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最美妙的經歷(2)
於是,他聽到斟酒的聲音。然後他發現一隻柔軟溫暖的手遮在他的眼睛上;一陣酒香送入鼻孔,同時聽見李娃告訴他:「你聞一聞這酒,叫什麼名字?要說對了,才准你喝!」
鄭徽只覺得這酒味是在什麼地方聞到過的,急切間卻想不起叫什麼名字?他也不忙著去想——李娃就在他身後,她幾乎就像是把他的頭摟在她的懷中,隔著衣衫他仍能感受到她的肉體的溫馨,而她的身上的香味更濃了,濃得他聞不見酒味!
這是奇妙的一刻,他希望這一刻盡量延長!
「拿近些,得仔細聞一聞才聞得出來。」他說。
於是酒盞的邊緣,接觸到他的鼻子。而他的興趣在她的手,聞了她的手,偏著頭又聞她的手腕。
一陣吃吃匿笑的聲音。是那些侍兒在笑。
「別使壞!」李娃輕聲警告他。
他怕把她惹惱了,也想到有李姥在旁邊,便不敢太過分。收斂心神,真的好好去聞那酒味。
只要注意力一集中,聞到那酒味,連他自己也笑了——經常在家喝的酒,竟會半天都分辨不出來。
「我知道了。」
「說!」
「這還需要說嗎?」
「放開手吧!」李姥笑道:「如果一郎這種酒都不知道,怎麼能叫人相信他是滎陽鄭家?」
李娃把手放開了,一看那酒的顏色,果然是他們滎陽的名產——土窟春。鄭徽已從李姥的話中,聽出深意,這試著叫他辨酒,不僅是情趣深厚的戲謔,也是變相的一種考驗,要證明他是不是真的「五姓望族」之一的滎陽鄭家?他也想到初見李姥時,她的冷淡的神情,以及其後知道他跟韋慶度交好和看到了他的僕從才假以詞色的情形。這說明了李家對他的身份是存著懷疑的;因此他特意把「土窟春」的釀造方法,以及它的特點,細細地講了一遍,藉以表示他是地地道道的滎陽人。
這是一個很好的話題,談的人有所發揮,聽的人也深感興趣,使得席間的氣氛,更顯得親切自然了。
歡樂使人忘卻時間,忽然,平康坊菩提寺的暮鼓響了,抬頭看看窗外,天色已快暗了下來。
「一郎耽擱在什麼地方?」李姥問他。
他稍微想了一下,不肯說實話,「喔,」他答道,「在延平門外五里,一位朋友家。」延平門是西城三個城門中南面的一個,離平康坊相當遠,鄭徽希望姥姥會想到路遠回去不便,把他留了下來。
可是他失望了。「請快回去吧!」李姥說:「宵禁要開始了,犯禁不好!」
鄭徽無論如何捨不得回去,假作失驚似的說道:「啊呀,想不到這麼晚了,路太遠,一定趕不到家;我在城裡又沒有親戚,這,怎麼辦呢?」
「不要緊,不要緊!」阿娃安慰他說:「反正你要過來了,今天晚上就住在這裡,也不礙事。」
他心裡很高興,但這需要李姥同意才行;因此,他不斷地在偷窺她的眼色——如果李姥真的毫無鬆口的意思,那也只好他自己知趣,搶先告辭,在面子上還比較好看些。
「媽!」阿娃撒嬌地推一推李姥:「到底怎麼樣?你說一句嘛!」
李姥半閉著眼,「嗯、嗯」地用鼻音哼了兩聲,是不置可否的表示。
阿娃卻喜滋滋地對鄭徽一笑,又點一點頭,這明明是說:李姥已經答應了。
於是鄭徽起身走出廳外,把賈興找了來,告訴他今天住在這裡,讓楊淮和牛五留下,叫他和孫桂回去看家。然後又吩咐賈興取兩匹重絹,跟他一起回到廳里。
「阿娃!」他指著賈興手中所捧的重絹說:「這一點不成敬意,只算我做個小東,請你叫人借一桌酒,讓我請一請姥姥。」
重絹與錢通用,是開元年間有過詔令的,所以這兩匹重絹,不算見面的禮物,阿娃便不肯收,「今天你是我們的貴客,沒有讓你破費的道理。」她說:「只不過天已經晚了,沒有什麼好東西請你吃,草草不恭,委屈了你。」
「不!」他固執地:「叨擾已經很多了,一定得讓我盡一點心意,才說得過去。」
「何必如此?」李姥開了口,「日子長得很,一郎,今天你不要爭了!」
在鄭徽,李姥的話就是命令,他不再堅持了,使個眼色,賈興退下,帶著孫桂悄悄離去。
不一會兒,侍兒來稟報,已在西堂設席。於是鄭徽在阿娃陪伴之下,進入最初到過的側院,那裡就是西堂。
西堂是李姥家最宏敞的一座廳,兩面用巨大的暗紅色的綉帷隔開,中間紅燭高燒,陳設了一桌盛饌。這一次仍舊是李姥居上座,但是她稍微坐了一下,喝了半杯酒,便推說神思昏倦,告罪離席了。
這使得鄭徽減去了許多拘束,目不轉睛地看著燭光輝映下的阿娃,心底一陣陣地泛起無法形容的喜悅。
「你不要這樣!」她用雙手掩著臉,嬌笑道:「看得人心裡發慌。」
「阿娃,我問你,」他溫柔地拉開她的手,「你是不是想過,我一定會來找你?」
「我只怕你找不到。」
「怎麼會找不到?韋十五郎住在平康坊,一問他就知道了。」
「韋十五郎怎麼說我?」她凝視著他問。
「韋十五郎倒沒有說你,」鄭徽答道,「只是說我。」
「說你即是說我。是不是?」
「對了。韋十五郎說我『法眼無虛』。」
「『法眼』?」阿娃忽然大笑。她的宮妝高髻上插著一支鳳形的「金步搖」,鳳嘴中銜一串珍珠;隨著她的笑聲,劇烈地晃動,逗引得他眼花繚亂。
那笑聲是放縱的,但也是詭秘的,他在困惑之中有著更多的好奇,靜等她說下去。
「你知道小珠怎麼說你?」她止住笑說,「她說你生了一雙賊眼。」
鄭徽算是明白了她大笑的原因,回想第一次見到她時不住偷窺的情形,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這個小東西,說出話來倒真刻薄!」他笑著罵了句。
「你不會生氣吧?」阿娃趕緊湊過來陪笑道,「孩子們說話沒有分寸,別當它回事!」
「怎麼談得到生氣,能把你逗笑了,我只覺得高興。」他說。
「其實小珠對你倒是很好的。從那天以後,一直就在說:『那個人怎麼還不來?』」
「你呢?」鄭徽欣悅地問道,「你是不是也跟小珠一樣在盼望我?」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
「是的,你剛才說,只怕我找不到你。現在我可找到了,阿娃,」他低聲問說,「找到了又怎麼樣呢?」
「那要問你。」她看了他一眼,迅即低下頭去,幽幽地說:「你想怎麼樣?」
「我想守著你一輩子,早晨看你梳妝,晚上看你卸妝。」
阿娃微撇著嘴笑了一下,是不太相信的神氣,然後又加了句:「沒出息!」
鄭徽頗思有所辯白,轉念一想,此刻把話說得太認真,似乎交淺言深,反顯得有些虛偽,便也笑笑不響了。
「你現在到底住在哪裡?」她抬起頭來,換了個話題。
「跟你得要說實話,住在布政坊。」
「什麼時候搬來?」
「現在就算搬來了。」
阿娃斂眉不語,那對靈活的眸子,出現了十分沉靜的神色,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很重要的事。
「阿娃,」他問,「姥姥預備把我安頓在什麼地方?」
她想了一下,緩緩答說:「回頭你就知道了。」
他十分關心這一層,而從她的態度中卻看不出什麼可以令人興奮的地方,所以心裡有些不大得勁。
「喝酒吧!」她溫柔地說:「你儘管暢飲,只是不要喝醉了。」
「不會的,酒入歡腸怎麼樣也醉不了。」
她用她的杯子,先斟了一半,喝乾,然後又斟滿了,雙手捧著遞給他。
鄭徽一飲而盡,「『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在朗吟聲中,把杯子又伸了過去,讓她再次斟滿。
連干數杯,鄭徽有些醉意了,李娃不肯讓他再喝,只是替他布菜,殷殷勤勤地勸他多吃。
他心裡始終惦念著他住的地方。西堂很寬大,東西帷幕之中是阿娃的卧室,那是他已經知道了的;西面呢?西面那道帷幕裡面,是個怎麼樣的所在?他渴望著看一看。
因此,他有意無意地,不斷注視那道暗紅色的帷幕。
「綉春,」阿娃招呼一個年長的侍兒說,「你把那面的帷幕掛起來!」顯然地,她看出了他的意思。
綉春和另外兩個侍兒,合力把厚重的帷幕拉起一半,用黃色絲條束住;然後點燃巨蠟,只見衾枕床帳,煥然奪目,竟也是一個極其精美舒適的卧室。
「天下之大,有此容身之地,也就夠了。」他滿足地說。
阿娃仍是笑笑不響。他卻以為她已作了很明確的暗示,不需再多說什麼。自然,第一次見面,未必得親薌澤,同時他也沒有過分的幻想。他感到欣慰的是,至少已能登堂入室,成為入幕之賓。這樣,就是想想也足以叫人心醉了。
於是,在他飽餐白餅、炙羊肉以後,撤去殘肴,黃茶消食。阿娃去換了綾襖、線鞋,輕快自如地陪著他閑談,漸漸地,爐中的獸炭大部分已化為白色的灰燼,侍兒中也有人在悄悄打呵欠了,而他倆仍無倦意。
三更將近,綉春走到他們面前,輕輕說道:「姥姥有話,夜深了,請鄭郎別院早早安置。」
為什麼要「別院安置」呢?他幾乎要抗聲相爭!但看到阿娃的撫慰的眼光,他只能委委屈屈地站起身來。
阿娃、綉春,還有幾個侍兒,簇擁著他來到一所獨立的院子,楊淮和牛五已先來做了布置的工作;等他們接到了主人,李家對他是暫時交代了,互相道過晚安,一行紅燭仍舊把李娃送了回去。
鄭徽還不想睡,只是他不安置,僕從無法休息;他一向體恤下人,不得不勉強脫衣上床。冰冷的卧具以及窗外的風聲,並作十分凄清。人在別院,心卻還在西堂。
在西堂的時間,是他平生最美妙的經歷;然而為歡娛所支付的代價,卻又沉重得幾乎不能負擔——幾乎整夜,輾轉反側,不能安枕。最惱人的是外屋的楊淮和牛五,鼾聲如雷,每每把他設想身在西堂,跟阿娃並肩依偎,竊竊私語的幻覺,破壞得不成片段。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他悄悄起身,把楊淮和牛五都叫醒了,草草漱洗,枯守到辰時左右,才聽說李姥已經起身,立即求見,作了禮貌上應有的道謝,方始告辭。
一回布政坊劉家,隨即指揮僕從,捆紮行李,等一切停當,才請見劉宏藻,託詞韋慶度邀他同住,以便互相切磋,準備明年應試。
「這是好事,我不便堅留。」劉宏藻說:「只不過平康坊是銷金窟,你自己要有把握才好!」
鄭徽唯唯稱是,其實對劉老先生的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