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後院起火
過了幾天,沒見魏德正退錢來,卓小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顆懸著的心慢慢落了回去。蘇雪儀幾個也跟著高興,說如果不是卓園長跟魏副書記是老同學,也不可能靠近他,這錢肯定還沒法成功脫手。
可還沒高興夠,吳秘書給卓小梅打來電話,說魏副書記要她馬上到他辦公室去一趟。卓小梅心裡又沒底了,不知魏德正是不是要退錢給機關幼兒園。
開始吳秘書的電話是打在卓小梅手機上的。可當時園長辦擠著好幾個人,一片吵嚷聲,加上卓小梅的手機放在坤包里,根本就沒聽見,吳秘書只好把電話打到園長辦的座機上。
這幾個人都是來找卓小梅要債的。不是要幼兒園的債,這幾年卓小梅在財務管理上下了些工夫,加上董春燕也很配合,園裡並沒什麼債務。都是要秦博文的借款的,多的十多萬,少的也有兩三萬。手裡還拿著借據,白紙上留黑字,卓小梅認得,那是秦博文的筆跡。
果如卓小梅所擔心的,秦博文跟人合夥開辦的汽車修理廠出了麻煩。
前面說過,秦博文原是維都市汽車製造廠技術處的工程師,廠子改制變賣后,開了一陣的士,便在原技術處處長肖長松的攛掇下,合夥租賃本廠臨街的舊廠房,辦起汽車修理廠,算是又干起老本行。辦廠都是要投資的,肖長松出資六十萬,秦博文不可能空手套白狼,想去銀行貸款,卻沒什麼可供抵押,只得背著卓小梅東挪西借,湊足三十萬投進去。交上前期租金,改造好廠房,辦完各種登記手續,再把生產設備購進來,九十萬元已所剩無幾,不到兩個月便沒法運轉了。為了維持正常生產,並逐步擴大規模,肖長松跟秦博文商量,決定再投六十萬。按協議上的出資方式,肖長松四十萬,秦博文二十萬。一個星期後,肖長松的四十萬如數到位,秦博文的二十萬元卻無著無落,只得找到卓小梅的二哥,動員他入股。卓小梅二哥跑到修理廠看了看,覺得來勢不錯,又是肖長松和秦博文的老本行,技術優勢明擺在那裡,維都市無人可比,毫不猶豫就出了二十萬。
說實話,這個項目肖長松和秦博文他們是看準了的,開業以來,一切還算順利,客戶反應也相當不錯,按常規經營下去,不出一年,企業一定會火起來。可就在他們的發財夢做得正酣之時,購買汽車製造廠的那個禹老闆金蟬脫殼,突然將廠子轉買給了一個姓舒的老闆。才接過廠子,舒老闆便不顧肖長松他們和禹老闆的租賃合同,要把修理廠的兩間廠房收回去。雙方相持了幾天,舒老闆願意出資兩百六十萬,收購修理廠的設備和生產經營權。肖長松算了算賬,這兩百六十萬拿到手后,除去各項投資及損耗,還略有盈餘,只得作出妥協,反正僵持下去也沒法進行生產,還會造成更大的損失。
讓秦博文萬萬沒想到的是,跟舒老闆簽下協議,拿到那兩百六十萬元之後,肖長松就彷彿從地球上蒸發掉了,再也逮不著他的影子。開始秦博文還以為他是臨時外出有事,並不怎麼在意。可連續半個多月沒有他任何消息,秦博文開始急起來。秦博文這個人沒什麼大的貪心,肖長松退給他和卓小梅二哥兩人的五十萬元投本,再發幾個月的工資和加班費,他已心滿意足,別的給不給都無所謂,就算在修理廠實習了幾個月,為以後重新創業學了些經營管理的經驗。
至於那些借錢給秦博文的人,當初見修理廠辦得不錯,誰也沒想起向他要借款,現在修理廠被舒老闆要了回去,肖長松也不知去向,一下子慌了,紛紛來找秦博文。人在情急之下,想象力會變得格外豐富,向來不太善於說謊的秦博文也編起故事來,說肖長松到沿海考察項目去了,過幾天就會回來的,到時從他手上拿了錢,立即連本帶息退給各位。幾個人見秦博文說得這麼動聽,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不用說,過幾天他們再來找秦博文時,秦博文已躲了起來。他們只得走進幼兒園,來找卓小梅,逼她夫債妻還。
這幾個人卓小梅都認識,有自己的遠房親戚,有母親一條街的鄰居,也有秦博文自己的朋友,其中一位還是幾個月前跟他合夥開計程車的鄒師傅。他們手裡都拿著秦博文留下的借據,這個說:「卓園長,還是請你想辦法把秦博文找回來,我已經下崗多年,沒有任何生活來源,這兩個錢都是我和老伴揀垃圾揀的,不容易啊。」那個說:「我那點錢是政府拆掉我家房子給的補償款,買新房遠遠不夠,也是見秦博文給的利息高,想讓手裡的死錢生幾個崽崽,以後好買套二手房。卓園長你發發慈悲,我們全家還住在街后臨時搭的帳篷里,風吹雨打的,那日子實在沒法過下去啊!」
最讓卓小梅來氣的,是幼兒園的退休老職工袁老師也借了錢給秦博文,卻守口如瓶,一點風聲沒讓她知道。卓小梅無可奈何,說:「袁師傅呀,不是我說你老人家,都六七十歲的人了,沒點見識,錢是可以隨便往外借的?當初秦博文找你借錢,也不問問我,到底借不借得,現在倒好,追不著秦博文,找到我這裡來了。」
袁老師的老臉立即跌了下去,說:「卓園長你別把理說歪了,你是秦博文的丈夫,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會把錢借給他嗎?現在你卻教育起我這老傢伙來了。」卓小梅想不到她還要倚老賣老,說:「我有什麼面子?剛才你們不是說過,是看在秦博文給的高額利息上嗎?你們以為這高額利息是這麼好賺的?真是利令智昏!」幾個人見卓小梅口氣生硬,把責任都推到他們身上,情緒有些激動。先是鄒師傅站出來,說:「卓園長,
你跟秦博文一個飯鍋吃飯,一個床鋪睡覺,我不相信秦博文找我們借錢辦廠子,你卻一無所知。」
卓小梅嘆口氣,穩住自己,說:「你們不相信有不相信的理由。秦博文準備跟肖長松合夥辦廠子的時候,確實在我前面論過一句。那不是一筆小投入,風險太大,我當時就堅決反對,勸他別冒這個險。後來他再沒在我前面說過這事,投入的資金到底是銀行貸款,還是找人借的錢,廠子辦得怎麼樣,什麼也沒讓我知道。這半年多來,幼兒園的事情又格外多,我腦袋裡裝的都是工作,哪有心思去過問他的事?尤其是最近兩三個月,各忙各的,還真的沒在一個飯鍋里吃過飯。一個床鋪睡覺沒假,可也是同床異夢,晚上我睡著了他還沒回來,早上我出門到了園裡,他還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搞不到一塊去。現在可好,他連這個家也不回來了,我已經好多天沒見過他的影子,你們叫我怎麼辦?」
卓小梅所說自然是大實話。可大實話只能是大實話,不能包裝成商品,拿到市場上去換錢替秦博文還債,要債人哪裡聽得進去?鄒師傅又大聲叫道:「卓園長你不將秦博文找出來,我們也沒別的辦法,只得到你家裡去拿東西。」
其他人也跟著起鬨道:「是呀,我們只有這條路可走了,卓園長到時你可別怪我們無情無義!」卓小梅冷笑道:「我也覺得你們這是個辦法,我家裡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你們儘管拿走,我絕不會阻攔你們的。如果你們覺得撬門麻煩,我還可以給你們去開門。」
袁老師也許是聽不得卓小梅的冷笑,咬著牙齒道:「卓小梅你還是幼兒園的園長,電視里天天說當領導的要代表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你到底代表什麼?」卓小梅說:「袁老師你這是高看我了,我不過是幼兒園的工頭而已,又不是什麼領導,能代表什麼呢?是你們做夢都想著發財,才借錢給秦博文的,說秦博文代表你們的根本利益還差不多。」
袁老師的手指到卓小梅的鼻子上,說:「看來你是想耍賴嘍!」
這一下卓小梅真的生氣了,拿掉袁老師的手指,低聲吼道:「袁老師你不要信口雌黃,我賴你什麼了?你不是老糊塗了吧?」
可能是年齡大的人最聽不得人家說自己老糊塗,袁老師臉上一下子紫了,再次抬起來的手指還沒戳到卓小梅面前,就嘴吐白沫,眼皮上翻,頭一仰,往後倒去,嚇得在場的人瞪大雙眼,不知如何是好。
恰好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兩人聽到園長辦起了高腔,過來看是發生了什麼事。正碰上袁老師指責卓小梅,還沒來得及上前勸阻,她就氣成這個樣子。兩個人扒開眾人,上前將袁老師托住,小心地扶到椅子上。
幼兒園裡的人都知道袁老師有輕微的癲癇病,平時看上去沒事,一旦發起作來挺嚇人的。今天卓小梅也是被這夥人逼急了,忘了袁老師這病,說話過頭了一點。她很是後悔,生怕出什麼意外,那就麻煩了。趕忙跑出辦公室,去二樓叫園醫。其他要債人一個個跟出來,貼著卓小梅屁股,追到醫務室門口。她們以為卓小梅要趁機逃跑,生怕自己手上的借據沒了債主。
好在園醫在醫務室,卓小梅才說出「袁老師」三個字,她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一邊取針拿葯,一邊說:「卓園長你別急,這病還要不了袁老師的老命。她一直在我這裡用藥打針,我知道底細。這種病發作帶有周期性,這兩天估計又到了發作期,我已經給她準備好了藥品在這裡的,正等著她來打針拿葯,不想她竟把園長辦當成醫務室了。」
園醫的幽默讓卓小梅稍稍心安了些。
拿了針筒和藥品,兩人立即走出醫務室,從堵在門口的要債人中間擠過去,往樓上直奔。債主們又緊隨其後,一窩蜂追回到園長辦。卓小梅嘴上沒說什麼,心裡卻感慨不已,如今的人看重的只是幾個錢,同盟者成了這副模樣都視而不見。
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兩人一齊動手,一個將袁老師扶正,一個托起她的嘴巴,把藥片塞將進去。園醫手中的針筒也上好藥液,幾個人七手八腳配合著,協助她將針頭插進袁老師鬆鬆垮垮的屁股。
沒幾分鐘,袁老師就醒了過來。
要債的人還站著不肯走。蘇雪儀說:「你們也看見了,剛才差點出了人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可你們的錢是秦博文借的,卓園長並不知情,現在你們逼著她還錢,她哪來的錢?你們就是把她身上的肉割下來,拿到街上去,也賣不了幾個錢呀。不要蠻來嘛,當務之急是找到秦博文,再想辦法要錢。」
債主們的嘴巴風吹樹葉一樣翻動起來:「我們怎麼找得到秦博文?找得到,還跑卓園長這裡來幹什麼?」蘇雪儀說:「你們跑到卓園長這裡來,也沒什麼錯,可你們沒理由逼她要錢,只能托她幫忙找找秦博文,讓秦博文想辦法退錢給你們。」
一伙人於是又嚷嚷開了,紛紛要求卓小梅想辦法找秦博文。
這時電話鈴猛地響起來。要錢的人一個個臉上露出驚喜,以為是秦博文打電話來找卓小梅,放亮的目光追光燈似的打在她身上,不出聲地催促她快接電話。
世上哪有欠錢的人主動打電話自我暴露的?他們也是求債心切,異想天開。
電話是吳秘書打來的,魏德正要卓小梅到他那裡去一下。問有什麼事,吳秘書說魏書記沒有明示,只說在辦公室等她。因為腦子很亂,卓小梅一時也沒想清魏德正幹嗎找自己,只得答應吳秘書一聲,放下電話。
一伙人呼地圍上來,急切切問卓小梅,是不是秦博文的電話。卓小梅說:「你們想想也明白,秦博文會打電話給我嗎?是市委領導打來的,有事要我去一下。」
幾個人仰起來的頭一下子又蔫了。
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就趕他們,說:「你們讓開吧,市委領導等著卓園長,有重要事情需要交代。」一伙人便說:「那我們跟卓園長一起去找市領導,我們的養命錢被人騙走,市委領導也應該過問過問嘛。」蘇雪儀說:「你們也太天真了,秦博文借你們的錢,又不是政府行為,你們找市領導找得上嗎?」
鄒師傅跟汽車製造廠的工人一樣,對市裡將廠子改制賣給私人老闆一直耿耿於懷,一聽蘇雪儀這話,火氣就直竄腦門,叫道:「怎麼不是政府行為!市政府不賣掉汽車製造廠,我們就不會下崗,秦博文也不會跟人合夥辦修理廠,以高息為誘餌借走我們的錢。最可氣的是政府竟容許禹老闆將廠子轉賣給舒老闆,秦博文他們的修理廠開辦沒幾天就被舒老闆收購走,我們的錢才打了水漂。卓園長如果不肯替我們追回秦博文的借款,看來大家還真的只有跑市委市政府了。」
蘇雪儀只怪自己多嘴,觸著一個敏感話題,忙說:「你們要去找市領導,我們沒權阻止,可你們不能跟著卓園長去,不然領導還以為是卓園長組織你們去鬧事的,怪罪下來,她怎麼擔當得起?」他們說:「卓園長不管我們的養命錢,憑什麼要我們替她操心!」
曾副園長見事情越鬧越大,這樣下去卓小梅一時恐怕難以脫身,也挺身而出,說:「找市領導也是有道理的,我也很贊成。正如剛才鄒師傅所說,你們手上的錢打了水漂,看上去是秦博文的責任,根子卻在市領導那裡,是他們把維都的經濟環境弄成這個樣子,才導致大家下崗失業,拿著兩個養命錢去投資,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幾句話,說得要債的人頻頻點頭,說:「可不是么?沒有市裡這些混賬領導,我們今天哪裡會落得這個下場!這些當官的也不知得了多少好處,有錢的老闆放個屁都是聖旨,想買什麼,他們就給什麼?而群眾的呼聲卻一句都聽不進去。」
曾副園長並不是想借風吹火,忙說:「不過秦博文欠你們的錢,現在去找市領導用處也不大。我提個建議,你們回去摸摸秦博文的線索,我們也幫卓園長打聽打聽,爭取早日把秦博文找到,想辦法退還你們的借款。」
這些人來找卓小梅時,本來就沒有要到錢的奢望,現在聽曾副園長這麼一說,覺得也別無良策,只好先想法子找到秦博文再說。一直粗著的脖子慢慢軟下去。卓小梅見包圍圈稍稍鬆弛了些,抽身而出,將要債人抖給曾副園長和蘇雪儀。
來到街邊的公共汽車站牌下,等了幾分鐘,沒見一部公共汽車經過。這裡可是維都市繁華地段,平時公共汽車一部接一部的,多如過江之鯽。便有的士司機過來拉客,說:「不要等了,今天公共汽車公司工人罷工,還是坐的士吧。」公汽公司的改制已搞了半年多,罷工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卓小梅也就信了司機,低頭鑽進的士。
可沒跑上兩分鐘,前面大車小車塞得黑壓壓一片,已是寸步難行。司機說:「怎麼搞的,剛才這裡還沒事,怎麼一下子便塞車了?」卓小梅說:「是不是公汽公司的工人上了街?」司機說:「不會吧?以前他們罷工都是在家裡睡大覺。半個小時前我送客從公汽公司門口經過,也沒見任何動靜,要上街也沒這麼快呀。」
在的士上等了一會兒,根本就看不到通車的跡象,想選道繞行,後面也早堵了個嚴嚴實實。也不知要挨到什麼時候,卓小梅只好下車。問街邊看熱鬧的人,才知確是公汽公司工人鬧的。正如剛才的士司機所說,他們本來都罷工在家,不知怎麼搞的,此前幾分鐘突然把車子全都開到市委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這條街道是城裡南北主幹道,車流量特別大,只要堵幾分鐘,就會塞上十多里的車子。
卓小梅只得邁開大步往前走。走得再快,趕到市委也需二十幾分鐘。卓小梅怕魏德正等得著急,拿出手機準備跟他聯繫,這才發現手機上已有兩個未接來電的提示,是魏德正辦公室的號碼。原來吳秘書的電話打進園長辦的座機上之前,已撥過自己的手機。卓小梅按下現成的魏德正辦公室的號,那頭卻占著線。再撥還是一樣。只得打他手機,也一直是忙音。這時卓小梅才恍然而悟,公汽公司的工人都把車子開到了市委大門口,魏德正身為市委副書記,還有可能安然坐在辦公室等待你卓小梅嗎?
也是心有不甘,卓小梅沒有止步,而是穿行在密密麻麻的大車小車之間,一直朝前走去。快到市委時,車子堵得更密集了,想接近市委大門都很困難。擠到人多的地方,眾人正在議論紛紛。原來公汽公司通過半年多的改制,清產核資,投保安置等各項工作都進展得很順利,由出資方南瑞集團組建的南瑞運輸公司也已接手管理,並全部更新了車輛,正式按新的方式進行營運。公汽行業有別於其他企業,改制后仍然要人開車賣票,原來的老員工絕大部分能返聘上崗,沒有太大阻力。問題是老體制下龐大的管理人員,新的管理業務一竅不通,開車又沒技術,賣票連真假鈔票都識別不了,只有被裁減一條路。他們於是在後面搞小動作,慫恿不明真相的老工人,去找南瑞公司龐總要求增加安置費。當時龐總沒在公司,保安人員不讓進門,爭執之下,一位老工人在牆上碰破了腦袋,被送進醫院搶救。這事傳來傳去,變成了完全不同的版本,說成是有幾位工人代表找龐總增加工資標準,龐總不但不答應,還惡狠狠地訓他們被老體制慣壞了,只想要待遇,不想作貢獻,揚言要開除他們。還說南瑞公司正在培訓新員工,老公司的員工遲早要被全部換掉。南瑞公司的管理比過去嚴格得多,工人們一時適應不過來,早就憋著一肚子的怨氣,這一下聽說手中飯碗難保,都激怒了,便罷了工,要龐總承諾,一是提高待遇,二是以後保證不讓工人下崗。直到這個時候,矛頭還只對著南瑞公司,不想又有人從中作祟,說工人的安置費和各項待遇之所以這麼低,主要是南瑞公司給市委市政府有關領導送了大錢,導致財務空虛,經費短缺,龐總他們沒有別的法子補漏,只得降低各項成本,在工人身上敲骨吸髓。這無異於火上澆油,工人們群情激憤,呼拉拉將車子都開到了市委門口。
聽著這些議論,卓小梅知道今天想見魏德正,已經沒有可能,只好掉頭往回走。聯想起機關幼兒園,如果改制賣掉,還不知會鬧到什麼地步。不過幼兒園不是企業,沒什麼產品可生產,出不了利潤,市委和政府沒有理由當成企業賣掉。況且幼兒園屬於公益性教育事業單位,市委和政府連教育都撒手不管,還管什麼?難道他們從納稅人那裡收走的錢,不想用一點在公益事業上,僅供自己吃喝玩樂?可刀把子握在領導手上,到時人家要你改制,想找個什麼理由還不容易得很?只是幼兒園不像公汽公司,一出動就是數千人。一百多號人想鬧事,聲勢太小,根本就鬧不出名堂。
上街鬧事當然不是什麼好事,一個單位如果真的落到這一步,離打狗散場怕是沒幾天了。市裡的煙廠酒廠農藥廠化工廠水泥廠,還有秦博文他們的汽車製造廠,哪一家沒上街鬧過?有的甚至鬧到省里,鬧上北京,可到頭來,該倒閉還得倒閉,該賣掉還得賣掉。卓小梅沒法想象哪天幼兒園也去走這條路。
從幼兒園的命運,卓小梅又想起送給魏德正的錢,也不知他今天叫自己過去,是不是要把那錢給退回來。其實接到吳秘書電話的那一刻,卓小梅就生出這種預感,只是當時被秦博文的債主纏著,沒往深處想。如果魏德正退錢,退錢的原因又是什麼呢?是他品德高尚,堅持廉潔自律?想起那天魏德正把自己的生日說成是母親的受難日,好像真有這種可能性。只是那更像做秀,表演的成分大。那麼就是嫌錢太少了。都說當官不愛錢是假的,當官不發財,打死我不來。權和錢是對孿生兄弟,有了權就可辦事,可辦事就有人送錢,事有大有小,於是送小錢辦小事,送大錢辦大事。大家都是一個心態,跟當官的打交道,如果對方愛錢,覺得很正常,如果不愛錢,你心裡便很不踏實。往往不愛錢的並不是真的不愛錢,而是不愛小錢,一旦你奉上大錢,還是愛得起來的。卓小梅最擔心的,也就是魏德正不愛小錢。畢竟他已經到了這個級別,幾千幾萬在他前面算得什麼呢?怪只怪幼兒園是個小單位窮單位,又是目光短淺的女人當家,耍不起闊氣。憑幼兒園現在這種狀況,不愛小錢的官看來是巴結不上了。沒有人肯做靠山,幼兒園只怕還是沒法逃脫改制變賣的下場。卓小梅不覺就想遠了,不免暗暗替幼兒園擔起憂來。
回到園裡,已是下班時間。正要回家,腦袋裡忽然浮出袁老師患癲癇時嚇人的樣子。卓小梅有些後悔,當時不該把話說得那麼陡,儘管園醫說她的病到了發作周期。你身為園長,用這樣的態度對待一個退休老師,怎麼說都是你的不該。為減輕內心的愧疚,卓小梅轉身朝袁老師家那棟宿舍樓走去。
到得袁老師家單元樓道前,卓小梅又站住了。上午才積了怨,就這麼去看她,還不要被掃地出門?想起包里有一個存摺,掉頭又出了幼兒園。這是個活期存摺,每個月領到工資后,卓小梅總是先留出正常開支所需,再將餘額存入這個摺子里。
秦博文欠的別人的錢,卓小梅是不會負責的,袁老師的錢還得管一管。
離幼兒園幾百米處就有一家儲蓄所。卓小梅推開玻璃門,來到營業台前,從一隻塑料盒子里拿張綠色取款憑條出來,再掏出存摺,對照著填寫賬號。銀行里儲蓄用的憑條有兩種顏色,紅存綠取。卓小梅心想,為什麼偏偏是紅條存,綠條取,而不是綠條存,紅條取呢?這裡面是不是暗合了國人的某種心理?綠色雖然是生命的象徵,國人有好感的時候卻不多。強盜叫做綠林好漢,綠頭蒼蠅最齷齪,誰眼睛發綠那是貪得無厭,至於戴上一頂綠帽子,那你這一輩子都沒法抬起頭來了。紅顏色享受的待遇卻完全不同了,國人那是情有獨鍾。結婚稱為紅喜事,光榮榜叫做紅榜,立功要戴大紅花,出門求個開門紅,進屋樂見滿堂紅,誰都想著一輩子走紅運,當演員恨不得紅得發紫,做生意但願天天都紅紅火火,發了橫財修棟紅樓,更是權貴攀附如蟻,財源滾滾而來。至於人在機關,心中繫念也無不是一個紅字,最想做的是領導紅人,最想戴的是紅頂子,最想拿的是紅包,最想去的是紅燈區,最想玩的是紅顏,最想入非非的是年輕下屬的漂亮老婆紅杏出牆。
還是說眼前這紅存綠取的憑條吧,看來無意間也透露了銀行的某種動機,那就是你存錢他高興,你取錢他心痛,巴不得你永遠只存不取。去過銀行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觸,營業台上的憑條總是紅多綠少,存錢要紅條,信手拈來便是,取錢要綠條,半天找不到一張。往窗口裡遞條子時,如果是紅條,裡面的臉色就跟條子一樣紅潤,手續辦得十分快速;若是綠條子,裡面的眉眼也跟條子一樣發綠,一副老不耐煩的樣子,好像你不是取錢,而是叫花子討錢一樣。如果你取的錢多,到了三萬五萬的,還惡狠狠地扔出條子,要你找他們的負責人簽字,可那個負責人早不知去向,而幾秒鐘前還端坐在大廳中間的老闆桌後面;存錢時的情形卻完全不同了,哪怕數字再大,也用不著誰同意,生怕你打消存錢的主意,忙抓過票子,飛快地數起來,數得眉飛色舞,數得日朗天青。
這天幸好卓小梅取的錢不多,窗里的臉色雖然綠如豬肝,卻沒有把綠色條子扔出來,要她找人簽字。本來卓小梅打算只取五千的,摺子上的數字總共不到兩萬。有道是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幼兒園不像那些有權有勢的單位或壟斷行業,常有橫財諸如灰色收入甚至黑色收入入賬,那菲薄的工資收入僅僅能飽肚子,一年下來余不了幾個錢。幼兒園的工作又是那樣辛苦勞累,無非是些吃喝拉撒的事,哪個孩子褲襠里有個尿印,家長都不肯干,給白眼算是恩典,橫者大吵大鬧,往往叫你下不了台。無奈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辛苦不來錢,來錢不辛苦,越窮越忙,越忙越窮,做上幼教這個行當,不認也認了。正因如此,卓小梅取起錢來就不太下得了手。只是考慮袁老師家境太苦,在幼兒園苦熬一輩子,積攢點錢實在不容易,又偏偏被秦博文借走兩萬,看來要血本難歸了。卓小梅也是過意不去,將那張五千元的條子一把撕掉,咬咬牙,重新填了一張一萬元的。
將嶄新的鈔票塞進包,卓小梅回到宿舍樓,去敲袁老師的家門。好一陣門才打開。裡面站著袁老師的老伴伍大爺。見是卓小梅,伍大爺臉色有點發綠,就像銀行里的職員碰上要取錢的人。今天看來不是辦事的日子,取錢有人不樂意,送錢有人不高興。不過伍大爺還是將卓小梅讓進屋裡。不管怎麼說,他家的錢並不是卓小梅本人借走的。
屋裡非常寒磣。地板是水泥的,牆上的底色看不出是灰是白。沒幾件值錢的傢具。老式的桌凳開始掉漆,一台巴掌寬的黑白電視機早該進歷史博物館了。至於冰箱和電話什麼的,拿著放大鏡都沒處找。卓小梅知道伍大爺原是氮肥廠的老工人,十七年前退休時廠里狀況還不錯,退休工資和福利待遇一個子不少。後來廠子破產,伍大爺從此再也沒領到一分錢,全靠袁老師幾個工資維持家用。過去廠里興旺,卻不肯給市裡的社會保險處交錢,職工的養老保險手續也就沒法辦理,鬧了好多年,據說政府正在考慮補辦,也不知什麼時候能辦下來。最慘的是三個子女,都是氮肥廠還熱鬧著的時候進的廠,現在沒一個有正式工作,弄得實在沒法開鍋了,就跑回娘家來混兩頓。
卓小梅不免心生感慨。都說人人生而平等,可這世上什麼時候平等過?幼兒園是服務行當,沒有特權,只有一些家長為使孩子得到特殊照顧,偶爾會請老師和園裡領導到家裡去吃頓飯什麼的。別看這些家長年紀輕輕的,工作沒幾年,家裡卻裝修得金碧輝煌,要什麼有什麼,哪像袁老師家這麼不堪入目?一次於清萍班上有位家長請客,三番五次請園領導賞臉,卓小梅推脫不了,只得領情。那家長住在市委大院一棟剛落成的新宿舍樓里,房子是那種近年頗為流行的複式結構,上下兩層加在一起兩百多個平方米。最先進的水電設施,最方便的管道煤氣自不必說,光那新潮的現代化裝修和時髦家電,總得花個四五十萬,加上購房款,沒上百萬絕對拿不下。這家長不到三十歲,在一家並不怎麼起眼的小公司工作,結婚照上的丈夫年齡也不大,不像富可敵國的巨賈,他們怎麼有實力住上這麼豪華的房子?卓小梅甚是詫異,將於清萍扯到陽台上,悄聲問這家長什麼來歷。於清萍笑她少見多怪,說:「也沒什麼來歷,夫妻雙方都出身農村,只不過人家丈夫在縣裡做副書記。」卓小梅一下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卻還是搖搖頭,說:「我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於清萍說:「這有什麼不相信的?這一棟新樓是市委為了搞創收修的商品房,住進來的是兩種人,一是下面縣裡的書記縣長,二是有錢的生意人。據說關係不硬,有錢還住不上呢。」
其實有這種家居條件的也不只這位家長,卓小梅還去過一些在財稅金融或政法城建等強勢部門工作的家長家裡,好多都已達到這個水平,而且一個個年紀輕輕,工作時間並不長。與他們天堂般的享受相比,袁老師這裡簡直就是地獄了。難道是他們比袁老師夫婦創造的財富多,為國家做的貢獻大嗎?恐怕不見得。無非是那些人碼頭佔得好,除了白色收入,還有灰色收入甚至黑色收入,這樣沒幾年就離開地獄,升上了天堂。
正在卓小梅悲天憫人,感慨不已的時候,袁老師從廚房裡出來了。看上去她已完全恢復過來,正常人一樣。卓小梅這才放下一顆心,上去跟袁老師打招呼。和伍大爺一樣,袁老師也冷冷的,不願理她。這在卓小梅預料之中,她不去計較,上前給袁老師賠不是,批評自己上午不該那麼粗暴。
袁老師依然不肯正眼去瞧卓小梅。僅僅賠不是,沒賠上些秦博文欠的錢,袁老師才不稀罕哩。卓小梅不再啰嗦,打開包,掏出那包還匝著手指寬的牛皮紙的錢,放到桌上,說:「袁老師,這是我剛從銀行里取出來的一萬元,你點一下。你也知道,我也就園裡那點工資收入,沒有別的經濟來源,只能先還一部分,其餘只有找到秦博文後再說。」
袁老師的老眼睜大了。她想象力再豐富,也想象不出卓小梅是來給她送錢的。她為自己剛才的倨傲不好意思起來,連忙拿個凳子,塞到一直站著的卓小梅屁股下面,客氣地說:「卓園長您坐您坐。」同時掉過頭去,瞪住愣在屋子中央的伍大爺,大聲訓道:「站在那裡發什麼呆?還不快去給卓園長倒茶!」
伍大爺訕然一笑,身子晃晃,去了廚房。袁老師瞧一眼卓小梅,像小學生害怕做錯事似的,試探道:「我這就數數?」卓小梅點頭道:「當然得數數。錢不是別的東西,咱們園裡的董會計常說,當面不點清,過後說不清。」
袁老師就伸出舌尖,舔舔指頭,點起錢來。
伍大爺的茶也端了上來,卓小梅雙手接住,一邊喝水,一邊瞧袁老師點錢。別看袁老師上了年紀,不時要犯一回癲癇,可點起錢來卻還是挺利索的,一看就知道是個熱衷理財的角色。也就難怪她要借錢給秦博文生息了。事實也是她不能幹點,缺乏理財觀念,她這種條件的家庭怎麼維持得下去?
很快數完,袁老師說:「不錯不錯,確是一萬。」卓小梅說:「再數一遍吧。」袁老師說:「不用數了,你剛從銀行里取出來的。」卓小梅勸她再數一遍,錢過手至少得數兩遍,這樣才放心。袁老師又伸出舌頭,要去舔手指。忽想起什麼,掏出腰間的鑰匙串,遞給伍大爺,說:「五屜櫃里有個鐵盒子,鐵盒子裡面有張借據,你給我拿出來。」
袁老師很快數完第二遍,可伍大爺還在房裡摸索開五屜櫃。中國的老齡家庭都這樣,要麼老女人孀居在空洞洞的家裡,形單影隻;要麼男方儘管活著,卻口齒不清,手腳麻木,半痴半呆,而同樣老邁的女方則耳聰目明,精明能幹。
袁老師沒去管伍大爺,手上抓著錢,嘴裡對卓小梅檢討道:「卓園長你得原諒我這個老不死的,我也是被那伙人唆使的,不然不會跑到園長辦去惹你。你沒批評錯,都是我利令智昏,想發財想瘋了。不過你也知道我家情況,老伍沒一分錢的養老金,三個兒女生活無著,我才將這養命錢交給秦工去生息,心想總比放在銀行里睡大覺強。」卓小梅說:「我知道你也是沒別的辦法,才出此下策的。」袁老師說:「我原想秦工是上海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才生,辦廠又是搞的本行,應該萬無一失,誰知他也會失手?」卓小梅說:「這個年代,名牌大學畢業有什麼用?你沒見過那些做官發財的,又有幾個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畢業生?」袁老師忙說:「那也是,現在這個社會,我是越來越搞不懂了。」
嘮叨了一會兒,伍大爺終於抖抖擻擻地將借據拿了出來。不用說就是上午卓小梅見過的秦博文的借據。袁老師從伍大爺手上接過借據,要將原來的數字減去一萬。卓小梅說:「我另外給你打一張欠條吧,以後免得你去找秦博文。」
卓小梅不僅還了一萬元現金,還把剩下的欠款攬到自己名下,這更是袁老師未曾料到的。想那秦博文欠著一屁股債,哪裡還肯露面?而卓小梅身為園長,天天待在幼兒園裡,跑不到哪裡去。袁老師一樂,屁顛屁顛找來紙筆,雙手遞到卓小梅手上。卓小梅很快根據欠款寫了欠條,署上自己的大名。
對著窗外的燈光,袁老師將欠條反覆瞧過,才把秦博文的借據遞給卓小梅,感激涕零道:「卓園長啊,說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怕把你說老了,想給你下跪,你也不會答應的,你叫我怎樣感激你才是?」
卓小梅正要開口,袁老師已掉過頭去,把那一萬元錢和卓小梅剛才寫的欠條遞給伍大爺,要他裝進鐵盒子,放五屜櫃里鎖好。看著伍大爺聽話地進了房,袁老師又覺得有些不放心,抬了屁股追進去。
好一陣袁老師才走出來,對卓小梅說道:「卓園長你不知道,等一會兒,幾個兒女要來吃飯,他們若知道你還了一萬元回來,會用斧頭把個五屜櫃劈得稀爛的,那個鐵盒子必須放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緩口氣,又嘆道:「我手上是不能有錢的,一有些錢,家裡就不得安寧,好幾次差點出了人命。我就是怕他們天天盯著家裡幾個小存款,不肯出去找事做,才下決心把錢借給秦工,好斷掉他們的念想。」
做了該做的事,卓小梅也得走了。袁老師要留她吃飯,說這就去加炒兩個臘菜。卓小梅當然不會吃袁老師的飯,謝過她的美意,抽身而出。
出得門,抬腿正要下樓,卓小梅又掉過頭,叮囑站在門口的袁老師:「有句話忘了跟兩位老人家說了,今天這一萬元錢的事,你們口齒可得緊點,千萬別透露給鄒師傅他們,不然我沒法過日子了。」袁老師快言快語道:「請卓園長你放心,我會注意的。」
公汽公司工人罷工鬧事的風波很快平息。據說市委市政府幾大家領導都上了陣,還動用大量公安便衣,抓了組織鬧事的頭頭。
至於事情的起因,社會上傳言很多,那天卓小梅就聽到好幾個版本。最經典的一種認為老工人跟南瑞公司保安發生衝突,在牆上碰破了頭皮,只是導火線而已,主要是工人們聽說市委市政府某些領導跟南瑞公司背後有交易,公司給了領導好處,只得從工人身上撈回來,工人們這才被徹底激怒了。
聽到這些傳言,開始卓小梅以為魏德正也屬於「某些領導」之一。後來才知道他跟南瑞公司沒有任何瓜葛,得好處的可能性不大。原來公司的改制重組是姚市長一手組織領導的。半年前,前任市委書記調離維都,新任張書記正在中央黨校學習,市委工作暫時由姚市長主持,這樣他就集黨政大權於一身,維都的大事都由他一人說了算。數千人的公汽公司改制重組當然是大事,不用說得由姚市長拍板敲定。事實是當時的公汽公司管理混亂,設施老化,虧損嚴重,再不動手改制,全市老百姓出門便沒法坐上公共汽車了。姚市長於是親自出省招商,引來資金雄厚的南瑞集團,兩個月之內將老公司改了過來。這改制說穿了,就是利益格局的調整,有人得利,必然有人受損。公汽公司改製成功,老工人有了養老保險,有業務水平的年輕工人可以重新上崗,全市老百姓有公共汽車可坐,可說是多方得利。但過去那三百多號管理人員卻只能靠邊站,再沒有舒適的辦公室可坐,沒有比一線工人優厚得多的工資福利可拿,他們自然不甘心,到處散布謠言,說姚市長是「要市長」,不知在這次改制中從公司里要走多少好處,一下子煽起職工們的仇恨,從而掀起這次罷工鬧事大風波。
姚市長到底得沒得公司好處,卓小梅不太關心,也沒關心的義務。只要魏德正沒事,她心裡也就踏實了。卓小梅拿起電話,撥了魏德正辦公室的號碼。她要證實一下聽來的消息,同時也想弄明白,那天魏德正請她到市委去,到底有什麼事情。
可那邊沒人接聽。卓小梅只好去撥他的手機。開始佔線,過一會兒再撳重撥鍵,一下通了。是吳秘書的聲音:「卓園長你好哇!」他顯然記住了卓小梅辦公室的電話。這便是做領導秘書必須具備的精明,要記得住該記住的電話號碼。
沒等卓小梅開腔,吳秘書又說道:「你找魏書記吧?」卓小梅說:「找到你就等於找到了魏書記。」吳秘書說:「那是卓園長抬舉我了。我們不在維都,到了省城,魏書記呢,正在給省信訪局的領導彙報工作。有什麼話讓我轉告,還是過半個小時,魏書記彙報完工作我打你電話,你親自跟他說?」
魏德正到信訪局去彙報什麼工作呢?那可不是組織部那樣的地方,有沒有工作,誰都想著去彙報一番。卓小梅就聽人說過,地方領導跑上層,最想去的是組織部,最不想去的是信訪局。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這可是無人不曉的道理,至於信訪局,往那裡跑是不可能有好事的。八成是有人上訪,信訪局要下面的領導去領人。
魏德正往信訪局跑,說不定就是公汽公司的工人不願善罷干休,在維都市鬧不成,鬧到了省里。
不過這是領導的工作,卓小梅不好隨便打聽,只說:「也沒什麼話要轉告,僅僅問候一聲。你們忙你們的吧,我就不驚動魏書記了。」吳秘書說:「也行,回維都后我再跟你聯繫。那天魏書記就要見你的,只因公汽公司的事給衝掉了。」
吳秘書沒有食言,兩天後果然給卓小梅打來電話,說魏書記剛好有些空隙,專門在辦公室等她。卓小梅笑道:「公汽公司的人該不會又把車子都開過去,將市委大門堵個嚴嚴實實吧?」吳秘書也笑起來,說:「這次不會了。為迎接你的到來,魏書記特意給公安局打過招呼,他們已在市委門口布了警,誰還想鬧事,沒那麼容易了。」卓小梅說:「那我這就過去,也享受一回大領導的待遇。」
魏德正一再相約,是要將錢退給你,還是當面言謝?卓小梅自忖著,去副園長室跟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她們說一聲,出了門。
到市委后,是吳秘書陪著到魏辦去的。現在機關里提到某某領導的辦公室,都喜歡用簡稱,覺得這樣說起來既順口,又顯得有規格,領導本人聽著也舒服。魏辦位於市委大樓408號。記得魏德正暫住的賓館房間號碼也帶八。想起那次去幼兒園揭牌,魏德正在八角亭下關於八字的妙論,他選擇帶八的辦公室,也就不難理解了。據說從前市委辦公大樓的辦公室都是沒有門牌號碼的,是去年底實行什麼物業管理,市委辦為了準確掌握機關固定資產,盡量做到物盡其用,同時也方便各領導各部門對號入室,才統一編了號碼,也算是一項成功的機關建設改革舉措。
魏辦共有兩間,外間會客,裡間辦公。穿過會客室,吳秘書緊走兩步,上前輕輕推開虛掩著的裡間的門,然後躬身站在門邊,將卓小梅往裡讓。卓小梅腦袋裡還晃著408這個號碼,忍不住有些想笑。不過忍不住也得忍住,這麼莊嚴的地方,嘻嘻哈哈成何體統?只是一個人想笑,就是忍住了嘴巴,也沒法忍住臉上的眉眼的。
正端坐在桌前看文件的魏德正抬起頭來,見卓小梅欲笑還休的樣子,問她笑什麼。卓小梅好不容易才將自己調整過來,說:「我正在溫習中小學時讀過的課文。」魏德正甚是不解,說:「你跑到市委來溫習什麼課文?」卓小梅說:「您還記得吧,從小學到中學,課文里形容一個人笑的樣子,都有這樣的句子:笑得合不攏嘴。您當領導的日理萬機,還能抽出時間接見小民,我能不溫習中小學課文嗎?」說得魏德正樂了,說:「我看你是笑里有假吧?」卓小梅說:「您不覺得笑裡藏刀,我就感恩戴德了。」
玩笑過後,魏德正真誠道:「那天晚上喝多了,出盡洋相,害得你和家豪招呼。」卓小梅望一眼正在翻壁櫃的吳秘書,說:「主要是吳秘在忙,我和家豪樂得一旁欣賞男高音。」魏德正笑道:「我的呼嚕那麼動聽?你們沒像孔子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吧?」
其時吳秘書已從壁櫃里拿出一樣東西,遞到魏德正手上。那是一份表格,魏德正在上面翻翻,對卓小梅說:「今天叫你來,有件事情想徵求你的意見。省婦聯正在籌備全省十佳女青年評選活動,給維都市一個預選指標。我看了看市婦聯報上來的幾個人選,競爭實力都不強,所以想到了你,想將你推一推,你有沒有這個想法?」
原以為魏德正會給那筆錢一個說法,誰知竟是為了這事。
卓小梅在幼兒園幹了半輩子實際得不能再實際的幼教工作,倒是從沒想過要去弄個什麼浮名。現在是一個日趨世俗的時代,人們對這十佳那十強的老玩意兒已越來越提不起興趣。只是卓小梅不好直接拒絕,繞著彎道:「我等平庸之輩,跟這個『佳』字也太挨不上邊了。加上幼兒園天天做不完的雜事,也抽不出時間參加活動。」
魏德正自然知道卓小梅的真實想法,說:「把個幼兒園管理得這麼有模有樣,一舉成為全省為數不多的示範幼兒園,你都跟『佳』字挨不上邊,誰還挨得上邊?過去我們常說,過於的謙虛等於驕傲,你就別驕傲了。申報評選的程序也不複雜,你只負責填好這份表格,提供些你工作上的基本情況,至於綜合材料的撰寫和報送參評,自有人替你操辦。我看這影響不了你的幼教大業,說不定還能通過提高你的知名度,讓機關幼兒園的品牌變得更響亮。」
這個理由是卓小梅沒法回絕的,只得接過魏德正手上那份表格。
魏德正很高興,說:「我知道小梅是個實在人,社會也離不開你這樣的實幹家。可一個人還得有點抱負,總不能一輩子盯住那一畝三分地吧?」
卓小梅沒能完全領會魏德正話里的意思,笑道:「魏書記這是高看我了,我這人是個做具體事的苦命賤命,離開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恐怕還適應不了,就是有抱負,也抱不出什麼名堂的。」魏德正說:「小梅你又自謙了,中學時你可是公認的才女。何況一個人的潛力是很大的,只要肯去發揮。」
說得卓小梅不禁動起了心思,莫非魏德正是想通過推薦所謂的全省十佳女青年,讓你一步步向政壇靠攏,成為未來的政治新星?他現在可是大權在握的黨群副書記,想讓哪個政治上有所作為,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卓小梅忽兒耳熱心跳起來,感覺身子像是充足了氣一般,差點兒就要浮離沙發,飄向空中了。
好在卓小梅很快回過神來,還沒忘記自己姓甚名誰。暗暗地不好意思了,不出聲地罵自己道,你臭美什麼?人家給根雞毛,你竟當做令箭,還真的抱負起來。也許魏德正僅僅是心血來潮,給你個虛名玩玩,也不枉曾經同學一場。
卓小梅暗中罵著自己的時候,魏德正側了頭對吳秘書說:「你到樓下婦聯去把賀主席給我叫來,讓她先認識認識卓園長,以後好開展工作。」
吳秘書應聲出了魏辦。
就全省十佳女青年的話題,魏德正又說了些具體設想,才忽然話題一轉,說:「小梅剛才你笑什麼?」
沒想到魏德正還惦記著她進門時的情形。只是這時卓小梅已經不感到好笑了,說:「我是見你門上那個四零八的號碼,覺得有些意思。」魏德正說:「這也有意思?我怎麼卻沒覺得呢?」卓小梅說:「你那是熟視無睹。」魏德正說:「那倒也是,說出來聽聽。」卓小梅說:「四零八,四零八,念出來是不是私人發?」
魏德正一聽,眼睛一眯,也忍不住笑起來。竟然笑得鼻涕水都流了出來。只不過這是辦公的地方,他才努力控制住自己,沒笑出太大的聲音。其實中間還隔著一個會客室,裡面的聲音傳出去,已不會太響亮。
這下該輪到卓小梅奇怪了,不知道魏德正為啥這麼好笑。卓小梅只好也跟著他笑笑,卻笑得沒一點笑意。
從抽屜里拿出紙巾,捏了捏鼻子,魏德正這才壓低聲音說:「小梅你不知道,這個四零八還真有個小趣事。過去這裡曾是姚市長的辦公室。他是市長,政府那邊有市長辦。可他同時還是市委副書記,市委辦因此特意給他騰了這個四零八,還安排勤雜人員每天早上打掃衛生,弄得一塵不染。現在的人都喜歡八,開始姚市長對這個號碼很滿意,到市委這邊來開常委會什麼的,都要進來看一看,坐一坐。後來卻打死他也不肯進這個辦公室了,即使張書記在中央黨校學習沒到任,他臨時主持市委常委工作那陣,待市委的時間比政府那邊多,也再沒進來過。還批評市委辦的人多此一舉,他工作那麼繁忙,哪有時間往辦公室跑?市委辦的工作人員沒法子,又不好安排給其他領導,只得讓四零八空著。我覺得這麼好的號碼,又位於南面,光線不錯,姚市長棄之不要,空著可惜,也就樂得揀個落地桃子,主動搬了進來。小梅你看看,這個地方不是挺不錯的么?」
這麼說著,魏德正揚起手來,對著四面牆壁劃了個弧。這容易讓人想起電視里慣用的偉人手勢。那隻手落回到桌上后,魏德正又兩眼泛光,繼續小聲說道:「我搬進來之後,才知道正是這個四零八的號碼惹惱了姚市長。公汽公司的工人不是因為改制的事老上訪嗎?一次一伙人在政府那邊找姚市長,找了半天也沒找著,不知誰透露市委辦他還有一個辦公室,便一窩蜂追過來,把他堵在門裡,說姓姚的,原來你在四零八,找得我們好苦。也許是走廊上有風過耳,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有人將四零八聽成了私人發,譏諷姚市長道,你當市長的別只顧著私人發嘛,自己發腫了,發脹了,也該管管我們工人的死活呀。這話一下子就在社會上傳開了,大家都知道私人發就是姚市長。尤其是公汽公司,一有風吹草動,工人們就口口聲聲要找私人發,彷彿找不找姚市長,已經不再重要。前幾天他們還瞞過市裡的便衣,偷偷跑到省里去上訪,聲稱要告私人發。省里的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私人發為何物,后弄清楚是指姚市長,大家捧著肚子笑了半天。我接到電話,跑去領人,省信訪局的領導還當做笑談,興緻勃勃地跟我說起過這個雅號。正因為如此,姚市長的知名度也就比誰都高,機關里的幹部背後說到姚市長時,一律叫做私人發,絕不會有人產生歧義。大家開心,姚市長卻很惱火,一聽到四零八三個字就瞪眼睛,吹鬍子,好像跟這三個字結了仇似的。」
說著這些的時候,魏德正像遇到了什麼得意事,臉上無法自抑地洋溢著喜氣,說是眉飛色舞,一點也不為過。卓小梅也認為這件小趣事有些意思,卻總覺得還不足以讓魏德正如此激動不已。也許是趣事後面還有別的什麼原因吧?卓小梅終究是局外人,搞不懂官場上的是非恩怨,不太容易跟魏德正產生共鳴。
魏德正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收住,說:「小梅,今天見到你這位老同學,我也是太高興了,才變得忘乎所以,說起這件趣事。別的場合我可是半個字都沒議論過的。姚市長是咱們市裡德高望重的主要領導,工作紮實,清正廉明,我非常敬重他,兩人工作上也向來合作得非常愉快。你可千萬別到外面去說,傳開了畢竟多有不妥。」
魏德正再這麼一強調,卓小梅越發覺得自己剛才的臆測是有道理的了,這件所謂的趣事看來還不僅僅是趣事。
這時吳秘書和婦聯賀主席進了魏辦。機關幼兒園是個女人成堆的地方,跟婦聯多少有些接觸,卓小梅認得賀主席。也就用不著魏德正介紹,兩人一見面就拉著手,親熱地問候起來。賀主席說:「魏書記已跟我打過招呼,我也覺得你是十佳的最好人選。咱們可得在魏書記的英明領導下,好好合作一把,不要辜負了魏書記的殷切期望。」
卓小梅不得不佩服賀主席的說話藝術。表面上她是在跟你說話,實際上卻是向著領導的,一段不長的話里竟然三次捧出魏書記,好像離開魏書記一詞,說的便不再是漢語,而成了在座的人無法聽懂的俄語日語。不過卓小梅覺得這也無可厚非,連領導的威信都不懂得去維護,賀主席又怎能做上婦聯主席這個位置呢?
寒暄過後,魏德正就推薦卓小梅參選省十佳女青年的有關事項作了具體指示,賀主席認真做了筆記,然後順著魏德正的意思,談了談工作思路。卓小梅也說了幾句客氣話,對市委和婦聯這麼重視自己,重視幼教工作,表示由衷感謝。
賀主席領走任務后,卓小梅覺得也該告辭了。魏德正從身後的壁櫃里拿出一盒高檔茶葉,用報紙包好,遞給卓小梅,笑道:「那次去幼兒園揭牌,得到你隆重歡迎和熱情款待,也沒什麼感謝的,送盒茶葉,略表心意。」卓小梅說:「那是工作,也是我們應該做的,何必言謝?何況我又不會品茶,您還是留著自己用吧。」魏德正說:「你拿著吧。我不會虧待自己的,要喝,有的是,而且不會比這低檔。」
做上魏德正這樣級別的大領導,想喝好茶,自然用不著發愁。據說如今已進入極品時代,不僅僅是茶葉,包括煙和酒,過去的上品精品妙品一類,早上不得檯面了,動不動就是極品,一盒茶葉、一條香煙,或一瓶好酒,六七百,甚至一兩千的天價,那是算不了什麼的。據說一盒帶打火機和煙灰缸的極品熊貓牌香煙就是一千九百八,因備受老闆和單位領導青睞,格外熱銷。至於購買這些所謂極品高檔物的錢,來自何處,出自何人,誰笑納,誰消受,大家心知肚明,不言而喻。
何況今天魏德正隻字沒提你送錢的事,已給了你天大的面子,你也得識趣,給對方一點面子,雖然魏德正那麼大的面子,不是你這樣的小民百姓給得起的。卓小梅也就欣然接住,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出得魏辦,走出市委大樓,卓小梅長吁一口氣,覺得今天到底不虛此行。心頭因而明晃晃的,無聲說道,冬天的陽光真是暖人。
回到幼兒園,雖然已過下班時間,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卻還候在傳達室門口。見卓小梅氣色不錯,石頭一樣懸著的心落了地,知道不該發生的事沒有發生。於是高興地圍住卓小梅,探問跟領導見面的情形。卓小梅簡單說了說魏德正讓婦聯推薦自己做全省十佳女青年的事,樂得兩位都跳將起來,說卓園長做了全省十佳,機關幼兒園豈不美名遠揚,園威大振!這可是拿大錢做廣告都做不出來的效益。
卓小梅還想拿出魏德正送的茶葉,與兩位共享,又怕她們生出別的猜測,以為自己跟魏德正之間有什麼瓜葛,便放棄這個想法。
回到家裡,將那盒茶葉隨便放進書櫃,卓小梅腦袋裡放電影一樣,將跟魏德正見面的情形重新放過一遍,覺得這天的收穫還真不小。這裡有兩人曾是中學同學的情份在,儘管自己當年沒有接受他的追求,而選擇了秦博文。還有那一萬元,也是不能忽略的。那不是個什麼了不起的大數,可也不能說是個小數,多少會管點用。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話雖然有些露骨,難免讓人聽著不舒服,卻是大實話。畢竟領導也是人嘛,人不愛財,高尚是高尚,卻總顯得虛偽,讓人生疑。
只因沒有喝茶的習慣,那盒茶葉在書櫃里放了兩天,卓小梅也沒想起要拿出來,泡杯茶品品。領導送的茶肯定不是大路貨。
不想這天晚上魏德正偏偏打來電話,問卓小梅茶葉的味道怎麼樣。電話是打到她家座機上的。開始卓小梅還以為是秦博文的債主,這段時間他們天天打電話找他。也就不想接電話,懶得跟他們磨嘴皮子。可電話響得很頑固,彷彿不將電話機震爛,不把卓小梅耳朵震聾,絕不罷休。
卓小梅只得過去拿起話筒。
竟然是魏德正。卓小梅有些意外。魏德正說:「小梅你架子蠻大的嘛,半天不接我的電話。」卓小梅隨便編個借口,說:「剛才在陽台上晾衣服,樓下有些吵鬧,沒聽到鈴聲響。」魏德正說:「那博文呢,你們婦唱夫隨,他也和你在陽台上晾衣服?」
卓小梅本想告訴魏德正,秦博文躲債在外,又怕他問起來,一句兩句說不清楚。何況天下女人都一樣,男人功成名就,自己跟著臉面生輝,自然津津樂道;男人出息不大,覺得也是自己的失敗,掛在嘴上,提不起勁。卓小梅只是應付道:「他若有你想象的那麼優秀,那我就有福氣了。」魏德正說:「他哪去了?男人在外,沒有不壞,你可要給我管嚴點喲。」卓小梅說:「你要我怎麼管?男人管不管得了,你自己是男人,比我清楚。」
「全世界就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搞得最徹底最成功,現在的中國男人越來越聽女人的話,管起來並不難嘛。」魏德正在那邊朗聲而笑道,「我好久沒跟博文見面說話了,還真想跟他聊聊。」
這口氣聽上去,好像這個電話是特意打給秦博文的。卓小梅也就說:「他回來后,我一定告訴他,你親自來過電話。」魏德正說:「什麼親自不親自的。可恨的是這傢伙,家有嬌妻,還到處亂竄,下次我可要好好批評批評他。」卓小梅說:「你當領導的批評幾句,肯定比我管用。」魏德正說:「把我當做領導,那我就不敢批評了。」
閑扯幾句,那頭好像有了放電話的意思。可卓小梅正要說再見,魏德正又用不經意的口氣問道:「呃,茶葉的味道怎麼樣?」
卓小梅有些不好意思了。人家盛情送你茶葉,你也沒品嘗品嘗,現在送茶葉的人問起來,你說不出好醜,怎麼領人家的情呀。卓小梅轉著腦筋,正要用茶味怎麼純正一類的虛詞來搪塞,魏德正已意識到她還沒動過茶葉,說:「我知道你一園之長,忙得很,沒時間泡茶。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說,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親口嘗一嘗。那茶葉挺不錯的,趁鮮品品,便知道其味無窮了。」
放下話筒,看看牆上的鐘,這個電話打了近半個小時。拉拉雜雜說了那麼一大堆,好像並沒兩句非說不可的話,倒是說再見前提到茶葉,魏德正的口氣聽上去有些在意。莫非他是特意打電話問茶葉的?魏德正身為市委副書記,那麼多工作和應酬,卻如此關心你喝沒喝他送的茶葉,真有意思。
轉而又想,哪有送人茶葉,專門打電話來問茶味的?是討你一句感謝嗎?似乎用不著這麼急切。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用意呢?
這麼琢磨著,卓小梅起身去推卧室門,要拿出書櫃里的茶葉,泡一杯茶嘗嘗。
客廳里的電話又不識時務地震響了。
卓小梅立住,瞥一眼電話機,心想這回又會是誰呢?該不是魏德正吧,他大概不會這麼快便來電話檢查落實喝沒喝他茶葉的。要麼就是要債人,楊白勞的錢不還,黃世仁哪裡睡得著覺?另有可能便是秦博文本人,已好久沒他的音訊,也該給家裡來個電話了。
拿起話筒,原來是該死的寧蓓蓓。早不來電話,晚也不來電話,恰在你心神不定的時候來電話,讓人好費猜疑。寧蓓蓓的聲音有些發脆,說:「小梅你在家裡吧?」卓小梅沒好氣道:「我沒在家裡,誰接你的電話?」寧蓓蓓說:「我在你樓下,我可以上來么?」卓小梅說:「不可以上來,我家裡埋了地雷。」
扔掉電話,打開門,寧蓓蓓的腳步聲橐橐橐自樓下響了上來。
還沒進屋,寧蓓蓓就樂不可支地說:「我是臨時決定來找你的,我想看看自己運氣如何,事先才沒跟你聯繫。到得樓下,見你家窗戶亮著燈,就敢肯定你在家裡了。」卓小梅說:「到了樓下還打電話,你是想為電信事業作貢獻吧?」寧蓓蓓說:「我聽人說,拜訪朋友之前,一定得先通個電話,以防碰上你的敵人。」
這話倒還有些意思,卓小梅說:「是呀,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說得寧蓓蓓直笑,說:「你的理論水平比我高多了。其實我也知道,我的敵人你是不會讓他進屋子的。」卓小梅說:「你的敵人額頭上又沒寫著字,我怎麼看得出來?總不能隨意樹敵,孤立自己吧?」
將寧蓓蓓迎到椅子上,卓小梅想起剛才沒來得及拿出來的書櫃里的茶葉,說:「朋友送我一盒高級茶葉,這就給你泡一杯。」寧蓓蓓攔住她,說:「免了免了,晚上喝茶興奮,睡不著覺。」卓小梅說:「你也太講究了。我又沒像你一樣,家裡備著高檔咖啡。」只得改變主意,跑到雜物房裡搬出一摞橘子,剝一個遞到寧蓓蓓手上。
寧蓓蓓往嘴裡扔一瓣橘子,點頭道:「味道不錯。現在的橘子化肥用得太多,越來越不好吃,好久沒吃到這麼純正的橘子了。當然我不是到你家裡來解饞的,能見到你,我也就心滿意足。」卓小梅說:「說得這麼傷感幹什麼?像是生離死別似的。」寧蓓蓓說:「你看出我傷感了嗎?我活得很滋潤呀!」
卓小梅是故意逗寧蓓蓓的。她眉眼間那掩飾不住的興奮,早就讓卓小梅看出來了,她是有話要說,才跑到你這裡來的。一定是高興的事兒,不說出來,憋在心裡發慌。
卓小梅的猜測沒錯,手上的橘子還沒吃完,寧蓓蓓就開口說道:「小梅告訴你一件事。」卓小梅說:「什麼好事?遇上初戀情人啦?」寧蓓蓓說:「我已經辦了手續,就在今天下午。」卓小梅說:「什麼手續?是升遷手續,還是出國手續?」
寧蓓蓓說:「離婚手續。」
本來卓小梅也隱約覺得,寧蓓蓓是來告知這個消息的,可這話真從她嘴裡冒出來時,卓小梅還是有些驚訝。記得那次兩人一起喝咖啡時,寧蓓蓓就說過要跟自己男人攤牌,卓小梅原以為她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不料她還真的付諸實施,解除了婚約。又想起她說的調試咖啡的方法,看來世上最難調和的還是婚姻這杯咖啡。千年修來同船渡,萬年修來共枕眠,滾滾紅塵,茫茫人海,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走到一起,從相識相知相愛,到你選擇我,我接受你,組建起家庭,自然是因了一個緣字。忽然間就離婚了,各奔東西,成了兩個毫不相干的路人,難道那多年的緣分就這麼容易了斷?況且眼前這個說出「離婚」二字的女人,口氣竟然如此輕鬆,彷彿是說著與己無關的別人的事一樣。
多思的卓小梅竟然毫無來由地傷感起來,暗自自憐道,自己哪天若走到這一步,會不會也像寧蓓蓓這樣輕鬆洒脫呢?
見卓小梅一時沉默無語,寧蓓蓓有些不解,說:「你兔死狐悲什麼?我離了婚,又不逼你也跟著離。」卓小梅說:「我才沒你如此新潮,好趕時髦。」寧蓓蓓說:「我知道你不太同意我的做法。不過那天在我家裡,你是表了態的。」
寧蓓蓓的意思,卓小梅當然懂,她笑笑,說:「你放心,我不會橫刀奪愛。」寧蓓蓓眉毛一揚,拿一瓣橘子塞進卓小梅嘴裡,說:「你真是我的好班長。」卓小梅咽下橘子,說:「你離婚的事告訴他沒有?」
不用說,這裡的他便是羅家豪了。
寧蓓蓓一下子垂下了眼帘,剛才那得意的神色已然消失。卓小梅也就知道她今晚不僅僅有話要說,還有別的來意,說:「你先沒跟他說一聲就離婚,是不是太冒險了?」寧蓓蓓抬起頭來,哀怨地望著卓小梅,宛若一個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小女孩,說:「我如果先跟他說一聲,他肯定會反對的,那我又下不了決心了。」卓小梅說:「現在呢?他知道了沒有?」寧蓓蓓怯聲怯氣道:「我還是不敢告訴他。」
女人就是這樣不可理喻,面對無情的世界,可以昂起自己高貴的頭顱,不屈不撓,可碰上無情的男人,則變得兔子一樣柔弱而無助了。看這寧蓓蓓,從來就是不甘人後,敢說敢當,有什麼事情她想做而做不到的?唯獨在羅家豪前面,她是那樣缺乏自信,什麼威風都耍不出來,好像前輩子就是他俯首貼耳的家奴似的。
也許是出於同情,卓小梅說:「你是要我把你的事轉告給羅家豪?」
話出口后,卓小梅就有些後悔了。你這是什麼意思呢?要羅家豪對寧蓓蓓的離婚負責,滿足她的意願?這其實是卓小梅最不樂意看到的。女人都一樣,一個也被自己喜歡著的優秀男人,就要在眼皮底下被另一個女人擄走了,那滋味總不好受,雖然自己並沒有要去跟這個女人一爭高低的打算。
寧蓓蓓要的正是卓小梅這句話。她喜出望外道:「知我者,老班長也。」卓小梅說:「只怕羅夫人知道我從中作祟,會要了我的小命。」寧蓓蓓說:「你放心好了,我也是你那句話,不會橫刀奪愛,搶走她的夫君的。」
這倒是讓卓小梅不懂了,說:「你只管自己離婚,再讓他知道這件事情,僅此而已,別無所求?」寧蓓蓓肯定地點點頭,說:「是的,只要他知道我是為他離的婚,我就滿足了。」
這個寧蓓蓓真有幾分可愛。當今社會,說一個人為了對方,什麼代價都可以付出,卻不需要任何回報,恐怕誰聽了都覺得是童話,不相信會是真人真事。卓小梅說:「坐在我前面的,原來是本世紀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純情女人。」寧蓓蓓說:「別挖苦我好不好?你以為我這是鬧著玩的?」卓小梅說:「我不是挖苦你,我是想,這個羅家豪如果不善待如此痴情的美女子,那他簡直就是王八蛋一個。」寧蓓蓓笑道:「誰知道他是不是王八蛋?」
此行目的已經達到,寧蓓蓓也該走了。卓小梅要送她下樓,她不讓,說:「請留步吧,你答應我的請求,我已是感激不盡。」
聽著寧蓓蓓的腳步聲消失在樓下,卓小梅發一陣痴,朝電話機走去,想這就給羅家豪打個電話。答應了的事就得做到,不能爽約,雖然由自己向羅家豪轉告寧蓓蓓離婚的事,讓卓小梅感覺有些不是滋味。
拿起話筒,卓小梅又改變了主意,決定還是另外找個時間,當面告訴羅家豪,看看他對寧蓓蓓離婚是什麼態度。
躺到床上,寧蓓蓓剛才說過的話還在腦袋裡響著,讓卓小梅感慨不已。
至於書櫃里魏德正送的茶葉,一時又被忘到了腦後。
這天走進園長辦,接兩個電話,簽幾張發票,手頭沒有要緊事,卓小梅便打開抽屜,拿出魏德正給的那份表格填寫起來。無非是個人簡歷之類,每年都要填一兩回的,按慣例填上去就是。可還沒填完一頁,忽想起好一陣子沒到班上去轉轉了,便將表格扔進抽屜里,準備出門。這才見一伙人已堵在門口,是已經來鬧過一次的秦博文的債主們。不過這次少了一個人,那便是袁老師。
卓小梅只得立住腳步,說:「你們是不是也太急了點?其實我比你們更急,每天都要打好幾個電話找秦博文,還托公安局的朋友幫著摸線索。」債主們說:「我們也相信卓園長在找秦博文,只是離春節沒幾天了,叫花子都要過年,不知道卓園長還讓不讓我們過年。」
這話讓卓小梅猛然想起已經進入陰曆十二月,這個學期自己天天連軸轉,竟不知今夕何夕。不過眼下容不得你發慨嘆,得先把債主們打發走。卓小梅說:「你們的心情我也理解,估計秦博文總不會老躲在外面,連年都不回來過吧?」他們說:「假若秦博文不回來過年呢?那我們就叫花子都不如,不要過年了?」卓小梅說:「再怎麼的,秦博文也是我的丈夫,沒找到他,我安得下心來?反正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見卓小梅連這種話都出了口,幾個人一時不好說什麼了。可錢是秦博文借走的,找不到秦博文,不找她做妻子的,又去找誰呢?沉默沒幾秒鐘,有人站出來,說:「卓園長你是當園長的,總比我們有錢多,是不是代秦博文先還一部分,我們也好回去向家裡人交代。」
一上場卓小梅就明白是自己還給袁老師那一萬元,帶來了連鎖反應。只得無奈道:「你們以為當園長的就有錢?」幾個眾口一詞道:「當園長的是單位領導呀,當領導的沒有錢,這世上誰還有錢?」
當領導就有錢,這樣的話好像符合挺邏輯的。腦袋長在各人的脖子上,如今想要人不這麼講邏輯,恐怕還有些困難。卓小梅只得自嘲道:「我這個園長算什麼領導?既沒人事權,可以批發烏紗帽,也沒財權,可以搞權錢交易。硬要說權,無非是為園裡百多號職工的生存四處奔波的跑腿權,可這又換不來票子。」
見卓小梅一再推託,鄒師傅放開嗓門道:「卓園長你沒票子,怎麼還了袁老師一萬?還主動將秦博文的余欠攬到自己名下,重新寫了欠條。」
還了袁老師一萬元,他們心裡不平衡,也不難理解。當時也是考慮到袁老師家沒法過日子,又是園裡的職工,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卓小梅才動了惻隱之心。記得還叮囑過袁老師口齒要緊,誰知她還是露了出去。可以不管的事你要管,你這不是狗咬耗子是什麼?現在看你怎麼下台。
別無他計,卓小梅只得硬著頭皮表態,春節前三天,他們再到幼兒園來找她,秦博文回來了更好,即使沒回來,也得給各位一個交代。一伙人這才罷了休,說到時不見人,也得見錢,不然大家都別想過年。
要債人走後,卓小梅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望著窗外灰色的天空,心裡將秦博文狠狠詛咒了一陣。可又覺得秦博文其實沒什麼錯,他並非騙子,借錢是想干番事業。如果汽車製造廠改制后的產權不一再易主,他們的修理廠肯定是會做大的,秦博文也就不會因欠債出走,以至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卓小梅正在發獃,蘇雪儀進了園長辦。本是要請示工作,見她一臉晦氣,便問是不是老革命碰上了新問題。卓小梅嘆口氣,說了剛才的事。蘇雪儀說:「現在離春節只有二十多天了,如果到時秦博文還不見蹤影,這夥人又找上門來,你拿什麼打發他們?」卓小梅說:「是呀,也是見這些人日子難過,借給秦博文的錢沒一個來得容易,很是過意不去,才許了這個願。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現在後悔都來不及了。」
蘇雪儀覺得事情還是壞在袁老師身上,說:「怪只怪袁老師,接了那一萬元,嘴巴閉緊點,沒露口風,債主們也不會這麼快又上了門。就是上門,反正又不是你本人借的錢,你不予理睬,他們也不可能拿你怎麼樣。」卓小梅說:「可不是,原想袁老師這麼大年紀的人了,應該藏得住事的,誰知她嘴巴是個漏斗。」
見不是談工作的時候,蘇雪儀坐一會兒就出了園長辦。卓小梅心裡還煩著袁老師,也哐上門,要到袁老師家裡去,問她幹嗎要把話給漏出去。
到得袁老師家樓下,低了頭正要往黑洞洞的樓道口鑽,從裡面走出一群人來。卓小梅都認得,是袁老師的兒子兒媳和女兒女婿。每個人都手忙腳亂,沒有誰閑著。有背上掮著爛麻袋的,有腋下夾著破綿被的,有懷裡抱著舊罈子的,還有手裡抓著鍋鼎瓢盆的,像是發生大災大難,無處安生,要到外面去逃荒。走在最後的是袁老師四十大幾的大兒子,肩頭扛著一台老掉牙的黑白電視機,卓小梅自然認得,那是袁老師家裡唯一可稱得上電器的東西。也許是行動匆忙,連兩根電視天線都沒來得及縮短扳倒,像蟋蟀那長長的觸角,在空中一晃一晃的,煞是滑稽。
是不是要給袁老師和伍大爺搬家?明擺著又不太有這種可能,因為袁老師這幾個子女的居住條件都比幼兒園差。想問他們這是幹什麼?見一個個臉色鐵青,橫眉冷眼,看上去比自己火氣還大,卓小梅也就不想惹他們,退到牆邊,讓出道來。
瞧著這夥人轉過牆角,不見了蹤影,卓小梅才鑽進樓道,朝樓上走去。轉過樓角,便見袁老師家門洞大開,從裡面傳出蒼老而嘶啞的啜泣聲。
卓小梅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袁老師家裡一片狼藉。桌椅板凳朝著天花板,舊衣雜物扔得滿世界都是,打爛的碗碟和熱水瓶碎片,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這才卓小梅想起小時看過的電影,日本鬼子搶掠過後的中國百姓家裡就是這種鏡頭。
卻沒見人影,也不知那啜泣聲來自何處。卓小梅抵了腳尖在屋裡穿行,盡量迴避著地上的碎片,以免刺破自己的鞋子。忽見牆角歪歪扭扭的矮櫃晃動了一下。那是用來放黑白電視機的矮櫃,不用說,上面再沒了電視機。卓小梅幾步走過去,才在矮櫃後面發現了伍大爺。他狗一樣蜷曲著,滿臉痛苦,一雙手扶著打顫的右腿。見了卓小梅,伍大爺揩一把縱橫的老淚和腮邊的血跡,往廚房方向指指,那聲卓園長還沒喊完,又泣不成聲了。
卓小梅拔腿往廚房裡奔去。只見袁老師仰面朝天,眼睛翻白,口裡吐著白沫,比那次在園長辦里的情形更加恐怖。卓小梅嚇一大跳,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半步。趕緊拿出手機,撥通蘇雪儀,要她叫上園醫,立即趕到袁老師家裡來。
園醫和蘇雪儀還有曾副園長几個很快趕到,大家七手八腳忙碌起來。在蘇雪儀的配合下,園醫就地給袁老師打了針,用了葯,穩住病情。再弄出廚房,扶進卧室里躺下。卓小梅和曾副園長則過去搬伍大爺。他只是臉上碰破了皮,用碘酒將血跡擦掉,便沒了事。大概因為氣憤,加上年老缺鈣,一隻腳抽筋抽得厲害,現在也稍稍能動彈了。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剛止住老淚的伍大爺又泣不成聲了。
在場的人鼻子一酸,也就不再吭聲。
袁老師還是那箇舊病,慢慢便恢復過來。幾個人也就圍到床前,聽她一把鼻涕一把淚水訴說家裡發生的事情。
原來幾位子女早就對兩個老傢伙心懷不滿,經常抱怨小時候捨不得拿錢送他們上學,長大后又沒本事給他們找好工作,才都招工進了氮肥廠,沒領上幾年工資,廠子一垮,便丟掉手中飯碗,一個個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連肚皮都沒辦法填飽。這也就罷了,反正如今窮人遍地都是,跟那些進了城卻找不到工作,只得流落街頭,到垃圾堆和下水道里覓食的鄉下民工還是要強一些。可恨的是袁老師背後竟悄悄留下私房錢,把子女們當賊提防著,瞞得跟密不透風的罐頭一樣。本來他們早就起了疑心的,多次逼問兩老到底留下多少錢,存在什麼銀行,不趁著口裡還能喘氣,早點拿出來,哪天一命嗚呼,下陰曹地府見閻王去了,年輕人到哪裡去翻找?
正在他們挖空心思,琢磨著用什麼手段才套得出存款時,忽聞知袁老師為拿高額利息,將錢放了外債。這還了得?子女們於是一次次回家裡來興師問罪,暴跳如雷一個,只差沒將卵子和奶子跳脫。袁老師有自己的顧慮,深知這些傢伙沒一個靠得住,才節衣縮食省下幾個小錢,好給自己和伍大爺養老。若被他們弄走,以後兩人就是爛在屋裡,他們也不會回來過問的。於是像京劇里的李玉和一樣,守口如瓶,誓死不肯招供。
沒抓到什麼把柄,兒女們吵鬧了幾次,只得作罷。後來聽說秦博文的債主們去找卓小梅討債,袁老師也在場,還因卓小梅說了幾句氣話,突發癲癇,倒在園長辦。對老傢伙放債的事,兒女們也就堅信不疑了。又風聞卓小梅替秦博文還給一萬元,一伙人興沖沖跑過來,討伐兩位老傢伙,將家裡攪了個底朝天。沒上鎖的抽屜翻個夠,鎖著的柜子通通被撬開,壁縫牆隙天花板,每一個角角落落都已搜遍,也沒見著存摺和人民幣的影子。他們於是被激怒了,把家裡砸得稀爛,然後肩扛手提,能拿的不能拿的都拿上,準備撤離戰場。兩位老人還想上前阻攔,一個被擊倒在矮櫃後面,腳脖子抽筋,無防守之力;一個被推翻在廚房裡,癲癇複發,沒招架之功。
聞此詳情,卓小梅幾個唏噓不已,半日無語。
因各自都有一攤子工作等著要做,大家幫著收拾完這個七零八落的家,也就出門離去。只有卓小梅又多坐了一會兒,安慰了袁老師幾句。問到那天留下的欠條和那一萬元錢,袁老師說她第二天就轉移了地方,不然早落入那幫孽種手裡。本來卓小梅這天是來責問袁老師的,她不該把這事透露出去,惹得鄒師傅一夥跑到園長辦,將自己堵了半天,現在這些話已沒法出口了。
從袁老師家裡出來后,卓小梅難免又要嘆惋一番。這個世界也不知怎麼了,大家眼裡都只有「錢財」二字,什麼骨肉親情養育大恩都棄之如敝屣。可細細想來,好像又不是這麼簡單,道德的淪喪,倫理的缺失,不只是錢財惹的禍。
又想起另外那些多次找到自己,仍沒討得一分錢的債主,估計情況比袁老師好不到哪裡去,卓小梅心裡又是一陣難受。她開始去找親戚朋友,想湊個兩萬三萬的,多少給人家打發一點,先穩隱他們的心,其餘等秦博文回來后,讓他自己去想辦法。可如今借錢比搶錢難。搶錢時,刀槍之下,不給也得給。借錢卻是另外一回事,你手無寸鐵,人家不借,你沒一點辦法。何況親友們早知道秦博文躲債躲得不知去向,卓小梅還沒開口,他們就碰上瘟神一樣,借故逃之夭夭。或者遠遠見你走過去,立馬掉頭繞到另外的道上,開著火箭都追不上。過去他們可不是這樣,見著卓小梅,一個個客氣得不得了,問吃問穿,問長問短,比爹媽還親熱。如果有事相求,比如孩子要讀幼兒園,想免建園費什麼的,更恨不得把你供到祖先牌位前,好天天給你燒香磕頭。
還去找過秦博文過去的一些同事和哥們。當然是那些曾占著廠里好碼頭髮了家,或是早年離廠經商致了富的。當年的秦博文因為有文憑有技術,還有人品,常為那些人排擾解難,他們對秦博文欽佩得五體投地,曾拍著胸脯要為他兩肋插刀。可如今卓小梅找到他們,提到秦博文,他們卻顧左右而言他,好像從沒聽說過「秦博文」這三個字似的。
轉悠了兩天,處處碰壁,卓小梅終於死掉這條心。她也想過從幼兒園借點公款,然而作為一園之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單位的家底。園裡每用一筆錢,得她點頭同意,每報一筆賬,得她簽字批准才能報銷,如果這個月你借走兩千三千,下個月就有兩三個老師領不著工資,或孩子們得餓兩天肚皮。何況就是借個兩千三千的,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卓小梅的情緒變得格外低落。在園長辦里坐著,卻無心做事,園裡的工作都交由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她們去打理。連那份十佳女青年表格一直壓在抽屜裡面,也沒興緻拿出來瞧上一眼。
直到賀主席那邊催得急了,卓小梅才強迫自己把表格填完。然後跟幼兒園的相關資料一起裝進文件袋,特意跑了趟婦聯。賀主席將表格和資料翻了翻,點頭道:「基本情況已在這裡,可以整理出一個像樣的綜合材料了。」
然後拉著卓小梅,出了婦聯,說是要給她去找高手。
卓小梅還以為要去找何方高手,原來賀主席帶著她奔赴機關事務局,直接走進局長室。費局長正在聽一位科長的工作彙報,一見二位,彙報也不聽了,將科長支走。不大一會兒,科長又返身回來,只不過手上多了兩個杯子,正冒著騰騰熱氣。卓小梅忙起身接住杯子,心想這科長挺會表現的。
等那科長出了門,費局長才說道:「兩位今天是不約而同,還是相約而來?」
賀主席跟費局長一個級別,口氣隨便,說:「費局長你別拿腔拿調的,我就不相信魏書記沒給你打過電話。」同時將手中卓小梅那袋資料放到費局長桌上。
費局長這才一拍腦袋,裝模作樣道:「看我這記性,你不提魏書記,這事我還真想不起來了。」賀主席笑道:「看來還是領導的招牌管用。我就是看不慣一些權力部門的工作作風,沒有領導招牌,不該辦的事不辦,該辦的事也不辦,只要領導招牌一亮,不該辦的事得辦,該辦的事更是大辦。怪不得現在大家都學乖了,事無大小巨細,先要找到領導,要個批示,討句指示,到時好拉大旗做虎皮,一路通吃。」
也許是這兩位關係不錯,經常這麼說話,費局長對賀主席的謬論不怎麼在意,說:「賀主席你用不著這麼激動嘛,牢騷過甚防腸斷,把心態放平和點,對革命身體有好處。」賀主席說:「你的心態當然平和,手中有權,要什麼有什麼。也請你老人家來個換位思考,想想咱們婦聯那樣的清水衙門,既無財權,又無事權,更無烏紗帽批發權,什麼事情都辦不了,你到我那裡去待上幾天試試,看你還平不平和得起來。」
聽得一旁的卓小梅心裡直嘀咕,盤踞於這深宅大院的婦聯,花著政府的錢,享受著公務員待遇,出有車,入有輦,上班不管是打瞌睡,還是上網聊天,工資獎金一分不少,在老百姓心目中,跟別的單位彷彿沒有什麼區別,反正都是衙門。想不到這人間的不平無處不在,同是市委大院里的機關,因職能不同,權和利竟有天壤之別,賀主席才生出此番感慨。不過她只要費局長做換位思考,不知自己也換沒換過位。當然不是跟大權在握的強勢部門和大官小員換位,那隻能越換越來氣,越換越想罵娘。也該跟下崗工人失地農民和南下打工處處受人欺壓的打工崽換換位,比起那些弱勢群體,婦聯無論如何也算是人間天堂,這樣賀主席也許就心平氣和,什麼牢騷都不會有了。
費局長當然不想跟賀主席鬥嘴,沒什麼特權,或特權不大的部門裡的人都喜歡發這種沒屁用的牢騷。他把臉轉向卓小梅,說:「卓園長,魏書記對你的事蠻關心的嘛,特意給我打來電話,指示事務局和婦聯兩家共同努力,把這事辦好。我已經跟小許打過招呼,要他協助婦聯領導,整理好你的材料,爭取一炮打響,到省里去把十佳榮譽拿回來。」賀主席說:「不是你們協助婦聯,而是婦聯協助你們。」
「誰協助誰都一樣,反正要落實好魏書記的指示精神。」費局長說,「卓園長你說呢?」卓小梅說:「是領導們看得起,給我這麼好的機會。其實我知道自己沒什麼實力,能成當然更好,不成也沒有什麼遺憾的。」賀主席說:「肯定能成。到時卓園長成了知名人士,可別在我們面前耍名士派頭就是。」
正說著,科里有人來找費局長。到了門口,見有客人,忙往回縮。費局長喊住他,要他去叫小許一聲。
小許很快進了局長室。費局長將桌上的文件袋遞給他,說:「這是卓園長和機關幼兒園的資料,你發揮好水平,弄個像樣的綜合材料出來。」賀主席說:「小許可是大院里數得上的筆杆子,肯定會妙筆生花,寫出精品力作的,到時只等卓園長請客就是。」小許拿過文件袋,說:「我不要卓園長請客,我要他給我介紹對象。」卓小梅笑道:「那是我應該做的。」
出得局長室,來到樓下,賀主席回了婦聯,卓小梅想起小許剛才說的給他介紹對象的玩笑,復又上了樓。小許正在看剛才費局長遞給他的資料,見卓小梅進了門,就客氣地讓座。還找杯子,準備倒水,卓小梅攔住他,說:「免了免了,才在費局長那裡喝過的。」
小許便坐回到位置上,說:「卓園長你還有什麼指示要下達?」卓小梅說:「我怎麼敢給您下指示?給您添了麻煩,特意進來看看。寫材料是件辛苦事,領導出標題,秀才出心血。」小許說:「卓園長真理解我們。」卓小梅說:「還需要補充什麼資料,只管找我,我隨叫隨到。」小許說:「好的,到時我會上你那裡去討教的。」
客氣幾句,卓小梅半開玩笑道:「許科剛才說要我給您介紹對象,我還真的想起一個不錯的姑娘。」小許說:「卓園長看中的姑娘,肯定不會錯。」卓小梅說:「其實您認得的,是您的表妹。」小許說:「我的表妹?卓園長你別逗我開心了,我有表妹,還等著你來介紹?」
卓小梅就說了鄭玉蓉的名字。小許一下子想了起來,那次去紅木村釣魚,他曾在費局長面前謊稱鄭玉蓉是自己的表妹,不想卓小梅還記得他的話。他對鄭玉蓉的印象也不錯,說:「小鄭現在怎麼樣?還待在家裡?」卓小梅說:「小鄭如今在蓓蓓幼兒園當老師,雖然是私立幼兒園的合同工,卻既有外貌,又有內才,是個難得的妻子人選。你倆又挺有夫妻相的,結合在一起,將來肯定會幸福美滿,白頭偕老。」
幾句話把小許的胃口吊了起來,說:「卓園長說得這麼動聽,那我一定要跟她交往交往。」卓小梅說:「我先跟小鄭聯繫一下,給你倆約個時間。」
告別小許,來到樓下,卓小梅就去撥寧蓓蓓的電話,想問她怎麼才聯繫得上鄭玉蓉。不想對方卻老佔線。望著手機視屏上那一閃一閃卻怎麼也打不進去的電話號碼,卓小梅忽然想起寧蓓蓓求自己托話的事,看來得趕快跟羅家豪聯繫上,當面跟他談談,不然寧蓓蓓追問起來,還不知怎麼交代為好。
誰知羅家豪那邊也占著線,撥了幾次都無濟於事。
趕回幼兒園,已是正午。上食堂吃過中餐,回家扔下包,卓小梅還不死心,又去撥羅家豪的電話。這回運氣還不錯,一撥就通了。卓小梅說:「做老闆的應酬真多,整整一個上午,電話都打不進去。」羅家豪說:「那是被寧蓓蓓纏住了,一說就是半天。」
怪不得兩個人的手機都佔線。寧蓓蓓是不是已把離婚的事告訴給了羅家豪?卓小梅試探道:「還蠻纏綿的嘛。她向你彙報什麼思想了?」羅家豪說:「都是些廢話,說我為什麼不主動給她打電話,老要她出電話費。」卓小梅說:「這麼幾句話也夠說上老半天的?」羅家豪說:「這就是你們女人的本事,有話則短,無話則長。」卓小梅說:「這話不假,女人嘛,天生就是語言藝術家。」羅家豪說:「我因此常常勸說寧蓓蓓,別辛辛苦苦搞幼教了,乾脆當作家編小說去,一不小心,中國文壇又出一個美女作家,而且名副其實。」
聽得出,寧蓓蓓還沒跟羅家豪說過離婚的事。
卓小梅正要道出打電話的意圖,羅家豪說:「我有種預感,這兩天你可能會跟我聯繫的。」卓小梅說:「你不是劉伯溫,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吧?」羅家豪笑道:「劉伯溫那是輔佐帝王爭天下的千古奇才,我羅某人算什麼?為一點蠅頭小利四處奔忙的小商人。」卓小梅說:「別這麼小看自己,時代需要你這樣的小商人。」
電話那頭聲音有些嘈雜,像是有人在跟羅家豪打招呼。卓小梅不好老占他時間,說:「你忙得很,我就不學寧蓓蓓盡說廢話了。」羅家豪說:「你說的可不是廢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卓小梅笑道:「又要搞個人崇拜不是?」羅家豪說:「你本來就是我崇拜的偶像嘛。」卓小梅說:「我不要你崇拜,你有空的時候能接見接見我,我就三生有幸了。」
開著玩笑,卓小梅順便就把預約的話說了。羅家豪自然聽得出來,說:「我每餐都在外面應酬,腸胃遭罪,早受不了啦,你能賞賜一頓家常飯,就是我的口福了。」卓小梅說:「這樣的美差也輪得到我,羅夫人呢?」羅家豪說:「她上省城貴族學校,為小孩陪讀去了。」卓小梅說:「如今你們這些有錢貴族多起來,貴族學校也跟著遍地開花。好吧,今晚上到我這裡來,給你做頓粗茶淡飯。」羅家豪說:「今晚不行,有客戶等著,還得難為難為我這可憐的腸胃。放在周末吧,周末我把一切應酬都推掉,簡單買幾樣菜,請人先做好準備,晚上你只管過來掌勺就是。」
羅家豪是要約卓小梅上他家裡去。
打完電話,卓小梅去上衛生間。見盆里裝著昨晚換下的衣物,動手洗起來。卓小梅是個生活比較細緻的女人,身上的衣物都是隨換隨洗,從沒留在盆里過過夜。近段煩人的事情多,情緒有些低落,做事總提不起精神,才變得有些懶散的。
洗完衣物,拿到陽台上晾好,離下午上班還有些時候,卓小梅走進卧室,躺到床上,準備休息一會兒。床頭柜上堆著自己喜愛的報刊和雜書,順手拿過一份報紙看起來。無意間看到省紀檢部門的一項規定,說為了加強廉政建設,兩節(元旦春節)期間反腐又出新舉措,凡收受賄賂達兩百元者,一經查實,就地免職。
卓小梅不禁啞然失笑了。一年前,也是兩節期間,某省就出台過類似的規定,不過金額要大,說是收受賄賂達兩千元者,一經查實就地免職。真是山外有山,去年人家那裡還得兩千元才就地免職,你瞧今年咱們這裡兩百元就要就地免職了。想想真讓人解恨,連兩百元賄賂都要就地免職,看你腐敗分子還哪裡腐去?民諺云:廉不廉,看過年;潔不潔,看過節;清不清,看過生;正不正,看生病。反腐重拳就是要在關鍵時刻出擊。兩節期間出台這樣的規定,腐敗分子還不聞風喪膽?估計這麼反下去,明年肯定還會有地方要出台凡收受賄賂二十元,一經查實就地免職的更有力度的規定。到那時,腐敗分子被一掃而光,中華大地定然乾坤朗朗,一派清明。事實也正是如此,自英明的兩千元的規定出台以來,腐敗分子都已金盆洗手,再沒誰收受過兩千元的賄賂,證據是這些地方從沒聽說過因這麼個數字而被查處的官員。現在更英明的兩百元的規定也出來了,完全可以肯定,腐敗分子不僅金盆洗手,連金盆洗腳都會在所不惜,要洗個乾乾淨淨的,證據也是這些地方打著燈籠火把都找不出一個兩百元的貪官。如果到時再出台更更英明的二十元的規定,勿容置疑,腐敗分子只要一見著錢,馬上就會心生恐懼,雙手發抖,屁滾尿流,哪裡還敢貪污腐敗?
由這些英明的反腐規定,卓小梅一下子聯想到魏德正,聯想到送給他的那筆錢來。國人的想象力也實在太貧乏了點,總是把送錢送物和當官的聯繫在一起,提到當官的就會聯想到送錢送物,提到送錢送物就會聯想到當官的,從來不會把送錢送物和吊塔上的工人,無地無業無生活來源的三無農民做聯想。卓小梅也不能免俗,沒法不將送錢送物與魏德正這樣的領導作聯繫。
好在當時沒有送兩百元這樣的數字,不然豈不叫魏德正撞在槍口上,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卓小梅這才稍感安慰,慶幸自己政策水平不低。
不過卓小梅馬上又警覺了,猛然記起魏德正送給自己的那盒茶葉。茶葉仍原封不動地放在書櫃里,好幾天以前就要拆包瞧瞧的,只因私人公家的亂事爛事纏著,才忘到了腦後。也不知那筆錢與茶葉有沒有關係?
卓小梅扔下報紙,下床打開書櫃。
那盒茶葉就擱在書堆上。放手上托托,掂量掂量其分量,並沒覺得與別的茶葉有什麼異樣。這才開始拆茶葉盒,一邊想著熱水壺裡還有早上燒的開水,這就泡上一杯,好好消受一番。
可拆開茶葉盒,卓小梅的眼睛就睜大了。
這哪是什麼茶葉,分明是一疊嶄新的百元大鈔。卓小梅倒吸一口涼氣,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閉上眼睛,使勁揉揉,再睜開,還是人民幣。
卓小梅腦袋裡頓時一片空白,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
眼前的人民幣宛若隔霧之花,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這個魏德正,他為什麼要與自己過不去呢?
半晌,卓小梅才打起精神,將鈔票拿到手上數了數。整整一百張,也就是說一萬元,恰是送給魏德正的八千和吳秘書的兩千相加之和。原來魏德正並不肯接受幼兒園的感謝,才以送茶葉為借口,把錢退了回來。怪不得他特意打電話來問茶葉味道怎麼樣,大概是擔心你把這一萬元當做普通茶葉,覺得放在家裡佔地方,不經意扔進了垃圾堆里。
望著手裡這疊鈔票,卓小梅無奈之極。為應付秦博文的債主,卓小梅四處找人借錢,卻一分錢都借不到手,而拿著錢往外送,又送不出去。卓小梅覺得很無能、很失敗。
不僅僅感到無能和失敗,卓小梅還隱隱不安起來。
好像是魏德正上任市委副書記以後,機關幼兒園的命運便跟他再也離不開了。先是魏德正打招呼將機關幼兒園從改制名單上撤下來,接著又促成機關幼兒園贏得那塊全省示範幼兒園的牌子,並且親自跑到園裡來揭牌;現在又要給卓小梅爭取全省十佳女青年的榮譽,以擴大機關幼兒園的影響。一個並不起眼的小單位,能得到市委重要領導如此重視,難道這是偶然嗎?魏德正是身為園長的卓小梅的中學同學,還追求過她,這是事實,但這並不足以說明他就要傾注那麼大熱情,老惦記著機關幼兒園,三番五次布恩施惠呀。是出於對幼教工作的熱愛,好像也說不通,作為市委重要領導,好多容易出形象出政績的工作等著去熱愛都熱愛不過來,哪裡顧得上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機關幼兒園?
如今大家都懂得一個簡單的道理,不怕被人忘記,就怕被人惦記。沒人惦記你,你樂得清靜,有人惦記起你來,你的日子恐怕就難得安寧了。這樣的事卓小梅見得太多:父親被兒子惦記,家產不得安寧;學生被老師惦記,家長不得安寧;農民被幹部惦記,雞鴨不得安寧;小姐被公安惦記,賓館不得安寧;正職被副職惦記,單位不得安寧;下級被上級惦記,公款不得安寧;市裡被省里惦記,市民不得安寧。
機關幼兒園被魏德正惦記上了,園裡的職工,當然包括卓小梅和蘇雪儀幾個負責人,要想安寧,怕是沒那麼容易了。
魏德正要惦記,要布恩於機關幼兒園,這也就罷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總得給人一個報答的機會,才讓人心安呀?何況卓小梅他們也只是適當感謝一下,現在地下水越來越枯乾,想湧泉也涌不了。咱們中國可是禮義之邦,替人辦事,公事也好,私事也罷,適當收點感謝費,完全是遵循古訓,魏德正沒必要來這一套。而且這點感謝費跟他替幼兒園辦的事情相比,根本不成比例。
要麼就是魏德正的官做到這麼個份上,這點錢與自己的身份不相稱,他沒放在眼裡。本來卓小梅就擔心他不是不愛錢,而是不愛小錢。只是憑直覺,魏德正又並非如此淺薄。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剛才卓小梅看到的那些新出台的反腐舉措,魏德正肯定早就爛熟於心,不得不有所顧慮。可他身處一地官場核心,應該比卓小梅心更明,眼更亮,既然兩千元或兩百元的反腐舉措這麼容易出成效出新聞,大家都鼓大眼睛盯著兩千元以下的數字,誰還會對兩千元以上包括一萬元這樣的數字感興趣呢?
卓小梅腦袋裡一團亂麻,不知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是不是自己神經有毛病,才見人家退了錢,五心不定,疑神疑鬼?
眼見得上班時間就要到了,這團亂麻還沒法理出頭緒,卓小梅只好打了蘇雪儀的電話,要她和曾副園長,還有董春燕到自己家裡來一下。她知道自己帶著這麼個情緒出門,定然面目可憎,搞不好還要嚇著園裡的職工。
沒幾分鐘,三個女人就進了屋。
開始她們還懵懵懂懂,不知卓小梅犯了什麼邪,上班時間自己不到園裡去,還把她們三個也叫了來。曾副園長快言快語,人還在門外,聲音先飄將進來:「卓園長你不是一缺三,叫我們來陪你打工作麻將吧?」董春燕也說:「看來卓園長也解放思想,要與民同樂了。」蘇雪儀止住她倆,說:「你們聲音小點好不好?職工們聽到了,還真以為我們吃了飯沒事做,跑到卓園長家裡打麻將來了。」
進了屋,見卓小梅臉色有些難看,三個人這才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曾副園長和董春燕早已閉緊嘴巴,大氣都不敢出,只有蘇雪儀試探著低聲問道:「卓園長叫我們三個來,有什麼事嗎?」
卓小梅說:「跟我來吧。」先進了卧室。
三個人跟進去,第一眼便瞧見了擱在茶葉盒裡的亮花花的鈔票。可她們不知道這是什麼錢,不知道卓小梅喊她們來,是不是與這錢有關。
董春燕已有三個月的身孕,這是她好不容易才懷上的孩子,覺得很有成就感的,情緒挺不錯。人有好情緒,嘴巴就關不住,她手捧肚皮,忍不住說道:「卓園長你是要我們來領獎金的吧,我手頭正好比較緊,這下領了獎金,趕緊買些營養品補一下,好讓肚子里的寶寶長得快些。」
蘇雪儀扯扯她的衣角,要她別多嘴。董春燕才舔舔舌頭,縮到一旁。蘇雪儀小心翼翼問卓小梅道:「這是誰的錢?」
卓小梅沒有回答蘇雪儀,卻對董春燕說:「春燕你是會計,點一點。」
董春燕於是聽話地拿了錢,認真點起來。
都說手是女人的第二面容,看著董春燕那豐腴而修長的手指在鈔票上翻飛著,卓小梅心裡暗自讚歎,這雙手真好看,彷彿天生就是用來數鈔票的。當初卓小梅上任園長時,園裡的老會計也快到退休年齡,好幾位懂些會計業務的職工都想著這個位置,最後卓小梅選擇了董春燕,理由是她有會計證。這說是理由是理由,說不是理由也就不是理由。畢竟會計證不是哈佛大學文憑,誰想弄還有弄不到手的?何況幼兒園也就些工資和伙食費之類,說是財務聽著舒服,其實也就是些流水賬,不像企業要搞成本核算什麼的,並非誰都搞得來的。卓小梅看中的,其實是董春燕這雙手,覺得這雙手帶財聚財,讓這雙手的主人做會計,幼兒園還不財源滾滾,日進斗金?
卓小梅腦袋裡浮著這些念頭的時候,董春燕已將錢數完。
卓小梅卻仍盯著董春燕的雙手,說:「數清沒有?」董春燕說:「數清了,一百張,整整一萬。」卓小梅偏過頭掃一眼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兩個,說:「聽到沒有?一百張,一萬。」
跟卓小梅一樣,董春燕數錢時,蘇雪儀兩個的眼睛也一刻沒離這雙好看的手,這雙手一停,她們就知道那是整一萬元。也不用卓小梅提示,她們已明白這是什麼錢了。蘇雪儀說:「魏副書記不接受我們的感謝?」
卓小梅於是將事情的經過簡單說了說。
三個人都不出聲了。她們也意識到魏德正把錢退回來,對機關幼兒園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這是人之常情,該送出去的錢送不出去,送錢人肯定是惴惴不安的。瀋陽出了慕馬大案,老闆們拿著紅包送不出去,什麼工程都攬不到,什麼手續都辦不了,什麼利潤都賺不回,一個個叫苦不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直怪反腐反掉了他們的財路,朝思暮想著慕馬時代早日回來,他們又能財源廣進。
見三人屁都不放一個,卓小梅說:「我已黔驢技窮了,你們誰還有別的良法?」
蘇雪儀搖搖頭,說:「這事卓園長都沒拿下來,我們還能有什麼辦法?」曾副園長說:「魏副書記也是架子大,他不接就算了,咱們做加班費發給職工,大家高興高興。」
卓小梅挖曾副園長一眼,沒好氣道:「你倒有氣量,還高興得起來。」
曾副園長便不敢吭聲了。
董春燕本來想開句玩笑,既然魏副書記他老人家不肯領情,在場的幾個人就自己領自己的情,一個兩千五分掉算了。可斜眼瞥瞥卓小梅,見她臉上依然豬肝一樣難看,也就強忍下來,不白白討她臭罵。
沉默了好一陣,最後還是卓小梅長嘆一聲,表態道:「這錢當初是從春燕那裡出來的,還是由你拿走吧。」
眨眼周末到了,卓小梅心裡還灰灰的。想推掉羅家豪的預約,剛要撥號,羅家豪的電話先打了進來,說他那裡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要她早點過去。卓小梅也就不好推託了,如約趕到羅家。
進屋后,聽見廚房裡水響,卓小梅正要問羅家豪是不是女主人在忙,一個女孩從裡面走出來,甜甜地喊了聲卓園長。卓小梅睜眼一瞧,竟是鄭玉蓉。多日不見,過去那個多少帶些土氣的鄉下姑娘,已出落得燦若桃花,雖然此時圍著圍裙,扎著衣袖,依然遮不住那青春的靚麗。
卓小梅打量著鄭玉蓉,上前抓住她的雙手,樂道:「玉蓉,看你都長成大美人了。」鄭玉蓉白凈好看的臉上洇上一層紅雲,說:「卓園長就喜歡說笑話。我看您才天天一樣,還是這麼年輕漂亮。」卓小梅說:「還年輕漂亮,都成出土文物了。」
女人有點像官場中的同僚,最大的樂事就是你表揚我,我表揚你,只不過表揚的內容各不相同而已。兩個女人相互表揚了一陣,卓小梅才掉頭去問羅家豪:「你說先請人做些準備,原來就是請的玉蓉?」羅家豪說:「我才不想請她呢。是今天到蓓蓓幼兒園去有事,無意中漏了句今晚你要上我家裡來的口風,吊起她的胃口,也纏著要來。」鄭玉蓉說:「我給羅總打了一學期的工了,他還從沒請過我的客,今天這麼好的機會,我當然不會放棄。」
這就是羅家豪的聰明之處,他知道鄭玉蓉是卓小梅介紹到蓓蓓幼兒園去的,關係不同一般,才特意叫了她,一是讓她打下手,二是可以陪好卓小梅,可謂一舉兩得。
卓小梅掌勺,鄭玉蓉和羅家豪兩個配合,很快將晚飯弄出來。菜是羅家豪自己採購的,一份酸辣小河魚,一份土豆炒牛肉,一份排骨煮老玉米,還有兩份蔬菜。上桌后,羅家豪為表示客氣,要去開葡萄酒,卓小梅說:「這都是下飯菜,每人先吃碗飯再說吧。」
其實這正是羅家豪的意思。他已經一個多月沒在家裡吃飯了,聞著酒味就要打嗝,只想美美地吃上一頓米飯。他非常感謝卓小梅的理解,也不力勸,放下酒瓶,要去裝飯。鄭玉蓉已將他前面的碗拿走,裝上一碗冒著熱氣的米飯,遞到他手裡。彷彿剛從餓牢里放出來似的,羅家豪夾了些菜,跟卓小梅兩個招呼一聲,低頭狼吞虎咽起來。
一碗飯幾口就見了底,羅家豪這才停頓片刻,說:「我都記不得好久沒吃到這麼香的米飯了。每次在外陪客,上桌后酒杯一端,便再沒脫手,一定要離桌時才放杯子。」說著,筷子一劃拉,碗里的飯一粒不剩進了嘴裡。
鄭玉蓉又伸手把碗拿走,說:「羅總您不是要去趕考吧?」羅家豪說:「我這不是餓的嗎?你們兩個有所不知,社會上以為做老闆的風光,哪裡知道我們的尾巴夾得比誰都緊。別的不說,光說這『應酬』二字,就夠你對付的。政府年年機構改革,部門越改越多,這把我們害慘了,辦件事,請了規劃請城建,請了銀行請工商,請了國土請稅務,請了環保請公安。主不喝客不飲,你請人家,你自己不喝,誰肯端杯?灌下去的是點得著火的酒,塞進去的是生猛海鮮,南北大菜,那可是用猛料烹制而成的,吃在嘴裡刺激,掉進胃裡難受。難受也要受,叫做寧肯傷身體,不肯傷感情。大家嘴上都這麼說,我卻怎麼聽怎麼覺得是寧肯傷身體,不肯傷票子。傷了身體,人家辦起事來,收起費來,罰起款來,就會法外開恩。只是誰的身體都是肉長的,折騰得太厲害了,也有你夠戧的時候。」
這倒是大實話。只是這種話,別的場合還不好隨便說,今天好不容易碰上說話的對象,羅家豪自然不肯放過。卓小梅不是沒求過人,特別是機關里的人,箇中滋味何嘗不懂?於是理解地說:「條條蛇咬人嘛,現在做什麼都不容易。」
兩位女人一碗飯還沒吃完,羅家豪已經三碗下肚,說:「你倆不會笑我是從災區趕來的吧?我這人最不中用,在外面陪客,酒喝得多,還要灌下不少湯湯水水,當時感覺很飽,可回到家裡,肚子就餓了,還得弄兩碗米飯填進去。沒有米飯養胃,我這麼天天應酬,怕是早沒小命了。」
鄭玉蓉覺得羅家豪的話挺有意思,說:「有句這樣的話,叫女人靠睡,男人靠胃。女人睡眠很重要,睡眠得到保證,便不容易出老;男人腸胃很重要,腸胃好,什麼都吃得下,身體才健壯,幹得了事業。」
見羅家豪和鄭玉蓉情緒這麼高漲,卓小梅也深受感染,一時把魏德正退錢的事忘到腦後,說:「是呀,自古只有人是鐵,飯是鋼之說,沒聽誰說過人是鐵,酒是鋼或肉是鋼。酒肉穿腸過,對身體害處實在不少。我就聽說過一種理論,人是碳水化合物,而糧食裡面的碳水化合物含量最高,因此人應該以糧食為主食,蔬菜水果為副食,肉類不能不吃,但所佔比例要盡量低些。中國人千萬年以來,就是吃的五穀雜糧,才這麼有生命力,生生不息,這說明糧食是最養人的。現在有些人有意無意在改變食物結構,天上飛的除了飛機,地上跑的除了汽車,其餘通吃,結果怎麼樣?什麼病都來了,連SARS病毒也跑來湊熱鬧。睜眼看去,那些沒有飯量,只有酒量或肉量的人,十有八九腦滿腸肥,不僅職務高地位高,而且血壓高、血脂高、膽固醇高。」
鄭玉蓉剛吃完碗里的飯,說:「沒有飯量,只有酒量和肉量的是什麼人?自然不是工人農民,是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只有手中握著權杖,才有權力可出租,有公款可消費,才什麼時髦什麼昂貴吃什麼。不過造物主又是公平的,吃些粗茶淡飯,身上少得病,吃多了不該吃的,便會得不該得的病,兩下扯平了。」
兩個女人的話讓羅家豪聽得直樂,說:「我看你們這完全是阿Q精神,自己沒有權力可換美酒佳肴,沒有公款可供消費,才這麼自求平衡。不過這些話我聽著舒服,今天桌上簡單,我本來很難為情的,被你們一說,我也就有了面子了。」
飯菜填滿肚皮,三個人都沒了喝酒的意思,一齊放下筷子。吃飯的人少,碗筷不多,卓小梅和鄭玉蓉一齊動手,幾下便收拾得乾乾淨淨。回到桌旁,羅家豪已泡了三杯好茶等在那裡。卓小梅想起吃飯時只顧海闊天空亂侃,也沒來得及關心一下鄭玉蓉,就問她:「玉蓉你工作得還順心吧?」鄭玉蓉說:「承蒙卓園長給我找了個好地方,寧園長和羅總又看得起,我一切都好。」卓小梅說:「主要還是寧園長和羅總的栽培。我這個學期亂事纏身,把你扔給寧蓓蓓后,便再也顧不上了。」鄭玉蓉說:「我是您交給寧園長的,您又是寧園長和羅總兩個的同學,我自然就好混得多了。」
從鄭玉蓉話里,聽得出她與羅家豪和寧蓓蓓都相處得不錯。做事先做人,鄭玉蓉今後會有出息的。羅家豪也肯定了鄭玉蓉,說:「玉蓉用一個『混』字來說自己,那是謙虛了。她素質很全面,工作又紮實,進園沒多久就贏得了全園上下還有孩子和家長們的信賴。最近寧園長徵得我的同意,讓玉蓉做了副園長,業務上的事,寧園長基本上不太插手,都交給了玉蓉,她把業務工作打理得像模像樣的,水平都快接近寧園長了。」
這更讓卓小梅高興,說:「玉蓉你這麼有長進,今天這頓飯應該由你買單。」鄭玉蓉說:「本來上午我就要去買菜的,羅總不幹。」卓小梅說:「看來當初我沒看錯人,讓寧蓓蓓得了個好人才。怪只怪機關幼兒園體制太死,能人進不去,不然玉蓉還不是我的人?也好,民營教育是個趨勢,玉蓉在蓓蓓幼兒園這樣的地方,還容易施展才華一些。哪天機關幼兒園改制變賣出去了,我下了崗,來給鄭園長打工。」鄭玉蓉說:「卓園長又在笑話我,你下了崗,想到蓓蓓幼兒園來,我和寧園長都做你的副手。」卓小梅說:「這豈不是喧賓奪主了?我可不是這種人喲。」
鄭玉蓉知道卓小梅到羅家豪家裡來,不是僅僅來吃飯的,找個借口,準備走人。卓小梅忽然想起一事,將她按回到椅子上,說:「現在你的工作已經穩定下來,而且還做了副園長,個人問題擺到議事日程上來沒有?」
鄭玉蓉臉上浮起羞紅,說:「我還年輕嘛,第一位還是搞好工作,不想過早談戀愛。」卓小梅說:「那倒是,生存最重要。不過有合適的,也不妨先了解了解。你還記得機關事務局那個姓許的小夥子吧?就是那次陪費局長到你家裡去釣魚的那個小許。他人挺不錯的,日後肯定前途無量。」鄭玉蓉說:「人家堂堂國家幹部,我一個小小臨時工,他怎麼會看得上眼?」卓小梅說:「那不見得。現在又不是過去,有了固定工作,再在城裡找個對象,戶口問題容易解決。我看你們挺般配的,男才女貌嘛。到時我給你們安排時間。」
聽得羅家豪想笑,說:「我看你們女人都有做紅娘的愛好。」卓小梅說:「做紅娘有什麼不好?玉汝其成嘛。」
鄭玉蓉走後,羅家豪給卓小梅的杯里續了水,說:「你還真要給鄭玉蓉牽線搭橋?」卓小梅說:「玉蓉一個農村姑娘,儘管在城裡找到了工作,可再怎麼還是鄉下人,如果能找個合適的機關幹部結婚安家,也算把根給扎了下來。」羅家豪說:「鄭玉蓉是個不錯的姑娘,你這麼替她操心,倒也值得。」卓小梅說:「不僅僅我在替她操心吧?要不然她也不會這麼快就做上了副園長。」
羅家豪自然聽得出卓小梅話里意思,說:「我事情多,很少過問蓓蓓幼兒園的事,鄭玉蓉做副園長完全是寧蓓蓓的主意。她挺欣賞鄭玉蓉的,兩人各方面都合得來。今晚上來我家,鄭玉蓉還提出要叫上寧蓓蓓呢。」卓小梅說:「那你怎麼不叫上她?」羅家豪說:「你沒發話呀。」卓小梅說:「又不是我請客,我發什麼話?」
說到寧蓓蓓,羅家豪生出感慨來,說:「你不知道,這段時間寧蓓蓓精力老不集中,若是沒有玉蓉,蓓蓓幼兒園怕是早垮掉了。」
卓小梅沒忘記今晚來會羅家豪的使命,說:「你沒想過,她那是為什麼嗎?」羅家豪說:「我又不是她肚裡的蛔蟲,知道她是為什麼?」卓小梅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羅家豪說:「我整天忙裡忙外的,哪裡顧得上去管人家女人的閑事?」
卓小梅只好直言道:「她離婚了。」
不想羅家豪卻無動於衷,說:「她鬧離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見過她男人,一個機關小幹部,除了會耍點小權術,好像再沒別的本事,寧蓓蓓嫁給這樣的男人,實在是有些委屈。以我的觀點,他們早該離了。」卓小梅說:「你說得倒輕巧,一個女人下決心結婚就不容易,下決心離婚則更不容易。」羅家豪說:「那有什麼不容易的?結婚領個紅本本,離婚領個綠本本,簡單得很。」
卓小梅知道羅家豪這是口是心非,但還是借題發揮道:「這就是你們男人的德性!結婚離婚像是過家家。」羅家豪笑道:「男人是這德性,我沒否認,可偏偏女人總是離不了男人。」卓小梅說:「難道男人又離得了女人?我見過好多女人,離婚後日子照樣過得有滋有味,而男人離婚後卻是另一種情形,失魂落魄,生活得沒一點形狀。」
這確實是事實,羅家豪還不好怎麼反駁。
卓小梅又說道:「你知道寧蓓蓓是為誰離的婚嗎?」羅家豪已聽出卓小梅話中的意思,卻說:「兩個人合不來,好說好散,還要為誰的?」
卓小梅望著羅家豪的眼睛,說:「她是為你而離婚的。」
說完這話,卓小梅也算是完成了此行的使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卻見羅家豪聳聳肩膀,說:「原來我還以為你是想起我了,才給我打電話,上我家裡來看我,誰知你是受人之託,專門來做傳聲筒的。」
卓小梅別轉頭去,望著窗外明明滅滅的燈影,說:「寧蓓蓓是我幼專的同學,你是我高中同學,她有話要跟你說,卻拉不下女人的面子,讓我來做傳聲筒,難道我做錯了不成?你應該比我清楚,寧蓓蓓是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沒有任何人能讓她下這個離婚的決心,只有你。」羅家豪說:「小梅,你不是要我對她的離婚負責吧?」卓小梅說:「這我可管不著了。」羅家豪說:「在你面前,我沒有必要隱瞞什麼。實話跟你說,到目前為止,我跟她仍然只是同事加普通朋友的關係。」
這話自然是卓小梅最愛聽的。她心頭莫名地升起一股暖意,覺得這個冬天的夜晚是如此溫馨。是呀,如果羅家豪說他和寧蓓蓓不僅僅是同事和普通朋友的關係,那卓小梅肯定就不那麼受用了。大概女人的天性都一樣,總覺得自己喜歡的男人,他也應該喜歡自己,只能喜歡自己,而不能去喜歡別的女人,雖然這個男人並不屬於自己。
不過作為女人,卓小梅又悄悄替寧蓓蓓感到不公甚至悲哀。她那麼愛著一個男人,愛到只要他認可自己離婚是為的他就行了,其餘再沒別的奢望,然而這個男人卻對此無動於衷。卓小梅也就慶幸自己在感情方面的剋制,她才不會輕易陷入情感的泥淖,失去自尊。只是一個女人,將自尊看得比情感還要重要,是否同樣悲哀呢?
男人也許有一個共同特點,不太喜歡在一個女人前面過多地談論另一個女人,羅家豪有意將話題岔開,說:「博文現在怎麼樣?據說他的修理廠因產權問題,廠房被收走了?」
卓小梅不太想說秦博文的事,只是羅家豪提及這個話題,只好簡單說了說秦博文的近況。然後嘆口氣道:「現在債主追逼,他只得逃到外面躲了起來,我都好幾個星期沒見著他了。」羅家豪說:「過去我也沒少過過這種日子,深解其中滋味。只是債務不是別的東西,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卓小梅說:「可不是,那些債主隔幾天便跑到幼兒園去找我鬧一次。春節都快到了,我還不知逃不逃得過這一劫呢。」
「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羅家豪說,「博文到底欠人家多少錢?」卓小梅說:「具體數字我不清楚,大概三十來萬的樣子。」羅家豪說:「三十萬也不是小數了。博文沒找過那個拿走款子的肖長松?」卓小梅說:「肯定找過,可茫茫人海,到哪裡去找呢?」羅家豪說:「可以去起訴他,法院也許有辦法把人找到。」卓小梅說:「現在的官司,誰打得起?」羅家豪說:「那倒也是,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邁進法院的門?」
本來到羅家豪這裡來之前,卓小梅曾有過一個念頭,就是朝他借個三五萬元,哪天秦博文的債主再次逼上門去,好拿出來應付應付。卓小梅也明白,只要自己開口,羅家豪肯定會答應得很爽快的。可不知怎麼的,話到嘴邊,卓小梅又咽了回去。
又說了一陣閑話,到了該走的時候。羅家豪隨卓小梅下了樓,準備開車送她。卓小梅不讓,說:「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我想走走路。」羅家豪說:「好像起了北風,著了涼就不好了。」卓小梅笑道:「我還沒那麼嬌貴。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羅家豪也笑道:「你也會流行歌曲?」卓小梅說:「誰不會呀,走在街上,商店裡放的,打開電視,屏幕上播的,幾時不是這種歌?你想不會,可能嗎?」羅家豪說:「也怪不得,國人又不信教,無聖經梵語可誦,只得天天哼唱這種打油詩譜出來的歌。有人總結出一個規律,西方人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教堂,中國人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歌廳,好像人人都成了歌手似的。」卓小梅說:「興許國人就是把歌廳當做教堂。」
剛好羅家豪的手機響了,卓小梅趁機跟他分了手,朝機關幼兒園方向信步而行。果然北風呼嘯,將街旁的商販早早趕進店鋪裡面,街道一下子顯得寬闊了許多。
走上百來米,有人自後面追了上來,竟是寧蓓蓓。卓小梅站住,笑道:「你不是在盯我的梢吧?」寧蓓蓓說:「我都盯了一個晚上了。是上我家喝咖啡,還是找家茶館?」卓小梅說:「免了吧,我想活動活動筋骨。」
寧蓓蓓只好陪著卓小梅走路。她的目的當然很明確,卻不願意直接探問,只旁敲側擊道:「你和羅家豪談得蠻來嘛,鄭玉蓉走了那麼久了,你才出來。」
這傢伙看來還真盯了幾個小時的梢。卓小梅搖搖頭,心想女人痴起情來,實在無可救藥。便嘲諷道:「吃醋了不是?愛吃醋,為什麼不自己跑去找人家,非得托我上門?」寧蓓蓓說:「我怎能不吃醋?羅家豪每次跟我單獨在一起,從來不會超過十分鐘,幾句話交代完工作,便掉頭走人。」卓小梅說:「我不是要替你傳話么?傳話總得有個鋪墊,有個過程吧?如果扁擔進屋,直來直去,怎麼能達到預期效果呢?」
寧蓓蓓迫不及待了,急切道:「那效果怎麼樣?」
卓小梅當然不能實話實說,告訴她羅家豪只承認他們兩人僅僅是同事加普通朋友的關係。若是這樣,寧蓓蓓肯定受不了的。只好含糊其辭道:「聽我說出你離婚的事實和背後的真正原因,羅家豪非常感動。」
寧蓓蓓捂著胸口,長長地舒口氣,望著遠處的街燈,像是對卓小梅,又像是自言自語道:「只要他知道我是為他離的婚,我就滿足了。」
卓小梅難免又要暗自感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竟然還這麼多情,彷彿十七八歲的女孩一般。不過這又讓寧蓓蓓顯得可愛起來。心裡裝著愛的女人,傻是傻點,卻傻得風情萬種,也不失為人生佳境。倒是自己似乎成了中性人,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已不知情為何物,這才是作為女人的最大不幸吧?
寧蓓蓓還不甘心,又問道:「羅家豪還說了些什麼?」
彷彿對寧蓓蓓生了嫉妒,卓小梅有意無意地想潑她的冷水,說:「他說人到中年,尤其是男人,不可或缺的還是紮實的事業和穩定的家庭,這好比人生的兩把槳,必須牢牢把握在手裡,如果不小心丟掉其中一把,那人生的航程就會受阻,風浪來時甚至會翻船。所以他對你的離婚感到無能為力,愛莫能助。」
說完這番話,卓小梅都感到驚訝起來,自己一不小心就當上了文學家,說的話這麼文縐縐的。倒是寧蓓蓓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沉默片刻,才說道:「這樣的話,羅家豪也親口對我說過,我知道他的意思,所以我一直沒對他抱什麼期望。」
這就怪了,自己信口雌黃的話,竟然跟羅家豪如出一轍。不過想想,如今資訊這麼發達,這類大意相近的話,也許早就有人寫到了書上,羅家豪讀過,又轉述給了寧蓓蓓。不過這也好,免得寧蓓蓓產生誤會,以為你是編故事哄她。
寧蓓蓓站住了,朝卓小梅伸出手來,說:「老班長,感謝你把我的話轉告給了羅家豪。以後有時間,咱們再聚。」卓小梅說:「我也要感謝你,你對玉蓉這麼照顧,還讓她做了副園長。」寧蓓蓓說:「那完全是玉蓉自己努力的結果。其實幹什麼都如此,別人照顧是照顧不來的。哪天我幹得沒勁了,還會讓她來做這個園長。」
寧蓓蓓說鄭玉蓉好,比羅家豪說她好,更讓卓小梅感到欣慰。
回到家裡,卓小梅想起自己曾當鄭玉蓉的面說過,要給她介紹對象,便打了小許的電話。一聽是卓小梅,小許就樂道:「卓園長是不是通知我去相對象?」卓小梅說:「你別嘻嘻哈哈的。今晚我跟鄭玉蓉一起吃晚飯,特意說了你。選個時機你倆見個面吧。」
小許的口氣也就認真起來,說:「我以為卓園長是開玩笑的,你還真操起心來了,叫我怎麼感謝你才好呢?」卓小梅說:「你不是在寫我那個所謂十佳的綜合材料嗎?你用功把材料寫好,讓我一舉成名,就是對我的感謝了。」小許說:「那沒得說的,我的工作嘛。提到那個綜合材料,我還得到你那裡去補充點素材,你什麼時候可以接見我?」卓小梅說:「下周三幼兒園放假,到時我就有空給你找素材了。估計蓓蓓幼兒園也會是那個時候放假,順便將鄭玉蓉也叫上,你們接上頭之後,就沒我姓卓的事了。」小許笑道:「卓園長不是要安排我和小鄭搞地下工作吧?」
說周三幼兒園放假,其實是這天孩子們離園,職工們還要留下搞衛生,做總結。這個學期可說是幼兒園的多事之秋,卓小梅左衝右突,身心疲憊,但還是挺了過來,而且沒出什麼意外,師生們都平平安安。平安是福,卓小梅也就感到很慰藉了。
忽想起魏德正退回來的那一萬元錢,估計董春燕還沒做處理,職工們辛辛苦苦大半年,除正常的工資和少量的生產獎,再沒別的油水,現在何不拿出來犒勞犒勞大家?找來董春燕一問,說因找不出資金來源名目,這錢還不好當做收入入賬,至今仍存在自己私人戶頭上。而當初是從小孩伙食費里列支的,早就虛開發票平了賬。卓小梅心裡也就有了數,說:「那就發給在職職工吧。」
董春燕其實也有這個想法,立即造表,又跑銀行取錢回來,一個一百發給了大家。不過她沒將表入賬,而是另外保管起來。
幼兒園不像權力部門,資金渠道多,隔三岔五就有說不清的錢發給職工,所以這天大家意外領到一張百元鈔票,一個個喜得嘴巴都合不攏來,只差沒將卓小梅抬起來,山呼萬歲了。卓小梅卻興奮不起來,想起這錢背後的曲折,心裡還沉沉的。
把該做的事做完,已是周四下午。卓小梅這才叫了小許,讓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幫忙,將有關資料和數據補充給他。同時給鄭玉蓉也打了電話。不出卓小梅所料,蓓蓓幼兒園也剛放假,鄭玉蓉很快便趕了過來。
此時小許正由蘇雪儀陪著,在檔案室查資料。卓小梅領著鄭玉蓉去跟他見面,說:「許科長你看看,這是誰?」
如今的鄭玉蓉自然不是當時沒有工作的鄭玉蓉了,一舉手一投足,顯得那麼得體和優雅。加上姣美的面容,豐腴頎長的身材,你的想象就是再豐富,恐怕也沒法想象出她曾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姑娘。小許的眼睛早放出電來,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好在他畢竟是機關幹部,很快鎮定住自己,大方地伸出手去,說:「很高興咱們又見面了。」鄭玉蓉臉上一下子紅了,但還是跟小許握了握,輕聲說:「我也很高興。」
小許是幼兒園上級單位的幹部,又是為了弄園裡的情況下來的,卓小梅便以接待上級領導的名義,讓曾副園長在幼兒園旁邊的餐館里預訂了個小包廂。又忙了個把小時,小許基本找齊該找的資料,幾個人上了餐館。點菜時,卓小梅問小許有什麼愛好。也許是最近自己提了副科長,吃請的機會多起來,肚子里油水厚,小許提出以素菜為主。卓小梅就讓服務員按小許的意思,點了幾道家常菜。
桌上除了小許都是女人,又沒開酒,只喝些飲料,所以這頓飯吃得風平浪靜,屬於真正意義上的工作餐。因為有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在場,卓小梅不便將小許和鄭玉蓉往一處扯,只說了些無關緊要的閑話。提到卓小梅的十佳材料,小許說魏副書記很關心,春節前必須出初稿,他要親自過目把關,春節后一上班就送到省里去。卓小梅暗想,魏德正還真上了心,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飯後卓小梅把兩位年輕人叫到了自己家裡。一方面是給他們提供一個機會,一起多待一會兒,另一方面也是卓小梅想給家裡添些人氣。自從秦博文躲得不知去向,家裡就卓小梅一個人,冷冷清清的。
卓小梅端上瓜果茶水,三個人在客廳里隨便說起話來。也許是對鄭玉蓉的感覺挺不錯,小許顯得很主動,問了她的父母,又問她的工作情況。鄭玉蓉倒也大方,一一作了回答,同時也對小許的工作表示了應有的關心。兩個的表現讓卓小梅感到比較滿意,心想畢竟不再是自己那個年代,男女青年走到一起,從容自如多了。
坐了個把小時,因為還要回去趕材料,小許看看牆上的鐘,準備告辭。卓小梅說:「材料要趕,不過玉蓉要回去,總不能讓我去送吧?」小許明白卓小梅的用心,說:「我負責送小鄭回去,當一回護花使者。」卓小梅說:「怎麼是一回呢?這個護花使者你得一直當下去,當上一輩子。」小許說:「這可不是我說了就算得數的。」
到底是女孩,聽了兩個人的話,鄭玉蓉羞澀地低下了頭。
兩人走後,屋裡一下子又寂靜下來。卓小梅站在空蕩蕩的客廳中間,一時不知做什麼才好。其實年關在即,誰都得過年,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原來是沒心情。那些債主們肯定又要上門了,當事人秦博文卻仍不知去向。是死是活,總得給家裡來個電話,這麼久了,怎麼沒一點音訊呢?
正這麼思量著,電話猛地響了。卓小梅一陣驚喜,以為是秦博文打來的,向電話機奔過去。拿起話筒,是母親的聲音。還是娘肚裡有兒,卓小梅興奮地說:「是媽呀,我也正想給你打電話過去呢。」母親說:「別哄我了,每次我一打電話,你就這麼說,可你主動給我打過幾回電話?」卓小梅說:「我不是忙嗎?兵兵呢,他怎麼樣?」母親說:「就記得你的兵兵,也不問問你娘怎麼樣。」卓小梅說:「聽娘的聲音,就知道您老健旺著哩。」
母親也沒別的事,主要是問卓小梅放假沒有,什麼時候有空過去吃頓飯。卓小梅說得過兩天才能回去,眼看著要過年了,得抓緊好好搞一下家裡的衛生。母親自然會問到秦博文,卓小梅不想多說,敷衍幾句,放下話筒。
母親的電話彷彿一陣南風,頓時吹散了卓小梅心頭的鉛雲。
天公做美,連晴數天。卓小梅趁機拆洗了被套被單,還有窗帘什麼的。同時擦洗了地板,將傢具抹得光可鑒人。幼兒園的衛生就是這麼搞的,卓小梅跟其他職工一樣,十多二十年下來,都有了潔癖,回到家裡也沒法改變這個習慣。
忙了兩天,第三天才閑下來,卓小梅清理了幾樣生活用品,用袋子裝了,準備到母親家去。她已想好了,如果秦博文年前不回來,她和兵兵就在父母那邊過年。
正要動身,外面有人砰砰砰敲門。開門一瞧,原來是袁老師,只見她臉色寡白,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看來是爬樓爬得太急了。卓小梅請她進屋,她搖搖手,讓自己的話盡量顯得連貫:「卓園長你快躲一躲,那伙人就快進幼兒園大門了。」
卓小梅問道:「什麼人?來幼兒園幹什麼?」
沒等袁老師解釋,卓小梅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抬腿要往門外邁。旋即又猶豫起來。躲只躲得一時,總不可能永遠躲下去,以後不再回這個幼兒園。還是袁老師抓住她的手,一把扯出去,說:「不管怎麼樣,你先避避風頭。他們來勢很兇,有人手上好像還拿著繩子什麼的。這次他們肯定不會善罷干休。」
卓小梅這才匆匆下樓,沿著牆根出了側門。就聽見牆裡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往自家那棟宿舍樓方向過去了。
拐幾個彎來到街上,卓小梅一時不知朝哪裡去才好。母親那裡看來也待不長久,他們肯定會追過去的。就想給母親去個電話,告訴她暫時不回去了。轉而一想,這不是自己的風格,母親深知女兒平時說話算話,很少爽約,今天見不著你的面,要擔憂的,何況自己也特別想回去看看了。卓小梅上了的士。她打算回去瞧一眼就走人。
回到家裡,見大人小孩都好,卓小梅深感安慰。兵兵還是管她叫奶奶,卓小梅也沒工夫生他的氣,在他背上拍拍,讓他自己玩去。然後陪父親說了一小會兒話。卻老走神,有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自己沒在家,那伙人會不會破門而入,把家裡攪個亂七八糟?最擔心的還是怕他們追過來,嚇著老人和孩子,那就是自己的罪過了。
從父親那裡出來后,卓小梅循聲走進廚房。心裡琢磨著,編個什麼理由,快點離開這裡。母親正在砧板上剁辣椒,身旁有一個小水桶,裡面盛著兩指寬的活蹦亂跳的條子魚。母親說:「這是鄉下親戚送來的河魚,已經放水池裡養了幾天了,就等著你回來吃。市場上的魚都是喂激素養大的,味道不好不說,吃到肚子里壞身體。」
卓小梅心裡編好的理由便再也不成理由了。只得穩住自己,配合母親做起飯來。也許那伙人嗅覺還沒這麼靈敏,一時不會追過來。
所幸一直沒什麼事,卓小梅才陪父母吃了一頓午飯。
放下飯碗,卓小梅再也沉不住氣了,說園裡還有急事要回去處理,提包出了門。還沒走上兩步,就見街口過來一伙人。睜大眼睛細瞧,正是那伙要債的人。卓小梅一時傻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那伙人也望見了卓小梅,喊道:「那不是姓卓的嗎?」拔腿追過來。
卓小梅這才一個激靈,身子一側,鑽進旁邊的偏巷。
一連跑過三條偏巷,跑得腿肚子抽筋,實在跑不動了,只得倚著牆根,喘起粗氣來。回過頭去,那伙人依然緊緊跟在後面。卓小梅哪裡還敢停留?叉著腰繼續朝前面奔去。
出了偏巷,前面是條主街。卓小梅再也挪不動腳步,揮動無力的雙臂,去攔過往的士。可沒一部的士理睬她,裡面都有客人。看來只有束手就擒了。卓小梅相反冷靜下來,心想你逃跑幹什麼呢?又不是你借的錢,他們憑什麼來追你?這麼東躲西逃的,豈不顯得你心虛氣短,軟弱可欺,好像真是你欠了他們錢似的。不跟他們做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了,倒看他們究竟能把你怎麼樣。
卓小梅頓時理直氣壯起來,站直身子,抻抻衣角,冷眼瞧著那伙人追出巷口,一步步向自己包抄過來。那份悲壯,沒法不讓人想起電影里大義凜然的女英雄。
這時從後面開來一部小車,悄悄停在卓小梅身旁。與此同時,車門開了,有人在裡面喊道:「小梅,快上車吧。」
卓小梅回頭,竟是羅家豪。
本來卓小梅鐵了心要跟那伙人較量一下的,現在羅家豪施以援手,她也就好漢不吃眼前虧,腰一彎,鑽進車裡。羅家豪的腳一直沒離油門,稍稍用力,小車便由慢至快,呼嘯著朝前馳去。卓小梅掉頭去瞧後窗玻璃,只見那伙人的影子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街后。
在座位上癱了一陣,快要虛脫的卓小梅才慢慢恢復過來。她看著手把方向盤,眼睛盯著前方的羅家豪,說:「家豪你真是來得巧,不然我還不要被他們撕碎吃掉?」羅家豪說:「可惜他們沒這樣的口福。」
卓小梅無心開玩笑,沉默了一陣,才說道:「這個秦博文,害得我好慘。」羅家豪說:「是呀,他怎麼卻不浮頭了呢?總不能什麼都讓你給他兜著呀。」
在街上繞了兩圈,羅家豪問卓小梅準備上哪去。卓小梅說:「我還能到哪裡去?現在我是無家可歸了。」羅家豪說:「那你就在車上待著,我作陪。」卓小梅說:「你陪得一時是一時,總不能老陪著,跟我在車上過年吧?」羅家豪說:「那有什麼關係?我還從沒在車上過過年哩。」卓小梅說:「我可沒這麼浪漫,被羅夫人逮住,那就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羅家豪放慢車速,說:「你既然不想跳黃河,我倒有一個主意。」卓小梅說:「願聞其詳。」羅家豪說:「有道是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我還是把你送回幼兒園去。」卓小梅說:「你不是想當甫志高吧?」羅家豪說:「你這是冤枉好人了。在那些人的常識里,你是被他們從幼兒園趕出來的,不可能這個時候又跑回去。」
這話還不無道理,讓卓小梅動了動心。主要還是不知家裡成了個什麼樣子,急於回去看看。卓小梅於是說:「那就聽你的吧,那伙人如果在那裡等著了,我們就同歸於盡。」羅家豪說:「能跟你同歸於盡,那可是我的福分。」
趕回幼兒園,上到自家門口,發現那道舊鐵門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扇嶄新的防盜門。還以為走錯了地方,轉著腦袋四下打量,分明是自己家門。卓小梅就傻了眼,莫非是誰搬了進來,把鐵門給換掉了?可想想這是幼兒園,她是一園之長,圍牆之內,再沒比她更大的領導,誰敢打她房子的主意?何況才離開半天,誰的動作會這麼快?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那伙要債人沒要到錢,想把自己的房子控制起來。
一旁的羅家豪有些不耐煩的樣子,說:「怎麼不開門?不打算請我進去坐坐?」卓小梅苦笑笑,說:「門都被人換掉了,你要我怎麼進去?」羅家豪說:「誰會換你家的門呢?想做好事,總得事先向你請示一下吧?」卓小梅說:「你問我,我問誰去?」羅家豪說:「果真如此,我看還是趕緊報告派出所吧。」
說著,羅家豪將手伸進衣兜里,去取手機。
取出來的卻是一串嶄新的鑰匙。羅家豪將鑰匙串放卓小梅前面晃晃,晃得叮噹作響,說:「這個是給你的,拿著吧。」
卓小梅明白這是什麼鑰匙了,伸手接住。卻不去開門,眼睛望著羅家豪,說:「這是怎麼回事?」羅家豪說:「是不是進屋后再向領導彙報?」
打開門,家裡有些零亂,彩電冰箱沙發什麼的都歪歪扭扭的,不再待在原來的位置。走進卧室,衣櫃和書櫃的門開著,書桌抽屜都到了地板上,床鋪也被人動過。東西好像沒少什麼,家裡也沒放現金,數字不大的存摺在卓小梅自己包里。只是搞了兩天衛生,將家裡修飾得整整潔潔的,被這夥人弄成這個樣子,挺讓人煩的。
正煩著,有人進來了,先是袁老師,接著是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几個。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向卓小梅說起事情的經過來。原來上午卓小梅前腳走,那伙人後腳就上了樓。在門上擂了一陣,見裡面沒有動靜,有人就找來鐵棍動手撬門。當時袁老師就守在樓道上,知道沒法阻攔他們,報告了蘇雪儀。蘇雪儀聞言,一邊讓人打110,一邊喊上曾副園長和園裡一夥職工,前來制止。
可這夥人已經將門撬開,正在屋裡翻箱倒櫃,大概是想找出存摺或現金什麼的,好拿去抵債。卻既沒見存摺,也沒見現金,一伙人就要去搬屋裡還值些錢的彩電冰箱。可他們沒法將東西搬出屋去,因為園裡的職工紛紛趕過來,堵在門口。雙方相持了幾分鐘,快要要動手了,110已經趕到,才把那伙人鎮住。
一伙人和110走後,職工們想收拾一下屋子,蘇雪儀不讓,說還是等卓園長回來自己清理,看丟沒丟東西。打卓小梅電話,卻沒開機。大家正不知如何是好,羅家豪的電話打了進來。是蘇雪儀接的電話,她認識羅家豪,把情況簡單跟他說了。羅家豪馬上趕過來,多話不說,叫人來重新裝了鐵門。新鐵門很快裝好,忽想起卓小梅可能回了娘家,羅家豪忙打電話給公安的哥們,要他們上卓小梅父母家裡去維持一下治安,自己也開車奔過去。剛好在街頭碰上被追得無處藏身的卓小梅,將她拉到了車上。
這真有點像是傳奇小說,聽得卓小梅兩眼發直。蘇雪儀說:「卓園長,平時你的手機都是開著的,今天上午怎麼偏偏沒開機?」卓小梅無奈地搖搖頭,說:「在家裡的時候,因為有座機,手機一般都是關著的,要外出才打開手機。今天上午正要出去,袁老師來敲門,告訴我那伙要債的人來了,倉促中提了包就往外走,哪裡還想起去開機?」
見只是虛驚一場,沒出什麼大事,大家安慰卓小梅幾句,陸續出了門。只有羅家豪沒走,他知道這事並沒完,不想想辦法,卓小梅還是沒法安寧。羅家豪抽出腋下的包,扔到桌上,隨手拿過沙發上一本雜誌翻弄起來。那是本一年前出刊的舊雜誌,封面破損,內頁也已開始發黃。
羅家豪無心看裡面的文章,將雜誌擱到桌上,盯著站在屋子中間的卓小梅,說:「下一步怎麼辦?」卓小梅有些心酸,嘆口氣道:「我能怎麼辦呢?秦博文的債務不是個小數字,我想把自己賣掉,已是人老珠黃,又值不了幾個錢。」羅家豪說:「別這麼看輕自己,你這種成熟女人,正是魅力飛揚的時候。開個價吧,我來做買主。」
這種恭維話儘管當不得真,卓小梅畢竟是女人,若在平時,她自然也樂於接受。可今天她樂不起來,說:「家豪,你跟公安局熟悉,是不是請他們出面,替我找找秦博文,他們也許容易弄到線索。」羅家豪說:「這事先還不宜驚動公安。博文有什麼想法,他們的具體情況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讓公安插手進來,會把事情搞得更複雜。」
卓小梅也就無話可說了,顯得很無助。她也知道,萬不得已,誰也不想去惹公安。
沉默片刻,羅家豪說:「你曾跟我說過,博文欠人家的錢大概有個三十來萬。我很清楚債主們的心理,當初把錢借出去,自然是想讓錢生崽,恨不得一本萬利。後來見生崽的可能性不大,期望值就會相對下降,能拿回本金也就心滿意足。再過一段時間,連本金都要打水漂了,期望值則變得更低,能弄回多少就算多少。這叫做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現得。誰都明白這個理,不論多得還是少得,如果只是個數字,總兌不了現,跟沒得是一回事。我看那伙人來找你,壓根就沒有把全部借款一次拿走的奢望,如果多少能打發一點,他們就會安靜好一陣子。」
這倒是羅家豪的經驗之談,他的老闆做到今天,看來沒少經歷過這種事情。卓小梅說:「說出來,家豪你可能不相信。我和秦博文結婚十多年,雙方只一點死工資,從沒有過什麼外水。養小孩要花銷,接著碰上房改,不多的積蓄都交給了政府,屋裡這簡單的裝修還是找熟人借的錢。剛還清債務,秦博文下了崗,辦廠又落得這個下場。不瞞你說,替秦博文還給袁老師一萬元后,我的存摺上已下降到四位數,叫我怎麼打發那些債主?」
也許是出身貧寒,過慣了平淡日子,卓小梅物質方面的要求向來不高,粗茶淡飯也心安理得,從沒對外人叫過窮。今天也許是被秦博文的債主攪昏了頭,才忍不住把家裡的老底給抖了出來。話才落音,卓小梅又後悔了,羅家豪儘管是自己要好的同學,可你也沒資格在他面前嘮叨這些與他無關的事情。
「我們這代人,誰不是這麼過日子的?有道是無白不飽,無灰不富,無黑不豪。僅靠工資這點白色收入,能勉強飽肚子就挺不錯了,沒來點灰色收入和黑色收入,奢望大富大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羅家豪說著,拿過桌上的包,打開拉鏈,從裡面掏出一包東西,輕輕放到卓小梅面前。
卓小梅打開外面的報紙,是一包亮花花的百元鈔票。
像是不認識這是錢似的,卓小梅臉上僵著,什麼表情都沒有。羅家豪說:「這是六萬元,你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給博文的債主們每人還上一部分,他們就會對你謝天謝地了。」
卓小梅把錢推到羅家豪那邊,說:「家豪,你的心意我領了,這錢我不能收。」
羅家豪知道卓小梅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將錢重新推過去,說:「這錢不是給你的,是借給博文的,以後他有了錢再還我。他又不在家裡,當然只有由你代收,替他打發一下那些債主。」卓小梅說:「要借也得他本人朝你借,我沒這個義務。」羅家豪說:「你是沒這個義務。可那些債主們恐怕不會這麼想,他們還會找上門來的,看你怎麼對付。」
卓小梅只好取了紙筆,以秦博文的名義寫了張借條。又覺得光有秦博文的名字還不行,另在一旁寫上卓小梅三個字,然後遞到羅家豪面前。
羅家豪本來不想接這個借條,借錢給秦博文不過是個借口而已。可為了照顧卓小梅的面子,還是將手伸了出去。
卓小梅將借條放進羅家豪手裡后,稍稍遲疑,捏著借條的手沒有及時鬆開,無意間被羅家豪連同借條一起抓住了。一股熱流頓時傳遍卓小梅全身,她心裡一慌,差點就要癱軟在地。只是卓小梅就是卓小梅,當即回過神來,努力穩住自己,輕輕將手抽走了。
羅家豪訕然一笑,看看手上的借條,順便拿過擱在舊雜誌上面的包,說:「我也該走了。」卓小梅說:「那你忙去吧。我代表秦博文感謝你了。」
卓小梅話里的潛台詞再明顯不過,她不想將這錢與自己聯繫在一起。羅家豪自然聽得出來,可他並不計較,說聲「再見」,出了門。
羅家豪從容的腳步聲往樓下落下去,直至完全消失。卓小梅這才關上門,返身跌坐在沙發上。眼望著桌上的鈔票,卓小梅搖搖頭,無聲地說,世上最有意思的,恐怕就是這叫做錢的東西了,不是讓人喜,就是讓人憂,不是讓人笑,就是讓人哭,不是讓人生,就是讓人死。可這錢到底是啥玩意兒呢?
半晌,卓小梅才站起身,伸了手去拿那包鈔票,要另外放個地方收好。不想袖口在桌上一掃,將那本舊雜誌帶到了地上。卓小梅只得先彎下腰,揀起地上的雜誌。不想從裡面滑出一張紙條,一盪一盪,掉回到地上。
竟是自己剛才交給羅家豪的那個借條。
卓小梅在借條上盯了半天,像是忽然失憶,不認識上面自己寫的字一樣。羅家豪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是要白送自己這六萬元。
對自己這種無權無勢的工薪族來說,六萬元是個什麼概念,卓小梅心裡自然非常清楚。不過她壓根沒有白要這六萬元的念頭,再怎麼的,以後也要想法子還給羅家豪。儘管六萬元對於羅家豪來說不算什麼,他也許僅僅想幫幫你,並沒別的什麼想法。
卓小梅把借條夾入雜誌里,走進卧室,塞到放了不少書刊的床頭櫃抽屜里。
第二天卓小梅找到鄒師傅的電話,要他給秦博文的債主們打電話,到機關幼兒園來一趟。那伙人很快趕了過來。卓小梅對照著秦博文的借條,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還了每人部分欠款。並讓債主們各自劃掉借條上原來的數字,寫上餘額,作了簡單說明。
本來追討那麼多回,沒拿到一分錢,大家早已沒什麼指望,不想今天卓小梅主動把他們喊進幼兒園,雖然沒能將全部借款都拿走,卻多少拿到一部分,也是意外收穫了。望著手裡晃眼的鈔票,一個個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好像這錢並不是自己的,而是卓小梅施捨給他們的,拿得不應該。還向卓小梅作起檢討來,說他們也是太窮,家裡的積蓄全部交給了秦博文,為此鬧得家人失和,輕者大打出手,重者又是上吊,又是跳河,如果再拿不到一分錢,弄不好就要家破人亡了,不然也不會那麼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逼卓小梅,還把她家攪得天翻地覆的,實在是大不敬,請她多多原諒。
這話肯定不是他們編故事編的,卓小梅自然聽得出來。她已在袁老師家裡見識過了。要說這些人其實並不是什麼惡人,換了自己,也會這麼上門去討債的。卓小梅說:「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要怪只能怪秦博文沒出息,連累了大家。我是厚著臉皮到處求人,腿都跑細了一圈,才湊足這個數字。下半輩子天天嚼蘿蔔白菜,也不知還不還得了這筆錢。我的能量已經耗盡,只能做到這一步了,餘下的以後你們找秦博文本人去吧,不要再來逼迫我這個弱女子了。」
說得那伙人點頭如搗蒜,說如果再來為難卓園長,他們就是畜牲,甚至畜牲都不是,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那伙人走後,卓小梅在屋裡呆坐了半天,想起如果沒有這筆錢,自己這一劫肯定是過不去的。便對羅家豪生出無限的感激來。時至今日,像羅家豪這樣的朋友,還上哪裡找去?卓小梅忍不住去撥羅家豪的號,要感謝他幾句。卻不在服務區。過一陣再撥,還是沒有信號。有一次通是通了,可正要說話,信號又消失了。
下午卓小梅接到羅家豪的電話,說上午看到她的電話時,他正在回鄉下老家的路上,因信號很弱,沒能接住,此時他是拿母親家的座機給她打的電話。還問卓小梅有什麼事沒有。聽著羅家豪那富於磁性的男中音,卓小梅那感謝的話說不出口了,變成了對羅家豪母親大人的問候,要他代自己給老人家拜年。羅家豪是個孝子,卓小梅要給他母親拜年,自然很高興,說一定向母親傳達她的盛意。
放下電話,卓小梅心想,自己也該回父母家過年了。然後清理隨身衣物,準備早些出門,回家途中好給父母買點什麼。
不想這時外面響起敲門聲。也許是被那伙討債人糾纏怕了,門上一有動靜,卓小梅就感到緊張。過去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現在時代不同了,敢做虧心事的自然不是一般角色,人見人怕,躲都來不及,誰還敢去敲他的門?倒是沒膽量做虧心事的,大都是些沒能力沒本事做虧心事的,誰都敢惹,敲門聲往往會讓你心驚肉跳。
又想起那伙人上午才拿了錢,該不會這麼快就殺回馬槍吧?何況他們都信誓旦旦表示過,再也不會來找你了。
打開門后,竟是秦博文。
秦博文形銷骨立,鬍子和頭髮又長又亂,站在門口,像是要飯的乞丐。手上拿著鑰匙串,看樣子試著開過門。卓小梅雖然第一眼就認出了他,還是吃驚地後退了半步,以為自己生了幻覺,見到的不是秦博文本人,而是他的魂魄。
秦博文沒有立即進屋,瞥一眼卓小梅,又瞥一眼嶄新的鐵門,用冷冷的語氣說:「想不到我幾天沒在家,連門庭都更換了。」
都是知識分子出身,卓小梅還聽不出這話中之話?她將秦博文讓進屋后,輕輕關上門,這才說道:「你知道這門是怎麼換掉的嗎?」秦博文哼一聲,說:「我怎麼知道?」將手裡的鑰匙串扔到桌上,繼續說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我這把鑰匙是不管用了。」
一股火氣躥上卓小梅腦門。這個臭男人,扔下一屁股債,走得不知去向,把家裡人害得這麼慘,進屋后也不問問你是怎麼對付他的債主的,卻陰陽怪氣說起酸話來。可看看秦博文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頭,卓小梅心存惻隱,才強壓住火氣,進卧室找出他的內衣內褲,又打開衛生間的熱水器,說:「火氣待會兒發也不遲。」
秦博文不好再說什麼,低頭進了衛生間。
卓小梅開始動手做飯。二十多分鐘后,飯菜做好,秦博文也從衛生間里出來了。因颳了鬍子,頭髮也洗過理順,終於有個人樣了。
吃飯的時候,卓小梅說:「那扇舊門還在樓下的煤屋裡,如果覺得你這片鑰匙不管用了,心裡不舒服,你去扛上來,將這扇新門換回去。」
進屋前,見原來的門已經換掉,秦博文確實有些不快,又恰逢卓小梅正在卧室里清理衣物,開始沒聽到敲門聲,好一陣才來開門,更是心生疑竇,進屋后才說了幾句怪話。不想卓小梅卻不爭不吵,安排他洗澡換衣,還做好熱飯熱菜侍候他。何況卓小梅是什麼人,秦博文比誰都清楚。他又不傻,自己惹下一身債務,卻二十多天沒露面,這扇換下的鐵門肯定與此有關。於是自我檢討道:「小梅,剛才是我不好,一時犯了糊塗。」
一句話讓卓小梅原諒了自己的丈夫。想起當年的秦博文,不僅有事業心,還有才華,有能力,照常理,即使成就不了大事業,但養活自己,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應該不成什麼困難。豈料十多年下來,已是人到中年,竟落到這種地步。不過舉目四顧,這世上除了秦博文,有才幹有水平的人多的是,並不見得都有出息。比如某會計師交不起醫藥費,偷得醫院安眠藥吞服喪命;某園藝師喝不起稀粥,盜走園藝場的農藥服下自殺;某工程師到郊區菜地里揀菜根充饑,被菜農當做小偷當場打死。然而反觀那些無德無才之輩,從他身邊走過,非得掩住鼻子,卻因善於走夜路,沒幾年就成為官場新貴,呼風來風,喚雨來雨,人五人六一個。更有打砸搶出道的主兒,過去如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從監獄里出來后,搖身一變,不是某集團的董事長,就是某公司的總經理,而且頭頂著這委員那代表的光環,電視抬,報紙捧,令萬人景仰。
過去偶爾碰到這樣的事情,還有人會感嘆一番,現在見得太多,聽得太多,人們的神經變得麻木,已是見怪不怪,聽怪不怪。世上出些怪事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出了怪事沒人覺得怪,那就讓人背膛發涼了。
卓小梅走了神,連飯碗已空,也不覺得。秦博文想討好她,伸手來拿她的碗,要給她盛飯。卓小梅捂住碗,說:「你一進屋,我沒端碗就飽了。」
這是說秦博文倒了她的胃口。話來得平淡,分量卻不輕。秦博文知道自己的不是,試探著說:「是不是有人找你討債了?」卓小梅說:「我沒賒沒欠的,誰會找我討債?」秦博文嘆息一聲,說:「是我不中用,連累了你。」
然後說了這二十多天的經過。
原來秦博文去了一趟沿海,追蹤攜款逃匿的同他合辦修理廠的肖長松,想讓他把錢吐出來。秦博文當然不是單槍匹馬去的,還請了民間調查公司的人。本來曾動過到公安去報案的念頭,朋友勸他,現在有兩種人是專門放血的,一是醫生,一是法官和幹警,你跟這兩種人沾上了,他們不將你身上的血放完,絕對不會放過你,萬不得已,最好不要跟這些人打交道。沒吃過豬肉,還見過豬走路,秦博文知道這話一點也不誇張,便改變主意,在朋友的引見下,聯繫上一家民間調查公司。根據雙方協議,秦博文先交一萬元定金,事成后再交一萬,事沒成,公司還他五千。拿到錢,公司就給秦博文安排了兩個調查員,立即著手工作。這是兩位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業務精通,很快摸到肖長松的基本情況,原來他早已離開維都,去了沿海。秦博文半信半疑,問他們是不是用八卦測出來的。兩位小夥子說,八卦可測算仕途和運程,這些都是模稜兩可的東西,說方像方,說圓像圓,而要找的人在哪個方向,那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半點也含糊不得的。秦博文就問他們,到底是怎麼得到這個線索的。開始兩人不肯說,直到上了火車,才告訴秦博文,他們通過調查,了解到肖長松有上網的愛好,然後通過特殊手段掌握到他離開維都前,曾在網上點擊過維都去沿海城市的列車時刻表,也就初步斷定出他的去向。
抵達沿海,跟那邊的調查公司聯繫上后,一排查,果然很快找到肖長松的行蹤,連他入住的賓館都摸了出來。秦博文就在心裡佩服調查公司的能耐,怪不得有那麼多人願意請他們。就慶幸沒請公安的人,否則恐怕至今還陪著他們在名山大川遊歷呢。然而趕到肖長松入住的賓館,他已經退房,不知去向。好不容易才又查出他離開城市,躲到周邊的大山裡去了。也不知這傢伙是不是在拉登的基地組織里混過,知道待在城裡,現代信息網路還能捕捉到你的蛛絲馬跡,逃到山上,現代手段鞭長莫及,誰奈其何?但三個人還是出城,上了山。轉了十多天,有幾次還意外探到了肖長松的消息,只是終於沒能追上他。眼看快到年關,三個人只得下山,趕回維都。
這有點像離奇的傳奇故事,卓小梅以前只在書上讀過,想不到竟發生在了秦博文身上。想起打他電話時,不是無法接通,就是不在服務區,原來事出有因。卓小梅也就不再抱怨秦博文,簡單說了說家裡的情況。說到已替他償還了部分欠款,秦博文有些狐疑,說:「我知道家裡沒什麼存款,你哪來那麼多錢?」
為了秦博文的自尊,卓小梅沒說羅家豪的名字,而是說:「你可以找人借,難道我卻不能找人去借?」秦博文說:「如今借人家的錢,就像割人家身上的肉,除非有高息承諾。何況又不是個小數,誰這麼慷慨,肯借給你?」卓小梅說:「你是想現在就把錢還給人家?」
秦博文便吱聲不得了。你沒什麼能耐養家糊口,也就罷了,還惹下一身債務,得老婆替你還錢,還要追問錢的出處?你這是什麼德性?
這世上沒有誰比卓小梅更了解秦博文,他雖然沉默著,也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卓小梅便轉換話題,說:「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這段時間你不在家裡,我無心準備年貨,就去我父母家過年吧,反正在哪裡過年都是過。至於你父母家,初一再過去。」
沒找到肖長松,幾十萬元無著落,秦博文心神不安,哪有情緒講究過年的事?只好說:「你安排吧,我跟你走就是。」
第二天兩人早早走出機關幼兒園,在街上隨便買了些東西,準備上卓小梅父母家去。秦博文的手機忽然響了,一看是調查公司打來的,還以為有了肖長松的消息,便讓卓小梅先走一步,打的趕了過去。原來是因為沒追回肖長松,公司要按協議退他五千元錢。秦博文沒有拿錢,說年後還要請他們出馬,雙方於是又簽了個補充協議。
從調查公司出來,趕往卓小梅父母家,一家人正在為過年的事忙碌。秦博文跟岳父岳母打過招呼,也上前幫起忙來。
吃年夜飯的時候,見一家人終於聚到了一處,而且沒誰缺胳膊少腿,卓小梅多少感到一絲安慰,臉上也朗潤起來。飯後照例坐到電視機前,看上幾個小時的越來越臭的春節晚會,再昏昏沉沉睡上半宵,待到睜開眼睛,便到了舊曆新年。