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無日不醉(4)

3.無日不醉(4)

阿娃被擺布得無計可施,心裡既悲憤、又委屈,惟有付之於號啕大哭。

「乖,乖,阿娃!」李姥還像當年哄孩子似地,把她樓在懷裡,跟她說好話,「阿娃從不哭的,是不是?」

這話提醒了阿娃,哭,一點用處都沒有。她慢慢住了淚,寒著臉問道:「你們到底要拿他怎麼樣?」

「我也是一番好意。」李姥眼珠轉了兩下,慢條斯理地說:「他在這裡,一輩子不會上進,要激他一激,才會發憤。這是於人於己都有好處的事……」

「我不要聽這些。」阿娃粗暴地打斷了李姥的話,「我只問,把他這麼一丟就算了嗎?我們也得有點良心,人家可是風風光光到長安來的,不能把他弄得流落在異鄉。姥姥,你這一世沒有兒子,也得修修來世!」

這話說得太重了!姥姥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要想發作,卻又不敢。阿娃看在眼裡,狠一狠心不肯說句賠罪的話;而且心裡有著一種報復的快意。

李姥終於恢復了平靜的神態,「那也得看他自己,他要願意回常州,自然送他盤纏,他要有辦法,仍舊願意住在長安,誰也禁止他不了。」李姥停了一下,又說:「我把一切都託了劉三姨,等她一來,就都知道了。」

「哼!」阿娃冷笑道,「劉三姨什麼好人?也是個斷子斷孫的絕戶!」

李姥大怒,真想狠狠抽她一個嘴巴。但是,她也立刻警覺,阿娃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泄,可能故意尋事生非,準備大鬧一場,可別上了她的當。

於是,李姥臉上反而堆滿了笑意,親自用塊手巾替她擦臉,一面勸她道:「鬧也鬧了,哭也哭了,該洗洗臉,吃飯去了吧!」

阿娃滿腔委屈,想想就此偃旗歇鼓,可真不大甘心;然而李姥這樣地陪小心,再鬧也實在沒有意思。只賭氣不吃飯,一個人在榻上朝里睡了,誰也不理。

李姥卻是殷勤得很,侍兒們也都聽了她的囑咐,一會兒來請她喝荷葉粥,一會兒見來請她洗澡,川流不息地勸解,到底把她將就得神色和緩了。

到了傍晚,劉三姨來了。阿娃不願理她,故意避到後堂,卻側耳靜聽著。

「晉娘!」劉三姨叫著李姥從前的名字說:「我把你的大事辦妥了,你該怎麼謝我?」

「還謝你呢!」李姥笑道:「阿娃差點跟我拚命,你要把那位郎君安置得不妥當,不但不謝你,還要埋怨你!」

「妥當極了!這時侯怕已到灞橋了。」

「噢!」李姥問:「他願意回常州?那可以放心了。他是怎麼說的,罵了我沒有?」

「那自然少不得罵你兩句。不過到底是大家公子,硬氣得很。等阿娃一走,我跟他說了實話。你猜他怎麼?」

「怎麼?」

「他哈哈大笑。」然後劉三姨放粗了喉嚨,學著男人的聲音說:「李姥真是小看了人!我堂堂常州刺史的公郎,難道還煩在她一個娼家不成。有話儘管好說,何必來這一套?」

「我倒不相信,」李姥又說,「他真的捨得我家阿娃,就這樣走了?」

這話恰像是替阿娃說的,屏門後面在偷聽的人,凝神息氣,更關心了。

「他哪裡捨得?」劉三姨答道:「他說他就是為了阿娃,才受盡了閑氣,不為阿娃早拍拍腿走了。不過他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個了局。阿娃為他受委屈、苦心調停,他心裡都明白,只覺得對不起阿娃,卻說不出要走的話。就是到了今天,他也仍舊相信阿娃決不會攆他……」

屏門后的阿娃無法再聽見劉三姨的話,她心裡充滿了感激——感激鄭徽對她的體諒,直到她心底最曲折深微之處;於是,她的熱淚無聲地流得滿臉,而這流淚的感覺,也是她從未經歷過的,又酸楚,又甜蜜,是一種無法形容的舒暢和滿足。

「……自然,」她無意間又捕捉住了劉三姨的聲音,「晉娘,他罵你太勢利!可是也並不太恨你,說是看在阿娃的面上饒了你。」

「謝天謝地!他只要肯回去好好讀書,不負阿娃對他的一番交情,饒我也罷,不饒我也罷,我都不在乎。」李姥停了一下,又說:「這些都是閑話,我問你,送了他多少盤纏?」

「他哪裡肯要你的盤纏?」劉三姨帶些冷笑的語氣答說:「幾百貫都在你們家花掉了,要你十來貫錢的盤纏?」

「話不是這麼說。這一路到常州,幾千里的途程,吃飯要飯錢,住店要店錢,不多帶點錢在身上,怎麼辦?」

「怎麼辦?人家老家就在滎陽——滎陽鄭家,一到河南,誰不知道?怕沒有人照應?」

「這麼說,他就光身一個人走了?」

「可不是?在西市騾馬行賃一匹馬,說走就走了。」

「他還有行李在這裡。」

「想來他也不要了。公子哥兒的脾氣,都是這樣的。」說著,劉三姨取出十五貫錢鈔,放在桌上說:「你拿回去吧!人家骨頭硬,省了你十五貫。」

「三姨,你收了吧!多虧你費心,我另外不預備謝禮了。」

「笑話!」劉三姨大為不悅,「三十多年的老姊妹,你把我當什麼人看了?」

這兩個積世的老虔婆,一吹一唱,把一套鬼話編得絲絲入扣,「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尚且足以撥動心弦,又何況是有意裝作無意而說給有心人聽的假話,自然句句都打入阿娃的心坎中了。

她坐下來一想,忽然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煩惱了!只有些想念鄭徽,但那是一般的離情,分別也不過才半天,還不到牽腸掛肚的地步。

這時她才想到綉春,趕快把她找了來,悄悄問她,鄭徽臨走之前,是怎麼個情形?

「我不知道一郎什麼時候走的。」綉春答道:「劉三姨家的阿青,拉著我去玩兒,日色偏西才回劉家,聽說一郎走了,劉三姨又說帶我回家;到了這裡才知道有這麼多花樣,都把我鬧糊塗了!」

這才是阿娃的莫大憾事!如果——鄭徽動身以前能看到綉春,他必定有句要緊的話交代下來;而現在,讓綉春把這個最寶貴的機會錯過了。

她一向待侍兒們寬厚,這時候卻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痛罵:「你真該死!就這麼貪玩!你不想想,那時候你只知道姥姥得了急病,性命難保,居然還有心思去玩,你還有點人心沒有?」

綉春被罵得幾乎哭了出來——她內心另有委屈,她並不貪玩,是阿青一個勁把她拖了去的;鄭徽的事,她也隱隱約約看出來一些,只是李姥已嚴厲地告誡過她,叫她推說:「什麼都不知道。」如果敢在阿娃面前多嘴,李姥說過,要把她轉賣給北曲下等娼家中一個最兇惡的假母,讓她朝朝暮暮去受折磨。

阿娃還是恨聲不絕,然而無濟於事。她對李姥是諒解了,想念鄭徽的心,卻一天重似一天;夜夜在燈下默數著鄭徽的行程。

數到第五天,計算著他該走到了桃林——年前她大病一場的地方,聽說那裡掘出來一道什麼關尹的靈符,現在改名叫做「靈寶」了。

自然,鄭徽不會在靈寶,也不在劉宏藻家;在西市的凶肆。

凶肆專門替人家辦喪事。大唐的喪葬講究得很,講究得「弔者大悅」。尋常人家死了父母,先不服喪,等一切排場準備好了,方始發訃;到了下葬的日子,親戚朋友都來執紼,死者入土為安,活人痛飲一場,名為「出孝」。

若是王公貴人家的喪事,那又大不相同;出殯時,幾里路長的儀仗執事、明器、假人假馬,朱絲彩繡的靈車,各色各樣的喪樂,以及專門唱來給觀眾聽的輓歌。此外,還有親友的路祭,可能比喪家的儀仗更能吸引觀眾,丈把高的紙糊的房子,內中安置著用麵粉捏成、栩栩如生的假人、假花;數十尺高的祭帳以外,還有雕金飾畫的大祭盤,盤中刻木為戲。最有名的一次是范陽節度使送太原節度使辛雲京下葬的祭盤,戲文是尉遲恭突厥斗將、漢高祖鴻門大宴,機關操作,人物都能活動;披麻戴孝的辛家子弟,都住了哭聲,拉開白布孝帷,看得出了神。看完,辛雲京的大兒子說:「祭盤好得很!賞馬兩匹。」

這些就都是凶肆的傑作。自然也有凄慘的一面,窮途末路,病勢垂危的異鄉人,常被送到凶肆去等死;鄭徽就是這樣被劉伯守送到西市凶肆去的。在劉伯守看,鄭徽的病,決計好不了;他不能讓鄭徽死在他家裡,就只好以兩貫錢的代價,托凶肆替鄭徽料理後事了。

用兩貫錢來料理身後,再省儉也是不夠的;但類此情形,凶肆中人等於行善,不能算做一件生意,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把鄭徽放在後院一間殘破的空屋裡,聽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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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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