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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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藍很狼狽,全身都淋得濕透了,上半身還有點人樣兒,下半身卻濺滿泥垢,他是獨自徒步走回基地的。
青年隊攔住了湖藍。
湖藍等待著驅逐或者被槍殺。
「先生叫你去。」一名青年隊員說。
用一條假腿從昨夜直走到至今的湖藍忽然振作了起來,他甚至還能加快步子。
「先生不在屋裡,在南小院審共黨。」
湖藍愕然了一下,但是只要劫謀還打算見他,審共黨或者審湖藍本人又有什麼關係。湖藍走過,身後留下了一條濕漉漉的腳印和水跡,在這纖塵不染的地方顯得格外突兀。
過道上警衛的青年隊視若無睹,他們眼觀鼻,鼻觀心。因為劫謀在盡頭的屋裡。
現在除了劫謀,沒任何事物值得湖藍關心。他迫不及待地進屋,但進門之後的景緻讓他不得不訝然。靛青、橙黃、純銀、劉仲達,所有的上海方軍統加上長隨劫謀的青年隊鴉雀無聲地站在屋裡,他們像牆上的附著物,背脊幾乎緊貼在牆上。這一切都是為了給主子騰出足夠的地方。於是這讓坐在屋子中心的劫謀像坐在一個空屋裡,讓這本來並不寬敞的房間擠了十幾個人后還顯得空空蕩蕩。
劫謀坐在屋中心,一張桌,一把沒有靠背的椅子,他坐得筆直,雙手放在攤開的膝上,通常只有一個戎馬一生的軍人才能坐出那種姿勢。他盯著他要看的東西,紋絲不動,似乎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他看著的是鐵柵后的客人——那名被靛青當做零的共黨。
鴉雀無聲,唯一的聲音是客人活動時,身上幾十斤鐐銬拖出來的聲音。
客人和那些觀察者中間彷彿隔了一道單向的透明牆似的。他該做什麼就在做什麼,對著牆上並不存在的鏡子整理衣服,被幽禁這麼長時間后他的衣服還是很工整,以至於他看起來永遠比湖藍、比靛青看起來還要精神健旺,幾乎像劫謀一樣健旺。
湖藍輕輕走到靛青身邊,靛青看他一眼,擠了一下橙黃,給湖藍騰出一個位置。湖藍又瞟了一眼他的先生,再瞟了一眼靛青輕聲問道:「多久了?」
「兩鐘頭。一個字沒說。」
「靛青。」
「在。」靛青忙過去,每一個被劫謀叫到的人都會有福兮禍兮的複雜神情。
「記錄?」
靛青露出一種慶幸的表情,他一直有觀察和記錄的,他從橙黃手上拿過一個本子:「他每天六點半起床,原地小跑半小時。然後洗漱……我們沒給他洗漱用具,其實他就是搓臉,吐氣,活血,然後看十五分鐘天花板,他叫做觀天……」
「從兩小時前說起。」
靛青翻著他的記錄:「十二點吃飯,哪怕是一碗白飯他也吃得很細。一點午覺,睡一個小時,然後起床,整理,洗漱,好像要去見人的樣子。然後原地運動十五分鐘,然後……就是現在,他會看書。」
是的,客人現在開始看他並不存在的書。
「我們推測他是靠一日三餐來掌握時間,所以特意打亂送飯的時間。我們在半夜三點送去午飯,隔十二個小時送去早飯,半小時后再送去晚飯,沒用,他還是該吃早飯吃早飯,該吃晚飯吃晚飯。不給他吃,他也做出吃過的樣子小便,他的膀胱都好像也是知道時間的。」
劫謀緩緩說:「我們拿不走他的時間,他的主義也像他的時間一樣不可動遙」
靛青沉默,劫謀說的是他沒勇氣說的事實,他仍然想把他的記錄奉給劫謀,但劫謀並沒有看。那表示劫謀現在不需要他的記錄和他這人,靛青退回。
劫謀再次看著那名共產黨人,那傢伙翻動著他不存在的書頁。
「鎖打開。」
一個青年隊上前,打開了鎖,並且也拉開了門。
客人在搖頭和微笑,那只是為了他看到的鬼知道什麼書。外界無法干擾他。
劫謀看著:「你在看什麼書?」
客人看了看劫謀,第一次看他,在看他之前甚至記得合上書頁:「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者亦邀貴人寵。」
劫謀接過:「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聊齋志異》卷七之《羅剎海市》,羅剎國以丑為美,中國的俊人到了那裡,把自己塗作一張鬼臉,居然官拜下大夫。後邊的海市龍宮就純屬虛幻了,我琢磨那傢伙是丑得不地道,被官場整死了,死了就是死了,還要發娶了龍王他女兒做老婆這種春秋大夢。」
「先生讀書不精。忘了末句是『榮華富貴,當於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我當然也看得穿蜃樓海市。」
「看得穿,只是寧可負了這一生,也要佔足眼前的便宜。寧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你。」
「世情本來如鬼,或者我不想像卅四那樣做鬼。」
「老師已經……」客人怔了一下,臉色煞白,他坐了下來,捂住了臉。他被劫謀狠狠地打擊了。客人放開自己的臉,他站了起來,帶絲慘白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玩世不恭。他迅速地恢復過來。死,本來就是卅四意料中的事情,也是他意料中的事。
屋裡旁觀的所有軍統忽然開始流冷汗,因為客人帶著那絲笑,貼在鐵柵那邊歪著頭看,他似乎惟恐劫謀不知道他看的是劫謀脖子上那條傷痕。
那是劫謀的大忌,即使連湖藍也一向當它是不存在的。
劫謀的嘴角動了動,他也迅速地從慍怒中拔出了腳,他居然向反方向歪了頭,好讓對方看個清楚。
客人搖頭,微笑,像看書時一樣的表情,然後轉頭,拿背脊對了劫謀。
「外邊天氣好得很。不想出去走走?」
客人回過身來:「想。想得要命。」
劫謀終於站了起來:「走。」
客人終於從鐵柵后出來,鐐銬刮擦著地面,發出刺耳聲音。他的冷靜讓軍統們流著冷汗,讓劫謀的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客人微笑,那表情彷彿是在挑釁:我故意的。
劫謀讓了讓,讓那個討厭鬼和他的噪音先出去。他隨上。他的整個王國隨在身後。
客人站在院子里,帶著他全副的鐐銬,他全心全意地用面頰承接著天空中落下的雨水。
劫謀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的囚徒,劫謀看到那位囚徒閉著眼睛,像迎接天籟般用面頰迎接雨水,當低下頭看向自己時,劫謀發現囚徒剛才毫無疑問的是在哭泣。
「真好。原來我還在上海附近。」客人說。
「是的。」
「謝謝。」客人謝得很真誠。
劫謀點了點頭。
客人又沉默下來,盡情地感受著雨水。劫謀耐心地等待,他也被淋濕。他身後的一個青年隊拿著一把傘進退失據,讓先生淋雨是他的瀆職,打擾了先生也許就是死罪。
「對不起。剛才在屋裡對您無禮了。」
「對不起是天下最廢話的三個字。」劫謀淡淡地說。
「所以您的手下從來沒有說對不起的機會。可是我不是您的手下,所以對不起還是要說的。我的老師一直要求我尊敬您。」
「尊敬地殺了我。」
「您錯了。殺人是徹底的漠視,沒有半點尊敬可言。尊敬您,不管那是什麼樣的智慧,您總還是一位智慧的中國人。而且不管是否出自本願,您的王國一直在和日本人抗爭。做得比我們這支被剿殺十多年的殘存組織多得多,儘管剿殺我們的也是您。」
「我尊敬地殺掉了你的老師卅四。」劫謀安靜地看著客人,對方比他更為安靜,於是劫謀明白,他這次打擊落空了。
客人說:「這不好。卅四總說劫謀比我強,劫謀不會把說過的話說第二遍,劫謀不說廢話,專心。」
「是的。」劫謀低下了頭,「我不會再廢話。」
軍統們愕然地看著劫謀向自己的囚徒低了低頭。
沉默。
他們已經交鋒了數次,或勝,或負,或平,但一座山峰不可能征服另一座山峰。
「進入正題吧。」劫謀說。
「好的,不廢話。」客人終於用正眼看著劫謀,並且不再看別處,他專心於劫謀身上,態度不是仇恨倒甚至有些友善。他伸出一隻手,居然是要與劫謀相握:「劫先生,我一直在等您。等很久了,等苦了。」
劫謀的手下錯愕無比地看著劫謀伸手與他的囚徒相握。
靛青咬著牙,看了湖藍又看橙黃,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想大喊一聲,他的大喊最後變成了咬著牙的嘀咕:「明明是我把他抓到的。」
湖藍看著劫謀,他眼裡看不見別的,從他回來后便是這樣。
劫謀看著對方,並且很覺有趣地微笑。他的微笑很讓人悚然,像一個死物忽然的抽搐,像墳墓裂開了一條縫,縫裡伸出一隻白骨的手。
「等您很久,自然是有事,有話要說。您知道我也很忙。」客人說。
劫謀點了點頭,彷彿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傾聽者,聽時便只是聽,而且真是很用心地在聽。
「是的,您從來不相信有反抗能力的人,您甚至都不會讓這種人見到您。所以我決定成為您的囚徒。卅四從西北來到上海,希望能和您進行這樣一次對話,他死了,我是他的學生,現在我繼續他沒說完的話。」客人向著劫謀抬起他的手,那很吃力,因為他的手腕上還連著沉重的鐐銬,「您看見了,我沒有反抗能力。我戴著這個,您的手下每天給我打一支鎮靜劑,我沒有力氣,您隨時可以讓我動不了一個手指頭。這樣我才能見到您,這樣我才見到了您,我也只有這樣才能……」他苦笑,「取信於您。」
劫謀說:「明白。這是死讕。」
「事發當天您是否覺察到日本人的異動?」
劫謀在微笑,或者說劫謀的傷痕在微笑。
客人嘆了口氣:「是的,當然覺察到了。要全盤抄斬上海地下黨,這麼大的行動不知會冰室成政是不行的。所以他們怎麼動都合理,只要不針對你們。」
劫謀的沉默表示默認,和一種操控全局的胸有成竹。
「是的。軍統、中統、日本人、地下黨,我們是最弱勢的,我們是叫花子。諸位富豪抄了叫花子的家,僅僅是為了密碼和一筆正要轉向延安的經費。你們都沒拿到,可是你們不在乎。您權高位重,就拿字紙簍里的舊賬本扔給重慶,說這是共黨的密碼,也沒人敢說什麼。您一個上海站可以調動的經費就遠超延安的全年行政開支再加上軍費,我們看得比性命重的寶貝對您只是根草。您在乎的只是您對共產黨根深蒂固的仇恨,您又可以殺我們了。還有因此引發的和中統的紛爭,你有借口可以清他們出局了,正好擴大您的王國。」
劫謀的沉默表示默認以及胸有成竹。
「您是有智慧的人,是我們昔日敵人中首屈一指的智者。跟您推敲整件事情是多餘的,您掌握得會比我更加清楚。我想跟您講兩個故事,可您飽讀詩書,連故事都純屬多餘。一個是唇齒相依,唇亡齒寒的故事;一個是在驢子嘴邊釣上胡蘿蔔,好讓犟驢子去想讓它去的方向。」
劫謀說:「據我所知,你可以逃走,之後還可以死。可你選擇不見天日地活下來,就為給我講這兩個故事?」
客人看著劫謀。是的,自己可以逃走,可他又走過盧戡的屍體,走向自己逃出來的地方,他坐在電台邊,握著頸上兩個截短了引信的手榴彈,卻沒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就是要成為劫謀的囚徒,以便換來這樣一次談話的機會。客人苦笑,他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他只能抓住終於等來的這個說話的機會:「是誰在您前邊釣上了胡蘿蔔?讓您覺得可以就此清除異己,唯我獨尊?是的,沒人能命令您,可是誰給您創造了這樣的機會?」客人看著創造了機會的那個人——劉仲達。
劉仲達正麻木地站在淋雨較少的角落,蜷得比湖藍靛青們離這邊更遠,似乎他與這事完全無關。他永遠讓人下意識地忽視他,因為只要看著他,人們就會覺得正在吞下一隻蒼蠅。
劫謀太清楚是誰為他創造了這樣的機會,清楚到根本不用回頭也知道客人在看著劉仲達。
「所以我一直在等著您,劫先生,好說出這句話。日本人有陰謀,我的組織已經被摧毀,沒有能力去找出證據。但事情搞到這麼大,只能是針對您的,因為只有您值得被這樣對付。您的王國是釘在日本人眼珠上的釘子。不為您的王國,為了這個國家,請您保重。」
劫謀的傷痕在微笑,像一把舉起來的刀子,刀鋒譏諷地閃著寒光:「真是死讕。」
「就是死讕。」
「共黨打算向我投誠了嗎?我可是殺共黨最多的人哪。」劫謀惡意地嘲諷。
「信仰不會向一個人投誠。我們只是認同您抗戰的實力。」
「屈服?」
「劫先生,您只是地下警察的頭目,卻總誤會自己是國王。我們認同您的實力,因為我們相信您只要掉轉槍口,您的地下王國就能給日本人巨大的殺傷。」
劫謀沉吟了一會兒,他轉身,他向著他在雨里戳著的所有手下,用的是一種可以作為宣告的音量:「聽見沒有?這就是我們這些年最頭痛的問題。現在的共黨不光是不怕死了,比死更難受的他們也不怕了。」
客人苦笑,那種苦笑有點絕望,因為這意味著劫謀仍將把他們當做敵人。
劫謀站在雨里,雨水淋著那條幾乎讓他斷送了性命的刀痕。
「你是零嗎?」
客人苦笑,像一個死讕的臣子終於要面臨炮烙腰斬,凌遲碎剮的命運:「別來無恙吧,劫先生?」
劫謀頭也沒回地揮了揮手。
青年隊們把一個針管扎進客人的身體里,注射。並且挾住了他們的囚徒,等待著那具肢體癱軟,斷絕讓劫謀不快的思考。
客人在迅速發作的藥效中盯著劫謀的背影:「仇恨是我們的裂縫。您一生也不會給別人留下破綻,可最後吞掉您的是您自己的貪婪。」他瞪著那個紋絲不動的背影直到失去知覺。
劫謀在雨里站著。
他的青年隊在他身後挾著那具失去知覺的軀體。
劫謀沉默著,似乎看著他的手下,又似乎沒看他的手下。手下便是王國,王國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王國在他的心裡。他終於看定了某人:「你讓這名共黨太自由了,他居然有思考的自由,最後他會摧毀你的心智。」
靛青忙低了頭,他確定劫謀在看著他。
劫謀轉向他身後的青年隊交代著他的判決:「我要他不能動彈,看不見東西,我讓他聽才能聽,讓他看才能看,不用給他吃東西,靠注射讓他活著就行了。疼痛和餓肚子都是讓人不能思考的好辦法。」
靛青覺得劫謀的視線轉移了方向,但他不敢抬頭確定是否轉移了方向。
劫謀看著人群外的劉仲達:「抓起來。」
一個青年隊從劉仲達身後一棍揮下。劉仲達暈厥。立刻被挾在兩名青年隊之間。
「走。」劫謀的這個字引發了很多行動,一直拿著傘在蓄勢以待的青年隊立刻給劫謀打上了桑湖藍從青年隊的手上拿過乾爽的大衣披在劫謀身上。別人是程序化的工作,只有湖藍是真的覺得心痛。
「湖藍?」劫謀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湖藍,他聲音很輕,輕到湖藍只能湊得離他更近,輕得湖藍認為劫謀往下要說的話不想被人聽見。
「先生。」
「靛青是個蠢貨。那個共黨不是零。」
「為什麼?」
「我記得刀划斷神經的感覺,也記得那個不要命的瘋子,一個零那樣的人,幾乎殺了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我沒死,零也被詛咒了。零這輩子再也不會想別的,零會想,我能殺了劫謀,殺了劫謀,殺了劫謀……零會恨我,除了殺掉我再無所求。刀子划斷我的神經,讓我再沒表情……」劫謀的刀疤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似乎它有知覺和思維,「那也讓零再沒法像正常人那樣過日子。那個共黨說得對,仇恨壓不住的,他不恨我,他不是零。」
「是的。」湖藍答。
劫謀把聲音放低到一個湖藍都無法聽清的地步:「而你……也是個笨蛋。」
然後湖藍感覺到針頭從青年隊的手上刺入自己的體內,湖藍在驚愕中感覺到鎮靜劑注入自己的身體:「先生……」
但是先生沒看他,先生大聲地在和除他外的所有人說話:「人對我輩來說就只是一個容器,裝滿秘密的容器。我們掏光裡邊的秘密,登記造冊,我們掏出的秘密就叫做情報,」先生看了看客人和劉仲達,兩具沒有知覺的軀體,「他和他,他們都有沒掏盡的秘密。」
現在先生終於看著湖藍,湖藍在掙扎,竭力想讓自己保持清醒,湖藍哀憐地瞪著一切,瞪著劫謀。劫謀看著湖藍,他的臉上終於有了點感情,那甚至是悲憫的:「別扛了。你以前接受過治療,你抗藥,可只是個劑量的問題,你跟他們不一樣,對我你沒有秘密。我也不是要掏空你,是要裝實你。」
湖藍在神志暈沉中掙扎,為自己將臨的一切哭泣:「先生,不要……」
劫謀柔和地絮語著,像在催眠,像在詛咒:「睡吧,睡醒就好了。醒來時你就無憂無慮,無悔無怨。你就又是我最好的手下,你就又很強大,你是湖藍。」
湖藍含混不清地掙扎,哭泣,求饒,失去知覺。
劫謀走開,他的背影有了一種輕鬆。
67
零走過街上,雨澆在身上,他沒有知覺。他剛離開葉爾孤白金行,他身後的遠處就是緊緊關著門的葉爾孤白金行。
葉爾孤白的聲音一直在零耳邊回蕩:「要知道你要從我這裡中轉的是五十萬!你手上砸了整整五十萬錢的屍體1「不是紙幣!是價值五十萬的硬通貨!我可以幫你兌換成沒有國籍也沒有政治色彩的黃金。我不關心它是哪來的。可是,給我多少?通常我要拿百分之二十。」
零在嘆氣,零在茫然。
「卅四,二十,這也是您兩位預備的冰山嗎?……這個月我掙了五塊錢,您兩位覺得我扛得起來嗎?」他的手伸在他的口袋裡,摸著他這月掙到的五塊錢。
零看著街邊一家店裡的時鮮水果,看著中間的荔枝。
那根本就是天價:兩塊五一斤。
飯後的曹順章坐在一家之長的位置上,但卻很沒有一家之長風範地剔著牙。老頭子人很瘦但是吃得多,個子小但是架子大。
「水果呢?」
曹葫蘆說:「就去拿。」
「我去拿。」零搶先站了起來,從沙發一角拿出他放在那裡的紙袋。
「什麼東西?」曹順章一下把正在搗的牙齦搗破了,他看著零從紙袋裡拿出的荔枝。
「荔枝。」
「我認得它是荔枝。我說你什麼意思?」
「發薪水了,孝敬您老人家。」
「孝敬兩字你會寫嗎?」
零瞪了曹順章一眼,有點來氣,提大包的隨身就有筆,零拿出筆,找張紙片,寫上「孝敬」兩字放在曹順章面前。
「拿回去貼你床頭,睜眼就念一遍。哈哈。」
曹小囡說:「兩隻大蟋蟀,鬥來鬥去的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屋子盛不下你們兩個嗎?」
零開始釋然,他本來又何曾要跟老頭子較勁?而曹順章的促狹只是說明他很高興,他心情很好才會促狹。零開始扒荔枝:「我孝敬您,我給您扒,手伸過來。」曹順章攤開了手,把零扒好了放上去的荔枝塞進嘴裡,嚼著並且做出一副在吃最酸的梅子最澀的柿子時才有的表情。零也不看他,幫曹小囡扒好了一個:「小囡。」
「埃」曹小囡張著嘴,她也在扒荔枝。
「真甜。爸爸!埃」
曹順章張嘴,比對零要親熱得多。
曹小囡把她扒好的塞進曹順章嘴裡。曹順章甜絲絲地嚼著,這個永遠缺三少四的家真是從未有過這樣的融洽。
「這個就甜。剛才那個……呸,臭的。」
曹小囡拍著曹順章的頭:「你怎麼不去說單口相聲呢?老二又沒跟你吵。」
老二沒跟他吵。零正獃獃看著父親和小妹,一個對家庭還有點感情的人此時高興不起來,他只是在想他欠了這個家多少。
曹小囡也給零扒了一個:「老二。埃」
「我不吃,從來不愛吃。」不是不愛吃,而是兩斤荔枝實在沒多少,零想省著點。
曹小囡沒這根筋,這個家庭富裕到她想不到這個。她只是把她扒好的給零:「那你給爸爸。」
零就想給,曹順章就伸手。
曹小囡大聲地威脅:「啊!爸爸1
曹順章猶豫了一下,張開嘴,等著零來喂。零猶豫了一下,像偷地雷一樣把荔枝靠近那張嘴。曹順章閉上嘴的時候過於迅速,恐怕是故意的,他差點咬到零的指頭。零縮手,恨恨地甩了兩下。當然,這一切都是為了讓那個缺德老頭更加得意。曹順章總結:「味道還不錯,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吃你掏錢的東西吧?」
「嗯。」
「有什麼事就說吧,看你那一臉要求人的樣,要求人就不要讓人看出來,人家會漫天要價,知道不?你那點破事我也都知道,腳踏車是不是?買一輛就是啦。哄得我高興了開個腳踏車行也給你開,我只是怕你閑下沒事就要生事。」
「不是。」
「有女人是不是?看你那一臉心事。我就告訴你,你這兩天是跟老簡的寶貝女兒混得不錯,你要以為人家能看上你就是瘋了。門當戶對?我來告訴你什麼叫門當戶對,你出五萬我也出五萬這生意才有得做頭,你出五塊我出五萬?嘿嘿,老簡就為他的老閨女想見見曹家老二,我就藏拙。你沒個人樣見也白見,還不如給我曹家留點面子。」
「您還知道什麼?」
「大大小小我都是知道的。你以為我坐家養老呢?你們商會的錢,三有其二是我賺的,老簡跟我親近就為開心?他圖賺錢!哼哼1
「也不是這事。」
一切料定在心的曹順章終於有些愕然,也無暇得意,他看著零。
零說:「我有一筆錢……」
曹順章仰天打了個哈哈,手幾乎伸到了零的鼻子底下:「拿來我看。哈哈1
零堅持著,裝沒看見眼前晃來晃去的手:「您做的就是信託中轉的行當。我想您幫我做這個中轉……嗯,傭金呢,您少抽點。」
曹順章不哈哈了,他看著眼前的荔枝核嘆氣:「味道不錯,就是少了點。你要孝敬我何不多買點,買個十斤八斤的……多少錢?」
「兩塊五。」
「兩塊五的信託中轉!我例常拿十一的抽頭,你給我二毛五的抽頭?1
「哦,那個是五十……」零覺得很難啟齒。
「哦,多多了。我能拿五塊錢抽頭,也別中轉了,五十塊錢我可以給你1
「萬。」
曹順章和零,父子倆大眼瞪小眼地僵在那,像是鬥雞。
「窮瘋了窮瘋了,人窮瘋了就會這樣。看見花旗洋行的金庫就說是自己的,其實呢……其實你把守金庫的都打死,再把巡捕房滅了,再把美利堅滅了,它自然就是你的。」
零也喊:「窮瘋了窮瘋了。反正您要是幫我呢,明天就陪我去一趟。」
曹順章起身,去自己的靜思室:「明天我很忙,很忙很忙。」
零沮喪而憤怒地嘀咕:「反正長這麼大我第一次求你,小時候被外邊孩子打傷了我回來都得自己抹藥水。」
曹順章回身,他不再油滑,他那一瞬間像個踩過屍山血海的戰士,像個心靈中極其高傲的君王。
零愣著,他從來沒看到過父親這樣。
那只是一瞬間,曹順章迅速又蒙上了他的油滑,像個老沒羞老無賴:「小囡拿葯給他自己抹去。嘿嘿。」
零看著父親,一直到他哼啊哈啊地把靜思室的門關上。
68
阿手站在貧民窟的弄堂口看著天穹,沒有星光沒有月光,這裡的人甚至也用不起要花錢的燈光,電燈到不了這裡,自來水到不了這裡,只有那些蘆棚和將頹的房窯里有暗淡的油燈光。
黑暗中,聽到幾聲孩子的啼哭。阿手的耳朵開始流血,他用手心擦掉了血跡。
阿手在等待,一個陰惻惻的影子出現在弄堂里又拐開。阿手跟隨著七彎八拐,終於來到一間屋子。屋子很暗,阿手身後站著的兩個人是一種隨時可以殺掉他的架勢。
油燈完全放在阿手這邊,阿手盯著燈,他並不想去看坐在對面的駢拇。
一張照片從駢拇那邊推過來:「認得他嗎?」
阿手看著,照片上的人是零,回到上海以後的零,穿著將去上班的衣服,走過自家的花園。這是一張偷拍的照片。阿手看著,沉默,一滴血滴在照片上。照片被拿開了。
駢拇噁心地說:「真噁心,到處流這種東西。」
「它要流,我也沒有辦法。」阿手說,「殺劫謀的計劃是你訂的,有時候我覺得你存心讓我們去死。」
「我只是傳達,只要事成你們就可以翻身。好吧,我也為此次殉職的十三名壯士悲哀。」
阿手抬頭看著駢拇,駢拇在黑暗裡,他只看得見黑暗:「他們不配叫做壯士,如果是殉國而不是殉職,他們可能就好受一點。我們在殺自己人。」
駢拇輕描淡寫地說:「有什麼辦法呢?已經搞成了這樣。你的修遠,你的老師,他又為你們做過什麼?」
阿手輕輕地抽搐了一下,像被刺到了某根敏感的軟筋:「老師完了。」
「哦?」黑暗方便駢拇打量阿手的每一絲異動,琢磨他的每一個位元組里的顫動。
「這次他差點死了,只要劫謀的人多轉一下腦子。老師嚇破了膽,他很久以前跟我們說過什麼叫嚇破膽,我們走在刀尖上的時候總會想起最壞的結果,心臟像被人捏著,什麼也不敢做……嚇破膽的人,就完了。」
駢拇琢磨了他很久:「一個完了的人能保護你們嗎?」
「是我,不是我們,我們已經就剩我一個了。」
駢拇沉默地審度著,直到阿手憤怒地瞪著他所在的黑暗。
「你明明都知道!都垮掉了!!什麼都沒了!就剩我一個了!打生打死為的什麼?我在保護什麼?1
駢拇陰惻惻地說:「你知道你在保護什麼,一大一小,兩個。」
阿手的神情像是被火車頭猛撞了一下,他被狠狠地打擊了,囁嚅了半天卻什麼也沒說出來。他開始哭泣,這時候他很像做了很多年的三不管小店主阿手,蹲著,蜷在桌子下哭泣。
光影搖曳,駢拇在他身周的暗影里走動:「如果你就此出局,我是說來幫我們。我們向劫謀求情,他未必會在你家人身上浪費子彈。你願意放棄修遠嗎?」
阿手囁嚅,那種囁嚅是一種光張嘴不出聲,它更像嘴唇的抽搐。
「什麼?」一個人要遇到多難為的事情才會被逼成這樣呢?駢拇滿意地看著並且湊近,一個垮掉的人更讓他覺得可信。
阿手忍無可忍地喊:「你知道我會說什麼啦1他說完倒平靜了,血平靜地從耳朵里流出來滴下。
「好了好了,這事完了去治治。其實我們都知道你是人才,挨這麼些年壓只因為跟修遠走得太近。」駢拇遞給他一塊青布的手帕。
「事?還有什麼事?」
駢拇輕描淡寫地說:「做掉修遠那隻沒牙老虎啦。」
「他逃不過劫謀。」
「是的,可他知道太多秘密了。知道嗎?他居然向總部揚言要抖出多少年來的多少件醜事,他真沒牌了,打這種狗急跳牆的牌。」
阿手擦掉血跡,用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眼神看著駢拇在身前晃動的青布長衫:「是的,他沒牌了。」〖LM〗
69
葉爾孤白身後那張照片上的曹小囡在笑著,讓零覺得面臨的一切都加倍的荒唐,他得使勁搖搖腦袋才能把那種荒謬感從腦子裡驅除出去,好繼續和葉爾孤白毫釐相爭,唇槍舌劍。
「這筆錢不是借貸,只是寄存,您不需要做任何投入。即使借貸,百分之五的抽成已經叫高利貸,百分之十是牟取暴利,您現在要的是百分之二十。我該怎麼講?我相信僅僅是利息就夠支付您的費用還綽綽有餘。」
「什麼您都說了,就沒說這是一筆見不得光的錢,我完全可以不通知您。」
「您在上海有自己的產業。您很清楚,搶銀行也安全過碰這種見不得光的錢。」
葉爾孤白笑笑:「得了吧。您沒有後台,我聞得出來。」
「您嗅覺有誤。我只是個經手人,我有後台。」
兩個人互相瞪著和打量。這場談話從一開始就是圖窮匕首見,現在兩人的目光已經像兩條正在廝咬的狗。
「您貪得無厭。」葉爾孤白說。
零儘力讓自己看起來冷酷而兇殘:「沒辦法。我的後台太強大,為了百分之二十他們會要了我的腦袋,之前是您的腦袋。」
「您在吹牛。」
「試試看吧。」
「如果不是您這雙眼睛,您恐怕就真的嚇倒我了。先生,您是我見過最迷茫的人,您出了這門恐怕不知道要去哪個方向,連路都找不到的人說什麼傷人?」
零沉默,站起來,很具威脅性地站起來,現在說任何話都要讓他顯得軟弱。
葉爾孤白將自己的椅子往後推了一下,拉開抽屜,一支黑黝黝的左輪。
零手撐在桌子上,慢慢地靠近,並不是要突襲,只是靠近。
葉爾孤白把槍頂在零的額頭上,他手上使了點勁,讓擊錘微微揚起。
槍口下,零的那雙眼睛沒有畏懼,只是空白,甚至在槍頂著腦門的時候零的眼睛也是迷茫的。
葉爾孤白放下槍,就放在零的手邊:「是的,您不怕死,可不是說您能殺人。」
零看著那支槍,平靜得讓葉爾孤白不大確信自己剛才還很確信的觀點。
「好吧。您殺過人,也許還是成批地殺。可您不會殺我,我現在是唯一知道五十萬下落的人,我只要百分之二十。」
零看著那個要錢不要命的傢伙,他微微嘆了口氣,是的,這個奸商比特工更精確地看準了他的要害,他拿葉爾孤白沒辦法。
從葉爾孤白金行出來,零像一片濕重的落葉飄落街頭,茫然無緒地走著。
一輛汽車尾隨在零身後,車簾和車窗讓光線陰暗到看不見車裡的人。
當零意識到之後,他並沒有加快步速,他甚至又看著葉爾孤白緊閉的門,發著怔倒著走,像一個心事重重的人。然後,他猛然回身,迅速閃進了旁邊的弄堂。加速,奔跑,穿插……零打算繞到尾隨者的後方。
衝出弄堂的零愣住了,自己的前方空空如也,他不用回頭就感覺到了,那輛車就在自己身後,它不但沒追,而且還往後倒了一段,現在那個距離它可以很方便就把零撞飛。零如同從腦後著了一記軟棍,直到那車的喇叭鳴響了兩聲。司機座上坐著韓復,沒有表情。於是零慢慢地走了過去,還沒近車邊,他已經聽到一根手杖敲打著車窗沿的聲音,手杖的主人正在表示自己的不耐煩。
零苦笑:「爸爸。」
門開了,曹順章坐在後座上,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著零,這個老糊塗有時候似乎又很清醒,他清醒時似乎能看穿人的魂。
「你現在做的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見了自己家車都要跑。」
「長這麼大,您這車我就坐過一次,所以……」
「我兒子是土行孫,跺跺腳就遁到天南地北,還用坐車?」
「您這……怎麼在這?」
「我綁票啊!我窮瘋了,有個叫花子說他掙了五十塊,我眼紅得睡不著,得上叫花子嘴裡搶飯碗。上車。」
零苦笑著上車。
韓復開車向江邊駛去,這傢伙車開得很猛。
車輪在濕乎乎的路面上劃出一聲像是尖叫的聲音,車在江邊停下。
曹順章下車。零從另一側下車,他花了一會兒工夫才搞定自己家車的車門。曹順章極不滿意地看著,極不耐煩地等著兒子搞定車門來到自己身邊。
「你就活脫一個叫花子命。」
「是的。」
曹順章帶著几絲憤怒摸出一根雪茄叼上,走開。他的雪茄已經點著了火,他今天的憤怒有些莫名但絕無平日的做作:「叫花子」都不如!叫花子」還有個要飯的碗,有個討錢的地方!叫花子」睜眼知道第一件大事是填飽肚子!你知道什麼?1
「什麼都不知道。」
「你這些年在打拚什麼?你老子我打拚出一個商會,我跺跺腳有人就要破產。你打拚出什麼?」
「我,渾渾噩噩。」
「叫花子」!沒錢就一臉無能相,有錢還一樣!手上握著五十萬還是叫花子」1
零忽然開始覺得訝然:「爸爸……」
「看什麼看?你老子我不會打聽啊!從你跟我開口我就打聽!偌大一個商會要查葉爾孤白這種洋癟三不是輕而易舉?你以為上海灘是什麼人的?是商人的,是冒險家的,是黑幫的,是小日本的,是英格蘭法蘭西美利堅的!是所有敢吃得下吐得出人的!就不是你和葉爾孤白這種說有種又沒種的!這兩字就是為你們這種人叫的——癟三1
零不會因為癟三兩個字而憤怒,他倒是聽出了一種可能性:「您叫葉爾孤白癟三,就是說您能……」
「能什麼?我不能賣狠賣打,不能白進紅出,我只能玩死他。現在幾點?」
零看了看錶:「五點……下午。」
「我只能玩得他明天下午五點就點頭哈腰來找你,說他什麼都不要了。他跟簡老鬼的傻閨女玩空手套,套了個五萬零花,我跟老簡看著只是偷樂,你們小輩的事我們不管。可要管的話,我告訴你,他這號人只是上海灘一季一換的落葉,你老子這號的才是樹,才是根。」
「那麼,我這個小輩的事……」
「你覺不覺得丟人?如果你不是這麼眼高手低,眼大嘴小,活到快四十還是廢物一個,用得著這樣來求你老子?」
零忍受著,剛開始是為了五十萬忍受著,現在,他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在忍受著,也許僅僅因為父親看著他像看到一段銹鐵一樣的憤怒。
「我……錯了。」
「認錯不值錢,你也許覺得很值,值得你跟我戧了這麼些年。可我眼裡不值。」
零看著他的父親在江邊憤怒地踱步,踢著波浪,踩著石頭,然後那老傢伙的神情漸漸平和下來,甚至回頭向零微笑了一下:「你給我多少分成?葉爾孤白要多少?」
「百分之二十。」
「所以說是癟三,如果是我至少要百分之五十。你狗運,碰上了一個善良人。」
零苦澀地笑了笑。
「自己說吧。你打算給我多少?先說了,我沒做過蝕本生意。」
「我,從來沒求過您……」
「這個你覺得了不得,我覺得不怎麼的。給多少?」
零看著他老子那張厚顏無恥到發人深省的臉,拚命想琢磨出個中深意。此時的父親就像眼前的黃浦江,混濁難辨,卻執意要去自己的方向。
「一個子不給。」
曹順章頓了頓拐杖,一秒鐘不耽誤地向自己車走去:「走啦。浪費時間1
「爸爸!這錢是……是我拿命換的!是我發家的本錢1
曹順章站住了,看著他兒子,臉上充滿了譏誚,像看一盆永不綻放以致早已被放棄的花:「一鳴驚人!你也想要發家?」
「是的……」零拚命想著怎麼圓剛撒的謊,「我想走您說的……正道,我窮瘋了,我不知道做什麼。」零的謊越說越流暢,「我浪費了時間,時間就是錢,我想做上等人,像您說的,不用求你,像您這樣的人,是的。」
曹順章微笑了一下便開步:「我信。我信就有鬼了。」
「我是曹家最沒出息的!我愧對你們1他對著父親頓住的背影喊著,喊出來的並不是謊言,從回到家就有兩條鞭子在抽他,一條是他的任務,還有一條甚至抽得更狠,是他愧對的家。「我目中無人,狂妄自大!我漠視我的家人!離開家的時候我說您麻木市儈,回來我看著您和小囡相依為命,我想不出小囡沒了您,或者您沒了小囡該怎麼辦。我就想我在這個家算是什麼角色?一個從來沒想過你們,沒盡過責任,連起碼的親情都沒盡過的自私鬼,無能鼠輩1
曹順章慢慢回身,然後他蒼涼而譏諷地看著零:「真的?」
「真的。我沒資格要您相信我,可是……」
曹順章搖頭,搖頭是為了打住零的話:「在外邊沒少吃苦吧?小子……能想到這些。」
「可是值,很值。我想補償。」
曹順章直盯著兒子的眼睛:「你想補償?」
零忽然有些慌亂,因為真話是為了更大的謊言,被父親那樣看著的時候,零覺得自己虛偽得無可救藥。可是,他生挺著:「我想補償。四十歲了,我早該盡點親情和責任。」
曹順章點了點頭,三分欣慰中倒有七分無奈,他轉身但沒走開,看著江水:「好吧,算你會做生意,眼淚沒掉出來就算你掉出來了。我分文不取,我們約法三章,我說什麼你都要答應。」
「我沒有還價的本錢。」
曹順章笑了笑:「現在你說話有點像我了。一、去給我娶了簡老鬼的老姑娘。那姑娘你打過交道,我也看過,自命不凡的花瓶子一個,不過這上等人的世界女人也就這德行了。去娶過來,從今後全心全意做簡老鬼的副手,他饞兒子,你做他家倒插門的女婿。」
零目瞪口呆:「這是……您那生意場上的鬥爭嗎?」
曹順章輕輕地呸了一聲:「我呸。要搞垮老簡我都不用出門,要說賺錢,我把錢往天花板上扔,粘在天花板上的才是他的。可說到頭,我搞他幹什麼?」
零忽然想到一件事就如釋重負了:「簡靈琳不會同意的。」
「那就再說了。二、無論如何,如果我不在了,你照顧好小囡。」
「什麼意思?」
「你在外邊胡作非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事——小囡的病是沒得治的,說白了,現在她活蹦亂跳一天你就該酬神謝佛。那個病是要軟金絲籠子養著的,能貴得嚇死你。我要你做有錢人,在我去了以後照顧好你妹妹。」
「我們可以給她找個可靠的丈夫,您可以把所有家產都留給她,我沒有意見。」
「多可靠的人,嫁妝太多也要不可靠了。我現在看到可靠的人只有她的哥哥,我去了就是你們相依為命,小囡會去在你之前……你回來就是給我們送行。她也去了,家產就全是你的。她也去了,世界上就剩你一個人,想著我們,這沒轍,活人就是會想著死了的親人。」
零怔著,巨大的悲傷哽住了他的咽喉,父親給他描述了一個悲傷的世界,這個世界與他晦暗的特工世界完全無關,只是任何常人一生都要經歷的巨大難關。零從來沒有想過這些。
「可是為什麼?我要這麼些錢幹什麼?小囡又怎麼會去?她那麼……好。您又怎麼會去?您身體好得很,當然,少抽點煙。」
曹順章示威似的狠吸了一口他的雪茄:「人過了六十每一天都是跟閻羅王借的。三1
零悲傷而茫然地看著父親把雪茄揚過頭,等著父親更加匪夷所思的要求。
「三……我想到再說。」曹順章虎頭蛇尾地走開,卻險些一步滑倒。
零看著父親,終於想到他這兒子又一次丟失了應盡的責任,其實他早該攙著他老邁的父親。他上前攙著父親:「什麼叫想到再說?」
「你聽話的時候不多。你老子我得未雨綢繆。」
零沉默。
「不吭聲想什麼?想怎麼賴賬?」
「沒有。我想也許是您和小囡給我送行,您和小囡能活一千年。」
「呸,你何不咒我早死?」
兩個背影沿著江灘走著,伴之以一路的口角。
70
這是一個奇怪的房間,像手術室,又不是手術室。它有很多的燈,全部打開的話會將整間屋子照得沒有纖毫的陰影,光線將強烈得像能烙進人的靈魂。它有很多的醫療器具、刀具、藥品,但它絕不是用來給人治療。手術台上帶著銬子和束縛帶,看起來倒更像要讓人肢解。它也不像刑房,它沒有血跡,沒有嚴刑拷打后留下的任何痕迹。它潔凈到讓人覺得一隻螞蟻在這裡都活不下來。它像一塊在福爾馬林里泡出來的手絹,絕對乾淨,但絕對到沒有人味,而且那種絕對的氣味讓人根本無法靠近。
這是劫謀的心腹重地。
劫謀站在門內。穿著白大褂的特工將躺在手術車上的湖藍推了進來。幾個所謂的專家跟在後邊,他們整張臉被口罩蒙得只露一雙眼睛。人事不省的湖藍被從手術車移上手術台,綁縛,當綁到他的腿時一名軍統回頭看了眼劫謀:「要不要解下他的假腿?」
「不。」劫謀離開。
誰都知道劫謀不喜歡強光,所以劫謀離開后他的手下才打開燈。那些專家——依靠藥物和精神折磨人的專家在湖藍周圍圍出了一個人圈子,他們靜靜地看著,像看著砧板上的肉。
四肢都被固定的湖藍在強光下無意識地搖頭:「不。」湖藍的頭還可以動。專家向一名充當助手的軍統示意,軍統過去從湖藍脖子下拉出一根固定帶,固定。現在湖藍連搖頭也不可以了。
劫謀站在門外的過道上,他看著另外兩輛手術車把另外兩個人推進了另外兩間屋,那兩間屋和湖藍進的那一間是同樣的用途。客人和劉仲達現在和湖藍做了鄰居。劫謀站著,他更多的注意力在湖藍這扇房門上,他對湖藍是關心的,他像個等待手術結束的患者家屬。
湖藍的第一聲慘叫穿透了房門傳來,不是因為肢體的痛苦,更像是把一生中做過的所有噩夢在一個瞬間爆發出來。
劫謀再次進了湖藍所在的房間。
湖藍的額頭上塗了電解液,用膠布黏著電極。在一次中等程度的電擊中,湖藍痙攣。
劫謀看著,而專家們也一直讓湖藍維持在那個電極負荷上,他們冷淡得像僅僅在做一次數據測試。
湖藍終於安靜下來,像在沉睡。
專家靠近湖藍,用一種久經訓練深具誘惑性的聲音說:「好了,好了。你現在回家了,很安全。你是鐵打的人,你覺得身體很重,你睡在很軟的床上,覺得自己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
「不1湖藍在呻吟。
專家皺了皺眉:「他很抗藥。」
劫謀沒任何錶示。
於是再一次注射。
湖藍在藥物的作用下,意識開始模糊。他的思維在一個又模糊又清晰的世界跳躍和穿行。有時候這世界模糊得像雨中的上海;有時候這世界清晰得讓他看到了一切;被同伴們毆打,被同伴們用鏈子牽著拖行;湖藍用一支左輪頂著自己的腦門,扣動了扳機,空膛;眼前的教官退出彈鼓,一發子彈就頂在下一個擊發的位置上——這是個要人命的膽氣訓練;身後擊發了一聲,爆響,即使空包彈也讓湖藍身後的那個倒霉鬼扔下了槍恐懼地大叫,火藥氣體和炸響照樣可以讓一個拿槍頂著腦門的人受傷和崩潰;湖藍掉轉槍托砸了過去,和他的同訓者一起加入對怯懦者的毆打。這一切是在雨中,湖藍的世界在雨中模糊。湖藍的世界在乾旱中清晰,天星老魁和他的小天星賓士在西北的荒原上,那是快意的、明朗的,至少可以忘懷陰晦和壓抑。
昏迷中的湖藍開始呢喃:「小天星死了……我殺的……」
專家在湖藍耳邊低語:「不,不,都活著。你殺了的人都活著,你記得他們的。他們都來了……來了,看見了嗎?」
湖藍在看,在看著自己殺過的人。他用那種極殘酷的方式殺死了無趾;他殺了鯤鵬;掃射和殺戮,為了給劫謀一個絕對乾淨的上海;他站在雨霧中的軍統據點天井裡說,殺得不夠;他把手榴彈投進中統的車裡;他把槍對著卅四的頭擊發……
「不要1手術台上的湖藍開始掙扎,他的一隻手甚至掙脫了束縛帶。
兩個軍統死死摁住湖藍,又一次藥物注射。
專家在擦汗:「他是我見過負疚心理最強的人。」
劫謀搖頭。
專家再次靠近安靜下來的湖藍,他像攻城一樣一波波地攻擊,直到攻下湖藍心裡的最後防線:「放鬆,放鬆,我們休息了,我們回家。回家就沒什麼好怕的了,回你想回的地方。你的家在哪,湖藍?」
「回家……」湖藍呢喃,他看見卅四對他說:「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湖藍呢喃。
專家微笑了:「是的,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回家……」湖藍伏在酒店的窗前,從豪華的房間里眺望自己生長的破板房,無聲地號啕。
「回家……」湖藍回到了他小時候的家。貧民窟臭而髒的泥濘路面,低矮的板棚,滿身污水的孩子,掉落在最底層只剩下苟延殘喘的人們。幼小的湖藍看著自己的小紙船在陰水溝里漂泊,直到一個父親的身影晃進了視野,這板棚如此窄小,父親幾乎佔滿了湖藍的整個世界。伴之而來是油餅的芳香,湖藍目瞪口呆看著父親手上的油餅,他看不見父親,只感覺到油餅和父親的手在頭上胡嚕:「吃吧,吃吧,都是你的。」湖藍開始咀嚼,父親仍然在胡嚕他的頭,並且在他頭上插上一支草標。他立刻開始絕望地大哭,也立刻放棄了讓他煎熬於天堂與地獄之間的食物:「不要賣我!爸爸,不要賣我!我再也不喊餓!不和哥哥姐姐搶!我再也不要吃油餅!我再餓也不出聲了!你不要賣我1父親的手在他頭上胡嚕和拍打,草標被插上又拿下,拿下又插上。小小的湖藍被父親擁滿。
劫謀皺著眉看著手術台上的湖藍。
湖藍在人事不省中哭泣。
專家又湊近了湖藍,他的聲音在湖藍耳邊溫柔地呢喃:「兒子,兒子,爸爸在這。」
劫謀饒有興味地看著,幾乎是一種覺得有趣的神情。對於鍛造別人的靈魂,他樂此不疲。
專家的聲音忽然變成了一種刀鋒般森寒的語氣:「你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即使沒有了知覺,湖藍仍被那句強行灌入他意識里的話驚得抽搐了一下。
湖藍的夢境再沒有油餅,沒有絕望的擁抱。劫謀不想給他留下任何一絲可以寄託的溫情和回憶。小小的湖藍有一根繩子,他被綁著,綁得很緊,那樣的緊縛即使對成年人也顯得殘酷。他動彈不得,身上插著一根草標。漠不關心的人在湖藍的視野里走來走去,那只是從低矮板棚里能看到的一雙雙腿。湖藍也並不關心,他只是全神貫注地看著板棚口那個巨大的背影——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沒有回頭,那個背影很冷漠。湖藍開始呻吟,他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刻進去的幽怨:「爸爸,爸爸,爸爸,你看看我。」
那個背影紋絲不動。
「爸爸……」湖藍在手術台上呻吟著,那兩個字他從來不宣諸於眾,儘管他會偷偷把自己叫做頡無憂,尋找一點心靈上的寄託。
劫謀皺著眉:「不要爸爸。什麼都不要。」
專家有點苦惱:「他一直在抵抗。他是先生您親手訓練出來的,頑強得很。」
「加大藥量。」
「傷害很大,他畢竟是您的愛將。」
「要麼成為完人,要麼成為廢人。」
於是又一次注射。
劫謀湊近了湖藍,他撫摸著那隻被綁縛的手:「我是爸爸。」他在很近的距離上觀察著湖藍孩童般驚喜的神色。「可我早就死了,是窮死的,也是餓死的。我這種人活就陷在泥坑裡,死就埋在義冢里。我活著的時候從來沒關心過你,沒人關心你,我連名字也沒給你起,你是爛泥里生出來的,跟我一起死或者被我賣掉,都用不著名字。」他感覺到湖藍絕望而沉默地抓緊他的手,湖藍在他支離破碎的記憶中都只能覺得絕望。「我走了。你在這裡等著,等死,或者等著,有一天讓所有欺負你的人膽寒,完人。」他掙脫了湖藍的手,他的手沉穩有力,掙脫湖藍亦輕而易舉。
專家在湖藍耳邊繼續:「我走了,我走了。」
劫謀看著。
湖藍坐在自己的夢境里。
空的,一切都是空的,沒有父親,沒有人群,沒有人聲,只有一根綁著他的繩子,只有他瞪著的這個冷漠空虛的世界。
年幼的湖藍稚嫩的面部醜陋地扭曲。
那種扭曲放在成年的湖藍臉上就叫做仇恨。他沉默,他再也不叫爸爸,他仇恨。
劫謀終於露出半個滿意的神色,並且打算離開:「繼續。」
「都像這樣嗎?」
「把那些婆婆媽媽的,糾纏不清的,所謂人情,所謂溫存,都拿出來洗乾淨再放回去,他必須是我最強悍的手下。」
手術室里的人再次接通了牽著湖藍的電極,他們面臨的將是一個漫長而細緻的苦工,解剖從來是這樣的,不管解剖的是肉體還是心靈。
劫謀出去。
幾個在過道上守衛的青年隊註定要整夜聽著來自三個房間里的尖叫、嘶吼、哭泣、大笑,七情六慾註定要在這裡被拿出來,扯碎,粘上,打碎,最後成為缺這少那的精神畸形。
終於有一個專家從屋裡出來,拿著記錄本匆匆走開,他要去見劫謀。
劫謀屋裡只亮了檯燈,燈壓得很低,只能照到劫謀願意看清的桌面。劫謀一邊聽著報告一邊翻著堆積如山的情報卷宗,他能夠分心兩用甚至三用,他喜歡這樣的高效。
「我們組一直在對付那名共黨,在亞催眠狀態下審問了他七個小時,抗拒現象並不強烈,可是……他說出來的和清醒時區別不大,仍然是日本人的陰謀。」
這種稱不上突破的突破不值得劫謀抬頭:「說出來的秘密不是秘密,就算日本人真有陰謀。」
「是的。」
「他叫什麼?」
「零。」
劫謀在卷宗上划著的筆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
專家繼續說:「他說了很多數字。」
「數字?還是密碼?」
「更像賬目。買進,賣出,拋售,收盤,諸如此類。我們好像在審問一個生意人,一個賬房。」
劫謀停下了,看了一下專家遞上的記錄本上邊那些數字,扔開了,那沒有意義。
「湖藍怎麼樣了?」
「在最初的抗拒後進展順利。他腦子裡雜七雜八的記憶很多,記錄上先生您是在他八歲時收養了他,我們都想不到一個八歲的人會有那麼多記憶,爸爸、媽媽、外婆、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剛出生就死了的妹妹,一整個家族。」
劫謀沉吟,他短暫地回憶了一下:「我在霍亂橫行的貧民窟找到他,都死光了,就他一個。」
「他的外婆是絕食死的,為了把食物省給他,這也是他的心玻」
「現在呢?」
專家自鳴得意地笑了一下:「他沒有外婆,也沒有哥哥姐姐,他的爸爸很早就扔下他失蹤了,懷著他妹妹的媽媽死於上海政變,和他妹妹一起死在喪心病狂的共黨手裡,您救了他。」
劫謀想了一下:「小心搞過頭,時間對不上。」
「我們仇恨和熱愛時都不會想為什麼,我們現在的態度都被過去零碎的記憶決定了,潛意識。」
劫謀又在沉吟,他幾乎是謙虛地說:「是的。有空多給我講講你的學術,等拿下上海。」
「是。」
劫謀終於站起來:「我想去看看湖藍。」
「現在不行,現在正在進行第二療程。」
「什麼第二療程?」
「您要求的。未雨綢繆,讓他比我們更加堅強。」
「是的,做得好。」劫謀說,「我就在門外看看。」
湖藍醒了,他掙動,發現自己仍被綁著,嘴裡幹得冒煙,只能用唾液滋潤,那等於用一滴水救火。「熱死啦……水礙…給口水……」他睜眼,迷迷糊糊地看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曾經亮到炫目的燈全滅了,周圍沒有人,湖藍想不起自己經歷了什麼,又在什麼地方。
湖藍又掙了一下,他忍受著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感覺從下腹升起,在他暈迷的時候就已經躥遍了他的全身。
「果綠,拎桶水來……純銀,要冰水……來人……」
一個赤裸的男子將一桶還混雜著雪和冰塊的水迎頭澆下,以澆滅在多處清心寡欲中仍要時而燒起的慾火。
冰塊和雪水一直在赤裸的皮膚上熾燒,天星老魁湖藍在痛苦和激靈中大叫:「女人算個屍求1湖藍在手術台上掙扎,他身上的火是用藥催出來的,水也澆不滅。「水呀-…」湖藍掙扎著,然後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觸摸,從他的假腿摸到有真骨實肉的部分,湖藍在暈沉中猛掙,打算去摸槍,他掙不開,槍也並不存在。他連脖子也是被縛住的,盡全力也只能抬起一點點的頭顱,在燒得一片模糊的視野里,他只是看見一頭覆蓋在他身上的長發。
女人說:「我是你的水。」
「滾1那個聲音讓湖藍覺得羞恥。可是沒有用,他仍在觸摸中戰慄。
那個妖冶女人的每一下動作都能直觸到湖藍最敏感的神經中樞,她像蛇一樣從湖藍的腳跟漸漸蔓延到湖藍的全身,她覆蓋在湖藍的胸前,吮吸和撫摸讓湖藍快要融化,連撓在臉上的頭髮都讓湖藍快要發瘋。
「滾……滾。」湖藍在微弱無力的抗議中呻吟和嘆氣。
女人說:「你什麼都沒有,你現在有了我,我愛你。我是你的,全部都是。不要再想你的家人了,我是你唯一的家人。你一直在等我,我一直在等你,現在我們什麼都不缺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湖藍在斷續的呢喃和觸摸中發抖,女人冰冷的手伸進他的衣服摸索,呢喃和呼氣騷擾著他的耳垂,湖藍時如熱鐵時如被吸乾的海綿:「是的是的……我有了你。」長發覆蓋了湖藍的臉,湖藍在那個長長的熱吻中掙扎和喘息,什麼自尊和自控全滾他媽蛋吧,湖藍喘息著哀求和要求:「快……快一點……」
「你愛我嗎?」女人問。
「我愛你!快一點1
燈忽然全亮了,慘白的強光足以讓一個情慾熾熱的人無地自容。湖藍的眼睛被晃得再睜不開,而他的頭髮被揪住,一個、兩個……很多個耳光扇在他的臉上。
湖藍在涕淚橫流中強睜開眼睛,一桶冰水潑在他的身上,裡邊夾雜的冰塊在地上撞出清脆的聲音。湖藍看著他的夢侶,那女人在強光下漂亮而並不動人,衣不遮體倒顯得凶神惡煞。
「蛆一樣的男人!都說你是個太監!你愛殺人是因為你不會用自己帶的槍1女人輕蔑地說,膝蓋狠頂上湖藍襠間。湖藍被這一下陰毒的襲擊撞得蜷成了一團。而那女人從他身上跳到了地上,靈活得像是妖精:「軟的!你不光是蛆蟲,還是蚯蚓1
「我殺了你1湖藍發現他的綁縛不知在什麼時候鬆開了,實際在燈光大亮時就已經鬆開了,湖藍搖搖欲墜地掙下床,然後摔倒在床前。然後他看見在幾分鐘之內讓他愛極又恨極的女人手上揮舞著他的假腿:「斷的!你平常看不看你的那截肉樁子?你看到它會不會吐?」
湖藍抓著床站起來,然後被自己的假腿狠狠打倒在地上,藥瓶、器械、棄物桶,劈頭蓋臉地砸在他的身上。
「廢物!瘸子!殘廢!軟蛋1
湖藍在他搖搖欲墜的平衡和模糊不清的視野中拚命想要抓住那個污辱了他每一毫每一厘的人,但人影晃動了一下,門關上了。他恨之入骨的人帶著他的腿一起消失了。
湖藍用頭狠狠撞鎖死的門,第一下似乎讓他清醒了一點,第二下他把自己撞暈在地上。
那名女特工出來后立刻被人裹上了一條大毛巾,她寂靜無聲到像個孫子一樣被人領走。因為劫謀站在門外。不過,她並沒有忘記將湖藍的假腿交在專家的手上。
「不錯。」劫謀聽著湖藍造成的那一下大響在走廊里回蕩,看著湖藍的假腿。
「我們會反覆給他注射催情劑,反覆這種經歷,他能記起些只鱗片爪,可對人再不會輕信。」
「讓他愛上個女人,再讓那女人死了怎麼樣?死得很慘。」
「沒有問題。」
「千紅始成灰。我只希望他不要再犯天真這種絕症。」劫謀嘆了口氣,他甚至有些悲憫。
「招了1一個聲音唐突地傳來。
劫謀回頭看了一眼膽敢在自己身後大喊大叫的傢伙。
那名軍統筋疲力盡,明知做錯卻仍帶著歡喜的神情,一種有了巨大突破的神情:「劉仲達,招了。」
劫謀二話沒說就走向劉仲達所在的房間。
「請等一等,先生。他……徹底失禁了,在收拾。」
劫謀便站住等候,他喜歡乾淨,更重要的,一個失禁的人,他嘴裡吐出來的更為可信。
手術台被傾上幾桶水然後擦洗,這已經是最後的清洗了,已經看不見污跡。
劉仲達赤裸著鬆散的軀體,裹著一條毛巾,他抖得不成話,發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太過強烈的精神折磨。一個軍統正在給他注射一劑舒緩神經的鎮靜劑。
劫謀進來,在劉仲達身邊站祝
當意識到有一個人站在身邊並且看著自己時,劉仲達開始尖叫,漫長到沒有意義,聲音像個女人,它只是簡單地表示害怕到了極點的一種信號。
劫謀看著,皺了皺眉。
純銀跳過去,用幾記耳光將劉仲達打回了現實。但純銀立刻就感覺到一件事,劉仲達現在已經不知道痛。
「不要!不要再來了1劉仲達叫。
劫謀甚至屈尊將身子俯低了,看著那張神情渙散的臉,近到那雙渙散的瞳孔里能照出他的影子,但似乎看不見他。
「說吧。」
劉仲達茫然地說:「我要殺劫謀。」
因為冒犯了劫謀的尊嚴,純銀打算再給一下,被劫謀用眼神制止。對一個已經崩潰的人可以比這簡單得多,劫謀只是伸出一隻手在劉仲達耳邊打了個響指,引發的效果如同引爆了一顆炸彈。劉仲達跳了起來,被純銀再加上一個軍統才摁下。
「是修遠先生!他要殺劫謀1
劫謀全無表情地聽著,像在聽著一個他不認識的人要殺另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一個將秘密在心裡藏了太久的人一旦被打開缺口,經常就會像竹筒倒豆子,劫謀現在碰上的就是這麼個竹筒。
劉仲達用一種很考驗記錄員速度的語速開始倒,捎帶他的發抖、結巴和顫音:「我是滄海,先生命令我投靠你們,其實我一直都是中統的特工滄海。中統以為我是中統的內線,其實我是修遠先生的內線滄海。」
「明白。騙過所有人一向是修遠最大的樂子。」劫謀說。
「先生十年前就跟我說,玩權術的靠不住,我們要自保,你別待在我身邊。我就去了。後來有了中統,中統要人挖共黨的心。先生說你去,機會到了。我就去了,我叫劉仲達。後來先生說時候到了,劫謀把中統壓得夠嗆,再不打中統要把我們捨車保帥了。我就把共黨的情報賣給靛青,也通知中統……先生說,讓他們搶骨頭,死人越多越好……那天早上的地下黨總部,本是聯合抗戰的三方互相撕下對方的血肉。」
劫謀問:「怎麼殺我?」
「死了很多人……」
劫謀把一杯涼水慢慢倒在劉仲達頭上
劉仲達胡抹著臉慘叫:「血啊!全都是血-…修遠先生……修遠先生說,兩個地方,兩個地方是劫謀的心病,一個延安,劫謀想去可一輩子去不了。一個上海,劫謀一輩子想要可就是要不到,殺光共黨他沒拿到上海,打壓中統還沒拿到上海,共黨的刺客讓他在上海街頭差點丟了小命,後來日本鬼子也來了……」
純銀因這從未有過的污辱掏出了包膠鉛棍,劫謀臉色鐵青地搖頭。
「上海是劫謀發跡的地方,又是他今生吃不下的地方,是他的惡瘡他的心病,劫謀註定會死在上海。」
劫謀吸進一口氣又慢慢地吐了出來,他竭力做出很平靜的樣子,但也知道他的手下因他正在壓抑著暴怒而不敢正視。他聽到的話來自他的死敵,而且最要命的,他的死敵說出的正是他的心結。
「好吧,你的修遠先生,那個算命先生拿什麼殺我?拿他的烏龜殼嗎?」
劉仲達沉默,他仍在試圖保留最後的秘密。劫謀點了點頭,幾個人將他拖向手術台。劉仲達看著要去的方向發出殺豬一樣的尖叫:「他還有人!他有整隊自己的人!專為殺劫謀的!叫做鋤奸隊1
「上次阿手帶隊的不就是所謂鋤奸隊嗎?已經灰飛煙滅了。」
「還有!還有!上海站的中統一多半是修遠先生的人,像我一樣!修遠先生要讓人以為他的人已經死光了!眾叛親離!他要這樣1劉仲達死死抓住手術台不讓人把他拽上去。
「他在哪裡?或者說,他是誰?」
劉仲達再次沉默了下來,他已經被一層層地攻克了,現在在保護最後一把鎖。
於是劫謀轉身出去。
對付劉仲達的軍統一棍子把劉仲達砸得天旋地轉,這樣方便將他在手術台上綁縛,一個軍統趕在劫謀出門之前關上了房門,一個專家開始調配他們的針劑。
劫謀從走廊上走過,他在憤怒,但又在微笑,就像在踏上去之前發現了死敵設下的陷阱。對修遠他不能像對其他人一樣死寂的冷靜,他們的仇恨源遠流長。他為了對付修遠,或者修遠為了對付他,都已經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
純銀和那幫青年隊永恆地跟在他的身後,他的王國,他的肉牆,他的資料庫,他傷人的兇器和保護自己的盾牌。
「再告訴我一次阿手的動向。」
純銀靠近了一些:「阿手投靠了中統特派專員駢拇,他們全線收縮,再也無意與我們為敵。懷疑他們將對付修遠,我們的中統內線送來情報,修遠這次和中統總部搞得裂痕很深,他放話說中統如果不保護他,將抖出多年來的諸般醜事。」
「假的。修遠很清楚,中統想保護他也沒有這個實力,他不過要讓我們覺得他黔驢技窮。」
「從現在收集到的情報來看,應該如此。」
「全以為他坐以待斃時他忽出奇兵。一個人要殺你,如果他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一百個人絕防不祝劫謀在與日寇對壘的前沿以身殉國,上海區特工群龍無首,重慶只好放下派系,再請耆宿修遠出山,龍困淺灘眨巴眼成了飛龍在天,你們幾月後全為修遠先生效勞也說不準。」
「那是不可能的。」
「那是很可能的。他、卅四、我,是敵人,是朋友,最好說是同類。對別人是斷頭台,對我們是機會,這種同類。我們是在陰陽界摟著死屍跳舞的人。」
純銀只好沉默。但劫謀站住了,面現歡色,似乎是為自己說的話歡喜讚歎,他開始擊掌,每一次擊掌帶出一個字:「好——極——了。」然後他沉靜下來,再也沒有歡喜或者憤怒,回到他一向的狀態,「以後要提醒我,不管我因為修遠還是別的什麼事失了方寸。剛才我生氣了。任何手段都可以。」
「是。」
劫謀開始開步。走過他的基地,走過他的王國,回他的靜室。
「駢拇要死了。這傢伙沒叫一個好名字,多餘的手指頭,如果我要跟人比快比狠生死相搏,一定會先切掉多餘的手指頭。中統要出局了,下一個要死的會是誰呢?」劫謀的聲音在黑暗裡傳了開去,像一句咒語,又像是個預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