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路上,平郡王福彭一直惦念著這個一塵子。原來他生在康熙四十七年六月二十六日卯時,八字是:「戊子、已未、辛未、辛卯」,也是金命。聽一塵子說:「土多反惹頑濁之氣「,而八字中一半是土,豈非大壞特壞?因而耿耿於懷,私下囑咐方觀承,設法將一塵子接進京去,以便請他仔細推算。
於是方觀承便派了一個得力的護衛去辦此事;哪知回來複命,說是一塵子父子第二天便失蹤了。
「怎麼回呢?」
「確實不假」。那護衛說道:「我還打聽了,據說那天一塵子跟人說:他惹了殺身之禍,非連夜逃走不可。果然第二天一早,人就不見了,去向不明。」
方觀承大為詫異,細細思索,終於參透了其中的道理。四阿哥給一塵子的那把碎金子,稱為「瓜子金」,宮中每用來賞人。一塵子發覺受贈的是瓜子金,直到遇見異人了;唯恐惹禍,所以星夜遁走。其實四阿哥也想找一塵子,為的是想大大幫他一個忙;原來一塵子自道姓陳,在關外已經歷了四代,這使得他想起了一個人,順治年間的弘文院大學士陳之遴。
陳之遴原籍浙江海寧,明朝崇禎年間的進士,順治二年歸順清朝,由秘書院侍讀學士,一路扶搖直上,順治九年就入閣拜相了。那是漢人中有南北之爭,北派多明末魏忠賢得「閹黨」,慣於勾結太監在皇帝面前進讒。南派的領袖「二陳」——陳之遴以外,另一陳是江蘇溧陽人,名叫陳名夏,字百史,崇禎朝的狀元,入清后因為多爾袞的賞識,早就當到了大學士。及至多爾袞去世,便有個御史張煊嚴劾陳名夏任禮部尚書時,結黨行私;但張煊由於另案誣告坐實,陳名夏獲赦無事。
到的十一年,世居關外,早就從龍的大學士寧完我,上書參陳名夏說:「名夏屢蒙赦宥,尚復包藏禍心,嘗謂臣曰:『留髮復衣冠,天下即太平。』其情叵測。」又指責他的兒子居鄉暴惡,包庇姻親等等,「請敕大臣鞠實,法斷施行。」結果庭臣會審,其他各款罪名都無其事,只有「留髮福衣冠,天下即太平」這句話,確曾說過。這便成了想推翻大清、恢復明朝、大逆不道的罪名,刑部奏請「斬立決」,硃筆該「絞」,留他一個全屍,其子充軍。
陳名夏一死,陳之遴益感孤立,但他不能守明哲保身之戒,出語常有怨訕之意,順治皇帝頗為不悅。終於在順治十五年以賄結內監的罪名,抄家充軍到關外尚陽堡。他的兒子陳直方,是吳梅村的女婿,也隨父遣戍。陳之遴以後死在尚陽堡,家屬是否赦歸,不得而知。
然則既有二陳,又何以只想到一塵子可能是陳之遴的後裔呢?因為陳之遴精於子平之學,著過一部「命理約言」,共計四卷,包括「法四十八篇」、「賦二十篇」、「論四十八篇」及「新論二十四則」。四阿哥也看過這部「名著」,推斷一塵子家學淵源,是陳之遴的曾孫。為此,四阿哥特為照方觀承來商量,才知道一塵子已畏禍潛逃。四阿哥沒有料到由此結果,變成愛之適足以害之,心裡不免歉疚。不過,要查明陳之遴是否還有後裔在關外,方觀承認為這並不難,海寧陳家是大族,剛剛予告,尚待歸里的大學士陳元龍,就是陳之遴的族人,不妨向他打聽。
四阿哥先同意了,但隨後又變了主意,不願多事;因為關於四阿哥的生母,已有一種傳說,說他是海寧陳家的血胤,像傳說中的「狸貓換太子」,為雍親王府「調包」換入府中的—這當然是絕不可能的事,因為皇子皇孫的生母,以及接生的穩婆,在玉碟中都有記載,絕不可能有假冒的情形。而況當時的雍親王,雖然長次二子夭折,三阿哥弘時卻好好的活著,不須更從異姓抱一子來養。
那麼為什麼會有此傳說呢?原因是有一天為大臣寫懸挂在中堂的匾額,而陳元龍家的堂名叫做「愛日堂」,原有孝親之意,而出於御筆,便容易引起誤會,因誤傳誤,離奇的無可究詰。如果現在再向陳元龍家打挺陳之遴後裔的情形,必然又會引起無稽的猜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妙。
但四阿哥雖已丟開,平郡王福彭卻念念不忘一塵子;曹震曾幾次聽他談到,尤其是當年的四阿哥成了當今的皇帝以後,他曾說過一段頗有意味的話。「人苦於不自知。一塵子算他人的命,如此之准;不知道他為自己算過沒有?如果算過,何以不知命中有『貴人』,而且是真命天子?大好的一步運,自己錯過了,真替他可惜。」
看來一塵子的這步好運,快要到了。曹震這樣在想;第二天一大早,便去找到仲四,拉向一邊,低聲問到:「算命的一塵子在那裡設硯?」
仲四不懂什麼叫「設硯」?只說:「他住在倉神廟。」
「對,我就是要到他的地方。你跟我一起走,別讓人知道。」
看他神態詭秘,仲四不免好奇,「震二爺,」他問,「你找他算命?」
「不是。」曹震答說:「到了那裡你就知道了。」
倉神廟很大,一塵子獨佔一座小院落;雖是清晨,求教的人已經很不少了,有個年輕後生在挂號。見此光景,曹震倒有些躊躇了。「仲四哥」,他低聲說道:「你能不能像個法子,讓我跟一塵子單獨談一談?」
仲四想了一下說:「你請等一等,我去想法子,不知道行不行?」說完便既走了。不多片刻,仲四笑嘻嘻的走了來,當然是有了滿意的結果;仲四跟倉神廟的管事極熟,找到他跟一塵子去關說。一塵子一諾無詞,請曹震到他的「靜室」去面談。
所謂「靜室」,是孤單單的一座小樓,管事的領上樓去;說一聲:「道長,客人來了。」原來一塵子是道家裝束,不過仍舊帶著墨鏡,道士戴墨鏡,加上一部連鬢的大鬍子,形容古怪之中,透著些滑稽,曹震有些不相信,這樣一個人算命算得那麼准。
「尊姓是曹?」一塵子問。
「是的。」
「還有一位呢?」
「姓仲,鏢行買賣。」曹震答說:「是我的好朋友。」
「客官說要私下跟我談;令友在一起,不礙事嗎?」
「不礙事。」
「好,有何見教,請說吧!」
「是,」曹震咳嗽一聲,壓低了嗓子問道:「足下幾年前,算過一個子午卯酉的八字,總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
「足下知道這個八字是什麼人嗎?」
「知道。」
「知道又何以失之交臂?」
「客官看是失之交臂,我自己看是躲過一劫。」
「是一劫?」曹震問道:「足下知道不,第二天就另外有位貴人,專程來敦請,哪知足下已去如黃鶴了。」
「這是可想而知的,一定會有人來找我。」一塵子答說:「來找不能不去,去了不能不說;說了不能不讓人流傳,這一傳,我就在劫難逃了。」
「何以見得?」
「客官簡直是明知故問。」一塵子語氣怫然,「請問,傳入禁中,上達天聽,你倒想我犯的是什麼罪名?」
明知他已頗為不悅,曹震卻仍舊賠笑說道:「足下是在過於高明,還請指教,以開毛塞。「他接著又說:「我此來,就像水滸上所說得,又一場富貴,要送與足下。」
這幾句好話,消釋一塵子心中芥蒂,「多謝客觀好意。」說了這一句,他住口側耳,靜聽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問道:「小康,你上來幹什麼?「「掛了三十多號了——」小康一腳踏進來,不妨有人在,便把話停住了。
「你跟客人去說,我臨時身子不爽,今天不會客;請他們明天再勞駕。」一塵子又說:「打發了客人就回來,守著樓梯,別讓人闖上來。」小康答應著走了,一塵子便進一步向曹震請教家世,聽說是曹寅的侄孫,很高興得表示,應該算是世交,但卻未說先人交往的經過,曹震想打聽又不知如何措辭,只好聽他一個人說了。「小康走了,咱們言歸正傳。」一塵子說:「曹爺,你總知道雍正元年有一道不立儲得上諭吧?」
「是。」
「那麼你想,皇上不立儲,我竟算出來一位真命天子,豈不是替他立了儲了?就算皇上量大如海不追究;另外還有想登大寶的皇子,饒得了我嗎?」
「啊,啊!說的一點不錯,道士我太懵懂。」曹震緊接著又說:「不過,如今情形不同了,你所顧慮的事,都沒有了。」
「不見得。」一塵子使勁的搖著頭說。
曹震大吃一驚,愣了好一會才問出一句話:「莫非乾坤未定?」
「這話很難說。「一塵子答道:「後來我為這個八字細推過流年,只怕還有波折。曹爺,請勿見怪,我不能再多說了。」
「是,是,田紀不可泄露。」曹震略停了一下又說:「咱們也言歸正傳,有位貴人,我是說吧,就是當年來敦請你的一位王爺,仍舊想請你進京,以便好好兒請教。這位王爺是皇上的親信,當年陪皇上來過,你一聽他的聲音就知道的,他自然還要帶你去見皇上,足下,如有所求,無不可如願。」
「我只求保我一條老命。」一塵子說:「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命,不可妄求富貴,否則就是自速其死。說老實話,我命果然有這場富貴,不必等你曹爺送來,我早就命小犬進京去討這場富貴了。」然則為什麼不進京呢?一塵子說是京中的「貴格」太多,倘或又算出一個帝王之命來,又將如何?
曹震聽他這話,越發心生警惕。一塵子的話雖含蓄,但已是極強烈的暗示,可能另有親貴會起而奪取皇位,這個人是誰呢?莫非是廢太子理密親王胤仍的世子弘皙?轉念到此,他對平郡王的八字及流年,越發關心。因為福彭之得有今日,全靠與當今皇帝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與淵源之故,彼此休戚相關、禍福與共,如果「今上」的皇位不保,平郡王或許會的不測之禍,也未可知。於是他沉吟了一會說道:「足下不肯受邀進京的苦衷,我明白了;怕一進了京,會有許多王公來請你推命,應付不得法,會有殺身之禍。這一點關係不淺,我也不敢勉強了。不過,我是不是能拿一個八字來,請足下推算?」
一塵子想了一下答說:「承蒙曹爺抬愛,我也不便推辭。不過我聲明在先,這個八字能不能細批流年,殊未敢必;不能的話,請勿強人所難。」
「是,是,遵命。」
「那麼請說吧!」
平郡王福彭的八字,曹震是記得的,「戊子、已未、辛未、辛卯。」也是金命,但辛金與「今上」的庚金,有剛柔強弱的不同。
「康熙四十七年六月生,今年二十九歲?」
「是的。」
一塵子點點頭,仰靠在椅背上,落入沉思之中。好久,好久,方始開口。「這個八字也是好在時辰,『土重金埋』,時干辛金一『比』,可以『幫身』,很得力。時支卯木,有疏土之功。如果不是時辰好,危乎殆哉了。」
「是!」曹震答說:「這個八字,也有人說,根基很厚。足下看呢?」
「不錯,土為『印』;印者蔭也,祖上餘蔭極厚。不過蔭蔽過甚,好比『糖花』,經不得久。」
「糖花」又稱「堂花」。冬季在密閉的土窟中,用硫磺及沸湯熏蒸,是春天才開的花,非時早放,謂之「堂花」;但這種拔苗助長的手法,矯揉造作,花雖開了,卻不易經久。曹震心想,福彭十九歲那年,先帝奪其父之爵,讓他承襲;二十六歲入軍機,隨又授為定邊大將軍,是順治以來,八十餘年唯有如此早達的親藩,豈不就象非時早放的「唐花」?然則所謂「經不得久」,是壽數有限呢,還是爵位不能長久?這樣想著,忍不住問了出來;一塵子答說:「這要看大運跟流年。」
「那麼,能不能請足下費心?」
「現在不敢說,」一塵子答道:「要有小犬做幫手才知道。曹爺下午在來吧!」
「是,是。下午在來請教。」
「不過,曹爺我得重新聲明一次,倘或不能細批,請勿見怪。」
「不敢。」
曹震一上午惦念著這件事,吃過午飯,便與仲四趕到一塵子那裡,卻是失望了。
「曹爺,是在抱歉。」
「是——,」曹震不知道該怎麼說,囁嚅了好一會才問出來一句:「是有什麼關礙嗎?」
「中間有一番挫折,不過爵位可保。」
「這樣說,是壽數有限?」
「盛極而衰。」
「盛極而衰?」曹震玩味了一會,惴惴然地說:「目前可說極盛,莫非禍在眉睫?」
「眼前還有一段好景。」
「那麼,是哪一年呢?」
「曹爺自己去捉摸吧!我不能多說了。」
「君子問禍不問福,這個八字,關聯著好些人,還請指點迷津。」
一塵子欲言又止,最後這樣回答;「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
曹震還要再問,一塵子便支吾著不肯做答了。看著不可勉強,他向仲四使了個眼色,仲四將包袱解了開來,裡面是簇新耀眼的一錠「官寶」。
「這五是兩銀子,」曹震看著小康說:「請老弟收了。」
小康不作聲,要看他父親的意思;一塵子想了一下說:「賞得太多了一點兒。也罷,原是好八字,也值一個大元寶。」聽他這麼說,曹震略略放心了;原來江湖上有個規矩,看相算命,潤金多寡,常視人而異;要的多就表示所遇的是貴人福命。一塵子肯收這筆重酬,意味著福彭的八字,怎麼樣也不能說壞。但這是自我安慰的想法。福彭的流年中一定有很不利的事,所謂「一番挫折,爵位可保」,可見這個挫折,大到可以革爵的程度,不能說不嚴重,也就不能不關切了。
「震二爺,」仲四建議:「你回京以後,不妨跟芹二爺談談,他人聰明,又喜歡搞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也許能捉摸出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