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不堪其擾(11)
「誰?」鄭徽問。
「朱贊。」
鄭徽也頗感意外。他敏感地想到,朱贊可能又是要請韋慶度做說客,重申前請來邀他入棚,便說:「我避開吧!我不想見他。」
「不必,我出去見他,好歹把他敷衍走了吧!」
韋慶度換了衣服,在客廳接待朱贊。他們也是極熟的朋友,用不著客套寒暄,朱贊便從衣袖中取出一柄小刀,手執刀尖,反遞過來說:「這是你的吧?」
韋慶度接刀細看,正是交給安阿利的那柄,便故意問說:「你從哪裡弄來的?」
「李六托我轉交給你。」
「哼!」韋慶度冷笑道:「他倒還有點眼力,認得是我的刀。」
「祝三,你露這一手,用意何在?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何不去問李六,他放我一箭是什麼意思?暗箭傷人不算好漢!」
「那一箭,未見得是李六的。」
「你怎麼知道?」韋慶度不悅。
「我只是聽李六這麼說,說你誤會了他。」朱贊從容不迫地說:「冤家宜解不宜結,祝三,你肯不肯接受我的調停?」
「怎麼個調停法?難道我就白白挨他一箭?」
「既然他不肯承認,這就輸了你一著,你何必還計較這一點?」
韋慶度覺得朱贊的話,說得很好,慨然答道:「我依你,這趟算扯直了。」
朱贊滿面笑容地拱拱手:「承情之至。」
「這無所謂。」韋慶度還了禮說:「以後呢?」
「這就是我今天的來意。祝三,你再依我一句話,跟李六玉帛相見吧!」
韋慶度沉吟久之,總覺得李六陰險難測,不可隨便放鬆,便問說:「你知道不知道,李六為什麼跟我過不去?」
「我做調人的,自然打聽過。」
「你知道就好。」韋慶度點點頭說:「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他看中素娘,而我跟素娘早有交情。三曲人人可去,原來也用不著仗勢欺人,李六自以為有奧援,敢於橫行,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這你可能有點誤會。」朱贊很委婉地解釋,「李六雖是宰相家的子弟,但是你府上也是長安巨族,門生故舊遍天下,李六不敢……」
「不,你的話錯了!」韋慶度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我斗李六,只是我一個人,與寒族無關。」
朱贊極善機變,立刻迎合他的意思說:「這更好了,只是你跟李六兩個人斗意氣,我們做調人的,更容易著手,你說吧,祝三,要怎麼個樣子,你們才能解開那個結?」
「我說了你能替李六作主?」
這句話很有份量,韋慶度是先要探明他跟李六的關係,究竟深到什麼程度?這一層用意,朱贊自然明白,他不願讓韋慶度產生一個印象,以為他站在李六那一邊,所以答覆得非常謹慎。
「你知道的,我跟李六的交情,遠不如我跟你的交情。今天他來托我說和,做朋友的,無論為他為你,自然都樂於調停。不過,」朱贊語氣一轉,「我不能向著他,叫你罵我,所以我跟他討了口氣來的。大概可以使你滿意。你先說吧。」
韋慶度對他的解釋很滿意,不再作盤馬彎弓,直截了當地提出條件:「第一,素娘不容他再染指,也不許暗地裡對王四娘報復。」
「君子不奪人之好,而且我知道素娘也不願跟他。這第一個條件他不肯答應,也得答應。第二呢?」
韋慶度沒有想到朱贊替李六答應得這樣痛快,第二再應該提個什麼條件,一下子倒想不起來了!
「我替你說了吧,第二,不準再暗箭傷人。可是?」
「對了,對了!」韋慶度說:「當然,我也不會暗箭傷他,也不會再叫他難堪。」
「好,一言為定。我的調解算是成功了。」
多少天的宿怨,憑朱贊片言之間,煙消雲散,好倒是好,卻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韋慶度定神想了一下,忽然得了個主意,「鄭徽在我這裡,我們把他找來做個見證。」他停了一下,又解釋著說:「這不是我不信任你,好像做媒一樣,冰人該有兩個,你說是不是?」
「你的話一點不錯。」朱贊不住點頭,「鄭徽在這裡好極了,趕快請來相見。」
於是,韋慶度遣一名侍兒去請鄭徽出見。略事寒暄以後,朱贊將受李六之託,來作調人的經過,敘了一遍,提到要請鄭徽也參與其事,作個見證,問他的意思如何?
李六竟如此讓步,這在鄭徽也是不容易相信的。但想到朱贊黃金結客,神通廣大,同時以他和韋慶度的交情,和深知韋慶度有一班遊俠少年可供驅策,未能輕侮,那麼他是不可能也不敢幫著李六來暗算韋慶度的。
看透這一層,他覺得他可以做這個見證,便高高興興地答道:「我雖不識李六,而朱兄是我信得過的,自然樂於從命。」
「好極了!」朱贊很欣賞地說:「祝三和鄭兄都很賞我的面子,十分心感。化干戈為玉帛,事情到此,就算大功告成了。幾時我再設個菲酌,不邀別人,就是祝三、鄭兄、李六和我,杯酒言歡、盡釋前嫌,豈非一大快事!」
「只怕李六不像我這樣胸無城府。」韋慶度淡淡一笑,轉臉對鄭徽說道:「定謨,你願做見證,可要負責!萬一李六包藏禍心,再使暗箭,你可要找朱兄講話替我報仇伸冤!」
這話說得太重,就是朱贊那樣老練的人,臉也變色了,他勉強笑道:「祝三,你這完全是杞憂,李六不敢!如果真如你所說,第一個我就饒不了他!」
韋慶度用右手握著他那隻因肩傷不能動彈的左手作為抱拳行禮,一面說道:「足見關愛,一切仰仗。」
「言重,言重!」朱贊起身告辭,鄭徽代表韋慶度送出大門,臨別之際,重申前約,請他明天下午早些到李家歡敘,朱贊欣然答應。
等鄭徽回到筵前,素娘和阿娃都已聽韋慶度談過這事,她倆自然都非常高興,尤其是素娘,她一直在害怕,韋慶度和李六明爭暗鬥,愈來愈烈,將有不測的禍事發生,現在李六自願求和,滿天陰霾,一掃而清,無怪乎她眉眼舒展,稱心滿意了。
「一郎,」阿娃笑向鄭徽道,「我們倆專敬素娘一杯吧!可憐,一直是西施捧心似地,到今天才算真的有了笑容。」
「對!」鄭徽敬過酒,又說:「素娘,趁你今天高興,我要提出個請求。」
「一郎,你該罰!有話吩咐就是,什麼叫請求?」素娘答說。
「你的琵琶,在我所聽過的,可算海內第一,不敢褻瀆,所以只可說是請求——而且要等你高興的時候,才能得心應手,入於化境!」
「聽你說得這麼鄭重其事,倒嚇得我不敢下手了。」素娘說是這樣說,仍舊叫侍兒取來琵琶,除去錦袱,調好了弦,對韋慶度說道:「你何不也向阿娃提個請求?」
「好啊!」韋慶度傻呵呵地反問:「請求什麼?」
「用不著你請求了!」阿娃介面說:「我知道素娘的意思。」她又問素娘:「你彈個什麼?」
「『春鶯囀』好不?」
阿娃點點頭,回身向韋家的侍兒,低低囑咐了兩句。於是,當筵鋪下了一方紅毛氈。
「啊!」韋慶度異常歡欣地叫道:「阿娃的舞,配上素娘的琵琶,那真是珠聯璧合。」他又問鄭徽:「『春鶯囀』也是龜茲樂吧?」
「應該是的。」鄭徽答說:「高宗深曉音律,有一次細聽鶯聲,有所會意,命樂工白明達譜曲,題名:『春鶯囀』。白明達是龜茲人,所譜的曲子自然也是龜茲樂。」
他們這樣談著,阿娃已卸去綉襦,另披一幅極長的輕綃,自雙肩下垂,分執兩端,款步走向紅毛氈正中,先微微屈身為禮,然後輕綃一揮,素娘五指急捻,琵琶上立即發出一串嚦嚦的清聲。
「好!」鄭徽情不自禁地高贊一聲,「探驪得珠,一出手便是春老鶯啼的光景!」
素娘對他的贊語,恍似未聞,靜穆的眼光,專註在阿娃身上。圓潤的樂聲和輕盈的舞姿,融而為一;鄭徽和韋慶度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他們這年春天在揚州同游瘦西湖的記憶,粼粼碧水,依依楊柳;柳絲間三數金鶯,穿棱般既飛且唱——他們都記得,當時曾在柳下痴亡了個把時辰,還不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