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患得患失(3)
這就像溽暑中忽來一陣傾盆大雨,鄭徽頓覺眼目清涼,精神大振。
匆匆披衣而起,他一面束帶、一面趿著鞋去見客;走到外室才發覺自己失儀了——韋慶度以外,還有一位生客在,這樣衣冠不整,頗非待客之道。
「祝三,我都不打算你來了,這位是——」他明知道必是張醫生,卻不能不故意問一聲。
「張四哥,就是你要找的人!」韋慶度替他們相互介紹。
張醫生約有四十歲,生得形容猥瑣,一雙失神的眼,像沒有睡醒似地,看來不像一位名醫。鄭徽自然不敢以貌取人,說了許多感謝仰慕的話,張醫生唯唯否否,有些艱於應付的樣子。
「先看病吧!」韋慶度一說,張醫生也站了起來。
鄭徽親自引路,帶到阿娃房中;她已得到消息,叫綉春替她略略打扮了一下,穿好了衣服在那裡等候,一見客人進來,要站起來招呼,韋慶度搶上一步,按著她的肩說:「坐下吧,不必客氣!」
「你好!」她很艱澀地說了兩個字;又向張醫生說:「多謝!」
張醫生診了脈,又看了咽喉,點點頭說:「正好,是動手的時候!」
他解開一個布包,取出一柄銀刀和一枝銀針;鄭徽不知道他要怎樣動手,心裡十分嘀咕。
「不疼,別怕!」張醫生對阿娃說:「要怕,你把眼睛閉上。」
阿娃微閉了眼,張醫生開始動手。先用銀針在左右手拇指、食指、小指那「少商」、「商陽」、「少沖」這幾個穴道上砭了六針;然後叫阿娃張口,手拈銀刀,輕輕往裡一探——動作極快,鄭徽驟看之下,大吃一驚,差點喊出聲來!
阿娃卻只感到血腥滿口,滑膩膩地張嘴就嘔;張醫生果然是高手,一刀把創口劃破得恰到好處,吐凈膿血,用茶湯嗽了口,呼吸暢快極了。
張醫生又上了吹葯,然後開方子,「一服可愈;休養三天就不礙了。」他說。
鄭徽不住稱謝。接著,阿娃又笑吟吟地出來,向張醫生盈盈下拜;再向韋慶度道勞過後,轉臉向鄭徽說道:「客店中沒有什麼準備,你招待兩位到酒樓中去吧!」
「不!」韋慶度說:「我可以留半天;張四哥還要趕回去過年。隨便找點東西,他吃飽了就走。」
「這可太過意不去了。大年下勞張兄長途跋涉,又這麼來去匆匆。」說著,鄭徽又是深深一揖。
張醫生不會客氣,只忙著要走,於是綉春和楊淮,七手八腳趕著弄了一頓飯出來,張醫生匆匆果腹,隨即上馬。鄭徽已打算好了,叫楊淮護送到長安。又備了二十貫謝禮,請韋慶度悄悄轉致。
「祝三!」鄭徽安排好了張醫生動身,把韋慶度延入內室,以充滿了感激的聲音說:「你真夠朋友!」
「我昨天下午才看到你的信,匆匆進城,把張四拉了就走,這一道夠辛苦的,但既是好朋友也就管不了那許多了。」
鄭徽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歲暮天寒,好朋友這份義氣和乾脆利落的行動,不僅止於讓他感到滿懷溫暖,而且異常痛快;回想到前兩天一籌莫展,處處成愁的情形,恍似做了一場噩夢。
阿娃翩然出現,她已重施脂粉,依然明眸皓齒,艷光照人;韋慶度喝一聲采,說:「嗯,阿娃,你越來越漂亮了。」
「十五郎又來挖苦人了!」阿娃摸著臉,笑道:「一場病生得枯瘦不成人形,不得不用脂粉遮著些。」
「清瘦是清瘦了些,但也更顯得秀氣。」
「閑話少說。」阿娃向鄭徽說道:「十五郎也該餓了,你陪他喝酒去吧!新豐的酒好。」
「對!」韋慶度站起身來說:「你在家好好休息吧!年後在長安見。」
「今天要趕回去?」鄭徽介面問,「不能留一天?」
「不行。你知道的,我整年不回老家,難得回去過年,卻又溜了出來;明天大年初一,一家行禮看不到我的人,說不過去。」
鄭徽不便堅留,因為韋慶度還要趕路,也不敢勸他多喝酒;不過話可是說了不少,韋慶度細說長安近事,談到朱贊,說他對於鄭徽十分不滿。
「為什麼呢?」鄭徽問道:「就因為我不肯入棚?」
「當然與這點有關。」韋慶度想了一下,說:「在你離開長安不久,朱贊大宴私試的『同年』,主客自然應該是狀元,結果就是你缺席,你想掃興不掃興?」
「我並不知道他有此一宴!」鄭徽分辯著說:「事先他並沒有跟我說起。」
「我也這樣替你辯護。他說:你應該想像得到,必然會有這樣的舉動。而且,他說他跟你提過,等私試完了以後,他要好好跟你敘一敘,你不該不辭而別,說你看不起他!」
鄭徽捫心自問,洛陽之游,確是為了逃避朱贊他們的糾纏,說起來是有些辜負別人的盛情,所以內心頗為不安,想了半天說:「你看有什麼補救的辦法?」
「也無所謂補救。事過境遷,算了。」
既然韋慶度也這樣說,鄭徽真的也只好「算了」。世上的事,本來就不能盡如人意,隨緣度日,把恩恩怨怨看開些才是免除煩惱的好辦法。
由長安談到洛陽,鄭徽把他這個月所作的詩,念給韋慶度聽,綺情艷語,無限的旖旎風光,聽得韋慶度不勝羨慕。
「去過北邙沒有?」
「喔,」鄭徽說,「那是東漠以來歷代帝王將相的陵寢,還沒有去過。」
「伊闕石刻、龍門二十品,都看到了?」
「沒有。」
「金谷園呢?」
「沒有。」
「白馬寺就在洛陽城東,那總去逛過?」
「也沒有。」
韋慶度大笑:「這也沒有,那也沒有,你整天就跟阿娃倆躲在那小樓里,粘在一起?」
鄭徽被他說得紅了臉,強笑道:「原來就是圖個清靜才到洛陽來的,所以哪裡也沒有去。」
「這一向,我也很少出門。」韋慶度話題一轉,談到他自己,「算是把《禮記》、《左傳》好好溫習了一遍。」
這兩部書是所謂「大經」,進士試第一場「帖經」,以《大經》和《論語》為出題範圍;這是考記誦之學的硬功夫,那三部書背得越熟越好。鄭徽天性不喜經學,而且覺得硬背死記,毫無意思,所以一提到這上面,他的眉心打了個結。
韋慶度看出了他的心事,提醒他道:「試期不到一個月了,你也得準備準備才好。」
「《左傳》我還比較熟,《禮記》、《論語》得從頭理一理。但是,我實在不耐煩一個字、一個字去強記。」
「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明知道枯燥無味,不能不過這一關。」
「萬一過不了這一關呢?」
「那要看人而定。」韋慶度說:「像你,現在已經名動公卿,主司當然另眼相看;萬一第一場『帖落』,第二場詩賦考得好,也就放過了。這有個名稱,叫做『贖帖』。」
聽了這話,鄭徽放心了。不過「贖帖」而及第的進士,名次一定不會中得很高,這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在心裡暗暗盤算,還是應該儘力把那三部書背熟,能夠第一場不至於「帖落」,第二、三兩場,再拿真本事出來,好好角逐一番,那麼奪魁也不是無望的。
為了急著趕路,韋慶度不敢多飲,飽餐一頓,就在酒樓門前作別,跨馬西去。
鄭徽回到客店,伴著阿娃過年。只不過二更時分,街上爆竹還此起彼落,放得非常熱鬧,阿娃卻已睏倦了;病體初愈,他不敢勉強她坐夜守歲,讓她早早上床,而他卻無絲毫睡意,對著一盞孤燈、一盆爐火,獨酌遣悶。
不如怎麼,他忽然非常想家。他想他母親,也想他母親此時在常州一定也在想他——就這一念間,母親的種種的慈愛,都在他腦中浮現了,特別是動身到長安來的前一晚,母親一遍遍替他檢點行裝,一遍遍囑咐賈興要好好照料郎君,也一遍遍叮嚀他要「小心、爭氣」!
「我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出這麼遠的門!」他記得長行那天,破曉時分,母親坐在他床前,撫摸著他的臉說:「長安繁華之地,是非也多,一步都走錯不得。娼家沒有好人,逢場作戲,自己要有把握,不可陷溺。你總要常常想到,父母一顆心都在你身上,想到我,要多寫家信;想到你父親,要替你父親爭氣——你父親對你期望很高,你是『五姓』家的子弟,千萬不要做出有辱門楣的事來。能記住這一點,我跟你父親就都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