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乾隆三年戊午,十月十二日,皇次子永璉薨於寧壽宮,年九歲。皇后及皇帝左右最親信的親藩重臣,諸如庄親王胤祿、平郡王福彭、鄂爾泰、納親、來保、海望等人,一直在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尤其是庄親王隱隱然又大禍臨頭之感。從十天前,宮中深夜招御醫,第二天傳出二阿哥永璉高燒不退、病勢兇險的消息以後,他就日夜懸起一顆心,幾次想問皇帝:萬一阿哥不治,該怎麼辦?終於都忍住了。到了二阿哥果真不治,已無忌諱,這句話非問不可。
在養心殿謁見皇帝時,總管太監早已奉旨,一切殿上行走的太監、宮女,盡皆遠避;這樣,裝親王說話更無需有所顧忌,率直陳奏:三年前曾經為黃帝向理親王弘皙作保,永璉如果夭逝,皇位就應讓位於弘皙。如今真的出了這樣的大不幸,弘皙一定會來問這件事,將何以為答?使得庄親王多少感到意外的是,皇帝雖有悲戚之容,但神態異常沉著,絲毫也看不出心中除了傷愛子之歿以外,還有什麼煩惱憂慮。
「我也不能馬上交位給他。祖宗付託的天下,我不能不謹慎。」
「是的。」庄親王答說:「當初原議,有一年的功夫,以便從容布署。」
「一點不錯。」皇帝的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了,「有一年的工夫,盡來得及從容布署了。」話中有弦外之音,但庄親王覺得這時候不必去細辨,萬一錯會了他的意思,反倒不好,只是問說:「弘皙來提這件事,臣如何答他?」
「不是有一年的工夫嗎?他不必急。」皇帝又說:「十六叔,你這個保人,要到一年以後才能起作用。」這一天,庄親王明白了,目前根本不必煩心,理親王弘皙如果來問,用「推」、「拖」二字訣足以應付了。
就在這時候,晚風過處,傳來哀哀切切的哭聲;皇帝嘆口氣說:「唉!皇后可憐,八年心血,付之東流。」永璉是皇后所出,幼年穎異,相貌又長得極其體面;由於先帝命名為「璉」,暗示有付以重器之意,所以皇后親自教導,從會說話時開始,便不妄語;從會走路時開始,便不妄行。這兩年越發穩重了,八九歲的孩子,便有龍行虎步的氣象。誰知一場瘟病,盡皆成空。
「十六叔,」皇帝從桌上拿起一張紙,「你看看,還有什麼我沒有想到的地方?」
庄親王接過來一看,是一道硃諭,分為兩大段;第一段說:「二阿哥永璉,乃皇后所生,朕之嫡子。為人聰明貴重,氣宇不凡,當日蒙我皇考,命名為永璉,隱然示以承宗器之意。朕御極以後,不即顯行冊立皇太子之禮者,蓋恐幼年志氣未定,恃貴驕矜;或左右諂媚逢迎,至於失德,甚且有窺伺動搖之者,是以於乾隆元年七月初二日,遵照皇考成式,親書密旨,招諸大臣面諭,收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之後,是永璉雖未行冊立之禮,朕已命為皇太子矣!「看到這裡,庄親王便知永璉將被追冊為皇太子;果然,第二段說:「今於本月十二日,偶患寒疾,遂致不起,朕心深為悲悼。朕為天下主,豈肯因幼殤而傷懷抱?但永璉系朕嫡子,已定建儲之計,與眾子不同,一切典禮著照皇太子儀注行。元年秘藏匾內之諭旨,著取出。將此曉喻天下臣民知之。」
庄親王看到最後一句,若有所悟。心想這件大事,關係極重,自己最好別多出主意,一切讓皇帝自己去決定,最是明哲保身之道。於是,他只這樣答說:「臣馬上咨送內閣『明發』,曉喻各省。」
皇帝點點頭,忽然問說:「李衛的病怎麼樣?」
「恐怕,恐怕要不起了。」
「如果不起,十六叔看,誰可以接他?」
庄親王想了一下答說:「直隸當務之急在河工,總以能挑得起這副擔子的人為主。」
「那,有誰呢?」
「皇帝,」庄親王不叫「皇上」,用尊長的稱呼為「皇帝」,而且也是坐在矮凳上回話,此時他舒一舒腿說:「皇帝也要用自己的人。」
這話撓著了癢處;李衛、鄂爾泰、張廷玉,都是先帝的股肱之臣,但已有尾大不掉之勢。黃帝想用自己的人取而代之,卻顧慮甚多;但眼前有更大的麻煩,心中原想用緩急可恃的自己人,所以庄親王的話,正中懷抱。當然,最使得他安慰的是,庄親王說到這話,毫無可疑的是以「自己人」自居。由此奧援,越發可以放手大幹了。不過,這只是他心裡的念頭,表面仍舊聲色不動;只問:「十六叔,你看孫嘉淦怎麼樣?」
孫嘉淦為人耿直,人緣不好,本不宜於做「疆臣之首」的直隸總督;但他卻是皇帝所一手培植的。既然建議他用私人,自然就不能提出異議了。
「孫嘉淦如果肯改一改他的脾氣,倒是皇帝的好幫手。」
「十六叔說的一點不錯。我會告訴他改。」皇帝又說:「李衛的摺子還沒有批,這會就批了吧!」
李衛是上了一個告病請解任的摺子,這個摺子其實也是一種以退為進的手法——大約一個月前,李衛參奏河道總督鑄造「挾詐欺公,貪殘虐民」,奉旨接任廷勘,李衛站了上風。哪知得意忘形,召見是在乾清宮外,與太監高談闊論;於是皇帝招總管太監面諭,指責奏事太監王常貴等人,不守規矩,「擅與李衛交談」,降旨「從重治罪」;小太監就不必交議了,個個重責四十板。打在人家股上,疼在李衛臉上,便上了個告病請解任的摺子;一直留中未發,這會兒要斷然處置了。
當下找出原因,硃筆親批;「准予解任調治,著孫嘉淦署理直隸。」這一批送了李衛的命,憂慮過度,竟至中風,請太醫急救無效,撒手西去。「遺折」送到宮中,皇帝不免歉然,不想一道硃批成了催命符,因而面諭優恤,下了一道上諭:「李衛才猷幹練,實心辦事,封疆累任,宣力多年,勇往直前,無所瞻顧,畿輔重地,正資料理;前聞患病沉重,准其解任調治,特遣太醫診治,頒賜醫藥,冀其痊可,今聞盍逝,深為悼惜,著侍衛往奠茶酒,柩槨啟程之日,除該省官員,照屬員之禮奠送外,其經過地方文武官員,在二十里以內著,具差人護送,照看出境。所有應得恤典,該部照例查奏。」
李衛是江蘇徐州人,靈柩由保定字陸路到達直魯交界的德州,改為水路,循運河南下。他的家屬很害怕,因為李衛以善捕盜受知於先帝,江湖上的仇家很多;雖然上諭中特別交待:「經過地方文武官員,在二十里以內著,俱差人護送,照看出境。」仍恐出事,因而一路上提心弔膽,日夜不安。
李衛在朝中也頗多怨家,但也結交了一些好朋友,方觀承就是其中之一;他長行南北,出關省親,曾得李衛資助。後來在公事上,因為接近鄂爾泰的關係,曾經有過誤會,但這兩年由於平郡王掌權,李衛復又修好,暗中結成很親密的朋友。所以當李衛病故,很想到保定親自弔唁,單以處理二阿哥的喪事,無法分身,心裡一直耿耿不安;這天聽到一個消息,更是徹夜不眠了。
這個消息來自鏢行,據說當年甘鳳池為李衛以延請至「總督」衙門,教授子弟武藝為名,騙到杭州,秘密處決以後,他的散步北方的徒子徒孫,表面聲色不動,私底下無時或忘報復師仇。可惜李衛防範嚴密,等了十年,未得下手機會。此時如果放過機會,等李衛的棺木到了徐州,入土為安,就永無報仇的機會了。為此,甘鳳池的一個再傳弟子,而且是綠營千總的龔得勝,在他的防區河南汝州,秘密召集同門,密謀下手,商定的辦法是,以重金羅致漕幫中善於潛水的好手,深夜在運河中擊沉裝載李衛靈柩的那條官船。
方觀承久歷江湖,知道這個辦法是可以行得通的;但漕幫規矩甚嚴,只要打聽到龔得勝是請了哪一個好手,就能從他的「前人」下手,約束他不得有此行動。這就要找曹震了,他現在是內務府的八品筆貼式—由泰陵陵工『保舉』上得來的官,而且也是內務府的紅員,管著好幾個差事,經常出差在外。不過這回很巧,他剛剛從關外看了幾處「皇莊」回京,一喚即到。
「李敏達,」敏達是李衛新得的謚號;方觀承說:「生前總算功在地方,現在人死還不能免禍。咱們得幫他一個忙才好。」
「是。你請吩咐,該怎麼幫?」
「我想請你跟仲四去打聽打聽。」
方觀承將他所聽到的消息,不便深問,也不便去問那家鏢行,是何字型大小。為的是怕打草驚蛇;像這種事,非只好不可輕易吐露。
「說的是。不過方先生,」曹震建議,「我倒有個釜底抽薪的辦法,何不悄悄行文河南巡撫,把那個龔得勝調走,甚至看管起來,蛇無頭而不行,不就沒事了嗎?」
「緩不濟急。」
既說「緩不濟急」,可知必得上緊去辦此事。曹震不再多說,辭了出來隨即轉往前門外大柵欄通遠鏢局—仲四去年新設的一處聯號;一問不巧,仲四剛動身回通州。「臨行交待的,明兒就回家。」通遠的管事紀胖子說:「震二爺如果有急事,我派人把他去追回來。」
「不必了。」曹振看一看暗雲密布,晚來雨雪的天氣,硬一硬頭皮說:「我自己去一趟吧.」於是由通遠派了兩名趟子手陪著,曹震帶著魏新,當天黃昏趕到了通州;身上已有薄薄一層雪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