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
人喝了酒播種容易影響下一代,兔唇,吊眼,歪嘴,智障,失聰……諸如此類,比例翻番。但據說水牛是酒後精血特別旺,若想一次產下兩頭幼崽,必須要捨得幾桶老黃酒,是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意思。這一帶的農民把水牛視為生產力和家境殷實的象徵,一頭小牛的價值絕對超過一個小孩子。所以,都想方設法讓母牛創造產崽奇迹——要麼量多,要麼質高,其中給母牛喝上兩桶以上的老黃酒,是沿襲已久的做法,眾所周知,眾所公認。問題是,發了情的母牛喝上兩桶黃酒,常常騷勁十足,一反平時羞羞答答的常態,會半夜三更主動出擊,漫山遍野地去找公牛。畢竟有兩桶酒在肚子里作怪,牛神經麻痹,牛腿子失控,那個找法自然是莽撞的,不得要領的,像一隻無頭蒼蠅,經常在一個地方打轉轉,撞南牆。
連日來,一輛掛著軍用牌照的吉普車,在南岸的崇山峻岭里顛來簸去,穿梭往返,暈頭轉向,正如一隻喝了兩桶陳年老酒的母水牛,在迫不及待又不得章法地尋找公牛。
是李政在尋找黑室的培訓基地。
南岸的山遠遠望去,山蒼蒼,林莽莽,好像蠻原始的,這樣要去找一個單位也許是不會太難,至少比在城市裡找要容易。難就難在路多、單位多,一條條路去分辨,一家家單位去問詢,麻煩就大了。李政第一天進山時信心十足的,以為山裡只有一條路,用一天時間一定能夠解決問題。但是一天下來,他知道厲害了,那些山遠看是那個樣子,格局一般,陣仗不大,走進去則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大路小徑,石道土路,錯綜複雜,浩浩竹林間,森森樹叢里,谷地里,甚至山洞裡,私人別墅,農家村舍,公家單位,處處是人跡,是誘餌,是掩護。一天轉下來,人車困頓,精疲力竭,卻是一無所獲。
第二天依然如故。
第三天照樣無功而返。
第四天,李政著實累極了,歇了一天。這天中午,李政在單位食堂里遇到趙子剛,幾次衝動想找他重新打聽一下,討個口風。所謂「南岸的山上」,範圍太大了,他需要一個小的限制,比如在東邊還是西邊,在國道大路上,還是小徑深處。一個小小的提示,也許能給他天大的幫助。但趙子剛似乎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他的期待,有點躲著他,轉來轉去就是不往他身邊靠。這也算是個「提示」,使李政及時謹慎地想到:還是別莽撞為好,萬一讓他多心懷疑自己的身份,反而是因小失大。就這樣,南岸的山還是南岸的山,需要李政用耐心和時間去一片片探望、尋覓。
第五天是周末,李政早早起了床,草草吃了碗隔夜的菜泡飯,一如往常地從抽屜里拿出證件、介紹信和手槍、望遠鏡等用品,又帶了些乾糧和水一一放在皮包里,下了樓,便驅車出發了。
夜裡山上下過雨,山路泥濘得很,樹葉濕漉漉的,泥濘的山路上不時可看到野獸踩踏留下的足跡。時令已過中秋,正是各路野獸頻繁出動的時節,它們在為冬天儲備食糧忙碌。因為進山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中帶槍的也越來越多,現在這一帶山裡大的四足野獸是越來越少了,只剩下像野豬、獾這樣繁殖能力超強的傢伙。據說山裡原來是有老虎的,老虎喜歡在大路邊的岩石上拉屎,拉屎的時候都是倒著走的,以此來掩飾它們的行蹤:一則岩石上是留不下玫瑰足印;二則,倒著走拉屎,屎粒漸行漸小,容易給人造成錯覺。這就是老虎的心計,但實際上很容易被識破,因為當老虎從岩石往下跳時,往往會留下明顯的足跡——實為欲蓋彌彰。就這麼一點心計,還沒有一隻貓狡猾,難怪它們要頻頻被獵殺,現在山裡已根本尋不到老虎的蹤影,只剩下了它們的傳說。幾天下來,李政最常見到的動物是野兔、山雞,倉皇的野兔不時從車輪下冒死逃竄,受驚的山雞扑打著笨拙的翅膀嘩啦啦從車頂掠過,時常落下幾片羽毛,像雪花一樣飄飄揚揚。落在車窗玻璃上,又隨風飄走。曾經有一隻傻東西,瞎了眼,一頭撞在前窗玻璃上,當場昏厥過去,成了李政進山唯一的獵物。
沒有明確的方位,只有跟著路走。換言之,只要是沒有走過的路,都是方位,都是該走的路。今天李政闖入的這條路,在兩脈山嶺之間,一個狹長的山谷,有一條山澗小溪,路就在小溪之上。因為夜裡才下過雨,小溪里水流潺潺,但水卻不是想象的那麼清澈,而是渾濁的,像洪水。這也是因為剛下過雨的緣故,雨水沖刷了泥土,泥沙俱下導致的。這說明兩邊的山不是石頭,而是有土層。從毛竹良好的長勢看,這個土層還很厚。這些毛竹的頭——竹梢,一列向山下傾斜低垂,使山谷顯得更加狹窄,車行其中。不免感到擁擠、壓抑、逼仄。然而,李政卻喜歡這種感覺,他想象黑室的培訓基地應該就在這種鬼地方,草萎萋,風颯颯,山高路險,荒無人煙。
一直往裡開,幾公里開過去,沒有見著一個人影,連一間破敗的茅草屋都沒有看見。這種情況在前幾天是從沒有碰到過的,同樣是南岸的山,今天卻好像換了一片天地,完全是一個深山老嶺的感覺,一個死人谷,了無人跡。
這難道是偶然的?李政認為不是偶然的,而是因為這裡面駐有一個秘密的有特權的單位。他們把這裡原來的居民都清走了。這麼想著,李政的心律不由得加快起來。但是山谷如此逼仄,一線天似的,一塊像樣的平地都沒有,怎麼造屋安人呢?對此李政也有解釋、自慰的餘地:也許前面會豁然開朗,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生活在地面上,他們把山體挖空了。像野獸一樣生活在山洞裡——山是他們的房屋,也是他們的防空洞。
山道彎彎,草長鳥飛。越往裡走,越是山深林密,荒僻冷寂,不時可以看到松鼠、野兔、刺蝟、鳥兒在路中央大搖大擺地嬉鬧、覓食,甚至見到車子開來都懶得理睬。這本是應該引起李政質疑的,因為這說明這些小東西還沒有見識過汽車,所以才不知畏懼,不聞不顧。但如果裡面有黑室的基地,怎麼可能沒有汽車出入呢?李政誤入歧途,卻執迷不悟,只因他太想找到黑室的基地,似乎有點利欲熏心,鬼迷心竅。
不用說。李政此行的收場是悲慘的,他開掉小半箱油,結果只看到一個廢棄已久的礦石場。就是說,這條路跟黑室包括其他什麼單位、組織都沒有關係,只跟多年前的某些人的發財夢有關。他們以為這裡可以淘到金(也許是銅,或者其他寶貝),跑來大興土木,開山劈路。從廢棄的樣子看,他們的發財夢並沒有實現,山挖開了,挖得四處襤褸不堪,卻都沒有深挖,感覺是還在尋找中,破爛的工棚全是臨時性的,沒有一間像樣的屋,一切似乎都在初創中草草收場了,留下的是一副猙獰一正如此刻的李政,他氣得鼻孔冒煙,指天而罵。
不用說,他懊惱死了!
二
當李政站在破爛的礦場前罵天罵地時,蒙面人一如既往地立在樹下噹噹當地敲鐘。
今天是周末,怎麼還上課?陳家鵠為此而懊惱。他正在給惠子寫信,他已經好久沒寫了。最近一段時間海塞斯在破譯特一號線的密碼,幾乎天天晚上都上山來跟他探討破譯情況,有時白天也來,陳家鵠的宿舍幾乎成了他半個辦公室,弄得他連給惠子寫信的時間都沒了。今天難得有空,不知那個神經病老師又要佔用他多少的時間。
扯淡!他對著教室方向嘀咕,你們以為破譯密碼是可以在課堂上教出來的,整天補課、補課,有這工夫,還不如學女媧補天。
這話其實也不對,他馬上想到,跟有些人是可以學到東西的,比如海塞斯和炎武次二,兩人在他心目中猶如獅子與國王,抑或蛇與陰險的女人。這些年,他一直試圖努力抹掉記憶中的炎武次二的影子,這個人給了他太多,水和火,榮和辱,安寧和危險,舞台和陷阱,都給他了,多得讓他盛不下,裝不了,成了累贅和負擔。所以,他要逃,要忘掉他,要砍斷他,要跟他的學問——秘密學問——密碼科學——刀兩斷。但事與願違,陸從駿的出現,又把他拉近了,幾年的努力在一夜間泡了湯。然後海塞斯的降臨,又拉得更近了。海塞斯是另一個炎武次二,公開的炎武次二。如今,兩個人像一前一後兩面鏡子,把他的前後左右,過去和未來,都照得雪亮。兩個人又像兩個獄卒,一個牽著他,一個押著他,令他無路可逃,別無選擇。這種情況下,他也下定決心,決定好好跟他們干一場。他知道,真要干破譯,他倆就是他的大金礦,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必須要去挖掘他們,開採他們。至於其他那些教員都是爛泥堆,沒名堂的,他真不想把時間交給他們。
但蒙面人敲了一道鍾,又開始敲第二道。陳家鵠知道他的德行,正盯著自己呢,如果他再不出門,他可能還會敲第三道,甚至是第四道鍾。這個人也是個神經病,愛多管閑事(可能還是個共黨分子)。想到他可能會再次敲鐘,陳家鵠神經質地起了身,丟下筆,悻悻地出了門。
當陳家鵠走進教室,驀地呆住了——教室已被臨時布置成一個體檢室。幾個穿白大褂的人都拉開架勢,各司其職,正有模有樣地在給林容容等人看的看、摸的摸、聽的聽,好一派認真負責的樣子。左立見他來了,發給他一張表格說:「往天都是海塞斯在考你們,今天輪到我來考你們了,所不同的是,海塞斯考的是你們的智力,我考的是你們的身體。」
「陳先生每天登山跑步,身體一定好得很。」一旁的老孫插嘴說,他是帶醫生們來的,這鬼地方沒人帶誰找得到。
「那不一定。」左立揚了揚一對鬥雞眼,跟老孫抬扛,「照你這麼說,那些登山、跑步的運動員身體就是鐵打的。其實你不知道,他們渾身都是病。生命在於不運動,你知道吧,為什麼烏龜、王八能活千年萬年,就是這個理。不動,從來不動。」
左立本來對陳家鵠是蠻有成見的,但是後來發現海塞斯和陸所長都那麼器重他,他的態度也變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多種花少栽刺,他可不想今後在長官身邊有個自己的刺頭。陳家鵠看得出,他說這些話明顯是在取悅自己,屬於熱情過度,他不能讓人家熱臉孔貼冷屁股,便笑道:「我不想活千年,所以每天運動。儘管我每天運動,儘管生命在於不運動,儘管我的身體不是鐵打的,但我想也不會是泥塑的。放心吧,左主任,除了偶爾感冒過,我的身體還從沒有出賣過我。」
左立嘿嘿一笑,不客氣地打擊他,「看你滿嘴大話,難道就不怕天妒你?要知道,謙受益,滿招損,做人要謙卑,別這麼自為以是,自以為是的人容易招是非。」
「你就別咒我了。」陳家鵠說。
「我身上沒有神性魔力,咒你也沒用。」
山上畢竟人少,整天呆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時間長了,大家都很隨便。林容容跟左立就更隨便了,兩人表面是上下級,暗地裡是同盟,說話沒輕沒重。這會兒,她剛測完血壓,一邊把袖子放下來,一邊走過來,笑著問左立:「左主任,如果他身體有問題,你會不要他嗎?」
左立拉下臉,「廢話,如果身體不行,就是天皇老子也不要。」
林容容笑道:「他可是你的掌上明珠哦,即使有點瑕疵也是寶哦。」
但是寶貝今天真的出事了,也不知是陳家鵠遭了天妒,還是左立的烏鴉嘴起了作用,年輕的小護士量過陳家鵠的血壓后竟然大驚失色,立刻把老主任喊到教室外,竊竊私語一番后,老主任回來親自上場,讓陳家鵠躺在桌子上,用聽診器反反覆復地聽他的心臟,聽了前胸聽後背,聽了心臟又號脈,號了脈又掐他手指頭、腳指頭。一番折騰后,最後確診陳家鵠有嚴重心臟病,建議立刻下山,住院檢查和治療。
晴天霹靂!
「不可能,我不可能有心臟病。」陳家鵠不信,當場跟醫生較起了勁,「我回國前才做過體檢,都是正常的。」
老主任問:「是不是你最近精神壓力太大了?」
陳家鵠說:「我有什麼精神壓力,我每天晚上都睡得香得很。再說,心臟病又不是什麼傳染病,說有就會有的,我做過多次體檢,從來就沒有醫生說過我心臟有問題。」
老主任和氣地笑道:「真是年輕啊,對自己的身體充滿信心。但是你說的話不叫人信服,以前沒有不等於現在沒有。人的身體不是生來就有病的,所以總有個第一次。這不,現在就有醫生說你有心臟病了。」
「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但我有感覺。」
「我懷疑你的感覺。」
「當然我也可能是誤診,但這個判斷不是由你來對我下,而是由另一個醫生和更高級的儀器。」
陳家鵠抗議的結果是讓醫生更加隆重地折騰了他一次。經過再次檢查,老主任吃了定心丸,便懶得跟陳家鵠再作口舌之爭,不客氣地在體檢報告上籤署了意見和他的大名:有嚴重心臟病,建議立刻下山住院複查。
左立開始深深地自責,為自己之前說的那些話。那純屬是戲言,心情好,想討個熱鬧。而且,之所以對陳家鵠這麼說(沒有對其他人說),就是看好陳家鴿的身體,沒想到一語成讖,成了烏鴉嘴。戲言成真了,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他給陸所長打去電話彙報情況,後者一聽情緒即刻變得惡劣,在電話上罵他:「你跟我說有個屁用,聽醫生的,快把他送下山來!」話筒的聲音之大,即使立在門外的陳家鵠都聽得一清二楚。
幾分鐘后,蒙面人看見陳家鵠上了老孫的吉普車,跟醫院的救護車一道下了山,不禁浮想聯翩。這是陳家鵠第一次下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真想上去攔住他,問問他下山去幹什麼。可他坐的是老孫的車,老孫是單位的大管家,自己的上司,又怎麼敢去問呢?只有胡思亂想。
李政從死人谷里轉出來,遠遠看見前方有一輛救護車和一輛吉普車正在往山下開去。有一會兒,他們的直線距離只有一公里遠,如果用望遠鏡看,李政應該會發現那輛吉普車的牌照是他熟悉的——是老孫的車,車裡還有一個他最最想念的人:陳家鵠。也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心情懊惱的原因吧,李政沒有停下車用望遠鏡看一看,他只是在想:它們是從哪裡出來的,那邊肯定有什麼單位。
山路還泥濘,車印比野獸的足跡明顯一百倍,就是天黑下來都看得見,看不見還摸得著。就這樣,很快,李政碾著剛才那兩輛車的輪胎印掉頭往另一個山谷里開去。好了,這下終於踏上了正途,培訓中心成了他足下的瓮中之鱉,跑不了啦。沒有一刻鐘,李政透過峽谷的一線天,便看見了前方一片參天的樹林和一面白色的圍牆,以及圍牆裡的幾隻屋頂。
培訓中心沒有緊臨大道,大門離大道約有三十米遠,所以專門從大道上支出了一條小路。李政沒有直奔培訓中心,車子開過岔路口繼續往前。但是開出幾十米遠后,他故意在低擋位上猛加一腳油門,車子轟的一聲熄了火。如果有人在圍牆裡觀察他,一定會以為是車子出故障了。李政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下了車,打開引擎蓋,假裝修理起來,一邊修理一邊用餘光觀察圍牆那邊的動靜。
蒙面人早就在觀察他,他已經養成習慣,只要外面有汽車聲音傳來,便從窗洞里向外張望,看看情況。他希望是陳家鵠又回來了,但不是。是一輛不認識的車。這會兒,他看見司機下了車,打開蓋子,鑽進車頭搗鼓起來,可以想見是車子拋錨了。如果車子是下山的,他也許會出來搭訕一下,見機行事(他做夢都想託人往山下捎去一個信)。但車子是上山的,他不感興趣。
李政修理了一會兒后,假裝修不好,打開車門,拎了皮包,慢吞吞地朝培訓中心大門走去,給人感覺是去求人幫助的。蒙面人聽到有人敲門,從門縫裡看到李政在使勁地擦拭手上的油污。
「什麼人,敲門幹什麼?」蒙面人在裡面問。
「對不起,打擾一下,我的車子壞了。」李政在外面答,一邊從包里摸證件準備示人。
嘩啦一聲,蒙面人打開大鐵門上的小鐵門,走出來兇巴巴地問:「你是哪個部門的?」
李政見了他渾身一顫,手裡的證件差點跌落在地上。他驚呆了,早在心裡想好的一大堆話,被猛然出現的這個人全都噎了回去,好像嚇壞了。其實他不是嚇壞了,而是太激動,因為天上星已將這個潛伏在黑室里的同志的「顯著特徵」告訴過他——高個子,面孔被燒壞,臉上可能蒙著黑套子,只看得見兩隻眼睛。
這樣的人在哪裡都不會有第二個!
蒙面人見李政傻了似的不回答,看他手上拿著證件,擅自拿過來翻看,一邊問:「問你話呢,你是啞巴啊,怎麼不說話?」李政驚醒過來,趕忙湊上去,小聲說:「我找你。」蒙面人白他一眼,哼一聲:「找我?你知道我是誰嗎?少跟我套近乎!」李政扭頭看看,見四周無人,便開始跟他對暗號:「徐州一戰,生靈塗炭,天若有情天亦老。」這下輪到蒙面人驚愕了,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反應過來,欣喜作答:「天圓地方,生死輪迴,龍之傳人永不滅。」
暗號對上,兩人自是大喜過望。
蒙面人姓許,名中鋒,字野生,兩年前經天上星介紹加入中共地下組織,組織代號為「徐州」。徐州曾在涪陵中學當過國語老師,他愛寫古體舊詩,擅長書法,是當地有名的先生。他性情豪放,樂善好施,每年到了年關時節,經常上街設點擺攤,免費為路人創作喜楹慶聯。那些年涪陵的百姓人家,門前幾乎都張貼著他的作品。兩年前,天上星去涪陵開展工作(發展同志),住在客棧,客棧的門前屋裡,廳堂走道,四處都掛著他的書法作品。一天,天上星閑來無事,在樓下過廳閑坐,順便評點掛滿四壁的書法,頗有微詞。不料徐州正好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又一腔怒火。一邊,忍了又忍,一邊,說了又說。終於,徐州忍不住上去跟他理論,話不投機半句多,結果理論不成,吵成一團,差點大打出手。不打不相識,兩人就這樣戲劇地相識,交成了朋友,後來又做了同志。抗戰爆發后,川籍名將饒國華師長在社會上廣納賢士,招募能人,徐州根據組織上的安排,棄筆從戎,報名參軍,奔赴前線,參加了鎮江、南京保衛戰。在江寧一戰中,他身負重傷,在半張臉被鬼子劈掉的情況下依然率殘部死守陣地,並親手殺死五個鬼子,由此立了大功,當了大英雄。也正是靠這個名頭,他才得以取得杜先生和陸所長的信任,被天上星安進了黑室。只是很遺憾,沒有進入到黑室總部,而是上了山——從此,與天上星失去了聯繫。
此時,他對組織上有千言萬語要說,但第一消息卻是令人沮喪的:就在半個小時前,陳家鵠下山了。就是說,李政和他幾乎是擦肩而過。
「他去哪裡了?」
「不知道。」
「他還回來嗎?」
「不知道。」
「他是怎麼走的?」
「今天來了幾個醫生給他們體檢,走的時候把他帶走了。」
「他身體不好嗎?」
「不知道。」
三
情況太複雜,連陳家鵠自己也搞不懂。
按說既然是身體有恙,自然該去醫院,但是下了山,很快,老孫和救護車分道揚鑣: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南轅北轍,背道而馳。也許是要帶我去另一家醫院,陳家鵠想,也許是心臟病專科醫院。但是去的地方,怎麼看都不像一家醫院。首先是地點不在市區,又是快出城的城鄉接合地帶,而且還是一個到處高牆深築、行人稀落的地方。誰跑這種鬼地方來看病?可能是一家療養院吧。陳家鵠又想。可等進了院門,陳家鵠又不得不否認了,門是厚重的大鐵門,不是雙開門,只有單門。開門的時候,需要保安使足氣力拉著,往一側的磚牆後面慢慢地縮進去。這時,幾十米開外的人都可以聽見鐵門下面的小輪子,在水泥地上碾出嘩啦啦刺耳的響聲,像一道通往地獄的窄門,黑門。進了門,可見院內四處立著傘形的瞭望塔,石砌的高大的圍牆上,還拉著粗糲的鐵絲網,看著令人不寒而粟。如果說這是醫院,陳家鴿想,一定是關瘋子的精神病院。不過,他認為這兒更像是一座監獄。
是的,這兒就是一座監獄。
就在半個月前,這兒還關押著一百二十七名政治犯,現在這些人正在趕往貴州息烽集中營的轉運途中。息烽集中營是軍統最大的秘密監獄,於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正式啟用,之前那些包括張學良、楊虎城、張露萍在內的要員、犯人分別被關押在重慶、涪陵、豐都等多個監獄里。這兒是關押女犯的地方,其後門和五號院的正門在同一條路上——止上路:一個門是五號,一個門是二十一號,相距不過百十米。
車子一直沿著圍牆開,開了不多遠,拐了一個彎,停在一棵麻柳樹下。樹蒼老,環抱不住,地上鋪滿了落葉和毛毛蟲一樣醜陋的柳綿條,顯得又臟又亂。老孫下了車,帶陳家鵠走進一個用水泥護欄合圍的長方形的院子。院內有一棟兩層高的石砌樓房,像碉堡一樣粗糙結實,但裝配得又很洋派,廊道的柱子是木包圓柱,柱子上有彩色壁燈,通往二樓的樓梯搭在戶外,扶手是鋥亮的不鏽鋼,屋檐鑲著一條紅色的琉璃瓦線,四隻角飛著四條四足青龍。院內有一套四人座的石桌石椅,撐著一頂嶄新的白色遮陽傘,這會兒石桌上擺著一壺茶,兩隻杯子,茶壺升騰著一縷縷熱氣,彷彿是迎賓接客的笑容。
這兒曾經是監獄的辦公樓,剛剛被裝飾粉刷過,地上地下通體煥然一新,顯得分外的整潔乾淨。但是不管怎麼樣,陳家鵠對這樓還是沒有一絲好感,他心裡有種盲目的恐懼。
一路上,陳家鵠已經多次問過老孫:去哪裡?這是哪裡?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凡此種種,老孫一律以微笑、客套之言敷衍搪塞:「對不起,陳先生,我只負責領路,無權回答你任何問題。」儘管這樣,進了院子,陳家鵠還是忍不住地明知故問: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你問他有什麼用,他今天是啞巴,哈哈哈。」
聲音宏亮,伴著開懷的笑聲。
陳家鶴聽出,這是陸所長的聲音,卻只見其聲,不見其人。
隨著又一陣爽朗的笑聲,陸所長從牆角的樓梯口冒出,並快步走來,後面跟著海塞斯。兩人依次上前與陳家鵠握手問好,不亦樂乎。看他們樂呵呵的樣子,陳家鵠已經猜到,自己的病一定是假的,是他們搞的鬼。這麼想著,陳家鵠一掃剛才的陰霾,心情變得開朗起來,對兩位直言不諱:「看來不是我的心臟有了病魔,而是你們的心裡懷了鬼胎。」
「聽見了沒有?」陸所長看著海塞斯說,「一下破掉了我們的密碼。」
「是你的密碼,跟我無關。」海塞斯笑道。
「哎,大教授,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太不講義氣了吧?」陸所長用手指頭點著海塞斯說,「這事怎麼說都是你起的頭,我不過是為你做嫁衣而已。非但討不到你的好,難道你還要栽我的贓?」
「本來就是這樣的嘛。」海塞斯聳聳肩,不乏假模假樣地申辯道,「你什麼時候跟我商量過?我一個小時前才知道你派醫生上山了,那時候——陳家鵠,你可能已經被查出心臟病了吧?」
陳家鵠點頭稱是,接著笑道:「我不關心你們誰是罪魁禍首,我關心的是你們判我這麼重的刑,目的是什麼,總不會是讓我回家去看我的父母吧?」是明知故問,也是別有用心。
海塞斯對他做了個鬼臉,笑說:「你回家想看的不是你父母吧,該是你的太太。我知道你對她日思夜想呢。」這話題可是陸所長不想提的,他連忙言歸正傳,「回家是不可能的,至少是目前……」
「什麼時候可能?」陳家鴿搶斷他的話。
「我不知道。」陸所長硬邦邦地說。
「我倒是知道的,」海塞斯笑道,「什麼時候咱們破譯了特一號線密碼,大功告成之日,我想就是你的回家之時。」
他是個局外人,體會不到陸所長的心情和難處,在敏感的問題上一點不避諱,令一旁的陸所長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知道陳家鵠還不領教授的情,對他說:「這個賭博我不玩,玩不起。你該比誰都清楚,密碼是世上最殘酷的命盤。無論是誰,哪怕你是幸運兒中的幸運兒,跟它賭博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海塞斯指著樓上的某扇窗戶,認真地說:「今天你不想玩也得玩了,呶,你看,那就是你的辦公室,都給你布置好了,資料我也給你都備了一份,上去看看吧。」
這簡直比說他有心臟病還叫人出其不意,陳家鵠清晰地聽到心裡發出咯噔一聲,腦子裡一片空白。他久久地愣著,怔怔地望著海塞斯,又看著陸所長。
「怎麼,沒想到吧?」所長問。
「我辦公室?」陳家鵠答非所問,「什麼意思?」
「就這意思,」陸所長乾脆地說,「你工作的地方。」
「什麼意思嘛。」陳家鵠終於回過神來,提高聲音,不滿地說,「你們能不能把話說明白點?你們做事怎麼老是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用詞不當!這是陸所長生平最痛恨的詞之一,猶如一個人臉上的疤,是忌諱人說的。他嚴厲地瞪著陳家鴿,訓斥道:「這叫鬼鬼祟祟嗎?這是干我們這行的特點,是紀律,是要求,不到說的時候絕對不能說。」說著,率先開步,往樓上走去,一邊說道,「現在我告訴你吧,你已經畢業了,今後這兒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這裡就是黑室?陳家鵠大為驚愕,忍不住左右四顧。在山上時,大家開口閉口都談論山下的黑室,沒想到黑室是這個樣子:監獄的樣子。今後我將在監獄里工作,陳家鵠想,死了都沒人知道。他像吃了個悶棍,滿臉戚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驚異在心裡暗暗涌動,似乎隨時都可能噴出嘴。但是幾次張嘴,卻是無聲無息——他啞了,因為不知從何說起。
還是聽陸所長來說吧:「準確地說,這裡不是黑室,卻是黑室的黑室。」陳家鵠追上去,一馬當先,攔住陸所長,回敬道:「你的話,我怎麼越昕越糊塗?你能不能尊重我一下,有什麼話都明明白白地講出來,我有大腦,能分析,別把我當小孩子來哄好不好?」
「哈哈哈,」陸所長剎住步子,嘲笑他道,「我發現你的沸點很低嘛。」抬頭看著他,皮笑肉不笑,「別衝動,衝動會降低你的智商的。其實很簡單,你現在還沒有資格進黑室,但我們又需要你,教授很需要你,他天天摸著黑上山去找你太浪費他時間了,也不安全,我們就臨時給你找了這個地方,請你大駕過來辦公。怎麼樣,現在你該不糊塗了?」
「可這兒是監獄。」
「以前是,今後不是了。今後這兒就是黑室的一部分。」
「我不喜歡在這種環境里工作。好像我是個犯人。」陳家鵠想起惠子的哥哥曾經就是這樣,把他關在一個地方,讓他破譯所謂的美軍密碼。
有些秘密是要終身爛在肚子里的,即使是對惠子,即使是在夢中,陳家鴿都不能吐露半點。海塞斯不愧是業內行家,幾個回合之後,就斷定陳家鵠以前一定干過破譯。
確實如此,陳家鵠曾在日本陸軍情報部第三課(一個破譯部門)學習、工作過四個多月——外界傳言他拒絕了日本軍方的邀請,其實這不是事實。實際情況是,時任陸軍情報部幹員的惠子哥哥,想在中國留學生中尋找一名破譯中國軍方密碼的人才,便帶著一部從張作霖部下手裡竊獲的中國密碼(傳言中被說成了是美國密碼),找到早稻田大學數學泰斗炎武次二先生。先生精通密碼數學,以這部密碼的結構和原理設計出了一道超難數學題,讓不知情的惠子帶到學校,在師,生中傳播。炎武次二聲稱他也解不了這道難題,以此激發包括陳家鵠在內的眾多中國留學生的好奇心,引誘大家都去參與答題,以便他們從中選拔。最後,只有陳家鵠一個人的答案得到了炎武次二的認可,惠子哥哥便以要破譯美軍密碼的名義,動員陳家鵠替陸軍情報部工作。
優厚的待遇打動了陳家鵠,他秘密接受了邀請。白天在學校正常上課,晚上參加由情報部第三課組織的破譯培訓班的學習,歷時三個月——這段經歷鮮為人知,因為白天他照常在學校。憑著哥哥的關係,惠子也參加了這次培訓,非正式的,有點旁聽生的意思——就在這期間,兩人產生了好感。通過學習證明,陳家鵠確有破譯才能(惠子沒有,哥哥只能給她機會,不能給她本事),學完后即被惠子哥哥帶走,關在一個地方正式接受了破譯任務。
這是一九三四年五月間的事。
從一九三三年起,活躍在東北各地的反日游擊組織逐漸向反日武裝統一戰線方向發展,零散的反日游擊隊相繼改編成東北人民革命軍、東北抗日同盟軍和東北反日聯合軍等多支有組織、有統一陣線指揮的正規部隊,反日武裝力量迅速壯大,給日滿統治造成了極大威脅。日軍開始了殘酷的打擊和鎮壓,但因對對手了解不足,信息嚴重匱乏,幾次進攻、掃蕩收效甚微,破譯密碼之事就被迅速提上了日程。起初,陳家鵠以為破譯的是美國外交密電,但隨著破譯工作的逐漸深入,他發現他負責破譯的竟是東北抗日同盟軍的密電。這是他的國格和骨氣無法容忍的,悲憤交加之下,他銷毀了所有破譯成果,私自出逃。日方找到他,軟硬兼施,試圖規勸、脅追他回去工作,他堅決不從,遂有後來的一系列是是非非,最終不得不被迫離開日本,遠走美國。
正是這段經歷,令陳家鵠非常反感陸所長給他安排的這個環境。它觸碰了他被污辱、愚弄、作踐的記憶,即使今天,他依然難平當年心頭之恨之痛,故而提出異議,強烈要求更改地方。但陸所長乾脆地拒絕了他:
「對不起,這沒有選擇餘地,只能在這裡。」
「也許我在你的眼裡就是個犯人吧。」陳家鵠揶揄道。幾年前,這句話他曾對惠子哥哥說過,想不到今天隻字不變地重用,甚至連說話的口氣和神情都是一樣的。他感到可笑又悲哀,人看來真是有命的,他想自己可能就是這個命,怎麼逃也逃不出密碼的漩渦。
陸所長沉下臉,警告他:「請你不要濫用我對你的尊重,我可以一定程度地容忍你恃才傲物的德行,但不是沒有底線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這是杜先生特別為你挑選的地方,你沒有嫌棄和改變的餘地,所以我奉勸你,與其像個怨婦一樣帶著情緒嗡嗡唧唧,不如正視現實,儘快喜歡上它吧。」頓了頓,又說,「如果你覺得這是犯人呆的地方,我可以再告訴你,你不是唯一的犯人,還有我,我就住在你樓下,你要有興趣不妨眼見為實。」
說著,帶陳家鵠先去看了他的房間。一對布藝沙發。一隻黑色茶几,一張課桌一樣大小的辦公桌,一張單人床,一隻床頭櫃,一盆花,似乎都才搬進來,沒有放到位,散置在屋中央,擠成一堆。辦公桌上擺著一部電話機,仔細看還沒有接上線。床上撂著鋪蓋,還沒有打開。最扎眼的是,鋪蓋團上斜躺著一支美式卡賓槍。房間的窗戶關著,光線灰暗,但槍顯然才擦過,散發出一身黑亮的暗光。
陳家鵠看見槍。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並繞著它走開了。陸所長卻有意走過去,拿起槍,問他會不會使槍。得到否定的答覆后,陸所長說:「這就是說,我是這槍唯一的主人。也可以說,我不但是你的鄰居,還是你的警衛。」
海塞斯有意要緩和兩人剛才對峙的情緒,這會兒看陸所長已經給陳家鵠一個台階下了,
便對陳家鵠道:「我得告訴你,請你下山是我的主意,但事情都是所長閣下落實的。不要以為這是件容易事,不容易的,驚動了很多人啊。所以,我個人很感謝他,我覺得你也該感謝他,因為這對你來說也是一件大好事,可以提前進入工作狀態。難道你喜歡呆在山上嗎?反正我是討厭透了,你看看,都把我害成什麼樣了。」
海塞斯脫掉鞋子,褪下襪子,亮出腳上好幾個水泡。
「你不是有專車嗎,怎麼還走得滿腳水泡?」
「車子壞了!」
四
是大前天晚上,海塞斯照例上山去跟陳家鵠探討特一號線密碼情況,下山時遇到大雨,汽車打滑,不慎磕破了油箱,拋錨在半路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好在那天帶了司機,司機把方向盤交給教授,自己則下車去推。在山上還能推得動。到了平緩的山腳下,怎麼都推不動了,司機要守著車,海塞斯只好一個人徒步回去。以為進了城會遇到人力車,結果見了鬼——因為在下雨,走了一路都沒看見一輛人力車,十幾公里山路加雨路,把海塞斯走得狼狽不堪!
不過,這也成了陳家鵠下山的契機。
回到單位,雖然已是凌晨三點鐘,但氣憤難忍的海塞斯還是把陸所長從床上拉了起來,跟他大吵一架。海塞斯把他受的罪都遷怒於所長沒有批准他的要求,讓陳家鵠下山。「我呼籲多少次了?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麼不放他下山,讓我整天往山上跑?」老話重提,海塞斯情緒非常大,出言不遜,「我覺得你根本不配坐在這個辦公室里,因為你不懂得尊重我。既然我不值得你尊重,你可以另請高明。」說罷氣呼呼地拂袖而去——袖管里甩出兩把水,剛才他站的地方也積著兩圈水。
一隻落湯雞啊!
陸所長不怕他生氣,就怕他受涼傷了身體,卧病不起,趕緊連夜叫人燒了兩鍋開水,安排教授洗了一個熱水澡,洗完澡又喝生薑紅糖水。如此禮賢下士,總算平息了海塞斯的情緒,事後證明也保全了他的身體,沒有生病。第二天,海塞斯中氣十足地向所長來致歉,順便又做起他的工作,要他放陳家鵠下山,措詞誠摯,態度懇切。
其實,陸所長又何嘗不想讓陳家鵠下山?問題出在杜先生身上,他是高處不勝寒,危情四伏的一方祭壇,把一個日鬼女婿送進黑室,無異於把他自己送進了唾沫的漩渦中。再說了,陳家鵠,一個初出茅廬之輩,只是在課堂上有些出類拔萃的表現,值得大首長去涉這個險嗎?事實上杜先生對陸所長已有明確批示,要讓陳家鵠進黑室,首先要摘掉他的「黑帽子」。就是說,要棒打鴛鴦,要拆散他們!
這談何容易。
當然,若有證據證明惠子是間諜倒也容易,但現在的狀況很不理想,跟蹤了那麼久,掌握了那麼多的情況,似乎越來越發現並證明,惠子是清白的。這方面的證據真的很多,比如說惠子在陳家鵠假宿舍前的昏迷。為什麼昏迷?因為她嚇壞了!如果她是薩根的同黨,陳家鵠死了她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嚇成了那個樣子?還有,後來她跟陳家鵠通電話的那一份激動,是演不出來的。就算她演技高,這些都是演出來的,那麼當惠子得知薩根在幫日本人做事後堅決不見他,又該作何解釋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她跟薩根不是一路人,她是清白的,她深深地愛著陳家鵠。
這就討厭了!
很討厭的啊!
現在陸所長心裡很明白,惠子必須得是日方間諜,不是也得讓她是,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安排老孫去見惠子,給她傳話,給薩根「平反」。他要給他們搭建一個自由交往的平台,交往得越多越好。一個頻頻跟薩根交往的女人,嚼嚼她是間諜的爛舌頭也就算是有一面之詞了。陸所長其實已經運籌帷幄,正在為惠子通往「間諜之路」積極地鋪路架橋,但時下畢竟才開始,路未暢,橋未通,需要假以時日才能完工。教授啊,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學會等待。這麼想著,陸所長還是好言規勸海塞斯別急。
可是接下來,海塞斯即興胡謅了一件事,讓陸所長激動不已。
海塞斯說什麼了?
海塞斯說:「所長閣下,也許我該告訴你一個事實,我這次給他單獨出了一道題,是我根據破譯的日軍第21師團的密碼置換出來的。也就是說,只要他解了題,就等於他破譯了敵21師團的密碼。你猜怎麼著了?他用了不到兩天時間!」
海塞斯說的不是事實——他根本沒有單獨給陳家鵠出過什麼題。但這說的又是事實,因為21師團密碼本來就是陳家鵠破譯的。換言之,海塞斯正是用這種方式既維護了自己不實的榮譽,又婉轉地道出了一個事實:陳家鵠破譯了敵21師團的密碼。為了突出弟子的了不起,海塞斯不惜放低自己:「我花了整整七天零三個小時才破譯了敵21師團的密碼,可這傢伙居然用了不到兩天,只是我的三分之一時間啊。這說明什麼?說明他的破譯能力和水平已在我之上。」
陸所長不覺聽呆了,忘記了插話。
海塞斯接著說:「我現在敢肯定地說,他以前一定從事過破譯工作,決不像你們說的僅僅是偶然碰過,而是專門研究過,學習過,專職從事過。」陸所長屏息靜氣地等著海塞斯繼續往下說。「我可以再告訴你,現在他在配合我破譯特一號線密碼,感覺非常好。我為什麼天天上山去,他不是美女,不是身體吸引了我,而是他的思想,他的大腦,他對日本文化的了解,他對日本密碼有著超凡人聖的敏感和知覺力。我每次跟他交流,神經都會受到刺激、衝擊,這是我在密碼界混跡多年碰到的第一個人,可能也是最後一個。我有預感,要不了多久他一定會敲開特一號線密碼的。」
海塞斯的話字字如珠璣般滾動在陸所長耳際,讓他似乎聽見了露珠閃光的聲音,聽見了風中花開的笑語,心裡止不住地掀起一陣陣欣喜和激動。可陸所長畢竟是陸從駿,見過世面的,干過大事的,面對鮮血可以不動容,面對驚濤可以不改色,他把欣喜和激動全都埋在心底,不想讓海塞斯掌控他。可聽說他有可能在近期破譯特一號線密碼,終於還是隱忍不住,兩眼綻放亮光,喜形於色:
「真的?」
「軍中無戲言。」海塞斯點頭笑道,「我們已經看見它的影子了,特一號線密碼。現在我要問你,難道你覺得還有必要讓他繼續留在山上?難道你不覺得杜先生聽了這個也會改變自己的想法?他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期待,把他留在山上是在浪費他的才華,也是在浪費我們的時間。時間就是生命,就是勝利,你我浪費得起,抗戰浪費得起嗎?」
「嗯,」陸所長坐不住地起了身,一邊踱著步說,「你說的這些很重要,正好我下午要去見杜先生,杜先生的反對也許是不能改變的,但我還是決定要犯他龍顏一諫!」
海塞斯露出微笑,向他友好地伸出手去,「這是一件你該做的事,杜先生的反對也許是可以改變的。」
陸所長暗自說道,你們美國人就是太天真,杜先生是不可改變的,要改變的只有我。陸所長心裡很明白,如果要在短時間內解決陳家鵠下山的問題,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製造天災人禍,讓惠子命歸西天。雖然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但陸從駿還是起了雞皮疙瘩。
當天下午兩點鐘,杜先生如期在辦公室接見了陸從駿,後者帶來了一份書面報告,主要彙報的是惠子的情況:討厭的情況。果然,杜先生一目十行地看了報告,對陸從駿拉下了臉,「就這事也值得你給我寫專題報告?我不認為這是個好消息,難道你認為是嗎?」
「我也認為不是。」陸從駿低眉低聲地說:
「就是說,我們都希望她是我們的敵人。」
「嗯。」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你把她說成是就得了。」
「這需要時間。」
「你急什麼,我沒有限制你時間。」
「可教授恨不得讓陳家鵠馬上下山來,現在我們偵控的敵台越來越多,需要破譯的密碼也越來越多,海塞斯根本忙不過來,關鍵是陳家鵠確實已經具備了實戰能力,留在山上是浪費了。」隨後陸從駿把海塞斯跟他說的情況如實向杜先生作了轉述,目的是要杜先生也要像他一樣激動起來,繼而緊迫起來,繼而心狠手辣起來。
果然,杜先生聽了確實很激動。
「真的?」杜先生兩眼放出異彩,一下年輕了十歲,「他有這麼神嗎?」
「真的是,海塞斯說他以前一定破譯過密碼,應該儘快讓他來參與實戰,可惜……」陸所長抬起頭看著杜先生說,「我真恨不得把他的那女人幹掉,好讓他立刻下山來上班。」
杜先生低下頭,思量片刻,說:「如果有證據證明她是間諜,幹掉她也在情理之中,但現在的情況……」遲疑一會兒,長舒一口氣,又顯出老態地說,「先看看再說吧,不明不白地幹掉她不見得是好,萬一走漏了風聲呢,那你就別指望她男人為你幹活了。」
「嗯,那我還是先想想其他辦法。」陸所長說。
「既然他有這麼神,我看可以先讓他下山來上班再說。」杜先生說。
「這……行嗎?」
「進黑室自然是不行的。」
「那去哪裡?」陸所長怔怔地望望他。
杜先生瞪他一眼,「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這有什麼難的,要知道,並不一定要進黑室才能為黑室工作。你可以隨便找個理由讓他下山來,給他悄悄找一個地方呆著為你工作,說白了,無非就是在黑室之外再設一個黑室而已嘛。」說著開心地笑笑,又說,「說來也巧,我剛好把你對門院子里的人都請走了,把他們弄去貴州了,院子空著,本來就準備要給你們用的。你們的業務要擴大,家屬問題也要解決。那麼點地盤怎麼夠?重新找地盤又太麻煩,所以我就盯上了對門的院子。我看以後啊,可以把對門搞成大家的生活區,吃啊住的都移到對門去,這邊就完全是工作區了,你看怎麼樣?」
「那當然好哦。」陸從駿高興得差點忘記了尊卑,聲音里透出一股十足的精氣神。
「別得意,還輪不到你得意。」杜先生揮了揮手,對他說,「我已經給你解決了陳家鵠下山的問題,你要給我解決他女人的問題,雖然不用急,但也不能拖久了,而且必須要神不知鬼不覺,不要留下一點點後患。動刀子不是上策,要治人於罪惡之中才是上策。」
「明白。」陸從駿起身一個立正,他知道接見已近尾聲,該告辭了。杜先生也站起來,吩咐道:「那就這樣,讓陳家鵠先在那裡呆著,上班!要給我絕對保密,對外面任何人都不要說起,內部也要盡量縮小知情者的範圍,僅限你和教授等少數人知道。」
「老孫瞞不了他的,」陸所長咧開嘴,笑道,「他要負責他的安全。」
「廢話!」杜先生親切地罵道,「我是說少數人,沒說就你們兩個人。」
談話這樣結束,是陸從駿來之前沒想到的,一個老大難的問題,到了杜先生這裡,只是隨手一舞,四兩撥千斤,輕易就化解了,圓滿了。他樂顛顛地回到五號院,把好消息告訴了海塞斯。兩個人心血來潮地當即帶了老孫去對門院子看,門鎖得死死的,也沒有擋住他們的興緻。老孫總是隨身帶著萬能鑰匙,陸所長親自動手,把它搗鼓開了。
這扇門是專門為陳家鵠開的,至少在眼下。
五
與樓下陸所長的房間相比,樓上陳家鵠的兩個房間——為寢室,二為辦公室——明顯要整潔多了,牆壁粉刷一新,窗明几淨,什物、擺件也豐富多了,且都已歸位。尤其是辦公室,桌子、椅子、電話、煙缸、收音機、書櫥、文件櫃以及休息的沙發、茶几,一應俱全,布置得妥妥帖帖。兩個屋角還擺了兩盆水竹,綠得清新,發亮,一派春意盎然的樣子一其實季節已至深秋了,外面的麻柳見風就要丟葉片了。從後窗望出去,一排水杉幾乎光禿禿的,只剩下樹冠還殘留著綠色。
桌上有一隻嶄新的深棕色硬殼皮箱,居然還上了鎖。鑰匙在海塞斯手上,他正欲打開皮箱,跟陳家鵠交代工作,陸所長上來攔住他,對他擺擺手,道:「你急什麼,還沒輪到你呢。」說著指了指一面牆,那牆上掛的青天白日旗和中山先生的畫像。海塞斯心領神會,說:「那我先出去一下。」陸所長幫他推開門,「給我三分鐘。」
海塞斯一走,陸所長將陳家鵠拉到那面牆壁前,指著牆上掛的青天白日旗和中山先生的畫像,要他朝著它們舉起右手。
「幹嗎?」陳家鵠不解地問。
「宣誓。」
「宣什麼誓?」
「凡是進黑室工作的人,都必須做效忠宣誓。」
「怎麼宣誓?」
「你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陸所長安排陳家鵠對著自己站好,吩咐他照他的樣子立正,舉起右手。陳家鵠遲疑地舉起右手,按照提示,握緊拳頭,挺胸收腹,腳跟併攏,立正,雙目正視前方。一切就緒,陸所長便開始領著陳家鵠莊嚴宣誓。
「我宣誓——」
「我宣誓——」
「從今天起,我生是黨國的人,死是黨國的魂——」
剛領了一句,陳家鵠就將手放了下來,說:「我不能做這個宣誓。」
陸所長驚異地瞪著他問:「什麼,你說什麼?」
「我不能做這個宣誓。」陳家鵠冷靜地重複道。
「為什麼?」
「我不是黨員,談何是黨國的人?」
「笑話,我的部下怎麼可能不是黨員,我現在就吸收你為黨員,宣誓就是入黨儀式。」
「你同意吸收我,還要我願意申請加入呢。」陳家鵠淡淡一笑,說,「我不申請你怎麼同意?」
陸所長立刻沉下臉,教訓他說:「這是個嚴肅的話題,你不要開玩笑。」
陳家鵠很認真地說:「我沒有開玩笑,這關涉到我的信仰問題。」
「你信仰什麼?」
「民主和自由。」
陸所長說:「我黨以三民主義為立黨之本,民主和自由正是我黨的一向追求。」
陳家鵠說:「恕我直言,以我對貴黨的了解,似乎有相當的距離。」
陸所長不悅地說:「那是因為當前局勢所迫,現在抗戰救國就是最大的民主和自由。」
對此,陳家鵠侃侃而談,說明這個問題他已經思量很久。「你說得不錯,外侮入侵,領導抗戰是所有執政者應盡的義務,今天貴黨如此,二百多年前的朱氏政權、六百多年前趙氏政權,都是如此。今天我站在這裡,跟貴黨可以有關,也可以無關,因為我是中國人。只要是中國人,都有責任來參加這場救亡國家和民族的戰鬥,這並不是貴黨獨有的責任。所以,自然也不能有這種規定,必須先入黨才能做事。」
陸所長皺著眉頭看著他,沉吟半響,方才友好又誠懇地說道:「你這麼說不是為難我嘛,要不這樣,你先宣個誓,入不入黨以後再說。」
陳家鵠非常堅決地搖了頭,「這怎麼行,這是宣誓,怎麼能作假?宣誓都作假,豈不是太荒唐了。」
「那你說怎麼辦?」陸所長不高興地責問道。
「要麼就免了,要麼就修改誓詞。」
陸所長冷冷地看著他,死死地盯著他,像在看一個天外來客。他過去曾吸收過很多人加入他的組織,曾很多次地領著別人宣過誓,可從來沒有一個人敢有如此大的膽子和如此古怪的想法,向他提出如此不著邊際的要求。他不禁又驚愕又憤慨,但同時他也明白,如果他不按陳家鵠的要求去修改誓詞,他是休想讓他低頭屈就的。這傢伙剛烈倔強的性格他早就領教過,想起來都讓他厭煩。有才的人都是刺頭!喝過洋墨水的人都是花花腸子!陸所長既惱又恨又煩地訓斥了他一頓,試圖壓迫他就範。但陳家鵠硬是不讓步,不給面子。他的老毛病又上來了,三軍可易帥,匹夫不可易志!最後在海塞斯的調解下,還是陸所長做出了讓步,破天荒地修改了誓詞。
老虎變貓。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一物降一物,碰到一個這麼認死理的人,只好自認倒霉。宣誓完后,陸所長為了體現他剛才失去的權威,嚴正的警告列了一條又一條:
「一,今後除了教授和我,任何人都不能上樓,誰擅自闖入以泄露國家機密論處!
二,你不能走出院子一步,任何情況下都不行!你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但必須服從警衛人員的管理。
三,這些資料都是絕密的,你只能在樓上看,不能帶下樓。
四,餐廳在樓下,你想吃什麼、不吃什麼,必須提前一天告訴警衛。
五,不要隨便打電話,你要打電話不能跟總機報你的名字,只能報你的號碼。你的號碼是三個零,你們破譯密碼不是要歸零嘛,我給你三個零,看你什麼時候能夠還我一堆零。」
喋喋不休的陸所長似乎還要喋喋不休地說下去,一旁的海塞斯早已聽得頭皮發緊,心煩意亂,對所長閣下更是頓生失敬,便惡作劇地打開了收音機,對所長說:「對不起,這會兒有檔新聞,我要聽一下。」陸所長知道他的鬼名堂,「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吧,我知道你討厭我說了這麼多,我這就走,行了吧?」
可怎麼走得了呢?
聽聽收音機里在說什麼。
說來也巧,海塞斯隨意打開的收音機里,正在播報武漢淪陷的消息!
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前一天晚上,國民政府最高統帥部下令放棄武漢,駐防武漢的所有部隊一律接到撤退命令:長江以南各軍撤至湘北及鄂西一帶,長江北岸的第二十三集團軍撤至荊陽門、宜城一帶,第三十二集團軍撤至襄陽、樊城、鍾祥一帶,第十一集團軍撤至隨縣、唐縣鎮、棗陽一帶布防。湯恩伯的第十三軍進入桐柏山,劉和鼎的第三十九軍進入大洪山擔任游擊。二十五日上午,日軍第六師團佐野支隊在飛機大炮的火力配合下,向漢口市郊之戴家山發起進攻,打響了攻佔武漢的最後一戰。
武漢會戰歷時四個多月,中國參戰部隊投入了一百三十三個師和十三個獨立加強團的大量兵力,在數千里長的戰線上,與日軍十二個師團進行頑強的殊死激戰,大小戰鬥計數百次之多,打死打傷日軍達十萬之上,使日軍的戰鬥力受到極大的消耗,以後再也無力進行大規模的戰略進攻。從此,抗日戰爭進入漫長的相持階段。
對陳家鵠來說,從這一天起,他的生命便擁有了自己難以抗拒又無法述說的秘密、神秘、希望、絕望、苦難、辛酸、痛楚、死亡、殘忍、羞辱……這一天是敵人的節日,卻是他種下不幸和災難的忌日。這一天,就像一道黑色的屏障,一道染血的魔咒,把他的過去和將來無情地隔開,至親的人紛紛死去;至愛的人生不如死,命賤如狗;至恨的人燦爛如陽,絢麗如虹……災難接踵而來,厄運死死地纏著他,他的每一個白天和夜晚無法回頭跌進一個黑暗、痿人的國度:比地獄還要黑,比魔界還要猙獰,比畜界還要可怖。他的命運不可抗拒地滑入了一輪嗜血的軌道:一台咬牙切齒的攪拌機把他的肉體和心靈當頑石攪,當爛泥拌,喀喀喀,骨斷肉開,喀喀喀,血肉模糊;喀喀喀,心血四濺,喀喀喀,天在抖,地在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