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必須逃避(3)

2.必須逃避(3)

這才是件難煞人的事。「唉!」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阿娃剛要動問,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聲,側耳細聽了一下,說:「姥姥來了!」

鄭徽大為焦急!他是個極要面子的人,在阿娃和韋慶度面前丟臉,已感到很不是滋味;現在讓姥姥看到他一張淚痕未清的臉,說起來,為了進士落第,大哭一場,也太沒有丈夫氣了!

於是,他惶遽而固執地對阿娃說:「你快出去!說我睡了,回頭我去看姥姥。」

一句話沒有完,小珠已掀開了帷慕,接著,李姥走了進來。

「姥姥請坐!」鄭徽無可奈何,只好儘力保持自然的姿態招呼。

「唉,真是沒有想到的事!」李姥的臉上,堆滿了慰問的表情,「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麼!科名遲早是有的。一郎,你安心住著,慢慢再說。」

鄭徽一直對李姥有些成見,而今天她這兩句話,卻如雪中送炭,讓他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第一,你身體要緊。」李姥又說:「不必難過。我知道你委屈,阿娃也知道,說來說去,總是運氣還沒有到。你看開些,憂憂鬱郁地弄出病來,讓你堂上兩者惦念,那你就是不孝了。」

「是的。」鄭微心悅誠服地接受李姥的勸告。

又說了些閑話,李姥辭去,阿娃也走了。經過一陣痛哭、一番慰問,鄭徽心頭的壓力減輕了許多;他開始靜下心來,面對現實,細細籌劃怎樣度過這一年的日子?

可是,鄭徽實在太累了。二十天的苦讀,繼以一連串的精神打擊,眠食不安,身心俱乏,無法集中精力來思考任何難題。

於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像一頭受創的獅子樣,靜靜地躲在洞穴中養傷。

兩天中,素娘來了兩次,每一次都坐了很久才走,卻沒有見到鄭徽——他知道她是特意為慰問他而來的,但是,他怕見她,只因為不耐煩聽任何人的於事無補的惋惜關懷之詞,所以他感激在心裡,表面卻裝作熟睡未聞。阿娃也知道他的心意,只代他向素娘道謝,並不來干擾他。

到第三天,韋慶度三場度畢,又來看他。他的精神已好得多,願意出去走走,韋慶度便陪他到三曲閑步,到球場看禁軍打「波羅球」,然後又邀他到素娘那裡去喝酒。

「上你家去吧!」他說:「我心裡有許多話,想跟你談談。」

「也好。我也正想問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當然還得住下去。現在回去,可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

「當然,當然。」韋慶度也說:「隨便從哪方面看,仍舊在長安讀書,才是上策。」

「只是『長安居,大不易』。」

「那怕什麼?有我!」

鄭徽聽到這樣毫不遲疑的答覆,步履都好像輕快了許多。但韋慶度願意幫忙是一回事,有沒有力量幫忙,又一回事,是不能不弄個清楚。

「你的花費也大。眼看發了榜,簇新的一名進士,應酬浩繁,錢像流水樣花出去,我怎麼還可以累你?」鄭徽用以退為進的說法,便只好言不由衷了。

「不!」韋慶度笑嘻嘻地說:「要中了進士,我可以發筆小財。今年回家過年,我兩個叔叔許我及第了各送五十貫;我舅舅又答應給我一百貫。家父那裡起碼還可以要個兩百貫。一共四百貫,我們倆平分秋色。」

「素娘呢?」鄭徽說:「你別忘了,要替她贖身。」

「那得另案辦理。跟這四百貫不相干。」

「我不需要兩百貫,有一百貫就夠了。」

「錢拿到了再說吧!我盡量勻給你。就怕今年我又落第。」韋慶度停了一下,又以極有信心的語氣說:「不會的,一定不會。」

到了二月初發榜,韋慶度果然中了進士,巧的是跟私試一樣,也是第十名,越發成了佳話。此外,朱贊也中了。

於是,韋家賀客盈門,王四娘家也是喜氣洋洋,素娘幾乎連眉毛上都有笑容。

鄭徽和阿娃都去賀了喜。但心裡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不過一個月的工夫,榮枯互異,一個在青雲之間,一個在泥塗之中;而在泥塗之中的鄭徽,原是人人都以為他應該在青雲之上的,想到這一點,鄭徽簡直欲哭無淚了。

然而,鄭徽也總算托韋慶度的福,今後一年生活可以無憂了。

但韋慶度對鄭徽,縱然肝膽相照,而形跡到底疏遠了,及第以後,他除了討厭李林甫,所以照例謁見宰相時,故意託病不到以外,拜主司、會同年,好不風光。加以長安風氣奢靡,最喜歡找題目來熱鬧享樂;為新進士設酒樂祝賀,稱為「燒尾」,只要搭得上一點關係,必定輾轉相邀,奉如上賓。就這樣,豈止宴無虛日,實是應接不暇,把個一步登天的韋慶度,簡直就像泡在酒缸里一樣了。

而「斯人獨憔悴」的鄭徽,偏偏又住在紙醉金迷的平康坊三曲之中,以致於煩惱特多。他自然不肯去「打」,但就是一步不出,也有找上門來的難堪;長安有句俗語:「新進士頭上七尺焰光」,氣焰極盛。知道李姥這裡是勾欄人家,便有硬撞進來,定要阿娃接待的。有時甚至直入西堂,放言無忌;鄭徽受盡了窩囊氣,卻是無可奈何。

新進士的「杏園初宴」、「雁塔題名」次第過後,「曲江大會」又快到了。那是新進士榮寵的極致,主事稱為「錄事」,此外「主宴」、「主酒」、「主茶」各有專人;最要緊的是「主樂」,一共兩個人,一個邀集教坊樂伎,一個徵召三曲名花。教坊樂伎,原只承應宮禁的差使,惟有新進士一道牒文,指名召集,不敢不來。

徵召三曲名花,倒反不如邀請教坊樂伎來得容易,因為娼家究不比官伎,真的不肯承教,也就無可如何。不過,真要這樣,便成了不識抬舉;同時,三曲中被徵召的名花,也決沒有人願意錯過這一場連皇帝都要率妃嬪來垂簾以觀的盛會。

徵召阿娃的柬帖到了李姥手裡,她特意把鄭徽請了去,一語不發地拿給他看。

鄭徽像心頭倒翻了醋瓶似地酸得兩眼發黑。而且,他也十分惱怒,李姥應該不聲不響地拒絕,連說都不必跟他說的;現在,居然把這張刺心的柬帖拿給他看,那是什麼意思?

於是,他的臉色不好看了,「姥姥,」他冷冷地問,「這是皇帝差遣,非去不可?」

李姥那略帶三角形的眼,斜睨了他一下,慢吞吞地答說:「你不願意阿娃去,可以好好地說。」

「哼!」鄭徽冷笑道:「這還用我說?」

「一郎,你的話說得人不懂!你不說,誰知道你心裡什麼意思?」

李姥十分沉著冷靜,鄭微卻是氣惱攻心,急切間想不出一句針鋒相對的厲害話把她頂回去,只是不住嘿嘿冷笑。

就這時,阿娃也來了,一看情形,詫異而不安地問道:「好好的,怎麼了?」

「『曲江大會』主樂的新進士來了柬帖,我想請一郎來商議商議;就是不去,也得想個理由,婉婉轉轉地回絕人家,犯不著無緣無故得罪了人。就不知道一郎多了什麼心?氣得這樣子。這不是笑話?」說完,李姥也不等阿娃回答,也不理鄭徽,扶著小珠的肩,管自己到裡面去了。

鄭徽自然也受不了李姥這種傲慢的態度,心想,到底不過娼家的一個假母,豈可這樣對待花錢的客人?

於是,他當時就要發作;卻禁不住阿娃那雙滿含幽怨的眼向他示意忍耐,便悄悄站了起來,準備回到西堂。

「你出去散散心吧!」阿娃輕輕地說:「大家的心境都不好,全靠自己克制。」

她說的是實話,一連多少天,足不出門,鄭徽也確是覺得有些沉悶,便點點頭說:「我出去走走。」

他沒有帶僮僕,一個人出了李家,信步所之,一走又走到了韋家;剛站住腳,在躊躇是不是去看看韋慶度時,秦赤兒已笑嘻嘻地迎了上來。

「一朗好!多天沒見你來了。請進去坐。」

「十五郎在家?」

「在,在。」秦赤兒說:「這一兩天才稍微閑了下來。十五郎那麼好的精神,應酬得都有些煩了,凡有賓客,一概擋駕,一郎自然不同,請吧!」

鄭徽暗想,秦赤兒倒一點都不勢利;內心相當感動,便不能不接受他的一番殷勤的情意。

但是秦赤兒卻不知道韋慶度正想出門,等他剛進正廳,迎面就遇著韋慶度,兩人都停了下來,鄭徽先開口說了兩個字:「不巧!」

「怎麼不巧?來得很巧,我原預備今晚上找你去的。」韋慶度很高興地說。

「有事要跟我談?」鄭徽問。

「沒有。只是好久未見,想跟你聊聊。你呢?」韋慶度反問:「有事要談?」

鄭徽想起他們「曲江大會」徵召阿娃這件事,可以向韋慶度訴一訴委屈;但此刻不是說話的時候,「回頭再說吧!」他這樣回答。

「對,回頭再說。此刻替我去助助威。」韋慶度拉著他就走。

「去那裡?」落第的鄭徽,羞見熟人,不能不問清楚。

「楊駙馬家去打球。看看我的身手!」

打「波羅球」本來就動人心魄,極其驚險好看;何況又是韋慶度下場角逐,鄭徽更捨不得放棄這個機會了。

他在韋家選中了一匹紅馬,與韋慶度並轡而去。到了靖恭坊楊駙馬的府第,由車門直進球場;路上,他已跟韋慶度說好,不必替他引見任何人,所以這時系馬球場柳蔭之下,一個人悄悄站著,作壁上觀。

球場很大,其平如砥;再澆上桐油,用石碾壓實,所以不但寸草不生,而且塵土不揚,賓士的馬蹄,敲出陣陣急促而清脆的聲響,如擊羯鼓,十分好聽。

球場南面,東西並樹兩塊木板,板下接近地面處,挖出兩個小洞,洞后系著繩網,這就是球門,兩隊各占其一。球是用極輕的木頭做的,中間挖空,外髹紅漆,約有拳頭大小。

不一會兒,角逐的兩隊,一齊進揚,每隊七人,各跨駿馬,飛奔著用三尺多長,末端如偃月的球杖,競相擊球,擊向自己的球門之中。

這時慕名來觀的人更多了,一個個睜大了眼,全神貫注地隨著那拳大的球移動視線。鄭徽自然也看得出神了,他在三曲看過坊中遊手好閒的少年打過球,但那跟楊駙馬府中的這場球,遠不能相比;他眼前所見的不是球戲,而竟如戰場的衝刺,十四匹馬,風驅電逝,鐵蹄飄忽;馬上的人,無不是奮不顧身,銳不可當。鄭徽這時才明白,怪不得左右神策軍盛行打球,那是一種最好的訓練——訓練了馬術,也訓練了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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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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