沒有太多改變。

胡書記原來的意思,是要把蔡廳長留在市裡吃了中飯再走的,蔡廳長聽童處長說到通化只有兩個小時的路程了,也就決定還是直接往通化去。胡書記見蔡廳長主意已定,只得聽他的,跟著馬不停蹄奔往通化。

到通化后已是中午1點。中飯後來不及休息,蔡廳長就讓胡書記和林副市長陪著,看了幾家企業。吃晚飯時,何鐵夫跟童處長商量,胡書記他們在這裡陪著也沒必要,相反還會影響蔡廳長的休息,是不是勸他們回市裡算了。童處長過去跟蔡廳長一說,蔡廳長也覺得有道理,就對胡書記說,你們都是大忙人,這麼守著我,我真過意不去,今晚你們就回市裡去,不要陪我了。

胡書記的事情也確實多,只客氣了兩句,就把羅書記和何鐵夫他們喊過來,當著蔡廳長的面說,我們今晚就回去了,我把蔡廳長交給你們,哪裡怠慢了,我拿你們是問。蔡廳長說,別說得這麼厲害,我又不是小孩子,只要有飯吃就行了。胡書記幾個滿懷歉意地跟蔡廳長握過手,道過再見,當晚回了市裡。

胡書記他們走後,蔡廳長又對羅書記和鍾大鳴說,你們兩位和縣裡幾大家的領導也各自回家吧,大家跟著跑了一整天,回去得太遲,夫人可不幹了。說得大家都笑。羅書記說,蔡廳長難得到通化來一趟,我們陪陪是應該的,就是回去做床頭櫃,也很值得。蔡廳長笑著說,看來通化縣的男人是經常當床頭櫃的,功夫一定很深的啰。不過如果因為我蔡某人而做床頭櫃,那我要不好意思了。這樣吧,你們還是回去,給我留下小何和小龔,待會兒我們上街散散步,看看小城夜色。明天你們也不要來陪,這幾天我們了解一下貴縣的財政情況,走的時候大家再見見面就行了。

蔡廳長的話實際上也是何鐵夫和童處長的意思,他倆早就跟羅書記他們通了氣的,所以羅書記他們給何鐵夫叮囑了幾句,也就離開了賓館。這夥人一走,蔡廳長這裡就清靜多了,何鐵夫提議,到資水橋上去看夜景,幾個人出了門。

來到橋上,正是夜色正濃之時。憑欄遠眺,兩岸燈火如晝,河裡流水嘩然,波光閃爍。蔡廳長抹抹頭上被微風吹散的稀疏的頭髮,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感慨地說,還是這些邊地山城好啊,長居於此,壽命都要長几年。何鐵夫說,山城污染也嚴重起來,今非昔比了。比如下游的造紙廠,河裡排放的廢水,空中排放的廢氣,已經為害不淺。

說時,何鐵夫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燈火輝煌的造紙廠。蔡廳長說,是不是承印稅務發票紙的那家造紙廠?何鐵夫說,正是,它是我縣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所以當初上頭要下這個廠子,我們才想方設法力保,不然,我縣幹部職工莫說裸體工資,就是基本生活費,恐怕也到不了手了。

何鐵夫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得遠了,趕忙剎住,換了話題說,蔡廳長您看我,現在是8小時之外,我們是來陪領導看夜景的,盡扯這些幹嘛呢?這大概也是職業病吧。蔡廳長說,我下來就是聽情況的嘛。何鐵夫說,也不能老是工作,工作和休息要有機結合。明天再帶你們到一個山好水好,沒有任何污染的地方去,保證比這裡強百倍。蔡廳長說,我們可不是下來遊山玩水的。何鐵夫說,仁者愛山,智者愛水,我知道蔡廳長可是仁智之士啊。

這話讓蔡廳長聽著舒服,指指何鐵夫,笑道,你這何鐵夫,好會說話。

在橋上轉了一圈,幾個人進了橋頭一家名曰情未了的娛樂中心。蔡廳長開始不肯進去,在腰上捶了捶說,坐了一天車,腰都豎不起來了,還是回去休息吧。何鐵夫說,那裡面就是消除疲勞的地方,我們想去裡面輕鬆輕鬆,您不去,我們怎麼有理由去?蔡廳長才勉為其難地說,你這麼說,我只好陪陪你們了。跟著走了進去。

先要了一個大包廂。坐下喝了幾口茶水,何鐵夫請蔡廳長去蒸桑拿。蔡廳長說,桑拿房裡缺氧,我受不了。一旁的龔衛民說,裡面還有盲人按摩。童處長也幫腔道,蔡廳長有腰肌勞損,按一按,說不定還見效。蔡廳長就罵童處長,好呀,你出賣我,看回廳里我給你顏色瞧。然後起身跟著何鐵夫走。蔡廳長也確實有腰肌勞損,這是何鐵夫事先在童處長那裡了解到的實情,不然他就沒把握請得動蔡廳長了。

桑拿室里沒有外人,好像是專為蔡廳長準備的。服務人員見客人來了,立即給桑拿房開了蒸汽,何鐵夫和蔡廳長就脫光衣服,只在下身圍了條毛巾,鑽進桑拿房。蒸了不到五分鐘,兩人就出來了,泡進熱氣騰騰的浴池裡。泡夠了,何鐵夫就叫過服務員,快去請按摩師,老闆泡好了。服務員說聲好,幾步邁出了桑拿室。

按摩師很快就移著細步進來了,果然是位盲人。服務員又跑過來,把蔡廳長從浴池裡扶出去,用干毛巾給他揩乾身上的水。服務員牛高馬大,力氣也足得很,到得按摩台前,伸手在蔡廳長那發福的腰身上只一托,就把他托到了按摩台上。盲師那骨格清奇的大手就伸了過來,緩緩地在蔡廳長的身上運作起來。盲師摸著了蔡廳長的後頸,說,客人後頸高隆,一定是大富大貴之人。蔡廳長笑笑,不吱聲。盲師摸著了蔡廳長的肩膀,說,客人肩寬背厚,這樣的主兒,逢亂世擁兵百萬,如今是太平盛世,也一定擁金過億啊。

蔡廳長這下心裡樂了,不覺偏了頭瞥盲師一眼。盲師說,你別看我,我說的話難道還有假不成?蔡廳長奇怪,他怎麼知道我看他?看來不是等閑之輩。蔡廳長就把話岔開了,說,你這裡很清靜的,平時客人也不多吧?盲師說,平時這裡熱鬧得很呢,今天據說是要來大領導,保安在門外擋著,這裡才這麼自在的。

蔡廳長這時呻吟起來,喚道,對了對了,就在這裡,重點再重點。

離開桑拿室后,蔡廳長跟何鐵夫誇獎道,不錯不錯,這盲師不錯,我在省人民醫院做定期保健按摩,那名醫還沒這盲師按得到位。想不到在通化這樣的邊地,還有這等高人。何鐵夫笑道,蔡廳長才是高人呢,擁金過億。蔡廳長指著何鐵夫笑道,小何你這東西,肯定是你跟盲師透露的。何鐵夫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這盲師還真懂骨相,一摸就准。

兩人說笑著回到包廂里,這時童處長他們正在破著嗓子吼叫。何鐵夫一瞧,裡面多了個女人,竟然是政府辦的於小麗。何鐵夫說,小於你怎麼也來了?於小麗說,我到情未了來看一個朋友,聽包廂里唱歌的聲音像是龔局長,推門進來一瞧,果然是他。

說到這裡,於小麗望一眼龔衛民,繼續說,龔局長要我陪省里領導唱兩曲,我就不走了。何鐵夫說,好好,你的歌是我們政府系統最棒的,多唱幾首吧。順便把她介紹給蔡廳長。於小麗也主動,伸手跟蔡廳長握了握,就點了一首歌,要和蔡廳長唱。蔡廳長推脫不了,就接過話筒,跟於小麗唱起來。唱的是流行一時的《心太軟》: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

唱罷,於小麗瞟著蔡廳長說,蔡廳長典型的男中音,比任賢齊富有男人味,好像是哪所音樂學院畢業的。蔡廳長說,我是亂吼的。於小麗說,情未了的舞曲也是非常棒的,蔡廳長這樣的藝術型人才,舞肯定是一流的,我請蔡廳長到廳里跳一曲吧。龔衛民說,蔡廳長您不知道小於的舞,我們通化找不到第二個,保險您跳了一曲,又想第二曲。

經不住鼓動,蔡廳長只得跟於小麗去了外面的舞廳。

直到12點多,幾個人才盡興離開情未了。路上,於小麗向何鐵夫請假,說她幾年沒休公休假了。何鐵夫說,這段時間事情也不多,你就休幾天吧。於小麗道聲謝謝,又跟蔡廳長他們說了再見,跳上一部出租摩托先走了。望著於小麗坐的摩托箭一般遠去,何鐵夫心想,莫非於小麗今晚跑到情未了來,就是為了向我請公休假的?

這時只聽蔡廳長說道,這個小於不錯,舞跳得好極了,我本來是不會跳舞的,經他一帶,也跟得上舞步了,我好像還從沒碰到過這樣的好老師。龔衛民說,明天我們再到這裡來,我負責去請她。蔡廳長說,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專程來通化跳舞的。

一夜無語。

第二天一早,何鐵夫正準備上車往賓館去,政府辦陸主任匆匆跑到武裝部來,堵住他,上氣不接下氣道,何縣長不好了,不好了。

大清早的就有人說不好了,何鐵夫心裡老不高興,沒好氣道,何縣長怎麼不好了?何縣長還站在這裡沒死。陸主任說,何縣長您沒死,可曾副縣長這時不一定還活著。何鐵夫一聽,意識到事情有些嚴重,只得剎住步子,耐心聽陸主任說明原委。

原來昨天下午曾副縣長在離城十里的城南鄉檢查屠宰稅收繳情況,了解到鄉旁邊的落葉村農民不肯交納屠宰稅,就帶上鄉里的書記和鄉長一幫人,到村裡去動員交稅。結果跟村民們發生衝突,村民們扣下他們的小車,將曾副縣長挾持到村裡一個秘密地點藏起來,揚言政府不減免屠宰稅,他們就不交車放人。縣公安局長聞訊,親自帶上一卡車的幹警,開到村裡,和村民們對峙了一個晚上,曾副縣長還沒出來。

何鐵夫一聽,就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裡。他給龔衛民打了個電話,要他先去賓館打蔡廳長他們的招呼,他有急事要去處理,恐怕要中午才回去得了。然後上車出了城。

趕到落葉村時,真槍實彈的幹警們還堵在村口,村裡的牆頭屋尾都站滿村民,一個個拿著鳥槍木棒。何鐵夫走到幹警們前面,吼道,把槍給我放下!站在你們前面的是什麼人,你們難道不清楚嗎?幹警有的開始收槍,有的還在猶豫。何鐵夫不耐煩了,又罵道,有種的繼續把槍舉著,看我回去端不端你們的飯碗?這樣大家的武器才都放下了。

接著何鐵夫轉身,一邊往村裡走,一邊高喊道,鄉親們,你們抓錯了人,該抓的不是曾副縣長,而是我何鐵夫,縣政府主持工作的常務副縣長何鐵夫。是我的工作沒做好,我對不起大家,我現在就把自己交給你們。

在場的人,包括公安局長和幹警們,誰也沒見過這陣勢,頓時都傻了眼,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如今的老百姓跟政府的關係那麼緊張,曾副縣長已經落入他們手中,現在何縣長又自投羅網,這如何是好?那邊的村民也蒙了,這個何縣長也怪,先是讓警察把槍放下,接著又自己送上前來,難道他就不怕死么?

這時只聽何鐵夫又破開嗓子,喊起來,農民兄弟們,這都是政府失職,我向你們陪禮道歉來了。我清楚,現在豬肉價格連續下降,我們還要來收你們的屠宰稅,而該補給你們的糧食差價款,又遲遲到不了你們手裡,如果換了我何鐵夫,也會像你們這麼做的。告訴你們吧,政府已把糧食差價款撥了出來,之所以沒及時到達你們手上,是因為中間有人做了手腳,我們已經掌握情況,正在查處做手腳的人,如果過幾天不把這傢伙揪出來,並把差價款補給大家,我何鐵夫誓不為人!

何鐵夫一席話,讓村民們的心有些動了。他們覺得何鐵夫的話還誠懇,手上的鳥槍和木棒不由自主地慢慢放下了。何鐵夫又說,村長在么?我想跟他說幾句話。有幾個村民就說,這不關村長的事,是我們自發乾的。何鐵夫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跟他商量一下,我現在有兩樣東西,一是我本人,另外是我後面那輛小車,今天你們是要我留下,還是把車子留下,由你們選擇,先把曾副縣長換出來,回頭抓了這次隱瞞拖欠糧食差價款的罪犯,再來取今天留下的,好不好?

一個留著山羊鬍子的老頭這時站了出來,說,我們村長到廣東打工去了,村上的事情基本上由我說了算。我們是久聞你何縣長大名的,據說你還是一個好官,今天我們相信你一回,把曾副縣長放了,如果你不能兌現你說的,到時再找你的麻煩也不遲。說著,他向後揮揮手,有人就把曾副縣長送了出來。

臨走時,何鐵夫果真把自己的小車留在了落葉村,他向村民許諾說,兩個星期後再來取車。然後搭公安局長的車回到縣城。

從出城到回城,前後才一個多小時,所以何鐵夫趕到賓館時,童處長他們才起床。童處長說,昨晚睡得遲,早上起不來。又把何鐵夫拉到一邊,輕聲說,廳長很滿意昨晚的安排,你們離開賓館后,在我面前一個勁地誇你呢。何鐵夫說,還不是全靠你從中撮合。童處長說,哪裡哪裡,是老同學你能幹嘛。

吃過早餐,蔡廳長提出去財政局看看,一行人離開賓館。見何鐵夫自己沒車,要去坐龔衛民的車,童處長就把何鐵夫拉到他和蔡廳長的車上,問道,今天你的車哪去了?何鐵夫說,通化財政窮,搭你們的車可省點油費。蔡廳長說,真的?我可還沒見過你這樣會打算盤的縣長。童處長說,他的車八成是了賣了錢,給幹部職工發工資了。

到了財政局,樓上樓下地轉了幾處,又到會議室聽龔衛民彙報了一陣工作彙報,一個上午已經過去。中飯後,幾個人直接上了紫竹公園。

進得公園,滿目都是青山綠水,蔡廳長趕忙叫司機把車停下,從車裡鑽出來。其他人也下車,陪蔡廳長步行。蔡廳長讚歎道,多好的山水啊。隨即口中念道,常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何鐵夫說,我說了,蔡廳長一定會喜歡這裡的山水的,沒猜錯吧。又指著路旁的溪水道,這就是山上流下來的溫泉,蔡廳長在這裡泡幾天,保證您樂不思蜀,不想回去做廳長了,到時童處長回去搞宮廷政變。蔡廳長說,廳長算個什麼?如果我那個廳長可換取你這紫竹公園,我一定換。

十多分鐘后,幾個人就來到溫泉邊上的公園賓館。走進裝修一新的豪華套間,蔡廳長就詫異了。高貴的紅色地毯,發亮的紅木沙發,典雅的席夢思大床,華麗的吊項,還有進口大彩電和大冰箱等,應有盡有,無一闕如。還有與卧室差不多大的衛生間,裡面的桑拿房,按摩台,大浴缸也齊全得很,讓蔡廳長嘆為觀止。何鐵夫這時就站在蔡廳長旁邊,他伸手在牆上按了一下,浴缸的四周立即吱吱吱噴出水來,那水冒著騰騰熱氣,很快瀰漫了整個衛生間。蔡廳長走上前,伸手在水裡一試,水是熱的。何鐵夫說,這水可不是燒出來的熱水,公園裡沒有鍋爐可燒。蔡廳長說,這就是溫泉?何鐵夫說,當然是溫泉,礦物質豐富得很哩。蔡廳長嘆道,就是省城的星級賓館也沒見這麼氣派排場的。

很快安頓下來。何鐵夫幾個陪蔡廳長在套間外的會客室里打了一會兒撲克,接著到餐廳吃晚飯。晚飯過後也不安排別的活動,讓蔡廳長泡溫泉,泡個足意。蔡廳長泡夠了,開門正要進卧室,何鐵夫把他擋住,說,蔡廳長您到按摩台上趴著,按摩師來了。蔡廳長回頭一瞧,昨晚那位給他按摩過的盲師彷彿從天而降,摸索著走了過來。

頭兩天,蔡廳長一直是在大套間里泡溫泉,泡過後,盲師給他按摩,按摩過後,幾個人陪著打撲克。有時也到山上走走,呼吸些新鮮空氣。到第三天傍晚,龔衛民提出,外面的露天大溫泉池子每天這個時候換水,大家可陪蔡廳長去那裡一起泡。蔡廳長點頭說,我也不能老一個人在套間里享受,這樣要脫離群眾了。

大家走出賓館,一起進了剛換過水的露天池子。這裡的最大好處是水面寬,水深的地方高過人頭,可以像在河裡一樣,來幾個狗爬式或剪刀式。蔡廳長自小在長江邊長大,水性不錯,當即來了個仰泳。白胖的身子並不中看,速度和姿勢卻還可以,博得眾人的一片掌聲。

泡了一會兒,池邊下來兩個穿著泳裝的女人,其中的一個竟然是於小麗。何鐵夫有些納悶,怎麼這於小麗又出現了?不過於小麗過來打招呼時,何鐵夫還是很客氣地跟她說了聲,小於是你啊,你怎麼到了這裡?於小麗說,平時領導也不帶我出來玩玩,我只好趁休假,自己出來走走。又跟龔衛民點了點頭,於小麗便往蔡廳長和童處長那邊游去。

童處長早就看到了於小麗,對蔡廳長說,廳長您看是誰?蔡廳長的眼睛就亮了,對於小麗說,小於你不是仙女下凡吧?於小麗說,廳長處長你們好!蔡廳長的目光在於小麗身上叮住挪不走了,說,小於你真是好身材啊。於小麗那修長的雙腿就在水裡優美地擺了擺,甜甜地說,我知道廳長這是挖苦我。

從此每天傍晚換完水后,幾個人就會出現在露天大池裡。自然也包括於小麗在內。後來何鐵夫和童處長他們借故泡溫泉累人,就把蔡廳長交給於小麗,由她單獨陪蔡廳長上大池裡泡溫泉,他們幾個繼續留在賓館里聊天或看電視。那位盲師當然也沒走,仍然一天三次給蔡廳長按摩。

其他時間也打牌,不過已改成麻將。這是於小麗的主意,她說什麼年代了,還打撲克,打麻將才有味道呢。蔡廳長就聽了於小麗的。基本上是蔡廳長於小麗童處長和何鐵夫打,龔衛民偶爾替一替何鐵夫。不打大的,五一二,一炮五元。蔡廳長和於小麗贏得多,童處長和何鐵夫總輸。何鐵夫說,我和童處長智商低,不是打麻將的料。於小麗說,智商低的人情商高。蔡廳長忙附和說,是是是,童處長一出門,他夫人就老不放心。

又泡溫泉,又搞按摩,又打麻將,一個星期不覺就過去了。蔡廳長的腰脊勞損似乎好多了,疼痛感明顯減弱。這天麻將正酣,蔡廳長忽然說,時間過得真快啊,真是洞中才數日,世上已百年,我們也該下山了。何鐵夫說,人生百年,難忘溫泉,我們就別走了。

說著話,手上一顆麻將牌掉到了地上。何鐵夫勾著頭去地毯上拾牌,無意間瞥見蔡廳長那隻胖腳正在於小麗白嫩的腿上摩挲著。

何鐵夫趕忙把頭抬起來,心想,明年通化縣的裸體工資有著落了。

送走蔡廳長他們后,何鐵夫就在常委會上提出來,立即逮捕糧食局局長,因為是他拖著財政撥過去的糧食差價款沒發放給農民,才鬧出落葉村事件,而且他本人也從中撈了好處,這都是證據確鑿的事實。

開始既管著黨群又管著政法的鐘大鳴不同意,說,要抓就連落葉村的人也一起抓。何鐵夫說,法不責眾,何況理在村民手裡,不抓糧食局局長,我們就不好交差,還要出事的,到時被綁架的就不只是曾副縣長了,恐怕我何鐵夫和你鍾書記也在劫難逃。反正我的車已經交了出去,現在把我也交出去吧。這樣羅書記才表了態,抓了糧食局局長。何鐵夫又到糧食局坐了兩天,守著會計把糧食差價款一筆筆撥到鄉里,要鄉里趕快造冊,發到村民手中。

然後何鐵夫親自去了落葉村。那筆糧食差價款陸續到了村民手上,村民們也聽說何鐵夫已經把糧食局局長抓了起來,所以對他非常客氣,都說上次抓人不對,何縣長怎麼處置他們都沒意見,並表示屠宰稅保證一分不少地交給政府。何鐵夫很感激這些通情達理的村民們,說了許多道歉的話。村民自然也理解何鐵夫,他的小車開出村子時,大家還戀戀不捨地送出村外好遠。

落葉村的事情能有這個結局,何鐵夫還是滿意的,所以在回縣城的路上,何鐵夫心情有幾分舒暢,和司機小衣開玩笑說,小衣啊,我是怕你下崗,才跑這一趟的呀。小衣也笑著說,我下崗算什麼,如果何縣長您親自下崗了,那就麻煩了。

說笑著,車子不知不覺就進了城。可正要進縣委大院的時候,何鐵夫的手機響了,是政府辦陸主任打來的。一聽陸主任的聲音,何鐵夫背上就發麻,因為陸主任的電話總是凶多吉少。果然不出所料,陸主任電話里的第一句話就是:「何縣長,又出事了,你現在在哪裡?何鐵夫不好氣地說,你別管我在哪裡,你說到底出了什麼事?陸主任說,龔衛民龔局長被人砸爛了腦殼,正躺在人民醫院裡,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何鐵夫聞言吃驚不小,問陸主任到底是怎麼回事。陸主任支支吾吾的,好一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何鐵夫就沒了耐心,關了電話,讓小衣把車開到醫院去。

好在龔衛民的傷並不重,額頭上雖然脫了一層皮,卻並沒傷著裡面。龔衛民告訴何鐵夫,是外貿公司的職工砸的。外貿公司原來叫做外貿局,屬行政部門,由財政發放工資,前幾年轉體出去,成為公司體制,財政便不再負責工資。由於經營不善,連連虧損,職工半年多沒領到工資了,就跑到財政來,說是財政局把他們分出去的,要求恢復過去的體制,仍然由財政發工資。龔衛民解釋說,他們轉體是省委省政府下的文件,與財政何干?也許是說話的口氣粗了點,對方也起了高腔,混亂之中,不知誰在龔衛民頭上來了一下。

說到這裡,龔衛民笑笑說,革命就是要流血,一流血對方就退了下去。一旁的段股長卻仍是一臉的憤怒,對何鐵夫說,何縣長您要做主,把這事擺平,他們連龔局長都敢打,其他的財政幹部今後還敢出門?龔衛民朝段副局長搖搖手說,這沒什麼,比起人家半年多沒領工資,吃飯都沒保障,我這點小傷算什麼?何況當時也沒看清是誰動的手,不好追究。

見龔衛民並無大礙,何鐵夫也就放了心,安慰他幾句,準備離去。龔衛民又告訴何鐵夫,財政廳的文件下來了,給通化縣每年追加了5萬元定額補貼。何鐵夫聞言,高興地說,這可不是一個小數字,加上原來的5萬元,通化縣每年可享受上級財政整整1萬元的定額補貼,基本上佔了通化這個貧困小縣可用財力的四分之一。龔衛民一臉燦爛,說,沒有何縣長出面,將財政廳領導請到通化來,哪有這麼好的效果?

一高興,何鐵夫就想起一個人來,對龔衛民說,這件事這麼圓滿,除了縣委政府的大力支持和財政部門的精心組織安排外,也還有於小麗的一份功勞啊。衛民你說,於小麗丈夫的事,你是怎麼考慮的?龔衛民說,我打算申報小段當副局長,把預算股長的位置讓出來,給於小麗的丈夫,不知何縣長您意下如何?何鐵夫說,你不是說於小麗的丈夫不會寫,也不會算嗎?龔衛民說,可以學嘛,他人又年輕,什麼學不來?

恰好上面給通化縣的縣領導來了兩個免費去昆明和北海療養的指標,常委會上定人時,羅書記認為何鐵夫和龔衛民是通化縣的有功之臣,提議由他倆去。鍾大鳴幾個覺得有道理,表示贊同,最後就定了他倆。何鐵夫和龔衛民覺得這一段安排蔡廳長這個行動,日夜不停地操勞,神經高度緊張,放鬆一下也好。結果龔衛民去了北海,何鐵夫上了昆明。

在昆明一個山莊里呆了幾天,何鐵夫想起縣裡的一些事情,便有些待不下去了。正準備提前回縣,忽然在山莊里意外碰上造紙廠的吳鳳來和他廠里的銷售科游科長。他鄉遇故人,何鐵夫就有種親切的感覺,儘管他對吳鳳來一直有點想法。

何鐵夫就問吳鳳來,怎麼上昆明來了?吳鳳來說,全國造紙行業訂貨會在昆明召開,我們是特意趕來的。何縣長您怎麼也來了?何鐵夫說,我療養來了。吳鳳來搖搖頭說,療養?您會來療養?我才不信呢。何鐵夫說,只你當大廠長的天南海北地到處走,我卻不可來療養療養?吳鳳來說,療養好久?何鐵夫說,已經來四天了,明後天就走。吳鳳來說,走幹什麼?我們的訂貨會已開了一天,明天還有一天,後天我陪你去西雙版納看看吧。

何鐵夫想,平時一年四季忙忙碌碌的,也沒個空閑,如今出來了,那麼急著回去幹什麼呢?何況這也是跟吳鳳來交流感情的好機會,你既然在通化干,就要跟吳鳳來這樣的角色搞好關係,這對工作也是有幫助的。何鐵夫就說,好吧,你吳廠長盛意,我要推辭,顯得我不地道,我就留下來陪陪你吧。

第三天三人飛了大理。開支當然全由吳鳳來出,縣長跟廠長出門,還沒有要縣長自己掏錢的先例。從大理飛回昆明后,何鐵夫去賓館拿了行李,又跟吳鳳來他們飛到重慶。從重慶上船游三峽時,吳鳳來見何鐵夫手上的提包質量差,式樣舊,就說,您這包也該扔了,到了武漢我給您買一個真皮的。到了武漢,吳鳳來還真地買來一個又漂亮又實用的真皮提包,親手交給何鐵夫。並把他原來那箇舊包搶過去,搜出裡面的手機證件什麼的,一揚手,把舊包扔進了長江。

武漢沒啥好玩的,三個人立即登上飛機,兩個小時回到了市裡。吳鳳來借故家裡事多,當天和游科長回了通化縣,何鐵夫想起好久沒跟老婆孩子見面了,回了家。

晚上,何鐵夫在客廳里跟女兒爭搶電視頻道,董小棠在房子里給他清理東西。忽然董小棠在裡面叫道,鐵夫你進來一下。何鐵夫進到房裡,董小棠手上拿著吳鳳來送給他的那個真皮小提包,裡面的東西已被抖出來,抖得滿地都是。何鐵夫不知董小棠要幹什麼,問,你沒在包里發現女人的照片或香水什麼的吧?

董小棠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遞給何鐵夫一個存摺,說,這是什麼?我剛才在包里發現的,平時怎麼從沒聽說你有這麼多存款。何鐵夫接過存摺一瞧,竟然有1萬元存款。存摺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存款地址就是本市的銀行。

何鐵夫立即明白過來,原來吳鳳來跑到昆明去,並不僅僅是開訂貨會,同時也是奔他何鐵夫去的。

一個小小貧困縣,一下子省里增加了5萬,造紙廠又超收2萬,兩項加起來整整7萬元,這年的財政賬也就好算多了。以往一到年底,各部門各單位上政府和財政局要欠撥工資的,要欠撥業務費的,要欠撥基建款的,要好不容易到上面伸手要來而縣財政無法撥出的戴帽資金的,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就像農貿市場趕場一樣,何鐵夫和龔衛民根本不敢待在縣政府和財政局,東躲西藏,打一槍換一個位置,跟電影里的李向陽一樣。今年縣政府和財政局安靜多了,何鐵夫和龔衛民也不再到處打游擊。袋裡有錢心不慌,他們從容得很,事先就將過去欠的賬列出一個明細表,分輕重緩急,一項項作了安排,12月中旬就基本撥了出去。還補發了半年的政策規定該發而財政一直發不出的幹部職工的生活補貼。剩下的為數不多的余錢,縣委幾個常委提議當獎金髮給幹部職工,因為大家好幾年沒領一分錢的年終獎了。何鐵夫頂著不發,他說,通化縣的幹部職工已經習慣不領獎金了,他們都是些好乾部好職工,我相信他們會理解政府和財政的難處的。我們也不能忘了氮肥廠水泥廠幾家廠子的下崗職工,應該給他們發兩個月的基本生活費,也讓他們過上一個像樣點的元旦。

大家不好反對,也就只得依了何鐵夫。全縣上下就到處傳言,何鐵夫是個好官清官,頭腦清醒,辦事能幹,不僅能從上面弄得到大錢,還處處考慮幹部職工和普通百姓的困難,這樣的能人,不應該老做常務副縣長,早應該做縣長做縣委書記了。這些話傳到何鐵夫耳里,他並不往心裡去,可其他縣領導聽了,就不怎麼舒服了,撇著嘴說,原來何鐵夫是在嘩眾取寵,好像全縣的工作都是他一個人做的,我們都在吃乾飯。

有了點錢,全縣的黨代會也如期在縣城隆重召開。會上選舉產生了新一屆縣委常委。羅書記市裡另作安排,不在候選人之列,鍾大鳴、何鐵夫等九人當選。何鐵夫得的幾乎是滿票,要他當縣委書記的呼聲很高。可分工的結果,鍾大鳴做書記,何鐵夫為副書記,並明確為代縣長,只等3月份的人民代表大會一開,就可選為正式縣長。代表們對此多少有些不滿,但這是市委的決定,而何鐵夫也有一個妥善的安排,也就不好起鬨了,黨代會圓滿結束。

會議結束的當天晚上,剛上任縣委書記的鐘大鳴親自跑到武裝部招待所,找何鐵夫談工作。何鐵夫正在房裡看一份材料,見鍾書記駕到,忙起身敬煙倒茶。一邊說,鍾書記啊,我正要去拜訪您呢,您倒先來了。

何縣長我們誰跟誰呀。鍾大鳴說,如今羅書記要走了,全縣的擔子就完全落在你我兩個的肩上了。何鐵夫說,我凡事聽鍾書記您的安排,積極當好您的副手。鍾大鳴說,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是政府的一把手嘛,縣裡的工作,最難弄的還是政府這一塊。何鐵夫說,有您鍾書記給我撐腰,我的底氣就足了。鍾大鳴說,何縣長是能幹人,你的能力搞好政府工作,綽綽有餘。這也是全縣上下都公認了的,這次黨代會選舉常委,你的得票就最高嘛。

何鐵夫望一眼鍾大鳴,心想,今晚鐘大鳴到我這裡來,就是來把這句話說給我聽的?他說這句話的用意在哪裡呢?是想警告我不要以為得票多就自以為了不起,當不當書記不是以得票多少來定的,而要由上頭說了算?轉而又想,鍾大鳴還不是這類淺薄之徒,他一定還另有企圖吧。

何鐵夫的分析沒錯,兩人又閑聊了一會兒,鍾大鳴終於說了他真正想要說的。鍾大鳴說,何縣長你的擔子越發地重了,政府人手又少,你看是不是要增加個把助手?鍾大鳴說的當然是實情,自何鐵夫主持政府工作以來,政府一直空著一個副縣長的位置,何鐵夫同時做著兩個人的事,政府增加一個人手,很有必要。

何鐵夫於是說,過一個多月不是要開人代會了嗎?到時補選一個副縣長就得了。鍾大鳴說,為確保選舉順利,我意思現在就給你安排一個縣長助理,明確為副縣級,到時副縣級幹部當副縣長,代表們的工作好做些。

鍾大鳴這不是理由的理由,何鐵夫還不好反駁。卻不知他要安排什麼人。何鐵夫只得附和道,鍾書記考慮得真周到。鍾大鳴說,只要你支持,我想就這麼定了。何鐵夫說,人選呢?鍾大鳴說,給政府安排人,我想還是由你這個縣長來定。何鐵夫不免暗想,鍾大鳴肯定早就有了人,只不過做個樣子給我看罷了。就說,人事安排是縣委的事,政府聽縣委的。鍾大鳴說,你就別推了,提個人選出來吧,你覺得工作最得力最合手的就提出來。

何鐵夫自然就想起一個人來,他就是龔衛民。但當初提龔衛民做財政局長時,鍾大鳴都極力反對,如今若提他的名做縣長助理,人代會再選副縣長,鍾大鳴卵睾子不要跳脫?何況此時的鐘大鳴已不是彼時的鐘大鳴,已是通化第一人,是得罪不起的。何鐵夫也就懶得開口,隨他鐘大鳴定誰。鍾大鳴又說,何縣長你提吧,我盡量滿足政府的要求。何鐵夫說,還是鍾書記你提吧,我心裡好像還沒有合適的人選。

鍾大鳴就做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兩個圈子。最後鍾大鳴在屋中間站住了,用手在額頭上敲了敲,試探著說,你看你手下的龔衛民怎麼樣?

這一下,何鐵夫就有些犯傻了。他的想象力再豐富,也想不到龔衛民這三個字會從鍾大鳴的嘴巴里冒出來。

下達龔衛民做縣長助理的文件,第三個星期就到了何鐵夫手裡。當然龔衛民財政局長的職還未免,仍由他兼任。照理,一向為何鐵夫所賞識的龔衛民得到提拔,而且又是給自己做助理,他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可何鐵夫就是高興不起來。也許是龔衛民偏偏是鍾大鳴提的人選,這是一個星期以來,何鐵夫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的事。

正因如此,當龔衛民跑到政府來向何鐵夫報到時,他顯得有些冷淡,有種愛理不理的味道。一向在何鐵夫面前特別隨便的龔衛民變得局促起來,在他辦公室坐了不到兩分鐘,就借口還要回財政局處理點事,起身出了門。

看著龔衛民的身影從窗前晃過,何鐵夫就似乎隱約意識到了什麼。

吳鳳來突然被檢察院所屬的反貪局弄了去。聽說反貪局已經掌握了吳鳳來貪污巨款的確鑿證據。

通化造紙廠是個副縣級架子,吳鳳來是副縣級幹部,以往政法機關要辦這個級別幹部案子的時候,政法委書記先要跟常委通個氣。可對吳鳳來,他們卻來了個先斬後奏。這讓何鐵夫很氣憤,在常委會上發了一通火。

這天晚上的常委會本來是要研究春節后的人民代表大會事宜的,不想何鐵夫一進會議室就把提包往桌上一甩,大聲吼道,真是無法無天,起碼的規矩都不要了,一個堂堂的縣級幹部,就這麼被弄了進去,常委連半點口風都沒聞到。其他的縣級幹部你們全部弄進去,我沒半點意見,我還少負責幾個人的工資,可吳鳳來是造紙廠的廠長,吳鳳來進去了,誰去繳這1多萬元的稅款!

何鐵夫說的是大實話,在坐的常委,包括政法委書記和分管政法的縣委副書記,都張著耳朵聽著,吱聲不得。何鐵夫也是特意說給他倆聽的。他喝口茶,好不容易才壓住自己的火氣,放低聲音說道,有人大概以為我跟吳鳳來是穿一條褲子的,我們同流合污,一路貨色,可哪個不知道,我為了催吳鳳來的款子,跟他斗過好多,我又何嘗不想換一個聽話的人去代替他?可通化縣找得出代替得了他的人么?春節很快就要到了,接著又要召開縣人民代表大會,上級財政的定額補貼款要下半年才調得出,其他的稅收又正逢淡季,以往每年這個時候都是靠造紙廠提前交了稅款,給我們發放工資,現在把吳鳳來弄了,廠里的紙銷不出去,銷出去的紙也要不回貨款,看你們拿什麼發放這兩三個月的工資。

說到這裡,何鐵夫還是沒法剎住,繼續道,也許有人以為就我關心人代會,因為要代表們給我投票,那麼今天就做個決定,人代會不要開了!如果說我想當這個鳥縣長,我***就是你們的孫子!

這天晚上的常委會基本上就是聽何鐵夫發脾氣,什麼事也沒研究成,1點剛到就草草收了場。事實上,如今辦什麼事情都與錢有關,吳鳳來被抓,造紙廠癱瘓,政府少了個主要財源,上級財政的補貼款按慣例都得下半年才可能撥下來,財政一時拿不出錢來,就是研究也沒用。

只是何鐵夫心裡清楚,脾氣他是發了,但錢的事還得他去解決,至少一二三月份的工資和人代會的開支要籌措攏來。他決定還是跟龔衛民商量一下,看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何鐵夫就打龔衛民的手機,手機沒開。打他家裡電話,電話老佔線。何鐵夫想,電話佔線,大概龔衛民在家,反正他家離武裝部也不遠,於是出了武裝部,朝龔衛民家裡走去。

龔衛民住在他老婆單位的工商銀行宿舍里,五分鐘不用就到了。從傳達室經過時,差點與低著頭往外匆匆而行的造紙廠銷售科游科長撞個滿懷。何鐵夫說,是游科長喲,這麼晚了你還在這裡?游科長說,我到龔——只說了半句,就把話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到供銷社彭主任家裡談點工作,談到這個時候。然後慌慌地出了傳達室。

望望隱入黑暗中的游科長的背影,何鐵夫心裡暗想,這游科長怎麼慌慌的?莫非他與吳鳳來的案子有關?

龔衛民果然在家。他驚喜地把何鐵夫迎進屋,親切地說,何縣長您好久沒上我家來了嘛。何鐵夫說,是呀,你忙我也忙,只顧忙去了。何況你也在政府任了職,天天見面,有事在辦公室里就商量了,想來也沒借口呀。龔衛民說,何縣長,我可是您一手栽培起來的,您這麼說,我可不好受。

何鐵夫不免在心裡說,是呀,我也感到不是怎麼好受。過去他倆走到一起,從來就沒客氣過,也不知從何時起,似乎就變了一種味道。

何鐵夫也沒去多想,只說,你的手機不開,電話又老佔線。龔衛民說,剛才我正在給童處長打電話呢,費了好多口舌,他才答應春節前給我們調度2萬。何鐵夫說,2萬發一個月的工資還差一大截呢。龔衛民說,今天我跟小段又去了一趟銀行,金庫里還有2多萬,如果把上年結餘的那幾十萬加在一起,一月份的工資可以保障了。何鐵夫說,二月份和三月份呢?二月底是春節,春節一過就進入三月,正是人大會召開的時候。龔衛民說,萬一沒別的法子,只好動用那筆國債轉貸資金了。

說到這裡,龔衛民便不吱聲了。何鐵夫說,國債轉貸資金誰敢動?這是用於水利建設的專項資金,是總理放下來的,文件規定什麼時候都不能挪作他用。龔衛民說,那春節前我倆去趟財政廳,向蔡廳長伸伸手,請他們春節前再給通化調度點資金過來。何鐵夫說,看來也只好走這條路了。省里只要有錢,也許是會調一點給我們的,反正我們有指標在他們手裡。

從龔衛民家裡出來已經十一點多了。還沒出傳達室,何鐵夫就碰上供銷社彭主任從小車上下來,正要往裡走。何鐵夫猛然想起剛才碰到的游科長,他不是說跟彭主任談工作嗎?彭主任這個時候才回來,他談什麼?這時彭主任也看見了何鐵夫,立即喊住正在掉頭的司機,要送何鐵夫回武裝部。

「才幾步路,我正想散散步呢。」何鐵夫說,「彭主任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彭主任說,到市裡開了兩天會,這才回來。哎,我去開會之前,可是向您縣太爺報告了的,您忘啦?何鐵夫這才記起,前天彭主任確實到政府辦當面跟他報告了的。就捶了捶自己的腦殼,說,你看我這記性哪去了。

縣城不是大都市,進入農曆十二月,機關里的人早忘了用公曆記日子,都掐著指頭,計算著還有多少天就該過年了。見了何鐵夫和龔衛民,只有一句話,要過年了,哪天發工資?鍾大鳴也對何鐵夫說,大年初十就報名開人代會,那幾個裸體工資還是想辦法發出去吧,大家也好過個像樣點的年,到時有情緒來開會。

是呀,一月份的工資勉強發了出去,可二三月份也就是過年的工資卻還沒有著落,何鐵夫和龔衛民自然比誰都急。沒法子,兩人只得在一起商量上財政廳拜年的事宜,巴望財政廳能在年前給點調度資金。何鐵夫說,除了給蔡廳長和童處長拜年,別人還考不考慮?龔衛民說,預算處那位具體經手撥款的阮科長,是不能忽略的。何鐵夫點點頭說,那倒也是的。龔衛民說,一人送兩條大中華和兩瓶茅台,怎麼樣?

何鐵夫想起上次吳鳳來給自己送凍雞的事,就說,一個人送一盒茶葉吧,就是市面上那種書本一樣大小的1元錢一盒的雲霧茶。龔衛民說,何縣長您這不是開玩笑吧?一盒茶葉也想要回調度資金。何鐵夫說,誰開玩笑了?

龔衛民突然明白過來,笑笑說,還是何市長這個主意好。

要講發,不離八,何鐵夫和龔衛民選的日子是農曆一十八。這個時候離過年還有十二天,財政廳願意給錢,年前還可以發到幹部職工手裡。當然頭兩天就給童處長打了電話的。童處長在電話里說,你們不要來,農曆十二月還沒到,財政廳宿舍區就裝了兩台監控攝像機,傳達室也配了保安,外來人員都得接受檢查。何鐵夫說,沒關係,我又不去給你送禮。

也是因為同學關係,童處長才不好推辭,說道,你們一定要來,不要自己進來,我去外面接你們。何鐵夫說,一切照你的指示辦。

聽童處長把今年財政廳說得這麼森嚴,何鐵夫乾脆連司機也不帶了,自己動手開車。中午就到了省城。兩人也不急著找人,白天見人不方便,於是去一個日場歌廳聽了一下午歌。聽完歌出來,已是黃昏,只見地上白皚皚鋪了一層不厚的雪。龔衛民說,這才像一個過年的樣子。何鐵夫說,是呀,就要過年了。

說著,何鐵夫不覺鼻頭就有些酸酸的,心想,如果不是作這個鳥官,這個時候也該和老婆孩子一起購年貨,考慮如何過年了。能夠理解的,說是為全縣幹部職工那幾個裸體工資奔波,不理解的,還說是我何鐵夫想巴結人大代表呢。這麼想著,何鐵夫捏著鼻子往地上一擤,竟然擤出一把血絲來,沾在雪地里,格外醒目。龔衛民見了說,何縣長,您這是怎麼?何鐵夫說,沒怎麼,可能有點心火。然後上車,打響馬達,朝財政廳開去。

快到財政廳了,何鐵夫把車子開進一個偏僻的巷口,然後下車,一邊向財政廳靠攏,一邊從提包里取出手機給童處長打電話。隔財政廳還有1米的地方,就見童處長從傳達室里走了出來。兩人加快步伐迎了過去。童處長說,要你們莫來硬要來,這樣的天氣不是受罪么?又說,攝像機就裝在大樓頂上,我們現在已經進入監控範圍。

經過傳達室的時候,保安自然又是一陣盤問,好在他們僅僅提了一個手提包,又是童處長領著,才順利過了關。到童處長家裡坐定后,見沒有外人,何鐵夫就從包里取出一包雲霧茶,遞給童處長,開門見山說,這次來就看望你和蔡廳長,還有那個具體負責撥款的阮科長,你和蔡廳長的茶葉是一樣的,阮科長的打五折,你覺得行吧?童處長說,你們這樣,是要讓我們犯錯誤不是?何鐵夫說,我們老同學了,你還不知道我的為人?龔衛民也在一旁說,您看我們司機都不帶,何縣長親自駕的車。童處長說,我已跟蔡廳長說好,爭取給你們調劑點資金出來,沒有特殊情況的話,下個星期就可到達通化。龔衛民說,還要我們來一趟么?

童處長想了想說,本來你是不用來了,但年底到了,我的應酬也多,弄不好會忘了你們的事,你來一下也好,還可守著處里把錢撥走。

從童處長那裡出來后,兩人先去了管撥款的阮科長的家裡,然後再上蔡廳長家。廳長夫人很熱情,趕忙用一次性的塑料杯子給兩人倒了熱茶。蔡廳長則說,離開通化后,還沒見過你們的,都好吧?兩人忙點頭說,好好好,托廳長的福嘛。蔡廳長說,是到省城來購年貨?何鐵夫說,年貨也購一點,主要是來看看廳長,您對通化這麼關懷,通化人民沒齒不忘啊。

說著,何鐵夫從包里拿出一包茶葉,放到茶几上。廳長仍是一臉的笑,說,這麼客氣幹什麼?坐在對面的廳長夫人臉色卻跌了一下,但她也是見多識廣之輩,立即又笑容可掬了。

從蔡廳長家出來后,何鐵夫把著方向盤要往賓館里開,龔衛民說,趕回市裡去吧,也就兩個小時的路,您也好久沒和嫂子團聚了。何鐵夫說,你這傢伙!心裡卻很受用,一踩油門,把車開出了小巷。

十一

晃眼又是一個星期。為了確保省里的資金及時到位,何鐵夫對龔衛民說,你還是上一趟財政廳吧,沒準那姓童的傢伙還真把我們的事給忘了呢。

龔衛民走後,何鐵夫天天給他打電話,問錢什麼時候到。開始龔衛民總說,別急,童處長答應了,過一天兩天就辦。過了兩天,何鐵夫又給龔衛民去電話,龔衛民說,童處長說好了,明天就給我簽字,你還耐心等一下。何鐵夫想打電話給童處長,知道人家年底忙,而且龔衛民正在找他,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可是又過去了兩天,還沒見資金撥下來,何鐵夫心裡罵了句,這龔衛民怎麼搞的,平時他辦事好像不是這個樣子嘛,這回到底怎麼了?只好又給他打電話。卻老撥不通。最後撥通了,沒講上兩句,又斷了。何鐵夫正急得跳腳,龔衛民把電話打了回來。他說,阮科長到鄉下去了,他每年都要提前給父母去拜年的,可能要去幾天。何鐵夫說,等他回來再撥款,途中至少得兩天,不是年三十了?錢怎麼到得了職工手裡?

龔衛民在那頭沉吟片刻,說,反正這個錢會撥下來的,是不是先借用一下那筆國債轉貸資金?何鐵夫說,這個錢誰敢動?動了上頭要派人來追查的。但想想,省里的錢反正落不了空,只好先拿那筆錢應一下急。何鐵夫便指示財政局段副局長調用那筆國債資金。段副局長提醒何鐵夫道,這是明令不能挪作他用的專項資金,龔縣長又不在家,而且他還是財政局局長,他不簽字,我不敢動。何鐵夫火了,吼道,還用你來給我宣講政策?龔縣長不在,何縣長在嘛,何縣長簽了字算不算數?

龔衛民是等縣裡的工資發完之後才回到通化的。他還是沒把資金撥回來。向何鐵夫彙報時,龔衛民說,等阮科長從鄉里回去,銀行已經關賬放假了,不過他答應,春節一過立即把款子撥下來。何鐵夫也懶得跟龔衛民理論,說,你們要過年,我也要過年。回了市裡。

春節放假三天,加上前後兩個連著的大禮拜,共有七天。何鐵夫是初七那天回到通化的。初十開人代會,他必須提前兩天把政府一些事情安排好,然後集中精力開好大會。這個會對他來說,的確意義不同一般。當然當不當這個縣長,他也並不是很在乎,可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將這個官做下去,又去做什麼呢?

同時何鐵夫還對違規撥走的那筆國債轉貸資金放心不下,得催龔衛民快點到省里去,將調度資金撥回來,好把窟窿補起來。所以一到通化,他就去了龔衛民家。龔家人說,龔衛民已經上了省城。這樣,何鐵夫才放了心。

可何鐵夫沒有想到,初八那天晚上,何鐵夫已經睡下好久,反貪局幾個人敲開了他的房門。說實話,何鐵夫知道他們遲早是會上他屋裡來的,卻沒想到會是這個時候。彼此都熟悉,平時是常見面的,所以他們對何鐵夫還算客氣。為頭的姓周,他是檢察院的副院長兼反貪局局長。周局長說,何縣長,我們是為吳鳳來的案子來的,根據他的招供,有件事想到你這裡來取證。

何鐵夫知道他所謂有件事指的是什麼,指指牆上的石英鐘說,你們看看這是什麼時候了?你們要取證,難道非得這個時候來取嗎?周局長說,對不起,何縣長,干我們這一行的,深夜兩三點找人是經常的事,這是我們的工作性質所決定的,還請你理解和原諒。何鐵夫說,你們說吧,到底是什麼天大的事?周局長說,何縣長,難道一定要我們先開口嗎?何鐵夫說,你們不開口,我怎麼知道你們指的什麼?周局長說,何縣長你是知道我們的政策的,你先開口和我們先開口,其性質和結果可不一樣。何鐵夫不耐煩了,大聲道,姓周的,你別神氣,我至少現在還是通化的代縣長。周局長說,你是不是代縣長,這與我們辦案沒多大的關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鐵夫一拍桌子,吼道,放你娘的狗屁,我犯了哪一條?

這周局長也沉得住氣,依然是不慍不火的樣子。他說,何縣長你回憶一下,吳鳳來是不是曾給過你錢?何鐵夫說,給過好多?你捐的是哪一次?周局長說,你硬是不肯說,我替你說,十萬元,我大概沒說錯吧?

你沒說錯。何鐵夫懶得跟他們繞圈子了,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存摺,往周局長面前一摔,說,你們看看,吳鳳來的錢都在這裡。周局長打開存摺,見裡面曾經存過十萬元人民幣,可那十萬元人民幣已經取走。周局長冷笑一聲,說,何縣長你當我們是三歲小孩?想用這個一分錢都沒有的存摺來哄我們?何鐵夫說,我麻煩你再往後面翻翻行嗎?

周局長就往後面翻了翻。他看到了存摺的內殼裡面用漿糊粘著一張事業性收費收據。收據蓋著通化一中財務科的紅印,上面寫著今收到通化造紙廠校慶捐款拾萬元整的字樣。

第二天,整個通化縣就傳開了何鐵夫被抄家收審的謠傳。傳得非常神,說吳鳳來為了讓何鐵夫減免他的稅款,一次就給了何鐵夫五十萬元的賄賂,何鐵夫拿著這筆錢,帶上政府辦的於小麗飛了雲南,又飛重慶,瀟洒快活如神仙。還說反貪局的人去抓何鐵夫時,他正和於小麗睡在床上,兩個人都一絲不掛的。又說何鐵夫給了於小麗不知好多好處,否則她怎麼會跟何鐵夫上床?

如此如此,不一而足。直到兩天後人代會如期召開,何鐵夫端端正正坐在了主席台上,這謠傳才不攻自破。

然而好運並沒因此而降臨何鐵夫,第三天就要開始選舉的時候,何鐵夫縣長候選人的資格被撤了下來。原因當然已不是收受吳鳳來的賄賂,而是何鐵夫動用國債轉貸資金的事,被人捅到了市紀委,市紀委當即下來查實,何鐵夫白紙黑字在國債轉貸資金的撥款單上籤著自己的大名。還是看在何鐵夫是為了發放工資,而沒有別的不可告人目的的份兒上,才免去了刑事責任,但他縣長候選人的資格那是非取消不可的。只好按程序,緊急召開人代會主席團會議討論,臨時確定縣長候選人。

討論來,討論去,剛從省里調資金回來的龔衛民被推舉為候選人。

十二

何鐵夫準備離開通化縣的頭一天,吳鳳來到武裝部來看望他。吳鳳來是何鐵夫縣長候選人資格被取消的第二天放出來的。何鐵夫把那個空白存摺和貼在存摺里的那張收據一併給了吳鳳來。

吳鳳來心裡很不好受,說,何縣長,這十萬元,我並不是有意要害您啊,是您使造紙廠起死回生,讓全廠的職工有碗飯吃的,可您卻從沒得到過我們的半點好處,我和全廠的職工都過意不去啊。而有些人沒給廠子辦過半件事,卻從我們那裡弄了不少的好處,我心裡服嗎?可我要說別人的事,說那些從我手裡拿走幾十萬上百萬的貪官,他們不聽,也不讓說,硬要我交代和您的問題!這十萬元錢儘管我早就知道您以紙廠的名義捐給了一中,但我在他們面前也不說半句,我讓他們自己來找你,讓他們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老吳你別說了,我了解你的好心。何鐵夫略有所思地說,我不明白的是,這十萬元錢你不說,他們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呢?吳鳳來說,這還用說,是那姓游的狗雜種說出來的。原來我還不知道,他跟鍾大鳴和龔衛民他們是一夥的。

提到龔衛民,何鐵夫想起了什麼,等吳鳳來走後,給童處長打了一個電話,問調度資金怎麼春節后才到縣裡?童處長有些奇怪,說,這是怎麼搞的?龔衛民到省里的第一天,手續就辦好了的,不信你還可以問問具體負責撥款的阮科長。何鐵夫說,阮科長年前不是回鄉下去了么?童處長說,哪有的事,春節前那麼忙,阮科長一直在處里上班,哪裡也沒去。

何鐵夫無言了。他突然覺得胸悶,氣促得不行,喉嚨也堵著,差點兒憋昏過去。最後一口惡血從口裡噴出來,染紅了地上的瓷板磚。

何鐵夫在通化縣人民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其實並沒什麼大問題,主要是心火過盛所致。也沒告訴家裡,這個星期是左舒青聞訊過來打的招呼。出院那天,左舒青還把何鐵夫接到家裡吃了一頓飯。左舒青說,鐵夫,你要離開通化了,以後上我家去的機會就不多了。

左舒青搬了新家,三室兩廳。左舒青告訴何鐵夫,這是一棟教授樓,也就是要有高級職稱的老師才住得進來。何鐵夫將左舒青收拾得乾淨明亮的屋子打量了一下,說,蠻好的,你幾時評了高級?左舒青說,我還沒評高級,這是校長照顧的,校長說我為學校做了貢獻,讓我提前搬進教授樓來。何鐵夫說,你做了什麼貢獻?左舒青說,你給了十萬元嘛。何鐵夫就笑了,說,這是造紙廠的錢,怎麼算到了我的頭上?

不一會兒,菜就上了桌。左舒青還拿來了一瓶紅葡萄酒,說,稍微喝點沒礙事的。端酒杯的時候,何鐵夫沒見左舒青的孩子上場,就問,孩子呢?

送到我媽那邊去了,今晚我們慢慢喝兩杯。左舒青把杯子舉起來,柔柔的目光拋向何鐵夫,說,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喝酒是學校組織的一次篝火晚會,當時我們喝的就是這樣的紅葡萄酒。何鐵夫說,記得記得,有些事情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它是人生的最大財富。

說著,兩人的杯子一碰,一杯酒就下了喉。何鐵夫就覺得奇怪,平時在外面喝了那麼多好酒,什麼茅台五糧液劍南春之類,常常喝,卻從沒覺得像今晚這酒這麼好喝。何鐵夫就有一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覺,心想,到通化來,什麼也沒得到,可卻找到左舒青,而且喝到了她的酒,我何鐵夫不也就足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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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體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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