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相大白

第八章 真相大白

市委組織部關於行政部門和部分企事業單位負責人的綜合考察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包括卓小梅在內的十多位考察對象被列入選拔人員名單,在市委組織部部務會獲得通過,即將報請市委常委會審議批准。

這對卓小梅本人來說,當然是件天大的好事。她也曾動過心,這次能解決副處,以後也許還有再上台階的機會。畢竟卓小梅這個年齡段的副處級女幹部,維都市不是太多。主要是有魏德正這個後台。發財要亂來,做官要後台。這樣的後台擺在這裡,卓小梅不去做官,不奔仕途,實在是一種太大的資源浪費。

然而卓小梅是個認死理的人,要她拿機關幼兒園的改制變賣作為代價,給自己換頂烏紗帽,她怎麼也轉不過這個彎來。倒不是她痛恨做官,當今社會,恨爹恨媽的多,恨做官的好像還不容易找得到。此中道理非常淺顯,雖然不會寫在課本里,別的書本上也少有,但國人無師自通,幾乎從娘肚裡落到地上那天開始就能心領神會。

因轉不過這個彎來,這段時間卓小梅也就最害怕聽到電話鈴聲,生怕是魏德正或吳秘書打來的。每次鈴聲一響,就一陣膽顫心驚。連來電顯示都不敢去看,一定要等鈴聲響過五聲,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后,才鼓了勇氣去拿話筒。「五」與「無」諧音,表示無事。卓小梅企求上帝能保佑機關幼兒園平安無事。

不過國人是不相信上帝的,只相信權力和金錢,上帝實在無可奈何。卓小梅只得心存僥倖,巴望魏德正能放棄初衷,不再盯著機關幼兒園。可這想法也太幼稚了點,人家是搞政治的,於自己仕途有益的事,誰能改變他的主意?那麼上面會不會有人事變動,突然將魏德正調到別的地方去任職呢?這種可能性好像也不大,因為魏德正升任市委副書記的時間還不長,又不是換屆的時候,要變動不會這麼快。何況就是去了魏德正,還會來張德正、李德正,張德正、李德正和魏德正是不會有太大區別的。

正在卓小梅這麼擔憂著的時候,魏德正的秘書小吳還是給卓小梅打來了電話。吳秘書是坐在魏德正的小車上打的電話,其時小車已經停在機關幼兒園門口。吳秘書先撥了園長辦的座機號碼,半天沒人接,才又撥了卓小梅的手機。

這天卓小梅離開辦公樓,回了趟家裡。本來大半個上午,她一直在園長辦里待著沒動。後來董春燕走了進去,說要告訴她個好消息。卓小梅說:「什麼好消息?財政給園裡增加了經費指標?」董春燕搖頭說:「會叫的孩子有奶吃,你又沒去叫過,他們怎麼會給你增加經費?不過對於你來說,這個好消息絲毫不亞於財政給園裡增加指標。」

卓小梅沒耐心跟董春燕捉迷藏,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遮遮掩掩幹什麼?」董春燕笑道:「這可是個香屁喲。我剛從銀行轉賬回來,要進門的時候,碰上了一個人。」卓小梅說:「誰?」董春燕說:「你的先生秦博文同志。」

卓小梅半信半疑,盯住董春燕的眼睛,說:「你不是哄我吧?」董春燕說:「再窮不能窮教育,再哄不能哄領導呀。你不信,打個電話回去試一試嘛。」

董春燕的眼神告訴卓小梅,她沒有說假話。

也來不及給家裡打電話,董春燕前腳走,卓小梅後腳就下樓,走進自家那個樓道。將鑰匙插進鎖孔,只一扭就開了。而出門時,她是打了倒鎖的,要扭兩圈才扭得開。

邁進屋,就見秦博文剛從衛生間洗澡出來,頭上濕漉漉的,身上換了乾淨的內衣。臉上黑瘦,氣色卻還不錯,不像年前那次從外面回來,一臉的晦氣。卓小梅便心下暗忖,這一趟秦博文看來沒有白跑。

果然秦博文告訴卓小梅,他和調查公司的人已經找到肖長松,那傢伙在沿海某大城市開了一家公司,經營汽車零配件,生意做得不錯。卓小梅還以為秦博文追到了款子,說:「那你的錢呢?」

秦博文的眉頭又鎖緊了,說:「那狗娘養的,翻臉不認賬了,說他根本沒欠我的錢。」卓小梅很失望,說:「這世上還有這樣的無賴之徒?」秦博文說:「只要他沒從這個地球上蒸發掉,我就不怕他賴。我要把他告上法庭,請法律替我討還公道。」

法律或者說掌管法律的人可不可靠,卓小梅總是心存疑慮。可秦博文這麼有信心,她也不好說什麼。目前唯一的辦法,也只能訴諸於法律了。卓小梅說:「你有把握嗎?證據充不充分?」秦博文說:「當初我們合作辦廠時,是有協議的,後來廠子轉賣給舒老闆,也有據可查,這樣的官司不存在有沒有把握的問題。本來早就可以起訴他的,當時沒找到他的下落,贏了官司也沒用,所以才下了決心要先把他找到。」

說到此處,秦博文閉上嘴巴,欲說不能的樣子。卓小梅說:「有什麼用得上我的嗎?」秦博文搖搖頭,說:「暫時你也幫不上什麼忙。我擔心的是贏了官司之後,肖長松的廠子遠在沿海,執行起來困難不小。」卓小梅說:「走一步看一步吧,現在沒必要考慮那麼多。」

說著轉身進屋,拿出家裡的存摺,遞到秦博文前面,說:「這裡還有幾千塊錢,你拿著吧,打官司要錢。」

秦博文猶豫一下,還是接過了存摺。眼睛都有些濕潤了,說:「小梅,我真不忍心拿家裡的存摺。這個家全靠你一個人撐著,我堂堂五尺男兒,不但不能養家糊口,相反還要給你增加負擔,這張臉往哪兒擱呢?」

卓小梅故作輕鬆狀,說:「沒那麼嚴重吧。人生一世,誰能保證只走順風船,不行逆水舟?家裡的日子還過得下去,你安心打官司,打贏了,把錢追些回來,以後創業還來得及。長途奔波也累了,先休息一下,我這就給你做點吃的去。」

秦博文攔住卓小梅,說:「在火車上吃了些東西,還不餓。我馬上就去找舒老闆,補充些材料,爭取這兩天把訴狀遞到法院。」說著穿了外套,出門而去。

望著厚厚的門板,耳聽門外秦博文那匆匆的足音,卓小梅僵著,好一陣沒有動彈。也不知道他這個官司會打出什麼結果來。自古都說衙門兩向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準備打官司的人,再沒錢,也會砸鍋賣鐵,準備一把票子。問題是有錢也不見得能解決問題,因為你有小錢,人家有大錢。畢竟法官也是人嘛,而且是中國人,靠法吃法,早已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當然吃法有度的法官不是沒有,卻不是誰都有運氣能夠碰上的。但願秦博文倒霉了那麼久,也該時來運轉了。

這麼默默替秦博文祈禱著,忽然想起正是上班時間,大家都在忙碌,你做園長的卻縮在家裡,像什麼話呢?卓小梅不再多想秦博文的事,轉身出了門。

來到樓下,正要進辦公樓,手機突然響起來。

卓小梅沒來由地悸顫了一下,覺得那鈴聲格外刺耳嚇人。其實手機放在坤包裡面,聲音並不大,若是平時,響一聲兩聲,還不見得能聽到。她是神經綳得太緊,彷彿擰足的琴弦,輕輕一碰,就會發出尖酸的脆音。卓小梅有一種預感,是那個遲早會來的電話。她仰著脖子,望著高牆之間的流雲,一邊絕望地拉開坤包。

鈴聲響過五下后,卓小梅才拿過手機,一瞧果然是那個熟悉的號碼。

撳下綠鍵,吳秘書的聲音便轉了過來:「卓園長,你好難找。貴辦公室無人接電話,打你的手機,響了半天,也沒有動靜,我還以為撥錯了號碼呢。」

卓小梅只得捂緊胸口,穩住自己,說:「對不起吳科,手機在包里,剛才拉鏈卡住了。」吳秘書故意問道:「現在拉開了嗎?」卓小梅努力咧了咧嘴,說:「吳科真幽默,沒拉開,怎麼拿得出手機,回你的話?」

吳秘書嘿嘿一笑,告訴卓小梅,他就在機關幼兒園門口。

上車趕到市委大院,卓小梅還以為吳秘書要帶自己到魏德正辦公室去,不想司機將小車直接開進了維都山莊。下車上樓,來到1208號魏德正的住處,吳秘書在虛掩的門上敲了兩下,沒等裡面應聲,便推門而入。

魏德正正在低頭審讀材料,見了卓小梅,起身上前,將她迎到靠牆的沙發上。卓小梅這是第二次到這裡來,四下瞧瞧,覺得一切跟上次並沒兩樣。不知聽誰說起,魏德正常委宿舍樓里的大房子早裝修完畢,一家人已喬遷進去,他怎麼還待在這裡不走呢?卓小梅也就試探道:「魏書記是怕我知道了貴府的方位,去打擾你,才故意轉移目標,安排這麼個地方接見我吧?」

吳秘書像上次一樣,給卓小梅倒好茶水之後,招呼一聲就出去了。魏德正望望那道被吳秘書掩上的房門,笑道:「小梅你沒在我這個位置上待過,不知道這份差事的辛苦。咱們國家,從中央到地方共有五級政權,地市一級恰好處在正中間,有點像鐵路上的樞紐和中轉站,對上要應酬省里甚至中央有關部門,對下要應付縣鄉兩級幹部,每天迎來送往,不停不歇。迎來也好,送往也好,都離不開一個字:喝。無酒不成席,上了桌,端了酒杯就開喝。連早上也要喝,那是早茶。真是眼睛一睜,喝到熄燈。住在常委樓那邊,得兩頭來回跑,夠麻煩的,乾脆住在這裡,隨叫隨喝,對革命工作有利。國家幹部嘛,生是國家的人,死是國家的鬼,為國家喝掉小命,也是應該的。」

聽魏德正說得悲壯,卓小梅也同情起來,說:「你是國家的人,但孩子和老婆可是你的人,你長期吃在山莊,住在山莊,他們不會有意見?」魏家正說:「有意見沒法,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啊。好在孩子已送往省城師大附中讀書,夫人年後也離開了維都,先在香港補習了三個月英語,上周飛美國做訪問學者去了,還要大半年才回得來,我正好樂得逍遙。」

卓小梅和魏德正雖是中學同學,兩家卻從無來往,卓小梅對魏夫人不太了解,只聽說她是稅務部門的科長,怎麼搖身一變,竟成了訪問學者了?此中奧妙,卓小梅無從知曉,只說:「貴夫人還是學者,把學問都做到美國去了,了不起嘛。」

魏德正正要回話,桌上的手機響了。只好一邊伸手去拿手機,一邊說道:「什麼訪問學者,是她們單位的錢沒地方用,變著法子花銷,找個借口去國外旅遊。去開開眼界也好,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嘛。」

好一個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卓小梅不止一次聽到有機會公費旅遊的人說過這句話,好像出省出國兜上一圈,機票或車票上的里程數上了萬里,就相當於讀了萬卷書似的。難免感嘆這世間的不平,進城農民賣苦力的那點小工錢都難得兌現,失業工人120元一月的低保費常常落空,有人卻十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地拿著公款漂洋過海,周遊列國。

魏德正的電話好不容易打完,然後把手機扔回到桌上,說:「小梅今天叫你來,一是好久沒見你了,想看看你,二是要交給你一樣東西。」說著,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文件袋,遞到卓小梅手上。

卓小梅不知這是什麼,伸手往文件袋裡一掏,掏出一紙協議書來。

那是一份購房協議書,裡面詳細羅列了購銷條款和質量要求,一旁還有房子區位和結構簡明示意圖。那是一套160平方米的房子。交房日期也註明了,為這年年底。正文下面簽著房產開發商宋老闆的大名。

有意思的是,協議里還夾著一張很正式的收款收據,明明白白寫著卓小梅交來建房預付款四十五萬元的字樣。

卓小梅犯傻了,滿腦子都是漿糊。她可從來沒跟誰簽過購房協議,更沒出過四十五萬元的購房款。四十五萬元對於富人或貴人來說,自然算不了什麼,可在世代受窮的小人物卓小梅這裡,實在是一個天文數字,她做撿錢的夢都做不到這個嚇人的數字。卓小梅向來實在,從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即使有掉,你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也不會掉到你面前來的。她把收據和協議書裝回到文件袋裡,然後往坐在茶几另一邊的魏德正前面一推,說:「魏書記您這是要幹什麼?我都被你搞糊塗了。」

魏德正將文件袋推到卓小梅身邊,說:「你先別忙著拒絕,聽我給你解釋。」

卓小梅望著茶几上的文件袋,等待著魏德正的下文。像是要發表講話似的,魏德正輕輕咳一聲,不緊不慢說道:「小梅,我就不隱瞞了,實話跟你說了吧。你應該還有些印象,去年我倆還有羅家豪在維都山莊小聚喝酒時,半路突然冒出一個姓宋的大個子,他就是這份協議上房產公司的宋老闆。」

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人的影子,立即浮現在卓小梅的腦海里。記得那天魏德正雖然不怎麼理睬他,他卻一口一個德哥,往魏德正身旁蹭。離開維都山莊后,卓小梅還在羅家豪車上打聽過宋老闆,羅家豪簡單說了說魏德正與他的關係,卓小梅還覺得與機關幼兒園的事沒關係,誰知今天宋老闆的名字竟和自己聯繫到了一起。

見卓小梅不吱聲,魏德正又開了口,說了說自己和宋老闆的關係。這跟羅家豪說的出入並不大。魏德正說:「我和宋老闆也算是世交了,他做第一筆生意的投本,就是拿我家房產做證抵押,從銀行貸回的款子。多年下來,宋老闆的生意越做越大,去年還在維都城裡的黃金地段買下一塊地皮開發房產,現在房子已砌到三樓,不出三五個月就能建成,交付使用。宋老闆特意請我去看過他的樓盤模型,問我看中了哪一套,開口就是。我開口做什麼?我一個市委副書記還沒地方容身?他說沒有我家那本房產證,就沒有他的今天,我卻從來沒給他回報的機會,他心裡很是不安,如果我不挑一套,以後他都不好再見我的面了。怕我有顧慮,宋老闆又出主意,房子戶主不寫我的名字,另指定一個名字給他。我知道我和他是非常純潔的朋友關係,他的生意除了我那本房產證,跟我手中的權力一點瓜葛都沒有,收下他送的房子,既沒違反黨紀,更沒觸犯國法,非常安全。不過給過人家房產證,就要收他一套房子,這不是我魏某人的為人,我還是沒答應他。」

說到此處,魏德正喝口水,換了語調,繼續說道:「誰知這個宋老闆軟的不行,竟來了硬的,忽然從身上取出一把閃閃發光的小刀,壓在手腕上,說我再不給他面子,他活在這個世上也就沒什麼意思,乾脆割開血管,死在我面前算了。我知道,他是那種說到就要做到的角色,否則也不可能憑自己拳打腳踢,由小到大,把生意做出這麼大的動靜來。我努力穩住他,一邊偷偷看了看身側的出口,他如果真的割開手腕,我也好儘快衝出去喊人進來搶救。不想他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走到出口處,在扣緊的鐵門上敲敲,說他已經打了倒鎖和反扣,外面的人根本沒法進來。原來宋老闆用心良苦,事先就設計好了逼我就範的手段,我別無選擇,只好答應他的請求。」

不接受饋贈,竟以命相逼,這個故事的確算得上精彩了,也不知魏德正是現編的,還是從哪裡聽來的。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口才,那張經常下達指示和發表各種講話的嘴巴,還能演繹出這麼動聽的故事,而且不打底稿,那是需要點天分的。假設魏德正不當領導,去說評書或做電視節目主持人,一定是塊料子。不過卓小梅又想,這種故事也許不用編造,生活里就有現成的,說不定還真在魏德正和宋老闆之間發生過。剛才他說宋老闆生意越做越大,已經做上城裡黃金地段的房產業務,這與他的官位越升越高,好像還算同步。城裡黃金地段的房產業務,那可不是誰想做就做得了,沒有魏德正後面的關照,宋老闆想拿下來,怕沒那麼容易。從某種意義上說,卓小梅入世不算太深,可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動,憑直覺,她也感覺得出,宋老闆要送魏德正房子,明擺著不僅僅是報當年魏德正那本房產證的恩,後面肯定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否則他也犯不著割腕相逼。

就在卓小梅暗自思忖的時候,魏德正望望她,聲音變得更舒緩,更富有磁性了:「小梅你猜猜,我做下這個決定后,最先想到了誰?」

這個問題當然是無需猜測的,魏德正也不用卓小梅回話,旋即又開了腔:「我最先想到的當然是你。你現在的條件還不是特別好,你機關幼兒園那套不足六十平方米的舊房,客廳不是客廳,廚房不是廚房,衛生間進去一個胖點的人,站得直,卻蹲不下。於是我把你的名字給宋老闆留下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誰叫我一副慈悲心腸呢?」

後面的話,魏德正明顯是在表演幽默秀。卓小梅並沒覺得幽默,卻淺淺一笑,說:「人家宋老闆是送給你魏書記的,我怎麼能橫刀奪愛呢?」魏德正說:「什麼橫刀奪愛!我根本就不需要這套房子。常委樓里我有一套好房,再在外面弄套房子,我家夫人還以為我要包養二奶呢,還不跟我拚命?」卓小梅說:「你可以當做股票,放長線呀。」魏德正說:「小梅呀,我已走到今天這一步,對錢還看得那麼重,那是要影響政治前途的。」

這話倒是一點不假,是句大實話。

卓小梅當然不會因魏德正說了句實話,便改變自己的想法。她輕嘆一聲,繞著圈子說道:「魏書記我欠您的太多太多。年輕時的舊事,這裡不提,就說近半年您給予機關幼兒園和我本人的大恩大德,我們雖心存感激,卻沒法回報您。不是您打招呼,機關幼兒園早已經改制賣掉;不是您看得起,我們的掛牌儀式不會那麼隆重,從而產生那麼大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不是您大力爭取,我也不會享受到全省十佳的榮譽。還有我的政治待遇問題,沒有您的關心,市委組織部絕對不可能考察到我頭上來。現在您又要把這套房子送我,我如果接下了,那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安心的。」

「小梅,這些於我來說,也就是簽簽字,打打電話而已,又不用費勁勞力,過後我都想不起來了,你又何必耿耿於懷,老掛在嘴上呢?當然你硬要往心裡去,我也沒辦法。」魏德正搖搖腦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繼續說道:「剛才你提到機關幼兒園改制變賣的事,我這裡就不瞞你了,你心裡恐怕得有所準備。事業單位改制,那是大勢所趨啊。那次我霸蠻將機關幼兒園從事業單位改制試點名單里抽出來,其實也只是權宜之計。你也許很清楚我讓組織部去考察你的真實意圖,並非僅僅是提拔重用你。我知道你無意官場,也沒必要往官場上擠,可機關幼兒園改制是遲早的事,真的到了那一天,你怎麼辦?我無非想解除你的後顧之憂,讓你以後有個領工資的地方,好養家糊口。」

卓小梅當然聽得出,魏德正此話不是虛情,確實有為她將來著想的成分在裡面。可卓小梅就是卓小梅,而不是別人,她忘不了自己園長的角色,無法將自己跟從事了十多年的幼教事業割裂開來,更不願意看到好好的一個機關幼兒園,就這麼消失在自己手裡。所以她既要考慮自己今後的去向,更在意機關幼兒園的命運。她顧不得別的,急切地問魏德正道:「那機關幼兒園什麼時候會賣掉?」

魏德正不再兜圈子,說:「這是政府的事,你就不必多操心了。我的設想是,儘快走完任用你的組織程序,正式下文任命你為事務局副局長。當然你得配合市裡的改制小組,搞好機關幼兒園的改制工作,圓滿完成交接手續,然後到事務局去上班。」

魏德正說得輕描淡寫,卓小梅卻覺得這話像是砸在石頭上的鐵塊,震耳欲聾。她不安地問道:「交接,跟誰交接?」

魏德正說:「當然是跟私人老闆交接。」

這莫非就是機關幼兒園最後的歸宿?卓小梅無話可說了,只覺得胸口被什麼扎了一下似的,隱隱作疼。

以為卓小梅沒聽明白,魏德正又苦口婆心道:「所謂改制,說穿了就是將公有制改成私有制。讓機關幼兒園改制是個手段,目的是要出售給私人老闆。如果沒有私人老闆接手,就是想改,還改不了呢。因為要改制,就要安置職工,什麼醫療保險呀,養老保險呀,都得有人掏錢。誰掏得起這個錢?當然只有私人老闆,政府想掏也掏不起。」

卓小梅心裡亂極了。忽覺口乾舌燥,想喝口茶,手碰著杯旁的文件袋,又忘了端杯,脫口而出道:「是不是要售給那個宋老闆?」

魏德正臉色沉了沉,旋即又笑道:「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不過現在維都的改制都是陽光工程,實行公開招標。機關幼兒園改制出售的時候,也要走這個程序,如果宋老闆有實力,能夠中標,我也不好阻止他呀。」

卓小梅終於明白了文件袋裡那個協議的真正含義。

這時魏德正的手機又響起來。喂餵了兩句,不知是信號不暢,還是怕卓小梅在場說話不方便,魏德正起身去了陽台上。

卓小梅待不下去了,也不等魏德正回來,離開了1208。

魏德正的電話正是那個滿臉橫肉的宋老闆打來的。他以為魏德正跟卓小梅談得差不多了,特意打電話來詢問。魏德正有些不耐煩,說世上的事情哪有這麼容易的?同時又表示,一定想法替他談下來。

不想魏德正收了線,回到房裡,已不見了卓小梅的影子,只有文件袋仍一動不動地躺在茶几上。他還以為卓小梅上了衛生間,偏了腦袋朝那邊瞧去,衛生間的門卻是敞開著的,裡面什麼動靜也沒有。魏德正晃晃腦袋,嘀咕道:「這個卓小梅,也太倔了點。」

在魏德正的經驗里,當今這個社會,像卓小梅這種不識抬舉,放著現成的好處不要的角色,已經是非常少見了。

一切彷彿都是預料之中的。

自魏德正的大名跟機關幼兒園發生聯繫的那一天起,卓小梅就憑女人特有的第六感覺,預感到這不是什麼好事,一份似有似無的隱憂總是縈繞心頭,欲揮之而不去。現在這份隱憂終於被魏德正本人挑明了,他盯住卓小梅和機關幼兒園,果然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將機關幼兒園拋出去,給開發商開發八角亭這個黃金碼頭掃除最大的障礙。這樣一來,需要金錢的可賺足金錢,需要政績的可撈夠政績,各取所需,實現共贏。

平心而論,魏德正也算對得起卓小梅了。過去對她和機關幼兒園的所謂關照不說,現在又送房子,又要解決卓小梅的職務問題,而對她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配合市裡做好機關幼兒園的改制工作,順順噹噹變賣給私人老闆。事業單位的變賣是個趨勢,你賣得賣,不賣也得賣,用領導會上會下經常教育大家的說法,是無條件的政治任務。無條件的政治任務自然不是一般任務,那是兒戲不得的,作為單位負責人,哪怕是即將下台的負責人,哪怕沒有什麼好處給你,賣到你面前來了,你也得配合上面,把這項政治任務完成好。

何況卓小梅不是天外來客,食的是人間煙火,得吃喝拉撒,要生老病死。如果按魏德正給她設計的人生軌跡,住進160平方米的高級房子,做上堂堂正正的副局長,後半輩子衣食無憂自不必說,肯定還會活得人模人樣,既愜意,又風光。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好處,放在別人那裡,如果祖上不積點德,恐怕窮其一生的奮鬥,都不見得心想事成,撈得到手上。而對於卓小梅來說,不用勞心,也不用費勁,只要變得乖巧一點,順從一點,一切便可名正言順地歸於自己門下。從這個角度來說,機關幼兒園如果改制變賣,卓小梅是鐵板釘釘的最大受益者,不像其他職工會丟掉飯碗,只好重新擇業,或進入養保、低保甚至無保人員行例。這其實並不奇怪,任何形式的社會改革,包括改制改良甚至革命,說白了都是利益格局的大調整,必然有人要做出犧牲,有人會得到好處。維都市這輪事業單位的改制變賣也不會例外,有人歡喜就會有人憂。所幸卓小梅好運當頭,佔據著天時地利和人和,命里註定該她受大益,如果她硬要把這即將到手的好處拱手讓出去,那她就是天下頭號大傻瓜。

在這麼大的誘惑面前,說卓小梅不動心,那是不可能的。她激動過,亢奮過,甚至一遍又一遍地設想過住進大房子,當上副局長后的得意和榮耀。她差點就要給魏德正打去電話,答應他開出的並不高的條件了。然而卓小梅總覺得這麼做,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自己的良心怕是一輩子都不得安寧了。她也知道,良心什麼都不是。這是一個排斥良心的時代,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咱們國人不相信良心。反正現在難得有人還有講良心的習慣,誰若是一不小心提到「良心」二字,即使別人照顧你的情緒,不說你什麼,你自己都有些難為情。也不知是否應了那句罵人的話,良心都被狗吃了,沒良心不是咱們人的錯,咒吃了良心的狗得了。即使沒被狗吃掉,留著那良心也不管用,捧著一顆良心,既換不來財富,也兌不來榮譽。如若不信,你將良心放到天平上去稱稱,其分量絕對夠不上一隻金項鏈,一隻裝了百元鈔票的信封,或一紙蓋了大紅印鑒的任命書。沒有誰知道良心到底是什麼顏色,說是紅色,紅不過頂子;說是黃色,黃不過金條;說是粉色,粉不過美人。

奇怪的是,良心雖然沒有形狀,沒有分量,也沒有顏色,卻還是不能認定它並不存在。存在不見得一定得有形有色有重量,卓小梅卻時刻感覺得到那無形無色無重量的良心的存在。畢竟世上狗再多,良心也是吃不完的。這讓卓小梅誠惶誠恐,覺得如果按魏德正說的去行事,別說對不起園裡的職工,首先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她也不是看不清當前的大勢,知道憑自己和姐妹們的力量,想阻止機關幼兒園改制變賣的命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倒是沒有魏德正開出的誘人條件,她說不定還真會配合上面,搞好幼兒園的改制變賣工作,盡量讓職工們在這次改制中少受點損失,儘管這也是她極不甘願的,可至少問心無愧。現在魏德正將那麼大的好處擺到面前,如果自己伸手撈走好處,又發財又陞官,卻置因改制而飯碗不保生存無著的職工們於不顧,那卓小梅肯定會良心不安,甚至瞧不起自己的。

卓小梅橫下一條心,決定一搏。也不求什麼,事實也難求得了什麼,只為自己良心的安寧,為自己還瞧得起自己。她非常清楚,胳膊是扭不過大腿的,可扭不過也得扭一回。胳膊就是用來扭的,除非你沒生著胳膊。

主意定下之後,卓小梅慢慢平靜下來。既然全市事業單位改制還沒全面鋪開,機關幼兒園並沒接到正式通知,那麼這事暫時還是不張揚出去為好,以免搞得人心惶惶。幼教工作的對象是孩子們,機關幼兒園存在一天,他們就得對孩子們負責一天,如果人心不安,工作失誤,哪位孩子出個三長兩短,那是不得了的。

卓小梅打算先跟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兩個碰碰頭,商量一下應對辦法。

就在卓小梅正要出園長辦去叫兩位時,豈料吳秘書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門口。後面還跟著一個大個子,竟是那個宋老闆。吳秘書說:「估計卓園長在園裡,為節約兩個話費,電話沒打就來了,不會影響你的工作吧?」

一時不知這兩個人是來送魏德正沒給成的那個協議書,還是另有什麼來意。但來者就是客,卓小梅還是客客氣氣將兩位讓到椅子上,倒了茶,一邊笑道:「吳科和宋老闆看得起咱們機關幼兒園,才願意邁步進來。有機會向你們請示彙報,這就是最大的工作嘛,何言影響?只是吳科堂堂市委大機關里的領導,連電話都捨不得打,也實在太節約了。有人說中國的政府是世界上行政成本最高的政府,我總是不太相信,從吳科這裡,我得到了不相信的最好理由。」

吳秘書將頭往宋老闆那邊偏偏,說:「聽到沒有?卓園長說話好有水平咧。」宋老闆點頭道:「沒有水平,能將個幼兒園管理得這麼有規有矩嗎?」吳秘書附和道:「教育管理尤其是幼教管理,那是細得不能再細的工作,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有半點鬆懈,哪像搞行政管理的,權力大,責任小,只要嘴上功夫好,就可通吃。」兩人不會是特意跑來奉承自己的吧?卓小梅不急,對方遲遲沒有轉入正題,她也漫不經心地跟他們兜圈,無非多給他們杯里續兩次水。

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吳秘書做出內急的樣子,說怕是茶水喝多了,問卓小梅衛生間在哪裡。卓小梅說:「吳科的流通領域倒是蠻暢通的。只是最近我們做了規定,外來人員上一次衛生間,得收五毛錢。」出門指給他衛生間方向。

誰知吳秘書一去不復返,宋老闆故意說:「這傢伙,不是走錯地方,進了女衛生間,被老師們扭送去了派出所吧?」卓小梅說:「咱們園裡的老師還沒這麼勇武。」

宋老闆就過去關了辦公室的門,從身上拿出一本存摺,放在桌上,討好地說:「卓園長,我知道你沒看中我們的房子,這也沒關係,我已把你交付的購房款存到了銀行里,你想什麼時候購房,想購什麼房,全由你自己作主。」然後轉身就往外走。

自己幾時交過購房款了?忽想起在維都山莊見過的那張寫著自己大名的購房收款收據,卓小梅明白過來,忙抓過桌上的存摺追出去。只是已沒了宋老闆的影子。跑到樓下,只見宋老闆剛好走到大門外的高級小車旁,一把拉開車門,頭一低鑽了進去。接著車尾冒出一股青煙,小車往大街方向飛馳而去。

卓小梅只得站住。打開手中存摺,裡面存著四十五萬元,正好是那張收款收據里的數字。卓小梅想,這些人真是用心良苦啊。

被他們這麼一攪,卓小梅情緒很亂,也沒了心思再找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她不想把自己的壞心情帶給她們。

整整一天,卓小梅都感覺渾身不自在,彷彿不小心將一隻蒼蠅吃進了喉嚨。直到晚上坐在客廳里,眼睛盯著電視,嘴上跟秦博文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腦袋裡仍然梗著那本存摺。最後還是忍不住把存摺掏出來,遞到秦博文面前。

這段時間,秦博文的債主們知道他已回到維都,天天都有上門或打電話找他的。好在起訴肖長松的事進展還算順利,秦博文有了一線討回那筆錢的希望,情緒看上去還算不錯。話也多起來,說:「過去聽人說政法部門是什麼三天部門,我不太情願去找他們,最近打了幾回交道,好像並不是這麼回事。」

三天部門是個新名詞,卓小梅這是第一次聽說,問道:「什麼三天部門?」秦博文說:「三天部門你都不知道?這在維都可是常識了。這是老百姓對公檢法三部門的說法,說公安局膽大包天,檢察院一手遮天,法院無法無天,加在一起便是三天。」

這個三天倒是歸納得非常貼切,卓小梅說:「人民群眾的創造力真是太大了,那些吃著百姓俸祿的專業作家哪創作得出這種精品力作?」秦博文說:「不過我覺得這種說法也偏頗了點,法院經濟庭黃庭長他們給我的印象,卻不是這麼回事。」卓小梅說:「你的事不是剛開頭嗎?他們現在就開始三天起來,把你嚇跑了,不是斷了一次生財的好機會?」秦博文說:「暫時還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但也不能先入為主,看扁人家。」

卓小梅以為秦博文也該時來運轉,碰上了好人,便不再說喪氣話,說:「也許這個世上包括名聲狼藉的法院里,還是有些好人的,並且恰好又被你碰上了。」秦博文說:「但願如此。當然我也清楚,打贏這個官司並不難,事實依據明擺在那裡,難的是執行。好在肖長松有企業在沿海,法院出了面,他是逃不掉的,儘管請動法院過去跑一趟不容易。」卓小梅說:「法院有執行庭,他們既然會讓你贏官司,自然也會把錢給你執行到手的。」

秦博文點點頭,很有信心的樣子。

還敢相信世上有好人,這實在是值得欣慰的,家裡的氣氛也變得溫馨起來。恰好宋老闆送的存摺又在腦袋裡晃了一下,卓小梅於是開秦博文的玩笑道:「雖然你好不容易瞎貓撞老鼠,撞上了好法官,可打官司總不是輕鬆事,好多人打一場官司,要蛻掉一層皮。我看你打這官司,無非為了追回那筆錢,你乾脆別打了,錢的問題我給你解決。」

秦博文並不在意卓小梅的話,說:「我又不是三歲孩子,這麼容易哄?」

卓小梅也不吱聲,把包里的存摺拿出來,朝秦博文遞過去。秦博文狐疑地望一眼卓小梅,伸手接住存摺。

封面封底都端詳過了,秦博文才慢慢將存摺打開。一見那個四十五萬元的數字,而且「卓小梅」三字落得明白,他的眼珠子都快彈了出來。過去秦博文別說見過,就是想都沒想過家裡會有這麼一大筆錢。不過活到這個份上,世面上的事情見得多了,秦博文很快意識到這筆錢背後肯定有什麼文章,說:「是機關幼兒園的錢被你搞了公款私存吧?」

卓小梅說:「公款私存那是違紀的,弄不好還會到裡面去待上兩年,為了公家的事,我會冒這個風險嗎?」然後說了存摺的來歷。

秦博文的眼珠子早縮回到了眼眶裡。他把存摺還給卓小梅,說:「你按魏德正和宋老闆給你設計的圈子往裡鑽,還是另有打算?」卓小梅說:「你是男子漢,我把存摺亮出來,不就是請你拿主意的么?」

這話聽著還算舒服。過去秦博文在令人羨慕的大企業里做工程師,拿的錢比女人多得多,是這個家庭的重心,卓小梅說話都是這種口氣。後來失業離廠,做什麼成不了什麼,家裡要靠女人養活,女人成為家庭的重心,他這個男子漢不再是男子漢,也難得碰上卓小梅用這種口氣跟自己說話了。原來男人多麼脆弱,女人不承認自己是男子漢也感到害怕。也就為了得到女人的承認,秦博文才這麼四處奔波,想掙回作為男人的尊嚴。

卓小梅讓秦博文找到了一點尊嚴,他也就變得不再那麼窩囊,說:「小梅,我雖然大半輩子沒混出什麼名堂,卻覺得人再窮,志不能短。做人有做人的原則,不是自己的錢,再多也不動心,是自己的錢,再少也要把它要回來。」

對秦博文這話,卓小梅好像並不意外,因為這四十五萬跟魏德正有關。當年魏德正追求過卓小梅,現在讓人送來這麼一筆大錢,作為卓小梅的丈夫,秦博文會有什麼想法,自然不言而喻。不過卓小梅轉而又想,假設這錢與魏德正無關,秦博文又會是個什麼態度呢?他還會這麼理直氣壯嗎?

當然這僅僅只是假設,卓小梅不好視假設為事實。她說:「大道理我懂,大道理再大,也解決不了小問題,我要問你的是怎麼處理這個存摺。」

秦博文不假思索地說:「退回去。」

卓小梅要的也是這個回答。只聽秦博文又說道:「知妻莫如夫,你這人是個什麼德行,我再清楚不過。想那魏德正,畢竟對你了解不深,否則他也就不會使出這種手段,企圖籠絡你了。這大概也是當年他沒能將你追到手的真正原因吧。」

卓小梅說:「你扯那麼遠幹什麼?」心裡倒也受用。

秦博文繼續往下說道:「其實我知道你早就做出了決定,我拿不拿主意,你都會把錢退回去的。這是你唯一的選擇。如果是別人,留下存摺,會沾沾自喜,覺得揀了個天大的便宜。可你不行,你不願意留下存摺,失去良知,讓自己不得安寧,自責一輩子。這個存摺的背後,畢竟是機關幼兒園百來號職工的飯碗啊。」

卓小梅心生感激,覺得不管怎麼樣,秦博文還是理解自己的,說出了自己想說而沒處可說的話。她也就更加堅定了跟魏德正抗衡一番的決心,雖然她明知抗衡不出什麼結果。知其不可而為之,為了不至於對不起園裡的職工,對不起自己。

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天晚上因為投機,兩人將一年多來沒心情也沒時間說的話都說了,竟然一點也不感到厭倦。

不覺時間已晚,也該歇息了。進得卧室,剛關上門,卓小梅就被秦博文從身後擁住了。她莫名地一顫,渾身漲滿溫情。扭過身將秦博文摟緊,一起轟然倒到床上。在此起彼伏的春潮的簇擁下,兩人洶湧著,澎湃著,向一浪高過一浪的激情的江心蕩去。快要抵達波峰的時候,一個巨大的浪頭打過來,將兩人狠狠地拋往高處,瞬間又被重重摔向波谷,完成了一次靈魂的強烈的迫擊。

也不知已有多長時間,也許是秦博文下崗以來吧,卓小梅好像再沒領受過他的這種強大,自然也體會不到自己噴發的激情,她已經變得那麼冷漠,只知道工作工作,幾乎成了一個中性人。今晚算是份意外收穫,夫妻之間那種美妙的東西又被他們找著了。

這次久違的瘋狂,讓那份難得的信心,重新回到卓小梅身上。

第二天上午,卓小梅把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叫進辦公室,先是商量了幾項工作方面的事情,接著將存摺拿出來,放到桌上,說:「兩位瞧瞧吧。」

見存摺上寫著「卓小梅」三個字,裡面存著四十五萬元,蘇雪儀一臉的詫異,說:「想不到卓園長還是個大富婆。我們朝夕相處,從沒見你露過富,你的城府也太深了。」

曾副園長的眼睛也睜得老大,說:「卓園長,這錢你不是在哪裡撿的吧?我想,你雖然身為園長,機關幼兒園一個窮單位,想貪也貪不到這個數上。不過你這錢從哪裡來的,我們管不著,先請我們上館子撮一頓再說。」

卓小梅眼睛一橫,沒好氣地說:「撮撮撮,撮你們的頭!知道這錢是怎麼來的嗎?」

兩人也就閉緊了嘴巴。卓小梅仰頭望望天花板,長嘆一聲,說:「這錢我如果不聲不響地收進兜里,那你們誰也不可能知道的。可我下不了這個手。真下了手,我就成了園裡百多號職工的共同仇敵,成了連狗屎都不如的叛徒,就是哪天化成骨灰,怕是撒進地里,草木不生,拋到水裡,魚蝦不活。」

這話也夠重的,兩位副園長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敢出聲,等著卓小梅的下文。

直到卓小梅道出這四十五萬元的來歷,兩人這才意識到,四十五萬確實來得不同尋常,難免感慨系之。她們忽然景仰起卓小梅來了,覺得她是那麼崇高。當今社會,「崇高」一詞要到罵人時才用得上,人們已經不太容易遭遇到崇高,也就難得景仰一回。所以兩人很不習慣景仰,有意無意將景仰化作了調侃。先是曾副園長說道:「卓園長你真是不識抬舉,換了我曾某人,早拿著這四十五萬元雲遊四方去了。」蘇雪儀說:「這不是四十五萬元嗎?我們在場正好是三人,一人十五萬分掉算了,反正機關幼兒園最終還是難逃改制變賣的命運。」

卓小梅拿這兩個沒法,只好舒緩了口氣,說:「三人不傳道,早知道你們是這個態度,我獨吞了這四十五萬元,豈不幹脆,還輪到你們來瓜分?」曾副園長說:「後悔了吧?本來可進四十五萬的,現在變成了十五萬,太虧了。」

畢竟玩笑於事無補,卓小梅只得又正色道:「你們兩個有什麼想法,說出來聽聽吧。」

兩人沉默片刻,蘇雪儀說:「聽其自然吧,機關幼兒園的改制變賣既然是個大趨勢,我們也無力回天。」曾副園長卻說:「那也不見得,去年市立醫院就是事業單位改制試點單位,改制工作還沒啟動,他們就上訪告狀,鬧到了北京,北京批示到省里,省里又批示到市裡,改制也就停了下來,至今還沒賣哩。」

卓小梅就愛聽這話,說:「曾副園長說的一點不錯。我們也要學學人家的精神,不能就這麼認輸。得做好兩種打算,先儘力擋住改制,硬是擋不住,改了制,國家不撥款,也不能賣給私人老闆,園裡職工自己買下來,自主經營。」

兩人忙點頭,覺得不能束手就擒。家裡的一把爛掃帚,用久了也會生出感情來,何況這是自己手中的飯碗,苦苦經營了幾十年,誰甘心就這麼拱手讓出去?

基本想法統一之後,三個人開始研究行動方案。研究了大半天,決定這麼兩步棋必須馬上動起來,一是卓小梅出面,把錢退給宋老闆,要他別打機關幼兒園的主意;二是蘇雪儀負責找一找有關政策依據,到時好去跟領導力爭。

去退宋老闆的存摺時,卓小梅是由董春燕陪著去的。

魏德正說他和宋老闆是非常純潔的朋友關係,宋老闆的生意除了他家那本房產證,跟他手中的權力一點瓜葛都沒有,其實事實並非如此。卓小梅通過進一步了解,才知道宋老闆的生意跟魏德正的瓜葛可深著哩。當年宋老闆拿著魏德正的房產證去銀行貸回款子后,還真做成兩筆生意,不僅還掉貸款,退回魏德正的房產證,還正式註冊了公司,打打殺殺當了好幾年小老闆。也不知是開公司辛苦,錢又來得慢,還是宋老闆哪根筋出了毛病,他忽然把公司的資金全部抽出來,投進了股市。開頭那半年還賺了幾個小錢,後來股票一路下跌,虧得慘不忍睹,血本無歸,辛辛苦苦好幾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重新成為貧下中農。如果換上別人,早跳了維水河,可宋老闆沒事人一樣,又去找魏德正,要他拉兄弟一把。此時的魏德正已是大權在握的縣委書記,再也用不著掏自家房產證。一個電話,宋老闆就拿到了銀行的貸款合同,再一個電話,縣裡有關部門就把工程發包給了宋老闆。

眾所周知,中國的商人和官員有一個共同愛好,就是熱衷城市建設開發。好處不言而明,盯著票子的,票子來得最快最多,盯著政績的,政績來得最快最顯眼。這兩種人的團結互助精神也格外強,只要強強聯合,一定實現雙贏。正因為如此,魏德正在縣裡做書記時,宋老闆跑到縣裡搞城建開發,魏德正做上市委副書記后,他又跟到了市裡。經過反覆權衡,宋老闆覺得在八角亭開發商業城,是件非常討巧的事,於是去找魏德正商量。魏德正心裡明白,現在不比以往,上面對城市建設的監控管理力度在一天天加大,稍不謹慎,就會惹出麻煩。比如拆遷什麼的,過去拆遷辦的人晚上拿支毛筆,在人家牆壁上寫一個拆字,再劃上一個圈,第二天開著推土機推過去就是。現在拆人家的房子,上面多了些規定,說是要尊重民意,老百姓利益受損,可以民告官。

不過普通居民還是比較好對付,先威逼后利誘,該嚇唬的嚇唬,該補償的補償,最後他們還是會乖乖聽你調度的。惱火的是一些部門和單位,他們比普通居民了解政府的軟肋,又懂些法律和相關政策,拿著本本上的條款跟你據理力爭,或聯合起來上訪鬧事,攪得滿城風雨,你還不容易收場。市公共汽車公司和人民醫院的改制變賣,就是因為罷工鬧事和集體上訪,才搞得市委市政府很是被動。

基於這樣的考慮,魏德正在建設八角亭商業城這個問題上,便顯得格外謹慎。按照宋老闆提供的規劃圖紙,商業城用地面積兩百多畝,處於商業城中心的機關幼兒園的地盤幾乎佔去一半,務必先啃爛機關幼兒園這塊硬骨頭,否則一切都會落空。事實是機關幼兒園到了手,商業城的徵用任務便算是基本完成,因為周圍沒有別的正兒八經的單位,都是些散戶,杯水起不了風波,工作容易做得多。

如此說來,機關幼兒園也就無異於孤島一座,淪陷的命運看來在所難免了。這天跟董春燕走出大門時,卓小梅回頭瞧瞧身後幾棟教學大樓,還有樓后那座高高的八角亭,感到無奈而又悲哀,眼裡忽然蓄上了淚水。不過哀兵必勇,機關幼兒園的嚴峻局面相反讓卓小梅變得毫無顧忌,更要捨命一拼了。她莫名其妙地想起荊軻那句名詩: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隨即卓小梅又自哂了,覺得自己有點神經過敏。不過是去給宋老闆退存摺而已,難道他還會把自己和董春燕兩個吃了不成?

宋老闆的公司在市中心一座豪華的寫字樓里。兩人打的來到樓前,下車后正要往門裡走,被保安攔住了,問她們找誰?卓小梅說:「找宋老闆。」保安說:「約好的嗎?」董春燕搶先答道:「當然約好的,你打個電話上去吧,就說一位姓卓的領導找他。」

保安斜著眼在兩位身上瞟瞟,一臉的鄙夷。他也是見得多了,平時來找宋老闆的大小領導都坐著高級小車,宋老闆會親自站在門口迎接。而這兩位分明是剛從的士上下來的,宋老闆更是不見蹤影。什麼時代了,還有坐著的士來辦事的領導?領導總得有個領導的派頭吧,她們這副模樣,叫人民群眾怎麼相信是領導呢?說不定是兩個江湖騙子,或是日本過來的女間諜,暫不扭送派出所,是因為兩個人的長相和穿著對市容市貌還不會構成太大影響。

見保安這副卵樣,董春燕就有些來氣,指著他的鼻子,要過去訓他幾句。卓小梅將她扯到身後,朝保安要宋老闆的電話號碼。保安更加不相信她們是領導了,不然怎麼連宋老闆的號碼都不知道?也就不予理睬。卓小梅只得去撥吳秘書的電話,要了宋老闆的號碼,再撥過去。宋老闆一聽是卓小梅,而且到了樓下,要她等等,他立即下來接人。

一分鐘不到,宋老闆便出現在門裡,老遠大聲道:「卓園長,你們親自來了,怎麼不提前通報一聲,也好派車去接你們。」

保安一見,有點發慌,不知兩位女人是何方神聖,連宋老闆都這麼客氣。臉上的鄙夷當即換成媚笑,同時飛快地拉開玻璃門,將身子躬成九十度。董春燕覺得好笑,從他身邊經過時,狠狠地瞪他一眼,頭昂得老高。保安依然是那麼謙卑著,三個人已經進了電梯,他躬著的身子還沒豎起來。

宋老闆的辦公室在八樓靠南的大套間里。那種氣派自不必說,從地板到吊頂,從老闆桌椅到真皮沙發,從傳真機到最新款式的電腦什麼的,其奢侈程度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卓小梅去過魏德正辦公室,裡面的設施也不算低檔,可跟宋老闆這裡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那倒不是領導武裝不起,而是要保持艱苦奮鬥清正廉潔的作風,畢竟領導的權威不是靠辦公室的豪華設施樹立起來的,不像當老闆的,要裝門面給人瞧。

引人注目的還是宋老闆辦公桌後面靠牆那一排又高又大的書櫃,裡面塞滿各種各樣的精裝書,顯得主人很愛讀書,很有學問的樣子。卓小梅暗自好笑,誰不知道宋老闆小時根本沒正兒八經讀過一天書,小學都沒畢業就遊盪在外,如今發達了,竟鼻子插蔥,裝起象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排書櫃倒也說明主人骨子裡對知識是懷有敬意的,還願意裝裝斯文,如果連裝斯文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了,那就是純粹的流氓地痞了。

見卓小梅眼睛盯著自己的書櫃,宋老闆有些得意,說:「這裡除了商業管理和經濟門類專業書籍外,大部分是些中外名著,花了我十多萬元哩。我聽魏書記說,卓園長當年是班上的才女,自然也是讀書之人了。」

宋老闆說卓小梅也是讀書之人,話里先含了他是讀書人的意思。試想哪個讀書人,又有他姓宋的這麼捨得花錢買書?卓小梅聽得明白,笑道:「我是什麼讀書人?幼兒園的管家婆而已,天天忙裡忙外的,哪顧得上翻書?倒是宋老闆值得佩服,又要當老闆,又要讀書。」宋老闆說:「不讀書就提不高,特別是要適應市場經濟新要求,沒有理論作指導,難免走彎路。」卓小梅說:「宋老闆都讀了些什麼好書,推薦推薦,我也認真讀讀,提高提高。」

宋老闆這才意識到中了卓小梅的圈套。他想卓小梅既是魏德正的中學同學,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底細,只得嘿嘿一笑,說了老實話:「我是瞎吹的,這書櫃里的書並沒翻過幾本。我文化太低,有些書根本看不懂。不過有一本書,我還是讀過的,叫做胡什麼來著?是魏書記要我讀的,說當官要讀曾什麼,經商要讀胡什麼?」撓著腦袋想了一陣,還是沒胡出來,只得搖頭道:「只可惜那兩本書我送了人,沒在書櫃里,不然我找給你們瞧。」

卓小梅越發地覺得好笑起來。董春燕也忍不住想笑,只得拿了餐紙捂住嘴巴,裝作要咳嗽的樣子。曾經有一陣子,社會上流傳一句話,叫做當官要讀《曾國藩》,經商要讀《胡雪岩》,害得好些官員和商人忍痛犧牲燈紅酒綠,躲在家裡猛啃了幾個晚上。卓小梅雖然不官不商,卻也湊熱鬧,將兩套書都找來讀過,只是並沒發現對做官或經商有什麼指導性意義。估計是出版商為掏讀者口袋裡的票子搞的廣告宣傳。倒是後來有人將兩句話重新組合,說是當官要讀《胡雪岩》,經商要讀《曾國藩》,卓小梅覺得多少還有些道理。胡雪岩是紅頂商人,官商一體,相得益彰,官員們把他的本事學到手,利用頭上紅頂發財致富,那是最見效的。而曾國藩身為漢人,竟在清廷里玩得那麼轉,是因他太熟悉官場潛規則,商人們研究透了曾國藩,就等於研究透了官場,再利用官場經商發財,還不事半功倍?

宋老闆還想就讀書的問題再發揮幾句,女秘書端上了茶水,他忙抬抬手請兩位喝茶。女秘書年輕漂亮,性感豐滿,透著令男人垂涎的風騷勁,因此待她出去后,卓小梅就笑道:「這麼生動的女秘書,宋老闆還有心思做生意?」宋老闆說:「卓園長錯了,那可是我的公關秘書,關鍵時刻要靠她為公司帶來經濟效益,我怎麼能吃窩邊草呢?」

宋老闆清楚,卓小梅不是來討論讀書和女秘書的,於是轉換話題說:「兩位大駕光臨,肯定有什麼指教,我洗耳恭聽。」他原以為卓小梅已接受了他和魏德正開出的條件。

「我豈敢指教宋老闆!」卓小梅說著,打開坤包,掏出那本存摺,塞給董春燕。董春燕繞過茶几,走到老闆桌前,舉著存摺,向宋老闆遞過去。

宋老闆沒有伸手。臉上的笑意沒來得及收回去,還僵在臉上。

離開宋老闆的公司,來到街旁,卓小梅想要邀車,董春燕說:「卓園長你先回吧,這裡離市立醫院不遠了,我想順路去檢查一下。」

那本存摺還在卓小梅腦袋裡晃悠著,她不知宋老闆下步還會採取什麼行動,所以也沒聽明白董春燕的話,順便問了句:「檢查什麼?」

話一出口,卓小梅馬上意識到自己問得太蠢了。原來由於丈夫小馬的原因,董春燕結婚多年,一直懷不上,為此卓小梅特意給她們介紹過一個草藥醫生,小馬吃過草醫的葯后,董春燕肚子里很快有了動靜。不想一次從財政設在銀行的會計中心出來,董春燕突遭專事搶包的摩托車搶劫。當時包里放了好幾萬元現金,那是園裡準備購買教具的款子,董春燕本能地死死抓住包不肯鬆手,仰天被摩托車拖出去十多米。也許是怕出人命,也許是不遠處偶然響起警笛聲,摩托車上的人只得鬆了手。就這樣,董春燕保住了公家的現金,卻沒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傷心地哭了半個月。好在一個月前,董春燕重又懷上了,還悄悄跟卓小梅透露過。怪只怪自己關心手下人不夠,卓小梅歉意道:「我陪你上醫院吧。」

來到醫院婦產科,過道上等了不少人。不用說都是女人。這是女人獨食其果的地方,男人種下禍根后,早躲得遠遠的,不見了蹤影。肚子挺著的是些少婦,自然是來檢查肚子里的孩子的。肚子挺得不明顯的多是些年輕少女,估計是忘乎所以的時候,偷嘗禁果,將孽種留在了肚子里,要趕快做掉。

卓小梅只得陪董春燕在後面排隊。男女平等的口號喊了不知多少年了,可跑到這裡來瞧瞧,男女其實是沒法平等的。男人女人走到一起,惹是非的往往是男人,男人快活了,什麼後顧之憂都沒有,女人快活之後,卻要為此付出身體上和精神上的慘重代價。

作為過來人,卓小梅自然也沒少嘗這種痛苦滋味。孕育和生產兵兵時,那種痛苦還容易忍受,對新生命的企盼可以沖淡一切。最惱火的是意外懷孕搞人流,或是得了婦科病做手術,這時的女人簡直不是女人,而成了任人宰割的雌性動物。

這樣的痛苦經歷得幾回,想想就心有餘悸。卓小梅迴避著那些痛苦的記憶,努力去想些快活的事情。存在決定意識,身臨其境,要繞開醫院還不太容易,卓小梅想起一個與醫院有關的小笑話。說醫院來了新領導,是從某行政部門調過來的。見到處掛著這科那科的牌子,覺得不夠檔次,因為官場中科級是最低的級別。只對門診部住院部一類的牌子還滿意,心想組織部外交部人事部都是部,叫起來又好聽,又覺得有派頭,於是下文把科全都改成部,什麼眼部耳部喉部婦部產部內部外部的,弄得大家啼笑皆非。

見卓小梅抿嘴悄笑,董春燕問道:「卓園長想起什麼得意事來了?」卓小梅就小聲說了這個笑話。董春燕也覺得有意思,說:「這也未嘗不可。這也部,那也部,病人走進醫院,一不小心還以為走進了字典里。」

兩人說得正開心,門診室開了,一位戴著大口罩的年輕醫生走了出來。眾人的目光都亮了,一齊向她投過去,彷彿見到了丟失多年的親爹親媽。那醫生卻帶上門,硬著脖子,邁開大步往過道那頭走去。人這一輩子,可以不走親戚,不走朋友,不走群眾,甚至可以不走上層路線,唯獨這醫院的救命恩人,想不走還不行。因為人人都有一條小命,最要命的是這小命任何人都只有一次,不像遍地開花的假冒偽劣商品,可以無限複製。多走上兩次,就會發現這些救命恩人們,特別是這種大醫院裡的救命恩人們,好像都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總是千篇一律昂首挺胸走正步,大口罩上方的眼睛,彷彿中國電影里的日本鬼子,沒有旁視功能,永遠都盯著遠處。

不想快到卓小梅她們兩個身邊時,那醫生忽然停下了,慢慢摘下口罩,喊了聲:「春燕,你怎麼在這裡?」

就羨慕得周圍的女人口水直流,覺得董春燕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竟然得到高不可攀的醫生的青睞。不免暗自猜想起董春燕的身份來,不是衛生局的書記局長,就是藥品監督局的科長主任,或是市裡某位大領導的老婆或孩子。但細想,衛生局的領導也好,藥品監督局的實權人物也好,市領導的老婆孩子也好,她們來看病,還用得著這麼規規矩矩親自排隊嗎?恐怕醫院院長早出了面,即使院長沒出面,至少也得安排一名副院長來作陪。

中國的老百姓,別的什麼都不精通,就精通這人情世故,什麼人事一眼就能看穿。果然很快看出董春燕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只是這位醫生的朋友,因為醫生和董春燕有說有笑的,親切有加,敬重不足,沒有對待重要人物應有的莊嚴態度。

這醫生姓辜,是董春燕小時的街坊,一直玩得挺好,雙方參加了工作仍有密切聯繫,是各自成家后才少了往來。辜醫生責怪董春燕,要到這裡來,怎麼不先跟她打個招呼。董春燕說:「你不是在住院部上班么?我只是檢查一下胎位,也就不去驚動你了。」辜醫生說:「我是上個月才調到門診部來的。這個隊這麼排下去,不知要排到猴年馬月去了。把挂號單給我,我帶你進去,給你介紹個主任醫生。」董春燕說:「你不是要去有事嗎?」辜醫生說:「沒什麼要緊事,只是一樣東西還留在住院部,下午去拿也沒關係,先讓你檢查了再說。」

見董春燕捷足先登,被辜醫生領著徑直進了門診室,過道上那些羨慕的目光,這時變得不滿甚至憤怒了。可她們始而敢怒不敢言,繼而恨自己平時少交際,此處沒有熟人或朋友,只能排隊苦等。朝廷有人好做官,醫院有人好看病。誰叫咱們是個人情大國呢?大家都習慣了人情,有人情當然要利用人情,沒有人情,挖空心事要找出人情來。當然運氣好,有時你就是不去找,那人情也會自動送上門來,比如這天董春燕,本是鐵了心在這裡排隊等候的,誰知碰上辜醫生,你想排隊都排不成了。

卓小梅沒等多久,辜醫生就將董春燕送出了門診室。她的檢查其實很簡單,有經驗的醫生摸一摸,聽一聽,裡面的情況就一清二楚了。謝過辜醫生,出得婦產科,董春燕便一臉喜色地告訴卓小梅,醫生說胎位正得很,孩子也發育正常。卓小梅便陪著她一起高興,還說了幾句吉利話。

辜醫生起碼給她們節約了一個半小時,兩人回到幼兒園,才十點多。卓小梅忽然想起一事,問董春燕:「我那十佳的五萬元獎金還存在銀行里吧?」董春燕說:「那是你私人的錢,我敢動嗎?」卓小梅說:「這錢以後恐怕還得取出來。」董春燕說:「你要幹什麼?」卓小梅說:「剛才你不是說是我的錢嗎?現在又管起我要幹什麼來了?」董春燕只得笑笑,樂滋滋地去了財務室,彷彿全世界懷了孩子的女人,就她胎位正著似的。

進園長辦沒多久,去市檔案局查文件的蘇雪儀也回來了,說是費了好多口舌,檔案局的人就是不予理睬,還是通過熟人關係,請出一位姓牛的科長,才終於看到不久前省委省政府下發的文件。那是關於加強學前教育管理的,裡面的條文對幼兒園非常有利。卓小梅說:「那你給我複印了沒有?」蘇雪儀說:「要是複印了,我還不早拿了出來?人家說上面有規定管著,檔案資料是不能隨便複印的。」

如今的事情就是這麼蹊蹺,一些與單位什麼關係也沒有的讀物或資料,甚至是某某領導結集成冊的官樣文章,沒有資料性,也沒有實用性,更沒有可讀性,看上兩行就翻胃上廁所,有關部門卻專門頒發紅頭文件,給你下達硬性指標,開好發票,煞有介事地上門要你購買,否則不交票子,就交帽子。可一些與單位有關的政策和規定,他們卻總是死死卡在手裡,你說盡了好話,甚至願意花錢,都不肯給你。像這種學前教育方面的文件,又不是什麼國家一級二級機密,屬於幼教業務範疇,本應下發到幼兒園的,卻偏偏藏著掖著,不讓你看到,現在要複印一份,又有什麼規定管著,真是不可思議。卓小梅只好對蘇雪儀說:「你怕是還得去走一趟,再怎麼也得把文件給複印回來。」

下午蘇雪儀又去了檔案局,卻沒找到那位牛科長,說是陪下來檢查視察的省里領導去了。只得第二天又早早跑過去,終於堵住牛科長。好說歹說,牛科長才鬆了口。鬆了口,卻並沒鬆手,文件還牢牢抓在手上。蘇雪儀忙躲到衛生間里去給卓小梅打電話,說:「牛科長基本被我說通了,不過還沒最後複印到手。」卓小梅說:「那你看著辦吧,該出血的時候還得出點血。幼兒園就是再窮,這錢也得花。」

蘇雪儀要的就是卓小梅這句話,說:「我想中午就請牛科長吃頓飯,讓他高興高興。」卓小梅嘆口氣,說:「那你就請吧,別忘了開票。」正要放電話,蘇雪儀又說道:「為保險起見,我想卓園長你是不是也親自出一下面?」卓小梅無奈,只得答應下來。

十二點沒到,卓小梅就趕往說好的酒家。蘇雪儀已等在門口,領著她往裡走。卓小梅問:「牛科長呢?」蘇雪儀說:「他們在包廂里。」卓小梅站住,說:「什麼他們?不是全檔案局的人吧?」蘇雪儀笑道:「加上牛科長,也就四個。」

不比工商稅務或紀檢政法那一類強勢部門,求的人多,上午輪子轉,中午杯子轉,下午色子轉,晚上裙子轉,檔案局沒什麼實權,估計平時難得有人請一回,只好學地球搞自轉,天天繞著辦公桌轉。今天好不容易碰上機關幼兒園這個冤大頭,請了牛科長,馬科長袁科長朱科長自然也會跟著一起上。看來蘇雪儀喊卓小梅來還是有些道理的,不然她一個女人,怎麼應付得了四個男子漢?

走進包廂,牛科長他們正在打牌。見了卓小梅,也還客氣,都笑著打招呼,倒不像那些權大派頭也大的實權部門的人,如果不是特別熟悉,你請他吃喝玩樂,像是請他奔喪,那張臉比死了爹媽還難看。

服務員開始上酒上菜,四個男人扔了牌,圍坐過來。大家說笑著舉杯開喝。卓小梅不勝酒力,平時席上是不端杯的,也是考慮到那個文件牽涉到機關幼兒園的生死存亡,硬著頭皮敬了四個一圈,說是捨命陪君子。好在蘇雪儀酒量不錯,一旁擋駕,加上牛科長他們還算有男人風度,沒真讓卓小梅捨命。

喝到中途,牛科長在身上摸摸,自言自語道:「呃,我的煙呢?是不是丟在了辦公室?」伸手朝旁邊的馬科長要,馬科長也在身上搜搜,說真是巧,他也忘了帶煙。

這就是蘇雪儀小氣了。原來她跟牛科長糾纏了一上午,沒見他抽過煙,他桌上的煙灰缸里沒有一個煙頭,加上剛才四個打牌時也無人抽煙,蘇雪儀便想省兩個錢,沒有向服務員要煙。也許這是男人的特性,幾杯下肚,來了豪氣,煙癮開始發作,叫做煙酒不分家。蘇雪儀只得咬咬牙,叫服務員去拿煙。很快服務員就拿來四包芙蓉王,一個男人面前放上一包。可他們的興趣已經重新回到酒上,相互間喝得正起勁,沒誰去開煙。

卓小梅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沒拿煙時,他們找煙,煙來了又沒誰抽,甚至瞧都不瞧一眼。也許是考慮兩個女人在場,怕殃及池魚吧?

兩個小時后,喝得差不多了,幾個人醉眼惺忪地站起來,準備離席。大概是酒醉心裡明,並沒忘記桌上的芙蓉王,不動聲色地拿到手上,一把塞進口袋裡。卓小梅偷偷掃了一眼,見他們的手指並不像是抽過煙的,估計是沒人送煙上門,順便帶包上點檔次的煙回家,好招待客人。相比之下,那些實權部門的人卻完全不是這個氣派,二三十元一包的芙蓉王之類的煙,那是根本不會放在眼裡的。

見四個人搖搖晃晃離了席,卓小梅以為他們也該走了,因為下午上班的時間已到。誰知他們卻口口聲聲喝得太多,癱在沙發上不動了。可看上去,好像還不至於醉到這個程度。兩個女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明白他們的意思。時代在進步,現在辦事,請人吃飽喝足已經不夠,還得再加些特色項目。卓小梅就附在蘇雪儀耳邊,要她問問服務員,看附近有沒有洗面按摩之類的玩意兒。

蘇雪儀出去打一轉就進來了,告訴卓小梅,樓里就有一個按摩中心,她已跟吧台打了招呼。話沒說完,走進四個妖艷小姐,徑直奔向沙發,二話不說,一人扯一個男人就往外面拖。牛科長故意扭扭脖子,醉意矇矓道:「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小姐說:「要做了你。」蘇雪儀一旁解釋道:「幾位喝醉了,找個地方醒醒酒。」

下到一樓,便見大廳牆上掛著一塊霓虹燈標牌,打著醒目的箭頭,下面標著「樂再來按摩中心由此進」的字樣。剛才進門時,卓小梅兩個腦袋裡沒這根弦,也就沒注意到,而那些男人肯定早有賊心,自然先就瞄準了的,否則也就不會癱倒在沙發上起不來了。

四個男人進了按摩房后,領班小姐過來問兩位女人要什麼服務,如果樂意,可以提供漂亮年輕的男孩。卓小梅想,這裡大概是婦女解放運動搞得最為徹底的地方,男女一律平等,也就問道:「價格怎麼樣?」小姐說:「比女孩要高一些,因為男孩不好請。」

女人和男人稍有不同,不論是公家的資金,還是私人的票子,花起來難免心疼,兩人開始並沒這樣的意思,被小姐左勸右勸,才動了心,暗想就興男人花天酒地,我們做女人的為什麼不可以腐敗一回?於是商量著是不是洗個面,反正也不貴,按牆上標價也就三十元錢一個點。兩人於是走進洗面房,只是申明不要男孩。

兩個女人洗完面出來,四個男人還在裡面。卓小梅便陪蘇雪儀先去吧台結賬。不想卻多出六十元來,算來一人多了十元。問是怎麼回事,牆上寫得明明白白的,為什麼現在又變了卦?一個經理模樣的中年男人忙上前說明,說是這個星期才長的價,他們已定做了新的價格牌子,只是還沒來得及將牆上的價格換下來。怕兩位不相信,還拿出物價局剛下達的批複,上面寫的還真是這麼回事。經理還解釋道:「今年物價普遍上漲,這每個點多加的十元錢,其實老闆得不了兩元,都付了水電費,同時小姐的提成比例也比從前高了些。」蘇雪儀說:「你不是哄我們的吧?」經理苦著臉道:「騙你們不是人。上面不是下發了提高農民收入的一號文件么?小姐們都是從農村來的,讓她們多提成,也算是我們響應上面號召,切實維護農民利益,提高農民收入。」

聽得卓小梅兩個目瞪口呆,不知是確有其事,還是經理在表演幽默秀。

結完賬,又等了二十多分鐘,馬科長他們才陸續出來,一個個容光煥發的樣子,原先的醉態早已不見。看來按摩小姐的玉手不僅能松筋舒骨,還有醒酒的特別功能。

出得酒店,卓小梅和蘇雪儀邀了兩部的士,送四位男人回檔案局。下車后,蘇雪儀追著馬科長,要跟進去複印文件。馬科長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腦袋一拍,說:「你看我這記性,其實你要的文件,上午我已讓科里人複印好了的,竟忘記告訴你了。」打開手裡的包,把複印好的文件遞給蘇雪儀。

早複印好了的文件,馬科長卻等到這會兒才給,他真會把握火候。也許只有這樣,才足以體現機關幹部非凡的辦事能力。

這份文件是省委省政府半年前才下發的,文件上說得明白,幼兒教育屬於公益性事業,是基礎教育的基礎,國家必須給予重點扶持,特別針對外省和本省某些地區借改制之名,變賣國家幼兒園,致使正規的幼兒教育幾近癱瘓,國有資產嚴重流失的事實,明確提出公辦幼兒園要加大改革力度,但不能像企業一樣改變體制,隨意變賣,主要放在機制轉換和全員聘用制上面,並強調各地務必對幼兒教育工作加強管理,擴大投入,促進幼教事業的蓬勃發展。

文件上的意思非常明顯,公辦幼兒園要進行改革,卻不是改制,是不能隨意變賣的。這個文件無異於一副強心劑,讓機關幼兒園的職工們興奮不已,大家奔走相告,爭相傳閱。那些動作慢的,沒有把這份文件搶到手,便跑到園長辦來發脾氣,說領導厚此薄彼。哪像平時,上面規定要學什麼文件,卓小梅在台上嗓子都念啞了,下面不是說小話,就是打瞌睡,沒一個人聽得進去。為解決供需矛盾,滿足各位願望,卓小梅特意讓蘇雪儀拿出留在抽屜里的備份,再到外面複印了三十多份,確保每個班至少一份。

誰知還沒興奮夠,市委市政府聲勢浩大地召開了事業單位改制動員大會,機關幼兒園為第一批六十個改制事業單位之一。這回的勢頭跟上次明顯不同,那是搞試點,帶有摸索性質,改不改,怎麼改,還有回漩餘地,因此魏德正一句話,機關幼兒園就從試點名單里撤了下來。現在是正式改制,範圍廣,措施硬,力度大,要逃脫改制,怕不那麼容易了。

卓小梅有些坐不住了,自己動手草擬了一個報告,請求市委市政府將機關幼兒園撤出改制範圍,同時附上省委省政府文件,留下曾副園長負責園裡事務,帶著蘇雪儀出了大門,去找幾大家領導。

先去了政府。姚市長出國考察去了,常務副市長在省里開會,終於逮住一位副市長,接過報告一瞧,說他是管工業的,教育歸陳副市長管,把報告還給了卓小梅。陳副市長的辦公室就在隔壁,可門是關著的,敲了半天,沒有任何動靜。去問秘書科的人,一個個直搖頭,說陳副市長是領導,他到哪裡去,又不用跟下面的人請示。

兩人很是沮喪,想不到找領導,比在未婚女青年裡找處女還難。

在走廊上呆立片刻,蘇雪儀忽想起一位姓劉的熟人,好像在政府辦開車,他或許知道陳副市長的去向。也是她們運氣好,跑到一樓司機班,還真碰上了劉司機。問起陳副市長,劉司機說:「你們早來十分鐘就好了,陳副市長剛坐車出了大門。」蘇雪儀說:「我們正好是十分鐘前趕來的。只是從沒跟陳副市長打過交道,就是碰個對面,也認不出來。」

劉司機說:「我聽陳副市長的司機說,他好像要到政協去開會。他是黨外副市長,分管的工作與政協聯繫比較多。兩位上那裡去,也許找得到。」還說了說陳副市長的年齡和外貌特徵。蘇雪儀感謝他提供了可靠情報,說:「今天如果沒碰上劉師傅,我們就是在政府辦打個地鋪,守上十天半個月,怕也是沒法找到陳副市長的。」卓小梅也說:「可不是,剛才問秘書科的人,他們都替陳副市長保密。守口如瓶。」劉司機笑道:「也不能怪秘書科,每天找領導的人都是一撥一撥的,領導工作又多,如果不適當保保密,那他們就不是市長副市長,而是信訪辦主任了。」

跑到政協,兩人按圖索驥,很快在會議室找到陳副市長。陳副市長倒沒什麼架子,當即看了報告,說:「事業單位改制是市委統一部署的重要工作,包括機關幼兒園在內的改制單位,都是經過反覆討論研究,才最後確定下來的,要想改變原來的方案,把你們撤出來,恐怕不是那麼容易。不過你們報告上說的也是實情,省委省政府的文件精神我也非常清楚,這樣吧,下次研究改制工作的時候,我把你們的問題提出來,供領導們參考參考。」

聽得出,陳副市長的話說得挺客氣,卻也僅僅客氣而已。照卓小梅的經驗,客氣的領導往往手腕不硬,權力不大,因為手腕硬權力大的領導,找的人多,那是沒時間也沒心情客氣的。這才想起劉司機說的,陳副市長是黨外領導。政府也好,政府下面的部門也好,都要象徵性地配些黨外領導,黨外領導不是黨組成員,沒進力核心,只管些邊緣事務工作,底氣不比黨內領導,說不起硬話,辦不了大事,才那麼平易近人,好打交道。

不能解決問題,好打交道也是白好了,兩人只得往樓下走。又覺得既然到了政協,還是給政協領導也遞一份報告,有沒有用放一邊,至少能擴大點影響。政協領導比陳副市長還客氣,看了報告,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科教興國是咱們的國策之一嘛,我們一定替你們呼籲,不要將公立幼兒園推向社會。」

出了政協,不遠處便是市人大院子。兩人商量,政協都去了,從人大門口經過卻不進去打一轉,豈不是厚此薄彼?於是順便進了人大辦公大樓。抬頭便見大牆上赫然鑲著「一切權力屬於人民」幾個燙金大字,兩人不由得立住,多盯了兩眼。蘇雪儀說:「咱倆算不算是人民?」卓小梅說:「你我不是人民,難道還是官員?」蘇雪儀說:「那今天咱們也到這裡來行使行使人民的權力。」

收回目光,往旁邊一瞧,門楣上掛著人大辦的牌子。走進牌子下面的門,說明來意,裡面的人說這種事歸二樓的教科文委員會管。上到二樓,望著教科文委的牌子往裡走,見一位胖男人正歪在椅子里打盹,桌上擺著一個職責牌,上面有他的尊姓大名和職務。蘇雪儀就照著牌子甜甜地喊了聲包主任。也許是包主任晚上麻將業務或別的什麼業務太繁忙,太辛苦,耽誤了睡眠,這陣子睡得正香,竟然毫無反應。蘇雪儀只得提高嗓門再喊聲包主任,同時在桌上不輕不重敲了一下。包主任這才一個激靈,兀地驚醒過來,抬了手臂,將嘴角的涎絲一抹,迷迷糊糊道:「你們找找找誰?」

卓小梅趁機雙手遞上一份報告。包主任看了看,說:「這也是大事了,我請示請示分管副主任吧。」拿過電話要撥號。卓小梅覺得這話不太符合邏輯,說:「包主任自己是主任,還要請示副主任,莫非副主任比主任還大?」

包主任笑起來,說:「這機關里的事,有時候副主任還真比主任大。」見兩位不解,包主任乾脆放下話筒,認真解釋道:「你們有所不知,人大可是個大機關,裡面的主任多著呢,但主任與主任是有區別的,有些是小主任,有些是大主任。小主任是各委室的領導,比如教科文委財經委研究室裡面的主任,大主任是人大的領導。我呢是委里的主任,小主任一個,屬於處級;等會兒要請示的是人大的副主任,那才是大主任,正兒八經的副師級。你說是副師級的副主任大,還是正處級的主任大?」

這還真有點複雜。像卓小梅這種不時要跟機關打交道的人民,弄懂以人民的名義命名的人大機關裡面的尊卑貴賤,尚且這麼不容易,若是那些還只走到機關門口,就禁不住兩腿發軟的普通人民,恐怕更是不知所云了。

打完電話,包主任就站起來,說:「龍副主任剛好在辦公室,我這就帶你們過去。」

龍副主任看了報告,口氣跟陳副市長和政協領導區別不大,說:「事業單位改制勢在必行,人大那是非常支持的。不過省委省政府文件也很有道理,機關幼兒園不同於一般事業單位嘛。這樣吧,以後市委市政府就改制工作徵求人大意見時,我把你們的問題提出來。」

這話說了跟沒說,區別到底有多大,兩個人一時還不太搞得明白。

走出人大,卓小梅忽然想起關於幾大家的說法,說:「怪不得有人說,市委是編戲的,政府是唱戲的,人大是看戲的,政協是評戲的。看來還是去找編戲的,戲是誰編的,要修正,要增刪,還得誰說了算。」

跑到市委,市委領導正在召開常委會,兩人顧不得那麼多,麻著膽子上前去推常委會議室。還只推開一條小縫,就被人從裡面擋住了,不讓她們進。看來還真到了能解決問題的地方,不像政協人大那些解決不了問題,說話算不了話的地方,誰也不擋你。

見兩人還站在門口沒走開,那人就把她們叫進常委值班室,問有什麼事情。蘇雪儀便雙手遞上報告。那人看了看,說這事歸魏副書記主管,他正在向省里領導彙報工作呢,請兩位過幾天再來吧。卓小梅說:「改制的事不是就要啟動了嗎?過幾天就晚了。」那人笑道:「剛開過動員會,哪那麼快?」

正說著,吳秘書從門外經過,聽到卓小梅的聲音,就走進值班室,說:「卓園長來了?」卓小梅說:「吳科是你,剛才從你辦公室經過,怎麼沒見你呢?」

見吳秘書熟悉卓小梅,那人正好脫身,說:「吳科你負責接待一下,我還要回常委會上做記錄呢。」吳秘書點點頭,問卓小梅有何貴幹。卓小梅就讓蘇雪儀把報告遞給吳秘書。吳秘書在報告上瞟一眼,說:「你們是要找魏書記吧?今天恐怕不行,省里來了一位領導,魏書記負責彙報和接待,至少得省里領導走之後才會有空。」卓小梅說:「省里領導什麼時候走?」吳秘書說:「估計明天走吧。」

考慮到魏德正這樣的領導確實不好找,蘇雪儀徵求卓小梅意見:「是不是將報告留下.讓吳科替我們轉交給魏書記?」吳秘書說:「不是我不願意轉交,這是機關幼兒園的大事,你們還是親自把報告交給魏書記,當面聽聽他的意見。」

卓小梅覺得吳秘書說得有道理,讓他轉告魏德正一聲,過兩天再來找他。吳秘書說:「你們來之前,先打個電話吧,免得赴空。」

一個上午就把四大家都跑到了,確實有些疲憊,中午卓小梅便在家裡睡了一個多小時。恍惚中好像又去了市委,魏德正看了報告后,說看在老同學的份兒上,這次機關幼兒園就不參加改制了。卓小梅興奮異常,一下子醒了,才知做的白日夢。都說夢中的事,與現在總是相反的,這一劫機關幼兒園看來是逃不過去了。卓小梅的心情有些灰暗,連起床的勁頭都提不起來,還在床上懶了一會兒。

過了兩天,卓小梅打電話給吳秘書,省領導走了沒有,吳秘書說:「昨天就走了。我已彙報給魏書記,說你找過他。剛好今天下午他沒什麼安排,你過來吧。」

放下電話,卓小梅去通知蘇雪儀,下午一起到市委去。蘇雪儀也正要找她,說市防預站明天要來搞衛生檢查,得立即組織職丁大搞衛生。幼兒園不像機關單位,孩子們吃喝拉撒都在園裡,屬於重點衛生預防單位,疾病預防和食品安全要求非常高。食堂衛生自不必說,連教室衛生都是天天一小搞,三天一大搞,一周全面搞。防預部門也盯得緊,隔三岔五就往幼兒園跑。有時是突然襲擊,那是常規檢查,以防出事。有時先發個通知,告知檢查時間,那是當做衛生示範單位,要陪省市領導前來參觀。常規檢查還不怕,因為你檢不檢查,園裡的衛生都是搞了的。怕就怕領導來參觀,里裡外外,上上下下.每個角落,每條壁縫.都要弄得一塵不染,照得見人影。工作量也就相當大。至少得有四道工序,先是拿清潔劑浸泡,再用板刷刷過,接著清水清洗,最後拿干毛巾抹乾。衛生搞完,職工們的手不僅要脫幾層皮.十個指頭便有八個往外滲生血。這種搞法實在過了頭,已經大大超出疾病預防和安全範疇,可防預部門是這麼要求的,理由僅僅只有一個,就是領導要來。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中國人好像都在為領導做事,大到大廣場大馬路大樓房,小到小鏡頭小報道小衛生,都是為了讓領導養眼。養了領導的眼,領導看著你才順眼,才記得住你,才會給組織部門打招呼去考察你。

要搞這種衛生,幼兒園全體職工,不論男女老少,幹部群眾,包括卓小梅這個幼兒園最高首長,都得親自動手。有時卓小梅幾個還得多做,做得更好,不然職工們偷起懶來,還不好說人家。所以下午蘇雪儀不能離開單位,她和曾副園長得上陣,還要組織和檢查。然而去市委遞報告也是大事。大家心裡明白,衛生搞得再好,若沒能保住機關幼兒園不改制變賣,那也是白搞了。何況魏德正又不在你機關幼兒園領工資,不是你想見就見得著的。為兩頭兼顧,卓小梅留下蘇雪儀,一個人去了市委。

臨走前,卓小梅還讓董春燕把那十佳的五萬元錢取出來,帶在身上。到了魏德正辦公室,先沒遞報告,而是將錢取出來,放到桌上,說:「魏書記,這是我那十佳的獎金。我知道,您不拉贊助,我沒法評上全省十佳,更得不到這五萬元獎金。這錢我拿著,心裡總不踏實,還是退給您,您再還給贊助人。」

魏德正明白卓小梅的想法,搖搖頭說:「我還沒見過你這麼倔的角色。我和宋老闆想給你解決住房,你不領情,不接我給你的協議,後來又把宋老闆的存摺退了回去。十佳的獎金完全是你的合法收入,你扔到我桌上,要我還給贊助人,我到哪裡去找贊助人?我知道你那點小肚雞腸,這樣你就不再欠我什麼,可以跟我攤牌了。」

說得卓小梅笑起來,說:「我有什麼牌可攤?牌都在領導手裡,想打哪張就打哪張。」魏德正沒笑,說:「其實小梅你應該也看得出來,我真是一心為你好,並沒有別的意圖。趁改制之機,你改變一下自己的處境,又有何不可呢?難道硬要一條道走到黑?改制是改革的需要,你想改得改,不想改也得改,不是個人或單位力量所能阻擋得了的。」

畢竟曾是同學,卓小梅的話來得比較直:「既然改制是擋不了的,那您幹嘛還費盡心機,把機關幼兒園從改制試點名單上抽出來,後來又幫我們弄回省示範幼兒園的牌子,讓我評上全省十佳?」魏德正說:「這道理不是很簡單嗎?如果搞試點時就把機關幼兒園改掉了,你們能得到什麼好處?現在你們掛上全省示範幼兒園的牌子,你本人又是全省十佳,你和機關幼兒園的身價便不同以往,改制的時候就可以同購買方討價還價,讓職工多得點好處,你個人的問題解決起來也容易些。」

這倒不假,誰聽了都覺得是大實話。魏德正也不是矯情,事實就擺在眼前,卓小梅心裡非常清楚。如果換了別人,早順風吹火,配合上面搞好改制,領導高興,自己也沒有虧吃。但卓小梅做不到,說:「把機關幼兒園賣掉,職工就是多得點好處,也是一次性的,吃了斷頭糧,以後再沒吃的了。」魏德正說:「說得這麼難聽幹什麼?機關幼兒園賣掉以後,我們要求老闆還得在原來地方辦幼兒園,不能搞別的行當,他肯定會聘用原來的員工,怎麼就是吃了斷頭糧呢?」卓小梅說:「國有企業改制已有先例,開始老闆承諾收購過去后,繼續搞原來的產業,可一旦企業所有權到了老闆私人名下,他想幹什麼是他的自由,還受著法律的保護,誰干涉得了?」

也許是藏在心裡的動機被卓小梅一語點破,魏德正的臉色有些掛不住了,話也說得難聽起來:「小梅,說句內心話,如果不是你這個老同學做園長,而且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太特殊,否則機關幼兒園這麼一個小單位,改個制什麼的,也就是我一句話的事,根本犯不著這麼費周折,繞圈子。你可得想清楚,最好還是配合市委市政府搞好這次改制。要知道在維都地界上,沒有任何單位和個人比市委市政府還大,硬要梗著脖子與市委市政府抗衡,會是什麼結果,你比我更明白。」

這明顯是魏德正端著領導架子耍蠻橫了。可卓小梅早有思想準備,還承受得起。也是應了那句老話,無私也就無畏,卓小梅既然為自己那顆不泯的良心,捨得犧牲個人利益,挺身一搏,也就不是魏德正幾句橫話能鎮得住的。她把包里的報告和省委省政府的文件拿出來,往魏德正面前一放,說:「魏書記有時間,還麻煩你看看我們的報告。」

也沒等魏德正表態,卓小梅抬腿出了門。外面不知幾時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天空灰濛濛一片。卓小梅在大樓前佇立著,想等雨停了再走。忽聞身後有人嚷嚷,回過頭去,原來是保安在訓斥一位中年漢子。漢子衣衫破舊,一臉哭相,正在苦求保安放他進樓,他要找市委書記申冤。保安牛高馬大,一掌把漢子推出老遠,漢子站立不穩,仰天倒在台階上,惹得衣冠楚楚氣宇軒昂的過往公人哄然而笑。

卓小梅笑不出來,將手裡的包往頭上一頂,跑進雨中。

快出大門時,恰巧碰上教育局幼教科的馬科長。她望著卓小梅,說:「你怎麼啦?臉色好像有些發黃。」卓小梅說:「本來就是黃臉婆了,還想像十八歲的女孩,艷若桃花?」馬科長說:「那可不是黃臉婆的黃。是到了特殊時期?」

還真被馬科長言中了。只是怎麼好在堂堂市委大門口說女人的特殊時期呢?卓小梅難為情起來,趕緊岔開話題。難免不涉及到人人自危的改制,卓小梅說了說跑幾大家遞報告的事。還打開手裡的包,給了馬科長一份。馬科長翻翻報告,說:「改制單位本來就是市委市政府定的,遞遞報告就想要他們改變主意,怕是沒那麼容易吧?」卓小梅說:「不遞報告,還組織園裡的職工,拿著梭鏢棍棒搞起義?何況還有省里的紅頭文件,裡面說得明白,公辦幼兒園不僅不能改制變賣,還要加大投入。」

馬科長笑道:「卓園長你也太天真了。你沒待在機關,有些內幕不太清楚。要知道我們是個文件政府,哪天政府沒有紅頭文件出台?紅頭文件都是部門起草,相關領導簽字,以政府名義下發的,如果覺得政府面子不夠大,還會把同級黨委也扯進來,其實體現的還是部門意志,說穿了是拿的黨委政府的腔調,說的部門的行話。你們複印的這份文件也不例外,是省教育局幼教處起草,經省委省政府有關領導同意簽發的。成文之前曾徵求過下面的意見,去省里出差時,我還在幼教處見過文件底稿。地方的事情也是這麼操作,地方領導自然明白這些紅頭文件是怎麼回事,如何執行,執行到什麼程度,那是不會完全依據文件的,得先權衡利弊之後再說。前次市人民醫院改制,他們手上也捏著省里的紅頭文件,也像你一樣天天往幾大家遞報告,卻一點用處都沒有,市裡領導根本不買賬。」

醫院的改制風波曾鬧得沸沸揚揚,卓小梅也略知一二,說:「後來他們的改制不是停了么?」馬科長說:「你知道是怎麼停的?是他們跑到省里,拿到省里某領導的批示,市裡的領導迫於壓力,才不得不叫停的。」卓小梅說:「這就怪了,堂而皇之的紅頭文件,下面不理睬就不理睬,某領導一個批示,下面卻只得屈服。這到底是黨委政府的紅頭文件大,還是領導個人的批示大?」馬科長說:「大與小是辯證的嘛,紅頭文件大也好,小也好,說白了是公事公辦,而領導批了字或發了話的,那就得特事特辦了。你沒聽機關里的人說:法規小,法規大,不如領導打電話;政策緊,政策松,不如領導露口風;文件死,文件活,不如領導落滴墨。你們如果能討到省里有關領導的墨水,機關幼兒園也許還有救。」

其實這一招卓小梅也是考慮過的,只是覺得領導越大,門檻越高,不容易靠近,貿然往省里跑,不見得能拿到批示。馬科長的話讓卓小梅暗暗下了決心,不管怎麼樣,還是去試試,成與不成,那就看天意了。

回到幼兒園,職工們還在搞衛生,一個個汗流浹背的。卓小梅不好意思閑著,忙換了衣服,動起手來。晚飯後接著干,直到晚上十一點多,一旁督陣的防預部門的人認為過得去了,大家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應付完衛生檢查,卓小梅把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叫到園長辦,說了去省城找領導的想法。兩位也覺得應該去碰碰運氣,如能拿到領導批示,說不定多少會起些作用。商量結果,還是由卓小梅親自出面,蘇雪儀作陪,讓曾副園長在家維持局面。星期天出發,現在是星期五,拿一天時間做些出行準備。

卓小梅沒什麼要準備的。只是考慮到這次上省城,一天兩天不見得就找得到領導,抽空回了趟父母家。父母都好,兵兵雖然還不知道喊媽媽,身體卻越發壯實了。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天天牛奶雞蛋不斷,蔬菜水果搭配,完全按營養書上說的精心調理,也餵養不出這個效果。問母親給兵兵吃了些什麼,母親說:「能有什麼新花樣?還不就是我們平時吃的五穀雜糧。」卓小梅說:「那兵兵怎麼壯得像頭牛犢似的?」

母親忙止住卓小梅,要她莫亂說。這是老輩人的舊觀念,不能當著孩子的面,說孩子的好話,那是要折福的。

等兵兵到屋外玩去之後,母親才說:「我家就靠的屋后這口老井,只要井水不幹,天天有喝,不吃飯不吃菜,也身寬體健。你們兄妹小時候有什麼吃的?可一個個還算長得像模像樣,腦子也好使,不就是搭幫這口老井的福?」

母親的話誇張是誇張了點,可老井養人卻是事實。卓小梅就是喝老井裡的水長大的,才身材豐腴,皮膚白晰,而且聰慧靈性。也許是想多喝幾口老井裡的水,多吃兩頓井水做的飯菜,卓小梅在父母家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才回幼兒園。

剛好天天在外奔案子的秦博文也回來了。他的官司打得順利,法院經濟庭判肖長松賠償秦博文的股金及相關項款共計四十多萬元。現在已進入執行階段,過兩天執行庭的人就跟他到沿海去找肖長松,儘快把款子執行回來。

這件事算是有了眉目,卓小梅也替秦博文舒了一口氣。如果四十多萬元能執行回來,償還完借款,還能略有結餘。只是現在法院判的案子,大部分都執行不了,秦博文的四十多萬元能否如數執行到手,還是個未知數。

不過秦博文對此好像信心很足,說執行庭給他安排了兩個能力很強的法官,他們有的是手段把錢弄到手,卓小梅也就不便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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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圖(官場浮世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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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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