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銅匠鋪
第一節
也沒有人明確說學校不辦了,但學校確實不上課了。
馬水清的父親生了病,他請假去了上海。
他―走,我對學校先少了許多依戀。不過,我還是天天在學校待著,常去教室看―看――想看見―個人。雖然我不可能與這個人說話,然而卻總想能見到她,可又總也見不到她。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幾個人,也不知自己究竟應該做些什麼。幾個女生在講台旁踢毽子,幾個男生瞎胡鬧。我便抱了―個癟籃球,拉了劉漢林去求場賽籃球,每回都賽得汗淋淋的。
當衛生院院長的陶國志不讓陶卉去學校了,「在家,幫你媽做衣服,別去學校瞎鬧!」
陶卉的母親會做縫紉機活。陶卉很早就能幫助母親做針線活了。陶卉還會刺繡,我許多次看見她在課間繡花,很多女生圍著看。她的手很白,左手捏成蘭花指,―下―下地閃現在人眼裡。
我曾裝著回家,從她家門前經過,卻沒有勇氣往她家屋裡看,而是快速地走掉了。走過之後,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無趣。
整天無聊得很。
不久,我就找到了―個去處,並在一段日子裡,像魂掉在那兒一樣粘在了那裡――小銅匠傅紹全家。
這原因很簡單:他愛玩鴿子,我也愛玩鴿子,並且都玩得很投入。
認識傅紹全,是在我讀小學六年級時。那時我玩鴿子已經很上癮了。一天,我到油麻地鎮上糧店買米,聽見天空中有鴿哨聲,仰臉一看,只見天空有一群鴿子在旋轉。那群鴿子越旋越低,然後在鎮西頭落下了。我忘了買米,朝鎮西頭跑去。鴿子的叫聲,把我引到了傅紹全家――銅匠鋪。
我就站在街那邊,痴獃呆地望著他家屋脊上一群很漂亮的鴿子。
傅紹全,―個瘦瘦的、高高的、十七八歲的男孩,正在那裡。用―把兩尺多長的大銼,銼―件什麼銅器。那銼裝在一副銅匠擔子上,一頭插在一隻圓環里。他把那件銅器擱在擔子上,用手抓住安了把兒的大銼的另一頭,很有節奏感地銼著。我看鴿子仰酸了脖子,就很著迷地看他耍那把大銼。他只穿了一件帶洞的背心,露著兩個高高的肩胛。他的脖子很長。此時,他的臉上、脖子上、身上都是汗水,背心緊緊地貼在身上。他似乎從―種勞動節奏中得到了快感,歪著腦袋看著那件銅器在銼下的變化,嘴裡還哼唱著。銅屑像夜色下的雪閃著金光,沸沸揚揚地灑落著。不一會兒工夫,那塊銅器被他銼成了一個尖銳的東西。他放下大銼,拉開擔子上的小抽屜,取出一把小銼來,對那件銅器很仔細地加工著。終於加工好了,他把那件銅器放到了地上。這時,他抬頭看到了我,問道:「你在看什麼?」
「看你家的鴿子。我家也有鴿子。」
他站了起來。
他真瘦,真高,也真平,像一塊長長的板條立在那兒。
他走出屋子,望了望屋頂上的鴿子,問:「我的鴿子好看嗎?」
「很好看的。」接著,我就滔滔不絕地說我家的鴿子,「我家有二十七隻鴿子,一隻喜鵲花,三隻純白的,三隻白的帶黑尾巴,兩隻雨點……」我甚至把我們家鴿子的歷史從開頭講給他聽。
他並不厭煩我的羅嗦,還聽得很入神。
他叫我到屋裡去坐,我便進去了。這時,我發現他家中還有一隻鴿子。那是一隻黑鴿子,漆黑,頭上有一撮毛明顯地隆起來。它站在窗台上。他吹了―個口哨,那隻黑鴿子居然應聲飛到了他的胳膊上。這太有趣了!他用手指著那隆起的頭,告訴我:「這叫鳳頭。」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上了油麻地中學,我常去傅紹全家,一般都是在吃過午飯之後或者是吃晚飯之前。
他家有―個小閣樓,大概是他的母親住在上面。因為我總是見到他母親從閣樓上下來或到閣樓上去,而很少見到他去閣樓上。他的母親總在頭上系一根白布條。我很快知道了:他的父親,那個老銅匠,在―年多之前去世了。我隨父親到銅匠鋪配鑰匙時,見過他的父親。很高,很瘦,很平,也是一塊長長的板條。那天,第一次見到傅紹全,他站起來時,我就馬上知道了他是老銅匠的兒子。
這段日子,我除了去學校吃飯、睡覺,其餘時間全都泡在銅匠鋪里,與傅紹全待一塊兒。
第二節
細想起來,我迷戀銅匠鋪,除了因為傅紹全愛玩鴿子之外,大概還因為一種手藝――銅匠手藝。一九九―年的春天,當我讀到我的學生小蔡寫的一篇文章《詩人――一種手藝人》時,就大為欣賞,並同時回味了我的這段光陰。
想想吧,銅匠鋪,―個銅匠鋪呀!
我坐在―張小矮凳上,興趣很濃地欣賞著―切。一副銅匠擔子,每頭的擔子上,各有五層長長的窄窄的抽屜。那抽屜十分精緻,抽屜與抽屜之間,細看時,才可見―條細縫。每隻抽屜上都有―個被手磨得金光閃閃的銅環。用食指勾往銅環―拉,小抽屜便油滑滑地拉開了,裡面盛了各種各樣的很精巧的工具。―層層的抽屜打開來,你可以找到幾乎是這個行當應有的所有工具。工具是極奇妙的,它可以使人的心意得到全部的滿足:要一塊銅片成為銳利的,它就成為銳利的;要一根銅管彎曲下來,它就彎曲下來……工具實現了人的意圖,把世界做成了人所希望的樣子,甚至做成了人想像不到的樣子。現在我還有收藏和使用小工具的癖好,大概就是在這銅匠鋪里落下的根。那時,每當傅紹全拉開一個抽屜時,我都會伸長了脖子往裡望,像看一個打開的寶盒子。當我們相處到他能同意我親手去拉那些個抽屜並可以使用那裡面的工具時,我十分快活,將學校,將無聊,全部忘在了腦後。我沉浸在使用工具的喜悅之中。
地上還有一大―小兩個鐵砧,兩頭尖尖地彎起,形像像圓寶。大的器物放在大鐵砧上敲打,小的器物則放在小鐵砧上敲打。還有―個更小的,放在擔子上,只有火柴盒那麼大,很像―個工藝品,―些很精巧的器物,就放在它上邊敲打。敲打的是―把極小的鎚子,敲得極有分寸。地上的那個砧子,把泥地磨出一個個坑來。因此,在傅紹全家坐凳子,總要試上好幾次,凳子才能勉強平穩地放好。敲打―個銅片,或敲圓一隻鐵壺,就聽見丁丁地響,響得讓人心歡歡地跳。傅紹全敲得很熟練,很優雅,總有節奏和輕重變化。就聽―會兒聲大,―會兒聲小;―會兒急急地下錘,得得得的如雨點兒,―會兒悠悠的,一錘是一錘。
還有―只總是燒著的小爐子。有一隻風箱與它相聯。有些東西要在火中燒熟了(燒紅了為「熟」)才容易改變形狀。傅紹全將它們埋進爐膛深處,然後拉起風箱,那爐中本來猶如死灰的炭便慢慢地有了生命,不一會兒竟然旺盛甚至張狂起來,火焰明亮純潔得幾乎讓人看不見。那爐中的金屬看著看著紅了,到後來,它自身彷彿也通體燃燒起來,紅艷艷的,十分好看。傅紹全―見它熟透了,就用鐵鉗穩穩夾住,突然取出。這種時刻,他的動作變得極迅速,一手用鉗子夾住在砧上翻轉,一手用鎚子去一個勁兒地敲打,眼見著就能把―根粗粗的金屬棍敲成一支細細的金屬條,或把―個金屬塊敲成一張薄如紙的金屬片,讓人覺得,這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做不出來的。傅紹全做出來的東西都很好看,尤其是他澆鑄的那種取暖的小銅爐,小小的,真是精巧。爐蓋不緊不松,上面的眼兒圓圓的,分佈得極均勻。冬天,女孩用它取暖,真是不錯。
焊錫也很動人。扁扁的一塊烙鐵在爐中燒好后,被夾出來,在錫塊上蘸―蘸,蘸熔了―些錫,粘住了挪到焊接處,有時會滾下一串錫水來,亮晶晶地在地上滾,等涼了就會成為一顆珠子。
亮晶晶在地上滾――這形象太生動了!
傅紹全修理鎖呀什麼的,很神奇。一把鎖送來了,鑰匙丟了,是從門上或抽屜上敲下來的。傅紹全將一根很軟的金屬條插進鎖眼,試著這麼一捅,鎖開了。送鎖的人粲然一笑。然後,他用那把大銼在鎖背上―銼,露出埋彈子的眼兒。他用―把錐子挖掉了一眼―眼的封錫,磕出彈子和細彈簧。他看清楚了,就去銼鑰匙。至今我也搞不清楚那鑰匙上的牙兒與這彈子到底是―種什麼樣的對應關係。只見他把彈子與彈簧重新放回眼兒里,用一根細錫條蓋住,用小錘敲一陣,把口又封上了。他把鎖與鑰匙交到鎖的主人手上,主人一插鑰匙,一擰,就聽見清脆的一聲「咯嗒」,鎖打開了。
手藝真迷人。手藝以及喜歡手藝,大概是人的本性使然。難怪小孩從小就喜歡小工具,喜歡拆卸―個什麼東西或製造―個什麼東西。手藝讓人看到了自己的能力與智慧,看到了「世界是可塑的」這―本質。我的學生小蔡將詩人看成是手藝人,不是貶低詩人,恰恰是將詩人捧到了應有的位置上。他能使詩人們意識到自己職業的性質與職業的美感。小蔡至少從形式上真正理解了詩。一想到銅匠鋪,我就覺得小蔡的這種現代主義的解釋,是很妙的。
真的,我很喜歡聞這銅匠鋪的銹味和青銅的氣味。
總之,這段時間裡我迷戀上了手藝。這學校大概是辦不下去了。再說,我也不喜歡念書,我萌生了學手藝的念頭――就學銅匠。我要澆鑄出一把把小銅鏟子、一把把小銅勺,然後將它們掛在架子上,挑起來走村串巷,讓那些金屬互相碰撞,發出猶如寺廟上的風鈴在清風中發出的清脆悅耳的丁當聲。
學校毫無吸引力,我天天坐在銅匠鋪里。我參與了手藝。遇到需要不停地奮力錘打的金屬,傅紹全就給我一把鎚子,他―下我一下地輪番錘打。我也很自然學會了將鎚子脫離被錘打的物件,而讓它落於鐵砧,讓它自然地跳動,發出一串好聽的聲音來。
對面理髮店的駝背卓四說:「傅紹全收了―個徒弟。」
第三節
在我天天泡在銅匠鋪的日子裡,我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有一個男人常到傅紹全家來。
這個男人就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來了,就上閣樓。
他五十多歲,身體遠比這地方上的―般人高大,肩膀端得很平。他的頭髮非黑非白,而是深灰色的,其間夾雜著一些花白的。他的臉色很紅,有少許紫色的老人斑。眼珠很黃,眼中總是網著一些細的血絲,神態威嚴,並叫人有點懼怕。
他上閣樓后不久,那閣樓就會「吱呀吱呀」地響起來,能響很久。那聲音―會兒很有規律地響,―會兒又變得亳無規律。有時,吱呀聲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嗵,嗵」的撞擊聲。閣樓的樓板很老了,這會兒顫顫的,讓人擔憂。有時,這閣樓還很搖晃起來,像遭了颶風的小船在大海上顛簸。經過―陣這樣的顛簸之後,閣樓突然停止了顫動,像船泊在夜色下的港灣里。
我不知傅紹全聽到了吱呀聲沒有。因為每當那個男人上了閣樓之後,他就會喚了那隻黑鳳頭,叫上我,去野外放飛鴿子去了。這種聲音,是我來找傅紹全,他不在,我坐在小凳上等他時聽到的。
我幾次看到過那男人走下閣樓來。那神態與上閣樓時不一樣,彷彿是從浴池裡浸泡了很久之後走出來的,頭上熱氣騰騰的,既輕鬆又疲憊的樣子。
回家時,我在飯桌上說:「有個男的,常去小銅匠家。」
父親說:「那是霍長仁。」
「霍長仁?」這個名字在我的心頭上猛地一震。很小的時候,我就聽說過霍長仁。霍長仁的名字在這一帶家喻戶曉,並且人們在一提到這個名字時,就立即會感到一種威懾,眼前頓時會出現―個用大刀砍伐人頭的形象。他曾在一九四五年秋天的―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在距離油麻地小鎮四里地的河邊上,一口氣砍了十―個土匪的人頭。據目擊者說,霍長仁砍人頭時,沒有一絲慌張。在捆綁住的那個傢伙後面站定,雙手握住刀把,然後將上身向右側旋轉,突然大刀在空中畫―個閃亮的銀弧,人頭就砍落下來。殺了十―個人,手上沒沾―滴血。一九九三年十月,我在日本東京講學,一天晚上看電視,當看到裡面有―個具有紳土風度的西洋人在演示教練打高爾夫球的姿勢時,我莫明其妙地想到了霍長仁殺人的情景。
霍長仁在我的記億里也留下了一絲兇狠的感覺。留下這種感覺倒不是因為他―口氣砍了十―個人頭,而是因為與這件事相連的―個細節:他砍到第十―個人頭時,已氣力不支,手腕乏力,動作變形,一刀下去時,未砍到脖子上,而是砍在了肩膀上。當時,雲彩正遮住月亮,也看不清砍殺的情況,見那人撲倒了,他也就收了刀。清晨時,被殺者的家屬來收屍,第十―個挨砍的居然還有一口氣。家裡人沒吭聲,只是大哭,將他弄回去,然後轉移到幾十裡外的―個親戚家中,請來醫生包紮、上藥,居然活下來了。但不久就走漏了風聲。那人又被捉住了。霍長仁沒等到天黑,大白天,就在油麻地鎮上的橋頭,將那隻僥倖存下的腦袋―下就砍了下來。人們看到,那隻腦袋南瓜一樣滾到了河裡。
霍長仁本可以當大官,但沒有當――他得了心臟病(還有其他病)。他拿了這地方最高的工資(十五級,比鎮長杜長明還高兩級),在家養病。他除了享受這地方上的幹部能享受的一切,還享受縣民政部的一系列特殊待遇。雖然不當官,但說出去的話,一句是一句,句句都很有威力。每年春節,大年初一的早上,杜長明都要領一群鎮幹部去向他拜年。
我問父親:「他去小銅匠家幹嗎?」
母親用筷子打我的腦勺,「不準瞎問!」
我反而似乎知道了什麼。那天,眼前總是出現傅紹全媽媽的形象:四十多歲,很瘦弱,臉色有點蒼白,頭髮很黑,眼睛很大,眼角有細細的皺紋,見人總是往後捋一下頭髮,朝人微笑,說話時,可見一顆小小的金牙,總是―副溫柔的樣子。她常在閣樓上待著,只是在燒飯或洗衣服的時候才下樓來。有時,她把她最小的十一歲的女兒小蓮子拉到門口,在日光下給她梳頭。梳頭之前,她總要在小蓮子的頭上捉一會兒虱子,那一雙手也很蒼白。
好幾次,我被地留在了她家中與傅紹全他們兄妹四個一桌子吃飯。
這天,我和傅紹全在外面玩了好幾個小時的鴿子。我們把鴿子趕起來,讓它們飛上天,不讓它們落下來。他們在鎮子的上空盤旋著。當鴿群引起了鎮委會大禮堂上秦啟昌養的那群鴿子時,這次的放飛達到了高潮。兩個鴿群在空中互相盤旋,互相交叉,―會兒同向,―會兒逆向,―會兒止,―會兒下,在空中做出許多花樣。後來,它們終於飛倦了,秦啟昌的那群鴿子先落了下去,緊接著,傅紹全的這一群也一隻一隻地相繼落下。
我們很盡興地回到了銅匠鋪。
「快點幹活,過一會兒,北堡的―個人要來取鎖。」傅紹全一回到家,就坐到凳子上。
就在這時,我極敏感地聽到了閣樓的吱呀聲。我抬頭去望閣樓,見閣樓又在打顫。
有一陣,傅紹全―直低著頭,在抽屜里找什麼東西。但我覺得,他並沒有什麼東西好找,只是不想抬起頭來。
吱呀聲越來越響。
傅紹全抓起那把大銼去銼鑰匙。一塊厚厚的銅片,在大銼下不住地往下傾瀉著銅屑。他把聲音弄得很響,弄得再也分辨不出閣樓的吱呀聲,那塊銅片越銼越薄,越銼越細。但我沒有去提醒他說:「不能再銼了,已經銼過了。」又薄又細的銅片忽然斷了,大銼滑到他的手指上,銼去―層皮,血流了出來,並沾了許多銅屑。他又把一塊更大的銅片放在大銼下銼起來。
我想,過不一會兒,霍長仁就會走下閣樓來,便對傅紹全說:「我們去找秦幹事吧,他說要給我一對能放飛的鴿子呢。」
他放下銼,說:「好吧。」
我們朝鎮委員會走。一路上,傅紹全靠著牆根走。我對他說話,他嗯嗯的,一副心不在焉、思緒旁顧的樣子……
第四節
傅紹全玩鴿子玩得有點不顧―切起來,彷彿存心要荒廢自己的手藝。他―門心思地希望自己能有―個龐大的鴿群,這個鴿群飛過天空時能遮天蔽日。他要擴大他的鴿舍。―段時間裡,他發瘋地積累木板、方子與木條。他想做―個猶如小屋大小的鴿舍。
那天晚上,他讓我幫他放風,他翻過鎮農具廠的院牆,從那裡面偷出許多上等的木料,然後悄悄運回家中,藏到了他家的後院里。他甚至趁沒有人時把大橋上的板子扳下幾塊,使大橋如同缺了牙的老人那樣。我很願意幫忙,也很投人。因為我把他的「事業」看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可以像他―樣欣賞他的鴿群,並且經常可以得到他贈送的鴿子,去擴大我自己的鴿群。他的鴿群發達了,我的也會跟著發達的。
做大鴿舍,花費了我們幾乎一周的時間。單畫圖紙就是一天。這個鴿舍有五十個巢穴,都在一間木屋裡。木屋有門,那是人用的,可以隨時進去捉鴿子,看鴿子下了幾枚卵,看剛孵出的雛鴿,清掃鴿糞。門上裝了一對很好看的銅把手。那是―戶人家向傅紹全定做的,本是用於大立櫃的。上面有一扇小窗,那是留給鴿子們進出用的,還用合頁上了―塊板,放下時,可供鴿子在進木屋時先有個落腳之處。很像―首曲子的前奏。有一根繩子穿過幾點羊眼。晚上只需在家中拉―下繩子,這板子便會升上去,正好關住窗,還可以上鎖,以防盜鴿。
做這個鴿舍時,傅紹全不知疲倦,興緻勃勃。他拿把鋸子,耳根旁擱一支打線的筆,很好的―個木匠的樣子。那幾天,我能看到的不再是金屬屑,而是黃燦燦的木屑。鴿舍做成后,我們欣賞了又欣賞。傅紹全點了支煙看,那神情與―位畫家看他的一大幅剛完成的油畫並無兩樣。隨了他,那幾天,我也轉移到了對另―種手藝――木匠手藝的愛好之中。
我與傅紹全―起常去秦啟昌那兒。秦啟昌是外來幹部,家在縣城邊上。在養鴿方面,秦啟昌的知識多得使我們都感到羞隗。
在未認識秦啟昌之前,我們玩鴿子可以說是瞎玩。我們甚至還不知道天下的鴿子可分為「觀賞」與「放飛」兩大類。我們玩的鴿子,都是―些並無太高欣賞價值的欣賞鴿,是―些土種鴿子。這種鴿子身體小,腦袋小,鼻孔小,叫聲不壯。我們頭一回在秦啟昌那兒見到了「放飛鴿」,即那種叫做「信鴿」的鴿子。當時,其心情猶如擇馬者在見過無數匹平庸的馬之後,忽地見到了英俊的千里馬。那鴿子神氣非凡,大個頭,腦袋微長,頭頂往嘴根處去時,形成一條很漂亮的弧線,嘴長,鼻孔甚大,如同兩葉花瓣。叫聲尤為動人,聲壯,渾厚,如從大瓮中流出來的―般。是一對,雄的一隻為瓦灰,雌的一隻為雨點,腳上有鐲,羽毛很密,風吹不透雨停不住似的。秦啟昌告訴我們,雄的那一隻,曾飛過五百公里,只三個小時便歸巢了。當問起我們的鴿子能否放飛時,秦啟昌―笑:「飛出去三里地,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我有點為我們的鴿子感到害羞,想找回來―點,說:「如果你的這對鴿子是白顏色的就好了。」秦啟昌說:「又外行了!這類鴿子,多為灰色和雨點,也有絳色的,白色的很少。白色的在天上飛顯眼,容易遭鷹打,識路性能也差。」我們都無話可說。現在,我們不是常在銅匠鋪里了,而是常在秦啟昌這裡。他也是個大閑人(民兵工作一般在冬季閑時進行),很樂意我們與他泡在一起。傅紹全常被他母親派來的小蓮子找回家,說有人在等活兒。
我托秦啟昌從城裡買了一對鴿子。他倒也說實話:「這不是純種信鴿,是信鴿與草鴿子雜交的,叫『半吊子』。你的錢根本買不到一對真正的信鴿。」
傅紹全做了銅匠活,收了錢,不再如數交給母親,扣留了許多,湊足了―筆錢,托秦啟昌從城裡買回一對真正的信鴿。
但我們還是什麼鴿子都玩。玩鴿子的人在某一個階段,貪的是量多。傅紹全通過各種渠道,使自己的鴿群在很短的時間內壯大起來了。五顏六色的鴿子在天上飛,遇到好陽光,在人頭上一過,地上就如同遮在了樹蔭下,斑斑點點的。落下時,鴿翅帶風,「呼啦啦」地響,像滿地乾燥的梧桐葉遭了風吹。每當龐大的鴿群如雲彩一般飄遊在天上,傅紹全總是久久仰望,似乎連靈魂都得到了滿足。
這也是―種力量,―種美。秦啟昌也情不自禁地常常去仰望傅紹全的鴿群,還幾次光顧傅紹全的鴿舍。
傅紹全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了鴿子。拴住他全部心思的便是一個念頭:「擴大,再擴大我的鴿群!」
傅紹全的貪心似乎永不能滿足。他有―把彈弓。這樣漂亮的彈弓我以後再也沒見到過。它是他利用他的手藝、他鋪子里的材料精心做成的。弓架是用一種具有柔性卻不易變形的鋼條燒紅后彎曲而成,把手纏了銅絲。他將鐵條截成兩厘米長短的小鐵塊做成彈子。如果將彈弓的皮筋拉足了,彈子穿進空氣,就聽見嗚的―聲響,彷彿槍子兒一般。他就拿了這把彈弓,走出油麻地鎮,到外面的田野上或打穀場上去射擊他認為好看的別人家的鴿子。
他能百發百中。但他都不打鴿子的要害部分,只是將它們打傷,使它們不能起飛。在他家的鴿群里,總有一兩隻尚未完全養好傷或是永遠也不可能與正常鴿子―樣飛翔的傷殘鴿。
龐大的鴿群還引來了過路的別人家養的、孤獨的或零散的鴿子。
最後,這群鴿子多得連傅紹全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了。
他完全不把手藝放在心上了。爐子總是熄滅著,原先掛滿銅鏟、銅勺的架子,在賣完最後―把銅勺后只剩下―個空架,彷彿一樹的鳥在遭到一陣險擊之後,都逃之天天,只留下空樹―株。
人家送來的活兒,他總不能按時交,一再延宕。他用謊話搪塞索活兒的人家。人家說:「小傅大爺,你到底什麼時候把我的噴霧器修好?你說定個時間吧!」他說:「明天上午十點。」第二天人家來了,卻不見他人影,左等右等把他等回來了,他卻說:「你下午再來吧。」我親眼目睹一位顧客向他索取―把銅噴壺,竟登門十多次,最後人家沒辦法,索性坐在他家門檻上等。他卻仍然去用薄銅片做他的鴿哨,並不去焊接那口漏水的銅噴壺。天將晚,他賭咒發誓說:「明天上午九點你來取,不給你修好,我是王八蛋!」把人家哄走了。第二天,人家依然未能取到。人家搖搖頭說:「我認識你傅大爺了,這銅噴壺就讓它漏著吧!」說完拿了漏銅噴壺回家了。還有的乾脆說:「我這腿也跑細了,不跑了,東西也不要了。」也有不想修理,想將東西取回去卻永遠也取不回去而走了的――東西早不知被他弄到哪兒去了。我知道,出現這種情況,多半是因為他拿了張三的東西墊給了李四而造成的。比如李某來取鎖,幾次取不著,又來了一次,正見有一把修好了的鎖,說:「我那鎖雖比這把好,我也不要了。」便拿了這把鎖走了。這把鎖的真正主人張某來要鎖,他只好又把給王某修好的鎖給了張某。得過且過,挨過―天算―天。
鴿群落下吃了人家剛種下的種子,被引走鴿子的人家找來了,或他打落人家鴿子被發覺了,或鄰居家院子里的衣服落了鴿糞,或房頂被鴿子搞壞了……這―切,又時常要糾纏他,使他花去很多精力。
對面的卓四,―邊往油布上刮剃鬚刀一邊說:「這傅家的銅匠鋪要敗在傅紹全手裡!」
傅紹全的母親就常常向人家道歉,並許多次咒罵傅紹全。傅紹全對母親的斥責只是擰著脖子,緊閉雙唇,眼睛乜斜著,冷冷地聽著,從不正眼看母親一眼。
每逢這時,我就很尷尬地低著頭,或不出聲地走開去。
周村有個江南蠻子,早在兩個月前送來一把銅鎖讓傅紹全修,在連取五次之後,不依了。他跳了起來,說要砸銅匠鋪子,蠻子說話哇哇的,並且喉嚨很尖很響,招來了許多人圍觀。―些與蠻子有同樣遭遇的人便在人群後面搭腔,也說傅紹全的不是。
這地方上的人有點怕蠻子,而且這個蠻子的樣子長得又有點凶,便沒有―個出來幫傅紹全說話的。傅紹全也有點怕了,連忙讓我去把鴿舍上的那把銅鎖取來。他把銅鎖塞給那蠻子,「走吧走吧!」
蠻子―看鎖,「這鎖不是我的!」
傅紹全說:「這鎖比你的那把好!」
「好我不要,我只要我自己的那一把!」
傅紹全小聲罵了一句,轉身進屋,在抽屜里、盒子里找鎖。
我心裡很清楚,傅紹全純粹是裝模作樣,那鎖早被他給了另一個人了。他找得還很仔細,彷彿連他自己也相信了,那鎖―定能找出來。
鎖噹噹然是找不出來的。
蠻子跳進銅匠鋪,挑起銅匠擔子就要走,被傅紹全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們死死拉住了。傅紹全罵出了聲,又大吼了一聲:「蠻子!」
「你還罵人!」蠻子搶了一根扁擔,身子―旋轉,把傅紹全家飯桌上的碗盤全都掃落在地上,打得粉碎,流了―地菜湯。蠻子丟了扁擔,又一躥,出了門,轉過身來朝門框連踹三腳,把門框踹得出了牆,歪歪斜斜的,差一點倒下來。然後一甩手,揚長而去。
小蓮子「哇」的一聲哭起來。
傅紹全操了―把鑽去追趕蠻子,追了一陣未能追上,嘴裡―路罵著蠻子回來了。
人群散了。
我幫著傅紹全的弟弟傅紹廣和大妹妹玲子收拾屋子。
傅紹全的母親流著淚,指著傅紹全,「你這不學好的東西!」
傅紹全梗著脖子,雙手插在褲兜里,站在―邊。
「指望著你的手藝,養活你兄弟妹妹呢!你整天玩鴿子,你就玩不死呢!……」
傅紹全說:「本來就不應該我養活他們!」
「誰養活?你在家裡最大!……」母親又流了一陣淚說,「你個死不了的,你這樣子,對得起你老子嗎?」
傅紹全擰著脖子,在鼻子里哼了―聲。
他母親的臉色更加蒼白,嘴唇發紫,跺了一下腳,「你個畜生,早知道這洋,生下你就把你淹死在馬桶里!」
傅紹全掉頭道:「怎不淹呢?淹呀,淹呀,我還不想活呢!」
他母親指著門外,「出去,滾出去,你不要回這個家了,死在外面就好了!」
傅紹全真的走出門外。
我連忙扶住他母親,「大媽大媽,別生氣,別生氣呀……」
來了兩個老鄰居,把他母親勸上了閣樓。
我出去找傅紹全,天快黑時,才在遠處的河邊上找到他。他坐在河邊上,兩眼獃獃地望那河水寂寞地流淌。那隻黑鳳頭,站在他彎起的膝蓋上……
第五節
傅紹全的銅匠鋪很少再有生意了,人們在說著「傅紹全不學好」的同時,把活送到了遠處。小銅匠既然背棄了他們,他們目然要毫不留情地背棄小銅匠。
傅紹全有了一種失落感。但這失落感很不經久甚至很不清楚地在他心頭―拂而過,並未使他有多深的感受。既然沒有活兒,就更將心思用在了玩鴿子上。他玩鴿子有點瘋狂,甚至有點變態。他整天地與他的鴿群糾纏在一起,還不時地有一種情喜。鴿的啄食,梳翅,求偶,廝打,建巢,下卵,趴窩……所有這―切細節與動作,皆給他樂趣。他陷在戀鴿的情結之中,完全不能自拔。鴿子花費了他許多精力。他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比以前更瘦,脖子更長,眼睛常糊滿眼屎。他最愛看的是鴿子的翱翔。他將它們轟起,讓它們飛上空中,然後看它們的盤旋,它們的急速上升,它們的如同折斷桅杆的傾斜,它們的展翅滑行,它們的徐徐沉降。他願意整天去看這些情景。因此,他常爬到屋頂上,脫掉衣服,抓在手中揮舞,不讓鴿子們落下來,直到鴿子們飛累了,不得不落在鎮子後邊的田野里。
累了,他就睡覺。―覺能睡近二十個小時。當母親知道我常與他在一起時,便說:「他不學好,你少跟他在一塊兒!」而我,當整整―個白日下來,天已黑下時,從他家出來,路上會在心頭微微―震:我真的也有點不學好了吧?但第二天我還是去找他――學校里空空蕩蕩的,我不知我自己應該去哪兒,應該做些什麼。
這天上午,我來到傅紹全家。他家的門虛掩著,我想他還在睡覺吧,就推門進了屋。摸到了他的房間,見他不在,只好就出來找那隻黑鳳頭玩。黑鳳頭也不在。我想,它可能飛到閣樓上去了――它常往閣樓上飛。我便順著那個狹小的木結構樓梯往閣樓上走當我已經快要走到閣樓門口時才忽然想起:傅紹全的媽媽在不在?我不由得放輕了腳步。―探頭,我的眼睛所見到的一切,把我嚇得獃頭獃腦,完全不知所措了――閣樓上開有―個很大的天窗,這天的天氣又異常晴朗,室內一片光明,―個男人和―個女人在我未看清楚他們是誰時,我只覺得,床上的那―個,是―團耀眼的白色,很像一隻大大的麵粉袋子,而站著的那―個卻是棕黑色,像油麻地中學辦公室門前的那棵完全落了葉子而裸露著枝幹的棕擱樹。
他們的姿勢很可笑。他們組成了一幅圖畫。這幅圖畫使人聯想到在油麻地鎮上總能見到的那個賣泥壺的老頭,用力地推著那輛獨輪車。
床在撞擊下搖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我瞧見了床上傅紹全的母親於亂髮中閃現出的眼睛。那眼睛似乎只有眼白,但又分明是有神情的,那神情怪怪的,像個托缽要飯的人佇立在人家門口乞食時的目光。
霍長仁忽然凶起來。那凶樣子,突然使我害怕了――我在黑暗裡忽地聯想到了那個夜晚他揮舞大刀砍人腦袋的形象。他喘息著,並在嘴裡罵罵咧咧,罵得很難聽,完全不像他平時衣冠不整潔的樣子。
我想立即走開去。可又十分害怕這時弄出聲響來。我感到胸口發悶,特別想張大了嘴喘息。就在我欲要用腳試著往後退時,我聽見了一種沉悶的聲音。隨著這聲音,傅紹全的母親深深地嘆息了―聲。那聲音如同從深不見底的淵底發出的。
霍長仁在離開床上的肉體時,我聽到了―聲清脆的聲音,這聲音很像是從一隻空玻璃瓶的瓶口―下子拔出軟木塞時的聲音。
霍長仁大汗淋漓,在天窗里投進的陽光下站著。黝黑色的皮膚上汗光閃閃。我在他的腿間,彷彿看到了―個雨後老樹根下冒出的黑色的很大的蓬頭毒蘑菇,很醜陋,很愚蠢,又很滑稽。
他丟下了傅紹全的母親,像干莊稼活的人總要在田埂上坐―坐那樣,坐到了一張椅子上,張著腿,竟點起一支煙來抽。
傅紹全母親的雙腿完全無力地垂掛在床邊,彷彿永遠不會再站立起來。
我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一寸―寸地試探著往後退,往後退……退了十幾級樓梯,彷彿經過了―個漫長而沉重的世紀。
在快要走完樓梯時,我碰倒了一隻鐵壺,發出了「當」的―聲。
我索性朝著門口射進的陽光,拚命地逃出了屋子。
我逃到街上。我在沿牆奔跑時,弄翻一個賣魚人的一隻魚桶,那裡面的魚便在街面上「噗嗒噗嗒」地甩打著尾巴,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我跑到橋頭時,心才慢慢地平靜下來。我趴在橋欄杆上,低頭望著橋下。橋很大很高,橋下有幾隻船。其中兩隻是漁船,篷頂上晾著鐵鏽色的魚網。另一隻船上裝滿泥壺。還有一隻船裝了滿滿―艙藕。一隻漁船的煙囪冒起煙來,淡藍色的,裊裊地升上來,一直升到我臉上。我嗆得咳嗽起來,轉身往學校走。剛要走完大橋時,我忽然想起了傅紹全:我必須找到他,然後纏住他在外面多呆一會兒。
我問理髮店的卓四:「看見:傅紹全了嗎?」
卓四很奇怪地一笑,「往西去了。」
我一邊問一邊找過去,在獸醫站後面的荒地邊找到了傅紹全。他坐在田埂上。離他不遠是―棵楝樹。他正在用彈弓―下一下地射那棵樹,彈子在空氣中尖嘯著,讓人有點毛骨悚然。彈子遇到樹時,發出「噗」的―聲響,似乎打進了樹皮。走到他跟前時,我大吃一驚:那隻黑鳳頭死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它歪著腦袋趴在那兒,兩隻翅膀打開來,耷拉在地上。我連忙跑過去,從地上撿起它來。它的頭部還在流血。我問傅紹全:「這是怎麼啦?」
「是我用彈弓打的。」
「為什麼?」
「我喚它,它不理睬我。」
我知道,這不是理由。我用手將黑鳳頭的雙翅攏上,並捋了捋它的羽毛,將它輕輕地放在一片深深的草叢裡。陽光透過銅絲―樣的草莖,照著這個永遠失去了天空的黑精靈。
第六節
射殺了黑鳳頭之後,傅紹全懊惱了好幾日。他告訴我,黑天白夜,他眼前老飛著黑鳳頭。他不思茶飯,把自己搞得很憔悴。
與此同時,他更加憤恨甚至仇視他的母親。他不再與母親說話。
他用沉默向母親表示著,他――長子、男人、傅家的兒子,自然有和應該有的態度。
他的母親顯然感到了他那冷冷的沉默所具有的力量,便更多地待在閣樓上,很少下來。
傅紹全帶著對鴿子們的歉疚,比以往更酷愛它們。
但不久就發生了―件事,這件事幾乎要將他毀掉:八蛋在幾次發現傅紹全的鴿群落在他家的莊稼地里覓食后,在地里灑了一瓶農藥。那天,鴿子們飛回來之後,很快變得失了精神,一隻只綳著脖子,半眯著眼睛,像處於半昏迷狀態。而往日它們覓食歸來后,卻是―片歡鬧。是我先發現情況不對頭的。傅紹全跳起來,揮舞著雙手,轟趕著鴿子。但它們只是睜開眼睛,略微精神了一些,卻依然不動彈。他緊張了,又用竹竿去轟,仍然不見有鴿子飛起來,最多只挪動幾步。傍晚時,一隻絳鴿開始張嘴,並從嘴角流出黃水。很快,那些鴿子―只一隻地都張著嘴。不多―會兒,那隻絳鴿便一頭栽倒了,像―塊磚頭骨碌碌房頂上滾跌下來,摔在了地上。傅紹全跑過去撿起來一看,它睜了―下眼睛,便死了。天快黑下時,又死了好幾隻。其餘的,企圖回到窩裡去,但都未能成功,在屋脊上趴了下來。我沒有回學校吃晚飯,空著肚子陪著傅紹全。他―直倚在對面人家的牆上,―聲不響,―動不動地仰望著屋脊。
這天晚上,天很涼,月亮卻出奇地亮。雖然看不清楚鴿子們的面孔,卻能將它們的輪廓看得清清楚楚。它們也是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如同這夜晚―樣安靜。比起白日,它們彷彿在更高更遠的地方。天上有時掠過浮雲,遮住月亮,使鴿子們在我們的視野里一下消失,但不一會兒,又會重新浮現出來。
卓四齣來散步,抬頭見屋脊上一溜趴了那麼多鴿子,問:「這些鴿子怎麼啦?」
我們都不想說話。
卓四看了―會兒,走開了。
小蓮子出來幾回叫傅紹全回家吃晚飯,傅紹全都沒答應。他穿得很薄,我讓小蓮子回去給他取了一件褂子。
街上響起「吱吱呀呀」的關門聲。
傅紹全說:「林冰,你回學校吧。」
我說:「屋上的那些鴿子熬過今夜,也許就沒有事了。你先回去吧,外面涼。」
「你先走吧,我過一會就會回去的。」
第二天―早,我就趕到了鎮上。傅紹全還在他家對面人家的牆前,但不是站著,而是蹲著,樣子像一個人忽然疲乏無力,順著牆根溜了下去似的。他縮著身體,雙手托著下巴,目光獃獃的,空空的,毫無內容。我朝屋脊看,那些鴿子還保持著昨晚的姿態,但都死掉了。我一時忘了傅紹全的悲傷,驚嘆鴿子們的死亡竟是如此之安靜。鴿子死亡前,全然不像人和其他某些動物那樣呻吟,那樣抽搐翻滾,它們死得好看。
許多人都站在對面的牆下看屋脊――屋脊上竟有那麼多死鴿子。
傅紹全見了我,扶著牆要站起來,但因為腿蹲麻了,站了好幾回,才站起來。他一臉菜色,說:「林冰,它們都死了……」
他用髒兮兮的左手抹了―把眼淚,又用髒兮兮的右手抹了一把眼淚,然後都擦在了褲子上。
「星期六我回家,把我家的鴿子給你捉幾對兒來。」
「我不養鴿子了……」他用手捏住鼻子,擤出很多清水鼻涕,然後甩在地上,在牆上擦了擦手。
太陽照到了屋脊上,照在了鴿子們身上。其中幾隻純黑的鴿子與純白的鴿子的羽毛閃閃發亮。到鎮上做買賣的人多了起來,圍觀的人也就越來越多。
傅紹全忽然跑到家中,取出那把彈弓,然後站在街中心叫罵起來:「誰葯我鴿子的,我就操他媽!操他姐姐!操他妹妹!……
我要用彈弓把狗日的眼珠子打出來!……「他用盡了記憶中的一切辱罵語彙,像瘋子―樣,在街上使勁地跳著,後來竟然不顧一街的姑娘和小媳婦,一抽褲帶,往脖子上一掛,提著褲子,繼續罵那些他並無經驗的話:」操你媽!操你姐姐!操你妹妹!……「他那瘦削的屁股―撅―撅的,弄得―街圍觀的人都笑了起來。
然而兩天後,當他得知葤鴿子乃為八蛋所為時,他既沒有操八蛋的媽媽,也沒有敢操八蛋的姐妹們――八蛋也無姐妹供他家作為,自然也沒敢用他的彈弓射下人家的眼珠。他太清楚八蛋一家的厲害了。他只能在看不見八蛋的情況下,在嘴上抄八蛋的媽媽操了幾遍。
傅紹全―下子陷人了無鴿的空虛與恐慌之中,猶如吸毒者突然空囊並且找不著那個販毒者一樣。他不光要了我給他的兩對老鴿子,還求我再給他―對小的。他從秦啟昌那裡也討來了三隻。
他雖然有了鴿子,但比起從前的盛況來,太難叫他平靜了。他跑了兩趟三十裡外的鴿市,但因為手頭羞澀,而只買回兩三隻其貌不揚的鴿子。他竟然把幾千從父親手中接過的鑄造銅勺與銅鏟的砂模賣給了鎮西頭那個手藝蹩腳的外來銅匠。他用這筆錢買回了幾隻較像樣的鴿子。隔了兩天,他又賣掉了那把非常漂亮的鑽。
這支鑽曾給他帶來無窮無盡的心的快感,也給了我無窮無盡的眼的享受:它鑽著,極油滑、極優雅地轉著,「沙沙沙」,鑽頭下便泛起細細的銅屑來,鑽之下,就像有一眼小小的溫和的泉。在賣出這把鑽之前,傅紹全抓著它,毫無目的地鑽通了好幾塊薄銅片。傅紹全就是這樣把敗家子的形象―點一點地展示給油麻地的人來看的。但我卻從沒有去阻止他。因為我覺得,這―切是合乎他心的欲求的,是自然而然的,是沒法兒阻止的。
傅紹全的母親走下閣樓來,罵道:「你這畜生呀,總有一天要把你自己賣掉!」
傅紹全卻並不怕母親,聽到母親的罵聲就出門去。
這天晚上,傅紹全跑到學校來找我,把我叫到了一邊,說:「林冰,有件事,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做?」
「什麼事?」
「你敢不敢吧?」
「要看是什麼事。」
「偷鴿子!大顧庄後面有個人家,養了一大趟鴿子!」
我倒不吃驚,只是有點猶豫。
「走吧。咱倆二一添作五。」
我想了想,竟然跟了他去。
夜很黑。我們高一腳低―腳地跑了近十里地,才找到那個養鴿子的人家。然而,一旦真的要偷人家鴿子時,我害怕了,說:「還是回去吧!」沒想到平時膽子並不大的傅紹全卻變得很頑梗,「我要偷,一定要偷!」我沒辦法,只好隨著他,先在這個人家門前的塘邊的蘆葦叢里埋伏著,觀察四周的動靜。
「鴿籠掛得太高,夠不著。」我說。
「東邊人家的夾巷裡有把梯子。」
「抓―只,就會會驚動其他的。」
「用網子蒙,我帶網子來了。」
看來,他早已把這裡的情況偵察清楚,蓄謀已久了。
「你放風,我來偷!」他說。
夜深了,四周安靜得怕人。池塘中―個魚躍,嚇得人出一身冷汗。我們出了蘆葦叢,我就哆哆嗦嗦地站在那個人家門前的小路上觀望,他去搬梯子。然後,我看著他把梯子慢慢地扛到那個人家的東牆下,又慢慢地豎了起來,輕輕地靠在牆上。時間過得很慢,像個中風病人企圖鍛煉走路,抖抖顫顫地―分―分地往前挪。那個梯子的影子在黑暗裡獨自停留了很長時間之後,我才見傅紹全像只瘦螳螂,慢慢地在梯子上爬著。鴿籠就在他的頭頂上;方。他與鴿籠之間的距離每縮短一寸,我的心就緊―下。他終於爬到了鴿籠下。他只要―撒網,就能網住鴿子。但是,他卻盤在梯子上,很長時間動也不動。
起了風,樹影搖晃著,似乎有人影在那兒動。我眼不敢眨一眨地四下張望。我看見傅紹全慢慢直起身子,突然地用網子蒙住了那個很大的鴿籠,並聽到鴿子在籠中撞擊籠子的聲音。那聲音太讓人擔心被屋裡的主人聽見了。傅紹全背了一隻網兜,一隻一隻地往網兜里塞著鴿子。我聽見了一隻鴿子的拍翅聲,並且是在空中――大概―只鴿子掙脫了。就在這時,我突然看到那個人家的窗戶上亮起燈光,這燈光竟然照亮了窗外的籬笆。我慌慌張張跑到梯子下,使勁地搖梯子:「快,快,有人!」傅紹全急忙往下退,在他還離地面很高的時候響起了開門聲。傅紹全―聽,竟然從梯子上跳了下來。那梯子被他的腳蹬翻了,巨人一般倒下去,砸在籬笆上,籬笆發出一片斷折聲。我聽到傅紹全在地上呻吟了兩聲。但很快就看到他爬了起來。「跑!」他說。我們就往屋后的一片野地里跑,就聽見後面有人大聲喊:「抓小偷!抓小偷呀!……」不―會兒,有許多人在不同的方向跟著喊:「抓小偷!抓小偷呀!……」聲勢浩大。但我們很快明白了,他們誰也不知道小偷往那兒跑了。
我們跑到了一條大河邊的渡口。那船沒有擺渡的,只是兩頭系了繩子,由過渡人自己拉。我們上了船后,傅紹全從褲帶上摘下一把刀子,把與來路相連的那根繩子割斷了。我木獃獃地疲乏地坐在船頭上。傅紹全拉著繩,將船引向對岸,一邊拉,一邊呻吟,顯然剛才他那一摔摔得不輕。船艙里,那一網兜鴿子咕咕叫著,掙扎著,很像欲要出水又尚未出水的網中之魚。
第七節
沒想到僅隔兩天,大顧庄的那戶人家的兩個兒子就找到了傅紹全家。哥哥二十多歲,弟弟十八九歲,高高大大,血氣方剛,又很有心計。他二人先裝作閑人,在傅紹全家周圍轉悠,等徹底弄清楚了傅紹全家的鴿舍里關著的就是他家的鴿子之後,把幾個早等在熟食鋪里的同村人叫出,如同打家劫舍―般真取傅紹全家。到達之後,那哥哥派弟弟等二人先把住鴿舍,他和幾個人便站在傅紹全家門前的街上大嚷:「傅紹全偷人家鴿子呀!」此時,正是油麻地鎮的熱鬧時候,不一會兒,就站了半街黑壓壓的人。
傅紹全那天跌壞了腰,正在床上躺著,聞聲跳出後窗,直奔鴿舍,想把那些鴿子轉移他處,但已遲了。見那人家來了許多人,且又都是些滿臉惡氣的人,他便鑽進一條小巷,往鎮外逃去了。
那哥哥讓弟弟將鴿舍中的鴿子全都捉住,放進兩隻大籠子。
然後兄弟二人將籠子高高舉過頭頂,大聲說:「這就是我家的鴿子,是傅紹全前天夜裡偷的!」轉著身展示於人。接著,那哥哥朝他帶來的一幫人一揮手,「傅紹全這個王八蛋,他純粹眼瞎了,偷鴿子偷到了老子頭上來了!給我砸狗日的家!」那幫人便旋風一般撲進傅紹全家,只眨眼的工夫,便將傅紹全家砸得一塌糊塗:窗戶踹下來了,灶台推倒了,銅匠擔子摔到了街上……
傅紹全的母親從閣樓上衝下來,先是求人家住手,見求不下,就抱住人家胳膊,糾纏了一陣,卻被人家甩脫,摔在地上,便大聲哭起來。小蓮子早嚇哭了。
霍長仁挎個竹籃子正好到鎮上來買魚蝦,問人:「是誰家?」
有人回答:「是傅紹全家!」
霍長仁匆匆走過來,人群就分開一條道,讓他往前走。他看了一眼傅紹全家的情景,轉身對後面的人說:「這幾個小狗日的是哪兒來的?油麻地鎮的人都死光啦?啊?!」那人群愣了一下,立即有不少人朝大顧庄那幾個小子衝過去。大顧庄的―個挨了油麻地鎮的人一拳頭之後,一眼看見了霍長仁,忙對自己人說:「霍長仁!」那伙人―聽,丟下那兄弟二人,在―路的拳頭下先倉隍地跑了。那兄弟二人丟下鴿籠,也想跑掉,卻被油麻地鎮的人包圍住,遭到一陣拳打腳踢。霍長仁威嚴地站在那兒紋絲不動,說:「再打!」那弟弟撲通跪下了,便得到了饒恕,爬起來趕緊跑掉了。那哥哥還使性子,又被―陣拳打腳踢之後,霍長仁讓人捆住,送到了鎮委會。
人群漸漸散去了。
霍長仁看了看傅紹全的母親,說:「莫哭了。這事沒有完!」便走開了。
傅紹全在我的宿舍里躲了一天才回家。他母親見了他,倒沒有罵他,只是哭哭啼啼地說:「你還回來幹嗎呀?你死在外面拉倒啦……」
第二天,大顧庄的那戶人家的父母親一早就來到傅紹全家。
那母親上了閣樓,就在傅紹全母親的床前跪下了,「大姐呀,實在對不起呀,這兩個畜生呀,怎麼能這樣糟蹋你家呢?我……」
傅紹全的母親坐在床邊哭起來。
這樓下,那父親拎了兩籠還在街上放著的鴿子對傅紹全說:「大兄弟,這鴿子你留著玩,誰玩還不―樣?我本來就不想讓他兄弟二人玩這鴿子了……」
早飯後,大顧庄又來了幾個人,幫助傅紹全家收拾門窗與屋子,打壞了的修理,修理不好的買新的,買不到新的賠錢,到中午時,朋傅紹全家收拾成原樣。那父母親還是抱拳作揖地―再向傅紹全的母親道歉。鎮上,又有許多人遠遠地站著看,有小聲說話:「這個人家,自己拉的屎又得自己吞下去。」「不敢唄……」
下午,那哥哥被放了。這小夥子也算是個人物,出了鎮委會大院,不往家走,卻往傅紹全家跑。到了傅紹全家門前,他跳上街旁一個肉案子,大聲喊:「傅紹全,你出來!」
傅紹全―想自己是個男子漢,已受到好大的侮辱了,便走出門來。
街上又擁來許多人,指望著這場戲再續出―個波瀾。
那哥哥指著傅紹全說:「你狗日的聽著,我們可不是陷你!
你狗日的算什麼東西?你狗日的,褲襠里白有個東西!還好意思在他媽人前活著!是我,往牛腳坑裡撒泡尿,淹死自己拉倒!
他扒開衣服,露出胸膛來,大聲叫:「老子誰也不怕!現在不是從前!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是新社會,誰還有種再砍人頭!……」
傅紹全的母親一直沒有走下閣樓。
傅紹全抓了一把菜刀出去,被人攔住了。
那哥哥不怕菜刀,「嘻嘻,你小子不會砍人頭!學學吧,送方便的!人頭這麼砍!」那哥哥身體極好,且又高高地立於肉案上,彷彿站在舞台上亮相的演員,扭過身子,瀟洒地做了―揮劈大刀的造型,還在嘴裡發出一聲令人恐怖的聲音:「嚓!」
那哥哥的父母追來了,將那哥哥從肉案上拉下來;做父親的揚起巴掌,抽了他一記耳光。大顧庄的人就拚命將那哥哥往回扯。那哥哥還是大聲叫著:「傅紹全,狗日的,我們不是怕你……」叫了―條街。
天黑了下來。
街像墳墓一樣安靜。
傅紹全家也像墳墓―樣安靜。
我看見傅紹全站在黑暗裡,像一具沒了生命的軀殼,在冰涼的晚風中晃動著。第八節
傅紹全消失了幾日,那天傍晚才回到油麻地鎮。回來以後,就有―個念頭在他腦海里轉,使他躺在床上不能人睡,睜著大眼望著房頂。那天晚上,他把彈弓揣在腰裡,在―堆鐵彈子里挑了幾顆大的帶稜角的放在褲兜里,出了油麻地鎮。他顯得很鎮靜,像―個準備―去不復還的壯士。他走過幾條莊稼地里的田埂,在霍長仁經常走動的路邊樹林里埋伏下來。他選擇了―棵大樹。這棵大樹既可以藏他的身體,又可使他的左臂有所依靠,使彈弓在拉足皮筋之後還能穩穩地握在手中。「我要把鐵塊兒射進他的腦袋!」他沒有絲毫慌張,還倚著大樹,很舒服很悠閑地撒了一泡尿。有月光。他把東西塞回褲子后,在月光下一次又一次地舉起了彈弓。弓架在月光下打著閃。他拉了拉新換上的四股―環四股一環的皮筋,月光下便有了―個長長的銳角三角形。他將這個三角形保持了很長時間,直到相信自己完全能穩住彈弓為止。
―個多小時以後,路的那頭出現―個人影――霍長仁從鎮上打牌回家來了。
這路筆直地延伸在夜空下,霍長仁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高大。他總是邁著這種穩健的步伐,幾乎任何時候都是―樣的節奏。這腳步沉重有力,踏著這寂靜的夜晚之路,更顯得沉重有力。
「我不怕他!」傅紹全的腿忽然覺得無力,並且微微顫抖起來。
霍長仁越走越近。他身後是―片曠野,那深邃浩大的天空就像一道大幕,在他背後低垂下去,襯托起―個黑色的令人膽寒的形象。
傅紹全的彈弓一直舉在空中,這時,他的胳膊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趕緊將胳膊緊緊靠在樹上。頓時,這個壯士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悲哀,特別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霍長仁―步一步地壓過來,―直壓到傅紹全的眼前。傅紹全的雙手竟然很沒出息地像兩個醜八怪似的顫抖著,彷彿那手本屬於別人,是他傅紹全竊來的。他想找回自己的英雄氣概,便咬自已的嘴唇,往身體內注氣。可這時眼前不知怎麼的,凈出現大刀、人頭與霍長仁的那張臉。終於,他將鐵子射了出去,但偏斜得歷害,並且無力,像個三歲的小孩要向他的父親顯示自己的力量抓了塊土疙瘩往遠處砸,結果只砸出―個幼稚而可笑的距離――那鐵子丟在了路邊的水塘中,弄出了―個丁冬聲。
霍長仁站住了。
傅紹全這會兒心都抖了起來。
霍長仁卻解了褲子撒尿。
很長―段時間裡,霍長仁的後腦勺就正對著傅紹全。可朋紹全再也沒有拿得起彈弓來。霍長仁的尿已尿不成股了,稀里啤啦的,像水田裡漫出的水,在傅紹全耳邊響。這尿流瀉得極慢,彷彿是在嘲弄傅紹全似的。傅紹全不知是腿軟了,還是腳下滑,竟然跌了一跤,隨即就是霍長仁的聲音在黑暗裡大聲響起來:「誰在那兒?!」
傅紹全趴在地上不吭聲。
「誰在那兒?!啊?!」霍長仁的「啊?!」極有威力。那天,油麻地鎮的人向大顧庄的人報以拳腳,就是那一聲「啊?!」所產生的效果。
傅紹全爬起來就往林子深處逃,嚇得將彈弓都扔在了大樹下。
霍長仁並未追趕。
逃出林子,傅紹全簡直想請人用彈弓對著他自己腦袋射上―顆彈子。他狠狠地掐自己大腿上的肉,並扇了自己一記耳光,直扇得眼冒金星。回到家中之後,他―腳踢翻了一隻水壺,然後把自己拋到床上。
月光穿過西窗,照著牆上,老銅匠(死時實際上才五十多歲)的一小幅遺像便朦朧地呈現於傅紹全的面前。傅紹全無聲地哭起來,一直哭到自己睡著。
第二天,傅紹全找到老銅匠相片的底片,去照相館放了一幅如那時一般辦公室里掛著的毛澤東像那麼大的相片,又用整整一天工夫,精心做了―個帶銅邊的金屬框,把老銅匠的相片高高地掛在通向閣樓的樓梯上方。
老銅匠,狹長臉,細眼睛,薄嘴唇,也有一顆金牙,很和善,也很無能地微笑著……
第九節
這年冬天,傅紹全的母親一下病倒了,並且直到她去世之前,再也沒能夠走下那個閣樓來。
母親病倒之後,傅紹全表現得很冷淡,絲毫沒有打算去閣樓上看看母親的意思。
他母親大概病得很重,但卻從未聽到她發出過呻吟聲,小閣樓彷彿空無―人。傅紹廣、玲子和小蓮子倒是常常相伴於他們母親的身旁。
我說:「傅紹全,你應該去閣樓上看看你媽。」
他不吭聲。
「你應該去閣樓上看看你媽!」
他「嗯」了―聲,但並沒有去。
起先幾天,我看到玲子端上去―碗雞湯或―碗魚湯,倒能見到吃去了半碗,但這兩天,卻是原封不動地又被玲子端下閣樓來。我看到玲子的眼角掛著淚珠。她抽著鼻子說:「媽不能吃了……」
傅紹全的雙肩哆嗦了下,彷彿打了―個寒噤。他把凍得紅腫的雙手插到褲兜里,站在那兒困惑了―會兒,走出家門。他去了隔壁鄰居家,對那位與他母親來往密切的大媽說:「她怕是不行了。」大媽問:「她是誰?」「我……我媽。」他帶著哭腔說。
那位大媽就過來上了閣樓。過了個把小時,那位大媽走下來了,對傅紹全說:『紹全呀,給你媽準備後事吧……「
傅紹全一邊讓傅紹廣去舅舅家通告母親娘家人,一邊借了錢,然後與那位大媽商量著,買那些送―人遠去時該買的―切東西。他沒有慌張,也沒有悲哀,神情木然。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把一個長子的形象很鮮明地勾勒出來。
這天,小蓮子從閣樓上下來說:「哥,媽叫你去一下……」
傅紹全低著頭半天不吭聲。
小蓮子只好又回閣樓上。
「傅紹全!」我很生氣地說,「你不能不上閣樓去看你媽!」
他點點頭說:「我過―會兒去,過一會兒去……」
然而,他依然沒有上閣樓。
兩天後,傅紹全的母親去世了。記得她死時,離農曆大年三十隻差三天,油麻地鎮上來來往往地走動著購買年貨的人,已有一些耐不住性子的小孩偷了鞭炮早早地放了起來,那天的天氣一點不像是冬天,太陽暖烘烘的。
再過兩天就要過年了,下葬自然要搶在農曆三十之前。二十九,是傅紹全的母親下葬的日子。那天的天氣依然暖烘烘的。
傅紹全的母親被人從閣樓上抬下來時,我見過。她已瘦得幾乎沒有了,薄薄的蓋在被子底下。但臉色卻沒有我想像的那樣蒼白或蠟黃。
下葬時,跟了許多人去圍觀。
在眾親人圍著墓穴跪成幾排時,傅紹全卻沒有跪下。他舅舅在他臉上猛地扇了一記耳光。傅紹全―陣發暈,身體往後跌去,直到跌在地上。他用手抹了―把淚,卻又站了起來。
無數雙目光不再去看墓穴與棺材,而投過來看傅紹全。
傅紹全像在流水中找了紮實了一根樁。
霍長仁突然出現在傅紹全背後。他穿著皮鞋,對著傅紹全的腰眼,猛地一腳,「畜生!」傅紹全應聲跌跪在地上。他掉頭看了一眼身後叉腿站著的霍長仁,把頭埋在雙膝間,過了―會兒,竟然號啕大哭起來。
第十節
母親下葬后,傅紹廣、玲子和小蓮子皆被舅舅家接去過年了,傅紹全哪兒也不去,關了門在床上躺了兩日,無論是誰也敲不開門。年初三,傅紹全把門打開來時,油麻地鎮的人看到,傅紹全的臉與手皆洗得乾乾淨淨,穿著一身新衣。他把那隻熄滅了很久的爐子端到街邊,在爐膛里放了木柴,然後點燃蘸了煤油的廢紙,塞到爐下,慢慢地拉起風箱。先是―股濃煙升向空中,接著煙變藍,變淡,爐中躥起金黃的活蹦亂跳的火苗來。
他託人帶信到舅舅家,讓紹廣趕快回來,跟他一起做銅匠活。
我再來到銅匠鋪時,那裡已回到我最初見到時的樣子。門口的架子上又掛滿銅鏟與銅勺,它們在風中「丁丁當當」地響,使人心中添了幾分愉悅。
傅紹全把手藝―點一點地教給傅紹廣,極溫暖、極負責任地照料著、供養著玲子和小蓮子,讓她們穿著乾淨衣服,扎著好看的頭繩,在口袋裡放著零用錢去上學。
秋天,傅紹全的家重新粉刷了一遍,並將閣樓格外地裝修了一下。當四野的稻子金黃一片時,傅紹全結婚了。我出五塊錢,秦啟昌出十五塊錢,我們合一股兒,買了―條緞子被面送給他,我們也就自然被請去吃喜酒。
傅紹全娶了一個小巧玲瓏的媳婦。她跟在傅紹全後面,給眾人點煙斟酒。走到我們桌子時,傅紹全說:「這是秦幹事。」她臉一紅,小聲地叫了一聲:「秦幹事。」傅紹全把手放在我肩上,「這是林冰。」她朝我很羞澀地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們是紹全的一大一小兩個好朋友。」
吃完喜酒,我跟了秦啟昌走出傅紹全家。路上,秦啟昌說:「沒想到這傅紹全,找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小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