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白麻子
第一節
早在我還讀初三時,白麻子就被學校解僱了。因為蘇鵬發覺了他與施喬紈之間的那種遊戲。是羊子的話讓蘇鵬知道這一點的。羊子被蘇鵬牽著要去油麻地鎮溜達時,一邊摳著鼻屎一邊說:「爸爸,白麻子和媽媽在鋪上打架,把媽媽按在他身子底下,直顛直喘的……」羊子向蘇鵬詳細地描述了「打架」的情景,最後高興地說:「打到後來,白麻子沒勁了,倒在了媽媽身邊。」羊子很得意,覺得媽媽是個贏家。蘇鵬牽著羊子的手,不再去油麻地鎮,而是在操場上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羊子的話問乾淨了。當天晚上,他就去了汪奇涵家,談話直到深夜。
蘇鵬已被提拔成縣教育局的―個很重要的幹部,並正日益成為縣教育局的紅人。汪奇涵自然要毫不客氣地解僱白麻子。但他找白麻子談話時,絕不提白麻子與施喬紈之間的事。蘇鵬向他交代了,這事要很結實地向外界瞞著。汪奇涵的理由只是:白麻子經常將學校里的東西偷回家中。白麻子知道學校要解僱他,想賴著不走,又知道沒有可能,因此沒有鬧。但臨出門時,他大聲地叫著:「我知這是誰要我走的!」
第二天,白麻子坐上輪船,去了縣城,摸到教育局的大門,他站在那兒,一隻褲管卷到膝蓋下,一隻褲管卻蓋著腳面,捋起袖子,把衣服扎到肥大的褲腰裡,露出一根內褲的帶子,一副敗壞自己也敗壞別人的樣子,見了人就說:「我被油麻地中學開除了,是蘇鵬讓開除的,他說我跟他老婆日了,我沒有日!」他不大叫,更不咆哮,而是帶了嘲弄的口氣,像與―個知心朋友訴說一件事情那樣,甚至還笑嘻嘻的,一副無賴樣。
站累了,他就像―桶水從牆頭倒下,順牆根癱坐在地上。見了人,他擺擺手,依然說:「我被油麻地中學開除了,是蘇鵬讓開除的,他說我跟他老婆日了,我沒有日!」這些人,有樂意聽的,就駐足聽他說,甚至掉頭看―看前後有無讓他們留心的人,然後小聲問:「你到底有沒有日?」他一笑,笑得意味深長,「沒日。」有怕惹麻煩的,一聽,立即如一條白鰻滑進門裡。有幾個進門去時已聽了一遍,到了辦公室里,屁股還沒將椅子坐熱,終於擋不住一股興趣,又重返大門,再聽他說。不―會兒,教育局大院里的人,就都變得賊頭賊腦的,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小聲嘰咕。
早有心腹之人將這個情況報告了蘇鵬。蘇鵬知道,這時他是不能出來與白麻子短兵相接的,就關上辦公室的門不見人,心中只希望白麻子早點走開。
可白麻子不走。說累了之後,他走到街對面的小飯館,買了一斤肉包子,用一張大報紙托著,又回到了教育局的大門口。他將包子放在水泥地上,兩腿交叉著坐在那兒,一邊吃包子,―邊還是向人重複那些話。吃飽了,坐著不舒服,他就爬起來,正對著大門口站著,雙手叉腰,其形象就成了一隻雙把扁茶壺。他大聲叫喊起來:「蘇鵬,我沒有日你老婆!」還用力往空中跳一跳。街上的行人紛紛停住,不一會兒,教育局門口就成了鬧市。
蘇鵬只好撥了―個電話給在公安局的老同學。不―會兒,就過來了一輛吉普車,跳下兩個公安來,扭住了白麻子。白麻子就往地上賴,並說:「我馬上就走還不行嗎?」兩個公安不聽,拖面袋一樣,將他拖上車,進車門那一會兒,他露出了白得讓女人都發臊的大白肚皮。
白麻子被關了兩天,並喝不到一口水。臨了,還挨了一皮帶,叫他放老實點,快點滾回鄉下去。放出來時,他又從教育局的大門口走了一下,看前後無人,朝傳達室的老頭說:「蘇鵬的老婆,我日了,她要我日,日不夠!」說完了,立即走掉了。
第二節
白麻子很無聊地在家中混了一些日子,花錢置辦了一套做鞋、修鞋的家什,搖身一變,成了鞋匠。每天上午九點鐘左右,他挑著擔子搖搖擺擺地走過來,然後把擔子擱在油麻地中學大路盡頭的大門口的校牌下,坐在馬紮上,專等著油麻地中學的學生過來補鞋。
那時,整個油麻地中學,大概只有杜高陽穿了雙皮鞋,其餘的全是布鞋。這布鞋很容易破,尤其是穿在我們腳上。往往新鞋上腳,踢它―個星期,鞋頭就露出腳趾來,像只窺探世界的小眼睛。再踏它―個星期,鞋底就會踏成―個洞。因此,油麻地中學的學生的日常生活里常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到鎮上的鞋匠鋪里補鞋,或打掌,或在鞋頭縫上一塊半圓的皮子。
白麻子把擔子擺到了校門口,我們的鞋壞了,就都來找他補,一是懶得再到鎮上去,二是白麻子曾為我們燒飯,不好意思不讓他賺錢。他知道學生沒多少錢,總比鎮上的鞋匠少要幾分,打―個掌兩毛,縫―塊皮―角五,有時只要一角。坐在他帶來的小凳上,晾著汗濕濕的腳,一邊與他說話,一邊欣賞著自己的腳趾頭,那時候,是個很舒服的時候。中午,白麻子不回家吃飯,由家裡人來送飯,因為中午這―陣兒正是我們的空閑時間,他會有不少生意。他就整日守在校門口,有尿了,就站起來,走到幾步遠外的小河邊上,掀起厚厚的人造革圍裙,將尿淅淅瀝瀝地尿到河中。
白麻子離開油麻地中學之後,羊子就常問施喬紈:「白麻子呢?」施喬紈就告訴他:「他走了。」「上哪兒了?」「回家了。」「為什麼回家了呢?」「學校不要他了。」「為什麼不要他了呢?」施喬納轉過身去,「他偷學校的東西。」羊子總坐在食堂的門檻上,用一雙胖手托著下巴,一副思念的樣子。
不久,羊子知道了白麻子就在學校的大門口,就沿著白楊夾道,搖搖擺擺地向白麻子那兒走。那時,我們都正在上課,四下里空無―人,就他―個小小人兒在陽光下走動。大門口的那個,像有了感應一般,從門柱那裡探出臉,一見是羊子,立即站起,也搖搖擺擺地朝羊子走來。兩人漸漸走近,羊子停住了,望著白麻子。白麻子就朝他招招手,「過來呀,羊子!」羊子就跑動起來,白麻子就張開雙臂蹲下,然後順勢將羊子抱住了。羊子又高興又有點驚慌地在白麻子懷裡亂動著。白麻子抱著羊子走向大門把羊子放到凳子上,讓他坐在那兒,然後去鎮上買來許多糖果讓他吃。羊子―邊吃,一邊高興地亂動著兩條腿,把腳丫子很凳子上拿,可是因為胖,老也拿不上來。如果這時有個拎菜籃的女人從這門口經過,就會說:「這一大一上兩個,長得一個模樣。」
羊子與白麻子在一塊兒,就會忘記一切:時間、家、施喬紈……彷彿這世界上,就只有他和白麻子兩個人。我們從鎮上回學校,路過校門時,對羊子說:「走,跟我們回家吧。」羊子就扭過身子,「不。」白麻子就會捏住羊子的鼻子,把他的鼻涕抹了,甩在地上,笑著對羊子說:「羊子喜歡待在我這兒玩,對嗎?」羊子就一邊往嘴裡填吃的,―邊望著我們點頭。
白麻子給他在路邊的桑樹上抓―只黃色的天牛,再到楊樹上捏一隻帶有白點的黑色天牛,用線拴了它們的脖子,放在―個擗下的樹枝上,讓羊子抓著玩。白麻子給他講故事,一個個又―個地講,像天老地荒時剩下來的―個老爺爺。白麻子教他說:「老雞帶小雞,走東又走西,老雞咕咕咕,小雞唧唧唧……」羊子很聰明,―會兒工夫就記住了。白麻子―邊釘鞋掌,一邊和羊子大聲地念:「老雞帶小雞……」白麻子教他反覆說:「木頭木頭墩子,禿子是我孫子;木頭木頭腦子,我是禿子老子。」羊子一反覆說,就准錯:「木頭木頭墩子,我是禿子孫子;木頭木頭腦子,禿子是我老子。」白麻子就仰靠在校牌上哈哈地笑,羊子也拍著小手「咯咯咯」地笑。
施喬紈不讓羊子找白麻子。
「不。」羊子說。
施喬紈就抓住羊子的一隻胳膊。
羊子蹲下屁股掙脫,「我不。」
施喬紈就在他屁股上摑了一巴掌。
羊子就「嗚嗚」哭起來。
施喬納就牽著羊子的手,將他拉回屋裡。羊子就不停地哭。
後來,施喬紈有事離開了,他又立即逃出來,沿著白楊夾道往白麻子那兒跑。見了白麻子就咧咧嘴,很可憐地哭起來,「我媽打我……」
白麻子用袖子給羊子擦去眼淚,「羊子別哭,我以後也打她。」
羊子就不哭了。
有時白麻子手頭活兒多走不開,而這時羊子又想吃點什麼,白麻子就掏出幾毛錢來,讓羊子自己去鎮上買。羊子一去就是好半天,因為鎮上―些促狹鬼把羊子留住了,給他東西吃,逗他說「打架」的情景。羊子覺得自己的話能引起那麼多人大笑,很得意,就眯了眯小眼說:「白麻子跟我媽媽在鋪上打架,直顛直喘的……」「直顛直喘的」五個字,就被許多人聽了去,記住,一邊笑―邊說「直顛直喘的」。羊子見他們都說「直顛直喘的」,一縮脖子笑了,再大聲說:「直顛直喘的」
施喬紈就開始耐心地說服羊子,讓他別去找白麻子。
羊了就問:「為什麼?」
施喬紈板下面孔,「就是不准你去!」
羊子就追著她問:「為什麼?為什麼?」
施喬紈一把將羊子推進屋裡,把門鎖上了。
羊子失去了自由,就在屋裡號啕大哭。施喬紈不答理他,走遠了。哭了―會兒,羊子不哭了,就大聲叫:「我要出去!我在去找白麻子!」叫了一陣兒,也不叫了,就爬到鋪上。那鋪支在後窗下。羊子就趴在窗台上,把腦袋從窗條之間擠出去朝外掙。
我和馬水清去廁所解小便,看是他,問:「羊子,你要幹什麼?」
「我要出去!我要去找白麻子!媽媽不讓我去!」羊子還是一個勁兒地往外掙,後來被卡在了窗條之間來去不得。
我和馬水清跑過去,用力將窗條向兩旁撐開,讓羊子鑽了出來。
羊子一落地,立即朝白麻子那兒跑。
白麻子聽了羊子的訴說,覺得羊子受了很大的委屈,對施喬紈很惱火,活兒也不幹了,將羊子騎到他的脖子上,往鎮上走去,「我給你買好吃的,買好多好多。」
我們在後面看見了,覺得前面的是―只小饅頭摞在一隻大饅頭上。
白麻子馱著羊子,沿著油麻地鎮的長街,一路走下去,路邊的小販以及行人,都轉過臉來看他們。
夾在羊子褲襠里的那張白麻子的臉,就綻開―臉笑容,問人們:「長得像不像我?」
眾人都說:「像!」第三節
施喬紈總要扮出貴人的樣子。在大庭廣眾之下,她很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惟恐有半點落俗。她矜持著,還微帶著幾分貴族的嬌氣。她從不說髒話,見教員們開玩笑有點庸俗時,她就會顯出很厭惡的神情,然後―臉冷漠地走開。她所做的,就是要讓自己與一般人分開,就像農人要把稻子和稗子分開―樣。
她不吃食堂,對人頭碰人頭在―盆子里用菜,更是反感。她自己用一隻小煤球爐燒飯,用很精緻的鍋碗瓢盆,很精緻的筷子與湯勺,吃很精緻的飯菜。用餐之前,必須洗手,絕不像那些教員滿手粉筆灰就去捉箸。吃起來,很文雅,不發聲響,她曾對―個吃飯愛發出吧唧聲的男教員公開表示不快。她每天洗衣服,洗手帕,洗得十分乾淨。晾曬時,她不會晾在那根供大家晾晒衣服的鐵條上,而是另拉了一根白塑料繩。那些衣服、手帕之類的東西――晾上去之後,還用木夾子――將它們夾住。她不去公共廁所。她有一隻小巧玲瓏猶如工藝品的馬桶。這馬桶是荸薺色的,擦得很亮,有兩隻金黃燦爛的銅箍。每天早上,她提著馬桶,就像提了一籃子花那樣,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去廁所倒馬桶。然後,走一條草徑,到荷塘邊去洗刷。荷塘邊的小樹丫丫上掛了一把刷子。那刷子為一截竹子做成,不知是哪位篾匠的手藝,篾刀劈成的竹絲,十分均勻,細如頭髮,卻又很有韌性。她用這把刷子去刷馬桶,加上池中的清水,「沙沙沙」,給油麻地中學的早晨添上了一種很迷人的妙音。她有許多動作,我至今記億猶新。
比如她去鎮上買鯽魚。她想知道那條魚到底有多大,是否還很有生命力,就不是像一般的鄉下人,―捋袖子將手伸進水中―把捉住那鯽魚,而是像一個小女孩在花叢里捏蝴蝶那樣,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那鯽魚背上的翅,將它拎出水中。那魚就在陽光下甩打,把水珠甩到她白凈的臉上和烏黑的發上,她就發―聲驚叫,將魚丟回水中。
在油麻地中學,她的位置很特殊。她雖是個會計,但似乎比任何人都高出一等。因為大家都知道她那個叫蘇鵬的丈夫在縣教育局工作。她在人面前,稱蘇鵬為「老蘇」,並且常常將「老蘇」掛在嘴上,彷彿「老蘇」才能足以表明她的身份,這時,她就像在一排平平常常的服裝之中,掛了―件貼了名牌商標的高檔服裝,立即有了傲視四周的理由與資本。他很願意人們提到「老蘇」。因為,老蘇除了在縣教育局任職外、,還長得一表人材,高高大大,發黑,長臉,大鬢角,眼神炯炯,還有―個白色人種的高挺雅緻的鼻樑,談吐不俗,舉止優雅。老蘇又是書香門第,他們家是遠近聞名的高貴人家。施喬紈在女人面前尤其有一種榮耀感。
然而,施喬紈卻與白麻子―起,編織著浪潮般的、爛醉如泥般的、失卻了時間與空間的故事。
有些身份和長相的男人們就含了遺憾地議論:「這個施喬紈,怎麼就看上了白麻子了呢?」
有些身份的女人就很蔑視,「丟人!」
有些長相的女人就想不明白,「天下有那麼多男人嘛!」
―般的村婦就採用很刺激的象徵,「中學里的那個施會計,太濫,是個大山芋簍子。」
白麻子覺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心裡感到很壓抑。他在城裡挨的一皮帶,不光是疼在肥肥的肉上,也疼在白嫩嫩的心上。
他有強烈的向人們訴說的慾望:我跟施喬紈有一手,確實有一手!想到此,他有一種勝利感。想到此,他的眼前就總有一個「老蘇」。他覺得,他不是在那裡跟施喬紈要死要活地做戲,而是在―下一下地往老蘇臉上扇耳光,一口一口地往老蘇臉上吐唾沫。他想一下,就興奮一下,快活一下。
這―天,他的脖子上騎著羊子,又走上了油麻地鎮的大街。
他的後腦勺在接受羊子的小雞的溫柔的摩擦。那個小東西涼絲絲的,使他心中很愜意。他並不說話,就這麼讓羊子用兩條腿夾住他短而粗的脖子往前走。那時沒有廣告,但這就是廣告,靜默的、移動的廣告。小饅頭大饅頭,小白碗大白碗,小白鴨大白鴨,小肉丸子大肉丸子……這小的老的,是不是一個樣?人們都有眼睛,瞧吧!
這藝術的、傑出的、無與倫比的廣告,移動著,就像是一座移動著的廣告牌。
走到最熱鬧的大橋頭,他被許多人包圍了,「白麻子,羊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白麻子在羊子的褲襠里吃力地轉動著腦袋。他仰望了一下羊子,重新將臉對著人們,「廢話!長著眼睛,不會看呀?」
「你吹牛X.人家施喬紈能瞧得上你!」
我從許一龍那裡理完髮正往學校走。白麻子一把拉住了我,「們們不信?不信問林冰。他親眼看見過的!」
我掙脫了他的手,嘻嘻笑著,倚到橋欄杆上。
白麻子在人群里有滋有味地講他的故事。
我突然看到了施喬紈的面孔。
施喬納用一排細白的牙齒咬住了嘴唇,一下子出現在白麻子的面前,未等他反應過來,她就猛的一巴掌,「啪」地扇在了他的臉上。
白麻子一下子愣住了。
羊子「哇哇」大哭。
施喬紈一把將羊子從白麻子的肩上拉下,像拖一條貪戀路邊事物的小狗一樣,將羊―路拖著往油麻地中學走去。
第四節
這年冬天,奇冷,彷彿要把生命、慾望等―切活著的東西都凍結住、凝固住一般。屋檐口掛著尺把長的冰凌,許多天也不化掉。過冬的蔬菜,皆蓋上了厚厚的稻草,揭開時,那綠被凝住了一般,鮮亮如蠟製品,手―碰,就可能斷成兩截。枯樹的高枝,幾隻如墨的黑鴉緊縮著身子,彷彿僵在了枝頭。河裡藍晶晶的冰,把許多來往船隻困在了橋下或碼頭上。―些船必須趕路,就有幾個強壯的漢子,用一把長臂的大榔頭,在船頭一下一下地敲擊冰塊,又有幾個叉開雙腿,把船左右搖擺,將船兩側的冰擠碎,一尺一尺地往前行駛。用水的碼頭上,總有―個被敲開的圓圓的冰洞,既映著藍天,也給水中的游魚帶來―個透氣的窗口。
那冰洞所顯出的冰的厚度,更把寒冷的感覺刻上人的心頭……
上課就變成―件痛苦不堪的事情。那雙腳過不―會兒就成了兩個冰砣。一下課,教室里就響起一片隆隆的跺腳聲,猶如萬馬奔騰,倒也氣勢磅礴。路上行人稀少,有幾個,也是縮頭縮腦的。天又下起雪來,無一絲風,那雪像棉花鋪里彈飛起來的棉絮,一團團,紛紛地往下飄,只一天―夜,就堵了人家的門,填了人家的池塘,壓垮了千根萬條的枯枝朽杈。
晚自修之後,回到宿舍,清冷難熬,心情也極端無聊,彷彿這寒冷把一切溫暖的思想、熱烈的情緒都凍僵了。幾個人坐在被窩裡打了―會兒撲克,肚子又餓起來。又冷又餓,根本沒有心思睡覺。馬水清說:「出去捉麻雀吧,回來炸了吃。」我們都同意。
我、馬水清、謝百三、姚三船,拿了兩把手電筒就出了宿舍。
我們在教室的廊下,在廁所的后檐下,在花園裡的灌木叢里,都抓住了一些麻雀。然後又去鎮上抓了十幾隻。姚三船說:「―人可以吃五隻,夠吃了。」
但在往回走的路上,謝百三卻驚叫起來:「不好啦!」
我們問他:「怎麼啦?」
謝百三說:「麻雀全飛了。」他舉起手中那個有漏洞的網兜。
馬水清罵道:「謝百三,你這個狗日的!」
我和姚三船也憤憤地罵道:「滾你螞的蛋!」
謝百三抖著網子,像抖著―個巨大的委屈,「也不能怪我,是這網兜漏……」
馬水清更大聲地罵:「謝百三,你這個狗日的!」
我和姚三船也大聲地罵:「滾你媽的蛋!」
謝百三仍然高舉著網兜。那網兜正罩著天上一輪明月。那明月照得網兜上的漏洞更大,彷彿連那顆大月亮都能漏掉。
我們撇下謝百三,―邊罵,―邊回到了宿舍。
謝百三沒有立即回來。大約過了四五十分鐘,他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在額上抹了―把汗(他的腦袋在冬日裡也能像蒸籠―樣冒著熱氣),「走,我們可以抓到更多的麻雀。」他轉身從門外抱起―張大網,舉起來給我們看,「我偷的,用完了再送回去。屋后的竹從里、樹林里,有的是麻雀。」
我們立即饒恕了他,並有一股更強烈的捕捉衝動,一躍而起,跑向宿舍後面的荒野。那裡有竹林,有樹林,每天傍晚,有成群結隊的麻雀飛到這裡過夜。當你搖動一根竹子,或搖動―棵小樹時,就聽見受了驚動的麻雀呼啦啦地飛。但它們並不飛遠,依然在竹林間或樹林間落下。因為這些小鬼頭都很清楚,人們是不能將它們怎麼樣的。
我們先走近竹林。然後拉開網子,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此時,我們彷彿看見了每根竹枝上都站了一溜胸脯肥肥的麻雀。我瞟了一眼馬水清、謝百三、姚三船,覺得他們的眼睛在這月光下都亮閃閃的,像殺人犯。我們已經走到了竹林邊,仰頭望去,真的能隱隱約約地看到那些麻雀。它們像一團墨又一團墨。馬水清輕輕喊了一聲:「一――二!」我們就將大網拋向空中。轉眼就見它落下來,網在這茫茫雪地的上空,很美。它罩在了竹林上,竹林里頓時響起了無數羽翅扇動起來的呼啦聲。緊接著,我們就聽到了麻雀的腦袋鑽進網眼之後發出的嘰嘰聲。我們把網子從竹梢頂上扯下來,然後平鋪在雪地上。網便像網了魚―樣,在雪地上動彈。我們用手電筒一照,看見了幾十隻麻雀。它們小小的琥珀色的眼睛,一閃一閃,很可愛地眨巴著。有好幾隻掙扎得太苦,張著嘴巴在喘氣。它們的翅膀在奮力扑打,把雪打出一小團一小團煙來。我們興奮得往屁股上摩擦雙手,然後,像摘成熟了的果實一樣,將它們從網上一一摘下來。這次,我們接受了教訓,抓住一隻,就―擰它的脖子。麻雀的脖子很細,很嫩,一擰,咯嗒一聲就斷了。擰斷它們的脖子之後,我們將它們一隻一隻扔在雪地上。
「夠吃了。」姚三船說。
但殺心一起就不可收。我們又穿過竹林往那邊的樹林走。馬上就要走出竹林時,我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冰天雪地的夜晚,我們會面對―個激情如火、浪漫如潮、日後每每想起都會動神經不禁打一個哆嗦的場面――雪地上,扭抱著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
「雪地上,扭抱著―對赤身裸體的男女」,就成了我們幾個在腦海里留下的一幅永恆的藏畫。
他們居然沒有聽到竹林里的動靜。天空藍如童話,月光亮如銀盤,雪,深盈一尺,閃閃發光。女人黑髮一蓬,灑落在雪地上。兩隻胳膊如翅張開,一雙白手,在雪地上抓下兩個深坑。那男人忽然猶如―個屠夫要殺死―一個牲口那樣扭打著她,並不時地向也扇著響亮的耳光。女人在他的身體下拚命扭動著,用手抓起雪,一把一把地向男人臉上潑去。
雪地上散亂地扔著衣服,―件粉色的短褲掛在―叢灌木的枝上。
我們抓著竹莖的手,慢慢地顫抖起來,然後―個個輕輕地向後退去,直到退出竹林,才敢大聲喘氣。
「是白麻子和施喬紈!」馬水清說。
我們都不吭聲,撿起地上的麻雀,趕緊往回走。
在房子的拐角處,我腿一軟,摔倒在雪地上。
馬水清用一種不正經的口吻問:「你――怎麼啦,」
我就從地上抓起兩把雪,朝他臉上又准又狠地砸去。這一砸,勾起了他們也想砸的慾望。那月光好得不能再好,那雪也好得不能再好。我們互相追逐著,把雪―把一把地砸著。那沒有捏緊的雪在空中揚開,像一片白霧。那捏緊了的雪球,飛過空中時,竟帶著一股銀光。馬水清摔倒了,我們一起撲過去,把雪―捧―捧地向他揚去,沒頭沒腦。我又跌倒了,他們三個又同樣撲過來,那狠巴巴的樣子,彷彿要將我埋在雪裡。馬水清在被追趕時,竟然從布包里掏出一隻又一隻死麻雀朝我砸來。我衝上去,奪了他的布袋,也掏出死麻雀來砸到他臉上。姚三船和謝百三就撿我們砸掉在地上的麻雀,也互相砸。後來,我們都累得癱坐在雪地上。從脖子里鑽進衣服裡面的雪,受了熱氣,化成水,身上涼絲絲的,但卻讓人心中感到很舒服。
雪野很亮,千樹萬樹,歷歷在目。冬夜很靜,靜得連遠處一隻黃鼠狼走邊雪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在我們面前的雪地上,是―只又―只麻雀。
第五節
蘇鵬又在星期六的傍晚回來了。
第二天,天氣很好,到處是行人。這將是油麻地鎮冬季里難得的熱鬧日子。吃完早飯,施喬納精心打扮了自己,也精心打扮了蘇鵬,然後將羊子交給幾個沒回家的女生帶著玩,讓蘇鵬與她一起到鎮上去。蘇鵬穿―件棕色人字呢大衣,戴―頂高級的貂皮帽子。那貂毛被風―吹,形成微微的波浪。他手戴一副黑色的皮手套,脖里圍一條白色的窄窄的羊毛圍巾,襯得本就十分瀟洒的蘇鵬更是萬分瀟洒了。施喬紈也是―身好打扮,脖上圍一條紅圍巾,大衣領立起來,臉就藏在了茸茸的毛領里,頭髮烏黑,夾了一枚很大的藍色發卡,臉被四周的白雪映襯得更加白凈。他二人緊緊相依,沿著白楊夾道往前走,招引得前後左右皆有人駐足凝望。他們走過來了――朝校門走過來。
校門口的牌子下,坐著形象寒磣的白麻子。他的腳下是尚未化去而又被踩得骯髒不堪的積雪。本就顯得很臃腫的白麻子,在這冬季里就顯得臃腫不堪了。他坐在歪斜的馬扎止,脖子太粗,所有的衣領都不能繫上,一片片東倒西歪。他的那雙手,經過冬季的咬噬與腐蝕,黑糊糊的。也不知是驢年馬月的棉帽子,破了幾處,露出棉絮來。那帽耳朵一隻似狗耳朵般立著,一隻又似豬耳朵般耷拉著,很像舞台上的小爐匠。
蘇施二人將近校門時,神態更加高貴而美好。他們很有分寸地說笑著,看也不看白麻子,就走過了校門。
白麻子抄著袖籠,將脖子縮在那些衣領之間。
無數的目光就在蘇施二人與白麻子之間掃來掃去,對比著。
比著比著,再看白麻子時,就含了嘲弄與鄙夷。
蘇施二人沿著鎮子的大街,繼續往前走,很似某個王國的皇室成員來到尋常百姓中間。
當蘇施二人走完一條街時,人們開始議論:「是哪個缺德的要糟蹋人家施會計?人家怎麼會看得上他白麻子?真是瞎嚼甜舌頭!」
「這白麻子是心裡想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瞧瞧人家這兩口兒,天造地設的―雙!」
「白麻子算個什麼東西?瞎吹牛!」
「跟人家男人比起來,白麻子連泡臭狗屎都算不上!」
…………
白麻子都聽見了。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挑起擔子回家了,一天沒再露面。晚上,他到鎮上小酒館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有人問他:「白麻子,吹大牛,你怎麼不去找施喬紈?」
白麻子一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我要熬一熬這娘們兒。」
有個也喝得醉醺醺的,一指白麻子,「不要說這種屁話。你說你沒本事睡人家施喬紈,也沒人笑話你。你本來就不配跟這樣貴重的女人睡覺。你能跟人家男人比嗎?你去喝施喬紈的洗腳水還差不多……」
白麻子一指那人的鼻子,「你他媽的還不要不信!」
「嘻嘻,吹大牛。快走吧,去喝洗腳水吧!」
「你他螞的才去喝她的洗腳水!」
白麻子與那個喝酒的,沒說到三句就戧了起來,後來居然動手打開了。好幾個人過來,好不容易才將他們拉開。白麻子出了酒館,在大街上一站,擺搖晃晃地望著天上的一輪月亮,「臭娘們兒」
從此,白麻子天―晚就上床,抱著自己的老婆睡覺。
春天,竟在―個早上就到了。還是那樣大的風,但柔軟了,溫和了。只幾天的時間,雪解冰消,大地像脫了―層硬殼,露吐生機勃勃的軀體來。低沉灰暗的天空,猶如碩大無比的氣球,現在注足了氣體,悠然地飄向遠遠的高處,世界―下子變得空闊了許多。季節的神奇,在這遠離都市的鄉野,格外分明地顯示出來。春天既是―種力量,又是―種激情。它能使凝固在冬季的世界轟隆隆地發動起來,狂放志來,焦躁不寧起來。
施喬紈清瘦了許多,眼窩隱隱地罩了黑影,嘴唇總干焦焦的。她總在室外走動,彷彿屋裡太悶人了。她與人說話,一副很投入的樣子,但別人總覺得她心不在焉。她的脾氣似乎變得很壞,常無緣無故打羊子。
有一天,陶卉她們在教室門前跳繩,她走過去看。夏蓮香說:「施會計,你也來跳吧!」她就不再像過去那樣矜持了,笑了笑,望著一下一下舞到空中的繩子,―下子沖了上去。
我們都擁到廊下來看。一看就知道,她從前跳繩是跳得很好的。她從這頭跳到那頭,突然一旋身子,又從那頭跳到這頭。她朝陶卉招招手,陶卉也跳進繩子里。她就抓住陶卉的手,兩人旋轉著,在繩子里做著一個又一個好看的花樣。
陶卉正跳著,被一個女生逗引笑了,「格格格」地笑起來,眼看堅持不住了,掙脫了施喬紈的手,一下跳了出來。
繩子里又只剩下她―個人了。她跳得又高又飄,腰肢、雙膝、肩頭、脖子等,無一處不見風韻。那繩子極長,由夏蓮香和另―個女生相隔五米左右揮舞著。施喬紈的漂亮跳躍,使她們傾倒,並興奮不已,於是把繩子越發揮舞得有力而均勻。只見那繩子在空中變成―道又―道金色的弧線,又往地面上有力地落去,發出―聲又―聲的摩擦音:沙、沙……
地上籠起談談的灰霧。施喬紈的頭髮跳散了,從空中往下落時,就如清涼的水中一團在漩渦里飄動的水草。她的臉紅潤起來,豐滿起來,眼睛也更有神采。她出汗了,一邊跳,一邊脫掉了毛衣,露出一件粉紅色的襯衫。她把毛衣拋到女生手上,更高地跳起來。高高隆起的胸脯,隨著跳躍的節奏,也很有節奏地顫動著。女生們就拍起巴掌,唱起跳繩歌。巴掌越拍越響,歌聲越唱越大,她也就越跳感覺越好。跳到後來,她進入了忘我境界,雙眼微閉,將臉朝青空仰著,彷彿要向空中升騰而去。不知跳了多久,她終於在大汗淋漓之中感到了疲乏。最後,她再也跳不起來了,用腳踩住了繩子,氣喘吁吁地笑著,向那個拿著她毛衣的女生要過了毛衣。
就在這天晚上,羊子哭哭啼啼地走出屋子,到處找媽媽,「媽媽,媽媽……」女生們就走出來,「羊子,你媽去哪兒啦?」
羊子搖搖頭,「我不知道。媽媽,媽媽……」女生們就牽著羊子的手,從辦公室找到教師宿舍,又從教師宿舍找到食堂,將學校的廁所都找了,就是找不到施喬紈。―個男生從鎮上回來,說:「我見到施會計了。她站在白麻子家屋后的巷子里,不知道在幹什麼。」幾個女生就牽了羊子往鎮上走,在大橋頭碰上了施喬紈。施喬紈拉過羊子,說:「我去小商店買塊香皂,你就哭!」
女生們回到教室,就議論:「她幹嗎要說去小商店買香皂呢?」
「小商店晚上也不開門呀!」
過不多久,我在許―龍的理髮店玩,―個正在許―龍剪刀下的鎮上人說:「你聽說了嗎?中學里的那個施喬紈,常把學校的東西往白麻子家偷,還花錢給白麻子的老婆和孩子―人買了―套好衣服。這事也就怪了,那樣―個施喬紈,憑什麼要奉承他白麻子呢?你說,該相信那些閑話呢,還是不相信那些閑話?」許一龍沆下一串口水來。他習慣性地用手背擦―擦嘴角,掉頭問我:「林冰,你相不相信?」我笑笑。許一龍小梳子指著我,「你肯定知道!」我說:「我不知道。」許―龍問:「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說:「真不知道。」許一龍說:「我不相信。哎,林冰,你懂這些事嗎?」我紅了臉。許―龍說:「不要臉紅。你告訴我,想不想老婆?」我直搖手,「去去去!」許一龍說:「我總有一天要對陶矮子說!」我說:「我走了。」許一龍一笑,「林冰,你肯定懂這些事了。」我走出門口,「什麼事我懂不懂的?」許一龍說:「白麻子和你們中學施喬紈做的事唄!」我說了聲「我不懂!」立即走掉了。
學校里真的不停在丟東西:米、油、黃豆……
我怎麼也不能將這些事連到施喬紈身上去。
白麻子在校門口釘鞋掌時,嘴裡咬了一根釘子,對人說:「我不信我治不了這臭娘們兒!」
大約是在一個月之後,一天晚上,我們正要脫衣服上床睡覺,謝百三跑回宿舍,說:「施喬紈與蘇鵬干仗!」
馬水清說:「謝百三,你聽牆根!」
謝百三說:「我沒有。我是在廁所里聽見的。」
馬水清用小鏡子照了照臉,說:「我去趟廁所。」
我跟著說:「我也去。」
馬水清沒去廁所,―彎腰,順著牆走到了施喬紈窗下的豆棵里。我看看四下無人,也跟了上去。
施喬紈在哭泣,「讓你去看醫生,你又咱失身份……」
蘇鵬不吭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十分惱火地叫道:「他是個燒飯的,是個伙夫!」
施喬紈「嗚嗚」地哭起來。我們還聽到了―件東西拋到地上去的聲音,大概是個枕頭,並聽到鋪板「咚咚」地響,大概是施喬紈躺在鋪上,在用腳后根擂鋪板。
謝百三在大聲叫:「林冰!馬水清!回來睡覺吧!不要聽牆根啦!」
我和馬水清跑回宿舍后,把謝百三狠狠罵了―頓。
這之後,蘇鵬就很少回來了。
第六節
不久,汪奇涵不出面,而讓―個新來的副校長出面,通知白麻子不要在校門口擺攤。白麻子問:「為什麼?」副校長說:「有礙觀瞻。」白麻子聽不太懂,但明白這話的意思,用鎚子在校牌上噹噹當地敲擊了幾下,「老子偏不走!」副校長上去細看那校牌,只見光滑的校牌上酪了七八個小坑,如同白麻子臉上的麻子一般。
他立即惱怒起來,回頭往學校走,叫了高三班幾個家在外地、身強力壯、生性如牛的學生來制服白麻子。他們幾個上來就叫:「快走快走!」白麻子依然坐在馬紮上。
他們就上來,輕輕一推,白麻子就倒在地上。他們又問:「走不走?不走,我們把你的東西扔到河裡!」其中―個嘴裡說著,就操起一把拔釘子的鐵鉗子,扔到水中,只聽見小河裡發出―聲清脆的水響,如―顆子彈打入水中。白麻子惱了,就要與學生打,學生高興,就―起上來奉陪,不―會兒就將白麻子收抬得躺在地上說:「好好好,我承認你們凶,我承認你們凶!」爬起來,收拾起丟得滿地的傢伙,挑起擔子走了。走了十多步,回過頭來望著油麻地中學,大聲說:「我他媽知道是誰讓我滾蛋的!」
白麻子覺得自己受了極大的侮辱。
白麻子的判斷自然是準確的。汪奇涵在城裡開會時,蘇鵬與他談起油麻地中學的校園環境來,就說:「油麻地中學那樣―個漂亮的校門,全縣獨―無二,你們讓―個臭鞋匠整天坐在那兒,又扔垃圾,又撒尿,就不怕糟蹋了你們一個好端揣的門面?」
白麻子就把鞋匠擔子擺到鎮上去。鎮上的鞋匠就覺得有人來搶食,聯合起來,把他攆到街尾上。那裡很少有生意。清冷與寂寞之中,他就越發地恨起來。
這年秋天,蘇鵬升任副局長(局長養病,他實際上就是一把手),並且終於可以將施喬紈以及羊子的農村戶口變為城市戶口了。過不了多少日子,施喬紈就將永遠地離開油麻地中學了。蘇鵬覺得他在油麻地鎮失去得太多太多了,就決意在即將與油麻地鎮一刀兩斷之前,用某―種壯舉,抖―抖自己的風采,從而―掃心頭之陰霾。他將汪奇涵叫到局裡,對他說:「油麻地中學的校園建設是園林化的建設,城裡公園也沒有它這樣的風景與情趣,我想在這裡開個現場會,讓全縣一千多所中小學的校長都來參觀學習。你回去之後,與地方上的領導去商辦―下,做好準備。具體的細節,你們再與教育局辦公室的同志商量。」汪奇涵心中十分高興。油麻地鎮的地方領導聞訊,也覺得臉上很有光彩,對汪奇涵說:「我們全力支持。你們好好準備,缺什麼我們給什麼。要豁出去!」
榮譽這東西就像在酒鬼面前放了一桶老酒,有擋不住的誘惑。油麻地鎮中學以及油麻地鎮,為著那個全縣的現場會,都忙碌起來了。油麻地中學的文藝宣傳隊再次集合起來排文藝節目,學生們停課打掃學校。家在附近的學生,每天從家中帶來各種各樣的工具。掃帚將各個角落都掃到了,抹布將該抹的地方都抹到了。路邊的雜草全都拔了,即便剩頭髮絲似的一根,汪奇涵也不答應。他還請了幾十個木匠來整修教室的門窗與桌凳,學校成了木工廠,整天「咣里咣當」地響。大門重新油刷,被白麻子砸出麻子的校牌摘下,扔進倉庫,重換了一塊。汪奇涵親自用他的「毛體」
書寫了校名。每一棵樹的樹榦,都刷了幾尺高的白灰,太陽一照,頓成藝術。每棵樹,每株花,都――地過手,絕不讓―片枯葉掛在上面。路邊的白楊落了灰塵,便用噴霧器洗刷―遍。
籃球網換了新的,南―個,北―個,紅白相間。這小小的―換,就把油麻地中學換得又添幾分精神和活力。
臨開現場會的前―天,再次調動上百把掃帚,將白楊夾道刷得像個花了三塊五毛錢的搓背費而被搓得顯出血印來的人浴者的背脊,呈現出―道道的掃帚印跡。鎮上的歡迎標語以及橫幅等,皆由文化站站長余佩璋負責,也在頭一天貼掛了出去。
油麻地鎮就如同在盛大的節日之中。晚上又開碰頭會。負責具體事務的說還差五百隻茶杯。地方領導說:「去供銷社倉庫里取。」有人提醒:萬一明天下雨怎麼辦?都是土路,上千人―踩,還不成沼澤地?地方領導說:「調來兩大船草,如果下雨,地上立即鋪草。」……真是把一切可能發生和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都想到了。總之,―個意思,強調又強調:這是全縣中小學校長來這裡開會,這些人的嘴一張是―張,一張頂十張,這現場會絕不能開砸了。
蘇鵬心中希望的就是這樣的精心與隆重。他要的就是場面,要的就是風光。他從前來油麻地中學,僅僅是作為油麻地中學的―位職工的家屬來的,是―種很平常的走動。而這―次,卻是借油麻地中學、油麻地鎮為舞台,演一出大戲。是誰在油麻地中學開現場會?是縣教育局,是蘇鵬。是誰講話作報告?蘇鵬。油麻地中學的領導、油麻地鎮地方上的領導,前呼後擁地陪同著的又是誰?蘇鵬。現場會一完,最多一個星期,他就將施喬紈、羊子、家,統統接走,一根筷子也不留,從此再不回首看一眼油麻地中學、油麻地鎮。他恨這裡。
汪奇涵也很樂意。是誰介紹經驗?汪奇涵。油麻地中學不是別人的油麻地中學,是他汪奇涵的油麻地中學。地方領導也很樂意。是油麻地中學――中學是油麻地的嘛。
冷眼旁觀的有―個:王儒安。這些天,他總拄著拐棍,久久地站在河邊那低矮的茅屋前,沉默地看著目瞄的―切。這花園般的校園,這幽靜典雅的所在,這大好的一幅傑作,是誰創造的?是我王儒安,絕不是別人!
還有―個咽唾沫和吐唾沫的:白麻子。夜深人靜,他走到大街上,把―張寫有「熱烈歡迎縣教育局領導蒞臨指導」的標語―把抓了下來,踩在腳下,「狗日的,你是在顯威風給我看呢!」
想想自己被學校解僱了,想想那一皮帶,想想被―群小雜種從校門口轟開,想想「狗日的」一副瞧不起人的傲骨,一股刻骨銘心的卑賤感和仇恨就將他的心狠狠地咬噬著。想想「狗日的」馬上就要將施喬紈弄走了,一走遠遠的,夠也夠不著,他連個報復的對象都沒有了,心裡更是窩火,「我不能就這麼便宜了這狗日的,讓他臨了還要比我―下,踩我―下!」
現場會如期舉行,當然是很氣派的大場面。而這大場面中最高貴的、最顯要的人物自然是蘇鵬。
汪奇涵和地方領導,早早地等在了大路口,只等蘇鵬以及參觀的人到。上午九時,一輛吉普車、十幾輛大客車開來了,立即鼓樂齊鳴。蘇鵬十分精神地走下車來,與許多人握手。然後在許多人的陪同下,沿著白楊夾道,率人往油麻地中學走來。
參觀結束后,將在操場上開大會,先聽汪奇涵介紹經驗,再聽蘇鵬作報告。誰也沒想到,開會不久,白麻子撐了―條船,從食堂的碼頭上岸,走到了施喬紈的卧室。
施喬紈說:「他在。」
白麻子說:「他在台上。」
施喬紈說:「有人。」
白麻子說:「人都在會場上。」
那施喬紈嘆息了―聲,跟著白麻子進入了屋后的豆棵。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白麻子的老婆和兩個女兒氣勢洶洶地直奔油麻地中學來了(事後,人們都說是白麻子預先設計好了的)。這邊,白麻子正要走出豆棵,他老婆和兩個女兒就如同三隻撲食的母虎―般出現了。她們丟開白麻子不管,朝豆棵里叫:「騷精,你出來!」施喬紈自然不出來,這母女三人,就「呼啦」一下撲進豆棵,把還蓬著發軟著身子的施喬紈揪了起來,往外拖,把豆苗踩倒了一大片。這母女三人―邊拖施喬紈,還―邊大聲叫:「你們大家來看呀,施喬紈大白天就偷漢呀!」這尖利的女人聲音直傳到了操場上。
學生們不懂事,都往食堂這兒跑。那些參觀的,絕大部分人不知道施喬紈為何人,也都掉過頭來望,並且有好幾十個人從會場上站起來,甚至有幾個裝著要上廁所的樣子往食堂這邊走。這時,蘇鵬正作報告。隨著那漸大的喊聲,他的手就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臉也變了顏色。坐在他身邊的汪奇涵先是不動聲色地等了―會兒,但終於再也不能坐下去了,與坐在蘇鵬另一邊的地方領導交換了―下眼神,就走下台去。
施喬紈在那母女三人的手中掙扎著。其結果是掙掉了一隻鞋,胸前的衣服被撕破,差點露出胸來。她勾著脖子,將頭低著,死死地往後賴著不走。而這母女三人彷彿是壓抑了許多年的仇恨終於有了發泄的一日,決意要將施喬紈施到最能羞辱她也最能羞辱她丈夫的地方去。她們抓住施喬紈―切可以抓握的地方,不管不顧地將她拖扯著,謾罵著,並不時地大聲呼叫。不―會兒工夫,她們就將她拖出紅瓦房的拐角。這時,操場上的人只要掉過頭來,就都能看到了。
汪奇涵走過來,喝令母女三人:「鬆手!立即鬆手!」
白麻子的女人卻大叫:「拖給她男人看看,他不是在台上嘛!」她與兩個女兒一起,依然揪住施喬紈往操場那邊拖。
會場一下子就亂了。蘇鵬停止講話,僵直地坐在台上。
地方上的領導走過來,對母女三人一頓訓斥,並威脅,再不鬆手,就讓秦啟昌找幾個民兵將她們捆起來。可這母女不怕恐嚇。這時,白麻子不知從什麼地方走了出來,走上前去,揮起手掌,朝他女人臉上「啪」地摑了一記耳光,「滾回家去!」
那女人哭了,鬆了施喬紈。兩個女兒就過來扶著她。她們沿著白楊夾道走去,一路哭著,一路訴說著,並不時地朝台上叫罵著――那操場就在大路邊上。
蘇鵬的面容就像一個死人一般。
施喬納被幾個女老師扶著往回走,始終低著頭哭,「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幾個女教師不知對她說什麼好,只是扶著她。
―個小孩將白麻子的船弄走了。白麻子坐在碼頭上,正等那小孩將船弄過來。
這時羊子朝他走去。白麻子招招手,「羊子,過來!」
又長了兩歲的羊子,長高了。他走到白麻子跟前,望了望白麻子,突然掏出小雞來。未等白麻子反應過來,一挺肚子,―泡又急又沖的尿就「嘩嘩」地尿到了白麻子的臉上。羊子尿完了,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