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第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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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走投無路時臉皮會變厚。1991年11月19日下午,我給蔣大哥打電話就屬於臉皮厚。

現在回頭想想,其實我當時並不是走投無路。當時身上還有錢。不算多,但足可以給自己找一家旅店或買一張回程車票。但是,我還是感到自己走投無路。

走投無路有時就是一種感覺,而並不代表一種真實的處境。

我是來深圳出差的。準確地說是來深圳開會的。本來審稿會是在武漢開的。出版社就在武漢,再說從哪裡到武漢都近,在武漢開審稿會天經地義。但是,我想來深圳,所以,就鼓動南方新型建材廠的謝廠長為會議提供方便,並反覆講解了此舉對他們廠及他本人的意義。最後,謝廠長終於被我說動心了,表示願意出錢出力,這才最終促成了會議的南遷。

我這樣做不是想節省一趟路費,而是想得到一張"邊防證"。在當時,邊防證還絕對神聖,如果沒有邊防證,我進不了深圳,而辦理邊防證必須要經過單位保衛處,要不是因為開會,保衛處決不會給我行這個方便的。在設計院,保衛處的人平常沒有地位,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能顯示自己權力的機會,哪能輕易放過?所以,為了能順利地進入深圳,我策動了這次來深圳開會。

其實,說來深圳開會並不確切,確切地說是到東莞開會,因為謝廠長的南方新型建材廠並不是在深圳,而是在東莞。但是,會議結束后,有一項重要的活動,就是去深圳參觀"中國改革開放的窗口"。我鼓動會議在東莞召開最後之所以能成行,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深圳的魅力對大多數與會者起了作用,如果當時只安排在東莞開會,而不安排到深圳參觀,就不會得到那麼多人的一致響應了。

既然開完會之後要到深圳參觀,所以乾脆就說是到深圳開會。這就是人們習慣的"往大說"。

"往大說"是人的天性。比如我的工作單位冶金部馬鞍山鋼鐵設計研究院,明明是在安徽省馬鞍山市,但是為了"往大說",院里硬是多次向上打報告要求更名為"冶金部華東鋼鐵設計研究院",因為一旦改成"華東",就很容易讓人想起上海、南京、杭州這樣的大城市,而不會想到馬鞍山這樣的小地方。但是,往大說易,往大做難。事實上,直到目前,單位的名稱並沒有改變,況且,在我看來,即便名稱改變了也沒有多大實際意義。每次出差,照樣都是一大早出門,趕到南京買車票,然後晚上才能踏上真正旅途。說實話,如果我們設計院不是在馬鞍山,而真是在上海、南京、杭州這樣的大城市,我就不會一天到晚想著離開那裡了。

其實也不是我一個人想離開那裡。當時,我們那裡流傳著一個順口溜,說"一等公民漂洋過海,二等公民深圳珠海,三等公民等待安排"。於是,在單位年輕人當中似乎形成了這樣一種觀念:凡是有本事的不是出國就是去深圳,只有實在沒有本事的才留在原單位。年輕人當中哪個願意承認自己是"實在沒有本事"的?而出國畢竟不是一件容易事,所以,去深圳就成為當時我們單位年輕人的一種時尚。凡是思想有些激進的年輕人基本上都有這個想法。

我還不是思想最激進的。最激進的早已經來了。比如我的好朋友章一民。

章一民和我是中學同學。雖然不是一個班的,但我們都是學校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成員,而且都在樂隊,關係不錯。鬧地震那年,章一民家沒地方建防震棚,在我家防震棚里住了整整三個月。後來由於上山下鄉我們各奔東西,恢復高考後又天南地北求學一方。誰知四年後,居然又分配到同一個設計院,關係自然又進了一層。

章一民的下海是悄悄進行的,好像院里沒幾個人知道。我偷偷地幫他搞到機票,又用自行車替他推行李,送他上路。那情景既像電影《地道戰》里鬼子偷偷進村,又像電影《戴手銬的旅客》中送戰友。臨別時,章一民說:我在深圳等你。

我不知道章一民是不是自修過心理學,但這句話說得很到位,確實是我當時最最想聽的話。

那時候我也想過漂洋過海去當一等公民,於是在英語上狠下了點功夫。我發現學英語的過程,實際上也是了解英美文化的過程。當時《美國之音》向中國學習英語的年輕人灌輸的一個思想就是"美國是個大熔爐"。美國是不是一個大熔爐我不知道,但深圳肯定是個小熔爐,因為她首先就將章一民給熔了。我找到"在深圳等你"的章一民,他冷淡得讓我懷疑自己掉進了冰窟。竟然連頓飯都沒請我吃!當我提出要章一民為我先安排個住處時,把他嚇傻了,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還算是做事情比較心細的人,當初決定來深圳的時候,就沒有打算在章一民這一棵樹上弔死,我還留有退路。這個"退路"就是周正平。

我並不認識周正平。不過,我的同事鄭工認識。鄭工是我們院相對年輕的老同志,比我早十年進的設計院,但我們之間這十年是個斷層,所以,我們相距並不遙遠。鄭工脾氣不太好,並且他認為脾氣不好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所以經常以耿直而自我欣賞,但自我欣賞多了,別人就不怎麼欣賞,如此一來,鄭工在院里總體上說就表現為不得志。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再過兩年我就不幹了,去深圳,我有一個好朋友在深圳當大老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至少我就很有心,因為那時候我高度關注著有關深圳這邊的一切情況。

我開始與鄭工套近乎。鄭工以前曾搞過一個三相電弧爐改造項目。項目是搞成了,但並沒有引起院里的重視,這自然又引發鄭工大大地"耿直"一番。那時候我要靠稿費補貼家用,正好寫一篇關於鋼鐵行業節能方面的文章,於是就把他這個項目重點宣揚了一番。捧著散發著油墨香的《冶金節能》,鄭工的"耿直"發揮到了極點,大聲說:"這就叫牆裡開花牆外香!"

"耿直"夠了之後,才發現作者並不在牆外,也在牆裡。鄭工拉著我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鄭工說,周正平夫婦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由於家庭出身不好,海外關係複雜,"文革"中被整得夠嗆,連女朋友都差一點兒吹了。鄭工家庭出身好,又是班幹部,並且很講義氣,在周正平最困難的時候,給了他很大幫助與鼓勵。改革開放后,周正平的海外關係反而成了資本,現在由他舅舅投資,在深圳搞了一家鋼格板公司,周正平出任總經理,當老闆了。成為老闆的周正平沒有忘記鄭工,多次寫信或打電話邀請鄭工來深圳共謀發展。鄭工一直沒去,不是不想去,也不是故意"翹",他對我說了真心話:等混上高級職稱就去。

我等不及高級職稱了,我願意去。耿直的人往往也確實很義氣,鄭工拍了拍胸脯,說:別的人不敢說,但你老弟的事情我鄭某人包了。話雖然這麼說,為了萬無一失,我還是用自己擅長的方式作了必要的鋪墊。具體做法就是在《冶金參考》上趕發了一篇《鋼格板佔據工程材料新領域》的文章,一方面為周正平做一次免費的廣告宣傳,賣個人情給他,另一方面也避免他將來以我對鋼格板一竅不通來拒絕我。這時候,江蘇一個鄉鎮企業恰好孝敬給我一條紅塔山香煙,我立刻充當二傳手,借花獻佛,拿去孝敬鄭工。鄭工的老婆看著有人送來高級香煙,頓時覺得自己的丈夫在設計院出人頭地了,對他的態度也好了許多。帶著這個好心情,借著紅塔山的天高雲淡,鄭工認認真真地寫了三張紙,把我說得無可挑剔。有了這三張紙做尚方寶劍,再加上那篇文章做敲門磚,我有理由躊躇滿志。

離開章一民,我去見周正平。左手拿著"敲門磚",右手握住"尚方寶劍"。但不知是周正平怕"敲門磚"還是怕"尚方寶劍",反正他是嚇得不敢見我。我只好坐在小廳裡面等。一直等到下午兩點,原本斯文的我也拿出"耿直"的勁來,趁人不注意,直接闖進去。

周正平確實很忙,我闖進去時他正在做百忙之後的短暫睡眠。

"周總您好!"我說。

周正平醒了,馬上在大班椅子上坐直。

"馬鞍山鋼鐵設計研究院的鄭工讓我來看看您。"我繼續說,同時注意配上恭敬的表情。

"噢,好好。老鄭呀,鄭慶生。"

我很高興,周總果然記得鄭工,說明鄭工沒吹牛。

"這是鄭工讓我帶給你的信。"我雙手遞上那封信,並且又敬上一套宜興紫砂茶具,說這也是鄭工讓我帶給他的。

周正平對茶具似乎不感興趣,接過去,嘴裡說了聲謝謝,隨便擺在了一邊。

他對茶具是不是感興趣我無所謂,關鍵是對信,周正平對鄭工的信也不感興趣,連拆都沒拆就丟到了旁邊。我急了,說周總您還是看看信吧。我只能這麼說,我跟這個周正平初次見面,不能自己誇自己,在可能的情況下,由別人誇自己總好過自己誇自己。

周正平在我的催促下,勉強地掃了幾眼鄭工花了很大力氣寫的那封信,然後又把它丟在一邊,說以後再看吧。

"您最好現在看。"我雖然強忍著氣憤,但還是有點急了。

"為什麼?"周正平不解地問。

"因為這是一份關於我的推薦信。"

"推薦信?推薦什麼?"

"推薦我到您這裡工作呀。"我說。

"到我這來工作?誰說我這裡要人了?"

這下好了,既然是推薦信,那就更不用看了。

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幾乎就要發作了。心裡想,我這麼遠趕來,等了幾個小時,拿了你同學的推薦信,還自己搭上一份禮品,連杯水都沒喝,客氣話都沒說一句。

"這麼說是連考慮的餘地都沒有了?"我問。

"我這裡根本就不缺人。不但不缺人,我還要炒掉幾個人呢!"

"那好,"我說,"把紫砂茶具還給我,這不是鄭工給你的,是我買的。"

"好好,"他說,"拿去,趕緊拿走。"

我懷著悲憤的心情從周正平那裡出來。心裡想:章一民、周正平,你們等著!

但是,悲憤沒有用,賭狠也沒有用,眼下最要緊的是要找一個地方落腳,否則,就真要打道回府了。我顯然不甘心這麼快就打道回府。這麼快就打道回府,不等於承認自己確實是屬於"實在沒有本事"的那一類嗎?我想再搏一下,實在混不下去了,再考慮打道回府也不遲。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想到給蔣大哥打電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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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經理人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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